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步步惊心权臣针锋对 空谈权术乾隆强释怀
紫禁城太和殿,保和殿,中和殿人称前朝三大殿,尤以太和殿规制辉煌气宇轩昂,为整座皇宫当之无愧的核心,但除非新君登极和每年春节,冬至,万寿节三大庆典,太和殿轻易不开,皇帝日常处理政务都在乾清宫正殿,称之为“小朝”,而每逢初一,皇帝会到前朝太和门“御门听政”,称之为“大朝”,也是极高规格的朝会议政,诸大臣必须三更天赶往午门侯朝,时辰到后,五凤楼下左右掖门洞开,文臣武将按品级昭穆而入,再走过五座玉带桥,至太和门前的广场上列队侯旨,直到黄种大吕礼乐奏起,司礼太监唱“跪——”,千名官员方齐整划一地甩袖跪下,山呼万岁,其声震耳欲聋,惊起宫角深处点点神鸦黑羽。
之后才能低头敛容鱼贯进入太和门,肃然地在丹陛下跪了,乾隆此刻方从东暖阁里出来,高云从恭身搀上御座台阶,乾隆转过身,端端正正地坐下,缓缓抬眼看向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云从不紧不慢地昂首喊道:“起——”
诸臣这才能起身,分列两旁。
立于首排的,照例是太子少保,军机首席,文华殿大学士于敏中,刑部尚书刘庸,礼部尚书兼任协办大学士纪晓岚,工部尚书兼任太子少保福隆安,户部尚书粱国治等五位军机大臣并三位得以参政的阿哥——以及,刚刚从城南丰台大营练兵回京的二等嘉勇公福康安,除皇子外,俱是一色的仙鹤补服,东珠顶子并双眼花翎,黑压压的一地翎羽辉煌。
领班军机于敏中首先出列,奏知近月以来朝廷大事,诸如阿桂平回疆得胜还朝,户部请示犒赏庆功事宜;陕西一省年年奏报旱灾,但巡抚王擅望从不奏请朝廷赈灾,而是自给自足,开捐纳监,解决全省百万民生问题,三年以来甚至还余有存粮万担,政绩卓异,吏部奏请嘉奖等等,四海一片升平,无愧乾隆盛世。
这都是军机处送来的折子上写过了的,于敏中只是挑重要的节略着说,乾隆在御座上一面漫不经心地听完,一面环视群臣:“就这些?”他的脸色有些阴沉,连带着语气也带着点不怒而威的气势,群臣一时默然,都有些摸不清楚皇帝的意思——听到捷报频传,怎么着也该喜上眉梢呀。
只有一个人忽然大步出列,在地上跪了,大声道:“臣和珅,有本要奏。”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顿时如炸开了锅般议论纷纷,惟有站在第一列的刘庸,纪昀,福康安等一品大员并诸皇子力持镇定,并不慌乱。于敏中向后狠狠蹬向跪着的三品官员:“和珅退下!朝堂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
“让他说。”乾隆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一句轻飘飘的话就使的全场霎时肃静下来,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和珅。
和珅抬头,从容不迫地举起一本折子:“臣,有本要奏。”高云从忙下了丹陛接过,双手承到乾隆跟前。他接过打开,那折子里却是一字不见,惟有一个空白的信封,里面装着一小撮茶叶与盐巴。乾隆将信封放在桌上:“和珅,这是何意?”
“自山东国泰案发,皇上雷霆震怒下令严惩,山东全境流徙大僻的官员就有二十三个——这等雷厉风行也是给天下百官都树个一心为公,不思贪墨的榜样。”和珅一字一句说的极其清晰有力,这是他第一次在太和门大朝上说话,却丝毫没有半点气弱,“可两淮盐道卢见曾却罔顾法度,藐视朝廷,公然亏空盐道库银,实乃枭獍之臣,臣请严查此案,明正典型!”一句话没说完,朝廷顿时又骚动起来,谁不知道这段时间闹地沸沸扬扬的盐道亏空案啊~先是国泰再是卢见曾,人人都说乾隆要决心整改吏治了。纪昀的脸色却瞬间白了一下,慌忙将眼神转向刘庸,刘庸却目不斜视看着御座,似乎完全不为所动。福隆安也完全没想到有人胆敢朝“傅家党”中人公然挑衅,一时怔住了,忙拿眼梭向昂首而立的三弟福康安——他毕竟才是整个富察家的主心骨。
“和珅!小小一个户部侍郎也在这大放厥词!这案子已经转入刑部,卢见曾已经入狱待查,他虽有嫌疑,但并无实证,有罪没罪不是你说的算!”于敏中假意呵斥道。
“刘庸。”乾隆的脸色益发阴沉,刘庸赶忙甩袖伏地:“九月初八奴才奉命查抄卢府,可除多年官宦所得,并无半两余财,若说亏空,这亏空的银子又岂会忽然飞走?奴才查了十来天,依然查不出卢见曾有亏空之事,而且自古刑不上大夫,奴才也不能真对卢大人用刑……”
“那么依卿之见,卢见曾无罪?”乾隆平静地说了一句,忽然将脸转向纪昀:“晓岚,你说呢?”
“臣……臣……”纪昀吞了口口水,才道,“臣附议——查无此事却刑求封疆大吏,一开此先河后世必群起效之,势则危矣。”
“查无此事?”和珅在后冷冷一笑,“纪中堂此言差矣。卢府中查不出亏空银子是真,却是因为有人暗中通风报信在先,使得卢家可以转移财产。纪中堂,我说的是也不是?”
“胡说!抄家圣旨一下,我就一直在军机处一步不曾擅离,从无通风报信之说!”纪昀赶紧跪了下来,眼中含泪,“求皇上体会臣的一片忠忱,虽然与卢府结为儿女亲家,但家家国国,臣分的清楚!”
福隆安见状,知道自己不能再不表态,也提袍跪下:“皇上明鉴,纪昀入值军机处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却从未听过他有半点私心,忠心可表日月天地!”
“晓岚,你学问好,肯办事,朕是知道的。”乾隆偏着头一一听了,语气至此也一下子和缓了下来,福,刘,纪三人还没松过一口气,就立时被乾隆下一句话惊地魂飞魄散,“可你不该在朕面前卖弄你的小聪明!这是欺君——你说你没有给卢见曾通风报信带出一言半语?那是因为你给他送去了这个!”乾隆陡然间将空信封摔下丹陛,怒道:“空信封里包上一撮茶叶和盐巴送去卢府,就是告诉他们朕要‘严查亏空’!你这个军机大臣好聪明哪!”
疾风骤雨,毫无先兆。
满堂大臣立时全都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纪昀更是被这雷霆之怒吓地浑身发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做的如此机密,除了他和卢见曾就只有那个送信的小太监知道,和珅又从何而知!“臣……臣……臣死罪……”他在地上蜷成一团,只记得一个接一个地叩头,若不是顾着几分相臣风度,只怕都要啼泪纵横。
乾隆冷冷地看着这个跟着自己十余年的“词臣”,只说了一句:“剥去他顶戴花翎,革职待堪。”
变生肘腋,快地教人来不及反应,此刻的大殿之上,静地连跟针都听的到。福隆安知道此刻绝不能再为纪昀求情,否则连傅家都要牵连进去,偷偷一瞟福康安,但见他依然镇定从容,仿佛无事发生。
和珅直着身子跪在正中,眼中精光内敛——他一举扳倒当朝一品,从今之后自是声名鹊起天下知——“皇上,臣也有本奏!”
一时之间众人又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说话的人,藏兰官袍獬豸补服——正是都御史董诰——他原是福康安亲手简拔上来的亲兵,本是署兵部侍郎衔,却忽然转任御史言官,升任都御史时年岁不过弱冠,风光也是一时无两。
乾隆皱起眉头,一手抚着雕龙扶手把玩沉思,语气却依旧是淡淡的:“卿又是要参谁呀?”
“臣参镶红旗满州副都统,户部左侍郎兼二等侍卫纽古禄和珅!”
石破天惊,谁也没料到朝堂上今天会如此地跌宕起伏。
和珅顿时凝住了笑,他本能地觉得这个巧合来得太不寻常。
乾隆霍然睁眼:“董诰,你参和珅什么罪名?”
“臣参其罪有三——一,夜夜值宿养心殿,进出军机处如无人之境,已大大超过他职责所在,有目无礼法,藐视君上之罪;二,伺候圣驾之时,竟公然与我皇平起平坐下棋奏事,有狂妄自大,尊卑不分之罪;三,查国泰案前曾收受其十万两银子的贿赂,甚至有来往信见为凭,有贪污舞弊,胆大妄为之罪!”董诰一气儿说完,伏地大声道:“此人骤进于朝廷,有损我皇识人之明!”
和珅彻底愣住了,越过层层人群,他看见最前列那个依旧俊美挺拔的男子也缓缓地转过头来,四目交接,流露出的却再不是当年的情浓无限。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意思——是报复,是警告他不该妄图动摇傅家党的根基——在他想方设法打击“傅派”的同时,他早也已经在暗中将刀锋指向了他!
福康安转回来,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默无语,强奈着心头满腔郁愤——他就这么恨他么!恨到已经迫不及待地对富察家磨刀霍霍恨到恨不得立即摧毁他在乎的一切么?!他说过的,他不会让他再轻易地骂他一句“懦夫”!只有和珅回到当初一文不明的身份,他才有可能再一次掌控他的将来以及——他的感情!
就看一看这金殿之上,究竟你胜,还是我赢。
“董诰。”出乎意料,乾隆却似乎没有多大的反应,依旧优容有度一如往昔,话音却一记比一记重“——你说他授受贿银,又可有证据?!”
“有!”董诰似全然不惧天威,直着脖子道,“只要提审国泰一问而知!”
“皇上。”此刻又一个人甩袖跪下,义正严词地道,“臣也请提审国泰,若和珅监守自盗辜负皇恩,便是十恶不赦之大罪!”
是于敏中。
和珅心里似乎一下子了悟了什么。什么与他联手对付傅家党都是幌子,他首要对付的,从来都只有他和珅一个!而自己已经将于易简和他之间的贿赂证据交给了于敏中,他再不需投鼠忌器,自然可以放手一搏了!
好一帮子老谋深算尔虞我诈的中枢重臣!只是他已经分辨不清,究竟是两面三刀变脸如翻书的于敏中可怕,还是那个默默在背后操纵这一切,却始终不曾出面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人也要将他拉下马的福康安福公爵可怕!
冷汗一点点地从额角渗了出来,这罪名一旦坐实了,他所有锦绣前程立时就要灰飞湮灭——在煌煌朝堂之上,悠悠众口之下,乾隆就是想救也救不了救不得!心乱如麻间,国泰于易简已经被压了上来,当年的封疆大吏经了这些大起大落的变故,都已灰头土脸神色委顿不堪,惟有在看见和珅之时,眼中陡亮,若不是有侍卫拦阻又加枷号在身只怕早已经扑了过去——比起钱沣他更加憎恨眼前这个明着称兄道弟却趁着他们放松警惕时候给你致命一击的男人!
“国泰!你辜负国恩死有余辜,此刻还要再放肆么?”看也不看自己的亲弟弟一眼,于敏中巍然严正地盯着国泰道,“此刻天子驾前你从实招来——和珅有没有收你十万两银票!”
“有!”国泰怒火中烧——他是活不了的了,也得拉你和珅一起下地狱!“给太后造金发塔之时我在乐捐的百万两银子之外,还给和珅送去了十万两!他收到后还来信抚慰罪臣,说什么尽心乐捐,皇上赏识我一如往日,没想到收了我的银票却转过身不声不响地就杀到山东!”
朝堂之上顿时议论纷纷,户部尚书粱国治道:“有清一代,还从未有人胆大妄为到身为查案钦差还敢昧着良心收受贿赂的!臣请严查严办!”顿时一片义愤填膺的赞同,经过纪昀一案,没人想看见这个敢做敢为肆无忌惮的男人在朝廷上继续他追星逐月般的擢升。
似乎……满朝文武,都在和他做对呢。
和珅挺直了背,遥遥望向乾隆。
九五至尊的面容隔着偌大的金銮殿,遥远而模糊着。
“和珅,你有没有写过信给国泰?有没有收他十万两银子的贿赂?”
“写信,有。”和珅慢慢地扯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来,“但这十万两银子,奴才没收!”
“你胡说!”国泰如一条疯狗般地咆哮起来:“你给我的信里还说起这十万两!你想赖!你这个黑心瞎了眼的混蛋!我有证据!”
和珅连看都没看过一眼,只是对着乾隆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道:“国泰之父文授当年做福建巡抚之时,乃我父常保的老上司,看着这份情面,在国泰畏罪给奴才送来十万两银子之时,奴才虽没收却也没声张,反倒去信一封劝戒他不可胡乱钻刺,安身办差一心为民方为为官之道。那银子,早已经命送来的人原物奉还。皇上若不信,查抄国泰府后得来的文书依旧封存在大理寺,奴才问心无愧,任凭查验。”
所有人都愣了,为他光明正大的一番辩白,从于敏中,到国泰,再到原本一直面沉如水的福康安都愣在原地。
不一会儿,和珅署名的那封信被翻找出来呈送御前,先给国泰看了,他疯狂地点头道:“就是这封!就是这封!”我看你怎么死!和珅!
乾隆眼皮一抬,看也不看一挥手就命交给董诰:“念。”
“国兄见字如晤。兄送来百万银子实解内务府之围,弟甚感念之,惟兄附之十万两银票,弟惶恐不安,断不敢收。弟深受皇恩,何敢寡谊廉耻至此,已全数着原人退回——”董诰念到此处,已是呆若木鸡——怎么会这样!!!这封信竟不是和珅接受贿赂的证据而成为他脱罪的契机!
“国泰,你负恩贪墨已是万死之罪,此刻还要胡乱攀咬大臣?!”一片噤若寒蝉之中,乾隆发话了,语气不急不徐,却是力道千钧,“不把你处以极刑,只怕不能给那些心存侥幸的墨吏一点教训!拉下去!大辟——即刻压赴菜市口!董诰——你未查明事实真相就胡乱弹劾更是失察昏聩!”
原来如此。福康安扯了扯嘴角。你派刘全混在钱沣的查抄官差之中,要做的不仅是拿到足以威胁于敏中的证据,更重要的是把当日写给国泰的那封信偷龙转凤!好一招未雨绸缪,狡兔三窟。士别三日,当刮目看之哪,致斋,你早非当日懵懂少年,如今的你,比谁都深谙官场生存之道,比谁都渴望位极人臣之时!
我,又岂能让你如愿。
“皇上,董诰乃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大清从未有过一起言官获罪之事。”福康安终于发话了,他迈出一步,立于丹陛之下,如天璜贵胄,睥睨众生。“并且,臣以为和珅依然有罪。虽然并无他收受贿银之事,但和珅身在宫中却不避瓜田李下,对着如此贪官依然与他套近乎攀交情,未必就没有个观望之心,这就是诛心之行。加之和珅身任侍卫,参他个恃宠而骄也是实话——哪个侍卫会不顾礼法尊卑敢与皇上平起平坐?这等谄媚邀幸之辈,似乎不适合再留在宫中。”
“……众卿以为如何。”
“儿臣附议。”谁也没想到首先出列的会是十一阿哥永星,朝中无人不知,这个“素有大志”的阿哥一向与福康安不对盘.
永星不无矜傲地回头看了和珅一眼——能怪谁呢?你只怕想也想不到,富纯本就是我门下包衣奴才,你以为你在暗中筹谋清算傅派势力无人知晓,却不知我要以你做踏板用这事为我夺群臣之望争储君之位——无论何时,在这宫里最要时时谨记的,从来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臣附议。”刘庸出列,福隆安出列,梁国治出列。
满朝文武,竟都想置我于死地呢——好大的号召力呀,福公爷。
这一仗,我不服输不行。
和珅忽然深深地伏地磕头,咚咚咚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金殿之中:“臣自知有罪,请皇上惩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要怎样,还能怎样。
乾隆静静地看着满朝大臣,看着福康安,看着这个第一次公然在朝廷上置疑他的决定的——他的“侄子”。
一点儿,都不象乃父傅恒那般忧谗畏讥,谨慎至死。
反倒——象极了当年的他。
“拟旨,和珅削去镶红旗满州副都统,户部左侍郎,御前二等侍卫等职,克日出宫,贬赴崇文门任守关税吏,钦此。”
乾隆一字一字地说完,有些疲倦地合上了眼:“……退朝。”
和亲王小心翼翼地进了养心殿,见乾隆正支着头闭目养神,因此也不敢说话,只静静地呆旁侯着,乾隆却似乎并没睡实沉,隐约听见人声,嘴里便呢喃着道:“和珅哪……”
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翻身而起,见是自己的亲弟弟,不由地松了脸色:“老五,是你啊,坐,坐吧。”
和亲王侧着身坐了,觑着乾隆的神色道:“宫里那事臣弟已经知道了——畅春园那些回妇已经发配各王府为婢,老佛爷也不会再有话说——”
“你也以为这事是朕的主意?!”
和亲王本就只是虚坐着,被乾隆这么大喝一吓,顿时跳起来跪在地上:“皇上息怒!”这事本也没什么,偏不知怎么的叫皇后知道,到太后那好一通哭诉,什么望六十的人了还不知保养,什么被那起子佞幸小人挑唆着只知女色无法无天,昨天皇上才被老佛爷叫过去好一阵排揎,回来对着宫女太监一顿鞭笞审问,却怎么也查不出到底是谁多的嘴,后来不知怎么的,皇上忽然不审也不问了,象是没发生任何事一般,只是那脸色一直阴沉地可怕。
“起来吧。你是领侍卫王大臣,这事你有权这么处置。”乾隆也知道自个儿撒错了气——风流天子,这四个字他自认当的起,却不承想还有一天要因此而担上个莫须有的罪名。就算他要挑人进宫伺候,也不会叫海兰察这个粗人去办,一来他未必做的干净,二来他堂堂一品武将才堪大用的镇边将军,他又不是昏聩君主焉能大才小用?只可惜天下人——包括他的亲额娘都不信他。
只这么一想他就明白了,有人暗中搞鬼,矛头直指海兰察以及他身后一大帮根深蒂固的傅家势力。
“是,是。”和亲王抹了把冷汗,半直着身子想了一想,才压着声音道:“皇上可是为了今天贬斥和珅之事不快?真也怪了,他平日都在深宫,又办好了国泰一案,为什么人人容不下他,居然从个三品官连降八级,去崇文门当什么税吏——”还想再劝皇帝找个借口把人调回来,一瞥见乾隆的神色不对,和亲王忙掩口不说了。
“和珅,他是招忌了,说来也是朕擢升太快的错。但此人……不加以挫折拂拭一番,将来必尾大不掉难以控制。而纪昀,即便没有今日和珅参他,朕也迟早要办他!他自恃才高,弄小权谋玩小心眼,不是个纯臣——所以朕年前就想要办他——他家人为争地逼死河间李家三条人命,焉知他没有纵容之罪?去年科考,他纪家子弟全部入员,他却清清白白查不出一点请托的证据,朕才更断定他做了手脚——他聪明,朕不厌他,但把朕当作无知小儿,朕就容不下他!就连和珅——”乾隆忽然掩住了嘴,木着张脸起身:“为臣者揣摩圣意固然难,为君者要驾驭臣下,又谈何容易?”
再舍不得你,也不能因你而失了民心官风——更何况,你的确有不得不贬的理由。
和珅,你聪明太过,却也操急太过。
和亲王听着这话,仿佛也若明若暗地看到这位人主心底的一点想法——他要整肃纪昀整肃军机处是早有此心,只不过顺着和珅的话头把事儿给闹出来——而就是和珅,似乎也为着什么事惹的皇帝心里不痛快。但他自然没蠢到把话说出来,他这皇兄心里刹那间就能翻转过千万个念头,只怕他永远也及不上一丝半点。
乾隆颦着眉转过身,养心殿后寝里的一桌一椅在轩敞的玻璃窗下都光华亮堂,炕中小几上还摆着副残棋,这是和珅昨天早上才陪他下的,直杀到胶着一片难分胜负,他特特地下旨留着残局今日再战——他也是唯一一个不惧天威,谈笑自若地敢和他面对面下棋且公平对弈的人——莫非在这九重天阕之上,他注定只能高处不胜寒?
乾隆略带疲惫地抚额微叹——今天的早朝,他看到了太多,不想看到的事实。
第三十二章 声色不动皇子收渔利 祭旧有心父子遇围难
夕阳下的乾西五所静静矗立于宫廷西北角,一如往昔地平静凝和,一如它的主子带给所有人的第一印象。永琰负手立在阶下,难得有那份闲情逸致去逗弄檐下挂着的翠羽金丝雀。
“这还是年前嘉妃赏下的玩意儿,爷不是从来不动的么——”
“当初不动,是因为嘉妃送这会通人话的鸟儿来是不怀好意——接,是玩物丧志;不接,是抗旨不遵,她为着自己儿子也算是机关算尽了——看着就倒胃口,哪有心思逗它?”永琰轻轻撒下一撮谷粒,看着笼中雀鸟扑棱棱地飞过来啄食,微微一笑,“现在么,那娘儿俩是输了这一局了。”
穆彰阿就是心思再灵动,此刻也猜不透自己主子是个什么想头,因着也不敢多话,殿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永琰手上动作不停,似乎依旧是饶有兴致地逗着无处可躲的小鸟,只淡淡地问了句:“不是和你说过了么?人多口杂,我这宫里你最好少来。”
于敏中站定了喘了好几口气,总算还记着礼数,给永琰行毕了礼才起身道:“十五爷,奴才这是心里着急!”
“你着什么急?”永琰似乎觉得好笑,将食盒信手丢给侍卫,提袍在檐下落了座,看了看于敏中的神色,微笑道,“你尽管说。嘴不严实的就做不了我这宫里的奴才。”
于敏中吞了吞口水才道:“是爷吩咐奴才行这步险棋,把和珅逼出宫去可如今——如今——”
“如今他不是已经被于大人赶出军机处呢吗?”永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可他依然还有官职在身——就难保不会死灰复燃——爷,这和咱的计划不一样!”他要的是永绝后患!
永琰的神色一下子冷肃下来,哼了一声:“你连一个小小七品的崇文门税吏都怕?这中堂大人是越做越回去了!再者——整不死和珅也是你自己的疏忽!明明有了和珅受贿的证据,却连信在眼皮底下被掉包都不知道——这会儿子过来和我哭诉什么!”
于敏中在永琰面前早已没了丞相气度,双膝一软,搭着永琰簇新的锦袍下角道:“爷……当初那‘三春藤’还是您给我弄来的,您不也说看和珅那小人得志的样子不顺眼么?这每一步局都是按您的吩咐来的,虽然没想到和珅狡猾到早给自己留了后路,可所有人都赞成把和珅逐出朝廷,六部九卿,十一爷,福三爷都表了态,您怎么就不能发句话?您加个分量,这和珅就万劫不复了!”
永琰略带不耐地偏过头去,穆彰阿忙上前搀起于敏中,柔着声道:“于大人,咱们爷做什么事儿都有自己的考量,难不成还要向咱们做奴才的禀告?你未免太不识礼了。”于敏中只觉得一股子巧劲儿托着他的腋下轻松就带直了他的身体,转头怔忪中带着震惊地看着眼前虽然笑地温柔却一脸嘲弄的少年。
“于大人,我知道你交通内闱的本事,太监宫女儿,银子都是成百上千地化,皇上一有风吹草动,你一准儿最快知道——你在这方面的心思就不能花一点到别处么?”永琰弹衣而起,团龙褂下的衣摆撒出一道利落的弧儿,“与其在这较真,不如干点正经事去。崇文门是个有名的拆烂污衙门,在皇上回心转意要起复他之前寻和珅点错儿,从此一劳永逸的法儿,还要我教你?”
主仆二人看着于敏中匆匆而去的背影,穆彰阿道:“爷,这一年于敏中要不是您在背后撑着,一个汉人能升什么领班军机?可奴才不明白——您为什么要选他?就为了压跨和珅?”
永琰哑然失笑,转头看他:“不选他,难道便宜‘傅家党’的人出头做领班军机?况且就凭借他——是绝斗不过和珅的。这不过是给他的小小历练——皇上也是这么个想头。”
他眯起眼,待和珅起复之时,只怕于敏中死期立至——不过,谁在乎呢?
宫中除皇后外位份最高的两位贵妃——嘉贵妃,令贵妃,膝下各有两名皇子,可十七阿哥受尽宠爱,令妃自然也就无形中高她一等——宫中无人不知,皇后那拉氏不合帝心,又好妒成性,除了虚掌着个凤印已没多少皇后的实权,乾隆迟早会在嘉令二妃中择其一册为皇贵妃,实掌六宫。嘉妃自然知道,想十一阿哥永星继承大统,额娘的位份极其重要,若她能先令妃而晋皇贵妃,那十一阿哥必有夺嫡之望。所以他才故意将畅春园回妇之事放出风去,嘉妃果然着人在那拉氏面前挑拨,惹的她拈酸吃醋,大闹慈宁宫,满想着帝后不和,罢黜皇后,自己在从中斡旋,争下皇贵妃的封号也非难事,却从未想到乾隆何等样人,细细一想,来龙去脉已经明白大半,把
一场宫廷风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惩戒几个太监草草了事,是息事宁人不欲后宫纷争的做法——而在朝堂之上,永星又率众弹劾和珅,声势夺人,仿佛满朝文武尽出其门下。乾隆生平最忌阿哥们交结大臣,各立党派,仿效当年康熙朝九王夺嫡故事,永星以为自己消息灵通,弹劾和珅是投其所好,殊不知却正犯了乾隆的大忌讳。有些事,有些话,福康安做得说得,他们这些正牌子阿哥皇子却做不得说不得!
至此前朝后寝,这嘉妃母子早已在皇帝心中留下了觊觎帝位的恶劣印象,将来还能有多大作为?
不争是争,古人城不欺我也。
他已经漂漂亮亮地赢了这一仗,余者,他从未放在心上。
不过,他还真有点好奇,若俩人若真地有私,为何会翻脸无情金殿对峙?而和珅——这个心思剔透,百转千回的男人,在今日如此险恶的环境下都能化险为夷,他对他,当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崇文崇文门税务衙门位于崇文门外,因临着通惠河,成为漕运进京的枢纽,明清两朝都是京城的税关,来往客商官员都要在此盘查绞税。但百多年来,这一体制一直行同虚设,进京述职的多是红顶官员,哪个办差的敢去得罪他们?只能从一些来往客商身上打抽丰,一般都是随意盘剥没个定制,加之崇文门税务衙门内部也是乱成一团,人人拿着公家的钱中饱私囊,衙门里多年的那笔子陈年旧帐,早成一团烂污,任谁也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和珅一到任,第一件事儿就是叫帐房将从乾隆元年开始的重达几十斤的烂帐全都搬了出来,人人以为这犟头要学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要自讨苦吃查帐目亏空去了,那就是算在里面绕死了也理不清的啊,都是一副看好戏的心态,不料和珅将众官差召集毕了,干干脆脆地一把火在院中将那些帐本全烧成青灰一片,一面命人点清今年税银,一一封存入库之后,将剩下的千把两散碎银子全都分给众人,只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在下虽然读过几年书,却也是行武出身,跟着桂中堂打过金川的,既到了这个衙门来,少不得得做出个样子来。各位在往昔几年捞了多少赔了多少,至此就都随着那把火烧个精光了。方才分给诸位的,是税务衙门里剩的最后一点赢余,一文不剩全都分给诸位。我品级虽低,这点主也还做得。拿这钱愿意走的,这就算做遣散费,您拿着就另谋高就吧,拿这钱不愿意走的,这就算朝廷预付的薪资——只一条,拿了这钱,一切就得依着我的新规矩来,再不许说从前如何如何的话,凡有违命逾制的,我就敢私刑办了你们!就这么着——大门在东,愿意走的我不留难,愿意留下吃口公饭的就要听我的军令治衙!”
就这么着,大刀阔斧地裁撤了近半的办差人员,又定下全套制度,规定往来客商皆按运送货物的价值百中抽一缴税,进出城门只收一次,任何人不得随意增加税额;而进京述职的官员在四品以上者皆要缴说,从十两银子起开始递增,总督巡抚亦莫能免,如此雷厉风行的整顿数月,入不敷出的崇文门税务衙门竟开始渐渐地扭亏为赢,已是叫人刮目相看,但和珅却仿佛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如往日一般从容镇定地自去办差,仿佛他一日之内连贬八级的耻辱从未有过。
平常时间也是待在自己府中足不出户,与冯氏所出的望哥儿尽日相陪。这孩子原是在十五的正日子里生的,因而小名望哥儿,生得也是一般的玉雪可爱,除了冯氏心里知道外,合家上下都当这小少爷是和家长子嫡孙,宠得天上明月一般,偏生到了一岁半了,还是不会说话,叫他笑便笑,叫他哭便哭,竟似有些先天不足的症——谁料和珅一年半载不曾回家,刚跨进大门,就见刘全并几个奴才在院子里扮马给一个遍体绫罗,顶着盏极精制的瓜皮小帽的孩童骑,那孩子又是笑又是叫,偏说不出半句话来,急地刘全诸人直叫祖宗,和珅一时没想到这孩子的由来,见着就只觉得亲热,仿佛又见到从前的和琳,因而大步走过去,笑着将孩子举起抱在怀里,说来也怪,这孩子一见和珅,也不瞎叫嚷了,含着小手呆了一秒,忽然将肉手拔出,趴地拍到和珅的脸上,糊了一脸的口水,和珅没反应过来,还有点震惊地看着这个白生生肉团团的小孩儿,他却忽然咯咯地笑了,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玛……阿玛……”
冯氏恰巧此刻打帘子出来,见了这情景心里五味陈杂,向和珅蹲身一福,低着头小声请了安:“老爷回家了。”
和珅这才知道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儿子”。他原本因这望哥儿毕竟不是自己亲生骨肉,从不曾上心的,如今看着望哥儿在自己怀里,扭股糖似地钻来钻去,一口一口地亲在和珅脸上,嘴里是不停口叫“阿玛”,合府以为罕事,纷纷恭维“父子连心”之类的话,冯氏心里有鬼,越发燥地不敢说话。和珅留心打量望哥儿的眉目,竟觉得越看越似自己——这也是前世种来的眼缘,而他这一生,却还能与谁生儿育女——早在两年前,他就是个断了情欲爱恨的活死人了。心里不由地暗叹一声,柔声对冯氏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府里多亏有你辛苦操持,如今我贬官出宫,便能时常得空在家陪陪你们母子,倒也是好事一桩。”
“老爷……”冯氏喜出望外地抬起头来,已是眼角含泪,和珅一手抱着望哥儿,一手携了冯氏入室不提。从此之后,和珅待望哥儿一如己出,闲暇时候常常自己携了《三字经》《千家诗》亲念给他听,望哥儿却是这方面极有天分的,启蒙一开,牙牙学语没多久地竟就开始奶声奶气地自己背起诗来,把和珅逗地又惊又喜,当真象是自己儿子一般如珠如宝,待冯氏也亲切了许多,这伉俪情深的美名不多会就传遍了邻里街坊。
一日和珅处理完了崇文门的事务,尽早就回到家里,见望哥儿趴在床上拿着本《唐三百》在看,不觉好笑,《唐三百》虽浅简,但这不满两岁的小儿识的字毕竟有限的很,却还装着一本正经地在看。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突然把望哥儿揽在怀里,笑着亲了一口,那望哥儿早嬉笑着滚进父亲怀里,和珅兜着他道:“不懂装懂,这些诗你会念?”
望哥儿摇摇脑袋,稚气十足地道:“阿玛前些时候念给我听过……孩儿……会背。”和珅忙去看诗,是唐朝孙逖《观永乐公主入番
》,便笑着摇头不信,望哥儿努起嘴,张口就背道:“边地莺花少 年来未觉新 美人天上落 龙塞始应春。”这会子轮到和珅瞠目结舌了,莫非这孩子还是个神童,可细细问他,却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想是孩子心性,只知囫囵背了邀人夸奖,因而便将这诗意同他说了一遍,望哥儿又不解地歪着头问:“公主是什么?”
“公主啊,是皇帝的女儿,这天下最尊贵最美丽的女孩家。”
“哦,那我以后也要娶个公主!”
和珅哑然失笑,低头抵上儿子的额头,逗着他肥嘟嘟的脸颊道:“行啊行啊。等你阿玛我也封了公爵,就让你娶公主!”提到公爵,和珅的嘴角不觉中在瞬间凝结了一下,很快又了无痕迹。
正当父子二人和乐融融之时,刘全弓着腰闪身进来。和珅挑了挑眉,直起身子,伸手拍了拍望哥儿的屁股:“叫你奶哥哥来,抱你去院子里玩去——小心些,仔细摔着了。”
直等到望哥儿被抱走,刘全才道:“爷,我在河南已经看中一座庄子了,百八十顷的地,还用不到十万两银子,上次的那笔数填进去还有空余呢——”
和珅扬手一摆:“庄子来历清白么?”
“清白的很,原主人是因为河南遭了那什么白莲教的作乱要逃到南方去才将河南的地给贱价卖了,奴才也很小心,没人知道是和府的人买地。”
“好。”和珅托起细瓷茶碗抿了口茶,微微一点头,“你亲去河南把事儿给办了。还是那句话,手上不能有现钱,应景了都是罪!地么,是越多越好,这才是会生蛋的金鸡……余下的钱你看着办,或再买地或放利钱都使得,只是别叫二爷知道了去,他不耐这些肮脏俗事——得来的银子悄没声息地送八千两给兵部主事曹大人——这起子喝兵血的黑心种子,不见点好处,和琳就是再有才也得一辈子埋没!”
“是,奴才省得。”刘全跟着和珅也早就是历练出来了,一句话不多说就躬身告退。
和珅轻轻扣下茶碗盖,凤目低垂间却是掩不住的光华笃定。
“阿玛,这是谁呀?”望哥儿含自己的小指头,含糊不清地问道。和珅将纸钱纸马焚了,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起身道:“这位么,是阿玛昔年故交,你原该叫声世伯的,只是……没这个机会了。”
索兄,弹指一挥间,竟已是两载流年空换,为你在京郊建这小小的空坟,也是为了你能血祀不绝,享这人间香火,偿你今世罪孽——若能再世为人,愿为寻常布衣,生生世世莫再起王霸之心——怔了怔,和珅忽然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如今他之执念若狂又何尝不似当年的索若木?
死了的,自是万事皆空,可活着的,却也是时移事移,很多事很多情,过去了,消逝了,就再不会一如当初。
望哥儿的年纪自然不能领会其父此刻百味陈杂的心情,瞧着这座修葺整齐的无名冢也没多大的兴致,和珅出城他是猴着硬要跟来的,竟日里关在四合院里,早拘束怕了,因而早撒开腿连爬带跳在草丛泥地上扑蝶弄花,玩的不亦悦乎。和珅扫墓诸事毕了,回头见望哥儿早就满脸是土,新造的月白小袄也被枝桠钩破了,却兀自不肯将息,因而笑着拉着他道:“你要玩可以,总得把脸给擦干净了,这么着灰头土脸也不躁的。”不由分说抱起儿子到山溪边,打湿了帕子给他擦脸,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脚步纷沓的声音。
和珅回过头来,却是三两个乞丐模样的人围了过来,嘴里唱着莲花落向和珅父子讨钱。和珅不动声色地把望哥儿掩到身后,唇边带笑道:“各位兄弟辛苦,在下又岂有吝啬之理。”说罢就递过几个银踝子——天下行乞之人岂有到这荒郊野外讨生活的,必是一路跟过来的,虽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为财起义,不安好心是定然的了——他倒不怕他的工夫会摆不平这些地痞无赖,可望哥儿就在身边,容不得半点闪失。
“就这几两碎银子,就想打发我哥几个拉?”为首的壮年乞丐猛地将银子打飞,撮着嘴道,“和大人,有财大家一起发嘛。”
“那你们要多少。”和珅收起了笑脸,这些人根本是有备而来。
“十万两。”
“胡闹!”和珅横眉冷道,那为首之人又咧嘴一笑:“怎么,心疼了啊?和大人昧着良心吞了我哥哥的钱怎么就不知心疼了?”
“你——”和珅一怔,顿时醒转过来,这个人正是原山东巡抚国泰的亲弟!
壮汉手一挥,几个人渐渐围了过来,咬牙切齿道:“我们三族流放到乌里雅苏台为奴,这可都多亏了您哪!我这一路吃尽苦头,靠着行乞为生才能存口气撑回北京城,再一路上巴巴地跟着你出城到此——就是要找你算算这笔帐!”
望哥儿此时忽然从父亲背后探出头来:“阿玛,他们为啥叫咱们给钱呀?”
“哟,这就是府上的小哥么,长的还真是可爱——”说罢就伸手去拽他,和珅心下一惊,断然喝道:“别碰他!”语气未落,已然捏着他的手腕重重一折,飞起一脚正揣在壮汉脐下三寸处。
那汉子飞跌出去三尺有余,一面疼地满地打滚一面杀猪般地叫起来:“给我上!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本来以和珅之能胜这些个人不在话下,可眼前诸人都是壮年大汉,加之要护着儿子,投鼠忌器处处制肘,与他们只暂时打个平手,国泰之弟在战圈外却已是瞧出了门道,当下狞笑一声,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揉身而进,刀锋所向却直指望哥儿,和珅正被几个人围住缠斗,抽身不及,见望哥儿已经被这陡来的变故吓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连起身躲避都不行,心下大急,撇了众人反身去抓那人的手腕,将身后一大片破绽暴露敌前,却也只来得及以肉掌握住刀锋,穷毕生之力使匕首无法递前一步,那血早已经淅沥沥地顺着手指缝不断滴落,和珅却硬咬紧了牙,大喝一声,顺势一推一撞,硬生生地将那彪形大汉逼退数步,下一瞬间却已在背心挨了数记重脚,踉跄着向前摔倒在地,却依然不忘将儿子护在身后,喘息不已地抬头,拭去嘴角淌下的一丝残红。
几个人围了上来,攥着和珅的衣领从地上猛拽起来:“今天定要为国大人报仇!”
和珅冷冷一笑:“那种人死不足惜,却抱什么仇!”话音未落,脸上已重重挨了一掌:“死到临头还想嘴硬,老子今天就叫你——”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只觉得脖间一凉,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放下刀,滚。”
他胆战心惊地偏头一看,薄如蝉翼的刀刃已经深深陷入他的皮肉之中,而他甚至没能看清楚来人是怎么出手的——更叫他心惊的,是刀柄上刻着的两个篆字——富察……
“没听见么?不想活的,尽管留下。”来人跨出半步,威势赫然的面容顿时现于众人眼前,和珅呼吸一窒——居然是他,也只会是他——
福康安,今生今世你竟要魇我心志,至死方休么!
第三十三章 行渐远隔阂再起 借东风青云复上
福康安走过来,对靠着树干闭目不语的和珅道:“把手伸出来。”语气森然,似不带一丝温度,见和珅依旧闭着眼没理他,蹲下来冷冷地将他的脸扳向他:“这时候充什么硬气,方才若非我赶到你焉有命在。”另一只手却强行攥过和珅的手臂来,翻过一看,顿时抽了一口凉气:“该死的你在金川都白呆了!在战场上要都似你这般不要性命不顾后果,多少条命都不够搭的。”话没说完,已是麻利地抽出腰带上搭着的荷包——自一年多来他受命东征西讨,疗伤之药早是随身必备之物,旁的贵介子弟荷包里放的是沉速之香,他放的却只能是云南白药,若非如此,以他打仗从来身不批甲一马当先的性子,在穷凶极恶的战场上焉有命在!
将两颗药丸含进嘴里嚼碎,哺在自己手上,慢慢地混着自己的唾液将药泥抹在和珅的手心上,微凉的触感令和珅心中不由自主地轻颤一下,直觉就想将手抽出,福康安却蛮横地死死握住了,一点一点地药涂开,遇到凝滞处,也不顾脏,低头伸舌再以唾沫将药化开,沿着舌尖将其沿展开去,待舔到手指叫连处,却反复地流连不去,带出一丝旖旎情色。
“够了!”和珅只觉得有道电流直冲脑海,他猛地把手抽出来,剧烈地喘息着。福康安却似乎早有准备,无论和珅如何挣扎反抗也绝不撒手,末了,自他手掌见抬眼看他,哑着声道:“伤口还没包扎好呢,这岂是能玩笑的?幸亏我知道今日是索若木的死忌,你必会祭悼一番,若我不跟来,你——”话没说完,就深深地一声叹息,不再多言,一手撕下袍角,严严密密地将伤口包覆好了,握在掌心,复又定定地看向他。
一时,二人直眼相看,仿佛又回到金川战场那段时光,虽然走投无路朝不保夕,却能心无旁骛全意相待,没有纷争没有俗事没有富察家没有他与他太多的分歧与矛盾——若能亘久不变,他与他也就不会如今这般,相见黯然。
福康安此刻心中也是百转千回,自和珅娶亲之后,他万念俱灰,只余着个支撑富察家不坠声名的念头,于是一次次地请战,一次次地厮杀,一次次地负伤——他早就不在乎了,身体发肤之痛,较之当年撕心裂肺般的疼,根本无足轻重。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进京之初在他耳边充斥不去的就是关于一个俊美侍卫如何靠着谄媚邀宠,“取悦君王”的谣言——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那个茶余饭后沦为谈资的男人就是和珅——那个曾经立言“弯弓朱燕落,健笔李摩云”的旷达少年,为着扬名立万,为着功名利碌可以如此地不惜一切!
士别三日,早非吴下阿蒙。
养心殿里,他能无懈可击地对他行礼答话,却一如陌路人。
他憎恨,他怨愤,他愤怒,为他的无情无义,为他的自甘堕落。
不过刚刚官升三品,就迫不及待地要朝军机处的“傅家党”下手,从远在边塞的阿桂到近在朝堂的纪昀——他就,这么恨他么。
不,他绝不允许。
福康安眸色深了数分,终于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国泰之弟能从乌里雅苏台逃会京城,绝不是单靠什么行乞为生——是受人指使,要置你于死地!”
一句话,将和珅自妄怀情致中拉回现实——当日种种,早已过眼云烟,追思何异。“我知道。”他淡淡地开口,隐约带着几丝讥诮,“朝廷里多的是人想我死——你福三爷当日金殿之上不也是其中一员?”
“你!”福康安气急败坏,他怎么还不知悔悟!“你以为为什么当日你明明参倒了纪昀,却还人人想置你于万劫不复之境地,就是因为你太不择手段!你要参纪昀?他是我富察家的人没错,可他更是天下士人所望,当之无愧的文坛领袖——你整他?朝廷清流民心向背你都得罪光了!你之所以最后能
把他参倒,不在于你找的那些证据,而在于天意难回!自我阿玛死后皇上虽也依然对傅家荣宠不衰,但对傅家‘满门文武’的情况已有不满,否则如何会越次提拔一个汉人于敏中做领班军机?今次之事是皇上心中早存了个清洗党派的心,不过是利用你发难而已!收手吧——别再趟这趟混水了,这世间没有比朝堂之上的争权夺势更加肮脏鬼蜮——你要一展长才,可以去做地方府台甚至督抚,我都可以帮你——”
只要你,回到我身边,不要再妄图兴风作浪。
和珅眨了眨眼睛,忽然似忍俊不禁地大笑出声,笑地眼泪都渗出眼来,才伸手抹去了:“和某还得多谢福三爷抬爱了,不过,和某犯贱,偏要在这和人斗个你死我活!”
你到何时,才能收起你自以为是的高人一等与不可一世!你以为如今的我还能说收手就收手吗?!
我要的,我自己去争——终有一天我会比你站地更高,看的更远。
“你如今已经输地一败涂地你还凭什么和人斗!”福康安腾地起身,攥住和珅的下颔骨,面容狰狞,“我想你生就生想你死就死——你还不肯收手?!”
“输?”和珅似毫不知痛,扯开一抹阴寒而笃定的笑来,“你就看看,我能不能东山再起,死灰复燃!”——福康安竟还没有他了解他的“父亲”!
真是冥顽不灵!福康安还要再劝,却见和珅身后的那个小娃娃被二人争吵之声吓地脸色发白,胆怯地抱住和珅的腿,望向他的一双大眼还带着恐惧的泪光。福康安突如其来地哽了一下,胸中似压上千钧巨石,慢慢地松开手:“他——是谁?”
和珅弯腰将吓地簌簌发抖的望哥儿抱进还里,温柔地轻声一笑:“你看不出来么?”
如此相似的眉目五官——福康安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父子二人,瞬间面如死灰——是啊,眼前这个男人早已经变了!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与他剖心置腹满腔情思的少年!他却还在奢望他能为他回头?
他要的从来就是功名利禄,而不是——而不是他的爱!
只有他一个人,时至今日,还依然痴痴傻傻地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自君别后,山高水长——不诉离伤。
他福康安竟还远不如他断情忘爱来的决绝,至今画地为牢走不出相思成灾!
“好。”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转头,一步一步地迈开步子,伴随着他的话语一声一声地敲击在和珅的心上,“除非你能除掉我,否则我富察家的根基绝不许你动摇半分!”
直到那人走到看不见背影了,和珅依然面无表情地靠在树干上,望哥儿在他怀里伸手去兜他的胳膊,却感受到一股不可抑制的轻颤。
“阿玛——”他不懂,坏人明明已经都被打跑了,为什么父亲的表情,却仿佛要哭出来一般?
“没事。阿玛……阿玛只是累了,想再……再休息会……”
眼前这个男人,早已不再是他的爱人,他的知己,而是他此生——最大的敌人。
或许,惟有如此,他与他,才能共存于世。
福康安余怒未消地进了傅公府,阿颜觉罗氏早捧茶迎了出来,福康安一掌挥开,连茶带盏泼了一地,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大步流星地进门将门砰地摔上,阿颜觉罗氏顿时白了一张脸,站在屋檐下手足无措。这一动静极大,几个侍女纷纷围上来安慰少奶奶——本来么,三爷长年征战在外,偶有回家待奶奶虽不至柔情蜜意也算相敬如宾,又从来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冷峻性格,怎的忽然发这么大的火?
福长安恰有事进来,他如今也变地深沉寡语,早不复当初的飞扬无忌,抬眼见到这一院子人鸡飞蛋打地闹腾,便猜出必是福康安之故——当年那件事之后,福康安如变了一个人一样,虽然表面还如往昔一般老成稳重,但骨子里早已变地冷厉决然,个中原由他心知肚明。他心里终究有愧,是以这两年来深居简出,诸事不理,朝廷授官也拒而不受,为人暗中讥笑诟骂也不在乎,如同作茧自缚,拒绝外界一切的声色犬马以及——那个人的消息。而若非要事,他更是尽量少和他三哥接触说话——他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当年真相!。他微叹了一口气,上前对着拿帕子抹泪的阿颜觉罗氏行了个礼道:“嫂子莫气,三哥是在朝上受了气,不是针对嫂子。”
朝廷上谁敢给他气受,长安心下苦笑,幸而阿颜觉罗氏一心只知德言功容,听地如此说,忙低声道:“妾身从不敢生三爷的气,只望小叔能劝劝三爷请他宽心,就是妾身的造化。”
福长安抬眼看了看紧闭的房门里隐约传来的几记砸物之声,不由地心里一动——能让喜怒不形于色的福三爷如此失态,该不会,是……他的事吧?他上前轻轻扣了扣门,里面一声强自压抑的喝问:“谁?!”
“三哥,是我。”长安轻咳一声,强迫自己恢复清醒,“宫里高云从来传旨了,如今已到正厅。”听着里面的无声无息,福康安竟似没有接旨的意思,唬了一跳,忙补了一句,“是升任你为兵部尚书的圣旨。”
过了好一会儿,门忽然拉开,走出来的男人依旧器宇轩昂神采不凡,方才的失控仿佛不曾存在,福康安一面整衣一面大跨步向前走去:“开正门,奏礼乐,准备接旨。”
兵部尚书……好的很……你毕竟还是有弱点落在我手里了!
如你所愿,我会倾我之力与你——一世为敌。
崇文门在和珅的着力整顿之下,早已不复当初“空架子衙门”的模样,士农工商一体明文缴税,也省去不少纷争民怨。一日和珅照例在衙门里看帐,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喧哗吵闹,和珅将帐本合了,歪过头示意刘全去外头看看出了什么事,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刘全便回来了,刚掀帘子就咋舌道:“是山西布政使司陆傣君陆中丞——这会子正在城门外闹着呢,说,说什么他乃堂堂朝廷二品命官,岂能与平民商人一样对待,还说四品官进京收十两银子,他二品官员就收到二十两银子,实在是有辱官声,还说——”
“必是说我贪财如命中饱私囊了?”和珅微微一笑,那些人又岂会那么容易放过他?他直起身,将辫子甩向身后,昂然信步而出,“该来的总会来——我就出去会会那位陆大人。”
“我陆傣君天子门生,乾隆二十八年取中二甲进士,你是什么东西,就敢在我面前叫嚣,还强迫纳税——这是有辱斯文,无耻之尤!”
“陆大人,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咱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规矩?规矩是谁定的!”陆傣君打断守城官差的话,冷笑道,“毕是你们和大人了?!一个七品小吏也敢在做跳梁小丑!”
“陆大人言重了。”和珅听到此处,方才拨众而出——的确,陆傣君是乾隆二十八年进士,但他没记错的话,当年他的房师,正是于敏中。他站定了恭恭敬敬地抱拳行了个礼:“下官并非有意刁难大人,但官员按级缴税已有明文定制,顺天府内务府都是准了的有案可查,下官自问请大人上税有理有据并无越权。”
“和珅,你口口声声规矩定制,可你一个小小的七品税吏见了本官就是这么个规矩么?!”
和珅只愣了一瞬,顿时明白他是在故意羞辱,却依然满脸带笑,嘴里直道:“是下官怠慢了——”言犹未落,已经提袍跪下,在一地尘土中磕下头去,而后抬头起身,掸去膝上灰尘,对着目瞪口呆似乎还来不及反应的陆傣君微微一笑,却是语气坚决:“见礼已毕,请陆大人缴税二十两。”
“我,我为官满袖清风,一分闲钱都没有,此次进京述职是奉了皇命——你凭什么拦我?”
和珅笑容更冷了数分——堂堂布政使司拿不出二十两银子?一分闲钱没有——这话搁雍正朝,他信,搁今天,他凭什么信?!威胁他?这个法子未免用错了地方!
“士农工商一体缴税各有定制——这也是皇命——陆大人面圣之心只怕比下官急切的多,下官还是那句话,只要您交纳税金,崇文门立即放行!”
“这钱我就偏偏不交了!”陆傣君干脆叫跟着的仆人把行李铺盖一扔,“你不就嫌我是官么,我如今把官印官服一应被褥铺盖都扔在城外,孑然一身空空两手,做一介布衣百姓,如此进城,你还要收我税金吗?”
“如此,自然不必。”和珅不为所动看着他,“除了官服顶戴你就是平民百姓,不在上税之列。”对属下一挥手:“开城放人——”
“爷——”刘全早吓地说不出话来了,待陆傣君大腰大摆地进了城门,才走近几步小声道,“这陆中丞毕竟是要面圣的。如此闹法太失体面,要是传到皇上耳里岂不又是个错——”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今崇文门关税正是百废待新岂能叫他坏了规矩?——那些人正巴不得我出这个错呢……”和珅一挑眉,冷笑道:“况且,我就是要把这事闹大。”
高云从呵着腰进了养心殿的后寝,替他打帘子的小太监暗中冲他摇了摇头。
老天爷,皇上今儿的心情还是不好,呆会只怕又少不了一顿骂。高云从的苦瓜脸在转头见着正在说话的乾隆与和亲王之时,迅速转为一朵盛开的多瓣菊:“皇上吉祥,和亲王吉祥。”
随意地挥挥手命他起身,乾隆的眉依旧颦的死紧:“凭他什么事,慈宁宫的一应用度不能少,岂有叫以天下养的一国太后缩减月钱的理儿!”
“正是这个理呢。臣弟也依着话驳了内务府——莫说太后,就是乾清宫,坤宁宫也不能削减宫女——没这个例不说,传出去又不得安生。”和亲王弘昼赔笑答道,“都是宗人府这个月来化钱太多的错,重重叠叠地支领一笔又一笔,内务府又不能瞅着那些王爷贝勒失了体面尊贵……”
“这都是借口!难处向来都有,怎么和珅在的时候就能料理的稳稳妥妥的?!还有那金发塔,和珅一走就几乎停工,怎么着,紫禁城里就再没个有本事的人了?!”乾隆端茶刚抿了一口,砰地就给砸在地上:“谁伺候的茶水?!朕怕积食特特要的普洱——给朕上的什么雨前龙井!”
登时一个小太监跪在地上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弘昼不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乾隆的秉性与雍正爷大不相同,无论暗藏多少雷霆之怒,面上也不爱表现出来,最是讲究君子端方的,这些日子来诸事不顺动辄发火,只怕也是为着和珅之去,还偏在那抗着装没事儿人。于是亲自接过换上的新茶奉到乾隆面前,笑道:“这些阉人知道什么冷暖,皇上跟前还是得要有个知心知意的人妥帖伺候,和珅善解人意精细体贴,当家理政原就是一把好手——看他短短时间里让崇文门关税起死回生就可见一斑了。依臣弟看,那和珅虽也有错,皇上也小惩大戒过了,不如叫他回宫吧。”
乾隆接了,却不答话,拇指摩挲着钧窑粉定细瓷茶盏,一点一点地将心中的影象给揉碎扯散了,才微微地摇了摇头:“不成。不能为着他一个人置满朝文武意愿于不顾,此其一。他谋算朕心挑拨宫闱也是事实,没有这么轻易放过他的理,此其二。”
况且,弹劾纪昀虽出自他本心,但纪昀为天下文人领袖,手中还编着四库全书,总得有人替他出面认了这事,以渡悠悠众口,也为他将来起复纪昀留个余地——这是他为人君者的一点私心,却不足与外人道。
弘昼见乾隆把话说得如此堂皇,虽知道他实际上是拉不下脸承认自己离不开他,兀自死鸭子嘴硬罢了,却也一时不敢接话,于是也便沉默着。在旁久侯的高云从见是话缝,忙谄着脸禀道:“山西布政使司陆傣君隆宗门外求见。”
“这是进京述职吧?递牌子进来就是,又闹什么。”乾隆一皱眉,这会子他心绪不宁哪有心思去理会这些个微末小事。
“可可陆中丞一副布衣百姓打扮,官服朝珠一应都无,御前侍卫依律不让他进殿。陆中丞却不知怎么着死也不肯更换顶戴官袍,只是在门外一路叩头,哭着要面圣。”
“胡闹!没王法的东西!大清什么脸都叫他给丢尽了——他是在朕面前撒泼!”乾隆刚刚平复下来的怒火又熊熊燃起,弘昼却把近来闹地沸沸扬扬的这段公案记了起来,因而笑道:“皇上,陆傣君是受了委屈,想您给他做主呢。”
“他一个从二品的地方大员,到京城算个大财主了,谁给他委屈受?!”
弘昼忙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始末说了,末了还道:“陆傣君进了京城后,身无长物,衣不敝体就直闯到顺天府衙门里击鼓鸣冤,逢人就哭诉他一个正牌进士一方大员教个七品芝麻官给辱没了,说和珅——是个满身铜臭的贪利小人,天下岂有士农工商官一样纳税的咄咄怪事,分明是……分明是中饱私囊了——”弘昼见乾隆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忙中途掩口不说,乾隆却将茶碗一砸,溅了一桌的水渍:“胡闹——”
“皇上息怒,和珅也是想有个开源节流的长久法子,他这次若是循情屈服了下次再征收税金就是难上加难,所以——”
“朕说的是陆傣君胡闹!官箴如此,还有脸过来哭诉什么‘有辱斯文’——他的十年寒窗都读到哪去了!”
乾隆腾地起身,背着手困兽似地踱来踱去,藏青万寿锦袍上绣着的金线九龙也张牙舞爪地游移不定,直到他脚步丕停,龙纹陡静,和亲王才终于听见一道半含挫败却又半含解脱的声音:
“宣……和珅进宫——养心殿西暖阁见驾。”
第三十四章 剖心肠巧言释君憾 余心辜始意结党援
灯蕊倦怠,恹恹欲灭,将昏未昏的一点烛光摇曳在身前跪伏着的男子身上,乾隆凝视着他,许久才将视线移开:“起来吧。”
和珅却不起身,依旧以额触地,闷声道:“臣死罪,不敢平身。”
乾隆扯出一个略带讽味的笑来,他若至今还以为和珅是这样的胸襟胆色,这皇位他也坐不稳了。
不是不恨眼前这个人对他一番苦心弃若敝履,甚至妄图操纵君心——他有时候宁愿这个男人能够愚蠢一点,而不要——不要自以为能玩转天下。
余光已经见着那滚龙衣摆在他跟前止步住和珅闭上眼,屏住了呼吸。
“陆傣君之事,是你处理不当。他毕竟是一方大员,随意折辱岂不是绝天下士人所望?”一只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你说——”乾隆未尽的话语陡然消音,他有些怔忪地看着和珅紧闭的双目中流下的两道清泪。
他不曾见他落泪过,朝野闻名的“笑和珅”——心中就算万般算计,面上也是笑若春风。
“哭什么。”手下用力,那削尖的下巴仿佛会一捏就断,乾隆伏低身子与他平视,“真为陆傣君之事怕成这样?”
和珅摇了摇头,鼻间翕动不止:“奴才错,不在此,而在‘李代桃僵’之计。”
乾隆一怔,不由地松手退后,万没想到和珅竟有胆直白如此——这事是他心里一大隐痛,他的自尊与骄傲焉能承认和珅不但于他无半分情谊还设下圈套引他分心!开始他真当章佳氏是锦霞的替身,可接触久了立时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以她的脑子,若非有幕后高人还想不出这等计策——和珅,你就这么想……离开我么。
和珅却不等乾隆退开,膝行数步哭道:“奴才是脂油蒙了心的糊涂种子!但也从没想过这等微末伎俩可以瞒过圣明天子——奴才奴才是情急无奈!”
“无奈?”乾隆终于回过神来,冷笑道,“有什么无奈让你觉得可以欺瞒朕,糊弄朕,乃至离间天家?!你真以为朕没你不可吗?!”
皇上!和珅又重重地连磕数记响头:“不是皇上非奴才不可,而是奴才非皇上不可!皇上是圣明烛照的千古一帝和珅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想一辈子伺候皇上都是真心!可却万没想到——皇上会,会‘错爱’奴才——奴才怕,怕成又一个龙阳君弥子瑕之流,悠悠众口之下,奴才能留在皇上身边几年?!皇上如今舍不得,可一年后,两年后——十年后,您定然会择江山而弃我——以色伺君朝暮易逝以才伺君方能天长地久终其一生!”说罢抬起头来,额头早已红肿一片,他却不管不顾地撕开自己的衣领,现出脖子上那抹殷红如血的伤痕:“皇上说奴才是锦霞娘娘的转世,因而处处抬举怜爱,奴才辗转思量,难道真没半分动容?夜不能寐之时,也常常在想奴才是不是就真是锦娘娘的来世!奴才认了,就是转世轮回也依然要回来伺候皇上,这就是奴才的本心——皇上说奴才对皇上没有情谊那是错的,奴才只是……只是想一辈子伺候皇上,可沦为男宠又能有几年光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次贬官出宫,奴才看开了,只要是为皇上办差,无论处江湖之远还是在庙堂之高,我都心甘情愿,也想好在崇文门呆一辈子了——我,我真没想到还能再见皇上一面,只当皇上,此生都不会原谅我了……我认错,错不在揣摩君心,而在以一片机心辜负一个真心待我之人……”话至于此,已是泣不成声。
乾隆一时听地怔了,和珅所说句句都似敲在他的心上,若他藏着掖着,切词开脱,他也就对这个不择手段向上爬的男子彻底死心了——可偏偏又如此剖白胸臆,情真意切!和珅,朕究竟该拿你怎么办?得不到,弃不掉,竟似永远不上不下地卡在心尖!
“罢了。”乾隆如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疲惫地坐回椅上,“其实我心里一直都知道,你志不在此,该放你出去大展拳脚——”只是,心下终究舍不得,“……若此后你不用心机来侍奉朕,朕岂会有心机来待你——我们——永不相负,做一对千古知遇的君臣榜样罢……”
“谢皇上谢皇上!”和珅再次喜极而泣,这回是真地动容,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乾隆有如此心胸!此番背水一战再挽君心本是连他自己心里都没底,不知道有几成把握,如今看来,这圣天子终究是胸怀天下的性情中人,倒是他自己,步步惊心,时时谋算,迎来送往究竟有几分真心?
这一瞬间,心底深处不是没有触动,但也仅在须臾之间,和珅又恢复了他一脸哀戚的诚挚神色。
“明天你回户部报到吧——御前侍卫也依旧兼着,还是值宿宫中吧。”乾隆摸了摸他的胳膊,“你又瘦了些,想来宫外日子也着实难熬——”
拿的起,为什么就放不开。
这话就等于他官复原职了,和珅忙低头拭了泪道:“奴才一定谨慎办差协助尚书大人——”
“协助什么。”乾隆转过身去,淡淡地道,“你便是升任户部尚书去的。”
仅仅三个月不到的时间,纪昀被罢官贬去乌鲁木齐军前效力的诏书刚刚下发,被百官联手逐出朝廷的和珅不仅立返朝堂,还摇身一变成为堂堂二品大员,户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这是连福康安都不曾有过的优容圣眷,一时之间前朝后寝人人为之侧目,再没有人敢正捍其锋——时年正值乾隆四十一年。
诸阿哥,福氏兄弟也纷纷缄默下来,任和珅昂然自若出入朝堂,得心应手地处理部务要事,和珅对财政民事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敏锐感,户部内务府各级藩库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上手地井井有条。一扫前任面对大清帝国这样庞大的国家机器运转不灵捉襟见肘的局面,就连年年哭穷的内务府也渐渐有了起色,时人不呼其名而唤其“和财神”。
可乾隆似乎并没未此感到多大的愉悦,下朝回来,他将诸位随朝办事的阿哥并六部尚书都叫进养心殿,将阿桂的奏章递给诸人看了。
“阿桂去年平了回疆之乱,就奏请班师,朕也允了在京城要给他办个风风光光的凯旋大典,可是,他这一班师,就整整数月——”乾隆枯着眉道,“如今在甘肃干脆就驻军不前了,说甘肃连月豪雨士兵苦不堪言,暂缓班师云云。你等怎么看。”
众人都一目十行的草草看了个大概,于敏中近来如霜打的茄子,极少公开发表自己意见自不必说,又有一干老成持重轻易不开尊口的大臣如刘墉等也三缄其口,就连如今现掌管着兵部的福康安也只一反常态地看了一眼,就挑着眉将奏章递给旁人。正当众人都在揣摩圣意何为的当口,十一阿哥永星因着近日皇阿玛对他越来越冷淡而早想在君前表现,因而赔笑道:“阿桂谋国老臣,拥兵不前必是真因为大雨滂沱不止道路泥泞难行,断不会有什么观望之心——刚刚升任陕甘总督的王擅望才因着政绩卓异被皇阿玛赞为‘天下第一能吏’必是最能勤勉办差的,可以着令他在管辖境内妥善安置接待那十万大军,想来待天气回晴,大军很快就能抵达京城。”
“唔,好。你这方法稳妥老成。”乾隆端茶啜了,含在嘴里品着半晌,才咽下去道,“你们怎么看?”
“十一阿哥所言甚是。”没人愿意得罪阿哥,何况听来的确在情在理。福康安只是抬头望着养心殿上悬着的“中正仁和”的牌匾,并不答话,刘墉自觉自己与阿桂同属‘傅党’,有纪昀这前车之鉴,若非有福康安打头,他是万不敢做这出头鸟的,因而也只能佯装赞同。
“既如此,赞同的都跪安吧。”乾隆放下茶杯,淡淡地道。在跟前伺候久了的都知道,这位主子此时心情并不痛快,但没人知道原由也都只得恭身退下。
一时间众人散尽,乾隆复又睁眼,面前并肩站着的只有两人——户部尚书和珅与兵部尚书福康安。
二人的视线却从没在此交回过。
不愧是文臣武将,股肱重臣。乾隆略带了点子笑意,语气却依旧是凝滞的:“怎么?你们不赞同?”
和珅知道以阿桂与富察家的关系,福康安着实不好先开口,便率先甩袖跪下先声夺人:“阿桂绝不可能无的放矢,所奏灾情必定属实,甘肃连月豪雨绝无虚假,请皇上明鉴。”
福康安横他一眼,才从从容容提袍跪下道:“若雨灾属实,则原来的甘肃巡抚王擅望所报之‘甘肃连连大旱,颗粒无收’之言就是弥天大谎!此等枭獠之臣辜负了皇上对他的殷切期盼与栽培,不仅不该升任陕甘总督,还要压赴京城重重治罪!”
乾隆重新又木了脸,坐在原处须发不动,却也没个正式答复,和珅暗想,这福康安疾恶如仇想什么说什么从无顾忌的性子还是与当年一样,从不知道迎合二字如何书就,这乾隆前不久刚刚因为王擅望在甘肃巡抚任上管辖有方调剂有度,当着满朝文武夸他是‘天下督抚表率’当场擢升他甘肃巡抚任上署理陕甘总督事务——这廷寄刚发出去没多久,就再大张旗鼓地把人给抓回来问罪,就算王擅望罪证确凿,乾隆也不免担上个“识人不明”的过失,因而便道:“先前王擅望的确报了甘肃三年大旱,还因为他不要国库一分银子,靠着开捐纳输,靠着甘肃百姓,就自给自足解决了民生维续的难题——皇上出自为甘肃百姓天下百姓计的公心,这才立他为督抚表率——奴才以为,若王擅望果真谎报灾情,冒赈敛财辜负了皇上那的确是该千刀万剐,可万一其间有什么误会,岂不冤杀好官?因而奴才以为,即便要查也不必象上次查国泰那样大张旗鼓,而是宜别立名目,暗中查访,坐实罪证了再行问责不迟。”
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一应俱全,方法对路又丝毫没去点破乾隆的怕担“识人不明”之名的心思,乾隆点点头道:“上次山东国泰案你办的很好,这次还是你去甘肃,别说查案,就以犒赏三军督令还师之名去甘肃宣旨——记着不到万不得已就别声张出去。”
“奴才遵旨。”
福康安天分极高之人,很快就明白这次又被和珅抢前一步,他自己虽不屑迎合拍马,但他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和珅在揣摩圣意方面已经如火纯青。一咬牙道:“皇上,奴才也愿随往甘肃查案!”
和珅猛地一惊,余光所见,福康安一脸笃定,势在必得——他是有意为之!
“你?”乾隆似乎怔了一下,福康安天璜贵胄,又是带过兵的将军,在军中威望极高,若甘肃的兵出什么乱子他也弹压的住,可康儿的脾气他是了解的,从来目下无尘心高气傲,他就是怕他过刚易折,反倒坏事。
“皇上,若是以督令阿桂还师的名义去甘肃视察,实在没必要派上两个尚书,只会打草惊蛇让王擅望一党心生警觉。”他实在不想与福康安朝夕相对——他自问没那份勇气与定力!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甩开我么。福康安心中冷笑一声,嘴里却道:“皇上,阿桂大军就盘亘在甘肃,万一到时起什么哗变,奴才镇的住他们,光靠和珅,顶不了事!”
和珅一咬牙——他就这么赤裸裸地看不起他么!
乾隆伸手抚头——这两个都是人中龙凤才堪大用的,为什么次次都意见相左,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还真不知如何取舍——
“皇阿玛,儿臣愿与和大人同往甘肃!”
一声喊如石破惊天,众人齐齐回头望去,竟是十五阿哥永琰去而复返,跪在帘外朗声回道。
乾隆素知他这个儿子少年老成做事稳妥,似乎与和珅又从没冲突的,加上他皇子的贵重身份,倒的确是协往甘肃的好人选,心里也着实想磨练试探他一番,因而也不多加考虑,当下允道:“就依你的。以和珅为正钦差,佯以犒劳三军督令还师之名暗查王擅望冒赈一案——着十五阿哥协同学习办差,中途不可制肘干预,钦此。”
福康安万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迅速了结,但圣旨以下,对着这个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再不甘也只得强自咽了,与其他二人齐齐叩首道:“臣遵旨。”
一道箭划破肃静,牢牢地钉上靶心,簇新的羽尾兀自摇晃不止。和琳眯着眼,缓缓地放下弓,只听得身后一声喝彩:“好!”
他转过身,眉梢上立即透出十二分的愉悦:“哥,终于有空出宫回家看看拉?”
“恩,我又要放差了,这次去的是甘肃,放心不下家里,特特回来看看。”和珅走上前,如儿时一般大力地将弟弟抱个满怀,“你这些年武艺越发进益了,看着比我还强。”
“我哪能和哥哥比——你是金川实战历练过——”和琳话刚出口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些年来和珅最是忌讳别人再提起当年之事,应而忙转了话头,勉强笑道,“如今虽然天下太平,但天理教白莲教四处作乱;邻近诸小国也都毫不安分蠢蠢欲动,我如今已升了步军副尉,也是要预备着随时能上战场挣个功名才是,总不能要一直仰仗哥哥庇佑——”
和珅却似不怎么在意,还在想着今日养心殿跪安出来,三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语。出了隆宗门,永琰要西走回阿哥居住的乾西五所,他与福康安却都得走臣子出宫必走的东华门。福康安向永琰行完礼,干脆就站在旁边等着和珅,他看在眼里却着实不想此时再与福康安多做纠葛,以福康安此刻的怒火中烧再加之肆无忌惮若在宫中起什么争执那可是大大麻烦。
见着和珅磨磨蹭蹭地拖着给永琰行礼,就是想躲着自己,福康安心下更是有气——似乎所有的自制一碰上他就土崩瓦解,干脆冷冷地道:“和大人向十五爷跪安也值当这么拖沓?”
“唔?福公爷的意思是我不值得和大人郑重其事,恪尽礼数?”本来不动声色的永琰忽然开口,语气一如他在人前一贯的沉稳平和,话中的意思却是极重——无论如何,名义上他是龙子,是主子,福康安这话说的着实逾越了,往大了说,是大不敬之罪。
“奴才不敢!”福康安仅仅怔了一瞬,立即啪地甩袖跪下,他万万没想到平日里不哼不哈他从没放进眼里的永琰会忽然晃上这么一枪,一顶大帽子扣地他招架不起。
“我也知道福公爷忠心赤诚,必是无心之过。”永琰转而笑眯眯地道,“我是第一次奉皇命出京办差,实在有许多事要请教和大人,请和大人移步乾西五所详做解说可好。”
这摆明是要先逐福康安出宫,和珅愣了数秒才回过神来,忙低头应道:“奴才遵命!”
和珅躬身跟着永琰走了,一路也没回头看上一眼,心头只是不住地盘算,与永琰的初次见面,着实称不上愉快,他怎么偏偏在此时替他解围?
上次那事看似福康安永星打头阵,其中却未必没有十五阿哥的参与谋划……这宫里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他究竟有何目的。
一只手轻轻摁上的眉心,随着一声叹息:“哥,你又劳心走神了……”自复出之后,和珅一面殚精竭虑处理户部各种叫人焦头烂额的葫芦帐一面又要在宫中步步惊心如屡薄冰地伺候皇上,眉间早已深深地刻上数道纵纹,如此番说话说着就陷入沉思更是家常便饭。
“哦?哦……”和珅自己也笑了,抓着和琳的手轻轻放下,“这些日子实在太累了……”但这份苦,这份累,他甘之如饴。信手抓过一旁的雕弓,和珅搭弓引箭,但听弦惊一霎,展眼望去,箭簇便已经刷地擦着和琳方才所射之箭一并没入靶心。
和琳情不自禁地鼓掌道“哥哥果然宝刀未老!”
“不,哥是老了……”和珅将弓丢下,抹了把脸,慢慢地扯开一抹势在必得的笑,“你升官了这很好,詹参领是个晓事的,你倒是不忙着上战场,兵部的位子要给我占稳了——你总说我再次起复后心思重了不少——不重怎么行,这次我算是看透了,你在朝中没有根基,就如风中芦苇,即使皇上使你青云直上,那些盘根错节的党派势力还会在暗中把你猛地拽下来,一次又一次……和琳,大哥心里怕啊,再摔下来一次,皇上未必还有那份心思再让我翻身——结交党援,才是屹立朝廷长久安身的的唯一保证!”
大清二十年前能出个“傅家党”,难道二十年后就不能出一个“和家党”?!
和琳看着和珅脸上阴沉却隐含兴奋的笑,心中不由突地一跳,如千斤巨石陡然压上——他的大哥,如今已完全沉浸于权利的争夺游戏,且乐在其中。
第三十五章 十五皇子有心纳士 少年权贵意尚游疑
时值暮春,本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此刻天上却依旧零零星星地飘着冷雨,暗沉的乌云阴地极重压地极低,兰州城外一干红顶大员们却一反常态地批着一色米黄油衣,冒雨三五成群地聚在城门外,刚过了戌时,不知道哪个眼尖的率先喊了一声:“来了来了!”众人抬眼看去,雨幕中果然有一队珞车自东南方向蜿蜒而来,为首的一顶青呢轿子不饰豪奢,惟轿顶盘着一座乌银戗金小腾龙——不消说,这轿里坐着的必定是当今的十五阿哥永琰无疑。众人登时忙做一团,做张做致地列队恭迎,洞开城门,礼袍齐鸣,待轿子行地近了,才见另一顶红围小轿略略地靠后停在永琰轿旁,车辕前插着一面正红镶嵌着百边的小旗子,因被雨打湿了,时卷时舒地耷拉在秆子上,却不难见到其上一行锈金字“钦命颁授关防全权钦差大臣和”,不问而知,里头坐着的便是当今乾隆驾前炙手可热的户部尚书,钦差正使和珅。
一时二人掀帘联袂而出,身后立即有人撑上两把油伞,和珅陡然从暖烘烘的轿子里出来,冰冷的雨珠悉数打在脸上,直觉就想抖个激灵,可一望身边的永琰气宇沉郁冷面威严,不由在心中再赞一声少年老沉,自己忙也掌住了,缓缓地打量起出迎的甘肃父母官来。
此时居中为首的身着锦鸡补服珊瑚顶珠的官员立时率众提袍向和珅永琰二人跪下,山呼万岁:“奴才们给皇上请安!”
“圣 躬安。”和珅昂首朗声道。他是第一次以钦差正使身份出巡办差,那份威仪从容却也丝毫不差。众人方能起身,方才为首之人便是乾隆前不久刚刚诏谕嘉奖为“天下督抚表率”,得以在甘肃巡抚任上署理陕甘总督事务的王擅望,他呵着腰赶到跟前,先给十五阿哥行了三跪九叩礼,才抱着永琰的小腿仰头看他:“十五爷长地好高大了,当年臣第一次进宫述职之时,少主子才这么大呢,展眼之间就成这般人中龙凤国之栋梁了。”
永琰向来寡淡的脸上并看不出什么喜怒,他偷眼瞟向和珅——他如何不知这起子官员是故意在冷落和珅这个朝中新贵,叫他知道什么是强龙难压地头蛇——“请起,王督已是两省总督,位高权重,永琰不敢造次。”不冷不热地给他碰了个软钉子,王擅望讪笑着略退了半步,这才转向和珅道:“大人奉皇命前来抚慰犒劳平灭回部的三军将士,着实辛苦了,和大人是要立即赶赴桂中堂大军行辕的话,本督立即派人为大人整装换马前往嘉峪关。”
阿桂屯兵嘉峪关南,距此尚有数百里之距,王擅望连在兰州府为钦差接风都略去,等于是下逐客令,而和珅自入中枢以来,还没人敢当面与他这么说话——
永琰听着依旧是不冷不热地隔岸观火,和珅却似浑不在意一般,满面春风道:“如此甚好,我本就心里记挂着皇差恨不得早办早好回京赴命——我这奴才命自不用说,十五爷这般金尊玉贵哪里能经得起千里奔徙舟车劳顿,连顿热饭都没能吃上就要再尝塞外风沙?”
一番话看似随和打趣,却无声无息地扣了个“怠慢钦差”的罪名给王擅望,把个权倾西北位极人臣红极一时的总督堵地哑口无言,之后还是兰州知府李顺丰出来打了圆场:“这个自然——兰州城内已经备好了为十五爷和大人接风的筵席,请进城小憩整修一番,再行上路不迟。”
和珅见好就收,顺着台阶下,回头给永琰作了一揖:“请十五爷进城。”
永琰在正瞧地有趣,看了和珅一眼,略点了点头,袍角轻掖,率先迈进了掩在雨中一片迷蒙的兰州城。
“主子,和大人来了。”穆彰阿将和珅引入上房,永琰正歪在床上拿着一卷《悦心集》在看,见人来了,才掷下书坐直了身子。
“微臣给十五爷请安——”和珅刚要跪,永琰已经命穆彰阿扶起来上座,一面道:“不比在宫里,都随和些吧。”
和珅觑了他一眼,心里暗道:他敢随和么?老十一的咄咄逼人和老十七的骄横一世他都觉得没什么可怕的,偏偏这老十五平常喜怒不形于色,刚一见他就狠狠地排揎了他一次,如今又主动请缨与他同来甘肃还这般的和颜悦色,真真教人摸不清他心里究竟转个什么念头。
永琰挥手命穆彰阿退下,竟亲手提了茶壶给和珅斟了一碗茶。和珅忙弹起身子恭身接过,嘴里连称不敢。
“还在记恨当初那件事?”永琰忽然一笑,“你和大人一介侍卫之身在宫廷里叱诧风云,着实叫人心惊——就当永琰小人之心,估错了和大人的心智度量,在这为当初的蛮撞给你赔不是了?”
“十五爷折杀微臣了!微臣从不敢记恨十五爷!”和珅屁股本来就只轻轻点座,此刻更是跳起来又要跪下——短短一年大起大落,他比任何时候都相信人心隔肚皮——他不相信以永琰之身份心机会因为他如今在皇帝面前大红大紫而曲意示好。
永琰一手拦了,笑道:“和大人的胸怀,自然不会记恨。实话与和大人说了吧。我是第一个出宫办差的阿哥,说实话,不怕是唬人——紫禁城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看,办的好了自不必说,办的不好,还会连累宫中母妃——和大人,我是真心想查查这个王擅望的底,看看这个一品大员究竟有没有资格做‘天下督抚表率’,你可定要帮我。”
帮我一鸣惊人,脱颖而出——也只有你能办的到。
和珅舔了舔嘴唇,完美无缺地将这个太极拳打了回去:“十五爷说哪的话,奴才领了皇命出来敢不用心办差么!”
没说帮,也没说帮——却等于拒绝了他的拉拢。永琰寻不着他的破绽,却也不恼,干脆转了话题道:“方才接风席上我问了王擅望的事,你怎么看?”
和珅见说到正事,这才松了神色,道:“方才问他‘甘肃连年报旱灾,怎么今春却如此多雨’,他答甘肃素来干旱,有志可查,此刻天降甘霖实属异数中的异数——甘肃干旱是人所共知,但有没有干旱到如他前些年所奏的那般‘涸地千里,颗粒无收’却值得商榷。王擅望甘肃巡抚任上,虽报了‘旱灾’却没要朝廷一分赈灾银子——大清早有制度,若遇天灾可开捐纳监,秀才们按制交纳谷物粮食可取得监生资格,我思来想去,若王擅望谎报灾情,能从中渔利的只有这一大宗。”
“你的意思是,要查太仓粮库?”永琰弓着手指敲着桌面沉吟道,“王擅望与国泰不同,我们的人一路敲锣大鼓地行来,他怕早就做好完全准备来应对,否则他今日的态度又岂会如此有恃无恐?”
和珅脸色不变,点头称是,心里却道——若粮仓里能发现什么,这王擅望也坐不到如今这个位子,他不过是想看看这位少年阿哥究竟有多少斤两——甘肃之行若查无此事还则罢了,若真有此事,这回的案子只怕是甘肃全省官员都勾结株连在内,立即成为大清开国以来的第一大案!
“致斋。”少年变声期特有的低哑声音惊了和珅一跳,回过神来,才见永琰就着桌上漂移不定的烛火,正靠地极近地歪着头瞬也不瞬看着他。和珅当初生吃鸦片就落下的病根,最吃不起人吓,此刻忙慌地直起身子退开,一口气却又上不去,扶着桌子剧烈地喘咳起来,一面喘吁吁地道:“奴才……不,不敢,咳咳……逾制,十五爷折杀微臣了……”
这么大的反应……永琰心中冷笑一声,却不知道那个在朝上时时与你为敌的男人这般唤你时,你也如此地仓皇失措?面上却依旧挂着副温文的微笑:“和大人有气喘之症?”
“不……不碍事……咳咳……”和珅已经咳地脸红脖子粗了,一抬头鼻间忽然就窜上一股沁人清香,“唔……”
“可好受些?”永琰虽未满弱冠,身量却似足了父亲,这么并肩站着,比和珅还高些。此刻他手上攥着个小香包,送至和珅鼻下,略低了身子,在他耳边低低柔柔地道,“如何不碍事?你也太不经心了——这个香包是我额娘做的,我十四哥在生之时也有先天气促,额娘依着苏杭古方,寻遍百草才配出这味道来,一旦发病闻着就能平复许多……”
和珅陡然攥紧了永琰握着香包的手,微微颤抖地吸了好一大口,才渐渐地舒开眉头,平缓呼吸,一睁眼就见永琰贴地极近,一双如墨黑眸里都是似笑非笑捉摸不透的神色难解,心下猛地一惊,不着声色地退开半步,提袍跪下:“微臣失礼了。”
“这个荷包你收着吧,犯病之时拿出来嗅嗅多少能缓解一番,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和珅却直挺挺地跪着没有起身的意思,反将那明黄色的香包双手奉还:“此乃宫闱御用,外臣如何擅专。”
凭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如今局势未明,你们这阿哥夺嫡的浑水我一时还淌不得。
永琰象早料到了一般,笑笑着收回来就顺手在烛火上炬了,火焰腾地卷起丝制荷包的锻面,和珅一惊直觉地劈手去夺,在地上扑灭了火,那香包却早已烧地残黑不堪了。
“我送出去的礼,岂有收回来的理儿?”永琰蹲下了身子,将那烧了一半的香包重新塞回和珅手里,“如今它也不是什么御用之物了,你还不收?”
和珅闭上眼,伸手接了,恭恭敬敬给永琰磕了个头:“谢十五爷恩赏。”
永琰看着和珅告退后走地飞快的背影,眯着眼缓缓一笑:
就看看你我二人,谁能试探出对方心里真正的底线。
为大事计,你定要为我所用——否则,还是消失为好。
次日的太仓查粮,果然不出所料,仓库所纳粮食的成色数量与登记在册的纳捐人数尽皆吻合,没有半分出入,和珅特意下到太仓底层,伸手去翻,那谷子果然没有一丝霉烂,都是今年出的好米,想来应付甘肃一省饥民是绰绰有余了。
“如何,和大人可要好好查仔细了。秀才士人们每一笔按制捐纳的粮食都是登记在册,本督立下了军令状——这是甘肃百姓们旱灾时候的救命粮,谁让它出了一点纰漏,本督就拿他祭旗!”王擅望语带骄横地看着和珅,对一个初出宫廷的阿哥和谄媚邀幸的弄臣更加不放在眼里,甘肃各个官员于是都竞相附和。和珅只是笑笑地,也不与他辩,反倒是永琰出声:“王督不愧为天下第一能吏,这太仓屯粮做的滴水不漏,甘肃全境太平不因旱灾而滋生匪乱,都是王督之功,我与和大人回京后定当在御前为你表白功绩——既无事,阿桂那边的事还等着办,我看我与和大人也不在兰州多做耽搁了。”
王擅望对着永琰自然不能象和珅那般脸色,因着笑道:“微臣为官数十年,不敢博皇上谬赞,只知一心一意报效国家为民请命罢了——”说完就命人择了吉时,大开兰州城门,鸣炮礼送两位钦差出城,一色十一辆青油大车直直排开,辕门上插着的钦差黄龙旗猎猎飞舞,遮天弊日声势雄壮。
永琰和珅二人又与甘肃诸官员话别片刻,便也心急如火地登车而去,喧嚣而过的车队在泥泞的湿地上溅起一片或大或小的水花。
车马如龙直行到邴县境内,距兰州府已有八十余里路程,和珅正坐在车上正兀自闭目养神,忽然只觉得轿子陡停,一阵摇晃后,一个人猛地掀起轿帘一屁股坐在他的身侧。
只见永琰微微一笑,丢给他一个包袱。
“十五爷这是何意。”和珅微颦着眉抬头看他。永琰忽然扯开自己身上的石青绣蟒龙褂,甩在车底上,一面将其中一套粗布衣服三下五除二在身上套好了,一面抬着下巴示意:“你也快些呀。”
“我不懂。”和珅看着包袱里散出来的粗布衣服,摇摇头故作不解。看看和珅的表情,永琰住了手,在他跟前蹲下,含笑道,“和大人,别装傻了。你我都看出王擅望有问题,难道就这么空入宝山而回?他能在官府衙门太仓粮库里坐足了手脚,总不见得民间百姓也都被他收买光了——我们,得微服私访——这钦差大车一路鸣锣开道继续向嘉峪关开进,就没人会知道我们半路上偷偷折回了兰州府。”
和珅微怔一下,他猜到永琰必有所行动,却没想到如此迅速,如此……聪明。
一时二人打扮停当出来,虽是平常路人打扮,但二人都生地俊美,粗服蓬衣也难掩丰姿夺人,穆彰阿苦着张脸还要再劝:“爷,您万金之躯怎能以身犯险?若出点什么事奴才还要命不要?!”
“会出什么事!我和和大人都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永琰轻斥一声,“再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您也得带上我啊!”
“你是钦封的御前侍卫,不在钦差座下差遣,谁会相信空轿子里坐着的就是钦差?你且带队前去嘉峪关,距那五十里处扎营侯我——别这个脸儿,我出不了什么事。”永琰一挥手,眼已经转向和珅,“更何况,和大人自会全力护我周全,对吧?”
和珅只得无奈地做了个揖,回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