2015-06-24

白小侃: 谁如璀璨,迷离双眼 36-45

36

  我木然地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又羞又恼又地看着对面儿的一大拨人,顿感非常无地自容。跟前这群人面面相觑地也觉得尴尬,特别是守门口那小伙子,肤色本来就生得白,双颊“唰”地腾升出一抹嫣红,抬眼看我一下又连忙低头,不过两秒又抬眼瞅我,然后再羞涩地埋下头,好像被轻薄的是他自个儿一样。
  
  最后还是他那司机特镇定地让大家都出去,一伙人才迅速往外撤退,尤其那俩魁梧的保镖,溜的比兔子还快。
  
  “陈总!”穿白大褂的大夫扶了扶黑框眼镜,表情看起来很严肃,他几步走到床跟前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经大夫这麽一问,刚才跑出去的人又三步并作两步全部冲了进来。我偏头看了看,陈万钧的脸色十分苍白,耳朵边上的发际被汗水微微濡湿,他原本轻浅的呼吸声也越来越沉重。直到大夫拿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他才气息不稳地说:“伤口好像裂开了。”
  
  一屋子人顿时乱成一锅粥,大夫麻利地吩咐护士准备担架车和手术用的东西,又让所有人赶快全部撤出去。到他躺担架车上去手术室的途中,汗珠已顺着鬓角往下滴了,双眼也紧紧阖着,整个人已经昏迷过去。
  
  Fiona双手合十对着西方祈祷,小司机在窗台跟前来回踱着步子,黑亮的皮鞋与地板碰撞出简洁有力的声音。看着手术室门口站着的俩严肃小青年,我委实觉得这有点儿过了。
  
  “不就伤口裂开了麽,只要半小时就缝好了!”我以为既然那一刀子没能要了他的命,那麽这区区一伤口开裂定也是奈何不了他的,更何况还有这麽专业的医疗团队都围他跟前伺候着。哪知此言一出便惹来Fiona暴跳如雷地反应:“小姐!你不可爱!”
  
  她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全是恼意,对着我叽里呱啦地猛念了一长串英语。因着语速过快,我愣是一个单词儿也没听出来。
  
  给陈万钧开车的平头青年轻轻地叹了口气,顿足看着我:“陈先生前天被送进医院时,差点因失血过多而抢救无效。”他看着我的表情很淡漠,眼神里也透漏出对我的不满。
  
  我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可那一刀又不是我给他戳进去的!”他看着我,出现跟Fiona一样的表情:“要不是陈先生,挨刀子的就会是你!”说完又愤愤地添了句,“何况你最后还使劲推了陈先生一掌!”
  
  他说的在理儿,我的确不该落井下石,正想接着说点儿什麽,过道口那块儿就传出一阵骚动。俩保镖迅速立正站好,给几个人让出一道儿来。
  
  为首的是个器宇轩昂的男士,印堂饱满、眼窝微深,其额头和眼角有不少皱纹,可头发却乌黑发亮、十分有光泽,很难看出他的具体年龄。随后的是位妇人,不施粉黛也温婉清丽,她步伐沉稳却面带焦灼。
  
  陈万钧的司机跟手术室门口的俩小伙子并排立正站好,连Fiona也和他们保持同样的姿势。几个人齐刷刷地敬礼:“首长好!”
  
  声音不大,却浑厚有魄力。这个首长,我曾经在《环球军事》这本杂志上见过,当时闲逛书店无意间翻到那本书,因其整本书上只有一个中国人,因此对他印象特别深刻。不愧是大场面儿上呆着的人,在这种神秘紧张的场合见着我这陌生人也不毫不诧异。
  
  “伤口怎麽会裂开了?”首长夫人翘首企盼地试图往手术室里边看,“大夫昨天都说没事了!”Fiona立即用熟稔无比的英语对此情况进行了汇报。她这才看着我笑了笑,十分和蔼可亲地问:“你是万钧的朋友?”
  
  跟前的夫人一点儿也不像港剧里的贵夫人那样有架子,她看着我的眼神笃定又真诚,再加上Fiona一直视死如归地盯着我,于是我咽了咽口水回答她:“是的!”
  
  就这麽大家又安静下来。缝合手术用不了多少时间,只过了一会儿手术室的门便从里边被打开,陈万钧躺在担架车上,被一众人护着去了病房。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于是我清醒果断地趁这空当溜进了电梯,离开医院。
  
  再俩礼拜就过年了,满大街张灯结彩地十分红火。街对面儿的苏宁电器正搞促销,大红色绸布上写着大号黄色汉字。看着路边小摊上摆满的炮火红烛,我这不争气的脑袋瓜里就又蹦出与宋嘉平一起过年的画面来,我跟那混球一起做过灯笼,一起贴过对联,还一起领过压岁钱。
  
  “姑娘,买盏灯笼吧!睡房客厅都能挂,可好看了!”手拎一小巧灯笼的摊主穿着件黄色羽绒服,连衣的帽子紧紧罩在头顶上。这些个金丝线装饰的灯笼面儿上要麽贴着年画要麽贴着祝福的字样,北风将灯笼底的黄穗子吹得飘扬起来。摊主从铁架子上取下一盏稍大点儿的笑着对我说:“要不就买这盏吧!我瞧姑娘您一直盯着看,依我说呀您还真有眼光!您瞧瞧这灯笼的做工,还有这大小!多适合呀!”
  
  我看着那灯笼上贴着的恭喜二字,心里就一万个不痛快。灯笼还是那个灯笼,曾一起做灯笼的人却早已不知去向,所谓物是人非莫过于此。热情的灯笼贩子摇着手里的东西在我跟前不断地晃着:“姑娘?!”
  
  “不买!我最讨厌这玩意儿!”贩子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我离开:“小姑娘怎麽说话呢!会不会说话呢!你丫不买你站这儿看啥呢!”
  
  我顾不上搭理那灯笼贩子,毕竟正经做生意是庄好事儿,尤其是在这快过年的当下,要做点儿买卖更不容易。呼啸的北风刮的每个人都把脖子缩领子里,看着大街上的痴男怨女成双成对,我越发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孤苦伶仃。
  
  我他妈就一蠢蛋!自以为是地给有钱人当了三年情妇,人甚至连屁都不放一个就能让那混球甩了我!那混球也真是一混球,枉我一心一意地盼着他回来,就连我妈都说我跟那孟姜女一样,虽赶不上人哭倒长城的功力,起码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可他呢,竟为这麽个事情就把我甩了,虽然我做的这事儿确实让人难以接受,可还不是全为着他麽!
  
  俩本无关系的男人搁一块儿把我整了个里外不是人,我觉得自己像活脱脱被他们摆了一道儿!可是,这一切还不都是因我而起,自己给自己挖一坑儿,然后就往里跳,跳完后还自己给自己埋了。怕是自杀也不用这麽复杂吧,直接从高楼楼顶蹦哒下来不就成了!想到这儿我就想拿手扇自己嘴巴,我怎麽就这麽蠢呢!
  
  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拾掇着准备出门去面试工作,各公司年底跳槽的人都选在年底,这才是找工作的最佳时机。“就你那点儿出息能找见什麽像样的工作!这大过年的,人都回家了就你还在外边野!你先给我回来,有什麽事儿过完年再说!”
  
  她说完就“啪唧”一声掐了电话。人倒霉起来,喝凉水也塞牙缝,我这也太出师不利了。好不容易逮着俩面试机会,一个被陈万钧搅黄、另一个被亲妈谋杀。敢情这俩真是我祖宗,这辈子专程找我尽孝来着!
  
  不过回到家的滋味儿真是美,见着邻居大伯叔叔们也忘了很多烦恼,曾劝我跟山西煤老板分手的牧羊犬主人还住在隔壁。腊月二十九的清晨,我特地起了个早跟着我爸出去遛弯儿,刚出门就碰见他拎着狗绳往外走。
  
  “哎唷!这不筱家闺女儿嘛,长得可越来越标志了呀!就跟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一样一样儿的!”我真想把他那双厚嘴唇边儿上的大黑痣抠下来,瞧着就别捏!我本来就年轻,根本就和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差不了多少,他这存心损我呢!
  
  “呵呵!孩子都大了,咱们也老啦!杜师傅,什麽时候过六十大寿啊!我带着言言给您老祝寿去!”筱大壮真跟以前一样疼我,就见不得我吃亏,牧羊犬主人那岁数还不到五十呢。果然杜师傅一听这话当即就拉长脸:“谢谢您的好意啊!我听说言言被广东砖厂老板甩了,怎麽这麽快就又被甩了呢!那砖厂老板的老婆又拿菜刀砍你了吧!女孩儿这样可不好呀,终归要吃亏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里使劲拽着牵狗的绳子,那膘肥体壮的牧羊犬就撒丫子在他前面儿跑。筱大壮隔着厚衣服抚了抚可爱的大肚皮,悠哉游哉地说:“杜师傅这狗可精了!别人家都是主人牵着绳子遛狗,到杜师傅这儿就成狗拽着绳子遛主人了!真是只聪明的狗呀!德国纯种吧?”
  
  杜师傅吹了吹嘴巴边上的那颗大黑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牧羊犬拽着跑开了。我站那儿笑得直不起腰来,筱大壮仍旧一脸悠哉的模样。这就是我的生活,离开家以前就这样快乐,回来之后仍充满快乐。
  
  能够不用承诺就做到与你不离不弃的人,大概只有父母了。现在那个地方几乎没什麽可让我眷恋,于是我开始考虑要不要回到父母身边开始新的生活。晚上跟老妈一块儿包饺子时,我把这想法跟她提了提,她雷厉风行地一边擀面皮儿一边说:“你回来住也行!每月水电生活费可不能少!”
  
  “成成成!咱有的是钱,不就一点儿费麽,咱付得起!”我妈当即就用擀面杖敲了我一杖:“做梦呢,就你那点儿出息还能有钱了?!”
  
  我捂着被攻击的地方刚想反驳,搁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就响了,这号码是我近来新换的,没几个人知道。盯着屏幕上跳动的陌生数字,我估摸着是张茜茜那死丫头想起我了。于是我特牛掰地接通电话:“老娘我档期满得很!没功夫跟你们这帮小丫头瞎聊!有屁就赶紧放哈!”
  
  直到我妈咧咧歪歪地举着擀面杖朝我冲过来,手机那端儿都还没有人回应。“我叫你这麽野!一丫头说话哪儿能这麽野!”我感觉到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就那麽直愣愣站客厅里让我妈敲,这时电话彼端终于有了声音:“你出来。”
  
  那阴魂不散地祖宗居然找到我家门跟前来了!



37

  我套上红色亮面羽绒服,连鞋也来不及换就跑了出去。院儿里黑色仿古路灯洒出的白光,照在陈万钧衣服上及他那辆保时捷卡宴的车身上。他穿着卡其色大衣,从车子旁边一步步朝我走来。

  “你怎麽知道我家住这儿?”一语将毕,我又发觉这话太多余,他陈爷想了解一件事儿还不容易麽,于是我又冲他嚷嚷,“你到这儿来干什麽?”
  
  他从衣兜里掏出只烟,点燃吸上一口后才平静如常地反问我:“你觉得我来干什麽?”
  
  我退了几步,拿食指对着他的脸:“我告你陈万钧,别再给我玩儿花样!我没欠过你什麽!现在我俩没什麽东西可继续交易!别他妈在我面前摆出这副嘴脸,我瞧着都恶心!”
  
  他嘴角边荡出浅浅笑意:“现在倒肯叫我名字了。”说着就又吸了口烟,吐出的烟雾渐渐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你确定没欠过我什麽?”
  
  我扪心想了想又回答他:“我就卖了那珠子,两万块钱,回头凑齐了还给你!”
  
  他的脸色更加不悦,只盯着我看又不说话。我被他盯得有点儿良心不安,又接着说:“那一刀子不算!又不是我给你戳进去的!”可他毕竟也算救了我,于是我又添了句,“顶多算欠你个人情!”
  
  他微微偏头看着我说:“你要怎麽还?”蠢一次就够了,我可不会在这节骨眼儿上还犯傻,于是我告他:“大不了过段儿时间还你五万块!”
  
  五万块对我这一工薪阶层来说已是笔大费用了,更何况我现在还处于失业状态,连工薪阶层都算不上。
  
  陈万钧看着我的表情明显充满怒火和不屑:“你他妈当自己是谁?跟我谈条件!”
  
  上帝造这男人的时候是不是得红眼病了,就这等品种也能出现在人间!要不是看着他比我高那麽多、我极有可能打不过他的份儿上,我当即就拿脚上鞋拔子往他脸上砸过去了!
  
  “你他妈那麽有钱还来找我要钱!你那猪脑子是不是被驴踢过!”他闻言明显地皱了皱眉,再看我时已带着轻蔑的冷笑:“怎麽不接着装?”
  
  我真是讨厌他与人沟通的这种方式:“我乐意装就装,不乐意装就不装!干你屁事儿!”
  
  他抖了一下烟灰,将小半截烟头仍进光秃秃的铁栅栏里,火星芒子滚了几圈儿就灭了。他看着我说:“你知道走私钢铁怎麽判?”
  
  看着他幸灾乐祸的表情,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扬手朝脸上挥过去,他只一伸手便擒住了我挥过去的胳膊。“你想做什麽我管不着,我也不想管!”我了解宋嘉平,他决不会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陈万钧这可恶的男人是存心说这话激我来着。
  
  “倒不笨。你再出卖自己一次,他也不会领情。”我彻底被他激怒了,于是毫不犹豫地抬脚狠狠踹了他一下:“要不是你,他也不会离开我!你这混蛋!”
  
  他生气地擒住我胡乱挥舞地胳膊:“我他妈没时间管闲事!你用脑子想清楚他为什麽不要你!”

  “你他妈既然没时间管闲事,还跑我家门口来做什麽?”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满是怒意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筱言西你这死丫头到底干啥去了!”闻言,我慌忙使劲儿将陈万钧往楼道边上黑乎乎的旮旯里推。我妈打开门,身上还系着沾了白面儿的围裙,“这大晚上的,你站那儿发什麽傻!”
  
  “喔!”我往院儿门口指了指,“我准备去买点儿吃的!呵呵,肚子有点儿饿了!”我妈看着我的眼神真像在打量一外星人,“你着魔还中邪了!你出去前锅里才下了一盘饺子,还你亲手丢锅里煮的!”
  
  “喔!”我慌乱地揉了揉头发,“我去买醋!”老妈将信将疑地说:“好像是没多少醋了!你快点儿啊!这大晚上的,别在外面瞎晃!”说完就“砰”地关上门。
  
  我十分清楚我妈有多厌恶陈万钧,如果让她知道我大晚上地在自家门口的黑旮旯里跟这男人杵一块儿,我相信她会当即拿着菜刀从屋里冲出来,连我也一块儿剁了。
  
  陈万钧从暗处走出来时,脸上挂着明显的笑意。他将半埋的头抬起来看着我说:“不请我去里面坐坐?”这厮说完居然真的就开始往里边儿走!我吓得慌忙死拽着他的袖子。今天腊月二十九,明天就年三十儿了,我还想安稳地过个好年呢!
  
  他似乎更明显地笑了笑,继续作势往前走,我急得抱着他的胳膊就地上蹲成一团:“不行不行!”他站在原地,安静了一小会儿问我:“你父母靠退休金生活?”
  
  我蹲地上抬头,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从前是宋嘉平,现在连我父母也被他当作威胁的筹码了?我愤愤地问他到底想怎麽样,他低头看着我说:“你认为我想怎麽样?”
  
  他妈的!跟一城府深的混蛋沟通真费劲儿!我从地上站起来说:“打他们注意,你不是男人!”他嚅嗫嘴唇正预备说话,我妈又从厨房窗户那儿开始咆哮:“筱言西你这死丫头!明天就年三十儿了,院儿门口那店主前天就关门回老家了!你倒要给我说说,你去哪儿买哪门子醋去了!”
  
  在这麽呆下去早晚出事儿,于是我决定用缓兵之计:“你这会儿先走!过完年我就去找你!”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慢悠悠地说:“你当自己是谁,以为我稀罕你?”
  
  “他妈的!你到底想怎麽样!”我不受控制地朝他怒吼,他看了看我没说话,抬脚就往外走去。敢情这爷是欠吼来着!
  
  他走的真及时,刚刚离开我妈就开门朝我吼:“死丫头!大晚上的你瞎嚷嚷啥!”我赶紧陪笑着挤进了屋子。
  
  到睡觉前,我都还心有余悸,害怕他忽然又从什麽地方冒出来。这祸害的生命力真是顽强,伤口裂开至今还不到一个月,这就恢复得看不出一点儿异样来。
  
  今年这个年过得很安好,静谧温暖里又带了点儿苦涩伤感,只偶尔在午夜梦回时和清晨醒来的刹那,内心还是会觉得空落落。日子似流水般哗啦啦地往前溜走,不给人机会重新来过,不管人心情是好是坏。我心里很清楚,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宋嘉平永远是我心口上不可愈合的伤。
  
  有时候我会梦见他,在梦里都十分想念他,可醒来后又会很恨他,恨到我自己的心都发疼。爸妈虽然不在我跟前提及过往,可我清楚他们很心疼我,特别是我妈,总是用“以毒攻毒”地方式教育我要坚强乐观点儿。
  
  估计是发现我惆怅的次数比较多,他俩就联合起来想给我多介绍几个朋友。
  
  大年初三,爸爸的同事带着儿子一起来给咱们拜年。这个郭叔叔我从小就认识,他的性子十分爽朗,嗓门儿比我妈的都大,可却没有我妈聒噪,小时候他经常拿两毛钱的水果糖逗着我叫他干爹。
  
  “言言小时候可聪明了,还跟我谈条件!”郭叔叔坐在沙发上对着大伙儿谈笑风生,“小丫头要我先把糖给她,她才肯叫我干爹。结果我给了糖,她非但不叫我还气呼呼地说‘我才不叫你干爹呢!’”
  
  大家都乐了,特别是坐我对面儿的郭浩然。这小子命不太好,五岁那年父母就离婚了,法院把他判给郭叔叔抚养,郭叔叔一大男人还要上班,哪儿有多余的精力去照顾他,搁自己身边儿带了三四年就把他放爷爷奶奶家了。
  
  我记得他当时走的那天还拿了一罐子水果糖塞给我来着,八九岁的小孩儿,还没一灶台高,腆着圆鼓鼓的奶油肚,一反平常嘻嘻哈哈的模样,无比郑重地对我说:“言言,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给你买糖吃!”
  
  当时小孩儿的愿望多单纯呀!我一听有糖吃就乐呵呵地直点头,哪儿管他啥时候能回来。后来几乎每个寒暑假他都要回这儿跟他爸呆上几个月,这小子虽皮了点儿成绩倒十分拔尖,高二那年就去英国留学了。那时候郭叔叔因工作调动也去了别的城市,我们这一别竟有八九年之久。



38

  郭浩然小时候那可是真皮,我跟他比起来顶多算一小土匪,而他就是那如假包换的土霸王。小时候院儿里的孩子多,玩儿起来都跟一群鸟似的,飞到西又飞到东。
  
  郭浩然他爸特疼他,把家里好吃不好吃的东西尽喂给他一人了,所以他长得很圆满,脸圆肚圆腿也圆,远看近看都跟一球似的。圆乎乎的孩子都招大人喜欢,院儿里不管谁见了他总喜欢摸他脑袋、要麽就捏他脸蛋儿,他也不恼、总是傻呵呵地直笑。
  
  一群孩儿大多都跟猴似的东奔西跑,就他一人胖得跟猪似的。事情一旦有了对比,就会有人发表感慨。有个别直爽的孩子就在我跟前笑他:“你看他那熊样,比我二婶婶家的猪还肥!”
  
  我一听就乐了,正想把自己赞同的意见表达出来,郭浩然就黑着一张圆脸出现在我们面前:“你们谁在骂我?”见风使舵向来是我的专长,于是我立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我说的,我什麽也没说!”
  
  然后那直爽的小孩儿就结结实实挨了郭浩然肥嘟嘟的一拳头,给人一拳头还不过瘾,他还把人一掌推倒在地上。那会儿条件不好,铁栅栏里尽是泥,天又刚下过雨。那孩子一跤跌进去就摔了个屁股蹲儿,满裤子都是稀泥,人还没来得及哭呢,郭浩然同学就又顺手抹了把泥涂人脸上。
  
  那事儿过后,院儿里就没人敢欺负他,因为没人能打得过他,其实我估计当时都因着他那彪悍的体型无人能及,所以他才能独霸一方。
  
  后来咱俩混熟了以后,我才发现这土霸王的为人其实挺不错。小时候咱不都喜欢看那部叫做《葫芦兄弟》的动画片儿麽,我当时就特想要个葫芦娃。一个放学的午后,郭浩然抱着他爸给他买的葫芦丝来找我,手里还拿着一美工刀。他说葫芦娃都是从葫芦里边儿蹦出来的,他这有一现成葫芦,割开来肯定也能见着葫芦娃。
  
  我当时觉得他说的可有道理了,于是就跟他合伙把那崭新的葫芦弄成了两半儿,美工刀的功力对付不了结实的木头,最后咱俩还是把它扔地上用砖头硬生生砸成两半儿的。那会儿生活水平不高,他爸用俩月的工资给他买的乐器,就被咱俩这麽轻而易举地毁了。后来他老爸训他的时候,他愣是咬紧牙关没把我这个共犯给供出来。我当时就觉得他特义气!
  
  “这些事你都还记得啊?”郭浩然穿着蓝白小方格衬衣,外面套了件儿墨蓝V领宽松毛衣,这小子还学人把头发弄成了时尚的纹理烫,好在烫的十分轻微,瞧着倒不别扭。我看着眼前这阔别已久的儒雅帅男,忍不住用手肘戳了戳他胸膛:“小子!多年不见,越长越帅了哈!”
  
  他淡雅地笑着说:“言言你还这样啊,一点儿都没变!”英国的水土就是培养人的气质,连从前的土霸王也被调教成了彬彬有礼的绅士。我狠狠赏了他一记白眼:“唠嗑都不会!没发觉我越长越漂亮了麽!”
  
  他看着我大笑起来:“这倒是!我记得小时候你脸上老长痘来着,现在看起来真是比那会儿好多了!”
  
  本性难移说的就是这类人,甭管他面儿上看起来多绅士文雅,骨子里还是那皮上天的土霸王。
  
  这天我跟他聊了很多,郭浩然这次算是学成归来,过完年就直接去医院上岗。医生这职业是真好,救死扶伤利国利民!
  
  郭浩然跟他爸走的时候,我妈直跟我爸使眼色,看的我毛骨悚然:“别眨了!您老也不怕得结膜炎!”我妈当即就冲到沙发跟前给了我一暴栗:“这死孩子!大过年的尽胡说八道!”
  
  “跟二老汇报一下,我跟郭浩然就是俩哥们儿!二老就别为我们花心思了!”我悠哉悠哉地一边剥瓜子儿一边欣赏电视里董卿深情并茂的模样。老太太一听这话就干着急了:“你都多大的姑娘了,再不谈对象,以后就嫁不出去了……”
  
  就这麽被念叨了一礼拜,我在接到张茜茜短信的那天终于决定还是先离开这儿为妙。我又不是我爸,可没那麽大定力忍受她成天的念叨,到时候别真的被她念得嫁不出去可就严重了。
  
  我走得紧,因为张茜茜在短信里说她很难过,她不想活了。这世上能让这厮不想活的大概就只有苏文烨同志了,可我只猜对了一半儿,没猜对的另一半儿却是张茜茜打了苏文烨的孩子。
  
  “都能看见他的眼睛了,还有手和足上的小嵴。言言,你知道小嵴吗?就是他今后的手指头和脚趾头!”张茜茜穿着大号病服半卧在床上,她瘦了一大圈,头发乱糟糟,脸色很苍白。说这话的时候她目光呆滞地盯着床尾的白色护栏,我瞧着心里十分不好受,顺了顺她的头发我问:“苏文烨那混蛋呢!他怎麽不过来守着你?!”
  
  张茜茜回神对我凄楚地笑着:“他送我进的医院,本来他要守着我的,可我知道他忙,就让他走了。”这傻姑娘怎麽能这样理智,自己都这样了还不让他陪着。我知道她舍不得这个孩子,可不明白既然不舍为何还要打了他,以她和苏文烨的条件,供养一个孩子简直绰绰有余。
  
  “言言,这世上的感情很复杂。不是喜欢就能相爱,也不是相爱就能在一起。”我不是很赞同这话:“感情本来就很简单,互相喜欢就相爱,相互爱着就在一起,没那麽复杂。”
  
  她用打着点滴的手握着我:“你跟宋嘉平分开时,都还互相爱着吧!”她戳中我的弱点,我只好不甘心地瘪瘪嘴不说话,“所以嘛,并不是所有相爱的人都能毫无顾忌在一起的。”
  
  我觉得事情有点儿严重,就问她是不是跟苏文烨分手了,可她又摇头说不是。见她身体虚弱、心情很不好,我也就没再多问什麽。
  
  回来后我还住原来的地方,其实我想换地儿租房来着,可这房价涨租价也跟着涨的势头就跟芝麻开花似的,一节一节直往上冒。我这环境虽破了点儿,好在交通挺方便,更重要的是房东常年居住国外,不明白咱们大中华的国情,所以多年以来租价都未曾改变。
  
  屋里原来的很多东西都被我换过了,就连搁床和沙发之间的碎花布帘都被换成白色有垂坠感的帘子,上面儿还点缀着浅紫小蝴蝶。睹物相思这话一点儿也不假,我想要重新开始,就得戒了相思这毛病,于是我把能换的东西都换了个遍。
  
  这天下午我又提着保温桶去医院看望张茜茜,她是个嘴上要强心里也要强的姑娘,发生这麽大的事儿也死活不让我通知她家里人,说是自己造成的后果,就得自己一个人承担。
  
  毕业后到现在,张茜茜几乎是我身边唯一的朋友。以前的同学都因为听说我在宋嘉平坐牢后跟着有钱人就跑的消息后,选择跟我断了联系。对此我也表示理解,大家都是在良好教育氛围熏陶下长大的孩子,都很唾弃这种昧了良心的坏事儿。只是我也很难过,因为从来没人向我证实事情的真相,包括当时跟我最要好的宋越。
  
  所以我特别珍惜后来遇见的张茜茜,拎着保温桶将好进了住院部的楼,就听见身后有人唤我言言。诧异地转过身去,我就看见郭浩然那小子清新温暖的笑容。
  
  他穿着白大褂,胸膛上方露出一截红白相间的领带,澄亮的黑皮鞋上方是条展展的西裤。“哟!郭大夫!”我转身朝他走过去。
  
  “我上礼拜就正式上岗啦!你来这儿做什麽,看望朋友?不会是男朋友吧?”他坏笑着斜睨着眼睛看我。
  
  “怎麽着?我还就是来看望男朋友的!”他认真地凝眉思考说:“你这男朋友非比寻常啊!生病居然能住妇产科的病房!”
  
  我不服气地捶了他一拳:“小伙子不错嘛!一回国就直奔妇产科,祖国母亲没白养育你啊!”他整整褂子说:“去去!我可是神经外科副主任!”真能耐,一上岗就是副主任,这洋墨水果然不是白喝的。
  
  “说你不了解我你还不信,我在英国就已经上过岗执过刀!到这儿嘛,小菜一碟!”他得意洋洋的样子简直都能翘上天了。这时候一穿着淡粉色短袖长褂的小姑娘捧着本蓝色资料夹,小跑步到我们跟前,细声细语地说:“郭主任,321病房的家属找您有点儿事儿。”
  
  小姑娘说话的时候那几分羞涩几分尴尬的模样,瞧着就跟十八九岁情窦初开的女孩儿一样一样儿的。“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少根筋,现在女孩儿情窦初开的年龄哪儿等得了十八九岁!十八九岁都可以私定终身了!”我看了看戴着淡粉护士帽、埋头跑开的小护士,忍不住朝他眨眼睛:“你还是这麽能俘获广大少女的心呐!”
  
  他继续整了整长褂子,洋洋得意地说:“实在是非我本意呐!”



39

  初高中那会儿,郭浩然已经越来越瘦也越来越高了,穿着蓝白竖纹相间的球衣,踩着双运动鞋在足球场上狂奔,场边儿的中空塑料座椅上全是女生,手舞足蹈地站成一片儿,嘴里齐声呐喊着郭浩然加油。
  
  他的校服外衣被他们班最彪悍的女生拿着,据说那是他相当铁的铁哥们儿,铁哥们儿可周到了,带着一帮人给他助威呐喊,帮他拿衣服,还给他拿汽水。
  
  郭浩然书念得早,他虽然小我将近一岁,却跟我上同个一年级,只是咱们不同班。他在四楼的第一间教室,我刚好在四楼的最后一间教室。
  
  我不是那种清心寡欲的女孩儿,总喜欢跟着别人瞎胡闹,足球比赛那天我也学人拿着面儿小红旗使劲地挥舞呐喊。当时我们班有一特温柔的女生看中了郭浩然,她知道我跟他爸住一个院儿里,就拖我带给他一封信。
  
  那段时间都快放暑假了,郭浩然就一直住他爸那儿,下午放学后我拿着信站他家楼底下使劲儿呼喊他的名字,最后他是和他那铁哥们儿一起下的楼。我把信递给郭浩然,这小子居然还露出羞涩的表情,只是旁边那彪悍的女生不乐意了:“你们这些小女生成天没事儿尽给他写信!浩然的情书我也看过不少,说句实话,你们那文笔还没我的周记写得好!浩然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们别成天打他的注意!”
  
  我只好无奈地对她摊手:“这又不是我写给他的。”后来这小子居然还给我们班那同学回了一封信,我不知道他在信里写了什麽,反正我那同学哭得梨花带雨、一塌糊涂,边哭就边把信撕了个粉碎。当时我的脑海里就闪现出我妈骂我爸的样儿来,一边拍打一边叫着:“死鬼!你这死鬼!”
  
  我见不得这种仗着自己有点儿姿色就欺负人的人啊。于是第二天晚自习,我就在红色小方形的卡纸上,用大号的黑色记号笔规规矩矩地写了一个鬼字,然后趁他到我们教室旁边儿上厕所的时候,把沾了强力胶的卡纸“唰”地一巴掌贴他背上,他就背着那个“鬼”跑遍了整层楼,也因为那个“鬼”红遍了整个学校。
  
  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地想乐。“笑什麽啊?怪吓人的!”我对他摆摆手:“没事儿,最近喜欢忆苦思甜!”
  
  短暂相聚之后,郭浩然就去解决321病房家属的问题了,我则抱着保温桶去看望休养中的张茜茜。
  
  “枸杞炖小母鸡!”最近我对这病房越来越熟悉,把保温桶递给她就主动拿过苹果啃起来。张茜茜喝汤的时候就夸我:“言言你对我真好,你就像我亲姐姐!”
  
  “去!”我拿手轻轻抡她脑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占我便宜呢,我的年纪可比你小!”她一边嚼着鸡肉一边拿眼恨我:“你丫怎麽就这麽没心没肺,我跟你表露真心你还不当一回事儿!我告你呀,一个女人要老这麽没情趣,迟早会变成剩女!”
  
  她还没说完,我就又果断地照她脑袋抡一下,急得她被一口汤呛住。咳了一会儿,苏文烨就出现在病房门口了。他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又“茜茜、茜茜”地叫了两声。我告他俩有什麽都得好好儿说,然后就借故离开了医院。
  
  我真心希望他俩能就这样和好了,也免得我公司医院的两地儿跑。前不久我就找见了新工作,公司虽没原来的大,不过环境倒还挺不错。我还认识了名叫周彤的新朋友,这个女孩儿十分温柔,温柔体贴却一点儿也不做作,她总是甜而不腻地叫我言言,听得我心里美滋滋儿的。
  
  这天中午我正和周彤在公司楼下边儿的小饭店里吃黑胡椒牛柳盖浇饭,我妈就给我打电话了。“唉!老太太准是又让我相亲去!”我指着手机上跳动的汉字跟周彤诉苦,她温柔地朝我笑着:“快接吧,你妈也是关心你才这样。”
  
  我接通电话,将勺子抿嘴里,准备接受她的狂轰乱炸,结果她的声音却十分难过:“闺女儿,咱们家撑不住了。你爸的退休金被单位扣着,都俩月了还没发下来,去单位找人却总是见不着领导,连个说法也讨不着。今天上午我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又听菜场的人说我们这一片儿被一个房地产商看中,别人想在这儿修大型超市,还要建高层商场。我刚才去问了居委会主任,他说明天就下发搬家的通知。”
  
  她越说越难过,竟隐约带着点儿哭腔,“他们说别人会给我们陪不少钱,可我跟你爸都一大把年纪了,谁稀罕那麽多钱啊!我们老头儿老太太不就图个安稳麽,这地方咱们都住了大半辈子,投入了多少感情!再说,他们给钱,能给够一套房钱麽,现在的房价又这麽贵!”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哽咽:“闺女儿,你说咱们家该咋办啊?”我安抚了老妈的心情,就把电话挂了。周彤看我脸色不太对,就问我怎麽了。我气得将勺子往桌上使劲儿一摔:“彤彤你是不是我朋友,是我朋友你就借我点儿钱!”
  
  她定是没料到我会发脾气,诧异地看了我一会儿说:“我们当然是朋友呀,你要多少钱,我这就去银行给你取去!”
  
  我借这钱倒不是拿去支援我爸妈,只因我太清楚陈万钧的手段,也清楚记得去年腊月二十九的晚上,他在我家门口说的那些话。
  
  周彤把一万块现金塞在我手上:“你要有急事就先拿去用吧,不用急着还,我跟我男朋友俩个一起攒钱呢!”这朋友真没交错,我十分感动地拥抱了她。
  
  当我揣着二万五千块钱出现在陈万钧那张豪华办公桌前的时候,他正埋头看文件,背后的玻璃幕墙外的天空十分湛蓝。
  
  “来了?”他站起来,十分从容地把蓝色文件夹往桌上一扔,然后就一边系衬衣袖子上的扣子,一边往靠墙的沙发走过去。
  
  我掏出包里的钱递给他:“我把卖珠子的钱还给你!”他看了看钱,又看了看我,没说话。受不了这男人一贯地沉默,于是我将钱仍在他的办公桌上问他:“你到底想怎麽样?”
  
  他又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步步走到我跟前,把一沓票子放手心里掂了掂:“你真不知道我想做什麽?”
  
  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把话挑开了说:“你如果用我父母来威胁我跟你上床,那你就打错算盘了!即使跟着他们讨饭吃,我也不会再答应这种荒唐的要求!”
  
  他的嘴角勾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只是上床,还用得着你?”
  
  我不受刺激地对他吼:“那你到底想做什麽?!”他沉默了一小会儿,低头朝我靠了靠:“你真不明白?”
  
  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到这会儿忽然就变得有点暧昧不明了,我觉得他跟我的距离有点儿过近,于是就往后缩了缩。他还算好,站在原地就没再往我跟前靠。
  
  我忽然不敢说话了,就像从前面对他的时候一样,可心境却又不同。以前是怕他生气,现在却是莫名其妙地紧张。我顿了顿,大着胆子问他:“你别说你是因为想让我回到你身边才做的这些事!”
  
  问完后我就开始后悔了,因为他随即就又往我跟前靠了靠,我闻着他身上传来的熟悉气味儿,心里顿时更加紧张。在我又一次想往后缩时,他忽然伸出胳膊将我搂在怀里,一反往常地力度十分轻柔,即使隔了两层衣服,我亦能感觉到他手心灼热的温度。
  
  他身上的味儿我太熟悉,隔了这麽长时间仍然会让我觉得不自在。记忆中的陈万钧似乎没有这样温柔地搂过我,一时半会儿我脑袋里就像装了浆糊,连动也不敢动。就这麽站了几分钟,我才渐渐清醒地记起此行的目的,可我仍不太敢动,于是微微挣扎了一下:“你放开我。”
  
  说完后自己也被这似娇似媚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缓缓松开我时,还在我额头上印了个吻。



40

  我将手扶在宽大的办公桌上,盯着他的眼睛试着一步步往后退。刚退了两步,他就一伸胳膊又将我捞了回去。他把我紧紧箍在怀里,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几乎没有空隙,差点儿都不能呼吸。
  
  他忽然就双手捧着我的脑袋,冰凉的唇紧贴着我的嘴,温暖的牙齿不断啃噬我的唇瓣,当我因唇上传来的明显疼痛感而惊呼出声时,他火热湿润的舌便趁机滑了进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意乱情迷弄得有点儿晕头转向,思想连带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开始发软。他把我箍得很紧,灵活的舌头不断在我口中搅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才发觉自己已经瘫软在他怀里。
  
  带着自我厌恶的情绪,我使劲从他怀里往外挣,他也没阻止我奋力的挣脱,渐渐松开了手。离开陈万钧的怀抱,我赶紧连退好几步,好在他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举动,也十分难得的没有生气。

  偌大的办公室里很亮堂,他穿着白衬衣站在光洁到反光发亮的地板上,看着我的表情带着些许笑意。
  
  我被这爷一反常态的表现弄糊涂了,这完全就不像我认识的陈万钧。他拿过桌上的人民币,几步走到我面前,把票子放我手里说:“我给你时间让你想清楚。”然后就自沙发上拿过西装外套,打开办公室的门,就这样走了出去。
  
  我木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把钱又塞回包里,稍微打理了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后我就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过道右边儿秘书室的磨砂玻璃门半开着,几个穿正装的女白领挤门口不断地打量我,当我走到电梯门口时就听见几个女人的议论声。
  
  “我就说蒋小姐跟总经理没关系吧!她来了那麽多次,不是被前台拦下就是总经理让咱们找借口拒绝!今天这位小姐可是陈总亲自交待前台要关照好的呢!”
  
  余下的议论声被厚重的金属门隔绝在外边儿,我站在总裁专用电梯里,看着光滑墙体上自己的倒影,忽然就觉得自己很贱。
  
  倒影中的这张脸,白皙中透着淡粉,樱红的唇,小巧的鼻,还有光洁的额头和细长的脖子。张茜茜曾开玩笑说过,我这副面孔虽说不上惊艳,却生得干净气质,笑起来可以蛊惑人心,犯起愁来又能我见犹怜,天生注定就是勾引人的料。
  
  我没觉得自己丑,也不刻意认为自个儿很漂亮,可现在我却恨透了自己的这幅面孔,更厌恶极了自己的心。这张脸居然会为了陈万钧那样的人泛红,自己的心居然还会为此加速跳动。我明明那样讨厌他,他对我做了那麽多不可原谅的事情,我却仅仅因为一个温柔的拥抱、一个激烈的吻就变得开始慌乱。
  
  从前我和他又不是没这样吻过,现在我却可耻地发现,时间过去这麽久,当以前的事情再次发生时,我他妈的竟还会有点儿怀念!真是犯贱,被奴役了三年弄得人财尽失还不够,现在难道还想重蹈覆辙!
  
  我顾不得一层大厅里那些人的诧异目光,从电梯里出来就风急火燎地往外跑,我觉得我太需要冷静下来整理心情和思绪。刚走出旋转门,就被陈万钧的司机拦下:“筱小姐,陈先生让我送您一程!”
  
  这个司机一直都不太喜欢我,跟我为数不多的几次面对面,他从来都不怎麽理我。而今天这个时候他却对我笑了,那长期僵硬的面部肌肉终于轻松地舒展开来。我没心思跟他说话,直接绕过他就往前走。他紧紧跟在我旁边:“陈先生要我今天必须把您送回家,您要是选择走路,我也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您!”
  
  我气馁地看着他陪笑的脸,最终还是向着停在路边的车子走过去。上车后我将车窗户全部打开,初夏的风灌进来还有点儿凉,窗外景色十分不错,嫩黄的草都开始变得深绿,国槐树的白花和着漫天飞舞的柳絮丰富了整个视野,而我的心情却十分烦躁混乱。
  
  我恨陈万钧,必须恨他!他从前对我喜怒无常,后来又促使宋嘉平跟我分手,现在还用我爸妈后半辈子的生活来要挟我,对这样的人我理应恨他。可是他为什麽又偏偏做这种事来要挟我?当我第三次想到这个问题时,再一次慌乱地选择了回避。旁的人倒不说了,像陈万钧种人的心思,怎麽能按照常理来推断!
  
  “陈先生今天没再跟您说别扭的话吧?”坐在前排的司机笑着问我。我在细细揣摩了他的话之后问:“是你叫他那样说的?”
  
  他笑着摇头:“我哪儿有资格叫陈先生说什麽。陈先生从小就不善于表达,我只是碰巧给他提个醒罢了!”
  
  我对这个司机的了解甚少,甚至连他姓牛还是姓马都分不清楚。他又接着说:“我爸以前给老先生开车,我现在就给陈先生开车!”
  
  他本来还想多说点儿什麽,估计在见我没回应之后,就讪讪地什麽也不说了。
  
  当天晚上我就接到我妈的报喜电话:“丫头!我就说我是你爸的福星嘛!刚才居委会的人亲自到咱们家说了,中午那些话都是闲着没事儿干的人造的谣,别人是要买地,不过是买街对面儿的那块儿地,咱们呀,只管安安稳稳放心地住着咯!还有一件喜事儿,你爸单位的现领导专门给他打电话啦,为无缘无故扣押退休金的事儿给你爸道歉,还让你爸明天就去单位领钱!”
  
  挂了电话,我又觉得自己的罪恶感减轻了一些,于是就蒙头睡觉去。
  
  第二天把钱还给周彤时,她比头天中午得知我急需钱的时候还惊讶。“不好意思哈,突然又没什麽事儿了!”我把钱塞她手里,“为了表达我对你的谢意,晚上请你吃大餐!”
  
  周彤抿嘴笑着问我:“可以带上男朋友吗?”我郑重其事地想了想问她:“你男朋友吃得多麽?”她笑着嗔我:“你呀,一点儿亏也不吃!”
  
  “我这不跟你开玩笑麽,甭说男朋友了,男朋友父母也都带上,一个都不能少!”她笑得更甜了:“我也跟你开玩笑呢,他这段时间都很忙,今天晚上就请我一个人吧!”
  
  “得令!”我装模作样地对她打了个千,惹得她哈哈大笑。
  
  在经过昨夜和今天一整天的深思熟虑后,我决定先把陈万钧说的话放在一边。本来嘛,他说等我想清楚了就去找他,那我肯定就永远也想不清楚了。
  
  晚上跟周彤在祖母的厨房,一边吃着烤薯皮一边聊天。她细嚼慢咽地吞下一口,跟我说:“你这麽漂亮,怎麽都不交男朋友?”我咬着吸管啜奶昔:“刚被甩了,哪儿交去啊!”
  
  她吐吐舌头小声跟我说对不起,然后又张罗着说要给我介绍国家栋梁、优秀青年。我认真地盯着她:“你要再这样,这顿就你请了哈!”她居然对着我猛点头:“我请就我请吧,反正我一直都想请你吃饭来着!”
  
  这小姑娘就是爱较真儿,我叉了块儿小番茄放嘴里嚼着:“你男朋友是干什麽的呀,你们是怎麽认识的啊?”她正跟我娓娓道来的时候,我就眼尖的发现前面角落里的小沙发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苏文烨正挑了块儿东西往对面儿女人的嘴里送,那个女人涂着深色眼影,还画了耀眼的口红,一头直发大部分都被顺在了脖子右边。她吃着苏文烨喂给她的东西,然后又把脑袋往前伸了伸,苏文烨就拿自己的额头跟她抵在一块儿,俩人互相抵着额头不知都说了些什麽,反正那女人一直在笑。最后苏文烨伸长脖子,偏着脑袋就开始和对面儿的女人接吻。
  
  我顾不得周彤还在跟我说话,从包里掏出手机就给张茜茜拨了过去:“在哪儿干什麽呢?”她在电话那头笑得乐呵呵:“我在做饭呢,文烨待会儿就过来。姐姐今天没时间跟你瞎唠嗑,你要闷得慌就赶紧找个男人陪着睡!就这样了啊,我锅里还煎着牛排呢!”
  
  “王八蛋!!”我将叉子丢在白色瓷盘里,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往那摆着小沙发的角落里冲过去。




41

  充满低吟耳语的环境顿时变得无比安静,苏文烨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惊讶。在我使劲扯开红黑相间的格子桌布时,那个女人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桌上的杯子盘子“丁玲哐啷”跌落一地,我狠狠剐了那女人一眼,然后又看着苏文烨,他张口正准备说话,我就一巴掌朝他脸上挥了过去。
  
  他发怒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不可置信中还夹杂着莫名其妙:“你干什麽?!”我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你他妈还有脸问我干什麽!背着人做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儿,你也不怕那孩子的冤魂回来找你索命!”
  
  他气得胸口激烈的上下起伏,大喘气地看着我:“你还好意思说我!别以为大伙儿不知道你是我哥的情人!你被他包养,还破坏他们的感情,不要脸的二奶!”
  
  这个男人可恶至极!自己背叛张茜茜在先,居然还不明就里地骂我。我毫不犹豫地朝他扑过去就跟他厮打在一块儿,开始他还只是躲闪,后来就开始反击。他一只手使劲扯着我的头发,另一只手就擒住我不断拍打他的胳膊,我用剩下的那只手抓他那张表里不一的脸,又用穿着高跟鞋的脚使劲儿踹他。
  
  周围乱做一团,刚才跟苏文烨亲密的那个女人还在不断地尖叫,我身后传来周彤带着哭腔的声音:“言言!言言!”
  
  僵持了一会儿后,我跟这王八蛋被店里的服务生和就餐的男客人拉开来。他的脸被我的指甲抓出好几条血印子,脖子下的衣服扣子也被我扯掉两颗,裤腿和皮鞋上全是灰尘。
  
  “两位!不好意思打搅两位!”店里穿工装的负责人站在我们中间,“二位有什麽家务事请回家再好好儿商量行吗?您看我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您二位这麽一闹腾,客人全都走光了!不如这样,今天二位的单都由我来买,请二位贵客给我个薄面成不!”
  
  他说完就对着苏文烨做了个请的姿势,苏文烨极度怨愤地看了我一眼,抬脚就往外走去。那个坐在沙发上不断尖叫的女人赶紧抓过包也跟着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周彤扶着我往门槛外迈时,我从白色边框的格子窗里看见了自己惨不忍睹的一张脸。左半边的脸颊已经红肿,干裂的嘴角边儿上也破了皮,乱糟糟的头发像草一样盖在头上。
  
  我知道张茜茜有多重视这个男人,很多次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都在等他,毫无怨言地等他。年前她刚得知怀孕的消息时满心欢喜,特意在年后挑了个时机想把这个惊喜分享给那个男人,可那混蛋却不要这个孩子。好歹张茜茜腹中的胎儿也是他的亲骨肉,他却在把她送进医院后就不见了人影。老天长眼才让我在这里遇见他跟别的女人私会,我要揭穿他的真面目,让张茜茜离开这个混蛋。
  
  周彤硬拉着我去了街口的诊所,那医生往我脸上抹药水的时候,她竟然嘤嘤呜呜地开始啜泣。我半张开眼睛看着她,一双杏眼被泪珠包裹的水盈剔透,她发现我在看她,赶紧就伸手抹了眼泪。我忍不住笑起来:“彤彤你不带这麽脆弱的吧!我这脸上这麽疼我都还没哭呢,你怎麽光看着就开始掉眼泪了呀!”
  
  本来她都止住眼泪了,经我这麽一说人反而比先前还哭得大声:“言言你别这样,你都伤成这样了就别跟我笑了!你都不知道,我看着你身上的伤就难过的想哭,这得多疼呀!你一个女孩儿,能不能不要这麽坚强!”
  
  她说到这儿就开始泣不成声了,我的心里就像一团棉花似的柔软。这麽多年,还真没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带着微微伤感的情绪,我拖过周彤的手安慰她:“我呀,从小就野惯了,跌打损伤的事儿从不少干!这点儿伤没什麽,真不疼!咱不哭了好不好?”
  
  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重重地点头,给我上药的医生为了缓和气氛,打趣地说:“小妹妹,先别担心你姐姐疼不疼了。你想想待会儿怎麽出去见人吧,你姐姐涂上这碘伏可就真成国宝了!”
  
  她这才破涕为笑,完事儿的时候我对着那塑料边框的小镜子照了照。红肿的颧骨被白纱布包了起来,嘴角上还涂着紫色的碘酒,这一奇丽的造型还不如生着黑眼圈的国宝呢!
  
  周彤本来硬要送我回家来着,我在强硬地拒绝她之后,就把她塞进了出租车里。我有没有人送是小事儿,她这麽善良温柔的女子大晚上的要遇上坏人可就惨了。
  
  回去之后我没有立即给张茜茜打电话。我是女人,也十分了解女人的心。前一秒还在期期艾艾盼着心上人归来,后一秒却知道心上人撇下自己私会别的女人,这种事儿给女人带来的心痛和失望是很难承受的。我曾经就体验过头两天还向你求婚,后两天就甩你走人的这等情况,那感受真是不敢轻易回忆,一想起都心有余悸。
  
  我睡觉的时候不敢侧着睡,侧右边儿脸疼,侧左边儿牙疼。龇牙咧嘴地折腾大半宿都没睡着,到最后终于开始迷糊时却又隐约听见手机铃响,我闭着眼睛瞎胡摸索,等终于寻着冰凉的手机时,铃声却又断了,于是我果断地将它丢在了一旁,沉沉睡去。
  
  四点多那会儿我忽然又从猛烈的敲门声中惊醒过来,木愣愣地盯了好一会儿天花板才反应过来屋外的人敲的是我家的门。我拧开台灯从床上爬起来,十分惶恐不安地往门口走去。前几天我才刚看了部港剧,里边儿讲那半夜碎尸杀人案的场景跟我现在的情况相差无几,我十分担心屋外站着的是手持电锯、面目狰狞的邻居大叔。
  
  屋外的敲门声一直未断,我听见隔壁女学生的怒吼声:“是谁这麽没素质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这一吼又让我清醒不少,于是我打开屋里的灯,快步走到门前,从猫眼儿里往外瞧了瞧。
  
  陈万钧穿着半袖的体恤衫,唇角紧抿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在他即将又要将手指的骨节往铁门上扣时,我便及时地打开了门。他抬头仔细看了看我,阴沉的脸色越来越不佳,不知大半夜人糊涂还是怎麽着,我看着他一步步向我靠近,就本能地一步步往后退。
  
  到茶几腿儿硌住我的腿肚子时,我才猛地停了下来。客厅暖黄的灯照在陈万钧身上,他本来就浅的头发有几根儿还不规则地翘起来,坚毅的下巴上浮现浅浅胡茬儿,胸口明显地起伏不定。
  
  他站在门口那块儿看了我一阵,又抬脚向我一步步走来。我无处可躲,就那麽直愣愣地站那儿看着他靠近。他走到我面前,双手轻轻捧起我的脸,借着灯光细细地打量我。我从未见过陈万钧的这种眼神,柔软的似一汪水,带着愤怒和迟疑,甚至还夹着些许心疼。
  
  他用发凉的指腹十分轻柔地触摸我的嘴角,然后又用同样的力道抚了抚我被纱布包裹的脸颊:“疼吗?”
  
  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传至耳旁,我的心忽然就开始发疼,我看着他的眼睛狠狠咬着嘴唇,摇头回答他:“不疼。”
  
  他又用指腹轻柔地点了点我的唇,然后轻叹一口气,将我拥入怀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吻我的发际,用冰凉的手掌轻抚我滚烫的背脊。
  
  被苏文烨打的时候我并没觉得有多痛,现在偎进陈万钧怀里,我忽然觉得全身都在轻微的发疼,不知哪儿来的委屈感渐渐一点点地爆发出来,我贴着他的胸膛竟忍不住开始啜泣。他搂着我的胳膊倏地一紧,接着又把我往怀里箍了箍。



42

  周彤给我倒水的时候我正坐在电脑前发愣,她把滚烫的热茶放在我桌上:“言言,喝点儿热水吧!”我这才捧着杯子缓过神来,“你说人为什麽会这麽复杂?”
  
  她把脑袋搁在办公桌上,带着点儿同情的目光看着我说:“其实不是每个人都这样的,我觉得呀,你们应该在双方都冷静下来后,再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
  
  我这才惊觉她以为我跟苏文烨之间有什麽关系,这倒不能怪她,昨天我们指着对方鼻子撒泼的时候并没有指名道姓,搁谁谁也会认为是我跟苏文烨之间的感情出现了裂缝。
  
  “你想到哪儿去了,昨天那混球跟我没什麽关系!”她看了我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可他说你、说你是第三者,这、不是真的吧,言言?”我拿手指点她的额头:“咱们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你就这麽不相信我的为人?”
  
  她急忙摇头摆手:“不是不是,我当然信你了!”周彤很多时候都像个未经世事的高中生,诚恳单纯得让人忍不住想去呵护她。我忍不住对她好奇:“你男朋友到底是怎麽放心你出来混的啊!他都不担心你上当受骗麽?”
  
  她笑得有点儿腼腆:“他对我挺好的,也放心我出来上班儿!”说到这儿又恍然大悟地看着我,“言言你是在说我笨吗?”我连忙摸她的头顶安抚她:“哪儿能呀!姐姐我羡慕你都还来不及呢!”
  
  这样简单的思想和生活一直是我毕生追求的目标!最近我越来越发现身边的人和事,跟平常眼里看到的差别太大。苏文烨表面看起爽朗热情,私下里却不仅背叛女人还会动手打女人。张茜茜面儿上瞧着跟我一样横,可遇上苏文烨却又变成忍耐力超强的小女人。还有那个令我一直搞不太懂的陈万钧,明明都习以为常的冷漠了,昨天半夜却又突然做出那些莫名温柔的举动。
  
  昨天夜里,他一直守着我入睡,半梦半醒之间我知道他用热毛巾给我擦手,还敷着我的伤口。可我不敢睁开眼睛看他,就那样一直闭着,到后来我自己都睡着了,再醒来时他已经不在房间里。

  回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儿,我就觉得是自己做了一场梦,太不真实了。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郭浩然打电话给我,他要我请他吃晚饭。“你要乐意带着一伤员四处蹦跶,我就发发慈悲成全你!”他在电话彼端沉默一下,又说:“那你肯定得成全我了,我就喜欢看人缺胳膊少腿儿的样子!”
  
  “啧啧,亏你也是一医生!连救死扶伤的基本职业道德都不明白!”他笑我:“你明白,那你到咱们医院来上班儿呀!”这货咋还是这麽能贫呢!
  
  傍晚时分,我跟郭浩然坐在湘菜馆里靠窗户的沙发椅子上进餐。这家的剁椒鱼头特别正宗,红通通的辣椒看起来十分过瘾,我正捏着一鱼头吸得痛快,郭浩然便鄙视地说:“长着一张斯文脸,怎麽尽干这些粗鲁的事儿呢!”
  
  我连看都懒得看他:“我啃块儿鱼头就叫粗鲁了!你丫懂不懂啥叫随心所欲的生活!”他将椭圆的白盘子往自己跟前挪了挪:“行了啊,脸上还挂着彩呢!吃这麽多辣椒你也不怕伤口发炎!”

  我扬起下巴蔑视他:“我这水嫩的皮肤底子生得好,吃再多辣椒都没事儿!过两天照样白嫩白嫩的!”
  
  他瘪嘴瞅着我脸上肿起来的块包:“你这样看着就像动物园的河马,哪儿还有白嫩的影子!”我立即把一块鱼骨头丢他跟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厮居然还能接着贫:“你让狗嘴里吐出象牙来试试!”
  
  回去的路上郭浩然问我怎麽就伤成这样了,我想了想告诉他:“下楼的时候摔的,我们那楼道里的灯泡坏了!”他一边开车一边说:“摔跤都能摔出指甲印来,你也真厉害!”
  
  “我是跟人打架又怎麽着了!谁叫那男人是人渣呢,我不出马天理不容!”郭浩然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居然还跟男人打架!那男的肯定伤得不轻!”
  
  我使劲儿地拍他着握方向盘的手:“你是不是人啊!居然帮着一人渣说话!”他笑着递给我一筒膏药:“我在你眼里从来就不是人啊!拿去吧,保管你的皮肤在几天之内就恢复得白嫩白嫩的!”
  
  这还差不多!我美滋滋地接过膏药闻了闻,淡淡的薄荷味儿十分清凉。
  
  我站在楼下目送郭浩然开着他那辆银灰马自达飞驰而去,转身就往楼里冲。

  “筱小姐,您好!”我正伸手去摁墙上的开关,就被黑旮旯里忽然响起的声音吓得跳起来:“我的妈呀!大晚上的你干啥站这儿吓唬人啊!”
  
  昏暗的灯光下,小司机的表情有点儿怪异,明明就是一副笑脸却又硬生生憋着不笑出来。“干嘛!专门儿笑我来着?!”我知道自己这造型独特了一点儿,不过好在已经揭下了颧骨上的纱布,不仔细看也没那麽好笑吧!
  
  “陈先生让我接您去一个地方!”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一看就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我迟疑地问他去哪儿,他只说去了就知道。脑袋里忽然闪现出昨晚他站在客厅里看我的样儿来,我想了想便小声回答他:“我不去。”
  
  他的表情有点儿着急:“您不能不去啊!”说着又焦急地看了看别处,“陈先生受伤了。”受伤了?昨晚上不还好好儿的麽,怎麽这麽快就又受伤了!
  
  坐车上的时候,司机才跟我说:“昨天夜里我送陈先生回大院儿的时候都还没什麽异常,一家子老老小小的人都回大院儿了。谁知今天早上我去大院儿接陈先生上班的时候,却看见他和小苏打起来!”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个小苏十有八九就是指的苏文烨。
  
  “小苏是陈先生的表弟。不知道两个人有什麽矛盾,陈先生当时拔了警卫员的配枪就指着小苏,连扳机都扣上了,吓坏了一院子的人。最后还是老先生说了几句话,陈先生才把枪对着院子西边的靶子将子弹放出来。”
  
  我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坐在前面,回头看了看我又说:“陈先生性子坳,我们说什麽他都不听,待会儿您帮着劝劝他吧。他和小苏都是一家人,不知道为什麽会产生这样大的矛盾。我认识陈先生这麽多年,从来没见过他发这麽大的脾气!”
  
  我觉得喉咙上像堵了块儿东西,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跟犯扁桃体炎似的发疼。他偏头疑惑地看了看我:“筱小姐?”我咽了咽口水,轻声回答他:“嗯,知道了。”
  
  原以为他会载着我进陈万钧楼下的小区,却没想到目的地是一幢高楼的脚下。司机替我打开门,又浅埋着头笑着说:“陈先生在顶层,您请上去吧!”
  
  这地方我没来过,下面几层像西餐厅,往上走却又像酒店的住房,明明没有商场,却装了好几个观光电梯。我站在徐徐上升的电梯里时,心里又开始胡乱地紧张,最近我越来越害怕见到他,这是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害怕。
  
  顶层的装修很复古,四角屋檐下挂着古典灯笼罩,罩子里的光明亮又饱满,脚下的地砖镶嵌着发出幽兰光线的地灯。他站在栏杆前看风景,夜风把他的袖子吹得来回晃动,听见有动静他便转头看着我。
  
  当我看见他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出现一块儿非常不合宜的淤青时,心里觉得又难受又好笑。他站在一盆盆兰花的前面看着我不说话,我走到他身边,不自觉地跟他保持一点距离,转身看着楼下的夜景。
  
  他往我跟前走了两步,用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问:“还疼吗?”轻柔的声音像夜风拂过一样,我更加觉得别扭,只敢不做声地摇头。
  
  他又不说话了,我看了灯接着看了花,最后又看着这城市的霓虹闪烁,唯独不敢再看他。近距离地站在一起,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最后到我实在忍不住偏头看他时,冰凉的双颊已变得滚烫。
  
  他难得地轻松一笑,指了指自己散着淤青的额角:“我们都一样。”我忽然觉得内心很安宁,像平静无澜的大海一样,充实又柔软。
  
  当江边焰火升上天空时,他从背后轻轻将我抱住。五颜六色的焰火在半空中极短促地盛开出最大的花朵,接着又消散不见,新的炫丽赶紧重新填满消散的空间。应接不暇地烟花一朵接一朵地绽放,半空里是,江水里也是。他将头埋在我的肩窝,发烫的双唇不断磨蹭我的脖子,嘴里的低喃虽模糊,可我仍听清楚了他一声又一声地唤我“言言”。



43

  夏天又到了,大朵像棉花糖似的白云在湛蓝的天空里漂浮着,窗户下边儿的银杏树十分挺拔,翠绿的叶子被阳光照得近乎反光,风带过簇簇树叶,看上去像不断舞动的小蝴蝶,又像无数个金光点点。
  
  “外面真热呀!”周彤递给我一冰激凌,又扯出一张纸巾擦汗,“言言,你是不是中暑了?最近老见你心神不宁的!”
  
  我撕开冰激凌的包装纸,一边吃一边说:“我倒盼着能中暑!这两天儿我都快被我这亲戚折腾死了!”她嘴里嚼着半口冰激凌,忽然惊恐地说:“哎呀!你快停下,那个来的时候可不能吃凉的!”
  
  我只好不舍地咽下嘴里的冰渣,目送她把这人间美味儿带去厕所。
  
  其实我那亲戚刚走,将才只是随便拣了句话敷衍周彤而已。我这两天心里堵的慌,有时候闷得就像雷阵雨之前黑压压的天空一样,有时候又会忽然心跳加速、慌乱不已。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都变得不像自己了。
  
  午饭那会儿周彤跟我讲狐狸精爱上一凡间书生的故事,其实就是《聊斋志异》里边儿老掉牙的段子。我听了半天,就记住了那小狐狸精说的那句“用我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离。”我明明认真听来着,可吃完饭后连故事里的主角儿名都记不清了,偏偏对这句话记忆犹新,像刻在脑子里似的。
  
  我觉得这句子特有诗意,也不知蒲松龄那老头儿是怎麽想出来的,扪心品着品着就莫名其妙地想起在顶层看烟火的那个夜晚来。
  
  夜风把胳膊都吹凉了,可抵着他胸膛的后背却十分灼热,我闻着他身上曾经十分熟悉的气息,连动也不敢动。他一遍遍低喃我的名字,发烫的唇舌渐渐开始啃噬我的脖子,到后来便一小口一小口地像吸果冻般吮着我的双唇和舌头,我几乎紧张到不知所措。
  
  原以为三年之后就会解脱,各自过回互不干涉的生活,可他却像换了个人似的,频频出现在我面前。从前我只知道他的冷漠专横无人能驾驭,可现在又觉得他温柔起来更让人惶恐不安。
  
  我觉得命运很奇妙,以前是我非常乖觉地迎合他的喜怒无常,现在却是他以温和如流水的态度来招架我的蛮横无理。明明那麽恨他来着,可我却丝毫没有反抗他的吻,我究竟是脑袋长瘤了还是眼睛生疮了!
  
  想到这里内心就烦闷不舒服,周彤回来时给我捎了一杯温水:“喝点儿这个,免得肚子痛。”我接过杯子就猛地往嘴里灌,一杯热水下肚非但没舒缓到心情,反而更加烦躁郁闷。
  
  下班的时候我给张茜茜打了个电话,从跟苏文烨那人渣打过一架后,我就有段儿时间没再联系她了。
  
  她的精神状态十分好,金棕的波浪卷披散在□的肩头,讲话时依旧眉飞色舞。从逛完街到坐在烤肉店里边儿的木沙发上时,嘴里都还在叽里呱啦地说话,人那脸蛋儿红得就像大公鸡头顶上的鸡冠子一样。
  
  面对这样生龙活虎的张茜茜,我实在不想说出那件事扫她的兴。这不,她刚跟周彤八完吴彦祖的婚后生活,就又把目标转向了我:“我说你怎麽一脸便秘样,一句腔也不答?”
  
  “这不看见你了麽,肠子打结。”我十分愉悦地看着她横眉冷眼的样儿,正经的周彤赶紧帮着圆场:“言言今天那个来了,身体不太舒服!”
  
  那妮子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哇KAO!见血了不早说啊!来来来,缺什麽补什麽!”说着就把一大碗鸭血粉丝汤往我跟前推。
  
  刚吃到一半儿,周彤便接到男朋友的电话先走了。她临走前满脸通红、十分尴尬,那意思是走了对不起咱仨的友谊,不走又对不起男朋友的深情。我就见不得人为难,于是特善解人意地跟她说:“你要有事就先走吧,咱们啥关系呀!大不了下回你再请咱俩撮一顿就行了!”她随即猛点头:“那咱们说好了,下回一定由我来请客!”
  
  张茜茜半开玩笑的教育她:“小妹妹这样惯着男朋友可不好,你得让他惯着你啊!”周彤娇羞一笑,小声地说:“其实都是他惯着我呀。”
  
  她走后张茜茜就没再说话,只埋头一个劲儿地吃东西,到半匝啤酒罐都见底了才恶狠狠地开腔:“我就嫉妒被男朋友惯着的女人!”我看着她认真的表情,一时不知道说什麽好,她忽然又认真地看着我,“言言,你也是时候该找个人重新开始了。他表哥那样的人始终跟你不太适合!”

  我开门见山直接问她:“姓苏那小子都跟你说什麽了?”她掰了掰木桌上的竹签子:“也没什麽,反正我知道你还跟他在一起。”张茜茜这样的反应只能说明苏文烨那渣滓当着她的面儿狠狠骂过我了。
  
  “你没长脑子还怎麽着,他说什麽你就信什麽!”我气恼地问她,“你跟他在一起这麽久,你真的了解他麽?”她看着我的表情有点儿古怪:“我不了解他,难道你了解?”
  
  看着她不明就里的茫然样子,我仍是无勇气把事情全盘托出,只劝她:“你真得多了解了解他,多打听打听他的生活圈子!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小心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她不耐烦地将烤鱼棍子往桌上一搁:“你怎麽跟我妈一样,总这样诋毁文烨!我谈我自己的恋爱,过我自己的生活,碍着你们什麽事儿了!你是不是自己失恋就见不得别人好啊!”
  
  这死丫头真是气死我了!陷入爱情里的女人都这样傻麽,连她妈都知道那人有问题,她偏偏死活不信。“我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她说完就拎着包往外走了。
  
  她现在这状态,怕是我怎麽解释也听不进了。但是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这傻丫头能清醒过来,只希望到时候她别遍体鳞伤才好。
  
  从闹哄哄的饭店出去时,天上的星星都开始眨眼了。我沿着北大街一直往前走,将手里的汽水瓶子往路边儿的垃圾桶里丢时,不经意间就发现了站在落地广告灯箱后边儿的司机先生。只瞥见他讲电话的半张脸,我便火速溜进旁边的麦当劳,二十分钟后再从厕所出来时,那人的身影果然消失不见。
  
  他已经派人连跟了我一礼拜,有时候是上次在医院见过的警卫员,有时候是不熟悉的陌生人,这回又派上了开车的小司机。最近我一直在研究个人潜力的问题,连我自己也被自己的反跟踪能力吓了一跳。
  
  我先是把朝九晚五的上班作息改成了朝八晚六,结果第二天就被那群跟踪份子发现。然后我又借故迟到早退,却在第三天又被他们识破。接着我就开始飘忽不定,想什麽时候出现就出现一阵,想什麽时候溜走就消失一阵,反正上司正好去云南出差,也没人计较你在不在。
  
  正因着如此神秘地来无影去无踪,才稍稍制服了跟踪我的那些个小年轻们。
  
  只是我没想到,正当我为甩掉司机先生而得意的时候,大马路对面儿就出现了辆黑亮亮的英菲迪尼,车速相当快,亮银的轮毂滋溜溜地转。过快的速度加之fx50霸气的外形吸引了不少人顿足侧目,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尤其是在极短促的时间内,瞟到开着窗的驾驶座内陈万钧阴沉的侧面之后。
  
  车子从前面路口往我所在的这边儿拐时,硬生生迫使后边的一大路车子全部紧急刹车,追尾的车子一辆接着一辆。我慌忙转过身拔腿就往相反的方向跑,也顾不得红灯亮了没,横着就冲向街对面。将好到了人行道的半中央,急速而来的车子便冲到我前面,还未停下就急速拐弯,然后便是冗长刺耳的刹车声。
  
  我被挡在崭新得能倒映出人影的车身前,陈万钧下车后“砰”地一声甩上车门,盛气凌人地站在马路中间问:“为什麽躲我。”
  
  此刻整条北大街几乎全部乱了套,往北的道路因为他刚刚急速转弯而交通瘫痪,往南的这边又因为他急速的刹车而堵成一片。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七八个高壮的男人,分两批站在道路南北两边出事儿的车子跟前,背向着与之隔了五六米距离的我们。他的专职司机正对下车讨说法的人赔礼道歉:“各位稍安勿躁,所有出事儿的车子全由我们赔偿!”
  
  他则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站在那里脸色铁青地看着我。
  
  我面对不了频频出现在我跟前的陈万钧,我厌恶自己越来越不会抗拒他的心情。直到此刻,我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仍然是逃。可他用他的车子、用他手下的人,还有他自己,将我围得无路可逃。



44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到警车鸣笛赶过来时,陈万钧已经拉开车门把我塞了上去。两个黑西装的男人从大路最边儿上开了一个道,他顺着那个道儿出去再往右拐,就把车子驶离了北大街。

  一棵棵树在灯光下的影子明暗交替着斑驳地滑过车前的挡风玻璃。他开口问:“为什麽躲我。”
  
  我有些不服气地呛他:“那你为什麽找人跟踪我?”
  
  他偏头极淡定地看我一眼:“因为你躲我。”我的脑袋瓜在经历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最终还是不得不生出无力的挫败感。“为什麽。”他又接着追问,被挫败感包围的我只得敷衍他:“我也不清楚。”
  
  我的确躲着他了,从那晚在顶层看过烟火之后。我觉得自己变了,本来爱着的人渐渐没了感觉,本来该恨的人却渐渐不恨了。非但不恨,居然还对他生出异样的情绪,不该这样的啊!
  
  车子被停在小公园门前,他开车门前对我说:“把不清楚的说清楚,下来。”然后就“砰”地关上车门,往小湖边儿的草坪上走去。
  
  这里的环境很幽静,又是夏季的夜晚,不少人在此散步,更多年轻情侣依偎在小林子里的梧桐树下缠绵。
  
  他从鹅卵石铺的小路上往草坪中间的小凉亭里走,我慢吞吞地一步步跟在后面,焦躁不安又害怕的情绪一时间全部涌出来。
  
  将好迈过脚下的一块儿石头,脑袋便被从天而降的棍子狠狠砸了一记,我顿时头晕目眩、双眼发黑,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同时,我看见陈万钧发狂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来。
  
  身后有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还是黄毛绿眼的外国佬,他用流利的英语和陈万钧交谈着。我的脑袋虽被砸得有些浑噩,可仍然清楚这几个人的目标是我,而非他人。因为为首的光头男人已经手握黑色小手枪,并将枪口对准了我。
  
  他的动作很流畅,丝毫不犹豫地就扣下扳机,陈万钧却在此刻甩了一记飞腿,将小手枪踢飞了出去。黑色子弹自枪口火速而出,射进湖边的大梧桐树干里,震得大树晃了几晃,绿叶子哗哗地往下掉。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小草坪上的人慌乱地开始四处奔跑。
  
  我被短短一分钟内发生的变故吓懵了,还没来得及往起站,另一个人就又持刀向我挥来。陈万钧正跟那个外国人打斗,忽然回头往我这看了一眼,然后顾不得危险就俯身冲过来,将我死死护在怀里。
  
  我听见刀子划破衣服的声音,还看见他一直反抗的那只胳膊被一尺来长的西瓜刀划得血淋淋,殷红的血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十分怵目惊心。大面积红色液体从他胳膊上流淌得满地都是,连脚下奶白的鹅卵石都被血染得鲜红。
  
  那个外国人伸手制止了拿着刀子疯狂砍向我的人,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用英语跟陈万钧说了几句话。陈万钧暴怒地看着他,只说了几个简单的单词。几个人顿时像发疯似的准备上前对我们动手,万幸的是,他的司机带着刚才那七八个青年在此刻冲了过来。
  
  攻击我们的人见情况不妙就跃过栅栏往湖边逃跑,陈万钧手底下的人全部迅速追了过去。
  
  这场杀戮未遂的行动不过持续了几分钟,我却觉得经历了一个世纪那麽长的时间。他紧搂着我的胳膊仍然没有松开,转身看着瑟瑟发抖的我,皱着眉问:“伤哪儿了?”
  
  我终于不可抑制地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摇头,从泪眼朦胧中看着他担忧的神色,我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紧紧环抱过他的肩头。
  
  这个男人毁了我本该有的爱情,毁了我平静无澜的生活,甚至还用我最憎恶的方式威胁我的家人。我以为我恨他恨到巴不得他去死,可是刚才就在他真的差点被人砍死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的心跳差点也跟着停止了。
  
  他迟疑地轻抚我的背,低声说:“到底伤哪儿了,让我看看。”我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一点劲儿也舍不得减退,一边抽着鼻子大哭一边猛烈地摇头。他终于不再问了,只是用两只胳膊把我紧紧抱着。
  
  直到明显感觉到后腰那一块儿被暖流濡湿,我才慌忙把他松开。被血完全浸湿的衬衣袖子黏稠地紧贴着他的胳膊,红色液体仍止不住地往外淌。我看了看他的脸色,觉得越来越惨白,又急忙抬起他的胳膊,却完全不知道该怎麽做。
  
  紧张慌乱的情绪刹那间涌进心底,刚才稍稍止住的哭啼又不受控制地一爆而发。我坐在地上,把他受伤的胳膊轻轻抬起,放自己腿上。就那麽看着他流血的胳膊不停地哭泣。
  
  出人意外的是,我这儿正哭得紧,坐我跟前的陈万钧却突然发出明亮的笑声。我诧异地抬头,看见他笑得两只眼睛都快弯成了月牙状。
  
  从认识到现在,我从来没见他这样开怀大笑过。他的心情似乎非常愉悦,看着我的眼睛里满是惊喜和笑意。我也从不知道,总是冷冰冰的一张脸笑起来时,竟会这样阳光好看。
  
  我被他莫名其妙地大笑弄糊涂了,这个人伤这麽严重都不疼的麽。我一边啜泣一边忍不住问他:“你笑什麽呀?!”
  
  他似乎笑得更欢畅了,亮亮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我:“你这小丫头,非要我挨刀子才规矩!”
  
  说着就将靠着木栅栏的身体往我跟前倾,不断吐出热气的唇就杵在我鼻子上方那一块儿。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笃定地说:“筱言西你在乎我。”
  
  我又羞又恼地照着他胸膛就推了一巴掌:“胡说八道什麽呢!我怎麽可能在乎你,我才不在乎你呢!”
  
  他就那样顺势靠着白漆刷过的木栅栏,脸上的笑意一直未曾停下,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又说:“总算逮着你了!”
  
  这人发脾气时说话不耐听也就算了,怎麽心情好时说话也这麽不耐听!还说什麽逮着我了,我又不是耗子!
  
  陈万钧的专职司机领着一帮人风疾火燎地赶回来报告时,他已经因大量失血而体力透支了。可即便这样,他仍然顶着一张苍白的笑脸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不得不气恼地捶他胸膛:“笑什麽!不许笑!”
  
  他难得乖顺地点头:“好好,不笑不笑。”一群旁观的大男人竟都因此深埋着头不敢看我们,特别是那小司机,下巴尖都快贴到锁骨了,却仍然被扩宽的面部肌肉出卖了他窃笑的全过程。
  
  陈万钧在急诊室里缝伤口时,我问了司机小刘才知道,今天那群人果真是冲着我来的。“陈先生在美国念书时,Daisy是他的同班同学。”小刘说到这儿竟还有点儿腼腆,“不瞒您说,Daisy一直很中意陈先生。不过您放心,陈先生并没跟她有过任何纠缠。先生刚回国的时候,那个女孩儿也跟着一起来过中国。后来陈先生很认真地跟她谈了一次,她才哭着跑回自己的家。前些日子Daisy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您的消息,就一直想伤害您。”
  
  他稍稍停顿一下又说:“Daisy的父亲是黑道出身,所以她报复的方式也残忍了些。好在前段时间先生一直派我们跟着您,不然就会更危险了。”
  
  原来他派人跟踪我竟是为了保护我。我想了想小刘口中的Daisy,便问他:“Daisy就是他那离过婚的美国老婆麽?”
  
  小刘失笑着摇头:“那只是陈先生的朋友开玩笑罢了,他并没结过婚。”
  
  我感慨万千地看着他躺在担架车上被护士从急诊室里推出来,连一个字儿也说不出口。短短不过数月,我竟害他挨了两次刀子,可他却什麽也不跟我说。
  
  安静的病房里,红的血液顺着细长的管子通过针头缓缓流进他体内,血的鲜红和被褥的洁白形成鲜明对比。从进急诊室到这会儿躺在病床上,他居然一直睁着眼睛、保持清醒。陈万钧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我的眼睛,哑着嗓子说:“肿了,真难看。”
  
  我听着他沙哑的声音,心里竟忍不住地泛疼。他握着我的手,盯着交叠在一块儿的十指,又疲惫地笑起来。我就着椅子坐在他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让他睡一会儿。
  
  他闻言刚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我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又一个劲儿地往外流了。
  
  病房里十分安静。他的轮廓依然硬朗分明,放松的面容看起来十分安定柔和,呼吸声因极度疲惫而轻浅地几乎不能听见。整个房间被头顶的白色灯光照亮,一米远的窗户外尽是城市里的灯火阑珊。一时间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被定格下来,我从未有过像此刻般安宁而又难过的感受。
  
  这个过程很痛苦,明知自己动了心,却接受不了自己的改变。张茜茜说爱情很复杂,不是像我想的这麽简单。直到这一刻,我才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



45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我发现陈万钧正用手抚摸我的脸。金色阳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洒进房间,他的气色明显比昨晚好了很多。
  
  我艰难的把头从胳膊上抬起来,颈椎酸麻得就跟不存在一样。他看着我又开始皱眉头,然后将本来放在我脸上的手转移到脖子后边的那一块儿。
  
  我闭上双眼享受他的按摩,不大不小的力道揉得我真舒服。其实故作镇定的我心里可不是一般地紧张,我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睛看着他。本来互相敌对着倒还没什么,现在突然就这样不带任何目的的靠近,反而觉得十分尴尬。
  
  揉着揉着他就问我:“在想什么?”我继续佯装淡定地闭着眼睛,只摇头不说话。他忽然就停下手里的动作,略微粗糙的手掌就那么搁在我颈椎那一块儿,动也不动。
  
  爷就是爷!天知道我心里默念了多少遍上帝耶稣如来佛,人始终保持敌不动我也不动的状态,就那么跟我耗着。
  
  可能是早已习惯在他跟前的被奴性,所以只僵持了一会儿,我便自觉地睁开了眼睛。这一睁就撞上了他带着点儿得意又鄙视的眼神,那眼神就像在说,遇上爷你还不得乖乖儿地就范!
  
  “看什么呀!”说完这话,我就后悔得想扇我自己一大嘴巴子。枉我能说会道二十多年,偏偏遇上这主儿就变得没有底气可言。不仅没有底气,就连原本正常的说话声也无端多出几丝撒娇的味儿来。
  
  一般人碰上别人尴尬的样儿都不好意思再盯着人看,可这厮那眼神非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更加饶有兴致。
  
  我被他看得恼羞成怒,站起来就往外走。他出声问:“去哪儿。”我头也不回地回答:“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这理由真是矫情得连我自己都不敢抬起头来,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喜欢就承认,装什么。”这人就可恶在这个地方,一点儿也不懂得考虑别人尴尬的立场,我不服气地朝他吼:“谁喜欢你了!我喜欢的是宋嘉平!”
  
  说完我就又接着往外走。身后不再有任何声音,我的手紧握住门把,却始终没有勇气使力把门推开。站了一会儿,我转身委屈地继续吼:“我明明是喜欢他的,怎么会喜欢你啊!你以为你是谁!我才不要喜欢你!”
  
  吼到这里,竟莫名委屈地鼻子发红,连声音都开始哽咽。我怀疑自己真是个贪慕虚荣的犯贱女人,被甩还不到一年,居然就对别人产生感情,而且这人还是害我被甩的头号敌人。我觉得自己和他就像潘金莲和西门庆一样,只是残害武大郎的时间有点儿不太一致罢了。
  
  他靠着床头,嘴角挂着笑意地看着我说:“过来。”我泪眼模糊地犹豫了一会儿,抬脚就慢吞吞地朝他走过去。他示意我坐在床边上,只定定地看着我抽泣了一会儿,就探过身子把脸凑到我跟前。我感受到他的气息,当下就把视线下垂到他胸膛的那一块儿,压根儿不敢抬眼跟他对视。
  
  他干糙微凉的唇一下下地轻轻啄干我脸上的泪,下巴上极浅的胡茬儿有下没下地蹭着我的肌肤,最后当那双柔软的唇瓣温柔地覆在我唇上时,我才敢半眯着眼睛看他。
  
  他的下巴因侧着的脑袋而显得更加棱角分明,漂亮的鼻梁又高又直,那双漆黑的睫毛优雅地微微向上卷翘着。我从未见过陈万钧如此刻般带着几分沉迷几分陶醉的表情,初次见着竟忍不住地直乐呵。
  
  当他发觉时,我已经乐得连身体也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他将唇撤离开,微抿了下嘴就缓缓睁开眼睛。我瞧着他面露极浅极浅的尴尬之色,便敞开声音笑得直往后仰。
  
  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托着我的背,只扬眉看了我几眼便再次倾了过来。这回,那霸道的劲儿可不是我能应付的了。温热的牙齿不断啃噬我的唇,滚烫的舌尖好几次都试图从我闭合的唇缝之间探进去。第一道防线被攻破之后,我便死死咬住牙齿,全力维护第二道防线。
  
  他试了几次未成功,一边舔一边含糊地命令我张嘴,我得瑟地鼓着腮帮子就是不让他得逞。然后背上那只灼热的大手便毫不犹豫地开始挠我的腰际,氧得我开始前后左右地四处躲闪,一面躲开他的攻击一面忍不住地哈哈大笑。
  
  一听见我笑,他就更来劲儿了,那只手就像长在是腰上似的,任凭我怎么左躲右闪都甩不开。最后疲软无力地笑着跌进他怀里,他才暂时罢休,只紧紧搂着我。
  
  当狂乱的亲吻再落下时,我已经很识时务地不敢再使坏了。他吻得很紧,逼着我的舌头不得不做热烈的回应,我的脑袋渐渐开始晕乎,嘴里不间断地发出几声暧昧的娇吟,这声音一溢出口,他的唇舌就变得更加疯狂。到后来我以为自己都快窒息时,病房门却“嘭”地一声被猛然撞开。
  
  我瞬间就像被电击似的,腾地一下就从陈万钧怀里蹦起。司机小刘紧张的面孔霎时变得慌乱又充满歉意,他向犯了天大的错一样垂头跟陈万钧道歉:“对不起,陈先生!我刚刚听见屋里有动静,我还以为、还以为……”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穿白大褂的医生也随后冲了进来。这个戴着黑色边框眼镜的大夫正是上次给陈万钧缝合伤口的人。他有些惊魂未定地先打量了半卧在床里的陈万钧,然后又细细地瞧了瞧我,最后满是惊奇地问:“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我死死下埋着脑袋,真真是羞得想从地上找个缝儿转进去。陈万钧扬手臂给医生瞧:“没什么,你们先出去。”
  
  “可小刘刚刚找我,说您这儿出事了!”大夫还感到十分疑惑,便被小刘一边往外请一边赔礼道歉:“是我的疏忽,都是我的错!”
  
  到半个月后,我一记起这事儿都还觉得好气又好笑。周彤十分快乐地跟我说:“言言你最近心情很好呀!老看见你笑!”
  
  “怎么,不乐意见我笑么?”她慌忙摇头摆手:“不是不是,我可喜欢你这样笑了。你都不知道,你这样笑起来真好看!”我被她的美言夸得更加开心:“真会说话,今儿晚上姐姐请你吃好吃的哈!”
  
  她盯着我的眼神有点儿犯愁:“你确定今天晚上能跟我一起吃饭吗?”
  
  这个倒还真有点儿难。陈爷近来一直想让我辞职,幸亏我死皮赖脸地又是撒娇又是扮媚,才稍稍稳住了这份工作。要我就这么啥也不管就跟着他过阔太太的日子,我还真有点儿承受不了。
  
  他虽勉强同意了我的决定,却开始公然派车接送我上下班。咱们这儿就一普普通通的广告小公司,每回我从那辆过于显眼的保时捷上下来时,总会引起周围民众的窃窃私语。不用打听我也知道,人又背地里说我被有钱人包养呢!
  
  开始那几天我还跟陈老爷诉苦:“你都不知道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就差亲口吐我一口唾沫子说我是被人包养的二奶了!”老爷忒镇定地拿毛巾擦头发,一边擦还一边往我胸口上看:“他们没错,你只有二奶。”气得我当即就扑他身上,咬了一口他的肩膀。
  
  小刘是个很尽责的司机,准点儿送我到公司楼下,又准点儿过来接我下班。连负责这一区域清洁卫生的大婶都对这车眼熟,更别说周彤了。不过这个女孩儿特让人喜欢的地方就在这里,她不主动向人打听什么八卦,你跟她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你一个字儿不跟她说,她也就会一个字儿不向你问。
  
  有时候她也会跟我开玩笑:“言言你命真好!长得漂亮,性格又开朗,怪不得这么多人都喜欢你!更让我羡慕的是,你还有个这么有钱又这么疼你的男朋友!”
  
  她这样说的时候,我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只嘿嘿地干笑两声。每个人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过去,一再地提及过往只会让渐渐快乐起来的日子变得复杂。
  
  我没有能力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但却明白生活应当向前看的道理。
  
  这个晚上我自然没有请周彤吃上大餐,因为今儿个是陈爷从奥地利出差归来的日子,具有被奴性的我自然会屁颠屁颠儿地先去看望老爷。
  
  晚上他坐在沙发里一边喝酒一边看新闻,我就跟一白衣天使似的拿着瓶薰衣草祛疤精华油,一遍又一遍地往他胳膊上涂。他就摊开手臂随我怎么折腾,只管看自己的电视,品自己的酒。
  
  最后他不知从哪儿忽然拿出一串东西就往我手腕儿上套,我定睛一看,正是许久之前变卖过的那串木珠子。不确定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那次的事件,我讪讪地对着他笑:“怎么又是这个呀!”

  他抿了口酒,将杯子搁在茶几上就又开始威胁我:“再弄丢一次试试!”
  
  我立即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敢了不敢了,老爷命我戴着我到死也一直戴着!”他这才露出稍稍满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