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东夏秘史
东夏是游牧民族,他们的王城没有固定宫墙,只有连绵不绝牛羊和帐篷组成的宫殿。
东夏王好色,共娶过四任正妃。第一位正妃赛罕是他青梅竹马的玩伴,感情最深厚,婚后育大皇子哈尔墩,大皇女敏敏,因病逝世。第二位正妃莎琳娜是乌兰部落的女儿,婚后育二皇子乌恩和三皇子伊诺,因侧妃英拉古陷害身亡,英拉古凭借娘家贺茨部落的势力,一举成为正妃,育六皇子巴音,四皇女图雅和六皇女苏格,对乌恩与伊诺皇子多方排挤。
乌恩与伊诺暗中收集母亲冤死的线索,并联系生母部落的势力,隐忍多年,趁英拉古王妃回部落归省之际,带兵进攻,灭贺茨全族,杀王妃英拉古,杀六皇子巴音。
东夏王闻讯大惊,但正妃侧妃加起来,他有十七八个女人,八个儿子。如今贺茨部落覆灭,乌兰部落势大。区区一个阴毒女人和一个没成年的小儿子,算得上什么?
于是,他拍案赞赏,不但向天下宣布英拉古王妃欺君罪状,还夸乌恩与伊诺为母复仇,刚决果断,有勇有谋,具其父之风。紧接着娶回来的四王妃是小部落绍鲁的美人儿,她生十皇子吉达和七皇女诺诺后明哲保身,无论是后宫内务还是朝廷外务,统统不管不问,每日只修佛念经,与世无争。
叶柳儿是大秦女子,出身低微,没有任何娘家势力,不过是个以色事人的宠物,就算生下儿子,也低人一等。所以大家都认为,她受宠东夏王,对东夏后宫而言,不过是一颗小小的石头投掷入一滩死水中,起不了任何波澜。地位不太牢固的四王妃甚至愿意让这样的女人受宠,以免好色的东夏王对其他强大部落的女子生出别样心思。
谁也想不到,暗夜,东夏皇室的草场,隐蔽丛林的静谧湖泊里,竟悄悄起了点小波澜。
两道赤条条的身影纠缠在一起,疯狂的撞击、冲刺、揉碎、融合。
男人的喘息,女人的低吟,带着湖水的拍击声,压抑地在空中飘散,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你父皇很快就要回来了,我要走了。”
偷欢过后,柳惜音坐在岸边,她的胴体洁白得像刚出生的羔羊,乌木般漆黑的长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就好像神话里的仙女,纯洁的眼睛里带着魔性的妖艳,用最天真的笑容,考验着每个修行者的意志。
水珠顺着她的发尖轻轻往下移动,滴过胸前娇嫩的花朵、滑过平坦的腰腹,渐渐往下,再往下……勾起无法浇灭的欲望,却迅速被一袭长袍遮掩。她看向金顶大帐的方向,眉眼里却露出抹掩不去的忧伤与不舍。
费尽心思讨好,才得到美人的芳心。大皇子听见自己的喉咙重重地响了声,他攥紧拳头,几乎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克制住自己的欲望,拉住她的手,挤出个难看的微笑,安慰:“将来,我们会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牵手。”
“真的会有那一天吗?”柳惜音轻轻地问。
大皇子急道,“父亲纵欲,身体早已不好,怕是熬不了几年的。我们东夏的风俗,你将会嫁与我,到时候我们可以……”他吻了吻她美丽的眼睛,拭去上面的泪珠,“虽然你不是东夏人,但我会好好待你和你的孩子。”
柳惜音问:“如果他知道了我们的事?”
大皇子摇头:“老朽的狮子早已没有相争的资格。”
东夏风气开放,兄弟共妻,姐妹共夫,不以为忤,只要不将事情摆在明面上,他也不会为了个没名分的宠姬和被众多部落支持的儿子擅动干戈。更何况他是赛罕王妃的儿子,东夏王唯一深爱的女人的孩子,是东夏第一勇士,是内定的继承人。
“是啊,东夏王很快就会让位了。”柳惜音忽然拉住他的衣袖,眼角泛出泪花,“我只害怕,你希望得越大,失望得越大。”
大皇子皱眉:“何出此言?”
柳惜音低头,欲言欲止。
大皇子再三催促。
柳惜音终于支支吾吾道:“这些天来,我服侍在东夏王身边,前线捷报传来,大家都不停夸赞伊诺皇子有勇有谋,还大摆筵席庆祝……”
大皇子笑道:“怕什么,虽然弟弟能干。但父亲明确说过,皇位是要交给我的。”
柳惜音扭着帕子,带着恨意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看书,不喜欢听大秦的历史。你知我的祖上是大秦的罪官,可是你知道为何获罪?是德宗帝那奸贼不满弟弟登基,起兵反叛,杀入上京,弑弟称帝,我祖父为守城官,被诛九族,女眷统统投入贱籍为奴,我才……”
大皇子摇头:“不会的,伊诺为人厚道,对我也很恭敬,他不会做这种事。”
“我是个后院里的女人,什么都不知道,”柳惜音偎依入他怀里,低语呢喃,“我在大秦吃尽了苦头,终于遇到了你,才明白什么是真爱。我爱你,只想生生世世与你守在一起快活,”她的指尖轻轻划过他赤裸的胸腔,决绝道,“为了能抱着你,我连死也不怕了,名分地位什么的,更不在乎!我只希望能在阳光下和你在一起,一起去看你说过的草原上花朵,去看天边白云,去看莫名湖的银鱼。哈尔墩,希望越大,我就越害怕,除了你,我不想和任何男人睡在一起……”
随着战事推进,连连大胜,伊诺皇子的威望水涨船高,东夏王年迈昏庸,不理朝政。
虽然大皇子拥有旧部的拥戴,但无数的新势力却纷纷投靠与他,想从战事中分一杯羹。如果大秦真的被打下,功高盖世,伊诺皇子有二皇子相助,他的势力将会膨胀到什么地步?到时候纵使有东夏王的支持,又能奈军权在握的他怎么办?若是两边交锋,又有多少的势力会支持他登基?
大皇子忽然想起初见柳惜音时,她说的话。
【伊诺皇子真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
伊诺皇子年轻,勇敢,英俊,是草原上女孩子都向往的英雄。
他的威望能让刚入宫的小女孩产生憧憬,其他人又该怎么想?
万一……
伊诺皇子真有反心,待父皇死后,他的下场将会如何?
心爱的女人,肥沃的土地,数不清的牛羊和至高无上的权力,所有追随他,爱慕他的视线将转移方向。他将会被可耻地驱逐,被贬去贫乏的封地,甚至……
“不,”大皇子笑得极难看,他自言自语,不知是说服别人还是说服自己,“他是我的好弟弟,素来恭顺,人又老实厚道,而且我们兄弟手足情深,父亲是因为他对大秦最了解,才派他去攻打大秦的,他不是那种混蛋……”
柳惜音轻轻地说:“六皇子……也是他弟弟。”
大皇子神色一凛。
他怎能忘记当年英拉古王妃与巴音皇子的死?
那头最隐忍的恶狼,擅长养精畜锐,装出老实厚道的模样,然后在你最松懈的时候,给你咽喉致命一击。
柳惜音说:“哈尔墩,我怕……”
伊诺的野心有多大?以前的恭顺是真心还是假意?每次在斗兽场和赛马会上的落败是故意还是暗藏实力?面对自己挑衅时的退让,是隐忍还是老实?草原的雄鹰会甘心将垂手可得的权势拱手让人吗?待羽翼丰满后,他会让自己顺顺当当登基吗?
小小的火花点燃最深的猜疑,前尘旧事,慢慢涌上心头。
大皇子紧紧抱着怀里的女人,他不能冒险去赌。
102) 铁壁突围
上京至江东,需要半个月的路程,叶昭用十天便赶到了。
居平关地处大秦咽喉,贯通南北交通,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连绵数十里的城墙,已被东夏三十万大军围困,阻断援军。仅余西边一条水道,因东夏军队不善水战,暂时无法占领,还能勉强运送粮食资源,让满城军民苦苦支撑着,不至于陷入绝境。而东夏并没有持久战的资源储备,可是祈王谋逆,凭借江东富饶,处处敛财囤粮,为敌方提供供给,将战局陷入僵着。
叶昭的到来,给困境带来一丝信心。
她纵马从船上跳下,直奔军营。
没有当值的将士们探头探脑,好奇地看向这位传奇的女将军。
银色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黑色皮毛披风风中翻滚,高挑的身材,每个动作都充满力量。黝黑的皮肤纵使经过几个月足不出户,再加上夏玉瑾到处找皇宫养颜秘方哄着乱来的调理,依旧不够娇嫩,呈健康的小麦色。冰冷的琉璃色眸子,挺直的鼻梁,单薄的双唇,浓浓的剑眉,处处都带着尸骨堆里滚出来的凶光,身经百战磨砺出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要是我家婆娘长这样,我就去上吊。”
“嘲笑小三子没长眼珠子,分不清男女,是我不好,我眼睛好像也不太好……”
“将军不是丑,是这个……太恐怖了,给她盯着,哪吃得下饭?”
群众推己及人,忽然觉得每顿能吃下三碗饭的南平郡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很值得尊敬的。
叶昭把缰绳丢给随从,解下披风。
她对着低声议论的将士们,忽然笑了:“没错,我是个女人。”
将士们见她毫不在乎性别,反觉尴尬,赶紧打着哈哈,缩回头去,神色中依然有质疑。
叶昭猛地神色一凛,马鞭狠狠甩在空上,打出连续三个响鞭,她斩钉截铁道:“可是,我叶昭,从未败过!”她指着自己的胸膛,大声道:“过去,我没有败,现在,我没有败,未来,我也不会败!”
大家愣愣地看着这位骄傲的主帅。
带着无坚不摧的刚强,用激昂顿挫的声音响彻天空,用她无与伦比的自信燃烧起每个人内心深处对胜利的渴望。
是啊……
将军性别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朝廷斗争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只要能带大家打胜仗,让他们保住性命,加官进爵,平安回家,什么都没有关系!
叶昭在漠北战场有着最完美的战绩,伊诺皇子曾是她的手下败将,统统是不容置否的事实。
主帅用最强大的自信,驱散了愁云密布的天空,坚定了所有人的信心。虽然现在的处境很糟糕,可是不会比漠北刚刚被灭的时候更糟,如今他们有不败的主帅带领着,必将通往胜利之路。
夕阳徐徐落下。
今天已经结束,明天重新开始。
叶昭未及休息,安抚军心后,召集驻守将领开作战会议。
“耗吧,看看谁耗得过谁。”汇报完战况,守城的孙副将表示很无奈,在他的主持下,全城军民动员,给城墙浇上油,日夜巡逻,严防死守,“东夏不是还没进攻吗?他们打不下这座城的。”
“不能耗。”廖参将坚决反对,“天气越来越冷,再过一个月,河道就会冰封,厚厚的冰块在河上,再铺上稻草,别说过人,跑马拉货都行。到时候东夏蛮子可以骑马穿过河道,将水战变成陆战,若水道失守,居平关就会被彻底围困,陷入断粮境地。”
吴将军也赞同:“东夏蛮子常年居住在苦寒之地,穿的是厚厚皮毛,喝的是烈酒,对雪天打战很适应,而我们的将士却略逊一筹,应尽早突围……”
孙副将建议:“东夏围困之势,以东方兵力最弱,可从此处着手,突围后,可取昌华城,夺回蜀中运输要道,解开居平关的包围圈。”
廖参将:“突围西边更好,可贯通川西,与常将军的救援队伍联合,对敌寇成反包围之势。”
孙副将:“不!东边!”
吴将军:“西边!”
两方争执不下,纷纷请主将定夺。
叶昭沉默许久,指着地图,不容置疑道:“打北面!”
北面是东夏驻军的重中之重,将领们用看疯子的目光看向主帅。
吴将军第一个回过神来,喃喃道:“避轻就重,这……这简直……”
孙副将愤怒:“莫当我们没读过军书!”
“我读过军书,你们读过,伊诺也读过,”叶昭死死盯着地图,分析道,“我们会想到突围兵力最弱的东边,他同样会想到,东边兵力过弱,但地势复杂,很可能是个陷阱。西边就算我们打过去,想打回来收复失地,依旧艰难,最终我们还是会被牵制,要面对东夏的主力军队。只要能打破北面防线,直取江东,捣毁祈王老巢,断绝东夏的主要粮食供给地,他们就会陷入被动。而且……东夏虽善战,却无治国之士,所过处无法治理统率,只能靠烧杀掳掠,抢夺一空,使百姓人心惶惶。祈王靠谣言作乱,师出无名,跟随他的都是想趁机发财的混混地痞之流,不能服众。只要我们尽早拿下江东,可得人心。”
众将面面相窥。
“将军所说有理,”孙副将小心道,“可是,还是稳打稳扎比较好吧?万一输了……”
“漠北本来就是个穷地方,当时国库尚充盈,接着几年都没有天灾,可是八年战下来,也打得精穷了。这两年都四处受灾,江东江北两块最富饶的地方失守,国库实在耗不起了,”叶昭苦笑着摇头,“东夏主力部队是迟早都要啃的硬骨头,早啃比晚啃好,趁着新主帅上阵,士气高涨之刻,把最硬的战拿下来。”
没有军书会教人进攻敌军最强处。
也没有人会想到才吃过败仗的大秦军,会发疯去硬碰硬,打东夏最强的部队。
大秦的将领想不到,东夏的将领同样想不到。
他们会在薄弱的西面和东面严密防守,甚至布下陷阱,而看似严密的北面的戒备反而会是最松懈的。
机会,只有一瞬。
如何捕捉?
孙副将问:“何时出征?”
叶昭:“丢掉装备,减轻行装,所有将士只带武器上阵,东夏军营、江东江北,有得是粮食好酒等着我们去取。今夜黎明,就给他来个意想不到的突袭。”
胜就活,败即死。
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时候了。
众将领命而去。
叶昭看着地图,握紧腰间佩剑。
低头时,忽觉腹中阵阵恶心,她赶紧喝了好几口酒,将想吐的感觉忍下。
随军而来的秋水察觉她面色难看:“将军?不舒服?”
叶昭对这忽而起来的难受也很莫名,她认真想了想理由,想出个靠谱的结论:“大约是坐不惯船吧。”
秋水心有戚戚然地赞同:“是啊,咱们是马背上的战士,哪受得了小船颠簸?我昨天也吐了,要不要叫军医来给你扎两针?喝点药?”
叶昭听见“药”字就想溜,赶紧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出战前夕,不要费神了。”
103) 奇兵突围
伊诺皇子满肚子都是火气。
东夏的领土大部分是草原和荒漠,游牧为生,划分为许多部落,以莫尔罕皇室为尊,分散居住,不能像大秦那样中央集权管理。
艰辛的生活条件下,每个东夏人都以英雄为荣,打懂事后,就能拉得动强弓,骑得了快马。但每个东夏人都以读书为耻,从首领到奴仆,识字的没几个。他们大部分时间都为生存奔波,崇拜个人英雄,对战术比较轻蔑,纪律也比较散漫。将领们多数是部落领袖,在部落里有很高的威望,在自家带来的部队里,有绝对的号召力。以前打仗的时候,还有过几起将领们起争执,道不同立即扬镳,或私下开战事件。
皇室曾下令狠罚,也没有多大成效。
这次征讨大秦,为的是东夏千秋霸业,众部落首领难得齐心,一致赞同出兵。
伊诺皇子亲自领兵,他凭借威望和能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让首领们服帖后,总算调教出支听从号令的狼虎之师,如今,大皇子统御下的哈默茨部落却起了不大不小的乱子。这只原本负责后勤需要的部队吵嚷闹着要去前线,要争战功,首领哈哈达特言辞里还带了几分不满,认为伊诺故意让和自己亲近的部落抢功争风头,打压其他部落,不让别人出头。他们越闹越大,最后闹得补给没跟上,运来的箭支少了好几万,伊诺皇子大怒,用鞭子将哈哈达特当众抽了一顿。哈哈达特却破口大骂:“你这狼子野心,不敬兄长的家伙!好处自己占,坏处别人背,若夺了大秦,瓜分天下,还有我们的位置吗?”
伊诺皇子差点要杀了这口出狂言的家伙。
察尔托次将他拦下,暗中商议:“他做的事,说不准是大皇子的指示,怕你功高盖主,起不该起的野心……”
伊诺皇子恨得差点捏碎了鞭柄:“天下未定,野他奶奶的心!”
察尔托次叹息:“大汗对你近年来的表现颇为赞许,将士中声望过高,大皇子忌讳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与兄长多年交好,素来恭敬,从未起不敬的野心,他怎能如此疑我?”伊诺皇子丢下马鞭,愤愤道,“叔父应知,祈王心思难料,军需粮草补给是重中之重,哈哈达特勇猛有余却没有脑袋,如今年纪大了,越发糊涂,腿脚也不太好使,我暗放他在粮草位置,一是不容易出乱子,二是为牵制祈王,三是不想大皇子的亲舅舅出事,如今他却……真真恨死我也!”
察尔托次皱眉:“要不……下次攻城,让哈哈达特去前线?”
伊诺皇子摇头:“因为他闹事,就变动军事部署?当军纪为儿戏,如何服众?”
面对半点道理都不懂的混人,按军纪早该杀了。偏偏对方是大皇子的亲舅舅,在哈默茨部落威望极高,要是真动手杀了,必定和大皇子撕破脸,要是闹起争储内斗,征讨大秦的好机会就要付之流水。
面对大皇子的疑心,他心里也有些发虚。
天底下有谁不想做皇帝?
上京街道的热闹,人民的富足历历在目。
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乐土,也是他希望看见的东夏未来模样。
若是将大秦打下后,任凭那群吵闹着要把大秦打下来,把农民赶走,用良田来种草牧牛的家伙胡闹,过不愿读书,不思变法,不想治理的生活,过不了多少年的好日子,就会将大秦的富饶耗费干净,再次陷入战乱连连。
他尊敬大皇子,也感激大皇子在当年在他为母复仇中的暗地相助,不愿意伤害他。
可是他必须坐上更高的位置,才能得到更多的力量来实现心中抱负。
父皇还在位,虽然纵情酒色,身体比较发虚,也不会在几年内驾崩。
大秦战事艰辛,不宜内斗,继位的问题本不应那么快考虑。
伊诺皇子不清楚为何直肠直肚的大皇兄会不顾局面,忽然发难。但眼前的战事和远期的发展,让伊诺皇子陷入了左右为难。
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必须抉择。
为了大局,他只能退让。
在不满和质疑声中,东夏的军队开始小范围调动。
凌晨,好梦正香,探子来报,居平关西边门开,尘土飞扬,有部队突围而出。
没有落入东边的陷阱,突围西方,要和川西兵联合吗?
伊诺皇子披上战甲,暗中排兵布阵,要给西边来个大包抄,却发现尘土飞扬不过是群驴子或老弱牛羊身上挂着扫把。
在所有人心思都放去西边时,忽而,居平关北门大开,数十头牛,头绑尖刃,身上要害处绑着金属盾牌和盔甲改做的简单护具,披着虎皮,全身描红画彩,眼前用竹竿挂着块红布,远远看去,仿佛上古怪兽。似乎被喂了药,头头口吐白沫,状若疯狂,拖着带火的尾巴,狂冲而来。
“怪兽!怪兽……不,突,是突袭!”放哨的士兵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跳上马放声高叫,张弓搭箭,往牛群射去,可是□马儿闻到虎味,看见冒火的怪物,吓得魂胆俱裂,原地乱窜,夹着尾巴就想往后逃,任凭士兵死劲蹬马刺,抽鞭子,就是不肯听话。其余人闻讯而出,一边安抚马儿,一边张弓搭箭,疯狂朝牛群射去,奈何盔甲坚固,要害护得扎实,暴躁的牛根本不畏死,速度又快,受伤后更加疯狂,拼命向敌人顶去,有两头冲到近处,将东夏兵顶死了好几个。勇士们围上,刀砍斧剁,才算解决了这畜生。
趁着乱箭大半都射向牛群。此时,战鼓鸣响,所有居平关的大秦民众,包括老弱妇孺,统统挤上城墙,鸣鼓敲盆助威呐喊,远远听着,似有百万雄师。
接着,大秦骑兵们分散队形,扇形冲来,在近处合拢一股,直直捅入敌人心脏,短兵相接。随后的数百骑兵,穿的竟是东夏服饰,做东夏打扮,右臂绑着红绸带,也不管砍杀,由前头部队掩护着,直接深入,然后用娴熟的东夏话到处哭叫。
“中圈套了!救命啊!”
“撤退!快撤!”
“主帅说,快点撤啊!”
“再不跑就要死了!”
后面跟着的大秦士兵也用出发前主帅教过的东夏话齐吼两个最简单的字。
“撤退!”
“撤退!”
“撤退!”
声声如雷贯耳,叫得直催心肝,后面东夏将士看不见局面,以为前方战败,心思大乱。恰逢哈默茨部落刚上前线,尚未了解形势,有不少胆小的或没心眼的,真当是前方主帅下了撤退命令,立即调马,往后逃去,后面的人看见前面的撤退,也跟着撤,结果乱上加乱。
叶昭随后,亲率主力部队,直冲过来。
八十八斤大刀所过处,银甲染血,白马踏尸,在启明星的照耀下,恍若修罗。
104) 忍痛撤退
“敌军主帅可能是叶昭。”当前锋探子报上西方突围部队只是群老弱病残的骡子和数百士兵后,正在赶往包抄途中的伊诺皇子心里冒出不好的预感。
察尔托次并不相信:“怎可能是她?”
击败大秦军至今不过二十余天,依上京那群官员的作风,从商讨接任将领到召集将领出征,算上路途,至少需要一个多月。何况叶昭刚刚被百官集体上书,皇帝亲自罢职,他们怎会自打耳光,那么快将她召回来,丢回战场?
“是她。”强烈的直觉让伊诺皇子做出判断,额上沁出大滴冷汗,“形势不妙,立即回北城门外!”没跑多远,后方将士来报,“叶昭率军攻破北军,阵势大乱。”
察尔托次目瞪口呆,反反复复只有两个字:“怎会,怎会……”
“他娘的!”伊诺皇子气急,破口大骂。
叶昭善用突袭,叶昭善用奇兵,叶昭善用速攻。
这是他记在皮革上背了无数遍,提防了无数次的要诀。
大秦皇帝在收到战败情报的一天内,竟排除众议,毫不犹豫地启用争议极大的叶昭,让她十天内奔赴战场,当夜开始进攻。大秦的官职就像个废物,用完就丢,丢了再捡回来用,朝令夕改,言而无信,视朝廷颜面于无物。
他实在太小看大秦皇帝的脸皮厚度了!真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
伊诺皇子给黄鼠狼的厚颜无耻给气疯了。他愤愤地蹬了下马刺,冲回去阵地,准备救援。却见自家将士在很努力地往后跑,他拔刀,拦下两个,指着脖子逼问:“为何撤退?”
那个被拦下的倒霉小兵硬着脖子反问:“不是前面将军叫撤退的吗?”
伊诺皇子喝道:“谁叫撤退了?!”
小兵讪讪道:“大家都在叫撤退啊……”
伊诺皇子怒极:“胡说八道!都是敌人的阴谋!给我回去!”
小兵年轻,给主将的怒容吓得慌神,没听命令,依旧往后退了两步。
伊诺皇子愤而拔刀,砍下他的头颅,以儆效尤。
逃到附近的骑兵们总算给吓唬住,停在原地,心虚地直打转。
伊诺皇子策马,冲向前方,看见边砍杀边也用东夏话“撤退”口号来助威的大秦士兵,和混在自家队伍中,巧言令色,怂恿大家撤退的陌生骑兵,心下了然,可是已经晚了,东夏以轻骑兵为主的部队,习惯了抢劫时打一枪就跑,如今看见队友在往后撤,心里就乱了。见大家都在跑,都觉得法不责众,伊诺皇子再狠也没种杀死所有人,东夏部落那么多,凭啥不让别的部落先去送死?而让自己去?
场面陷入混乱,破坏了原有的阵型,大秦军的大部队已经冲杀进来,而且士气如虹,个个杀得双目赤红,短兵交接和小股集中冲杀截流下,阵型被破坏,他们的骑兵和人数不再具有太大的优势,战意全无,陷入被动。
严令禁止无用,你跑我也跑,我跑他也跑,越跑越多。
伊诺皇子连杀了好几个逃兵,都拦不住混乱的大趋势,反而越演越烈,上万马匹的乱窜,踏死踏伤一片。
“和她拼了!”察尔托次气得脸都红了,拍马向对方主将冲去。
伊诺皇子抬头,看见敌群中闪过银色身影,耀眼的铠甲被鲜血浸透,盔顶红缨红得刺眼,几缕卷曲的长发散下,混合着汗水,手中一把厚重长刀,乘着骏马的步伐舞动,轮成半圆,厉风刮过,周围尸骸一地,方圆数丈,无人敢近半步。
察尔托次手持双斧,朝她直奔而去。
伊诺皇子急忙喝止:“回来!”急功冒进,不是她的对手。
叶昭抬头,见敌军大将奔来,催马迎上,喝一声,“来得好!”
察尔托次斧如电,叶昭刀如神。马匹错身而过,刀刃交锋,电光火石间,快得眼睛都看不清,只觉黑影闪过,胜负已分。察尔托次的左肩喷出鲜血,摔落马下,继而被大秦将士围上,四五杆长枪乱刺,捅了个透心凉。
随行将士拔刀,叫嚣着要上前复仇。伊诺皇子损失大将,心痛如刀割。但他纵观大局,清楚败局难收,硬拼下去,会损失太多东夏勇士,权衡再三,他忍痛放弃,冷静下令,安抚众部,命其分头统帅,让全军有组织暂退至江东的通阳城。
图巴不服:“老子要去和她比试比试!”
伊诺皇子命:“年纪轻轻,称个屁的老子?!莫图一时之利,通阳城易守难攻,暂退无妨,待重整旗鼓,再与她决一死战。”
图巴处于亢奋中,根本不听:“堂堂男子汉,还怕个女人不成!”
伊诺皇子摇头:“她不是普通女人!”
图巴:“你在女人面前,丢得起脸,我丢不起这个脸!”
伊诺皇子咬牙切齿:“现在丢脸,是为了将来丢她的命!撤!立即撤!”
组织逃跑比组织进攻容易。
叶昭斩杀完察尔托次,正欲趁胜追击,却见东夏将士的逃跑渐渐变得井井有序,远远看见伊诺皇子的身影,知道是他在组织撤退,取舍果断地用小败,舍弃部分资源来尽可能保留实力,换取东山再起,是个很明智的选择。
孙副将在身边问:“追击吗?”
“擒贼先擒王。”叶昭冷笑一声,抽出强弓,从箭囊中拔出三根羽箭,一边策马疾奔,一边弯弓搭箭,抬手射出三支漂亮的连珠箭,继而抽箭,再射出三箭,连绵不绝,箭箭强劲,尾追尾,划破空气,朝伊诺皇子带着浓烈杀意而去。
伊诺皇子挥刀抽身,挡下前三支。锋利的箭头在坚硬刀身上留下三个浅浅的口子,接着迎上前去,挥开后三支。敌我主将,四目相对,这头战场上勇猛无双的母狼,那对琉璃色的眼珠子就好像有魔力般,勾着人的魂魄往里面摔进去,让伊诺皇子冷静下来的的心再次沸腾,就好像看见朝思暮想的猎物般狂跳不停。
叶昭抬手,又是连珠三箭,第一箭迷惑完对手后,她将第二箭的速度放慢了些,让第三箭后发先至。伊诺皇子受惊,险险拦下,叶昭快速的第四箭从最刁钻的角度射出,用最无法逃避的角度,指向他的心脏,指向胜利之路。
箭支即将离弦的瞬间。
叶昭的腹部传来剧痛,勾动五腹六脏,她的脑子里忽然有了种从未有过奇妙感觉,让素不畏死畏痛的她弓了弓腰,下意识地想护住小腹,于是,箭支的准头略微偏了半分,慢了半分,竟未命中她想要的位置,而是从伊诺皇子的肩头险险划过,射入伊诺皇子的盔甲中。
伊诺皇子忍痛,拔出箭,深深地了看她,准确而沉着地率部撤退。
胜局已定,吴将军率队追杀,多杀几个是几个。
孙副将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跟在后面大喊:“切勿贪功冒进!”
叶昭愣愣地坐着马上,看看手上的弓,摸摸阵阵作痛的小腹,迟钝如她,也发现有些不对了。
105) 报喜报忧
伊诺皇子毕竟是东夏难得的军事高手,他用最短的时间分析清利弊,做准确决断。虽然东夏军队折兵损将,损失惨重,幸未动到根骨,在吴将军的追击下,又丢下两千多具尸体,含恨退至通阳城,闭门守城不出。叶昭逆转了攻守局势,大获全胜,却悄悄地捂了捂小腹,她咬紧牙关,白着脸,拳头紧了又紧,忍痛命孙副将带斥候队及前锋骑兵先行,自己带大军稍事整顿,驻扎青阳镇外。
所幸她肤色较黑,兼众人被胜利的喜悦冲晕头,敲锣打鼓地搬敌军丢下的军粮,救治伤员,并未注意主帅神情的不对劲。
叶昭井井有条地安排完所有事项,走入帐篷,斜斜坐下,发现亵裤染上血水,不太像往日癸水来时的情景,心下存疑,本想忍忍再看,忽想起临行前玉瑾千叮万嘱,说她体寒,为了早日康复怀上孩子,不准睡雪地,不准喝凉水,对这种事更要谨慎对待。她犹豫片刻,终于唤来秋水,吩咐:“叫军医来。”
秋水也是个傻的,愣愣地上下打量:“将军,你受伤了?伤在哪?”
叶昭想了很久,想不出理由,板着脸说:“少废话,让你叫就叫,随便抓个就好,别惊动大家。”
秋水给她瞪得一激灵,急忙溜去军医蹲的帐篷。
每逢战事结束后,都有大批大批的伤员,肠穿肚烂的,断手断脚的,多严重的都有。全部军医都忙得慌,他们说话是嚷的,走路都是带风的,眼神是不看人的,秋水谨记将军的吩咐,不敢高声叫喊,让别人知道主帅受伤,便在旁边左看看右看看,好不容易看见个略闲下来的年轻军医,便冲过去,捂住他的嘴,直接拖去旁边,严肃道:“收拾好东西,跟我去见主帅。”
所有将士都在讨论叶将军武功盖世,打仗虎虎生威,别说受伤,半点油皮都没刮破,真乃天人。可怜的军医想了想召见理由,哭了:“姑奶奶饶命啊!上次偷偷赌钱是李家老四带的头……”
“谁和你说这个!”秋水一巴掌打去他脑袋上,神秘莫测道,“将军受伤了。”
“啊?”军医张大嘴,“没听说啊。”全军队都知道,叶将军打仗从不看军医,小毛病自己胡乱上点药调理,唯一一次伤到背部严重了,也是军师加两个亲兵处理的。如今找上门来,说明……
秋水更神秘地说,“暗伤!”然后又自作聪明分析道,“肯定问题大了!我看见将军换下来的裤子上都是血呢!咱们偷偷来,偷偷治,千万别给人知道,免得影响军心。”
“好!好!好!”能给叶将军看病,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荣耀,将来好说嘴!年轻军医亢奋得浑身颤抖。他磨掌擦拳,抱起药箱,一马当先冲出门外,边跑边拍胸脯对小姑娘炫耀,“别看我年轻,我父亲可是大名鼎鼎的王一手,我八岁就跟他学医,在军营长大,最擅长皮肉伤诊治,砍腿断手,无所不能!军里大夫的医术,他认了老大,我就是老二!”
秋水听见他的乌鸦嘴,只恨不得再揍两巴掌。
两人冲进主帅帐,却见地上丢着个开封的小锦囊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瑾”字。叶昭左手拿着个毯子,右拿着张写满字的小布条,一边看一边嘀咕:“先要保暖,再喝鸡蛋当归姜汤,喝红糖水,真麻烦……”
小王军医放下药想,匆忙问:“将军伤哪了?”
秋水收起染血的亵裤,竖起耳朵在旁边听。
叶昭伸出手腕,木然道:“大约是内伤,诊脉。”
小王军医看了她半晌,方伸过手去,放在脉上,左看看右看看,脸色变了又变,忽然跳起身,支支吾吾道:“这脉古古怪怪的,似乎大有问题,看不准,还是叫我爹来吧,他经验丰富些。”
“我呸!”秋水鄙夷道,“还老二呢!”
小王军医想反驳又找不出理由,额上直冒冷汗,硬着头皮道:“我在军中多年,从没看过这样的脉象,太奇怪了,准是疑难杂症!”
将军死与战场上也罢了,要是死与肚子痛就丢人丢大了。
遇到大夫都判断不了的疾病,叶昭紧张起来。她终于放下面子,不再死撑,让秋水去将老王军医暗地请来。
老王军医气喘呼呼跑来,骂了两句自家的小兔崽子,然后伸手探脉。探了一会,他不敢置信地看看将军的脸,视线滑落,看看她的胸,再慢慢往下滑,死死盯着肚子,又按着脉重新探了一番,然后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神情诡异得就好像见鬼了。
两个大夫都是这种古怪表情,莫非真是要死了?
秋水给吓得失神。
叶昭满脸茫然。
老王军医问:“将军最近癸水可准?”
叶昭,“没来。”过了一会,她又补充,“以前打仗的时候也时不时会停一两个月不来。”
老王军医:“将军最近胃口是否有变化?”
叶昭:“给杨氏她们惯出来的。”
老王军医再问:“将军最近是否时时作呕?”
叶昭:“晕船。”
老王军医:“将军最近是否胸口胀痛……”
叶昭:“衣服做小了。”
老王军医:“将军最近是否……”
叶昭不耐烦打断他的话:“有话只管说,少婆婆妈妈!还像个当兵的吗?!不管是什么问题,老子受得住,只要能再让身体撑几个月,把仗打完,什么都好。”
“不,将军是有……”大战在即,主帅有孕,老王军医哭丧着脸,实在不知该报喜还是报忧,“有,有了。”
叶昭还在茫然:“有了什么?”
老王军医还在支吾:“有,有……”
“原来是有喜了!”在旁侍候的小王军医醒悟过来,一蹦三尺高,他欢天喜地对秋水炫耀,“我就说那古怪脉象怎么从未见过!原来是应在这上面了!大妹子,这可不是我学艺不精,而是军中都是老爷们,什么时候有过孕妇啊?!嘿!多亏将军是女人,给咱们见到开天辟地头一遭……”
“有喜!”秋水尖叫一声,迅速捂住嘴,不敢吱声。
叶昭愣愣地看着兴奋的两人,又愣愣地将视线转回老王军医身上,不说话。
老王军医肯定地点头,长长叹了口气:“将军这胎有两个多月了,没注意保养,差点滑了,所幸老天庇佑,还没出大问题,我给你开两个方子调理一下,还救得回来。但胎盘已经不稳,再剧烈运动就神仙老子都保不住了。”
叶昭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摸摸小腹。
她曾无数次和夏玉瑾私下商量过他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要怎么教养孩子,也预想怀孕生子会是什么情景,可真到了得到的那一天,她还是觉得整个人就好像在云中漫步,飘飘然的,周围所有东西都如梦般虚幻,不太真实。
比起这梦幻的一刻,乱军围攻,在箭雨中穿梭,敌阵里强攻,和高手过招,刀斧加身算得了什么?无论任何绝境都能冷静的她,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她真的有孩子了?
夏玉瑾和她的孩子。
小小的生命在腹中孕育,用强烈的呕吐感向母亲证明自己的存在。
残酷的战场上,他摇摇欲坠,仿佛转瞬即逝……
自古以来,隐藏在每个女人骨子里的天性在慢慢苏醒,取而代之的深切期望。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不想失去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她渴望看见像夏玉瑾聪明美貌的孩子,想看见继承自己身强体壮孩子,看着他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缓缓学跑,跟父亲学识字,跟母亲学习武,一天天健康长大。她渴望能重组像自己儿时的家庭,父母双全,儿女健在,家人团聚,每天回家,可以抱着宝宝,重享天伦之乐。
这一切,会比做梦还要幸福。
她想不顾一切,抓住这份幸福。
可是,幸福来的时机不对。
怎么办?怎么办?
天不怕地不怕的叶昭,生平首次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大胜之后,陷入绝望困境。
满城骁勇,她却孤独无助。
106) 东夏内讧
大战时,无论主帅是有伤还是有孕,都不宜让众将士知晓,以免影响士气。
趁着大秦军大胜,士气如虹,万众齐心之际,叶昭咬紧牙关,狠下心肠,暗暗护着肚子,提着刀,跨上马,冒险出征了两次,以指挥为主,没太敢冲锋,小心翼翼地射过几支强箭,箭箭命中,奈何江东山多地广,易守难攻,久征不下。东夏军见到将军提着那把重刀,所过之处,闻风丧胆。回来后她的种种胎儿不稳症状,却让老王军医心惊胆跳。
“别要了吧?”小王军医心直口快,“现在的局势怕是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五六个月后,肚子也瞒不下。最初你将话夸得那么满,胜战打得那么好,现在大秦的军心全挂在你身上,若是你倒了,军心也垮了。更别提东夏军知道你怀孕不宜动弹的消息后会趁机进攻,就算侥幸击退敌军,你也不能再大着肚子冲前线,阵前产子吧?女人嘛,娃儿以后还会有。”
秋水急道:“你说得轻巧,感情不是你的娃!将军本来就宫寒,不宜受孕,若是这胎流了……万一以后……以后……再打个八年战,都三十好几了,你要她老蚌生珠啊?!”
小王军医差点喷了:“你这是什么话啊?”
秋水自觉失言,脸一红,扭着衣襟不说话。
老王军医轻咳一声,慢慢道:“打胎要狼虎药,将军这体质,确实不宜拿掉胎儿,若是硬是拿掉,再加上没条件调养,有可能以后都怀不上了,而且,小产也要卧床的啊……”
叶昭任凭众人争论,一言不发,只温柔地抚着小腹,以前只会夺去生命的她,第一次感到生命降临的感觉真的很温暖,很奇妙。在郡王府的时候,御医也对她怀孕方面的缺陷做过详细讲解,她很清楚,失去了这次做母亲的机会,就可能会永远失去。所以,过了很久,她还是迟疑道:“现在战况未烈,冲杀时机未至,让我再想想吧。”
母爱天性与家国大义,只能向一边倾斜。
舍得,舍得,有舍有得。
轻飘飘的两个字,重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东夏,捷报频传,东夏王兴高采烈,早已搬动行宫,率大军,将金顶大帐驻扎在大秦与东夏的边域,随时支援伊诺皇子的攻势,好入主上京皇宫,过那梦寐以求的奢华生活。王妃拉拉图尔生性淳朴,不善妒,当得起天下主母的称号。侧妃赫尔拉娘家势大,封个皇贵妃不为过,其余侧妃统统封妃,至于叶柳儿小美人,国色天香,能歌善舞,又是解语花,喜欢归喜欢,可惜出身低微,可以封个嫔,再征几个大秦的宗室贵族美女入宫,好好宠爱,也算安抚大秦民心。
可惜,前线一封战报打碎了他的盘算。
东夏王恨得推开旁边剥葡萄服侍的柳惜音,站起身,转了好几圈,怒道,“逆子!逆子!”柳惜音慢悠悠从虎皮毡子上起来,揉揉摔着的手腕,乖顺退去旁边,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随后,东夏王召来大皇子,将战报摔去他脸上,喝道,“自己看!”文件都是用繁复的东夏文字写的,除东夏贵族与文官外并不通流,所以他并不忌讳让别人看见。
大皇子武艺很高强,读书很马虎,学问比伊诺皇子少了不是一星半点,他翻来覆去,看了几次,总算看明白是弟弟在背后告了黑状,将战败的原因统统推在哈默茨部落上,也是自家舅族,并提出用和谈来拖延时间的战术。
东夏王脾气暴躁,既心疼儿子鲁莽,又恨铁不成钢,当下破口大骂:“指挥权在你弟弟手上,你争什么争?!空有牛力气,满肚子都是草包!做事不思量,真他妈可恨!”
大皇子脾气也暴躁,对舅族损失心疼不已,听见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就狗血淋头地骂过来,勃然大怒:“哈默茨部族是精兵强将,伊诺那混蛋存了私心,不但勾结德图木、霍霍哈坦、格虎等新兴部落,壮大他们声势,还架空了我的势力,虎狼之心,路人皆知!如今战败,你不谴责他调度无方,统帅无力,倒来骂我?!若是他早让哈默茨部族或扈特部族上阵!哪来那么多鸟事?!”
东夏王气急败坏,狠狠抽了他几鞭:“老子还没死!狼崽子们争什么争?!还怕将来皇位不交到你手上吗?”
大皇子喊道,“伊诺有二皇弟相助,自是不同!我刁然一身,除父皇外谁会帮我?母妃啊,母妃!你怎么去得那么早!”他痛心疾首,扼腕嚎哭不已。
东夏王听见赛罕的名字,那个在最美年华逝去的女人和青梅竹马最甜蜜的情分……心里就软了大半,再看着这个手把手带大,最心爱的孩子,从他与自己相似的脸上,就好像看见了自己年少轻狂时的影子,那些可望而不可求的青春岁月,心里就全软了。隐约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若是给伊诺过于坐大,又有乌恩相助,在自己百年过后,未尝不会出乱子,到时候哈尔墩的地位岌岌可危。
伊诺能狠下心肠,为复仇杀死英拉古和六皇子,也能狠下心肠,为皇位杀死他的哈尔墩。
纵使用兵打战高人一等,但心肠歹毒,心思深沉,不可不防。
东夏王低头寻思许久,问:“和谈如何?”
敌人赞成的一定要反对,大皇子硬着脖子:“谈什么!东夏勇士还能被个娘们打怕了吗!继续战!他不敢打,我去打!”
东夏王踌躇,挥手,让他退下。
大皇子还想争,却见柳惜音站在墙角,不由朝她看了一眼。
柳惜音虽不明白前线发生了什么事,却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推测了大半,顺势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悄悄做了个“点到即止,勿争”的手势,示意他暂时按捺脾气,留待以后再说。
大皇子想想也是,便顺服地退下了。
东夏王在儿子走后,越想越怒,倒在毡子上发愣。柳惜音便乖巧地过去,替他揉肩捏腿,温柔道:“大汗别恼,嘴唇还会碰着牙齿呢,偶尔想不开也是常有的,劝劝就好了。大皇子最有孝心,最听你话,你躺着的白虎皮,还是他猎到,听说是吉兆,立刻送来给你呢。前些日子,你们一块儿去猎鹰,不是热闹得紧吗?”
东夏王“哼哼”了两声,祈王送他的美女,他都派暗探调查过。有两个是从小培养在祈王府的,他担心是暗探,玩过后赏了其他部落首领,但叶柳儿的来历却比较清白,私下拷问过捡到她的老妇,确认不是祈王府有意培养的姑娘,记忆也不太清楚,本想卖去青楼,路上被路上被祈王府管事发现有国色,强买下来。虽然气质不比寻常,又是处子,但是跳舞跳得那么好,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闺秀,八成是青楼培养起来的未来花魁或是供达官贵人的瘦马。后说恢复了部分记忆,查问后,是罪奴之后,也应了猜测。无依无靠的身世,会拍马屁,有点小贪心,喜欢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奇花异草,挑吃捡喝,这样的女人到处都得是,不难把握。
他瞧见美人在殷勤服侍,心情略好了些,随口问:“柳儿啊,你在大秦住过那么久,知道那边的风土人情,觉得和谈到底好吗?”
柳惜音媚笑:“这等事情,哪是妇道人家可以插手的。”
“我们东夏没那么多规矩,但说无妨。”东夏王对她也没抱什么指望,纯粹心情郁闷,想逗美人玩。
柳惜音偎依过去,打着小算盘,故作天真地问:“说得好,有赏吗?”
东夏王看出她在打算盘,也不计较摸着她柔软的小手笑道:“赏。”
柳惜音便坐直身子,板着手指算:“可以和谈。”
“哦?”东夏王好奇问,“为何?”
“别忘了,大秦刚刚受过天灾,粮食短缺得很,”柳惜音琢磨一会,继续道,“东夏要联合祈王起兵是预谋了好些年的,粮食充足,这场战耗下去,大秦绝对耗不起,他们派来那么多大军,个个都要吃饭穿衣,在边境一天,就要开一天的军饷粮食,还要提心吊胆的防御,干不了别的活。江东江北两个富饶之地又在咱们手上,收不到粮食和税钱。大秦国库那么穷,用不了两年就会民不聊生,内战连连,所以大秦皇帝比咱们更想和谈,换时间来休养生息。”
东夏王皱眉问:“既然他们想和谈,为何我们要和他们谈?”
柳惜音坏笑道:“反正现在是进退两难的局面,东夏重新整军也要时间。和谈这玩意,谈一天也是谈,谈两年也是谈,就看你们怎么谈……咱们高高地开价,拖着他们,给他们希望,等整好军队,找到时机,再打就是。”
东夏王重新捡回战报,赞许:“美人聪慧,伊诺皇儿也是这个意思。”
柳惜音脸微红,低下头,扭捏道:“既已想点子,还笑话人家做什么?”
东夏王沉思:“用大秦耗着,就算真打不下,东夏据守江东,时不时小股骚扰,也能让大秦割地赔款,狠狠吃个大亏。”
柳惜音赞道:“正是。”
东夏王抱过她,问:“美人想要什么赏?”
柳惜音眼里闪过一丝野心光芒,委屈道:“大汗将来登上九五之尊,封我为嫔,我又不是东夏人,除依附大汗宠爱外,什么都没有,若是被其他妃子看不起……”
她越有在后宫相争的野心,东夏王就越安心,听见她话中暗捧,心里大喜,当下就拥着她道,“好好,若是登基,到时候你就是我的爱妃。”
云雨过后,柳惜音走出帐外,悄悄去她种花的花房,却见大皇子心腹在外面把风,大皇子守在暗处,笑了一下,悄悄过去,传递口讯,“大汗已决定和谈,我试其口风,劝说已经无用了,倒不如你抢先一步,用其他法子,别让这个功劳落在伊诺皇子头上。这些天,我会尽量守在他身边,继续为你探听消息的……”
大皇子握住她的手,感动:“好柳儿,待皇位尘埃落地,我定不负你。”
柳惜音含情脉脉道:“我爱你,自会为你做,粉身碎骨也不怕,还要什么东西?”
大皇子对天发誓:“以后东夏后宫,我让你不是皇后,贵似皇后。”
柳惜音低下头,看着袖角,娇羞不已。
大皇子问:“如今伊诺皇子在前线,和谈怕是会由他去?”
柳惜音笑:“他再尊贵,能尊贵得过大汗?你今天在大汗面前提起赛罕的名字,他心念已动,也起了猜忌之心。你再变本加厉下点眼药,我帮你吹吹枕头风,不怕他不帮你。你可以劝大汗出面去和谈,然后在旁边相助,既显得东夏和谈请求似乎很有诚意,又借你父亲的名义来压制伊诺皇子势力,让那头脑发热的家伙看清楚谁是皇兄,看清楚形式,岂不更好?”
大皇子觉得也是道理,匆匆告别,回去与幕僚们商议。
柳惜音留在原地,温柔而专注地打理着一株株盛极待谢的火红花朵,期待道:“宝贝儿,快快结果……”
107). 排兵布阵
大秦军将扭转战局的军报和东夏和谈的请求送到上京,皇帝含着口燕窝汤,边看边笑眯眯点头,随后看见信末一行小字,受不住刺激,又将最宠爱的黄贵人喷了一身,随即拍案而起:“去……咳咳,去将南平郡王那个混球……咳咳,抓过来!”
黄贵人不顾擦去脸上燕窝汁,忙着给他拍背,柔声:“圣上悠着点。”
自叶昭出征后,夏玉瑾心惊胆跳了许多天,正在巡街,莫名其妙地给七八个侍卫带到宫中,看着皇伯父拿着军报,脸色黑如锅底,不由忐忑猜测:该不是他媳妇重伤或阵亡了吧?
想通其间关节后,他如丧考妣,差点落下泪来。
皇帝久久不说话,只恶狠狠地瞪着他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只恨不能在上面瞪出一点,把郡王瞪成郡主去,把郡王妃的孩子瞪到郡王肚子里去。可惜不管他瞪多久,郡王还是那个有把的郡王,最终长叹口气,颓然坐下:“天不佑大秦。”
夏玉瑾坚强地抽抽鼻子,红着眼睛,忍泪道:“皇伯父,是不是我媳妇出事了?你有话就直说吧。”
皇帝沮丧道:“朕的天下兵马大将军,居然阵前有孕了……”
夏玉瑾伤感道:“生死无常,有孕也是……”
周围一片沉默。
“等等,有孕?我媳妇?”过了半晌,夏玉瑾终于醒悟,激动万分,若不是脑子里还有半分清明,记得君臣有别,他定扑过去揪着皇帝的衣领咆哮了。如今他站在原地,两个脚仿佛被锁住的猴子,不顾形象地抓头挠耳,扭来扭去,嘴角的傻笑几乎咧到耳根子,唯独那双漂亮的眼睛炯炯有神,正死盯着对方手上的军报,不敢置信地问,“我真有儿子了?”
皇帝看见他这幅蠢相,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火气再次冒起,几可燎原,他随手抄起方砚台砸去,墨汁乱溅,太监宫女们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动,同情地听皇上对郡王破口痛骂:“混蛋!早不怀孕,晚不怀孕,现在才来怀孕,你这家伙干的是什么破事?!尽会给朝廷添乱子!来人!给我板子侍候!”
大军胜利在望,主帅怀孕。
就好像准备去狩猎的猎人,气候宜人,野兽肥美,收购皮毛的商人捧着大笔大笔的银子准备塞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却在临出门前那一刻弄伤了手指!拉不动弓,生生破坏了整个行动。
叶昭不在眼前。
皇上满肚子的怒火,总要有个人来承担的。
孩子是这混小子搞出来的。
不揍他揍谁!
侍卫迟疑着上前拖着还在傻笑的夏玉瑾,慢慢往下走,一步一回头。负责监刑的太监委屈问:“用什么罪名打?”
吕公公心里贼亮,凑上前,低声给皇帝出主意:“该打!太该打!南平郡王居然让郡王妃怀孕!简直罪无可赦!怎么也得负责吧?!”
这话说得,不但众人差点破功,连皇帝都要喷了。
夏玉瑾被拖路上,犹在兴奋瞎喊:“我负责!我保证负责!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没错!”
因为男人让自己妻子怀孕而打人,实在太昏君了!
皇帝发现自己不厚道,赶紧按捺怨气,叫停侍卫,挖空心思找别的理由。
奈何夏玉瑾最近很懂事,没有调戏良家妇女,没有喝花酒,没有胡作非为,没有进赌场青楼,没有旷工偷懒,每天都规规矩矩地去城察院报道,跟着老杨头去巡街,打击纨绔恶霸,三天两头去安王府请个安,偶尔进宫陪太后讲笑话,回家闭门不出,连戏都不听……
他想了整整三刻钟,实在想不出揍人理由,无奈把他抓回来,在僵硬的脸上挤出个温柔笑容,叮嘱:“兵荒马乱的,你媳妇为国上阵,你要有心理准备。她这胎怕是不好保,若有什么万一,也是为国家牺牲了,你要乖乖呆着,不要喝酒闹事,待班师回朝,我会重重赏你们的。孩子……将来总会有的。”
叶昭的体寒问题,从不对外,只有大夫,夏玉瑾和她自己知道。
而皇帝的女人太多,孩子也太多,对生育这些事,他既不懂,也没空去懂。比起儿女私情,他更在乎国家兴亡,推己及人,想当然认为大部分人也应该这样想。他也很有信心,叶昭会审时度势,迫不得已下,会为战争的胜利,履行将军职责,放弃孩子。
可惜,他猜对了叶昭,没猜对自家侄子。
夏玉瑾还想反驳。
皇上冷冷道:“你是夏家的子孙,我的弟弟,你的父亲前安王为大秦牺牲了;我的姐姐,你的姑姑青华公主远嫁番邦;自开国以来,忍辱负重,为国捐躯的宗室皇亲有多少?你当初在金殿上,当着满朝文武,为百姓叫屈,请叶昭出战,如今就要接受任何可能出现的后果。”
夏玉瑾迅速冷静下来,沉思了半晌,认真点头:“毕竟是我的第一个孩子,能保住,最好还是能保住。”
皇上试探:“若是保不住?”
夏玉瑾摊摊手:“战事优先,我不会做出有辱夏家的名声的行为。”
“回去吧。”皇上满意了,解决掉这个大麻烦,他还要解决去东夏和谈的官员人选。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很不愿意再劳民伤财的打下去,如今趁叶昭战神名声威震东夏之际,谈判会有利些。
“等等,”夏玉瑾赖着不走,“不管是养胎还是小产,都是大伤身,我给媳妇送点补身的东西总可以吧?”
皇上看着侄子祈求的可怜眼神,犹豫片刻,最终有些内疚,默许:“低调行事,以免消息外泄,动摇军心,给东夏趁火打劫的机会。”
夏玉瑾得寸进尺:“皇伯父,城察院的工作太累人了,又受了这般刺激,旧病好像有复发迹象,为免太后和母亲忧心,还是静养好啊。”
皇上给这趁火打劫的混账气得胡子都翘了,正欲开骂。
夏玉瑾忧心忡忡:“我担心媳妇,脑子乱七八糟,万一在太后面前说漏嘴……”
皇上怒道:“官印交回来!爱干什么干什么去!滚!再胡闹就揍死你!”
“晓得。”夏玉瑾一溜烟跑了。
马车上,他找出笔墨纸砚,胡乱涂写。
回到家后,他让人把官印交会,然后叫来妾室,直接将写好的清单塞入杨氏怀里,吩咐,“三个时辰内,把上面的东西收拾齐整装车,用七品官的旧车,外表不要太惹眼,也不要让人知道。”
杨氏看着清单,迟疑地问:“都是出行用品?还有养胎药?爷,你要做什么?”
夏玉瑾故作轻松道:“爷要去江东,今夜就走。”
杨氏大惊失色,试图从郡王爷的脸上看出开玩笑的神情。却见夏玉瑾找来账房,将大部分银票提出,堆在桌上。他端坐在花厅,叫来心腹,神情严肃,仿佛排兵布阵,精挑细选出同赴江东的随行人员,再道,“你们去花帽子胡同里请三个最有经验的稳婆,再叫上李家庄的李大力,刘家铁铺的刘三郎,住北街巷口的茅二混子,经常在南街酒馆打混莫小子、李狗儿、苗仙儿、霍玉郎……”他一口气点出十来个人名,斩钉截铁道,“无论是用钱砸,用威逼利诱,还是用捆的,必须将他们弄过来!跟爷去江东!”
骨骰听得目瞪口呆:“那……李大力是个跑镖的也算了,打铁的也算了,可是……唱戏的,做惯偷的,打混的,这些人带去江东,将军会生气的吧?”
夏玉瑾沉着道:“市井混混有混混的好处,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蟋蟀半点也不想去战场,哀求道:“郡王,你这身子骨,还是别勉强去战场了,要是安太妃知道,会念你不孝的。”
夏玉瑾问:“她有制止吗?”
蟋蟀摇头。
夏玉瑾又问:“她有说不准吗?”
蟋蟀哑言。
夏玉瑾击掌道:“那就是默许了,谈何不孝?”
蟋蟀,“可……可是……”太无赖了。
夏玉瑾拍拍他肩膀,淡定道:“做人要会变通啊。”
蟋蟀无奈,不敢反抗主子,只好领命而去。
众人散尽。
夏玉瑾苦笑着低头,从未上过战场,满心不安,静下来才发现没有半点茧子的白嫩双手在微微颤抖。他深呼吸一口气,忽然狠狠握紧双拳,带着所有的决心,重重锤在桌面上,让强烈的疼痛清醒了头脑,然后看着北方,用坚定的口气来说服自己:“我是男人,我是爷们……”
男人可以废物,可以窝囊,可以胆小,可以怕死,可以没用。
可是有些事情,绝不能退缩半步。
就算力不能及,也要倾尽全力,勇敢去做。
108) 万人唾骂
夏玉瑾是个倒霉蛋。
上次赈灾出行,他是御史,前呼后拥上百人,身边还有悍妻美妾服侍,路上地方官员统统笑脸相迎,争相讨好,除了马车颠得屁股痛外,没吃半点苦。
这次去偷偷溜去江东,披星戴月,还要收起奢华做派,低调行事,不敢有半点张扬,衣食住行降了不止一两个层次。
所幸他前些日子每天都有锻炼身体,身子骨和胆量都好了不少。为了媳妇和儿子,也颇有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特意骑上马赶路,结果骑不惯马的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马儿跑了没两天,遇上只狐狸窜过,受惊失蹄,他抓不稳缰绳,一个跟斗摔去烂泥地里,滚得和泥猴似地,青紫擦伤无数,幸好没动筋骨,趴着半天没动静。
骨骰都快哭了:“郡王爷,你还活着吗?”
夏玉瑾慢悠悠从脏臭泥坑里爬起,晕头转向半会,醒过神来,发现罪魁祸狐溜之大吉,马儿在乖乖吃草,想不到该抱怨谁,忍着伤痛,自觉往回走。
他迈开腿走了两步,踩到衣角,再次扑倒,磕向旁边的石头,扭伤了……
有个没长眼的看主子神色要变差,赶紧奉承:“郡王吉人天相,幸好落马时没摔到石头上。”
夏玉瑾痛得直抽凉气,指着那不会说话的家伙骂道:“来人,上板子!”
蟋蟀愁眉苦脸道:“没带板子。”
夏玉瑾:“……”
蟋蟀期待地问:“要不,小的回去拿?”
众人七手八脚围上来,把不安分的伤员架上车,继续赶路。
可惜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夏玉瑾能吃苦,他娇贵的胃不肯吃苦,随着大家一起吃了几天干粮,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立刻闹腾起来,不但上吐下泻,还发热。随行的吴大夫是上京鼎鼎有名的妇科圣手,帮他诊脉后,开了两个方子,要求原地休息,等退热。
夏玉瑾念着北方,闹着要走。
奈何随行人员害怕南平郡王脆弱的身子骨出个三长两短,自己九族都脱不了干系,纷纷哄着骗着,任凭他急得跳脚,使尽威逼利诱手段,个个铁骨铮铮,宁死不依。誓要将他治好,再祸水东引,丢给将军担责任。
几番折腾,行程被耽搁。
那厢,大秦皇帝和众臣上商议后,也觉得东夏和谈未必很有诚意,没派重臣,而是从翰林院里挑出个熟悉东夏文化的侍读,破格封了个太常寺少卿,带着四五个随行官员,比夏玉瑾后发先至,到了江东,先去军营见叶将军,了解清楚形式后,派使者送信去东夏军营。
送信使节姓白,礼部给事中,江北人,年纪轻轻,个头矮小,却胆量过人。
他独身持信送至东夏军营,两边刀枪林立,寒光闪闪,东夏大将云集,杀气震天,有须发皆白的王者斜卧白虎皮软榻上,身边有美人手持葡萄,细心服侍。美人抬头,淡淡朝他看了眼,秋波流转间,摄人心魄。
白使节定下心神,忽视美貌,细细看去,却见美人肤色白皙细腻,身形小巧,不似东夏女子高大粗壮,黝黑粗糙的模样,倒像是大秦人。她身穿珍贵的白狐裘,带着五色宝石头面,两颗硕大的夜明珠垂在耳边,熠熠生辉。脸上没半点被掳的愁苦之色,只有服侍东夏蛮子的欢喜,时不时软语讨好,比烟花之地出来的女子还下贱……
白使节鄙夷地扭过头,不去看这自甘下贱的美丽女子,对东夏王行个大秦礼节,然后傲然送上和谈文书,站直身形,等待对方商议答复。
两军交战,不杀来使。
东夏王略皱眉,不予计较。
未料,那下贱的女子低头对东夏王附耳几句,东夏王含笑点点头。下贱女子便走下软榻,忽然开口,故作疑惑道:“这位腰杆站得比枪直的公子,我好像见过呢。”
东夏王好奇:“柳儿,你在哪儿见过?”
柳惜音漫不经心地道:“好像是伴香楼的豪客,不知今个儿怎如此正经?看着挺人模人样的。”
东夏众将哄堂大笑。
白使节自幼读圣贤书,品格清高,何曾去过花街柳巷?他气得脸都青了,指着柳惜音骂:“你莫血口喷人!”
“咦?”柳惜音歪歪头,在走近两步,细细打量了一番,“莫非认错人了?你不是白大爷吗?”她耸耸肩,不等对方否认,神情满是嘲弄,“大秦是没人了吗?这般道貌岸然之徒也派来和谈?”
白使节忍气吞声:“姑娘也是大秦人。”
“那又如何?”柳惜音媚眼横扫全场,笑吟吟道,“大秦男人都是薄情寡义的软蛋,瞧瞧你那风吹就倒的小身板,个头还没我高,哪比得上东夏男儿英勇?大秦皇帝该不是找不到人,把孩子派来了吧?真是可怜见的。”
大秦官员嫌东夏人野蛮不知礼。
东夏将领嫌大秦人文弱装清高。
谁都看不起谁。
白使节来到东夏阵营,他们特意安排了下马威,给对方颜色看。可是对方没有想象中的卑躬屈膝,讨好求饶,让他们很厌恶。柳惜音故意挑衅,给对方泼污水,毁掉他的尊严,倒是对了大家胃口,便在旁边跟着起哄,各种污言秽语蜂拥而至。
白使节空有满腹学问,奈何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无论说什么书上大道理出来,除伊诺皇子还明白几分外,其他野蛮人统统听不懂,柳惜音牙尖嘴利,在旁边引经据典,字字诛心,句句毒蛇,不但帮腔嘲笑,还将他说的辩解用东夏话曲解给大家听,惹大家笑得更疯狂。
他单嘴难敌众口,又不擅长骂粗话,很快落于下风。
白使节羞得满面通红,急怒攻心,终于顾不得书生风度,竟不管不顾地朝柳惜音脸上唾了一口:“你这无耻贱妇!长的是如花面孔,行的是毒蝎心肠,是大秦之辱!祖宗之辱!”
柳惜音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吵杂的场面瞬间寂静。
“一个小小破使者,让你三分,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敢在东夏地盘放肆?”东夏王正欲怒斥,旁边大皇子见心上人受辱,勃然大怒,拔刀而起,也不管什么使者不使者,他要砍了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可是柳惜音动作更快,她退开两步,顺手取下帐帘上挂着的马鞭,劈头盖脸就往白使者身上抽去。
她气力不小,抽个文弱书生不在话下,鞭鞭入肉,鞭鞭见血。
白使者自知失言,痛得咬牙切齿,悔恨不已,不敢还手,也不敢逃避,只能死死撑着。
东夏王沉着脸看他,没有出言相阻拦。
大皇子缓缓放回,带头鼓掌叫好。
众将看得兴致勃勃,笑声一片。
唯伊诺皇子皱眉摇头。
白使节遍体鳞伤,终于忍不住倒下,低声呻吟。
柳惜音一把抓住他衣襟,从地上拖起,劈头盖脸又给了几巴掌,狠狠将口水吐回去,怒道:“姑奶奶最恨你这种道貌岸然的小人!“
白使节拼命忍着,不愿应声。
东夏王看够热闹,开口喝退爱妾,然后将和谈文书砸去他脸上,怒道:“这种破条件,当东夏是傻子吗?叶昭一介女流,不过侥幸胜两场战,还当东夏怕了她不成?让你家皇帝好好想,认真想,重新开条件来。”
白使节拾起文书,忍痛含恨退去。
路上,他困惑地揉揉身上皮肉伤,然后摸摸怀里,掏出刚刚下贱女子抓住他吐口水的时候,飞快塞入里面的小小的布条查看,布条上有红色凤仙花汁马虎写成,带着花草清香的潦草字迹。
他看完后,神色大变,不敢耽搁,带着满身伤势,飞奔军营,秘呈叶将军。
昭:
东夏暗调五十万大军将至,戒急用忍,切勿轻举妄动。派探子留意敌情,等待我发出信号,大举进攻。
——惜音绝笔
109) 取舍之间
江东山多地广,通阳城易守难攻,几次出击,无法重创敌人,陷入僵持。叶将军最近深居简出,甚少在人前露面,老王军医和小王一天三顿饭朝她住的屋子跑,有时路过,还能闻到药香,难免让人胡思乱想,想过后忧心忡忡。
“叶将军病了吧?”
“不知呢,秋水姑娘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老王军医什么也不肯说也罢了,小王军医故意做个高深莫测的神棍模样,让人看了就想揍。”
“好,晚上就去揍。”
偷偷聊天的巡逻兵看见远处行来几辆马车,立即停下说话,站直身形,走上前喝道:“哪里人?做什么去?”
马车带队的是个圆脸小伙,长相敦厚,看了就讨喜,他笑眯眯地说,“是南平郡王府送些吃食和衣服给叶将军。”巡逻兵检查货物,却见都是些寻常药物,还有厚实皮毛大衣,依旧心存疑惑,不肯放行,盘问不已。
车帘忽然掀开,厚厚的狐皮裘里伸出两根白玉般的指头,夹着块黄金雕成的令牌和淡青色花笺,黄金令牌熠熠生辉,花笺散发着淡淡清香,圆脸小伙急忙接过东西,塞给巡逻兵道:“这是南平郡王府的令牌和信件,你也知道南平郡王和你家将军是什么关系吧?快快放行!”
巡逻兵半信半疑接下,确认无误,正欲放行,看见一辆车被护得特别严实,又问:“车中何人?要检查。”
圆脸小伙迟疑:“这个,是郡王派来的……”
话音未落,巡逻兵已掀起车帘,往里面看了眼。
惊鸿一现,车中是被白狐裘包裹着的瘦削美人,长长的睫毛,忧郁的眼神,在母猪都是奇缺货的军营,更是美得人神共愤。
巡逻兵整个人都酥了半边,放行后,正值换班,赶紧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讨论。
“郡王爷派了个天仙美人给将军。”
“是服侍将军的丫鬟吧?毕竟将军是女人,只有秋水一个亲兵不够用啊。”
“那娇滴滴的脸蛋,比馒头还白,捏一把都能滴出水来。”
“谁去将军那里当值?艳福不浅啊!”
“多转几趟,说不准美人见我勇猛看上我了……”
“我呸!”
“看不上,说说话也是好的!”
叶昭正在密见白使节,看他带回来的布条,心下震惊,问:“送信的姑娘,长得什么模样。”
白使节谨慎道,“国色天香,一见难忘。”他想了想,又将出使东夏的经过,事无巨细,统统描述一番,总结,“那位姑娘大概是想托我送信,却找不到机会,只好兵行险招,故意激怒我,然后动手打人,肢体接触间,将布条塞入怀中,众目睽睽之下,倒不易引起注意,真是智勇双全的奇女子。可是信号到底是什么?”
“信号?什么信号?”叶昭起身踱步,皱眉苦思。
她早已知道柳惜音身陷东夏王族,成为东夏王的妃子,故一直联络旧部,想趁战乱动荡之际,找机会将她救出。可是暗探传来的消息却是柳惜音紧紧贴着东夏王,寸步不离,百般讨好,根本找不到机会靠近,更有不堪的谣言说她与东夏大皇子私通……
暗探的言辞里满是失望和不屑。
叶昭也难以置信。
她比谁都清楚,柳惜音看似柔弱,骨子里最是顽强,她长得美貌,聪明伶俐,舅舅手握兵权,表姐夫地位高贵,表姐权倾天下,只要她愿意放下身段,勾心斗角去争斗,珠宝首饰,权势地位,统统唾手可得。
这样的女子,怎可能为了地位去做一个快进棺材的老头的妾室?
叶昭有时会一遍遍地回忆起,杨柳树下,那个旋转跳舞的小姑娘,她柔软的身躯里有比蒲草更坚韧的意志,包裹在温婉的外貌下,她骨子里是不逊色与自己的自尊、叛逆和刚烈,她将美丽化作出鞘的宝剑,双刃开锋,没有妥协,没有回旋,受伤后便疯狂捅向敌人,捅伤自己。
柳惜音已舍弃了自尊,接下来的是玉石俱焚的报复。
叶昭将所有情报翻来覆去琢磨了几次,脑中灵光一现,再问:“东夏王和大皇子已率部来到通阳城与伊诺皇子会合?”
白使节点头:“正是。”
“莫非,莫非……”叶昭为柳惜音的胆大妄为暗暗心惊,额上沁出两滴冷汗,她坐在软榻上,推算几番,脸色阴晴难辨,忽然苦笑起来,“兵行险招,是我小瞧了她的刚决果断,若是能成,东夏大乱,战事很快就能结束。”
白使节问:“柳姑娘到底要做什么?”
叶昭沉默良久,痛彻心扉,一声叹息:“莫非大秦的江山,真要用弱女子的牺牲来换吗?”
白使节哑言。
叶昭下定决心,肃穆道:“柳姑娘之事关系军情机密,泄露半点便按通敌叛国治罪,你可明白?”
白使节低声道:“柳姑娘将它密呈给将军,上面写的东西,下官不知道。”
叶昭满意:“你先去找小王大夫疗伤,顺便唤老王大夫来。”
待众人退去,心下阵阵凄然。曾侥幸想过,大秦与东夏可能会陷入持久战,她还有一线希望可以瞒天过海,撑过七个月,将孩子生下。可是她也知道,战事拖长,会给百姓带来沉重负担,造成更多牺牲,大秦国库撑不起那么久的消耗战。
柳惜音算到了这点,她拼上性命,求的是速战速决。
她为她扫平通往胜利的障碍,她在东夏看似坚固的地基上撬出一道小小的裂缝,只等最后一声雷动,天崩地裂的洪水卷来,冲垮堤坝。
表妹是英雄。
叶昭是个混账,在胜利唾手可得的局面下,她竟因无法忍耐腹中剧痛,射偏了箭支。
叶昭是个懦夫,数次攻城,她没有向以前那样先身士卒,想的居然是如何保住孩子。
她简直太可耻了。
明明知道,主帅不能上战场,对士气影响是致命的。
明明知道,主帅肩上挑着几十万将士的性命。
明明知道,很多很多的不应该……
她犹豫,她迟疑,她畏惧,她退缩。
太多的牵挂,太多的不舍,让她失去了勇敢。
就连老天都觉得这样的家伙不配得到幸福吧?
是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她依依不舍地抚过略略隆起的小腹,里面生命的跳动强烈存在着,像不可思议的乐曲。她曾无数次想过孩子的模样,想亲手摸摸他的小脸,拉着他学走路,这份强烈的渴望让她失去判断的能力,险些做出错误的决策。柳惜音的绝命信唤醒了她骨子里的根深蒂固的血脉,不管是柳家还是叶家,还有许许多多的将士们,他们驻守边关,不畏牺牲,用鲜血筑成城墙,守护着一方净土。
父亲能牺牲,母亲能牺牲,兄弟能牺牲,表妹能牺牲,成千上万的将士能牺牲,她能牺牲,她的孩子也能牺牲。为守护家园,死在沙场上,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对不起,对不起,这不是你做的决定,也不是我想做的决定……”一滴从未落过的泪,轻飘飘划过眼角,那不是将军,而是伤心的母亲为从未出生便天人永隔的孩子流下的泪,叶昭低声呢喃,“至少请明白,你短暂的生命里,不会没有一个人为你心痛。恨也好,怨也罢,夺走你生命,所有罪孽在我……”
当老王军医小跑步出现在门口时,叶昭的泪痕已随着这些天来所有的软弱消失不见,她站起身,再次恢复了初见面时的杀伐果断,说出的每个字都坚定不移:“给我堕胎药。”
老王军医迟疑片刻,最终没有开口,叹息而去。
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气息。
这是她一生中,闻过最恶心的味道。
正欲入口,门外喧哗阵阵,有条毛茸茸的人影冲进来,差点被门槛绊倒,连滚带爬扑到她面前,挂着幸福的傻笑,一双眼睛亮得好像天上星辰,快乐地问:“阿昭!我的儿子呢?!”
110) 夏大忽悠
叶昭看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相公,受惊过度,整个人混混沌沌地飘忽了半刻。
老王军医与小王军医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看着那个毛茸茸狐裘里的美人,当着严肃彪悍的将军面前,毫无顾忌地伸出爪子,摸上她肚皮,还轻轻拍了两下,然后蹦上将军的软榻,凑过去,搓着手,悄声问:“还差几个月?”
叶昭反应过来,她毫不怜香惜玉,一把揪过毛领子,硬拖到面前,用快吃人的表情,咬牙切齿问:“你过来做什么?”
围观群众都生生打了个冷颤。
“冷静冷静,”夏玉瑾对她的脸色熟视无睹,他熟练地拍开抓着领子的手,露出灿烂微笑,“皇伯父说你怀孕了,让我给你送点衣服补品来好好。”
叶昭愣住了。
她上报朝廷只是因为这孩子算皇家血脉,流掉的话,多多少少通报一声,将来被太后或安太妃追究起谋害皇家子孙之罪,也好说道。却从未想过皇帝会要她留孩子,还派自己夫君来送医送药。那老猾巨奸的家伙,有那么好心肠?
叶昭狐疑地看向夏玉瑾:“你该不是未奉召偷跑来的吧?上京城察不用管了吗?”
“哪有的事?你想多了,”夏玉瑾信誉旦旦,“是皇伯父亲口答应让我给你送医药用品的,还特意罢免了我的职务,让我专心做事。我思子心切,谢恩后就召集人马赶来了。”他说道此处,略停片刻,愤慨抱怨,“混账家伙,你肚子里孩子的亲爹可是我!你怀孕这天大的喜事居然先告诉皇伯父不告诉我!这算什么?!”
叶昭非常尴尬:“这……”
“你病了?什么药?”夏玉瑾顺手拿起旁边的药碗闻闻,久病成医的他,从里面嗅出点不同寻常的味道,他不敢置信,立即尝了口,勃然大怒,将药碗狠狠砸落地上,痛骂道,“是哪个庸医开的虎狼药?麝香?红花?是稳胎的玩意吗?是何居心?来人,把这谋害宗孙的庸医拖过来打死!”
这世上,所有家族皆以夫为尊,妻子哪有擅自打落肚中孩子的权利?
不管将军权势再大,还是南平郡王妃,她肚中的是货真价实的皇家宗室血脉,是南平郡王的孩子,要落要留,在皇帝没有明令的前提下,必须由丈夫说了算。原本郡王爷远在天边,将军擅自将孩子打了,没有随便说句胎儿不稳,也就算了。但郡王千里迢迢奔赴江东,站在将军面前,拿着虎狼药证物,如果追究起谋害皇家血脉的罪名,自家脑袋落地不算,说不准还要连累三族。
老王军医后知后觉清醒过来,吓得双腿发抖,跌落地上,哭丧着向将军求救。
独行独断惯的叶昭约莫想了半刻钟,终于想起出嫁前,嫂子用眼泪逼着不耐烦的她背了百千次的“出嫁从夫”“开枝散叶”八字真言。如今虽说是为了战局,要先斩后奏,既然没斩成功,被夫君知道了,就是……
面对暴怒的白貂,孩子他爹。
叶昭原本就虚的心更虚了,她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态,滔滔不绝地从国家大义角度出发,给夏玉瑾灌输战术思想和爱国精神,试图淡化怒火,转移注意力。
夏玉瑾八风吹不倒,坐得稳若泰山,低着头,不知在琢磨什么。
叶昭说完比战术分析更长更详细的论点后,吸了口气,再问:“听明白了吗?不能让将士知道我有孕在身,而且过几个月就有恶战,主帅要冲锋陷阵。”
夏玉瑾愕然抬头:“你刚说了什么?”
说者有心,听者走神。
叶昭气得眼角直抽,恶笑道:“身为家眷,擅闯军营,应打军棍。”
夏玉瑾毫不在乎,“呸!军法不准带家眷,指的是妻子儿女,我是男人,不在此例!”他虽有怨气,也有主意,却知自家媳妇的脾气比牛更倔,决定的事情难以更改。他琢磨片刻,心生一计,抬头后已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抚慰道,“你保的是夏家的江山,大道理我怎会不懂?若是迫不得已,我也同意你放弃孩子的决定。可是军队里哪有专给妇人看孕事的大夫?就凭那庸医的下三滥手段,没事都变有事了。我特意从上京带来了妇科圣手吕华言,路上相谈,他说女子怀胎若好好调理,四五个月后就会平稳。踏雪和你多年默契,跑得甚稳,你冲锋时衣服穿厚点,护好腹部,用轻些的武器,注意动作,别大弯腰,别从马上摔下去就好了。”
东夏采取拖延之计,战事至少是一两个月后才会爆发。
只要有一线希望,没有母亲愿意牺牲自己的孩子。
叶昭算算怀孕日期,怦然心动,急宣吕大夫。
夏玉瑾一溜烟跑去门口,把呆呆站在外面的吕华言叫进来,悄悄威胁:“知道该怎么做吗?”
吕华言很想哭,左边是活阎王,右边是混世太保,一个是皇帝倚重的大将军,一个太后宠爱的郡王爷,都是一个指头能捏死人的角色,他小小平民百姓,那边都惹不起,权势欺人,怎么办?
走入将军营内,对上两夫妻焦急而期待的目光,和他每天把脉看病的平凡夫妻也没什么两样,伸指把脉时,觉得此胎颇不稳,心里没十分把握,不敢告知。
夏玉瑾敲敲桌子,暗示:“别忘了,你只是个大夫,少折腾,快点。”
吕华言顿悟,身为大夫,他只有救死扶伤的职责,没有肩负天下兴亡,军国的职责。
他要保住叶将军的孩子,至于保住这个孩子后战事出现问题,是郡王和将军要承担的责任,与他无关。如果为战事放弃保胎,南平郡王找庸医算账,可是天经地义的理由。
而且……
叶将军看上去对怀孕一窍不通,到时候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就好。郡王在后宅长大,了解的事情不少。而且他在路上问七问八,打听怀孕的各种事宜,怕是早有准备,很难骗过去。
吕华言深深地看了眼郡王爷。
夏玉瑾回他个“不听话就灭全家”的眼神。
吕华言立即做出决定,含笑对叶昭道:“将军别担心,胎儿现在是有些不稳,并非无药可救。待会我给你开个方子,针灸几针,好好保养些日子,足四月后,就会渐渐稳下来。只要注意别落马,别受伤,保护好腹部,上阵冲锋不成问题。”
叶昭大喜:“如此甚好,甚好,可是万一……”
吕华言想了想:“前阵子宫里华贵人不慎落了胎,保养两天也能勉强出来请安,将军身体好,强撑也不是不行,就是怕落下病根。”
叶昭不怕痛,也不在乎病根,她估算了一下形势,以柳惜音的意思,战事应在两三个月内。普通战役,她可在中军指挥,不必冲锋在前,决战时,主帅冲锋主要是为了鼓舞士气,只要她能带头冲在前面就够了。交战之时,不单打独斗,挑选武艺高强的亲兵在侧相助,未必拿不下战局。实在不行,放开手脚拼,落了胎儿,隔两天再打就是。
夏玉瑾趁热打铁,花言巧语,连哄带骗。
她思前想后,推算许久,尚有忧虑:“连日休养,军中已猜疑我可能有孕,若让东夏知晓,必趁机进攻,攻我弱项。”
夏玉瑾胸有成足道:“区区小事,交给你男人吧!”
行军打仗他不行,可是他有一群从上京带来的忽悠骗人大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