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30

橘花散里: 将军在上,我在下 91-100

91) 倾国倾城

  东夏皇宫,柳惜音瘦了许多,她穿着织锦奢华的宽大异族服饰,更显弱不胜衣,乌黑柔顺的浓密长发被编成许多个小辫子,垂在身后,顶上带着白狐皮镶蓝宝石的暖帽,显得娇嫩肌肤越发白皙,点墨般的双瞳含着万千秋水,就像草原上楚楚可怜的格桑花。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如果没有在回去的路上使小性子,放缓行程。
  如果没有临时改变行程,转道江北。
  如果没有发脾气闹别扭,让车队在驿站多停留一天。
  如果没有……
  许多如果,许多错过,造成最恶劣的结果。
  一个错误决定,带来连绵不断的噩梦。
  那天下午,午睡初起,慵懒梳妆,红莺正在旁边笑着问她是要牡丹花簪还是要在鬓边别朵茉莉花?还打趣着劝她:“姑娘若是出家了,这些漂亮的花儿给谁带呢?”
  她心情低落,爱理不理,将所有首饰都拔下,丢回妆盒:“谁还稀罕这些?”
  红莺长吁短叹,一边骂叶昭不厚道,一边安慰她,试图打消她的错误决定。
  忽然屋外一声雷响。
  红莺去开窗,探出头打量,笑道:“要下雨了。”
  要来的不是雨水,而是滔滔洪水。
  眨眼之间,比千军万马还凶猛的大水,冲垮房屋,卷走牛羊,将从漠北跟来的忠心耿耿侍卫,回漠北述职的李小偏将,老实厚道的仆役下人,还有驿站的官员,冲得无影无踪。惊慌失措中,红莺死死拉着她的手,在洪水中漂浮,抱着横梁哭叫:“姑娘,不怕!咱们会没事……”
  话音未落,横梁受不住大水的冲击,轰然倒下,屋顶砸在她的头上,哼都哼不出来,已沉沉地一起落入水中。
  红莺紧握的手终于松开。
  她连尖叫都来不及,被大水卷走。
  凭借不熟练的水性和天大的运气,抱着根经过的木桩,几经沉浮,她活了下来。腿伤了,手伤了,脑袋在漂浮中也不知给什么撞到,受了伤,记忆混淆成乱七八糟的糊糊,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像行尸走肉般活着,不知要做什么,不知要去何处。路上灾民动乱,年轻貌美单身女子行走,危险四伏,她也失去了所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沦落成流民,衣衫褴褛,胡乱学着大家吃草皮树根,形似乞丐。所幸有个“好心”的大娘捡了她,洗干净,包扎好伤口,转手拿去贩卖。
  祈王府看中这份倾城美貌,低价买下她,请医问药,治疗伤势。
  柳惜音在府中,被大夫养好伤势后,混乱的记忆开始复苏。
  官府千金被卖为女奴。
  简直丢尽祖宗十八代的脸。
  柳惜音意识到自己处境后,臊得脸都红了,她唯恐被人知道,不愿说话,装傻扮懵,想私下找机会亮出身份,让祈王派人送她回去。
  很快,她敏感地发现自己所处环境有些不妥。
  院子里共住着五个小姑娘,都长得很美貌。门窗紧锁,看守森严,只有几个哑奴给她们送饭送水。其中有个哑奴每次都会同情地看上她几眼,似乎想说什么。
  她念及哑奴不会将她被卖之事在外面乱说,便趁没人注意,拉着他恳求:“我是嘉兴关柳将军的侄女,途径江北,不慎落入此处,请你替我传书信一封,告知祈王,让他将我送回去。”
  哑奴听完后,脸上表情就像看见老天开了眼,莫名其妙地狂喜起来。过了会,又紧张地摇头,依依呀呀比划许久,还怕她不懂,便张开嘴,让她看自己的舌头。
  柳惜音略通医术,看出这些哑奴统统都是被人用药毒哑嗓子的正常人,心下大骇。
  哑奴继续摇头,手指东面,做痛心疾首状,嘴里不停做出“北”的口型。
  柳惜音猜:“北方?”
  哑奴不停点头,然后杀鸡抹脖子地比出各种手势,见她不明白,急得半死,东张西望后,在地上画了个扭七扭八的小人,穿着东夏的服饰,旁边画了个大肚子带王冠的大秦人,在一起把酒言欢。
  柳惜音猜:“祈王要和东夏做生意?”
  哑奴先点头,然后摇头,又在东夏人手中画了把刀,然后在两人身边加上几个倒在地上的大秦人。
  柳惜音终于懂了:“祈王勾结东夏造反?”
  哑奴不停点头,他原本是漠北的农民,漠北城破后逃往江北,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卖身祈王府,却被毒哑了喉咙,留在内院服侍。由于祈王对他们这群目不识丁又不能说话的哑巴比较放心,有些事情没那么避忌,他却恨极了这些祸国殃民的家伙,想方设法下,得知了不少私隐,只恨身有残缺,有口难言,有怨难申,谁会听哑巴说话?纵使他冒险逃出,无凭无据,谁会相信他的表达?
  东夏入侵,先经嘉兴关。
  生灵涂炭,烈火屠城,是他今生今世不愿再看到的景色。
  全漠北都知道,叶将军是英雄。
  柳将军是叶将军的亲舅舅,柳姑娘是柳将军的亲侄女。
  哑奴抱着最后的希望,拼死一搏。
  柳惜音半信半疑,不敢掉以轻心。
  第二天,她不再装傻,拖着伤腿,走出院子,拉下面子,四处打探,却见女孩们正在一遍遍练习礼仪、举止和语言,柳惜音长年住在边境,多有外族出没,听出这是东夏的礼仪和语言。嬷嬷在低声呵斥:“好好练,若得了宠爱,一辈子富贵荣华。若是不听话,直接乱棍打死。”
  东夏王好色成性。
  这些女孩子是做什么的?
  祈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刻骨寒意阵阵袭来,柳惜音转身逃回屋内,抱着被子瑟瑟发抖。
  自漠北城破,家园被焚以来,她第一次害怕到如此地步。
  “阿昭,我再也不任性,你快来救我。”
  “阿昭,我再不胡闹了,你来接我啊!”
  “阿昭,我错了,求求你……”
  柳惜音哭得泣不成声,孤零零的屋子里,没有回音。
  祈王连服侍的人都要毒哑,若得知她是柳将军侄女的敏感身份,会放过吗?若是逃亡,守卫深严的王府,凭借自己的三脚猫功夫能跑多远?
  祈王的阴谋到底是什么?
  他要怎样撬开嘉兴关的坚固城门?
  东夏的战略部署是什么?有什么计划?有没有可以利用的破绽?
  哭过后,柳惜音越想越心惊。
  她久住边关,很清楚东夏的强悍狡诈,他们个个都是马背上的好战士,小股袭来已让人感到难缠。若和祈王内外勾结,大举进攻,毫无防备的嘉兴关势必会陷入苦战,叔父是守将,会有危险。若嘉兴关失陷,势必危及大秦,战事蔓延,天下兵马大将军能置之不理吗?
  叶昭会再次披上战甲出征吗?
  阿昭会再次陷入危险吗?
  雄鸡初啼,天空翻出鱼肚白,是做决定的时候。
  哑奴再次出现的时候,手持绿叶,伏在地上,磕头不止,表明他的心意。
  院落大门缓缓打开,祈王与东夏使者在侍卫的聚拥下,缓缓而来。
  情急之下,柳惜音找不出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也没有笔纸,只得拿出贴身携带的旧丝帕,迅速写下血书,吩咐:“他们对我监管深严,怕是很难逃。你找机会逃出,将这块帕子送去上京的郡王府,郡王府在西街正中,门口有两个石狮子,母狮子抱着的小狮子是两个,很好认。然后将帕子给叶将军,她看见后必会信你,至于我……我……”
  她已有了答案。
  哑奴顺势将帕子塞入口中含着,低头退下。
  柳惜音重整妆容,艳光四射,缓缓走向祈王,嘴角洋溢着淡淡笑意,脸上是感激崇拜之情,她盈盈下拜,柔声道:“民女遭遇大难,谢祈王救命之恩。”
  天下竟有如此佳人。
  东夏使者看得眼珠子都定住了,倒吸口凉气,怎信世上有此尤物。
  饶是祈王不重女色,亦为她美色所夺,迟疑许久后问:“小娘子名字?家住何方?抬头来看。”
  柳惜音大大方方抬起头,温柔的声音里带着丝决然:“民女姓叶,名柳儿,是个舞姬。”
  祈王:“舞来!”
  柳惜音轻移莲步,缓水袖,慢起舞。
  杨柳细腰,媚视烟行,艳压群芳。
  秋波盈盈,水光流转,勾魂夺魄。
  东夏盛宴,祈王献美。
  舞姬叶氏,姿容绝世,一舞倾城,再舞倾国。
  东夏王如获珍宝,宠冠六宫。
  最美丽的毒蛇,温柔地游向敌人的脚边。
  在黑暗中慢慢等待,等待露出毒牙的好时机。


92) 两段往事

  夏玉瑾凭下九流地方鬼混的交情,找来个唇语高手,总算将事情弄明白。然后携血书入宫,禀明皇上。
  皇上大惊,继大怒,拂袖扫落台上纸砚,“孽畜竟敢如此?”,然后对这不靠谱的侄子各种狐疑,“乱编排这种事,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吧?”
  夏玉瑾默默往后缩了两步,总算没被砚台砸到脚:“我和祈王叔无冤无仇,还在他那里拐了不少银子,若说让他来编排我倒有可能,我何苦编排他?手紧时还少了条进账的路子。”
  皇上再问:“你该不会被蒙骗了吧?”
  夏玉瑾道:“哑奴千里送信,在南平郡王府守候两月余,险些被打断两条腿,锲而不舍,这份坚毅,非仇大苦深而难为。经叶昭细细盘问,他对柳将军侄女的形貌形容得也很准确,而且柳姑娘如今被送往东夏,生死不知,怕是凶多吉少。”
  皇上陷入沉思,然后摇摇头:“祈王年过半百,膝下唯有二女,并无世子,何须谋反?”除了农民起义外的谋反,都会琢磨着千秋万代传承下去,没有儿子就没有继承人,纵使九死一生打下家业,又能给谁?这是他对祈王一直没有抱太大疑心的关键。
  夏玉瑾反问:“若他没有反心,为何到处搂钱?”
  二人沉默不语。
  皇上自持宽厚,听见自家人谋反的消息,更觉痛心,但危及皇位就是危及性命,不可轻视。便让夏玉瑾切勿轻举妄动,走漏风声,留待查证。待侄子走后,他长短叹息,皇后贤德,送参汤来时猜出一二,婉转道:“听说先帝驾崩时,瑜贵妃自愿殉葬,深情厚谊,过阵子也是她的忌日了吧?”
  瑜贵妃是祈王的生母,聪慧温顺,出生卑贱的宫女爬至高位,圣宠不衰。
  皇上想起往事,恍然惊醒,连夜去和太后请安,遣开众人,将祈王谋反之疑透露。
  皇太后勃然大怒,她咬着牙,气得颤抖不已,长长的指甲抓着紫檀木扶手,痛骂:“那个贱婢,活着的时候就不安分,死后也不得安宁。她下贱,她的儿子也下贱!留在皇家也是沾污了血统,奈何先帝遗旨,让我不好动他,留着留着,竟养虎为患。”
  思及不愿触及的往事,她脑袋阵阵发晕。
  年轻时,嫁与太子,太子俊美,少年夫妻,哪能不爱?
  她喜得向月老拜了又拜,只愿白头偕老,举案齐眉,共度一生。
  半年后太子登基,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没想到,夫君却被狐狸精勾了魂。
  瑜贵妃原是太子身边自幼服侍的丫鬟,容貌还算秀丽,会几句诗词,弹得几首曲子,巧言令色,竟迷得先帝团团转,先为太子侍妾,登基后册封瑜美人,万般宠爱集一身。太后年少气盛,自持身份,逞强称能,局势稳定后,三番四次想清理后宫,奈何对方乖觉,却未得手,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以狐媚惑主为名,一顿板子将瑜美人痛打立威,却惹先帝动怒,险些废后重立,幸好家族尚有势力,联合大臣拼死上书,又加太皇太后力保,方未遭休弃,先帝却整整三年没入过她的房。
  太后日日哭泣,瑜美人在此期间怀孕,一举得男,就是现在的祈王,先帝倍加宠爱,封瑜妃。
  她终于明白过来,最是无情帝王家,眼泪必须为利益而流,而不是爱情。于是收起少女旖旎情怀,将心放冷,重振旗鼓,卷土再来。
  在一次次的挫折和痛苦中,从天真无邪的女孩学会了伏低做小,学会了玲珑心思,学会了宽容大度,学会了毒蝎心肠和足以担任皇后的各种本领。
  她为先帝广纳美人,对瑜妃退隐忍让,不争风吃醋,对庶子关怀备至,她孝顺太皇太后,看风使舵,做尽所有自己不屑或不愿的事情。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池塘干涸,鲜花枯萎。
  世事无常……
  她倾尽所有,去爱他的时候,他对她不屑一顾。
  她戴上假面,不爱他的时候,他倒对她尊敬起来。
  终于绿树成荫。
  她肚皮争气,重拾宠爱后,抓住不多的机会,竟三年连生两个儿子。
  有了依靠,皇后的位置变得稳若泰山,后宫宠爱不再重要。她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从小便拿着各种书本,亲自带他们背诗,讲故事,教会他们忠孝仁义,长子宽厚,次子聪慧,兄友弟恭,相处和睦,是她最值得骄傲的成绩。
  先帝轻信小人,感情用事,越老越昏庸,越老越残暴,无数美人充盈后宫,脂粉香黛,各有千秋,瑜妃貌不惊人,却一枝独秀,地位无人撼动。他只有在瑜妃面前,才会露出一点点丈夫的温柔。
  后来瑜妃又生了个公主,封号长乐。
  祈王笨拙守成,长乐公主美丽可爱,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多次在人前夸其“纯孝”“最像自己”,他又嫌今上为朝政大事与他几次进谏相争是为不孝,私下考虑,要改立祈王为太子,奈何大秦自古立嫡不立长,太皇太后拼死反对,今上又没有重大过失,实在难以服众,只好将册为祈王。
  后来,先帝未经后宫,亲自挑选太傅之孙,羽林右卫孙将军为长乐公主驸马,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让原本打算由皇后做主,将长清公主嫁与孙将军的惠妃过来狠狠大哭了一场。
  皇太后恨瑜妃入骨。
  可是她没有办法。
  她只能赔着笑忍,死命地忍,不但自己忍,还让儿子忍。人前人后都拉着瑜妃叫好姐妹,夸祈王孝顺嫡母,事事谦虚,事事退让,贤惠风度人人夸,总算放松了先帝的警惕,保下后位和太子位。
  这一忍就是二十年,忍到先帝驾崩,他还放不下最心爱的儿女,特意将今上和自己召去,留下遗诏:“太子登基,封瑜妃为皇贵妃,祈王封地江北,准祈王接皇贵妃去封地……”
  皇贵妃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
  江北远离上京,最是富庶,最是平安。
  太后看着病榻上的先帝,恍惚想起,年少时挑起红盖头,龙凤花烛下细细相看的模样。
  曾爱慕过的翩翩少年郎已成垂垂老朽,他的眼里心里,至死都没有自己的半分地位。
  最后的忍耐,默默吞下。
  她温顺地跪下接旨。
  先帝驾崩。
  子为帝。
  委屈爆发的瞬间,即将来临。
  多年的愤恨,有了发泄的出口。
  她禀明太皇太后,带宫女太监,移驾清华宫,传太皇太后旨意,赐三尺白绫,赐毒酒一杯,赐匕首一把,含笑吩咐:“太后有旨,瑜妃乃皇上心头至爱,瑜妃对皇上情深不渝,理应追随左右。”
  瑜妃青春不再,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姿态优雅。她对这个旨意并未有太大的反应,淡淡地接过,淡淡地谢恩,盛装打扮,先碰碰匕首,然后放下,摸摸白绫,思索片刻,还是放下,最后看看毒酒,小心翼翼问:“我想体面地去见他,该选哪样?”
  太监搭话:“毒酒为佳。”
  太后笑了。
  瑜妃举杯,一饮而尽,却不知此毒除“鸠”外,尚有“牵机”。
  毒发时痛苦万分,全身筋骨肌肉收缩,慢慢抽搐成一团,死状极惨。瑜妃砸了酒杯,用不敢置信的视线看向她,僵硬的喉咙吐不出半个字,不停地重复:“你……你……”
  长久的等待,她带对方没力气蠕动后,俯下身,取出铜镜,放在她眼前,让她看见自己难看的面孔,轻轻附耳,用最温柔的语气道:“妹妹真是花容月貌,对先帝情深意切。姐姐会奉命封你做皇贵妃,好好陪着先帝千万年的。”
  瑜妃睁着眼去了。
  太后暗命,瑜妃随葬先帝,入棺时发遮面,糠塞口,使其无脸见人,有口难言。
  宫人虽知,均不敢言。
  三十年恩仇落下帷幕。
  今上登基,改朝换代。封庄孝安荣贞静皇太后为庄孝安荣贞静太皇太后,封皇后为荣安惠顺端僖皇太后,封太子妃霍氏为皇后。瑜妃李氏自愿殉葬有功,封端和恭顺温僖皇贵妃。
  祈王越发安分守己,唯唯诺诺,满脸任凭发落的老实样子,倒让人不好发落。
  今上发愤图强,全心扑在国事上,收拾奸臣,整顿朝纲,赈灾放粮,诸事繁多,样样重要,也没空发落这个哥哥。
  半年后,前安王积劳成疾,撒手人寰,留下一瘸一病两个孩子。
  皇太后痛失爱子,经常午夜梦醒,想起那些年做的各种阴私事和瑜贵妃那双怨毒的眼睛,有些害怕报应,从此皈依佛门,吃斋念经,行善修身,为孙子积德。心胸开阔,对祈王的怨恨也慢慢放下了。
  
  祈王站在花园小山上的望香阁里,推窗远眺,痴痴地看着南方。
  望香阁内书桌上,堆满画轴,他缓缓展开,露出里面的宫装美人,容貌秀丽,手持绢扇,立于牡丹花下,语笑嫣然。
  这是他永远温柔可亲,循规守据的母亲。
  他永远记得五岁时,躲在花园里和太监捉迷藏,偷偷听见母亲和父亲在说话。父亲打趣,提起先帝与母亲相识之事,母亲的脸上忽然露出少女般的绯红,扭着衣角,好看得就好像假山旁的山茶花。
  父亲说:“那天微服,准备出门,临行前在库房看见你,你年方十二,穿着身淡绿色的布裙,带着根小银簪,笑嘻嘻的,圆圆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站在翠竹下,仿佛无忧无虑,就好像从画里出来的姑娘。我冲着你笑了笑,你倒大胆,拿眼睛恶狠狠瞪我半天,扭头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忽然脸红了。”
  母亲也笑:“你没穿太子服饰,尽把眼睛往人家身上粘,傻傻愣愣的,我还道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当时转过眼,将你怒看,想训斥走开,没想到你却红了脸,就像只烧熟的大虾。我见你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害羞得如此可爱,心里软了软,没告诉管事,自己跑了,路上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你正一片片地撕着竹叶发呆,忽然觉得,这登徒子的眼睛还挺好看的。”
  她不知道他是太子。
  他不在乎她是丫鬟。
  不需要身份权贵,不需要倾国倾城,只需要适合地点,适合的两个人,当对上眼的那刹那,便知道这是今生今世最适合的那个人。
  竹马青梅,情窦初开,她和他,一见钟情。
  丫鬟不能识字,但父亲亲自教了母亲识字,母亲聪慧,天赋极高,她为配得上父亲而拼尽全力,刻苦用功,很快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可是没有用,大秦国的女子,出身注定一切。
  父亲娶来了太子妃。
  太子妃出身高贵,明艳动人。
  母亲卑微,退去一边。
  最初以为,只要小心殷勤,就能和睦相处。可是她没想到,只要父亲的心一天在自己身上,太子妃就一天不会饶恕她。待父亲登基后,隐忍换来的是不分青红皂白的痛打和训斥。她终于意识到,如果自己再天真下去,就连性命都会丢掉。
  父亲处罚了皇后,向母亲发誓:“阿瑜,别怕,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
  母亲笑着应了,却在梦魇里不知哭醒了多少次。
  她咬着牙,学会坚强,小心翼翼,一步都不肯踏错。处处提防皇后,小心应对其他嫔妃,终于生下了皇长子。
  都说皇室无真情,父亲却是真心爱自己的。
  五个皇子,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坐在他膝头,手把手牵着写字的孩子。他是他亲手喂过梨子的孩子,他是他牵着手逛花园的孩子,他是可以抱着他撒娇的孩子。半夜梦醒,怕黑哭啼的时候,他恰好宿在清华宫,闻讯过来,悄悄在床头告诉他:“你是夏家的好孩子,天命庇佑,要有勇气,不要哭。”然后叮嘱奶娘宫女们为他多点一盏明灯。
  母亲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父亲,表情是多么的温柔?
  烛光错影,这份静谧的幸福仿佛能持续到永远。
  先帝听信谗言,任用小人,处事昏庸,忽视朝政,脾气暴躁,冲动易怒,不是个好皇帝。
  可是,对母亲,他是个好男人,对祈王和长乐,他是个好父亲。
  他用尽一切手段,为他们母子的平安护航。
  唯恐专宠瑜妃招惹嫉妒,他便广纳美人,宠爱吕妃,任凭其跋扈弄权,转移恨意。
  他唯恐皇后秋后算账,几度想废立太子。
  满朝文武反对,太皇太后极力制止。兼太子忠厚,待百姓温和,待兄弟亲和,没有豺狼心肠,也没有过错,实在找不出废弃的理由。
  父亲一意孤行。
  母亲听闻此事,跪地劝阻,劝父亲:“大秦是夏家的大秦,妾身微不足道。应以大局为重,勿忘了祖宗章法。”
  父亲素听母亲的劝,他长长叹了口气,此事终于作罢。
  皇后仿佛不知道这件事,越发慈祥亲切。看着他的眼睛里都是带着笑的,若是他想吃什么喝什么,就连是太子的东西都送给他,弟弟对他尊敬备至。让愚蠢的他有了错觉,嫡母是天底下最好心的女人,太子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弟弟。他回到宫中,甚至向母亲夸奖皇后贤惠,太子厚道……
  母亲只是笑着听,听完后,轻轻地说了句:“没有翅膀的鸟儿,飞得多高,就摔得多惨。”
  他不太明白。
  母亲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傻孩子……”
  她看着花园里怒放的牡丹,年轻的脸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所有的怨,所有的忧,待父亲走来,又换做明媚的笑容。
  卑贱出身,无依无靠,爱上了云端中的高贵太阳。
  没有翅膀的鸟儿,为了等待她的太阳,愿意高飞,直到被狠狠摔下的那瞬。
  她无悔。
  从云端摔落的瞬间比想象中更早。
  父亲被掏空的身体是忽然垮的,快让人措手不及,快得让他来不及安排身后事。
  母亲出身低微,为了爱,她也不愿弄权,不愿做任何有损先帝利益的事情,所以没有娘家支撑,他虽得父亲宠爱,却因出身被文武百官所轻视,能得到的力量太低,剩下也是为博先帝宠爱而依附的小人,大树倒塌猢狲散。
  母亲将他找去,告诫,“如果将来我出什么万一,你只要护好自己,护好妹妹。”他忽然察觉不妙,开始布置,心里还抱着一点点期望,就算削职为民也无所谓,只求保下母亲和妹妹的性命。
  皇后哪能让太子留下不容庶兄的恶名,皮笑肉不笑地拒绝了。
  所幸父亲临死前将他的封地安排去江北,远离上京纷争,另外召来他和长乐公主,特意吩咐他尽快接母亲去江北安享晚年。然后强撑着最后的气,拉着他的手,弱不可闻的声音道:“愿吾不生于帝皇家,愿吾儿不生于帝王家,愿吾女不生于帝王家……”
  天子不重情,重情不天子。
  一生悲剧。
  随后不到半天,先帝宾天,在一群努力用带蒜味帕子挤眼泪,哀号不绝的宗室百官中,他是哭得最伤心的人,他哭的不是皇帝,是爱他的父亲。
  他赶去接母亲,偏偏晚了一步。
  万万料不到,那狠毒女人下手是那么快,看见母亲死后扭曲的身躯,痛苦的面孔,睁开的双眼,将他打入绝望深渊,所有人还假惺惺地对他说:“瑜贵妃对先帝情深意重,不愿与你去江东,殉葬去了。”
  今上登基,以孝道治天下,吕太妃被软禁。
  真可笑,他温柔和善的母亲用最痛苦的方式死了,嚣张跋扈的吕妃活得好好的,那个恶毒心肠的皇太后活得好好的,尊享无上荣光。
  他冷冷地看着。
  紧接着今上整顿朝纲,杀盘横朝野多年的孙太傅立威,抄家诛三族,孙小将军被处死。
  冰天雪地,长乐公主身怀六甲,救夫心焚,冒雪跪在启德宫外,为夫婿求情。
  今上扶起她假惺惺:“国法不正,如何治天下?皇妹可与孙将军和离,暂居公主府,待晚点替你重挑才貌双全的驸马。”
  苦求无用,孙小将军被赐死。
  长乐公主柔弱,闻讯大病一场,不出数日,与未出世的孩子双双奔赴黄泉。
  短短一个月,天翻地覆。
  世上最有爱他的人都死了,所有他爱的人也死了。
  幸福的虚像破碎。
  继续了父亲血统和性格的他,看着九五之尊,看着宫墙内侧,爱得炽热,恨得决然。
  他越发低调,越发恭敬,做事勤勉,就算被当面打趣嘲笑是贱奴之子,袖中拳头抓得紧紧,掐入肉,痛入骨,面上也赔笑而过。私下不停暴饮暴食,缓解心头的痛苦。直到身躯日渐肥胖,最后容貌也毁了,再敛财无德,喝酒出丑,玩男宠,爱优伶,沦为上京笑柄,终于退去今上猜忌,放回封地。
  十年磨一剑。
  蛮金进攻的时候,见今上惶恐,太后害怕,满朝文武惊慌失措,他虽在漩涡中心,心里竟有疯狂的快意。未料,叶昭横空出世,阻止了蛮金的进攻,让这群小人苟且偷生,实在可惜。在江北日日笙歌,荒唐度日。
  当东夏意图染指中原,找他合作,提议以漠河为界,南北各治时。
  胜,报仇雪恨。
  败,一颗人头。
  年过半百,膝下无子。
  这是天意,老天让他了无牵挂地去复仇。
  他要将父亲心心念念想交给他的江山取回来。
  德宗十一年,祈王,反。


93) 柳家来人

  当年,皇太后掌控后宫,为了贤良淑德的面子,对外称瑜贵妃自愿殉死,至于换用“牵机”毒药,就连亲儿子都未告知。皇上处置孙将军也是秉公执法,并未放在心上。长乐公主胡乱在雪天跑出,忧虑过度去世,他虽叹息了两声,却不认为是自己的错。更何况,他和弟弟从小备受父亲冷落,对父亲疼爱的祈王和长乐公主,并没有半点好感,不过是心胸宽广,维持圣君名声,尽量以直报怨罢了。
  当前尘往事被扯出,不知道的隐情透露。
  他暗觉不妙,立即派遣御史与暗探,往江北彻查此事,传祈王进宫面圣。
  
  天大的坏事都是黄鼠狼的事。
  夏玉瑾报完信,将责任统统推卸,不再越俎代庖,他只担心叶昭对柳姑娘情深意重,对北方战线放不下,会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便溜回南平郡王府。胸中准备了千百句好话,准备好好安抚她烦躁的情绪。
  未料,叶昭正安静地坐在池塘边钓鱼。
  落叶轻飘,肥鱼跳跃,鱼钩远远抛出,在水中激起涟漪。
  云淡风轻,仿佛什么大事都没发生过。
  衬得夏玉瑾的急躁反像淡吃萝卜闲操心的傻瓜。他绕着叶昭转了两圈,见对方不理睬自己,终于大刺刺地坐在旁边,明知故问:“在做什么?”
  叶昭答:“静心。”
  “哦,”夏玉瑾蹲在旁边拔草叶,见对方又没反应了,主动再问,“你不急?”
  叶昭的眼睛像鹰一般盯着湖面:“急也没用了。”
  夏玉瑾思来想去,不明白。
  叶昭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柔和了许多,解释道:“事发至今拖延过久,最佳救援时机已经错过。根据哑奴送来的情报,表妹落入敌手,敌人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如果她想不开……已经想不开了。若她想得开,曲意顺从,凭她的手腕和美貌,断不会轻易出事,如今没有动静,大概是隐藏在东夏王身边,候机而动。”
  夏玉瑾若有所思,再问:“你不担心?”
  叶昭迟疑片刻,缓缓反问:“担心何用?事到如今,我是冲入东夏王宫救人?还是率军攻打东夏?如今我卸甲削职,不宜离京之事暂且搁下,敌暗我明,情况未明也暂且两说。倘若打草惊蛇,让东夏王察觉柳惜音身份,或劫持为质,或痛下杀手,如何是好?”
  夏玉瑾强调:“你真什么都不做?”
  叶昭转回头去,看着鱼竿:“我叶昭不打无准备之战。”
  夏玉瑾还想追问怎么准备,忽然将话忍在嘴边,憋了回去。
  叶昭同样沉默不语。
  叶家常年驻守漠北,军心拥戴,叶昭多年征战,追随者众多,就算将绝大部分军权交出,在局势未明前,怎会不留半点私人势力以防不测?如今她偷偷派了心腹探子去东夏暗查,等消息确认,布置妥当后,再出击救人。
  这些事情不能在明面上告诉夏玉瑾。
  无关信任深浅与否,而是夏玉瑾为夏家的子孙,他有维护大秦江山,效忠皇帝的绝对义务。若知情不报,便是对皇上的不忠,若知情上报,是对媳妇的不义,夹在中间两相为难。
  夏玉瑾自己也清楚,有些东西还是装糊涂好。
  两夫妻默默地钓鱼,各打算盘。
  这一钓,就钓到了傍晚,灿烂的晚霞在空中投下片片光鳞,波光里闪烁着艳丽的错影。鱼线轻动,钓竿轻起,第八条肥鱼上钩了。叶昭对着贪吃笨鱼看了半晌,取下鱼钩,丢回水中,嘀咕:“先养着,慢慢吃。”
  夏玉瑾从瞌睡中醒来,揉揉眼,爬起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着肚子道:“饿了。”
  饥肠辘辘的丫鬟们如蒙大赦,赶紧围绕过来,争着要去布膳。
  忽然,秋华急冲冲地从花园拱门处爬来,嚷嚷道:“将军,不好了!”
  叶昭翻身跳起,皱眉:“学了那么久,还学不好规矩,还能有什么更不好的事情值得大惊小怪?”
  夏玉瑾附和:“就是就是!”
  秋华结结巴巴道:“是……是舅老爷来了……”
  “舅老爷?”叶昭错愕,“哪个舅老爷?”
  秋华跺脚道:“还能有哪个舅老爷?自然是柳大将军,大舅老爷!”
  叶昭窒了一下,脸上难得片刻错乱。
  夏玉瑾附耳道:“该不是柳姑娘失踪,来兴师问罪的吧?”
  叶昭想起表妹的遭遇和舅舅的暴脾气,心里阵阵发虚,但很快冷静下来,整整衣衫,大步流星向花厅走去。
  夏玉瑾蹦跶着跟上,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满怀同情地说:“要给你准备棒疮药吗?”
  叶昭瞪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柳将军正坐在花厅,在秋水的陪伴下,兴致勃勃地欣赏墙上名家书画:“这草虫儿画得挺像,那山水却像团墨,什么狗屁大家?!让老子拿个砚台倒两下,也能画出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秋水同仇敌忾:“将军也是这样说的,可是郡王爷不依。”
  柳将军摇头晃脑:“什么眼光?这玩意不能吃不能喝,擦屁股都嫌硬。”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夏玉瑾感慨万千。
  叶昭重重地咳了声。
  柳将军看见叶昭,眉开眼笑,迎上来道:“贤侄——”
  夏玉瑾重重地咳了声。
  “贤侄女啊,”柳将军硬生生改口,先瞧瞧貌美如花的外侄女婿,再瞧瞧英俊洒脱的外侄女,万般感触在心头,无从宣泄。他比比叶昭和自己差不多的个头,叹息,“当年见你的时候,才八岁,还没我心口高,比野小子还野小子,给叶亲家拿棒子追着满院子跑,哪有半分女人样子?后来听说你有大出息,舅舅心里也是宽慰的,怎想到,唉……怎么就少个把呢?”他痛心疾首,抬眼见夏玉瑾脸色很差,赶紧换了口风,夸道,“这是外侄女婿吧?长得可真俊,细皮嫩肉的,不同寻常,比漠北那些粗爷们强多了,也亏得他能忍你这破脾气,不容易啊。”
  夏玉瑾艰难笑道:“是啊,不容易。”
  柳将军察觉对方不高兴,继续打哈哈:“我给你们小两口带了些礼物。”随从附上礼单,叶昭接过看了眼,除了把苗西弯刀是给自己的外,尽是嘉兴关附近的哈贴贴大森林里产的上等保暖皮子,还有两棵百年人参,一盒子珍珠,可见舅母是知道她夫君体弱畏寒,尽了心的。
  叶昭命人将礼物收起,亲自奉茶。
  柳将军喝着茶,越发感慨,努力找着词儿赞美:“真没想到,外侄子……侄女成亲后,越发有了……”他看了半晌,实在找不出词来形容,无奈摇头安慰,“你应该学舅母那样,以后别穿男装,脸黑就多擦点粉,身段差就把衣服做漂亮点,多绣点花,再穿个什么纱裙子,插几根金簪,好歹不要丢你相公面子,寒碜人啊。”他拍拍夏玉瑾肩膀,尽可能做出很有爷们义气的样子,对叶昭痛骂,“那么好的相公,要珍惜。”
  夏玉瑾给那蒲扇大的巴掌拍得肩膀一沉,险些跌倒,他看着那张忠厚老实的面孔,再想起那封教唆他媳妇和离还要痛揍自己的私信,脸上皮笑肉不笑,暗自腹诽。
  叶昭统统应下,小心问:“舅父可是为九表妹之事来?”
  柳将军闻言大喜:“你可是给她找到亲事了?对方是什么门第?什么时候出阁?”
  叶昭和夏玉瑾都愣了,两人面面相窥,齐声问:“你为何回京?”
  柳将军红光满面,“自然是奉旨回京。”他看了眼叶昭,觉得得意过头,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道,“外侄女啊,你毕竟是个女人家,皇上撤你职也是苦心一片。为此他特意将我调来,接任你上京军营的事务,都是自家人,横竖肥水不外流。你舅母他们在打包行李,变卖田产店铺,晚点也会过来,大家在一起也挺好的。”
  叶昭更傻了:“这是什么任命?怎么我不知道?”


94) 真假圣旨

  柳将军在嘉兴关镇守多年,喝大漠尘沙,战战栗栗守着大秦与东夏边境,如今年事已高,扛大刀有些腰酸,早就想调回上京多时。更何况天下兵马大将军是武将最高荣耀职位,被自家外侄女占着,虽然可以理解,但同为武将,心里始终有几分说不清的滋味。所以收到宫中派人传来的任命,欢喜得连威严神色都护不住,乐呵呵地和大家喝了送别酒,匆匆忙忙就赴京了。
  他自知战功不如叶昭,看见外侄女有些惭愧,便岔开话题道:“九姑娘呢?”
  叶昭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自知不能逃脱罪责,偷偷看了眼夏玉瑾,夏玉瑾迅速挪开视线,颇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气势。叶昭无奈,硬着头皮,将柳惜音遭遇和处境都说了,只隐瞒了表妹勾引夏玉瑾想做妾的事情。
  柳将军听得目瞪口呆。
  叶昭低头,不敢多言。
  夏玉瑾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摸摸下巴,试图调解:“事情已经发生了,生气也没……”
  话音未落,柳将军重重一拳揍去叶昭脸上,骂道:“该死的小兔崽子!真他妈的!九姑娘就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叶昭偏偏头,硬接了这记拳头,脸上红肿一片。正欲开口求舅舅息怒,却见舅舅早已气急败坏,收拳顺势抽出腰间佩刀,凶神恶煞地砍来,赶紧撒丫子跑路。
  “喂——”夏玉瑾站在旁边,险险避过刀风,缩缩脖子,往眉娘身后退了两步,觉得不对,又将瑟瑟发抖的骨骰拉去顶在最前头,然后挺着胸膛,扯着嗓子喊,“有话好好说,媳妇啊,小心花盆里的素冠荷鼎啊,别让你舅砍了,打架去花园啊——”
  柳将军气得眼都红了,勇猛无双,手上大刀舞得虎虎生威,开碑裂石之势。叶昭灵巧,运着轻功,像猴子似地上蹿下跳,把他引着往素冠荷鼎相反方向的外花园去了。两个人你追我逐,所过处,残花败柳无数,丫鬟小厮探头张望,有这两个月武功学得不错的,还能点评一番。
  夏玉瑾追出回廊张望。
  萱儿见危险过去,跟出来弱弱问:“柳将军怕是忘了夫人是女人吧?咋打脸啊?”
  眉娘也凑过来,慌乱问:“郡王爷,怎么办?”
  “怎么办?”夏玉瑾呆呆地看了半晌舅爷刀光,媳妇乱窜,迟疑道,“吩咐厨房晚些开饭,先给爷搬个春凳,再来两盘点心和瓜子填肚子吧……”
  待夏玉瑾和侍妾们消灭完两盘点心后,柳将军毕竟年迈,提着沉甸甸的大刀,舞久了有些疲软,又兼叶昭不敢还手,一直赔礼道歉,也知道惜音出事主要责任不在她,终于气呼呼地停下手,把那头还蹲在树上讨饶的小兔崽子叫下来,问她如何处置。叶昭附耳说了几句,柳将军想了许久,尚不满意,又遣身边亲卫,要传书回嘉兴关关系很好的将领们,寻求帮助。
  夏玉瑾开了坛好酒,总算将两人视线转移回自己身上,他见柳将军的大刀已经收起来,便慢悠悠地走过去,拉拉叶昭袖子,讨好地对舅老爷说:“事已至此,急也来不及,大家想救柳姑娘的心是一样的,不如坐下来好好商议,从长计议。”
  柳将军对这个遭逢不幸,孤苦伶仃,却才貌双全,深明大义的侄女是从心底当亲闺女疼,想到她生死不知,遭遇难测,心疼得眼都红了,他恨恨地瞪了“移情别恋”的叶昭一眼,再次想起她是女子,愣了愣,满腹愤怒无从发作,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给外侄女婿面子,颓然入席了。
  席间,叶昭回味刚刚的对话,觉得不安,小心翼翼地求证:“大舅父,真是皇上召你入京的?”
  柳将军喝了好几口闷酒,一边挂念侄女,一边摇手道:“宫里派人来传的旨,还能有假?”
  夏玉瑾很茫然:“是不是我们太久没出门,所以没听说?”
  叶昭脸色阴沉不定,她想了许久,摇头:“我虽卸下上京军事,可是上京军里不是没有我的兄弟。胡青,秋老虎,黄副将,马参将他们都还在,都是过命交情。圣上曾明言由田将军接替我的职务,那是为征战多年的老将军,又在上京军营呆了五六年,资历足以服众,上任后工作也很出色,从未犯错。若是要由大舅父来接替田将军的职务,实在说不过去。就算真的下了这样旨意,隔了那么多日,军中那群家伙也应来知会我一声……”
  柳将军怒了:“什么混账话?天子也是你们可以怀疑的?”
  夏玉瑾迟疑片刻,问:“敢问传旨公公什么模样?”
  柳将军想了半天,挠着脑袋道:“公公不都是没胡子,白净脸皮,尖嗓子吗?我哪认得?边关重将,只认圣旨,玉轴七色锦绫圣旨,上面斗大的红色御印,哪能有假?他还派了个监军来嘉陵军中,武艺不错,酒量更好,说话讨人欢喜得很。我进宫的时候太晚了,说圣上去服侍太后,无要紧事暂时不见大臣,所以就先来你家了。”
  叶昭只问:“可否将圣旨拿来一观?”
  柳将军见两人神色谨慎,心里忽然有些忐忑,便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圣旨取出,递给外侄女。
  有爵位的人家,哪家哪户没有几张圣旨?
  夏玉瑾去将自家以前接过的圣旨取来,与柳将军收到的圣旨细细对比。
  大秦圣旨是选用上好蚕丝,用特殊染色,特殊工艺织成的锦绫,颜色越丰富,圣旨等级越高。除祥云瑞鹤外,两端还有翻飞的银色巨龙,隐入锦绫纹饰中,多重防伪,绝不外传,制作精湛无双,每张制作好的圣旨都存档封库,严加看守,所以建国以来,有过假传圣旨的,伪造手谕的,却没有伪造圣旨的。
  叶昭手持两份一模一样的圣旨,看了又看,看得眼都花了,实在看不出破绽,朝夏玉瑾轻轻摇了摇头。
  柳将军挺直胸膛道:“我就说不会有假嘛,疑心病重!小心给皇上知道了,怪罪你们。”
  夏玉瑾顺手从媳妇手中接过圣旨,在灯下翻来覆去细看。
  “尽胡闹。”柳将军继续喝闷酒,想念乖侄女。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就连叶昭都开始放下疑心,觉得是圣上心血来潮,想要暗换势力时。
  夏玉瑾忽然脸色变了。
  他急忙将柳将军的圣旨放到大家眼前,指着左边银色巨龙的一块鳞片道:“看这里。”
  叶昭和柳将军一起凑近看。
  夏玉瑾问:“看出了吗?”
  叶昭摇摇头,柳将军也摇头。
  夏玉瑾赶紧将圣旨掉了个头,再次指着那块细小鳞片道:“看!”
  若有若无几条暗线,纵横交错,勾出一个几近看不见的“李”字。
  叶昭脸色也变了。
  柳将军虽不明白,也察觉不妙:“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夏玉瑾收起嬉皮笑脸:“圣旨有假。”
  叶昭不由分说,果断道:“调虎离山,嘉兴关凶多吉少……”
  柳将军愣住了:“不会吧,就这么几条织错的线,大概是织工疏忽……”
  屋外一片嘈杂,宫里太监急匆匆拦开要传话的众人,小跑步直闯内厅,黑着脸对柳将军道:“圣上传柳将军火速觐见。”


95) 烽火狼烟

  嘉兴关,城墙,烽火台,将士早已安歇,只剩巡逻的士兵细微的步伐声和刀具碰撞声和草丛里的蟋蟀叫混合在一起,风沙阵阵,吹得脸上刺痛,冻出道道细小伤痕。
  何有利今年四十二,当了十八年的兵,无功无过,是守城小队长,上官说过半年就让他授田还乡,前阵子收到老妻托人寄来的家书,家里多养了两口猪,大儿子貌似也有十八了吧?可怜从小到大没见过几次爹。他吸口初冬带寒气的空气,提起精神,抄起巴掌狠狠抽了下旁边昏昏欲睡的新兵蛋子,骂道:“小鬼头,柳将军说过东夏蠢蠢欲动,把招子放亮,看牢点。”
  新兵蛋子马大贵给打得一个踉跄,赶紧站直腰。他刚入伍不到半年,训练完毕,被调来看守城墙,不习惯熬夜,眼皮撑得实在难受。回头看见队长凶巴巴的面孔,不敢辩驳,只倒出腰间竹筒里冰冷的清水,狠狠抹了两把脸,强打精神,嘴里却嘀咕:“将军说东夏蠢蠢欲动,要加强防守都半年多了,连个屁都没有。天寒地冻,傻子才来。”
  何有利瞪他一眼,教训:“死小鬼还敢啰嗦?!晃什么神?!叫你守就守,这种荒唐话小心给别人听见,把你抓去打军棍,老子不救你。”
  马大贵立刻换上讨好笑容:“队长,我知错了,我在想入伍半年多了,我那娘什么时候会学人捎封信给我,送点好泡菜来?”
  “你知道个屁?!就知道吃!”何有利看看这个和自己儿子一样大的毛躁小伙,正想痛骂,忽然想出个主意,神秘兮兮道,“你可知边关有恶狼?”
  马大贵拍拍腰刀:“狼肉好吃,来一只吃一只,来两只吃两只。”
  何有利诡异地笑道:“不是普通的狼,是鬼狼。”
  马大贵惊奇:“鬼狼?”
  何有利语重深长:“几百年前,草原上有头狼王,比豹更大,比虎更猛,油光水滑的黑色皮毛,神出鬼没,所向披靡。有个王爷垂涎它的皮毛,重金悬赏,猎户设下圈套,将它引入利剑铺成的陷阱,生生剥了它的皮,狼王嚎叫哀鸣,越挣扎血流得越多,最终村民砍下它的头颅,它不甘死去。后来它的魂魄化为鬼,一夜间,村庄夷为平地,老的少的,女的男的,所有的村民都被剥了皮,头颅不知去向,尸体堆成小山,唯一一个逃出来的疯子说,看见全身是血的狼王叼着村长的头颅站在屋檐上咆哮。接下来,周围几个村子都出了事,所有看见这头鬼狼的人都会被砍头剥皮,它还在疯狂寻找自己的皮。”
  马大贵摸摸身上的鸡皮疙瘩:“骗人的吧?”
  何有利指着远处的小山,斩钉截铁道:“出事的地点就在那里,村庄已经废弃了,下次领你去看看。”
  马大贵摇头:“我不信,那明明是被东夏洗劫过的庄子。”
  “明面上说是被东夏洗劫的,其实是鬼狼,只是这种事,大家心里知道却不敢说,更别提你这种新兵,”何有利“严肃”地告诉他,“前些年有个巡城士兵擅离职守,走开了,后来找到的时候,早已没了头颅,这件事被将军发令压下,没人敢讨论。我看你和我儿子差不多大,才好心提醒你,巡城的时候千万别走神,发现鬼狼快点跑。如果有人拍你肩膀,别说话,也别回头,那是鬼狼在叫你。”说完后,他“慈祥”地拍拍新兵肩膀,吩咐,“别让人知道是我告诉你的”,然后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
  漆黑树影摇曳,就好像无数恶鬼在招手,远处狼嚎,叫得人毛骨悚然。
  乡野孩子,对怪力乱神的东西都害怕。
  他看着废弃村庄方向,打了个冷颤,头皮传来阵阵麻意,整个人都醒了,觉得这荒郊野岭的营地,哪里都可能有怪物出没,不敢走神,急忙跟上何有利的脚步。
  走着走着,冷风吹过,手中油灯忽然灭了。
  黑暗中,有人拍拍他肩膀。
  马大贵用尽全身气力才憋住尖叫的冲动,低下头,寞寞月色下,背后出现一条带皮毛的长长身影,似乎比豹高大,比老虎凶猛,身影手上握着的是弯刀。
  禽兽会用刀吗?
  来不及细思,恐惧堵塞了咽喉,慌乱中,他回过头。
  他看见,弯刀在夜色中划出银色的弧线。
  他看见,狼皮帽子下有双比野兽更凶猛的眸子。
  残忍无情,透着森森冷意,杀机四伏。
  逃?不逃?不能逃!
  “鬼狼来了——”
  巡逻的新兵尖锐地发出生平第一声警报,也是最后一声警报。
  永远收不到的信,吃不到的家乡菜……
  十八岁的头颅带着满天血花落入尘埃。
  伊诺皇子高大身影立于巍峨城墙上,他漫不经心地甩甩弯刀上血滴,吹响低低口哨,成千上万条鬼狼蜂拥而至,聚集城墙下,杀声四起。
  “东夏人入侵了!”
  何有利来不及想为什么前哨没有警报,来不及想敌人是如何爬上城墙,他连滚带爬,扑向烽火台,爬上去,要点燃狼烟。
  伊诺皇子飞索甩出,绞断他的头颅。
  头颅落地,火把依旧紧握手心。
  无头身躯仿佛继承了主人的意志,用最后力气向前扑去,向烽火台扑去。
  四十二岁的老兵,半辈子无功无过的人生。
  他的儿子,他的老妻还在家乡痴痴地等他。
  他已用残缺的身躯握着火种落入烽火台中,至死不离。
  狼烟四起。
  这是大秦国的第一道天险。
  没有攻城,没有爬墙,
  只有新来的监军缓缓打开牢固的城门。
  嘉兴关,破!
  五万将士以身殉国。
  
  草原,金顶大帐,东夏王的寝宫。
  漠北噩梦再次发生在自己家园,驻守边关的舅舅,善良的舅母,堂兄堂姐堂弟堂妹,还有陪着自己一起嬉戏长大的闺中好友们,化作灰烬。
  时日太短,准备不足,她无力回天。
  柳惜音紧紧地咬住自己拳头,不敢痛苦哭叫,不敢被人看见眼角悲戚的泪水。忍耐,必须忍耐,就算是把十指段段切下,把胸腔剖开,把心挖出来寸寸绞碎的剧痛。
  阿昭说过,别哭。
  阿昭说过,你的仇,我替你一块儿报。
  不哭,好女孩要坚强。
  这次她不在后方等待。
  她要为大军的出征扫平一切障碍。
  柳惜音站起来,拭去悲伤,抚平泪水,她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华丽的服饰,披上白色狐皮披风,整好仪容,缓步踏出寝宫帐篷,慢步走向东夏皇为讨自己欢喜,抓大秦工匠做的小暖房,里面种着好几棵漂亮的花草。
  帐外,第八次远远经过的大皇子再次勒马回首。
  柳惜音似乎没看清来人,嫣然一笑,秋波流转。
  仿佛春神回到大地,驱走寒冬。宛如冰天雪地上,大片大片格桑花再次怒放,楚楚可怜里带着不屈,柔弱里透着坚强,她的眼睛是暗夜里最美丽的星星,那么的明亮,那么的吸引,那么的独特,引领着所有人视线的去向。
  大皇子生平第一次感到心跳的急促,第一次心动的快乐。
  他握着腰间不能赠与的弯刀,想说什么,却无法上前说什么。
  他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份不属于他的美丽,默默地等待。
  东夏风俗,老皇帝去世后,所有妻妾都归新皇。
  父皇年事已高。
  他知道,这个日子等不了太久。
  未料,柳惜音却嫌弃地错开了他倾慕的视线,看向嘉兴关方向,用细小却能让风听清的声音,对侍女害羞而欢快地说:“伊诺皇子真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汉呢!”
  大皇子的心猛地往下一坠。



96) 出征送行

  覆巢之下无完卵。
  嘉兴关破后,祈王封地就成了东夏最好的粮库。
  曾经历过蛮金动乱的提心吊胆,嘉兴关被破的消息传来,人人自危。
  皇上看着那张他自个儿都分不出的假圣旨,黄鼠狼面具差点脱落,脾气爆得快喷火了。包括太子、宰相、将军在内的文武百官,日夜商议如何应对。夏玉瑾也不好闲着,他在宫里做孝孙代表,用各种好听话安慰受惊过度卧病在床的太后,并借着自己在市井里的三道九流的人脉和平易近人的威信,带着达官显贵家的纨绔们亲自巡街,到处玩乐,用无数手段抑制谣言,夸耀大秦国的军队战力,将东夏矮化成不堪一击的小人,粉饰太平,为大家增添信心。
  平民百姓对可以带来很多笑料的南平郡王多半是喜欢的。看他身为大秦皇族,国破后第一个被灭九族的对象都不怕,还能吃喝玩乐,谈笑风生,胆子也壮了不少,无数真真假假的传言中夹杂着得边境真实战况情报,就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夏玉瑾天天泡在外面,几乎没空归家。
  李大师已死,必须有人为假圣旨的事情负全部责任。擅自入京导致边关失守的柳将军首当其冲,依法被判死罪,关入天牢,受了几天苦楚。但人人都知他是被奸人蒙蔽,其情可悯,再加上他驻守嘉兴关多年,带兵经验丰富,是最熟悉东夏情况的将军,所以被百官联名力保,皇上顺水推舟,封他为征北大将军,率二十万大军出征,将功赎罪。
  随军出行的还有上京军营的诸多将军军师和参将等,其中包括以骁勇著称的秋老虎和懂东夏语言风俗的胡青。战况危急,一刻也不能耽误,柳将军点齐部队,筹备军需,立即开拔。临行前,将士们告别亲友,秋老虎和胡青两个单身汉无处可去,就找上了叶昭。
  叶昭在家中设宴招呼,对他们叮嘱了许多注意事项。
  秋老虎喝了两杯酒后,握着一双女儿的手,不停叹息。
  秋华大大咧咧,不予置否:“东夏虽强,还能强过当年的蛮金?蛮金蛮子也是出名的悍勇,爹你武艺高强,哪次大战不砍下十个二十个脑袋?!那时我们才十万人马,就把他们五十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东夏蛮子那么点人,还能一个顶五个蛮金蛮子不成?”
  秋水眼眶微红,安慰父亲:“柳将军统帅也是有方的,你别乱喝酒,再误了军情,没人护你。女儿给你准备了全套棉袄,穿在盔甲里面,别凉着。你膝盖受过伤,畏寒,行军的时候要注意。”
  “乖女儿,贤惠了,会给爹做东西了,”秋老虎感动地接过,看完细密整齐的针脚和上面绣着的绣房标记,勃然大怒:“不孝的臭丫头,将军说郡王府的妾室个个温柔能干,还道你在将军府里跟着妾室好好学习,总算有了点女人模样,会做衣裤了!结果还是在外头买的!你老子荷包里多得是银子,还用得着你们买吗?白活十六年,沾不得针拿不起线,谁家爷们娶了都要倒霉,怪不得被上京太太们当笑话,官媒见了就掉头跑,丢尽你们老子的脸!”
  秋华硬着脖子还嘴:“谁稀罕嫁人了?!看不起我们家的男人要来做什么?手无缚鸡之力,就知道动嘴皮子,造谣生事,咱们将军那么好,什么错都没犯被解甲,都是给这群祸国殃民的下流种子害的!”
  秋水扁扁嘴,扭着身子道:“才几天功夫就会做衣服?你当你女儿是神仙啊?你买的衣服是你的,我买的衣服是我的,虽然不是亲手做,也是孝心,爱穿不穿拉倒。”
  秋老虎给呛得说不出话来,指着两个女儿,冲叶昭嚷嚷:“将军,你要做主啊。”
  叶昭重重地咳了声,为难道:“老虎,我现在已不是你们将军了,将军这词万万不要乱叫,要是落入有心人耳里不好。”
  秋老虎听见这话,顿时红了眼:“那群小兔崽子爱说什么随他,他们的良心给狗吃了,老子的良心还在!陪将军打那么多年战,你可没拿女人身份说过话,我们吃肉你吃肉,我们啃树皮你也啃树皮。打仗带头冲锋在前线,武功是最好的,砍的脑袋是最多的,功劳是最大的,还救过俺老虎的命,在我心里,只有你是大将军,旁人配不上!”
  “你喝多了。”胡青拦住他的发言,“既是尊重将军,就别给她添麻烦。”
  秋老虎想起往事,提起袖子抹把眼泪:“老子不服!就是不服!”
  “你的个性太鲁莽了,出征后,务必事事听从军师言,不要冲动形式,”对着老部下,叶昭虽感动,却重重拍桌,板着脸训斥,“活了三四十岁,女儿那么大,当官的人,还当自己是山里的土匪吗?事情道理狐狸不是都和你说过吗?朝廷有朝廷的考量,许多东西不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的。”
  秋老虎应下,依旧不服,但不敢惹叶昭的脾气。
  胡青逗弄他:“来,叫声郡王妃听听。”
  秋老虎抽了他后脑勺一下子:“滚!这丢人显眼的怎么叫得出口!”
  丢人现眼的郡王妃坐在旁边,表情木然,过阵子,她从身边取来个精致的小布包,打开,拿出双锦袜,丢给秋老虎:“做事别冲动。”
  秋华秋水见状,大惊失色,上前要抢。
  可惜老爹的速度更快,力气更大,拿着锦袜就窜去旁边细看。
  材料是上乘的,厚度是超群的,一只袜子肥,一只袜子窄。一只袜子针脚宽宽松松,一只袜子针脚挤成一团,一只袜子破了个洞,一只袜子多了个角,款式之惊骇,实在难以言喻。
  叶昭安慰老部下:“比我出嫁前绣的玩意要好多了。”
  那团丝线绕成一堆,狗屁不如的玩意,纵使是嫂子做足了心理准备,看见后还是差点晕过去,后来放去嫁妆箱底做纪念,还用锦囊缝死,木盒密封,唯恐被发现,贻笑天下。导致夏玉瑾在她嫁妆箱子里看见这盒子,一直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暗器毒药,猜了好久……
  秋华脸红:“是妹妹说要做的,我就说做不了别勉强嘛。”
  秋水别扭:“谁知道针线那么难啊……”
  秋华:“本来想着袜子穿里面,还能凑合。”
  秋水:“结果姐姐做的那只太小了,穿不上。”
  秋老虎感动得老泪纵横,举着不能穿的锦袜,扑去叶昭面前:“这俩闺女终于有女人样了,将军,待我走后,你千万要帮忙给她们寻婆家啊。”
  胡青拉长声音:“郡王妃——”
  没人理他。
  叶昭为难:“我也是粗人,玉瑾虽有郡王名头,在朝中却是说不上话的人。认识的那群家伙是纨绔。品格好的读书人实在不好找,真不能降低要求在军营里挑挑?”
  秋老虎看着俩嫁不出的混蛋女儿,摸摸手里暖和的锦袜,脸上那个沮丧,没法提。
  叶昭安慰:“回去我让萱儿好好教她们女红针线,好歹做个样子出来。”
  胡青坏笑着问:“可要献计?”
  秋老虎赶紧凑过去。
  胡青说:“郡王在皇上面前虽说不上话,可在太后面前说得上啊。只要挑中的人家门第不太高,让郡王妃去求郡王,让郡王去求太后,下道懿旨指婚,挑两个女婿有什么难?郡王妃不就是这样进门的吗?婚后如果相公不服,慢慢收拾服帖就好。”
  叶昭捧着酒,差点喷了。
  “高!军师果然高!”秋老虎大喜过望,对胡青赞不绝口。
  秋华秋水脸都青了。


97) 七战七胜

  嘉兴关军队损耗大半,二十万大军多数还是由边境驻军调拨,上京军营也调出了一万人,押着粮草,在夹道送别的呼儿唤爹哭声中,浩浩荡荡开往北面,和大军汇合。叶昭携夏玉瑾站在小山坡上眺望远行的军队,眉色里忧心忡忡。
  夏玉瑾拍拍她肩膀:“区区东夏,何足挂齿。”
  叶昭忧心不减:“领军的是伊诺。”
  夏玉瑾想起那头大狗熊,不屑道:“我媳妇的手下败将,何足挂齿。”
  叶昭苦笑:“领军作战,不是靠将领武功高强定输赢的,过去东夏人打战只凭勇字当头,甚少玩弄阴谋圈套。可伊诺皇子却擅长行军布阵,指挥冲锋,是难得的将领,而且他胆量过人,隐忍善谋,绝非池中物。当年蛮金和东夏结盟,东夏并不想蛮金攻下大秦,出兵不出力,隔岸观火,只希望双方耗损实力,想坐收渔翁之利。如今蛮金被破,大秦元气大伤,东夏等待已久的局势也到了……”
  夏玉瑾忐忑不安:“柳将军此去能赢吗?”
  叶昭抿唇,久久不语。
  
  东夏军帐,军纪森严,正中的虎皮毡子上,伊诺皇子穿着兽面狼纹金甲,披着黑貂皮大氅,正认真阅读看前方探子送来的密信。在他的正前方,坐着七八个将领和参将,正屏声静气,静静等待着,寒冷的空气中只有重重呼吸声。
  “哈哈哈——”伊诺皇子忽然爆发出雷霆般的笑声。
  他的叔叔察尔托次将军急忙上前,担心地问:“大秦派出的是叶家的娘们还是柳家那老不死?”
  伊诺皇子弹弹手中密信,不屑道:“大秦的皇帝刚罢免叶昭,哪里有脸启用她?如今嘉兴关大部分将领都战死,熟悉边关战事的只剩柳天拓一人,不派他还能派谁?”
  察尔托次摇头:“柳天拓老当益壮,也是有两下子的。”
  他身边德木图部族年轻小将图巴,和他部族在争草场时有些旧怨,挤挤眼,耻笑道:“听说察尔托次将军前几年和柳天拓交手,肩膀上被射了一箭,至今看了人家还要跑呢。”
  “混账!”察尔托次大怒,拔刀而起,“老子领军作战的时候你这小羊羔还在吃奶呢!”
  “狼再小也是狼,羊再老也是羊,什么时候老羊羔子敢和小狼叫嚣?”图巴毫不在乎,手按腰刀,笑嘻嘻地看着他。
  “住嘴!少为陈谷子旧芝麻的破事再闹,等打下大秦,要多少地喂羊都有,何苦斤斤计较,要比高低就用杀敌比!”伊诺皇子制止了这两个互相不对盘的部下,“朝廷派出柳天拓领兵,对我们是大大的好事。”
  察尔托次重重横了图巴一眼,将刀收鞘,冲伊诺问:“柳天拓不是脓包,何来好处?”
  伊诺皇子道:“柳天拓强在防守,以前镇守边关,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处事冷静,分析周全。如今我们用假圣旨狠狠摆了他一道,嘉兴关破,他是罪魁祸首。为了向皇上交代,向天下人交代,这场战,他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漂亮亮,要泼天的功劳。输不起的人,其心必乱。跟随他的马将军和胡将军资质平庸,惟命是从,不足为惧。倒是副将秋老虎比较难缠,他武艺高强,勇猛过人,所幸土匪出身,性格急躁……”
  出使大秦,席间拉着大秦的官员将领们喝酒聊天,时不时提起陈年旧事,忍受他们的嘲笑,也非没有收获,至少留守在上京的主要将领们的性格都给他摸清,人无弱点,对症下药便是。
  他就像捕狐的猎人,花费许多精力,设下圈套。
  静静等,不能急,敌人会按着计划踏入陷阱。
  天佑东夏。
  
  柳将军与东夏交战西川,七天七战七胜,退敌三百里,缴获战利品无数。
  捷报传回,上京上下欢呼一片。
  皇上祭天祭得更勤快了,太后木鱼都多敲了几百下。
  酒楼茶肆,说书先生将柳将军的事迹编成戏文故事,说得口沫横飞,估计再说上半个月,就能将东夏那群蛮子送回老家。读书人三三两两,个个喜上眉梢,喝着茶,听着故事,议论纷纷。
  “东夏蛮子窝囊,连柳将军的小指头都比不过。”
  “还用说?!柳大将军老当益壮,老将出马,一个顶三!”
  “听说他可以开强弓,一箭射双雕。”
  “秋将军也不错啊,上次我半夜在街上见到他,那脸凶相,长得和钟馗没两样,差点把我的魂儿给活活吓出来。”
  “长得像钟馗才好,上阵收东夏恶鬼!听说他以前是土匪头子,一天不杀人一天吃不下饭,打起仗来一个顶三,了不起的大英雄。”
  “听说郡王爷入宫求太后旨意,要在明年春闱结束后,给秋将军的两个闺女指婚?秋将军的闺女长啥样?”
  “秋将军的闺女啊,听说长得像爹。”
  “活生生的钟馗嫁女?不知哪个倒霉蛋会被看上。”
  “兄台,你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应该向郡王爷学习。”
  “贤弟,你潘安再世,宋玉转生,更应该向郡王爷学习啊。”
  “兄台,你先请。”
  “贤弟,万万别谦让,还是你先吧……”
  包厢上,跳下两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少女,一个穿青一个穿绿,一个带金一个带玉,梳着整齐的双髻,穿大家闺秀最流行的百褶裙,左手持绣花针,右手持五色丝线,红着眼眶,很有默契地同时出手,七八根丝线在半空中穿梭,缠着住两个乱说话的秀才脖子,狠狠一勒,痛得他们想叫娘,一人一脚踢去一个屁股上,凌空踹出酒楼,还扬扬绣花针,高声威胁:“再乱说话就缝了你们的嘴。”
  包厢内,传来阵阵鼓掌声和威严喝声:“回来!”
  两姐妹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继续端正坐好,拿着绣棚,摆出贤良淑德的模样来。
  “太后怎么说的?你们爹走前怎么说的?萱儿姐姐怎么教的?”叶昭狠狠瞪了夏玉瑾一眼,拍拍桌子,“你也是!别忘了前几天的警告,再胡闹小心被皇上禁足!”
  夏玉瑾赶紧将拍掌叫好的手收回,喝茶听戏,嘀咕道:“为何当年皇祖母没逼你学会礼仪,绣出个合格品才赐婚,苦得孙子……”
  秋华嘀咕:“柿子要挑软的捏。”
  秋水也幽怨:“认了吧,谁让我们没将军功劳高。”
  “错,”夏玉瑾否决了她们的话,仇大苦深地交代,“是你们小姑娘家脸皮薄,做事没有她心狠手辣,各种流氓无耻,不择手段,不要脸!”
  叶昭想了想:“嗯。”
  秋华秋水呆呆地看向她。
  叶昭继续敲桌子,喝道:“你们学不来的,坐端正点,手别停,继续绣!”


98) 怨声载道

  捷报声下。
  西川战场,中军大帐。
  胡青听完追击计划后,曾劝:“东夏蛮子好战,岂会轻易言败?如今七战七胜,东夏一碰即走,出工不出力,擒杀的敌人数目却不多,恐防有诈。”
  秋老虎还记得出发前叶昭的吩咐,在旁边点头:“有理,有理。”
  狄副将却不服:“东夏军队是由部族联合而成,其中里察尔托次将军与图巴将军素有旧怨,双方部落的将领三番四次争吵闹架,几乎在军中动起手来,如今我们正面的敌军是察尔托次的部族,图巴的部队抱了看笑话的心,不想救援,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机会,岂能白白错过?”
  秋老虎眼巴巴地看着旁边严肃的胡青,点头点得更厉害了:“有理,有理。”
  胡青坚持:“伊诺皇子素有智谋,怕是有陷阱在等着。”
  狄副将也坚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最终,柳将军决定分兵一股,由秋将军与狄副将率领,试探追击。
  东夏军内讧似乎很厉害,军队尚未进去,自家已经闹起架来,简直是溃散,不但拼命逃窜,连粮食都不要了,大秦军再次大胜。秋将军一鼓作气,率军再追,追至落凤山脚,发现东夏军正在装备绊马陷阱,见大军突袭而至,赶紧逃跑。
  秋老虎拿着个绊马索,兴冲冲地回报主帅:“陷阱破了!死东夏蛮子,就这点小伎俩,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胡青劝阻:“说不定只是个幌子。”
  “呸!文人就是怕死!上次你是这样说的,我们可中了埋伏?!没用的家伙!吓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狄副将杀得兴起,不屑地扫了眼弱质彬彬的胡青,向主帅请战,“落凤山一条直路进,数条小路出,只要我们集兵一路,敌军不可能在每条小路分兵来拦住我们,只要打过落凤山,就收复西川,回到江北了,咱们擒了那叛乱犯上的祈王,押解回京,是大功一件!”
  柳将军多年英名,被假圣旨毁于一旦。听见擒抓祈王的功劳,心头有些意动,他站起身,左右走了两步,冒险的心理战胜了理智,他不顾胡青的反对,传令:“全军追击!”
  胡青无奈接命。
  就连秋老虎也拍着他肩膀,坏笑道:“兄弟,咱知你多疑,可这回多疑过头了吧?那戏文上会傻乎乎被空城骗了的将军就是你这种人。”
  胡青摇头:“胜得太轻松了,我总觉得他们是将我们往这个方向引。”
  秋老虎满不在乎:“放宽点心,等打退东夏,咱们统统回去升官发财,说不准皇上见你一表人才,还给你尚个公主呢。”
  大秦单身的公主有三个,一个三岁,一个七岁,还有个是把驸马活活气死的三十八岁寡妇,不但貌丑凶悍,还以风流著称。
  “说点人话!”胡青气得一拳揍去他肩膀上。
  秋老虎通身横练功夫,不痛不痒。
  胡青就好像打去石头上,震得虎口发麻,他想了想,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家伙一眼,走了。
  秋老虎有些发寒。
  
  主帅的命令无法违抗。
  大军开入落凤山,山道猛地一把火起,点燃隐蔽在山中用油撒过的干枯树木,趁着风势,瞬间燎原,席卷整座山坡。察尔托次将军领东夏大军立于落凤山顶,弯弓搭箭,用成千上万的燃火箭头,疯狂地射来,往落地处再添火苗。
  “撤!立即撤退!”熊熊烈火扑面而来,柳将军惊觉不妙,狂吼着发出命令。
  由南向北,落凤山进山是一条大道,出山可分为数条小道。小将图巴领东夏精锐部队,一马当前,从隐蔽处横杀出来,生生把大军队伍拦腰斩成两截,阻断传令。听着前方大秦士兵的哀嚎,看着数不清的东夏将士,得不到主将命令,大秦军心乱了。
  落凤山内,火光冲天,落凤山外,杀声震天,几乎三分之二的队伍失陷。
  伊诺皇子披着金甲,骑黑色骏马,率大部队从唯一一条没有着火的小道杀来。
  十面楚歌。
  后悔莫及。
  大秦军精布阵,东夏人精弓箭,两军不对接,只有不停的箭在空中飞射,命中率极高。一片片尸骸倒下,再铺上一层尸骸,被火焚烧后发出难闻的焦臭,枯毁的树木受不住火烤,纷纷砸下,落在尚在挣扎的人身体上,前锋部队渐渐死绝。
  退却,推进。
  伊诺皇子那双如鬼狼般的眸子死死盯着中军阵营,主帅旗帜,然后伸手指了指。
  万箭落下。
  “悔不当初!”柳将军握着长剑,老泪纵横。
  秋老虎守在他身边,抽出板斧,瞪着杀红的双眼:“将军!快退!我守着!”
  三番四次犯错,罪责难逃,柳将军抽出长刀,吩咐跟在身边的秋老虎,“东夏蛮子的主要目标是我,你带兵退,尽可能保全大军实力,能撤出几个是几个。”随后他看一眼熊熊火海与箭雨,咬牙道,“告诉胡军师,我对不起他。告诉阿昭,让她帮我照顾家人。”
  秋老虎含泪领命,带精锐部队突围,跑了两步,又回过头去,傻愣愣地问:“往……往哪跑?”
  胡青抬头,看了看天,摇了摇头。
  四面八方都是火海箭雨,剩下的两条生路尽数被阻断。
  被围堵的十万大军阵亡,大半葬身火海,尸体难辨。
  黄将军阵亡,秋将军阵亡,狄副将阵亡,曹参将阵亡,胡参将阵亡……
  柳将军拼杀掩护到最后,身中八箭,屹立不倒。
  他站着去的。
  用鲜血维护了最后的清誉。
  押送粮草的麦副将临危组织出色,领剩下的大秦军溃退五百里,受困居平关。
  被胜利冲晕的头脑猛然冷静下来,真正见识到东夏蛮子的狡猾残忍,无边无际的沮丧取代了求胜心,军队纪律虽在,已制止不了大家的悲观。想家,想父母,想孩子,想……
  “叶将军在的时候,我们从未输过。”
  “叶将军在的时候,她肯定能发现圈套。”
  “叶将军在的时候,东夏蛮子不是对手!”
  “叶将军在的时候……”
  不知道是谁发起的第一声牢骚,慢慢席卷全军。


99) 再披战袍

  大秦皇帝端坐朝堂,两鬓苍苍,国事操劳,让四十余岁的他看起来像五六十岁,治国以来,大大小小的琐事消耗了他所有的体力,憔悴不堪,可是不能放下肩上的担子。两天一夜没睡,精神没有倦怠,只闭目养神,听底下百官争得面红脖子粗。
  “柳天拓昏庸糊涂,理当加罪。”
  “敌强我弱,理应和谈。”
  “收复江北,刻不容缓。”
  “由谁出战?”
  “可请黄伟杰老将军出山!当年他威震江北,如今武艺依旧没有丢下,举得起石鼓,耍得动大刀。”
  “黄老将军今年已经七十二,老眼昏花,每到冬天两只腿就犯风邪,现在江北是什么气温?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将军如何领兵?依臣看,应由郑子龙将军率军出征,他虽是小将,但前些年对战南蛮人和海寇,都战功累累,威名赫赫。”
  “郑将军擅长的是水战,南方气候人文与北面大不相同,由他率征东军,岂不是让水鸭子上陆地上来打?而且他实在太年轻,不妥,不妥,还是黄老将军好,老当益壮,经验丰富,对北方战况熟悉,主将又不一定要上前,中阵指挥也一样。”
  “荒唐,哪有主将不冲杀的?!郑将军机智善变,胆识过人!南方北方不过一个干点,一个湿点,有多大区别?你怎知善水战的将军就不擅陆战了?总要给年轻人出头机会啊。”
  “若是小战事,有主将带着,让小将上去练练手也好,现今东夏大举侵犯,事关国运,万一出什么岔子,谁能担当得起?”
  “胡相爷,你又能以项上人头担保黄老将军必胜吗?他在江东打仗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如今东夏已非吴下阿蒙。”
  “刘太傅!莫欺人太甚!”
  “请皇上圣夺。”
  皇上半睁开眼,失望地看了眼众人,若有若无地轻摇头:“不妥,再荐。”
  “川西军孟或达将军!勇猛能战!”
  “上京军田芳将军,稳重谨慎。”
  “南威军向猛龙将军,经验丰富!”
  “……”
  所有人都知道还有一个更适合北方战场的前将军。
  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及她的名字。
  千百年,古老的土地上产生许多传统,纵使风吹雨打,战火摧残,改朝换代,依旧牢牢地传承下来,刻入每个人的骨髓里,组成牢不可破的铁笼。比如男人是钢,女人是水,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养家,女人持家,男人应该保护女人,男人必须比女人强,男人才是做大事的人……
  若是将这些规矩反过来,不止是刺痛每个男人的心,就连很多女人都无法接受。
  突破铁笼的人已沦为滑稽丑角,受天下人嘲笑。
  剩下的人,为了脸面,为了风骨,哪怕用血去拼,用头颅去换,他们维护着古老的规矩,坚守着尊严的底线。
  “南平郡王觐见。”
  一声呼传,丑角登场。
  从不上朝的夏玉瑾穿着紫红郡王袍,在鄙夷、嘲弄、不屑、轻视或是扼腕叹息的视线中,施施然而来。仿佛被风吹吹就倒的瘦弱身子,漂亮到有些靠不住的脸蛋,明亮的双眸中布满血丝,表情是难得的肃穆认真,让人恍惚见到了前安王,鞠躬尽瘁,为国奔波的影子。
  他无视众人,直径上前,高举牙笏,跪向九龙金阶,呼:“臣夏玉瑾,请前将军叶昭重披战袍,统虎狼大军,收复江东,还大秦山河。”
  皇帝猛地睁开眼,精光四射,扫向群臣。
  最难说出口的名字终于被揭了出来。
  胡相爷支支吾吾地说:“朝令夕改,举荐自己人,不好不好……”
  刘太傅结结巴巴道:“这个,牝鸡司晨,天下大乱,不好不好……
  “郡王爷,你堂堂爷们,不保家卫国罢了,哪有推自家媳妇上战场的?”
  “妇人不干政,祖宗规矩不能改。”
  “圣旨都能造假,那块江东发现的破石碑如何断定真伪?但知东夏妇女骑烈马,挽强弓,披甲上阵,为何不见老天降罪?前朝秦玉女将军,替丈夫镇守川西,声名赫赫,有何不妥?叶将军生于北方,长于北方,熟知北方战局,得北方将士心,勇猛无双,善用奇兵,精通布阵,曾与伊诺交过手,还有比她更适合的征东人选吗?”夏玉瑾深呼吸一口气,“没错,我是老婆奴,是懦夫,是窝囊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可是没关系!天下人爱笑就尽情地笑去吧!我只知道,北街牛角胡同里,有位七十岁的老母亲,她的四个儿子都葬身在江东战场,她已哭瞎了眼睛,金钱巷里钱富贵去了,他的新婚三日的媳妇成了寡妇……”他的脸涨得通红,“我夏玉瑾没读过几本书,不懂规矩,不懂政事。你们却是从秀才一路苦读上来,才高八斗的能人,睁开双眼,看看失去儿子的父母,失去丈夫的妻子和失去父亲的孩子。然后抛开可笑的规矩,摸着良心,回答我,叶昭是不是最适合的征东将领?!”
  朝野沉默,几位自家子弟在江东苦战的官员,悄悄扭头,拭去眼角泪痕。
  皇上缓缓开口,“封叶昭为征东大将军,郑子龙为副将,调漠北军,征讨东夏,收复山河。”他见百官里有人还想开口,长年累月的憋屈涌上心头,怒砸龙胆,拂袖痛斥,“非牝鸡司晨,是尔等满朝男儿不如一妇人!祖宗圣明,若天欲因女子出征降罪大秦,就放马来吧!朕一人承担!”
  天子动怒,百官噤声,皆呼万岁。
  夏玉瑾直直俯下身,磕头谢恩。
  退朝,走出宫门。
  夏玉瑾方松开握紧的拳头,几道指甲痕深深勒入肉,几乎勒出血痕来。
  不能不为,不得不为。
  他成功地完成了应尽的任务。
  残忍地将他最心爱的女人推上万劫不复的战场。
  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被娇惯长大的幼苗,拉不动弓,扛不动刀,他是个废物!他是全天下最废的废物!
  阿昭说:【他现在是只没褪去绒毛的雏鹰,可是雏鹰终归会张开翅膀,像所有雄鹰般冲上蓝天。】
  阿昭,你错了。
  夏玉瑾扶着宫墙,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痛恨自己的无力。
  我们真的可以并肩齐飞吗?


100) 踏上征途

  叶昭静静坐在花厅内,身着镶银兽面锁子甲,羽饰九曲银盔整整齐齐放在案上,她正一遍又一遍擦拭锐利的宝剑,动作缓慢稳重,仿佛在保养最精细的古董。
  秋华秋水姐妹,带着包裹,穿着战甲,一前一后闯进来,红肿着双眼,坚毅道:“将军,这次出征,带上我们!”
  叶昭轻轻地摇摇头。
  秋华叫道:“父仇不共盖天!”
  秋水低声:“将军你是过来人,明白的。”
  叶昭沙哑着开口:“你们父亲委托我,为你们找到幸福。这是他请求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我必须执行。”
  两姐妹一左一右拉着她的袖子放声大哭:“求求你,让我们去吧。父亲惨死,还留在后方乖乖嫁人,我们做不到。就算你不让我们去,我们也会跟着去!哪怕被将军打瘸腿,打断手,爬也要爬去江东!”
  叶昭看看她们脸上不容置疑的决心,叹了口气:“只准去一个,另一个留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听郡王的话,留在上京,安分嫁人,为你爹完成心愿。”
  秋华秋水擦干眼泪,互相对瞪片刻,吵嚷起来。
  秋华:“我是姐姐,你该让我!”
  秋水:“呸!姐姐做事不稳重,还是留在后方,别给将军添麻烦好。”
  秋华:“长幼尊卑的道理,你没听狐狸说过啊?!”
  秋水:“他说的话算个屁!你也不过比我大一刻钟,咱们长得一样,说不准娘亲记错了呢!”
  秋华:“我武功比你强!”
  秋水:“我脑子比你好!”
  “抽签!”
  “抓阄!”
  ……
  眉娘红着眼收拾好行囊,萱儿往里面装了好几件厚厚棉衣鞋垫,杨氏含泪将大把大把银票往里面塞,骨骰愁眉来报:“将军踏雪已经备鞍,随时都可以出发。”
  今日快马直赴江东,何年归?
  叶昭走出大门,倚着门栏,远远眺望。
  她还要等待一个人。
  夏玉瑾的身影出现在花厅门外,步伐迟缓,脑袋低垂,他不安地看了眼叶昭,千言万语汇于喉间,却不知该挑那句说出口,最后憋出的竟是:“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马上,”叶昭紧紧抓住他肩膀,叮嘱,“我家太爷爷脑子不好使,嫂子守寡,侄儿年幼,我要出征,无法照料,只能交付与你。东夏入侵的时候,大舅母正好带着族人在赴京路上,侥幸逃过一劫,皇上仁厚,大舅舅已经战死,料想不会罪及他的家属,但他们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请你多多费心。”
  “放心,”夏玉瑾脸色难看,“两口子,分什么你的我的。”反正,媳妇杀上前线,他也只能像个娘们在后方呆着,做娘们的事,像窝囊废般等她回来,这种感觉就憋屈得让人痛不欲生。
  叶昭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轻轻道,“因为你是男人,我才能将这些事情放心交给你,比起在后院不能随意行动的女人们,有你看顾着我娘家亲眷们的生活会更妥当,而且……我侄儿们都很喜欢你。”而且她相信这个男人善良正直,有些事,他会做得比自己更好。
  夏玉瑾重重点点头,鼻子里给什么塞住,难受得要命,他咬牙道:“别胡说八道惹我担心。东夏蛮子的本事比蛮金蛮子差远了,伊诺狗熊不过是你的手下败将,你会很快回来的。”
  叶昭苦笑道:“当年漠北被破,我凭着满腔恨意,带三千将士出征,生生死死,了无牵挂。如今江东之战,损耗极大,将士士气低落,皇上孤注一掷,力排众议,将所有希望寄托,我只能胜,不能退。”
  背水一战,退即是死。
  大秦国运,皇恩厚望,几十万将士性命,她肩上压力,非漠北之战可比拟。
  叶昭扶着他的肩,细细看着他那张白皙秀气而没有血色的脸,忍不住踮起脚尖,在他额上烙上一吻,抱着他的颈窝,沙哑道:“此去一别,遥遥无期,只盼嫁给你,还没有耗尽我一生好运。”
  夏玉瑾感到她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他反手握过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然后重重吻上她的双唇,缠绕许久,忽然停下,在她耳边肯定地说:“虽然我从小到大的运气不太靠得住,但也可以分给你,你会平平安安回来的,我还要等你生健健康康的小叶昭,小玉瑾。”
  “不,”叶昭狠下心肠,告诉他在心头反复斟酌许久的决定,“你与我,和离另娶吧。”
  夏玉瑾呆滞许久,问:“为何?”
  叶昭似乎难以启齿,她伸手整好他鬓边吹乱的青丝,看着那双暗如深潭水的眸子,美丽得仿佛呼吸都要停顿,深吸一口气,认真自然地说:“战场上,将军不能怕死,可是有你在,我会分心,会怕死。”
  蛮金凶猛,漠北打了八年战,东夏彪悍,江东又要打多少年?
  少年夫妻两地分离,膝下无一儿半女,寂寞长夜,何堪相思?
  文死谏,武死战。
  她不能在战场上因思念他的容颜,回首南方,不自觉放慢了马儿的速度,她不能举刀砍人的时候,因为后方的牵挂放慢了速度,她更不能因为想平安回家而不敢冒险,不敢冲锋,不敢拼命,耽误了众多大秦大好儿郎性命。
  女人重情。
  比所有男人都强悍的她,心里有块最柔软的地方还是女人。
  “玉瑾,给我一个无牵挂。”她说,“让我别想你。”
  “好,”夏玉瑾想了又想,重重点头,嘴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没心没肺地说,“如果你三年两载回不来,我就把你以前写过的和离书拿出来再娶,保证娶房温柔贤惠的新媳妇进门,再纳七八个漂亮的妾室,生上一窝小兔崽子,个个活泼健康,然后把你忘光光。”
  叶昭拍掌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她转身,带上银盔,配上重剑,骑上马,奔赴军营,再不回头。
  他留在原地,呆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最后从怀里将像护身符般藏着的和离书拿出来,三下两下,狠狠撕成碎片,重重往后一抛,纷纷扬扬,随风飘去……
  她做她应做的事,他做他想做的事。
  今生今世,夏玉瑾的妻子,唯一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