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可惜不是你,陪我走到最后
331.
男子很快站起来,朝众人一鞠,尔后关门出去。
翘楚低头吃饭。
四大和美人交换了眼色,都担心起来。
他们似乎并没有预期想像中的高兴,因为翘楚不开心。
虽然,翘楚没有说一句,但她不开心是很明显的,这些天来,她很少出声。
两人悄悄出去的时候,翘楚还在默默吃饭,似乎连她们出去也没有觉察。
“美人,怎么办?”
“我看,要不明天开始就莫要再让那人给主子布菜了。”
方才的男子却是上官惊鸿的暗卫,擅医,每天吃饭的时候会出来给翘楚把脉,然后给翘楚布菜,说是爷的吩咐,进食那些东西对夫人的身子有好处。
翘楚开始婉拒他布菜,但这人很是彬彬有礼,一而再的请求,翘楚后来也不好再拒绝了。
……
两个丫头的声音在外面低低啾啾,凝着碗中的菜肴,翘楚深深闭了下眼,一颗泪悄然滚进碗中。这批暗卫连着这名男子还会跟着她们很久,到达目的地以后,有些将成为她的家仆,有些会在附近住下来,一直保护她……那是他的吩咐。
*****
睿王府。
清苓看着书房里举步待出的男子,他近日染了风寒,虽医术高明,竟不知为何不见好,身子迅速消瘦了一圈,此时身上还烧着,她恼怒又心疼,终究忍不住快步过去,“惊鸿,你还要这样颓糜下去多久?爷儿宗璞过来你也不见——”
“苓,你有想过离开朝歌,回去你的世界吗?我曾在书上看过,附身的说法,只是不知真假。”
上官惊鸿突然问道,清苓一怔,随即握住他的手臂,摇头一笑:“我不是翘楚,我不会在你有难的时候一走了之,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看着你登基为王。”
“登基为王?”上官惊鸿也轻尔一笑。
“惊鸿,你别气馁,这个坎,我们一定能过去。”
她们是相识的,她……上官惊鸿目光落到女子握在他臂上的手,“给我说说你们那个世界的东西吧,那个地方在哪里,该怎么过去?有些什么国家?”
清苓听他问起这个,精神微微一振,“该怎么说,除非神佛的力量,否则人是不能到那里去的,所以我说我怕自己会因不可抗力而消失……”
“随时消失么?”上官惊鸿眸光一暗,清苓心里有丝喜悦,却又听得老铁的声音传来,“爷,马车备好了。”
“回来再说吧。”上官惊鸿轻咳了声,伸手握过她的手放下,快步出了门。
书房里,众人都微有丝喜色,景清雀跃起来,“爷今儿个说了很多话,他这些天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
“幸好清儿你在。”方明也有些欣慰。
“嗯,幸好我现在没有在太子府。”
“清苓小姐,什么叫你们那个世界?附身又是什么?”景清微一迟疑,问道。
“下次我跟你们爷说的时候,你和大家一并听吧。”清苓微微一笑。
景平和方明虽也疑惑,但终究更担心上官惊鸿,景平看到老铁没有随行,苦笑问道:“铁叔,你不随爷过去么?”
老铁摇头,神色深凝,“他让人跟么?这些天,我们跟过去劝,还不是让他给点了穴道让小厮送了回来。”
清苓看众人一筹莫展,淡淡道:“笙歌作乐,逢场作乐,且让他去宽宽心罢。他夜里回来,我好好和他一谈,若他再去,我便亲自过去走一趟。我倒不信他能放任我去那种地方。”
方明道:“清儿,这事便劳你了。”
老铁看了方明一眼却心忖:此事只怕未必就这清苓小姐便行,除非是那位……
他微觉有异,却见是景平双眸含忧,若有所思的向他看来。
*****
天香阁。
这是朝歌一处极有名的烟花之地,虽一整条街道烟鸣柳翠不绝,但这里绝对是热闹中的热闹。
此时,一名女子正在台上抚琴弹唱,但见她不施脂粉两腮自红凝粉,柳眉似黛,美眸流盼间便是那方桃譬李,若非脸颊稍有微瑕,教一道小指指节大小形如新月的小疤嵌在颊上,却是个绝色美人,清中带妩,且琴技音色亦是一绝。
这正是近日这勾栏院中的丑颜花魁崔明霜。
此时,她一边唱弹,一边悄眼看座下众多客人中那名青袍铁面男子。
她知道这名男子是什么人。
昔日一时权倾,今日落难王孙。
但他却独独吸引着她。因为他与那些觊觎她身子的达官贵人不同,他是喜欢她,来听她弹琴的。他曾使院中婢女送上一张纸笺给她,纸上指出她琴艺上的罅漏,并写着:我可替你治愈脸上之伤。
他几乎每天都会来,也不叫姑娘陪伴,独自饮酌,饮到大醉,那驾车的小厮方战战兢兢的进来搀扶他离去。她本是商贾女儿,父亲生意失败,欠下巨债,她被迫沦落风尘。
只是,此间精明的鸨母却是要她这张微瑕的脸蛋来作卖点,公子哥儿已看惯太多的艺色双绝的美人——
除非,数天后的开苞竞价之夜,他能出高价将她买回去……
他这两天似乎病了,不停的咳嗽,铁面下眸色如灰,冷冷的,暗暗的,气色很差。他却仍是不停的喝酒,一双眸一直紧紧盯着她弹奏。
她心喜且疼,眼末看到鸨母亲自领进来的几名华贵男子,又吃了一惊。
332.
其中一名是西夏的淳丰皇子,另两个却是东陵的七皇子、十皇子。
这淳丰皇子看她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邪佞色厉的——
他私下里找过她,笑谑调戏过好几回。
她有些害怕数天之后的宴夜——听说他的皇妹银屏公主不久就与九皇子成婚,西夏一行必定等到公主大婚之后方才离开朝歌,是以这人到时定会过来。
这时,几人上官惊鸿桌边走过,淳丰眉眼一挑,笑道:“呵,这瞅着眼熟,我道是谁,不正是睿王吗?桌上酒樽子可不少呀,莫不是从早些时候便开始吃酒到现在?”
他看上官惊鸿只是低头喝酒,沉默不语,冷冷一笑,转向两名皇子道:“两位早上朝午办事,你们这兄弟却清闲的紧,这也允地不公吧!”
七皇子和十皇子闻言,随之附笑起来。
二人虽知夺权无望,但上官惊鸿毕竟由籍籍无名到深受帝宠,二人却不曾,是以虽是同父兄弟,二人却难免心生妒恨之意,这时看上官惊鸿落魄,唇上青茬邋遢,少不得冷嘲热讽了几句,方与淳丰皇子到另一桌坐下。
崔明霜见状,又看四周宾客悄然指点议论,也暗里相轻了那八皇子去,不免唏嘘心酸,很快又见上官惊鸿咳嗽着踉跄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微拐着向门口走去,心里越发悲恸起来。
只又看得淳丰盯着她,眸光不怀好意,道:“过几天这丑魁儿开苞,本皇子请客,两位皇子赏个面过来,我将太子夫妇、夏王、我妹妹和姑姑也邀过来一并热闹。”
“先谢淳丰皇子邀请。”七皇子替三人斟满酒,一笑问道:“皇子要竞下这妞儿?”
“正是。你们可要看本皇子如何开苞么?”
“这听着便好生有趣的紧,只是到时只怕我们那兄弟不让你轻易标了这妞儿去——”
“太子在此,倒有他出声的份儿?什么铁面将军,我呸!”
“好,我们兄弟敬大皇子……”
崔明霜心下一颤,“瓮”的一声,弦断琴住,曲音蓦然而止。届时,睿王会过来吗?只是,即便他来,又怎与这太子和西夏皇子斗?
*****
是夜,睿王府。
“爷。”
背上本微凉,却蓦然一暖,站在亭中凝着天边月色的郎霖铃听得身旁婢女恭敬的声音,顿时微微一震,她伸手执过披落在肩上的薄袍,猛地回头,那抹高大的身影的已远成一点黑末。袍上一阵浓重的酒气袭来,她不由得有些愤怒,却又有痴然。
……
那酒味似乎一直缭绕不去,睡至中夜,她突然便醒来,披衣想出外走走,出得房间,只见外头守夜的奴仆婢女都有些惊惶的望着廊道尽头,那是通向睿王书房的方向。
四处灯火竟有些通明缭乱,又见一些仆役从园子方向急匆匆的往书房那头赶。
她奇怪,沉声问了门外一个婢女,“怎么回事?”
婢女颤道:“睿王半夜发病,高热不退……”
*****
郎霖铃领着人赶到书房的时候,门洞开着,老铁等人或凝重或慌乱的散在房中小榻四周,睿王躺在榻上,沈清苓坐在榻边,紧紧蹙着眉心,旁边,一名大夫模样的男子,一脸为难之色。地上一只玉盂里有些秽物。
她一惊,问道:“爷情况如何?”
“药吃下去,全数呕吐出来……”
方明涩声道,闭了闭眼。
郎霖铃走到榻前,沈清苓瞥了她一眼,眼圈微红,又伸手轻轻抚了抚上官惊鸿的背脊。郎霖铃心里一怒,正要说话,上官惊鸿本微微阖着眼,忽而从榻上挣坐起来,轻声道:“不行,我要好起来,还有几天便是竞价之夜……”
众人一时惊住,却见他已一把夺过榻边大夫手上的药箱,打开寻了金针,往自己身上穴位扎刺下去。
景平心里酸涩,突听得门口传来须微响声,却见老铁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处。
*****
两天后。
邺城,夜,客栈。
翘楚站在窗前,凝着窗外景致,手里紧紧捏着当日那人交给她的那枚荷包,里面的解药她一直没有服食。
女为悦己者容,她缓缓闭上眼睛。
“主子,早些歇息。”
四大嘀咕着过来拉她,翘楚点了点头,她这些天总有些心神不宁,又呕吐得厉害,不得不在这客栈里滞留两天。
她正任四大搀着往床榻走去,却见坐在桌旁的美人突然猛地起身,喝道:“外面的客人,请问是哪位?”
翘楚微微一震,她们四周的是暗卫守着,谁能如进无人之境来到她们房间外面?
门,突然被推开。
美人眸光一冷,一鞭甩去,鞭子却倏地教人伸手挟住,“奴才见过翘主子。”
*****
三天后。
朝歌,宫。
莊敏正逗着怀里的小九儿玩着,小九儿笑的欢,她眼底却落了些阴霾,突然,宫殿外,传来莫存丰的声音,“皇上驾到——”
她将小九儿放到地上,赶紧迎了上去,“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将她搀起,“这些虚礼就免了吧,去,换套便装,陪朕出宫。”
莊敏大为惊讶,“皇上这是上哪儿去?”
“天香阁。”皇帝缓缓扔了三个字过来。
333.
殿门外。
看莫存丰出来,数名内侍立刻迎上,“总管大人。”
“快去检查马车物什,皇上和娘娘很快就出来。另外,此事势必不能走漏风声,懂了吗?”
“是!”
郎莫存丰眼色一鸷,众人自是明白这是杀身之祸,即噤了声,蹑了手脚迅速散去。
旁夏海冰赞道:“莫总管辖下可谓谨严。”
莫存丰一揖到地,笑道,大人过誉了。他直腰之际却见夏海冰微微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四下向人逼来。
*****
宫墙侧,众内侍检点马车安全,其中一名唤六子太监“哟”的一声,旁人问倒是怎么了,他呸了句,只道“小爷内急”,众人笑骂,让他快去,没得臊了皇上的马车。
六子嘻嘻笑着小溜跑了。
到得一处花木丛外,他却突然站定。很快,一个宫女急急走了出来,六子脸色微沉,低道,莫总管让告诉丽妃娘娘,皇上前去天香阁,请她设法通知宁王。
宫女神色亦是深凝,一点头即刻离去。
待得那宫女远去,六子嘴角浮上丝冷笑,这时,侧方林木后转出两人。
却是曹昭南和王莽。
六子向二人恭身一躬,曹昭南颔首,六子方循原路折回。
王莽轻笑,“螳螂捕蝉……”
曹昭南的眸光随着渐渐黑下来的天亦慢慢而深,“狡兔三窟,殿下早便嘱下。睿王……是可惜了。”
*****
灯火如白昼,酒醉熏人醉。
楼下台上热闹正酣。
天香阁二楼,硕大的柱子后,庄敏有些不安的不动声色睇了皇帝一眼。皇帝目光在楼下的夏王身上有意无意的掠了一下,眸光竟透着丝诡厉。
夏王此刻正和太子夫妇、七皇子十皇子及西夏一行等人一桌,竟标已经开始!
庄敏心惊胆颤,她害怕皇帝看夏王的这种眼光,这让她有种秘密被窥破的感觉。
便在这时,皇帝的声音又淡淡过来,“敏儿啊,老九近日来性情越发稳敛,朕甚是喜欢,然我东陵虽不惧它西夏,但他既将大婚,声色犬马亦该一收了,你这当母妃的也自当对他教诲一二,你说……是吗?”
庄敏玲珑,此时竟也不明白皇帝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越发心惊,却又听得楼下吆喝、笑谈、惊叫各种声音大作,她看了眼楼下台中那个一袭单薄翠裙肌肤曲线姿显却脸色发白、眉眼颤抖的丑颜花魁,一环百十桌来客,知道竟标已到紧张时刻——
眼角微扬,也果见皇帝已冷冷盯在睿王身上。
她也不由得开启了新的紧张,标银已从方才的起始的一万两去到十三万两,竟标的人也已只剩两桌。
本来,客人之中,不论权贵,都只是图个热闹,怎么敢真跟太子一桌标抢,若只和睿王竞争反而不同。再说,谁会脑子发热花十万两上去买一个歌姬回去,又并非真的倾国倾城。
“十五万两。”淳丰啖了口酒,眼梢斜斜向邻桌上官惊鸿挑过。
“十六。”
驾车的小厮惊慌地看着自己的主子,他们这桌势孤力弱,只得上官惊鸿一个。上官惊鸿大病不愈,在榻上躺了五天,几乎没有任何进食,今晚却突然挣扎起来,方总管等人要制止,却让他令人困在府中。这种地方,郎妃、翘妃和林姑娘又不好跟过来,否则平白折损了名声。
往日便罢,今日这位爷已是千不该万不该与太子斗——他又惊又怕的想着,只见太子和夏王偶尔碰盏施然喝酒,太子妃和彩宁银屏两位公主轻声说着什么,偶尔,那彩宁公主看过来,勾唇笑笑,带起丝淡淡的嘲弄。
“十七万……”
“二十。”
上官惊鸿咳嗽着又一声哑哑落下,人们顿时“呀”的一声叫出来,便连崔明霜都不敢置信惊喜难抑的看过来,旁边鸨母笑如花颤,随之却又有些骇怕的悄悄看向眉眼含笑的太子。
太子一按淳丰,笑道:“这买卖当是讲究价高者得,但同时也还得看卖的人愿不愿意,是吗?”
天子脚下营生,宫中的消息鸨母自不会遗漏,当下立即笑道:“都说咱们这些人只看银子最是无情,这话可将咱们屈苦了。老身将姑娘们养着,一来二去怎会没有感情。如今两相争持不下,淳丰皇子和八爷都是大贵客,老身看,不如由姑娘自己挑选好了。”
她话音一落,人们立下抚掌,只说好,一时又将楼里的声色璀璨了去。
崔明霜闻言,浑身一颤,惨淡着脸色,缓缓指向淳丰,她别无选择,除非她狠心不顾家眷。她真傻,之前竟还生了幻想来着,这不过是一场以她为饵的游戏,那位皇八子是被游戏的人。
楼里默了一默,掌声翩然而彻,比方才更犀利十分,直指向那坐在桌上眼眸低垂的男人。夏王道:“二哥,这价也竟完了,咱们也撤了吧,不妨碍淳丰皇子春宵一刻了。”
“孤还想吃两盏酒。”太子嘴角轻扬,婉言拒了。
淳丰一拍他肩膀,起身大步向崔明霜走去。
夏王略一柠眉,只道:“那臣弟先告辞了。”
听得四周调笑指点之声此起彼落,崔明霜绝望的闭上眼睛,手骤然被握住,对方手心之凉,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猛地睁开眼来。
却见竟是上官惊鸿拉住她,他的眸光暗冷,便像那天一样。但与那天不同的是,他眼里血丝遍布,看去孱弱而衰败,但瞳深处却又有抹近乎矛盾的决绝的狠色。
她知道,他要带她离开。
这一瞬,她心情激荡,竟想不顾一切随他而去。
然而,他拉着她方走下台子,淳丰已一拳打过来,他被打得跌倒在地上。
崔明霜知道这个男人曾经打过仗,打的便是这淳丰的国家!这些日子更曾私下打探过他的事,知道他会武,虽不知武功如何,但皇子不比寻常百姓,自幼便要熟习骑射,若非在病中,他怎么都能抵御一下。
他的小厮上前劝阻,却立下被淳丰的随从打翻,一脚狠踹在心口,血水从口中喷出,随即凸了眼。
太子妃似乎也是惊住,微一迟疑,对太子道:“殿下劝一劝吧,睿王纵有不是,毕竟是殿下弟……”
太子淡淡看了她一眼,“国以法治,买卖便要遵守买卖的规矩,强取豪夺之风不可长,皇子犯之与庶民罪,更何况,是他自己不肯知错放手。”
……
此时二楼,庄敏也是大惊,颤声问,“皇上,这……你不阻止吗?那淳丰皇子也未免太过了,惊鸿指不定被他活活打死。”
皇帝本一直冷眼看着,闻言一声冷笑道:“被打死也是活该,难道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朕在这里?”
皇帝眼里竟无半点舐犊之情,庄敏一震,他已拂袖转身,“庄敏,你最好认清,朕亦是有底线的。他死不了,惊灏自有分寸。”
……
崔明霜听着声音隐隐约约而来,四周人们却无半点同情之色,更无人阻止,有的只是轻笑讥讽,这是个什么世道?权势便这么霸道,他好歹是名皇子……
她浑身冰凉,立在原地惊恐地看着鲜血从地上男人头脸涌出,淳丰和他手下却犹不住手,只对着他心口,头脸,腿脚的地方踢去,他不吭一声,亦不讨饶,好几次手足并用撑起身子站起来,奋力挥打近身的人,却终是体力不支,又被打翻在地,但他很快又站起。
血水将他的铁面染得红红的,她只看见铁面下,那双沾着血红的眼睛在她眼前一下一下晃动,暗暗的,紧紧的,他这时神识似乎都已不清,仅凭着本能想去靠近她。
她心里大恸,终于忍不住哽咽着嘶喊出来,“淳丰皇子,别打了,我这就跟你走……”
淳丰却置若罔闻,教人抓着她,率着手下打的越发狠厉,尔后,上官惊鸿在地上没有再怎么动,一身的红,铁面下两眼都是黏糊。
“惊鸿。”
她痛哭着,突听得一道低低的声音从人群里过来,很轻很轻,地上的上官惊鸿却猛然一声低吼,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
334.
他不应该起来的。
崔明霜惊住,却见一名女子从人群里飞快的奔了进来。
数步之外,那女子蓦然停住脚步,怔怔看向上官惊鸿。
然后,她看到太子那边好些人都变了脸色,包括太子。
“翘妃?”
不知谁这么一说,她心头蓦然一震,原来翘妃是这个模样。
一身兰色衣裙,发髻简梳,仅以三两支玉簪子簪着,眉锁烟笼,脸上甚至带着些不健康的苍白,唯独一双眼睛剔透晶莹。
颊上还有道疤痕。
那道痕迹比自己的尚大,她原本也不甚美,这道伤疤让她看起来有些丑陋。
也许是这样,反让人们好奇打量,还有谑笑嘲弄。
一时,殴打的人也都住了手。
崔明霜不由自主看向上官惊鸿,却见他大盛的眸光很快淡下去,他抚着心口,冷冷道:“回府去。”
……
他是把她当作是王府里的假翘楚了吗。
三天紧赶慢赶,翘楚从没想到再见会是这么一副光景。哪怕老铁说,爷现在的情况很糟糕。
她却真的没有想到,他形如枯镐,任谁都能欺侮。
她看了崔明霜一眼,虽拼命忍着,泪水还是从眼里一颗一颗滚下来,她凝着他,却轻笑答着:“不,我不回去,因为我自己一个人学不会种花养草。”
上官惊鸿本咳嗽着佝偻了腰,闻言,猛地抬头,灰暗的眸像瞬间被什么撕开,透出一股霁然光亮。
崔明霜不知为何心底一刹突然就涌出那么一阵悲恸,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全然不懂。
只能怔怔看着上官惊鸿飞快伸袖使劲擦了擦血污的眼睛,随即一动不动如猎人盯着猎物一样盯着翘楚,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不必太子微带厉色的目光递来,淳丰看到翘楚早就沉了脸色,这时只命人去抓翘楚。翘楚本想走到上官惊鸿身边去搀他,两名西夏男子却狠狠向她肩手抓来,她一惊,想叫美人,却见横里一抹青袖挥来,那两人已被掼摔出到丈外的人群之中。
人群里即刻有人吓得厉声叫出来。
那力道竟是极大,比方才这些护卫对待睿王府的小厮更惨烈数分,那两人方一落地,已血沫横溅,将邻近几个人喷溅了一身,两人在地上蠕动了几下,眼看是活不成了。
这一下惊乍了所有人,连崔明霜也不敢相信地看向翘楚身边的男人。他明明已经没有还手的力气了,怎么会——
上官惊鸿动了大劲,伤上加伤,一口血沫咳出,身子不稳,又轻轻摇晃起来,他将两脚稍稍分开,撑立着高大的身体,凝眸看了她一眼,再看翘楚时,眸光已变得极是冷漠,唇一张,冷冷说了个“滚”字。
四周一下变得很静,人都仿佛被什么掐住了喉咙似的,视线被定格在中间两人身上。
翘楚鼻子一酸,反上前一步,和上官惊鸿靠得更近,近到她的鼻尖几乎要贴碰到他的衣衫,用两个人才听得清的声音,轻轻道:“好,我走。只是,这次走了,我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永远永远。你……保重吧。”
一路长途跋涉,老铁顾虑着她的身子,虽让暗卫将马车赶得极慢,她却不敢稍有停歇,晚上也不投栈,只嘱咐下去继续赶路,她就在马车里睡,颠簸一路,呕吐一路。
如今,看他负伤颓衰,她心里疼恸,肚腹也随之闷痛起来,她伸手掩住腹部,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咬牙缓缓走出天香阁。
老铁、四大和美人本随她而进,这时竟奇诡的不知都到了哪里去。
门外小厮守门,街道热闹,灯红酒气香浓,人群往来。他们的马车就停在那里,马儿低头啃着地上的不知什么东西,赶车的暗卫却也古怪的不见了。
翘楚转身看了眼里面,只觉一个个人影在眼前跃动,她抚住微微晕眩的眉头,想闭眼养养神。
眼睫刚阖,一阵血腥之气猛然钻进鼻孔,她一怔睁开眼来——
男人一身青袍,那残迹红透的臂膀已揽过来,看着那双痛苦混浊的眸,那隐隐流泻在眼底的炽烈,她没有一丝犹豫,用力靠了过去。
偎进那个湿漉漉的怀抱,将泪水也摁过去,用力摁干。
大手落在她的发上,一下一下轻柔的顺着,却又带着她能清楚感觉到的僵硬和微颤。
仿佛回到那个饭后雨时,那各有所思的依偎,偷了浮生半日清闲,不问情由,不说爱恨,相依仿佛只是一种姿势,只因为旁边是那个人。
脚步声密密集集,她知道,人都跟了出来,还有街上熙攘往来传来的响声。
可她只知道,他站得笔直,紧紧抱着她。
嗅着他身上浓重的汗血味道,她胃部一阵紧搐,却没有退缩回避。
更不管人们是讽刺还是嘲笑。
她不在乎。
她不怕被看轻,被嘲笑。
她愿意和他一起承担。不求同福,只愿共艰。
“翘楚。”
头顶沉沉哑哑的声音传来,带着疼惜又有些无奈,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抬手想揩去他发上铁面上的血迹,手才上到他的铁面,他已一手扣住她的手腕,眼中方才的冷漠已被一股狠意取替,他狠狠盯着她,双眸诡光近乎残厉,一字一字道:“我放你走,是你自己要回来,是你自找的,那就莫要怪我,以后,不论你生还是死,不论你爱还是不爱我,我都不会再放手!”
335.
自问不是个爱哭的人,翘楚闻言还是重重一震,泪水在轻笑中又滚了下来。
她咬着唇瓣,点了点头。
爱还是不爱,恨又应该怎么恨,她早已说不清,也算不来。
回来的时候,她心里只是想,人生不怕无常,只怕遗憾。
“丑八怪。”上官惊鸿有些粗鲁的往她脸上用力一揾眼泪。他低声斥道,却掩不住眸中狂喜,只是,看她定睛看他,迅速将眼睑一垂,轻轻哼了声。
翘楚学着他轻轻哼了声,空着的手去给他揾汗和血,上官惊鸿却突然将手从腕中放下,沉声问道:“你是不是见有不适?”
翘楚一怔,他已将她横抱起来,她听得他又低低哼了声,明白他弄到伤口了,刚说得一句,“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他足下一点,已然带着她旋身落到马车驾座上。
翘楚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已一手揽着她,一手执缰,驾起马车驰跑了起来。
“崔姑娘她……”
“她不会有事的。”
“可谁还能救她?”
“皇……帝。”
“这怎么可能?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我说,今晚,只有你是我的意外,致命的意外……”
“啊……”
她的声音湮散在马车扬起的风尘里。
*****
三道人影从墙侧转出来。
却是老铁、四大和美人。
美人若有所思,道:“嗯,铁……叔,我知道你方才为何不让我出去帮忙了。”
“可万一上官……睿王制不住那两个死西夏人怎么办?”四大盯着马车消失在街角,嘀咕道。
老铁轻声道:“爷病势虽重,但凭这些人还伤不了他,只是他自己下意识不去还手罢……也许该说,他心底没有还手的力量和欲望。”
四大还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意的咬着嘴唇,她还是不愿意翘楚回来,美人拍了她肩膀一下,“主子开心就好。”
她说着微微皱眉看向天香阁大门前。
人还没散去。
但上官惊鸿既然罢手,没有再与淳丰争抢,淳丰也不能再动手,他神色阴沉,他旁边的彩宁亦紧紧着抿唇。太子眯眸淡淡笑着,眼末划过一丝狠鸷。
崔明霜怔怔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却突然被淳丰狠狠抄进怀里。
美人虽觉得她可怜,但目光却被人群里一个紫衣男子吸引住视线,那人模样并不出众,双目温莹,加之奇怪的是,方才他们隐在人后,紧张的看着前面的情况,西夏人要抓翘楚的时候,老铁制止她出手,她知道老铁是老行尊,眼色不会错,遂反稍放了心,便是那一下,她留意到这个紫袍男人,当时,男人在他们稍前的地方,也在看热闹,只是他手里扣着半截筷子,似乎随时便要出手相助,只是后来上官惊鸿击倒了那两人,他才没有动静。
他到底是什么人?谁还愿意在这时相助失去圣宠的睿王?
她正疑虑,突听得四大低叹道:“那崔姑娘怎么办?”
老铁道:“四大姑娘,这事只能到这里,人都有定数,最重要的是现在我们睿王府不能再出一点差池,情势对我们来说越来越难……”
“嗯,我们回府吧,”美人颔首,“八爷和主子也差不到了。”
四大笑了笑,说好,随即又有些好奇,撇撇嘴,问道:“铁叔,今晚这等情况,怎么没见郎妃和那什劳子林姑娘过来?”
“她们到底不便过来。”
“你老人家骗谁呀,东陵民风虽不如那西夏开放,这太子都带着他女人来了,那两只……两个怎会不过来?”
老铁一怔,倒露了个笑,这多天来也没有一刻如现在稍松一下了,“约莫是景平设法阻搁了那两位主子。”
美人点点头,认真道:“景先生是个好人,我见过除主子以外最好的人,他给了主子很多帮忙。”
四大嚎,“哟,美人,你不会是喜欢上景平吧?”
美人赏了她一掌,面无表情道:“你给我滚。”
四大吐吐舌,却见美人又朝天香阁的方向凝眉看了几眼,不知在看什么。老铁道:“两位姑娘辛苦了,随老铁来,咱们回府吧。”
……
然而他们回府以后,却惊愕地发现,上官惊鸿和翘楚并没有回去——
*****
“上官惊鸿,这里是哪里?你擅闯民宅……”
翘楚被男人双臂锁死在门板上,二人之间吹息可闻,她脸上一热,心跳立时加剧,微微哑声问道。
方才她累极,竟然枕在他肩膀上睡着了,却是被他从马车抱下来的时候醒了过来,却见二人已置身在一所村屋门前。
四周星星火火的,她好奇的放眼看去,只见隐约是一片村落。
他一言不发扔抱着她,抬脚暴力的将门踹开,她给他吓了一跳,他已抱着她进了门,他极快的将她放下地,极快的关上门。
随即又一言不发的微微粗喘着将抵在这片门板上。
两人落入满室黑暗中去。
“你还没回答我……”
翘楚低道,轻轻打了他一掌,她顾忌着他的伤势,也只是作势不敢真用力气。
上官惊鸿却哑哑笑出声来,声音里不难听出有丝得意意味。
翘楚往他脚上一踢,骂道:“死瘸子。”
上官惊鸿笑得越发狷狂,很快又收住笑声,将低头抵到她脸上,随之慢慢滑到她耳廓,她有些紧张起来,他的舌猛地含住她的耳垂,模糊又低沉的声音送进耳里,“你吻我一下,我就告诉你。我要你吻我……”
336.
虽说两人孩子都有了,但翘楚还是听得面红热赤,眼前那么黑,她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四下俱寂,只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也许……只有她的。
她虽是回来了,但心底深处却还没能一下接受这种亲昵。
“你不愿意说就别说了,我也不想听……”
她反驳着,但不可否认,她还是会为他的话羞涩,又想起他如今处境,心里一软,颤抖着在黑暗中伸手摸上他埋在她颈窝侧的头,将他稍稍挪离自己,然后慢慢摸索上他的铁面。
也是那一下,他的呼吸又急促了不少,她清楚感觉到他锁在她两侧肩膀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将她的臂膀也勒得有丝生疼。
她担心压烙到他的伤,赶紧道:“你放开一些……”
他却有些恶狠狠的道:“你怎么这么会折磨人?快。”
那声音里倒有七八分的潮哑之意,翘楚咬了咬唇,心里缩得紧紧的,终是摘下他缚得紧紧的铁面,踮了脚在他脸颊上轻轻碰了下。
她一碰之下,正待离开,一股冷风遽然从她手上擦过,“啪”的一声,她手中柔柔扣着的铁面被他用力挥跌,她一声惊叫,唇已被被他抵个严实……
一阵口舌交缠,她由开始的抗拒被他的猛烈逼得任他勾吮掠夺,突然只感到胸前一热,她被他吻的昏昏沉沉,歪歪的任他大手扣托着腰臀压向他,这时打了个激灵,方有些小清醒过来,他的手却已隔着布料不怀好意的重重揉捏起来。
她被拨弄得忍不住轻轻呻吟出声,声音却被他咽进嘴里,他越发狷狂了去,大手从背脊缓缓探到她的下身,探进褒裤里,她又羞又急,打了他几下,却也只能像先前一样顾虑着他的伤势,只能让他施为……
那处酥麻火热宛如灼烧的感觉,让她顾不了羞涩,舌尖在两人缠舔的舌上一顶,退开丝许来,他如影随形而至,她狠心用力一咬,他吃痛稍顿之际,她从他嘴里抽出唇舌。
他身上血腥的气味虽冲激着她的嗅觉,但她没有办法,急急将脸伏到他肩上,耳边只听得他重重一哼,身下已被他粗糙的指腹一阵猛然抽刺,到要紧处,她呜呜一叫,身子软软瘫伏在他怀里。
他紧紧扶着她的腰,方才在她身体里狂肆的手将她环在他腰上的手扯下来,和他五指紧扣,将从她身上抽带出来的湿意带到她的手上。她羞恼的不行,终于忍不住凶狠的往他身上捶了两记。
他却粗嘎着声音又缓缓吮住她的耳垂,“你吃饱了,该到我了……”
她心头一跳,又是一阵羞急,他已飞快将她再次打横抱起,大步往屋子深处走去。
被他小小折腾了番,她也开始生了丝困意,一时也忘了抗拒,偎在他胸膛里,有些昏昏欲睡的打量着四周。
无奈视野实在太黑看不分明,只隐约看到这是一个厅子,四周有些家具。
他抱着她走进一条通道,未几似乎就折进了一个房间。
这人摸黑走起来,竟神奇的没有碰到厅上任何一件东西。
她伸手去揉他的眼睛,“兽眼。”
他低声回骂她一句,随之将她放到一床柔软的被褥之中,他高大的身子也随之覆上来。
说是覆,却并没有压到她一丝一毫,他两手撑到她肩侧,小心不碰挤到她的肚子,方拉下她的衣衫,扯了肚兜,唇舌勾起她的柔软狠狠舔吸起来,她身子如电漫,一颤推他,急道:“小心孩子……”
他腾出嘴来,道:“那小怪物命硬,不怕。”
她顿时目瞪口呆,“那你是大怪物。”
他低咒了声,突然伸手拉过她的手,将之覆到他身上某处。
他怎么那么……她登时大羞。
他却忽而低头,一句话掷到她耳蜗,“方才在天香阁看到你,我便想那样对你了……可现下还不行,只能……”
翘楚心头乱跳,虽是羞涩却终是轻颤着握住他硕大的坚硬……
……
事后,他倚在床栏,拿出帕子替她擦手,随之将帕子甩到地上,一手将她抱住,拉高被子盖到两人身,伸手将她身上早已凌乱的衣服拉高,在她腹上轻轻摩挲起来。一股暖流顿时从他掌心传到她肚子上,她舒服地在他怀里蹭了蹭,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方才在马车上也这样替我运功治疗?”
“嗯,”他慵懒的应了声。
翘楚又享受的蹭了下,却突然一惊,他身上竟是如火烫热。她暗骂自己,他二,怎么自己也二了,他身上伤势不轻,又还发着高烧。她一挣,便想从他身上爬跨出去。
“你又想去哪里?”
她才动了下,已被他严厉的按了下去。
“我去点灯,我要看看你的伤,你还发着烧,这些都要处理。咱们还是赶紧回睿王府吧。”
……
这些伤病还要不了他的命,她不知道他宁愿这样和她静静呆在一起吗。
她心里对他还是有些抵触,他知道。
只是,他不会再放。
不会了。
伸手不见指,黑暗中,上官惊鸿黑暗的眸亦消融在浓黑里。
看她执拗,怕她担心,也享用她的担忧,他在她唇上狠狠吻了一下,终于放开她下了床,捻亮了灯火。
就着火光,翘楚看清房内布设,床榻外,只有一桌数椅,还有一张简陋的梳妆台。想起来时所见,她微惑,这里真的是农家村落?
337.
当然,翘楚的注意力并没有太多在这个房间里,上官惊鸿身上的伤病不浅。
他身上袍子血迹斑驳,都是殴斗的时候伤到脏腑咳出的血水,头上破了几处,血沿着额际而下,脸上也是数处血污。
翘楚心里一疼,恨恨道:“总有一天,要那西蛮子好看。”
上官惊鸿本走到梳妆台,闻言转身看了她一眼,他唇角微微扬开,嘴上却淡淡道:“哦,你要怎么给他好看?”
翘楚看他有意取笑,轻轻哼了声,却见他从梳妆台上拎起个东西。
是个箱子……
方才没注意这梳妆台上竟放了个箱子,看模样是个药箱。
她大喜,有工具药物就好办了!
既然有药箱在这里,那这个农舍很可能就是他的。
按他的身份,有别庄、农田、佃户这些并不奇怪,但这个简陋的农舍……
她还未及问,上官惊鸿突然看了她一眼,将药箱往桌上一搁,已快步向门口走去。
她一怔,“你要去哪里?”
“烧水给你擦擦身子,我方才是……”
他说着虽住了声音,翘楚却明白他的意思,哪怕他绝不会承认自己粗狂了去,一身血腥就……她脸上一烧,微微侧了侧头,“我来烧,你躺一下,也烧些水给你,将伤口清洗一下好上药。”
她说着下床穿鞋,之前凌乱中鞋子早给他蹬掉了。
脚掌才触到绣鞋,脚掌却骤然一暖,上官惊鸿已折了回来,握住她的赤足,将她塞回被里,摸了摸她的头,“我去。”
她没有和他争,哪怕在他从桌上拿起备用的火折子升起火光走出、她悄悄下床从门口凝着他的身影微微晃着向廊道深处走去、一口鲜血咳出的时候,她也没有多说一句。
男人啊。
……
农舍简陋,却一应俱全,浴桶,皂角,布巾都有。而原来在床榻侧边,还有个柜子,里面有干净暂新的换洗衣服,男袍女裙都有。
她越发奇怪,又问他是什么地方,他看她好奇,反故意不肯说,翘楚气道,你刚才怎么说来着。
亲也亲过了,还……
上官惊鸿笑的邪佞,说,爷伺候你沐浴代替,如何。
她一恼,不理他,腰间却猝然一紧,被他一把抱起她,将她衣服三两下剥了,将她放进浴桶里。
他也当真替她清洗起来,只是洗到中半,他却轻咳一声,有些粗声粗气道:“你自己洗吧。”
翘楚本已从羞涩到开始享受他的伺候,闻言一怔,回头看去,却见灯火下,他眸光炙热,盯着她浸在水中半隐半现的身子。
她登时口干舌燥,赶紧快快洗净身子。
上官惊鸿洗浴的时候,却是她帮他洗,反正她又不会对他怎样。
洗了很久。
某人说要洗干净。
她看着却觉得他有点死活都不肯起来的趋势。
最后她嘴一噘,说,我累了。
他一听,倒是起的老快,带起的水花将她溅了半身。
她一气,用勺子往他头上狠狠敲了个包。
……
然后,他让她帮他包扎伤口。
他是最好的医生,她知道即便伤势不轻,他自己也能打理,但她还是心甘情愿。他敞开单衣,大刺刺的枕到她膝上,她按着他的指示,替他用药酒再次清洗伤口,用纱布裹了药粉替他包扎好。
包扎完,他瞟了眼自己身上,却皱眉道,这种不好看,你往日在围场替我弄的,就按那个重新包一遍。
翘楚一愣之下,想下床拿勺子将他再敲几个包。
那时他对她坏,她将他的伤口包成蝴蝶结。
想起从前种种,她心里一紧,狠狠就往他身上揍了两拳。
上官惊鸿看她模样,猜到她心思,心里也是一紧,即刻起了身,将她抱进怀里。
耳畔一声一声的轻声哄慰,翘楚听得好气好笑,返身盯着他,“什么叫将你所有的家财给我?什么叫允我晚晚陪你睡?”
她说着突然止住笑,沉默着枕靠到他胸前,晚晚?
她这些天其实已经有种认知,他爱她不比清苓少,甚至……
可是,她虽是他的妻子,清苓到底和他多年感情,他们之间可能断了吗。
再说,他还有郎霖铃。
若是在现代,她也可以理直气壮的要求他一对一,但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还有现在他所面临的处境,他不能吧。
但在她心里,她只能接受一和一的对等。
可现在,她又该以什么立场对他说些什么。
她微微闭上眼睛。
……
眸光落在翘楚发顶上,上官惊鸿心里猛然一缩。
那种疼痛的滋味,远比身上的伤更甚。
这些天来,他很清楚两件事,其他女人勾不起他的欲望,还有,他想她甘之如饴的跟着他,想她开心。
“听不懂字面意思吗,你好好养着身子,顾好你肚里的小怪物便好,其他的都交给我,懂了吗?”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划过,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强硬,翘楚一怔,一股带着惊怔的喜悦却从心底涌出,她闭上眼睛,轻嗅着他身上的药香,缓缓说了个“好”字。
上官惊鸿,若这是你的承诺,那也是我的承诺。绝不负你。
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也不说话。
翘楚心情微松,虽记挂着上官惊鸿的前程,想仔细询问他此时处境,但奔波一天,终是抵不住倦意浓生,慢慢合上眼睛。
“楚儿,你是真的累了,睡吧,我在这里……”
大手轻轻抚上她的发,一股暖流从他另一只手缓缓流进她的肚腹,声音萦过耳蜗。
可不知道人在最疲倦的时候,某些意识是不是反而变得特别敏锐,翘楚突然又想起那件事,睡意立减,挣扎着从上官惊鸿怀里起来,问道:“你之前说崔姑娘应该会没事,你父皇会救她,这到底怎么回事?”
“嗯。”他淡淡应了声,抱着她躺下,低斥道:“快睡。”
“可你父皇怎么会救她?”
翘楚越发疑虑,却见上官惊鸿眸光微动,良久,才道:“皇帝当时也在天香阁。姑不论他对我的想法如何,但对淳丰这个人,这个处处不将东陵放在眼里的人,你认为皇帝会由着他么。首先,他便一定不会让淳丰得到崔明霜。这口气皇帝咽不下。当然,这事也许只会暗中进行。”
他说到这里收住语锋,声音缓缓放柔,“睡吧。”
翘楚心里却蓦然划过一阵寒意,她猛地坐起身来,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人,灯火在他脸上抹上一层阴沉的暗影。
上官惊鸿很快坐起身来,“怎么了?”
翘楚笑着缓缓道:“我之前果是傻,这也能忽略了。上官惊鸿,我在马车上问起崔姑娘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骗我到底?皇帝到那种地方会让人知道?而且这知道的人还是一名失宠的皇子。你既然知道皇帝在那里,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假的,都是假的,你从一开始就在做戏,你早有准备,包括早就知道皇帝会去那里,包括对我……是我傻。”
*****
是夜,宫。
金銮殿外。
“夏大人,咱家有一事不明,不知大人能否指点一二?”莫存丰疑虑道。
夏海冰微一沉吟,道:“莫总管请说。”
“恕咱家斗胆说句,今日淳丰皇子所为已是太过,皇上就这样放任咱他对付睿王,不管一管吗?他即便不好出面,也可暗中使人传信给太子殿下,让殿下劝阻啊。”
*****
太子府,书房。
男人的声音缓缓在房中响起。
“睿王此次的苦肉计算是彻底失败了,他勾上莫存丰,以为借莫存丰之口告诉皇上他在天香阁的荒唐行为,日日卖醉,便可激起皇上的怜惜,可他哪知道,殿下你早已先一步告诉皇上,莫存丰已对睿王投诚,莫存丰所传的消息都是睿王指使。他今晚必定收到莫存丰通知宁王传给他的消息,以为皇上去天香阁,他的计划成功了。”
338.
说话的是王莽。
“皇上本因搜府之事睿王已然不满,如今知睿王又营结了莫存丰,演了天香阁这一出,他会认为睿王还是那个纯良的八皇子么。可笑睿王却还不自知。殿下高瞻远瞩,早料到莫存丰会向睿王投诚,更一直留意睿王的动静,从他踏进天香阁每天买醉起,就已防着他。”
他说着不见到上官惊灏出声,看去却见上官惊灏眼睑微垂,淡淡盯着手中的荷包,似乎并没有成功之后那种快意。
王莽看了曹昭南一眼,曹昭南亦是微微一凛然,道:“殿下?”
上官惊灏抬眸看向王莽,笑骂道:“你这御史,其他的没见长进,这嘴上功夫倒日见所长。”
王莽笑回,“殿下确实远虑,行动亦早在睿王之前,并非莽奉承之话。”
“那女子擅琴,脸有疤痕,和翘楚有几分相像,可上官惊鸿既爱翘楚,怎还会对那女子迷醉至此,且每日在天香阁里吃酒消沉,不是想引起父皇的注意和怜惜之情又是什么。”上官惊灏目光从曹昭南身上一掠而过,“莫存丰这只老狐狸,明白一山不能容二虎,孤这里既容不下他,贤王已倒,他自是要另找大山,彼时睿王岂非最好的选择?这个并不太难猜。想他是通过郎家搭上上官惊鸿,可惜不久之后上官惊鸿便失了势,他现在亦是骑虎难下。”
“还被曹总管收下他最得力手下六子。”王莽轻笑,看向曹昭南。
曹昭南颔首,上官惊灏嘴角缓缓浮上一丝冷笑,“双重身份,孤也是从八弟身上学的。”
“曹总管,王莽,你们也回歇吧。便让他再喜悦数天,到他再被宣上朝那天,亦是父皇考虑清楚,作出废置决断的时候了。”
他说着推椅而起,冷冷将荷包扔在桌案上,出了书房。
……
他一直沿府中路走,走进一处院落,停驻在一个房间门前。
众守门婢女忙纳拜见礼,有婢女正要进房通传,上官惊灏摆手,径自推门进去。
“臣妾见过殿下,殿下怎么过了来?”
房内,女子正从梳妆台处起身,似是听到门外声响,准备迎出来,美丽的脸蛋上还隐隐浮着一抹惊讶之色。
却正是太子妃翘眉。
上官惊灏勾了勾唇,淡淡道:“孤不过来坐一坐,怕太子妃忘了自己夫君是谁。”
翘眉一惊,明白他是为天香阁里她替上官惊鸿求情一事发难。
自从从围场回来,不知为何她对上官惊鸿的感觉变得越发奇怪起来,总感觉谷中遗失的那段记忆和上官惊鸿有关。后又经搜府之事,她听到不该听的秘密,她明白她是爱上上官惊鸿了。
同时也越加憎恨翘楚,凭什么她能得到这个前途无量的男人如此对待。
她心里对上官惊灏的不满也到达极点,此刻听上官惊灏如此说,她忍下心中怒意,只笑着上前,藕臂缠上官惊灏的手臂,“臣妾妇道人家,一时心软,殿下莫脑。今晚……臣妾侍寝,好好向殿下赔罪。”
上官惊灏眸光缓缓落到自己手臂的白嫩上,眼中寒光蓦然一闪,手掌一扬,狠狠扇了翘眉一记耳光。
翘眉被打得跌倒在地上,一股咸腥从牙缝涌出,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颤然道:“上官惊灏,你打我?”
“打你又如何?倒是孤还怕你区区翘族?外面看来,父皇为孤觅得这门亲事,是为孤以后铺垫?”上官惊灏袖手冷笑,“哦,你以为父皇真这样想,你以为孤真这样想了?娶你,不过是孤喜欢摧毁上官惊鸿喜欢的东西,不怕实话告诉你,当年,出使北地的是孤这好八弟。”
他勾唇一笑,又缓缓道:“当然,孤知道,当年救他的也并非你,是翘楚。”
地上,翘眉浑身一震,仿佛被人朝心窝重重击了一掌。
当年,那个翩翩白衣少年是上官惊鸿?
是,救他的确实不是她,但后来他们同处数月,那段日子,却确确实实是她和他。
定下山盟海誓的,也确确实实是她和他……
*****
昏沉的房间里,惟有微弱的烛火在轻轻跳跃着。
双手手腕被用力扣住,翘楚冷冷看着同样冷冷看着她的男人。
“翘楚,你给我听好了,”上官惊鸿眸光在光影里越发暗沉,他勾唇一笑,一抹深刻的自嘲从嘴角蜿蜒而过。“什么都可以是假的。但你认为病能假,酒能假,伤也能假吗,即便不在那里在睿王府我亦一样会喝酒。我当日放你走,是真心放你,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回来,当我看到你回来,我知道,我会惹上怎样的麻烦,我却一样甘之如饴。只有庆幸。”
“若我有心瞒你,我认为会如此犯贱告诉你荣瑞那男人在天香阁的事吗?不过是因为我知道你必定担心那个和你素不相识你根本没必要理会的女人。”
“告诉我,翘楚,你是明白我的,懂我的。”
翘楚心中紊乱,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双手却被他紧紧执着,他潮暗如深穴的眸里燃着丝丝光芒,便似要喷出火来一样,却又慢慢黯淡下去。
“呵,不信是吗。那自是的,我到底不是九弟,那个骄傲恣意、磊落大方的夏九,那个可以抛弃一切可以和你放羊牧马、种花养草的夏九。翘楚,我们何必自欺欺人,你抚心自问,你回来是不是因为……你可怜我。我却犯贱的做戏,只当作不知道。”
手,被狠狠一掷,晃落到床衾上,温暖蓦然从她身边抽离,声音从空中冷冷传来,脚步声已在数尺开外。
“但即便我如今的处境再难,我以后亦要如今天一样像狗那般去活,我也不要你的同情施舍!你这个夷女!”
……
房间本来就简陋,这时更加空荡。
上官惊鸿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的话却仍凌厉的萦绕在她耳边。
翘楚伸手抚上眼睛,满心酸涩。
是啊,她甚至在心里已经许诺若他不相负,她无论如何亦绝不负了去,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些地方确确实实说中了彼此的心事。
原来,有些伤痕真的是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也许,只要他真的爱她,她也真的不必要去在意他的算计是不是也将她包括在内。
可是,人都害怕算计,哪怕以爱之名。
算计的爱情,谁也不敢保证以后会怎么样。
秦歌之后,她其实也早变的不敢去信任任何人。
这一刻,灯火薄弱,黑暗如潮水,新疤旧痕一起涌上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闭了闭眼,飞快地下床穿鞋,擎起桌上烛台,走出房间。
她突然害怕这样自己一个人呆在这样安静不知名的房间里。
静得僵。
又或许想出去寻他,还是自己想出去走一走。
她不知道,却很快出了房间。
循着灯火的光亮,走出甚长的廊道,到得厅子的时候,她下意识想去寻他方才被他摘掉的铁面,应该是在这厅子里。
她走到门口,转过身,拿着烛火仔细映照起来。
突然又想,他出去肯定将铁面捡起戴上了。她轻轻笑了笑,这时,方好好看一眼这个屋子大厅的模样。但方一照面,她蓦然浑身一颤,一股冰凉从心底升起,八年前黑暗里的记忆一瞬在脑里掠过。
……
突如其来一阵女子的尖锐叫声,令上官惊鸿差点将手里的东西全部撒了。这地方偏僻,少人知晓,他只是折到隔壁农家讨点东西,一直盯着这边情形,并不见有人入侵。
她在里面怎么样了?他不该扔下她的。他咬牙,一阵惊怕,早顾不得和农家大娘小伙道别,几个纵跃已回到屋前,推门进去。
339.
门外星光漫天,缀在男人背后,翘楚坐在地上,看着上官惊鸿将手上的东西往门侧窗前小榻一扔,便要将门掩上——
她拼命摇头,“不要关门。”
上官惊鸿眸光朝她身旁物什一掠,很快便跃到她身前,将她抱进怀里,抚上她的背,低声哄慰,“莫怕。”
翘楚却犹自颤抖,搂着他的脖子,又在战栗中抬头一点一点重新打量这个屋子。
雕花桌椅,香炉,木柜,挂画……这里真的是第十九号墓室的模样。
只不过,一千年以后,那边是死的。
而一千年以前,这里却是活的。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厅堂当中还摆放着……一枚棺木!
就在她身旁。
按这样看来,墓室里的棺木根本并非东陵王的棺柩。
而是按照这个屋子设计的。
可是,为什么要弄这样一个恐怖的屋子。
谁会在厅堂里放寿木!
而他们方才甚至还在这里做那种事……
似是看出她的恐惧和疑虑,上官惊鸿将她打横抱起,她以为他会带她离开,哪知他身子往后一跃,竟坐到那红艳艳的棺木上面,她既干得考古,胆子并不小,却仍是惊得紧紧的搂住他的脖子,
任他抱着坐在他腿上,不敢轻易移动一分,她实在不想落到棺木上。
只因这屋子,尤其是这枚棺柩让她想起秦歌的死。
隔了八年,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时想起,却清晰得一如昨日。
也清晰的看到上官惊鸿嘴角促狭的笑意。
他突然将她抱离双膝,欲往旁边的棺木挪去,翘楚只得死死抱住他的腰,她又气又恼,咬牙道:“你怎能如此吓我,公报私仇的小人。”
“我又不是上官惊骢。”
“你——”
她快教他气的吐血,他却轻轻摘下铁面,扔到棺木上,翘楚看到门外,院子篱笆处,与他们对面而居的农家几口人都出了来,男女老少小孩的,好奇地盯着他们这边。
但门小小半掩着,又隔着些许距离,他们也看不清屋里的情景。
不然三更半夜的这棺木还不把人吓坏。
何况他又摘了铁面,让人看到终究不好。
只是,这样的情景,竟多少有点像天神村的时候。
“他们才不像你胆小,这里平日本就他们负责打扫的。我给钱他们,他们每天帮我打扫。”
上官惊鸿的声音忽而在她耳边幽幽响起,“你就只会忤逆我的时候毛胆子。”
翘楚一怔,却没有反驳,在某个话题上,她和他有了隔阂。
他恨她不信,而她不知道她该不该信。
只是,对于那件事,谁都没有再多说,各自小心避了。
她只惊疑的将疑虑问出来,“这屋子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布局?”
“是按我母妃的喜欢布置出来的。”
这回答大出翘楚意料之外,微微失了声,“娘娘?”
“嗯,”
“可她怎么可能喜欢在厅中放枚棺木?”
“在宫中的时候,我常常看她画画,她就是这么画的。皇帝以为芳菲不爱繁华,若芳菲不爱,何苦要将自己住的地方布置得那般华美?我母亲才是真正不爱,这就是她梦想的居室,和夫婿孩子一起居住,简简单单的,这样就够。”
翘楚顿时明白,难怪这里会有男女衣服和药箱。
这样想来,第十九号墓室里深处,是不是应该有如这样的房间、厨房?
但她永远不会知道了,除非她能回去——
“这枚红棺,是我加进来的。我母妃说,若有一天她爱的人死了,她会陪他一起进棺椁。”
翘楚听着蓦然一震,她慢慢看向旁边的红色,突然想起在敦煌墓之前,A市出土曾出土的凤棺也是用的朱红之色,专业毛病发作,问道:“云苍这里都兴用红色棺木?“
“难道……你不是云苍的人?”
脑勺后,上官惊鸿淡淡反问。
“你胡说什么,”翘楚微微一慌,很快笑回,“我又不曾死过,怎么知道这些风俗,想你八爷见多识广——”
上官惊鸿闻言低声笑了起来,笑的似是而非,笑的她有丝心惊。
“据古籍记载,若以红棺红衣入殓,在特定时辰里葬入极阴宝地,人死可以复生,再续前缘。听说,古西凉的国君龙非离便曾用此法将他当时业已死亡的最爱的妃子年氏用此法下葬,后来年氏复活,当然,另有一说是年氏被仙人救回。谁知道呢?”
这倒和中国传说中的尸变大同小异,听过常妃的事,翘楚本已对这枚棺木的惊怕减轻了不少,此时听罢他所说,心里却不由得发秫,回头盯着他,郑重道:“你答应过我,死后绝不修陵寝,这事我对你一提再提,你必定要记住你的承诺才好,别做你的什么复活千秋大梦。”
上官惊鸿眼里划过抹微异之色,随即笑道:“是傻子答应你吧,可和我无关。”
“你——”
上官惊鸿只是慵慵懒懒的笑,也不说话,净看她焦急。
“骗子!你还盖下印鉴的,你自己回去看看,你便当个失信的人好了。”
翘楚气得发抖,别过头不去理他。
他笑着,已伸手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眸光变得同样郑重,“为什么。”
“不为什么,”翘楚苦笑,那些事情根本不可能告诉他,前世今生,姑不论他信不信,若让他知道是因为秦歌,以他的脾气,她实在说不准他会不会因为嫉妒而不允。哪怕,那个是他的后世。
“你就当是我喜欢吧。”她仰起头看他,迟疑了一下,轻轻吻上他的唇。
上官惊鸿没有放过她……很久,才让她气喘吁吁趴在他怀中。
“好,傻子答应你,我也答应你。日后,我绝不为自己修建陵寝。”
“说话算话?”
“你当我是什么人?”
上官惊惊鸿阴阴沉沉说着,突然问道:“若你喜欢的人比你先死,你愿不愿意像我母妃那样……”
翘楚实在不想他在棺木的事上多纠缠,且她很清楚,她必定先他离开,她也绝不愿他起这种心思,爱一个人总是希望他活的好好的,她不敢多想上官惊鸿带她过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她心里有丝喜悦又有丝不确定,是以心中虽有不同的答案,嘴上却飞快道:“不会,能活着自是活着的好。”
上官惊鸿似乎没有想到她答得如此干脆,怔了怔,淡淡“嗯”了声,翘楚心里一搐,随之轻声回问,“你呢?”
“我……当然不会。”
“嗯。”
一时,两人无话,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里传来,翘楚一怔,上官惊鸿挑了绺她垂在鬓边的发把玩,“应该是铁叔他们,从别院找到这里来了。”
“爷,翘主子,你们果然在这里。”
果然,进来的是老铁、景平景清等人。
看到他们,都喜不自胜,却又有些吃惊的看着他们晃悠在棺木上。
老铁看了二人一眼,小心翼翼道:“爷,咱们回去吧。”
“我和翘楚在这边住几天,反正,我也不必上朝办事。到哪天父皇传召再回去罢。”
若非有这副棺木在,若非这里宛然便是十九号墓室的模样,翘楚其实也很是喜欢这里,但她不希望他再留在这里,她想起方才两人争拗的时候他说过“即便我如今的处境再难”,他的处境现在似乎很不好。
是因为他的计划失败了还是其他什么?
但无论如何,他不该再留在这里,该回府好好谋划了。
不能再消沉下去!
但这些话怎么当着他和老铁他们的面说出来,她了想,轻声道:“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呆在这里,我害怕这里。”
闻言,上官惊鸿没有答话,目光有些冷漠的落到窗前小榻的瓜果上,怕她饿,那些他方才用衣服捞抱回来的玩意。
翘楚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有些怔愣,正想说句什么,却听得他淡淡道:“你既然如此厌恶这里,那我们回去吧。”
……
翘楚原来想,睿王府必定灯火通明,郎霖铃和沈清苓应等着上官惊鸿回去,进去才发现里面却静悄悄一片,景平告罪说,两个主子之前想到天香阁去,他恐有不便,用了迷迭香。
这一夜,似乎自然而然,她跟上官惊鸿睡在一起。
她也累了,枕着上官惊鸿驾过来的手臂便睡,却才合眼不久,方明在门外急急敲门,“爷,宫里有旨意过来,让你今儿个上朝去。”
翘楚一听睡意顿时消减不少,睁开眼来,心里怦怦的跳,这道旨意,是好是坏?
大掌抚过她的额。
“睡吧。你睡醒的时候,我约莫也下朝回来了。”
“我侍候你穿衣……”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身子被压住,他忽而俯身下来,双唇在她唇上辗转了良久,才一撩帷帐,快步出了去。
翘楚虽然累,到底睡的不安稳,他的手碰上她额头的时候,她清楚感觉到一手汗湿。
她从没碰到过他这样。
他到底在紧张什么?是这早朝里即将决定的命运吗?
她迷迷糊糊睡了一阵,猛地惊醒过来,透过纱帐一看,天已大亮。
“主子,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下下?”四大和美人不知什么时候已进了来侍候,四大打着呵欠嘀咕道,美人将床帐晾起。
翘楚匆忙下床穿鞋,“拿漱洗的东西给我。”
四大和美人对望一眼,美人皱了皱眉,问道:“主子,你这么急是要做什么吗?”
“我要出门。”
*****
金銮殿。
看着出列、站在大殿正中的男子,朝上各人各有各的心事,都大为紧张。
太子府事隔多天,昨天又发生天香阁的事情之后,皇帝会怎么处置睿王。
恢复原状、降职还是如贤王当天的闲置?
所有人都悄悄往座上皇帝看去。
皇帝本支肘在椅上,微微阖着眼,似在思考着什么,这时,突然猛地睁开眼睛来,缓缓道:“惊灏,老九,你们二人也出来吧。”
这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宣这两位出列到底是为什么?
太子不见慌乱,很是从容的站了出来,夏王微微拧住眉,上官惊鸿由始至终,低垂着眼眸。
“诸卿,今日朕在这里宣布一件事。”
340.
水珠子浑圆,从植物宽大的叶肉上缓缓滚下来,就着四处姹紫嫣红的花枝招展,五彩琉璃般的宫墙檐壁,映着数名女子姣好的面容。
天空下着蒙蒙小雨。
幸亏出门的时候,景平看外面天气阴霾,替她们备了伞。
翘楚紧紧盯着前面大殿,殿门口有众多禁军守殿,她们自是不能靠近,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但没有关系,她就在这里等。等他出来。
突然,背后为她撑伞的美人低声道:“主子,你看那边。”
翘楚一怔,却见中间宽道的另一侧,几株硕大的花木下,站了数名女子。
余人都作婢女打扮,另两个女子却是郎霖铃和沈清苓。
她们也进了宫?!
上官惊鸿进宫的消息虽然突然,却是迅速传开来了。景平迷迭香用的又不多。
她知道,她们和她抱着一样的心思。
郎、沈两人也一刹注意到她,郎霖铃朝她微一颔首,沈清苓眼梢弯过一抹似笑非笑。
她很快拿定主意,她在这边看着就好,一会不出去,不可抢郎霖铃的光,郎相看着也好看。
“丫头们,咱们到那灌木后面去。”
四大撅嘴道:“为什么嘛,这株大树好避雨。”
她抱歉一笑,“委屈一下。”
这树高大,树下空旷,一下就能让人看见。她又有些奇怪,没想到郎霖铃会将沈清苓也带过来。
若没有元妃相带,林姑娘是没有资格进宫的,她也是得景平相赠睿王令才能进来。
……
郎霖铃看了沈清苓一眼,见她定睛看着殿门,心中冷冷一笑:一会好好看清楚,我才是睿王元妃,在所有人面前,上官惊鸿第一眼看的只会是我。
倒是翘楚……
翘楚退避的动作她看的清清楚楚。
她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女子。
相处越久,疑问反而越多。
但也没有时间让她去思虑这些,前方,朝官已陆续从金銮殿里走出来。
郎相看到她,眉头一皱,眸含厉色,走了过来。
“爷爷,皇上说了什么?爷他可有望——”
“莫要再提他了!”
郎相冷冷看了沈清苓一眼,严声打断她。
郎霖铃心头一震,又听得郎相压低声音道:“他是彻底完了,幸好今儿个还有个好消息……”
“爷爷,你说什么?”
听着宝贝孙女颤抖的声音,看到不少走出的朝官投来的目光,郎相长长一叹,眼中厉色却丝毫不减。
金銮殿上皇帝的声音仿佛还盘响在耳畔。
“睿王所为,实令朕痛心失望,原其所掌之兵刑二部,兵部交回太子执掌,刑部则交予夏王,另朕暂交太子所掌兵权,一半拨予夏王,特此以贺大婚。”
众人虽费解皇帝突然提拔夏王,但都清楚明白睿王是彻底失势了。
君心难测,当然,也是上官惊鸿自己作的孽障。皇帝是什么人,哪容先挑衅后试探。
幸好,还有一个好消息。他提出让贤王重返朝堂的事,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说会好好考虑。
皇帝没有拒绝,便是说已有转圜的余地。
郎相缓缓说着,沈清苓止不住颤抖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郎霖铃这样失态,后者喃喃道:“难道我真的看错了人?”
郎相狠声道:“铃儿,你先随我出去罢,留在这里做什么。”
沈清苓记得自己曾对那个人说,这个坎,她会陪他一起过去,但是现在,当她看到他几乎是最后一个步伐缓慢的从金銮殿走出来,她一刹间也满心茫然。
秦歌不是这样的,永远的运筹帷幄,永远的意气风发。
这个哪里是秦歌?
她却更爱他?
她爱着的是这个眸眼低垂,胡茬邋遢的男子吗?
她现在只看到四散在殿外,或群走,或独行的都带着讥讽和嘲弄,连宁王和宗璞都低着头——
“容孤猜猜,阿镜,是你吗,嗯?”
她咬牙想走到他身边,却才走了几步,便被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挡住。那语气里的邪肆笑意……
她蓦然一震,却落入上官惊灏的暗佞的眼中,却又见他突然抬头看向前方,她侧身看去,只见却是翘眉偕同彩宁和银屏过来。
银屏笑颜闪耀,三步两步已跑到夏王身旁。
夏王微微皱眉,“你怎么过来了?”
“姑姑和太子妃陪我去购置成婚的东西,你上次虽惹我生气,但后来每天送我玩意儿,本公主这回姑且原谅你,怎么,我过来接你,你心里喜欢吗?”
……
不少人上前恭贺夏王,上官惊鸿正从夏王身边悄无声息走过,看着夏王,看着身旁这个永远高高在上的男子,沈清苓心中紊乱,她知道上官惊鸿是看到她了,可脚下这时竟挪不动一步,太子淡淡盯着走近的翘眉,嘴上仍轻声说着话,“怎么,可有后悔今日?”
四处人们的目光,翘楚想,她猜到殿中发生了什么事。
怔怔看着宽道上静静低头前行的男子,那微微拐着的脚步,那从来在众人面前没有摘下过的铁面,她心里大恸……为什么郎霖铃还在郎相身边,不过去?
“主子,我们要回去吗?”身旁,四大怯怯问。
“不。”
她缓缓答着,走了出去。
天地中间这块生动仿佛一下静止下来。
她看到所有人都有些吃惊的看着她,包括站在殿门处的皇帝。
她在青袍男子前面停下来,将他去路拦下。男人缓缓抬头,眸光如晦,眼内布满血丝和似笑非笑的淡嘲,照面一下,他却微微一震。
泪水在眼里滚动,她只是笑着朝他伸出手,“惊鸿,我们回家吧。”
341.
上官惊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眸中嘲刻却愈深,哑声问,“回家?家在哪里?”
“你母妃的老宅也好,睿王府也好,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哪里都行。”
翘楚快无法维持唇边的笑,指甲掐紧手心,看他这样,她心疼得快要哭出来却偏偏清醒的知道不能,院里每双眼睛都在看着。
半晌,却始终不见他回答。手伸在两人之间,她又急又疼,望着他灰重纹丝不动的眼睛,心里一点一点黯淡下来,突然,蜷缩在袖里的手上一暖,她心头一跳,他伸手将她死命捏住并拢得指节发白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来。
他随之伸手将她揽住。
“铁叔,你先朗妃和林姑娘回府,若郎妃今日要随相爷到娘家走走,你便先送林姑娘。”
翘楚一怔,正感觉到他手臂上绷紧的莫大力气,却听得他盯着前方吩咐道。
老铁正走过来,眸里也是忧心忡忡,闻言,立刻颔首应了。
翘楚欣慰,有些人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他缓缓放开她,转身,看了郎霖铃和沈清苓一眼,朝郎相一揖。
仍和从前一样谦礼。
老铁走过去。
郎相仍皱着眉,有些不自在的还了一礼。
“走吧。”
四周朝官,包括上官惊灏、上官惊骢、郎、沈和彩宁等人目光都多了份异样,嘲讽也好,凝虑也罢,翘楚看着他缓缓而起、站得笔直的身子,一笑点头。
两人携手正要离去,威严的声音从背后而来,“翘妃近日身子可好?”
是皇帝!
声音淡淡,语气却并不善。
此时,上官惊鸿的手也突然在她手上重重一按。
两人一起回身,翘楚向皇帝见礼。
皇帝似笑非笑的盯着她,“起罢,你身子不便,宫里你还是少些过来为妙。”
话里的一语双关,隐隐透着股让人惊颤的阴寒之气。
翘楚惊怔,是恨屋及乌还是其他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皇帝对她……她隐约感到有股欲杀之而后快的感觉。
但此时,她和他的处境不是乞求便有用。
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手,让她渐渐平静下来。
她抑住恐慌,抬头缓缓笑道:“谢皇上关心。翘楚自知不该,只是翘楚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常妃娘娘抱着个女婴,对翘楚说,明天下雨,小八没带伞。她要照顾妹妹,是永远也来不了了。翘楚只好过来,给我家爷带把伞。”
皇帝本嘴角噙笑待她回答,闻言,竟浑身一晃,脸色瞬间变的铁青。两侧的夏海冰和莫存丰赶紧将他搀扶住。
“父皇。”
上官惊灏、上官惊骢和宁王也连忙上前。
“父皇保重,那儿子和翘楚先告退,不碍父皇休息了。”
皇帝冷笑,“好,好,从明日开始,你也不必过来上朝,你那女人也不必来送伞。”
“儿子……遵命!”
翘楚还跪在地上,已被上官惊鸿拉起,抱进怀里。
群臣亦纷纷而前,混乱中,上官惊鸿淡淡看了郎霖铃一眼,目光最后缓缓落到沈清苓身上。翘楚看沈清苓眼含泪光,似要走过来,握在手上的大手似乎变松,她一怔,抿了抿唇,正想将手抽出,手上却骤然一紧,“跟我来。”
她心里纷纷乱乱,直到被上官惊鸿用力强行拖到一处站定。
前面是莫愁湖,背后是外墙角焦黑的常妃殿。
途中,穿过花草,穿过幽径,穿过宫门。
仿佛穿过时间,穿过岁月。
两人站定,上官惊鸿才松开她。
手腕一圈通红,翘楚看着一抹厉色从上官惊鸿微澜不兴的眼里破涌而出。
“我刚才不该那样说,你不该带我走,就让你父皇责罚我,好让他出口气,对你反好。我回去请罪。”
她说着正要转身,却已被上官惊鸿手臂一探,拽抓回怀中。
“不,那样说很好,你做得很对。”
“那你……你在生气……”
“不要放手。即便看起来我似乎要放开你,也不要放手,我不会放手,永远也不会。你只能是我的,我也只是你的……”
他身上细雨湿身的潮意将松兰的薰香带出,扑打在她口鼻上,翘楚浑身一颤,僵硬在上官惊鸿怀中,双眼已尽湿。
“我知道,跟着我,你受委屈了,有什么委屈都哭出来……即便我今天什么都没有了,我也必定护你。”
声音轻尔,却那般坚定随风扑进她耳中,翘楚紧紧闭上眼睛,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不为自己。
翘楚,即便你心里对我存疑,但这样的你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我已经顾不得是不是施舍。
湖上雨后新阳。
抚着怀中女子的发,上官惊鸿眸光如犀,在阳光的耀眼中深深敛起。
半晌,翘楚低声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上官惊鸿缓缓放开她,“出去走走如何?”
“好。”
翘楚答得毫不犹豫,他压力之重,她明白。
她现在要做的不是逼迫他,而是陪伴和信任。
试着去坚定信任他,不管结果怎么样。
他能成,她替他高兴;不能,她愿意陪他一起死。
上官惊鸿看女子眉眼安静,心里仿佛一瞬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心疼狂喜,嘴上却只笑道:“爷陪你逛街去,你喜欢什么东西即管买。”
逛街?翘楚一愣,化悲愤为购物?
“再下个馆子。”
他继续提议。
化悲愤为食量。翘楚囧。
*****
朝歌大街。
“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美人横了四大一眼,四大一口将手上的糖人儿啃掉半个头,“主子买吃的,都给咱们买一份,你还嫌什么,哦,我懂了……”
她瞟了眼前面两人的亲昵,偷偷笑起来。
翘楚倒没有看到背后的小非议,拿着糖葫芦吃着,一边往街道两旁这看看那看看。上官惊鸿看她吃的香甜,颇觉不可思议,“这东西便宜,有这般好吃?”
翘楚扑哧一笑,低声道:“我害喜,这东西酸酸甜甜的,我自是喜欢,你这是皇子病,东西便宜就不好了么,东西好不好吃是要看和谁在一起吃,而不是吃的是什么。”
上官惊鸿并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怔之下,心里舒服受用之极,他喜欢听她说害喜,那是他的孩子,更喜欢她说和谁在一起,他自是不会表现出来,他喜欢她这样待他,若他高兴了,她未必就花心思在他身上,是以只淡淡“嗯”了一声。
翘楚看他脸色沉郁,心疼,想逗他开心,掰了块在手里递到他嘴边,“你尝尝看。”
他双眸炙然盯着她,竟也就着她的手吃了下去。
“好吃吗?”
上官惊鸿看她笑靥嫣然,心里微微一荡,哑声道:“好吃。”
翘楚本以为他不喜欢这些甜腻的东西,看他似乎吃的香甜不下她,就像从没吃过的美味,心想皇家的小孩真可怜,将啃剩的半支全部进贡过去。
却见他斯斯文文咂了下方才口中的碎屑,突然皱眉道:“不好吃,甜死了。”
什么味觉,迟钝成这样子,这时才尝出味道来——翘楚本来心里沉重,这时也不禁哑然失笑,佯嗔道:“你是不是嫌我吃过?”
表示自己绝不是嫌她的口水,上官惊鸿恨恨将她啃了半口的那颗果子吃掉,正准备将剩下的扔了,翘楚抢回,继续吃。
上官惊鸿看她模样娇憨,心里越发怜惜了去,只紧紧搂着她,问还买不买。
翘楚心里也是快活的。以前秦歌事情多,两人这样在外面闲逛的次数屈指能数。
就这样,两人似乎漫无目的,在朝歌最热闹的大街走走看看,也不管路人投来的好奇的目光。一个铁面,一个破了相。
翘楚早已不戴面纱。若在意的人也不嫌,她还怕什么。
上官惊鸿耳利,两人说着笑着,他突然转身,道:“噢,你这丫头喜欢景平?”
“美人,你看到睿王和咱们主子好,想起景平吧。”四大说着这个正说得欢,冷不妨上官惊鸿一句话过来,差点没被口水呛着,看美人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又哈哈大笑起来。
上官惊鸿心情不错,对翘楚道:“将景平他们也一并叫出来,怎么样?爷今儿个请客。”
翘楚一笑颔首,上官惊鸿随即在街上找了个少年,让他到睿王府报个信,居然不用给钱,对方已恭敬的办事去了,翘楚不解,上官惊鸿说是便衣暗卫。
这暗卫和警察一样,也还有便衣的,翘楚又囧了回。
很快,老铁等人便匆匆赶到。
众人担忧上官惊鸿,却见他在翘楚身旁,较之平日更轻快上几分,才稍宽了心。
四大嘻嘻笑道:“美人,景平来喽,来来来,你和他一起走。”
景平一怔,俊脸微红,美人到底还是少女,难得的尴尬起来,往四大脑袋狠狠敲了一拳,四大抱着头窜到翘楚身边,美人报复道:“主子,奴婢严重怀疑四大暗恋景清很久了,你要为她作主。”
四大一呆,景清已一脸惊吓,“妈呀,你千万别暗恋小爷。小爷还没有饥不择食到这地步。”
翘楚笑得几乎软倒在上官惊鸿怀中,上官惊鸿看她高兴,摸摸她的发,顺势道:“看他们感情甚好,那天帮他们两对把婚事办了,亲上加亲。”
翘楚表示赞同。
表示对主仆配,亲上加亲半点也不感兴趣,四只都默了,各自侧头去欣赏街边买菜的讨价还价的艺术。
老铁和方明走在最后,老铁轻声道:“老方,这许多年了,我今儿个才有一丝感到爷是真正快活。我们这伙人在一起,有像在家中的感觉。”
方明点头,苦笑道,若无贬斥该多好。
老铁沉默半晌,方道,世事岂有双全。
说话当口,已走到一家酒楼。翘楚一看,却是之前那间闹过大事的玄湘酒楼。
上官惊鸿看她微微发怔,柔声问她怎么。
翘楚摇头一笑,“没想到是这里罢了。”
“既是请客,总得要最好的。”
翘楚暗忖自己多心,那是属于当日傻子的记忆,他又怎么会记得,即便他真的从老铁等人口中问了,也已不放在心上了吧。
上官惊鸿眸光一动,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她鼻头用力一捏。
两人心意相通,没有多话。
进得去,上官惊鸿说不要雅座,图个热闹,便在一楼好了。
众人自然乐意。
坐定之后,上官惊鸿看了老铁一眼,随之却并没有说什么。翘楚轻声道:“你想知道就问吧。”
桌下,她双手安静放在膝上。
横下,上官惊鸿的手伸来,将她的手握了,方淡淡道:“铁叔,林姑娘回去,你可差人守住她?”
“是,爷在殿外的眼色,奴才懂得。”老铁正想说什么,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止住话。
“铁叔有话但说无妨。”
守住她是怕她危险么。桌下狠狠将上官惊鸿的手一掐,翘楚疑虑,却还是出了声。
“林姑娘说,有事要和爷说,爷回去以后,请爷到她房间一趟。”
“好,我知道了。”上官惊鸿说到这里,立刻打住,让众人点自己爱吃的,四大和景清立了转问翘楚想吃什么。
这时,美人突然“咦”了一声,道:“四大,你看门口进来那个人。”
四大一愣看去,随即讶道:“这不是那天你在天香阁外面跟我说过的那个男人吗?”
众人早循声看去,翘楚顿觉奇怪,门口进来数个男人。
其中两人谈笑而进,看模样似乎极为熟捻。
其中一个,正是贤王;另一名男子,面容平凡,身穿紫服。她并不认得。两个丫头是认识贤王的,却说那个男人,莫非说的却是那紫袍男人?
贤王也看到了众人,嘴角一扬,领着紫袍男人走过来。
“八弟初掌兵刑二部,此时正值早朝不久,新官上任,八弟不是应该在二部繁忙,怎么在这里喝茶吃酒来了?”
这个人分明已经得知今天早朝的消息。景清率先忍不住,立时站了起来,怒道:“贤王是贵客,我家爷这里桌小人多,招呼不到,贤王还是去楼上雅座吧。”
这时,跟在贤王二人背后的一名奴仆模样的男子突然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
说的并非东陵最常用的方言。
翘楚一直很庆幸,她虽然没有“翘楚”十二岁之前的记忆,但这个身体的语言能力却给了她。北地是东陵属地,是以她会两地语言。
她正不知道这人说的是东陵偏僻的方言,还是其他国家的语言,景平已冷声道:“公子言语侮辱,请向我家夫人告歉。”
景平这一声,众人都吃了一惊,尤以贤王为甚,他这位朋友并非东陵人,便连他自己也听不懂对方的方言,景平一个奴仆竟然懂得。
“景平,那厮说什么了?”
四大问着,狠狠向那说话的男子瞪去。
景平道:“他说,这女人脸上也有疤。”
翘楚一怔,上官惊鸿本把玩着茶盏,蘸了茶水在桌上随手在桌上涂画着。已站起身来,向着那紫袍男子淡淡说了几句话。
说的并非东陵语,而是对方的方言。紫袍男子闻言,眸中划过一抹凛色,随即用东陵语对背后的男子道:“过来向这位夫人告个歉。”
男子二话不说,立即上前,向着翘楚恭敬作了一揖,也以东陵语道:“莽撞之处请夫人海涵。”
翘楚一笑,以示接受。
这时,那紫袍男子续道:“夫人莫怪,只因拙荆脸上也有疤痕,在下与妻子失散,遇到……有疤痕的女子我们难免多留意一二。”
翘楚看他样子温文,虽知他和贤王一起,并非友善之人,仍道:“谨祝公子与夫人早日团聚。”
男子道了谢,贤王看上官惊鸿神色甚峻,他又有要事和紫袍男子商量,遂也不再出言挑衅,一声冷笑,便和男子离去。
众人重新坐下,不待翘楚问,四大已好奇道:“八爷,你方才和那人说什么来着了?”
上官惊鸿一笑,神色却仍带着一丝冷峻。
“我说,我希望他尊重我夫人。若他的手下不给我夫人告歉,这顿饭今儿个是谁也别吃了。我是什么人,他可以问我大哥。我是破罐子破摔,什么也不怕。”
“他们约莫是有甚要事商讨的,不想多惹麻烦。”方明说道。
四大又问这些是什么人,景平回答说是邻近一个小国,翘楚却细心的发现他方才眼中飞快划过一抹诧色。
她心里重重一怔,想了想,没有多问。
美人点点头,“他为何会在天香阁出现,后来八爷不敌他似乎有意出手救援那花魁,我算是明白了,他在寻他的妻子,他的妻子脸上也有疤痕。”
众人惊疑,她随之说了天香阁的事。
一顿饭,众人都吃的甚欢,上官惊鸿却几乎没吃什么,只是不停给翘楚布菜。翘楚明白他的顾虑,各方势力现下汹涌而来。
用过膳,上官惊鸿又给翘楚买了很多蜜饯什么的,糖葫芦尤其夸张。让景清整筐抬了走。
翘楚一直在想事情,并没有注意,买了东西之后才发现,说吃不了这么多,放着会烂掉的。
上官惊鸿大手一挥,说回去让厨子做全葫芦宴。
翘楚和众人囧。
回到睿王府的时候,天已黄昏,却见沈清苓俏生生站在门口,满脸泪水。
翘楚这时正突然将今天日间两件微妙的小事串联上。
342.
对于三个人之间的感情纠葛,翘楚虽然还有很多事情想问身旁的男人,想知道他的想法,但常妃殿前他既对她那么说过,她虽然也像所有女人一样会嫉妒会难受,当沈清苓缓缓向他们走过来的时候,她还是低声对他说,“你去吧。”
她从他怀里挣开,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只是给他一个空间去处理。
且她心里有事,也想仔细想想。
上官惊鸿却看向方明,“方叔,你带林姑娘进屋。”
“我一会过来找你。”
他说着又淡淡对沈清苓道。
沈清苓看方明来搀,冷笑避开,看了看翘楚,继而深深看了上官惊鸿一眼,涩道:“新欢旧爱,是我自己看不透罢,不管怎么样,不见不散。”
“嗯。”
听他应了,沈清苓咬牙一笑,转身离开。
翘楚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虽不喜沈清苓,这样的情景,她总是不安。
……
上官惊鸿将四大和美人赶跑了,自己送她回房。
回到房间,翘楚以为他要出去了,她也没理他,走到铜盆边上拿帕子绞湿擦了脸手,哪知他却悠闲的在桌边坐了下来,一拍膝盖,“过来。”
翘楚怔了怔,唤门外守值的丫头进来换了新水,关好门方走过去,坐到他膝上,拿下他的铁面,仔细的给他也擦了脸。
他很是得意,说以后每天都要这样。
享受的将头靠到她肩上,沉沉的,翘楚不舒服,推开他,臀挪了挪,改成侧坐的姿势,螓首埋到他颈窝,这才舒服的吁了口气。
他笑骂,“你倒会享受。”
翘楚也不说话,慵懒的靠在他怀里。她走了一天,也累了。
上官惊鸿看她不搭理,也不恼怒,伸手探进她的衣服里,去摸她的肚子,一手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件什么东西,凑到她嘴边。
翘楚低头一看,赫然又是一支葫芦,囧的不行。
她知他不爱甜腻,存心整他,又掰了块喂他,哪知这次他学了乖,使坏的将她的手指含进嘴里,他用力的吮吸,她身子一颤,他哑灼的眼中划过一丝邪佞,放了她的指,低头吻住她。
他在她唇上折腾了很久,才放开,她抚着几近肿胀的唇,身子还在发颤,狠狠掐了他的脸颊一下。
他却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末了,拿过她放在桌上的帕子,仔细替她将手指都擦干净,把她抱到床上,柔声道:“歇会儿,我过去一下,一会回来和你吃晚膳。”
上官惊鸿走了以后,翘楚想了想,下床让门外的丫头将景平找过来。
……
“景平,方才在酒楼里爷到底对那紫袍男人说了什么?”
这话问得极快,景平正低头见礼,闻言果是一怔,立刻抬起头来。
翘楚也立时明白,猜测对了。
“翘楚虽想知道,但若先生不能说,也没关系。”
她怕景平为难,笑笑说道。
景平紧紧皱眉,末了,终于轻声道:“翘主子,爷对那人说的话和他告诉我们的基本一样,只是少说了一句。”
……
景平走了。
翘楚回到床上倚着,夕晖虽是晚阳,从半开的窗透进来,也有丝刺眼。
若非当时酒楼里景平眸中一闪而过的异色,她不会想起上官惊鸿在桌上的随手蘸划。
若非在那之前她一心扑在上官惊鸿身上,她不会看到桌上的水渍。
若非她干的是考古,她不会猜测那两抹水渍是两个文字——尽管那两个字她并不认得,但有字符的特征,想来应是别国语言。
景平说,那两个字是“莫说”的意思。
上官惊鸿当时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是九弟的人。
……
沈清苓的房间在另一个院落。
上官惊鸿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斟酒。
桌上一桌肴菜。
“惊鸿,给。”
看到上官惊鸿,她微微一颤,很快苦涩笑着递了杯酒过来。
上官惊鸿接过,一饮而尽。
沈清苓看他淡淡看着自己,心里却不由得紧张起来,明明他眸里并没有丝毫责怪。
“当时,我其实想过去找你,只是,我顾忌太多,上官惊灏又在那里,我怕言语上被他看出什么端倪……”
他一直沉默,等她说话,终于她按捺不住,走到他前面,伸手抱住他。
他垂在身侧的手却一丝不动。
她心里越加恐慌起来,嘴上却咬牙笑道:“翘楚是真为你好吗,好,我便当她真的是想为你好,但她这样做,惹怒皇上,只会将你害死,你现在连朝堂也不能上了——”
“她这样做有她的道理,莫说她的不是。苓,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
他终于出声,却是为翘楚说话,沈清苓一怔,悲愤交加之下,也登时怒了,“我和你之间的事?好,我不说她,但你抚心自问,为了她,你是怎么对我?今天,你甚至派人监视我,限制我的行动!”
上官惊鸿将她从自己身上推开,轻笑摇头。
“监视?我还没有拿到绝颜丹,怕你苦闷,宁愿冒险让你用这个身份公开生活,上官惊灏从假香儿那里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但他是个极为谨慎的人,没有绝对的把握,绝对不会做戳穿的把戏。我便是赌他这多疑本性,计划在这段时间内将你转移,但看今天的情形,他已是试探出来了。我能不防范吗,派在你四周的人,也没有限制你行动,只是不让你出府,一留意到可疑,便带你从地牢离开。”
沈清苓心头一震,低声道:“原来如此。”
她说着猛地抬头,“告诉我,你还是爱我的,你爱翘楚也爱我,爱我更多一些,你对翘楚只是……负疚。”
天色在一刹暗下来,入夜了。上官惊鸿眸光仿佛也在这夜色里变暗,平缓却深沉的像个洞。看不出,猜不透……沈清苓突然间竟打了个冷战,果然,他的声音像刀子一样而来。
“我爱她敬你。苓,从今而后,我不会再像以前那般逼你爱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沈清苓只觉耳边“嗡”的一声响,脑里一瞬空白,低喃道:“你仍为今天的事情怪我。”
“我没有。今天的事,我虽没有预料到,但你那样是人之常情。若我能过这一关,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若不能,我会设法送你离开。”
上官惊鸿的话却继续残酷的缓缓道来,沈清苓又疼又怒,死死抑住心思,听到他说最好的生活,却蓦然一怔,颤声反问道:“什么叫最好的生活?”
他还是要娶她为妃是吗?
“荣华富贵。”
“你会娶我对不对?”
“不。”
一阵晕眩袭来,沈清苓几乎跌摔到地上,手肘却教一支有力的手臂紧紧抓住。
不,这个时候她反更不能乱,他对她还是有感情的。她知道。
她深深吸了口气,靠到他怀中,“惊鸿,你已经变了心。但不管你怎么样,我都不会变。你知道的,我和你一起,要的不是荣华富贵。我要嫁你为妻,若你不允,我活着也没有意思。”
……
*****
上官惊鸿果然吩咐厨房做了葫芦。翘楚看着桌上几道葫芦菜,哭笑不得。
她瞥了眼窗外,天早已黑了。
等了他半个时辰去了,也不见回来吃饭,她将他腹诽了几把,自己吃了起来。
看去很美味的东西,嚼起来竟如同嚼蜡。
也许是早膳的味道太热闹太好。
她扒了几口,便没了胃口。开门出了去。
却见景清不知什么时候过了来,在门口与众婢愣愣站着。看她出来,又惊又喜,招呼道:“翘主子。”
翘楚看他这样,有丝失笑,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过来传话的。”
“过来传话你不敲门不进来?”翘楚也愣了。
景清立刻委屈起来,“爷嘱咐下来,说看到你出来才让说的。”
翘楚越发奇怪,“不出来不说?他先告诉我他让你传什么话。”
343.
走在书房的路上,翘楚本已为景平的话忧心,上官惊骢也真正卷入了这场夺嫡之争……上官惊鸿又不知什么葫芦卖什么药,和沈清苓之间又怎么了。
他让景清传的话居然是:若她要找他,到地牢去。
……
啷当一声,铁门推开,一片氤氲水汽扑面而来。
翘楚一怔,只见竹屋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桌两椅。桌上竟是一桌的菜,炉子上还烫了壶酒。
上官惊鸿铁面摘了搁在桌上,本支着肘子神色慵懒却又眉头紧凝不知在想着什么——这是种有趣的表情,他似乎很悠闲,又似乎在沉竭,她不由自主担忧,他这样,只能说明情况确实不好。
听到声响,他嘴角顿时弥出丝笑意,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踱回桌边。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个样子她本来一肚气恼不安都不好发作了。但想想他着实好气,说好晚膳不回,让她自己一个在房里对他和清苓的事胡思乱想,他却在这里好菜好饭。
上官惊鸿看她不出声,抿了口酒便去哺她,她推打着他连连闪避,却无果,被他灌酒不说,还又啃又咬的在唇舌上捣弄许久。
她嗔然,“你从前不是最讨厌做这些事,如今……”
她到底不如他厚颜,说了半句便说不下去。上官惊鸿却不然,笑吟吟道:“如今如何?你说说看。”
她别过头去。
上官惊鸿往碗里夹了些东西,递到她嘴边,低声道:“我在这里等,等着看你什么时候过来。”
翘楚闻言一愣,他忽而又笑的得意,“你等不到我,果然巴巴出去,知道我在这里,巴巴过来了。”
“翘楚,翘楚,你在吃醋。”
翘楚没料到他竟然来这么一出,又好气又好笑,板起脸不去理他。
上官惊鸿也有丝慌了,他看人犀利,惟独对她却不好琢磨,遂赶忙去哄她。
翘楚看他皱着眉头,一脸严肃的说些古怪的软话,归结起来就是什么提高四大美人的福利待遇,什么买个牧场送给她,气也没办法再生下去了,笑骂道:“八爷,你这人虽然恶劣,但总算没有虐待我的丫头,还有,你虽然钱多,但我不思乡。”
上官惊鸿也囧了,但随之明白她总归是没有生气了,又颇为自得起来,替她布菜。
翘楚也一边吃,一边往他碗里夹些青菜瓜脯。
两人没再说什么,安静吃饭。上官惊鸿高高兴兴的很快就吃了几碗饭。
饭后,翘楚迟疑着想问沈清苓的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至于上官惊骢的事,她明白不宜多问,
她心里煞是为难,他们两个,无论是谁,她都不希望有损伤。
他将她搀起,拥着她往花林走去,两人沉默着走了片刻,他突然扣住她的腰,让她倚到他身上,轻声道:“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翘楚心头一震,他话里的意思,她是明白的,点了点头。
“我必须要安置好她,但只此而已。”
他薄眯的眼眸透出一股坚毅,翘楚微微笑着应了他一声。
他伸手将她紧紧抱住,略有些埋怨的低喃道:“你怎么都不吵不闹,你这女人到底有没有心。”
翘楚有些失笑,随之更多的却是惶然。
她虽不喜沈清苓,或许该说是思微,但对她却有种负疚的心理。
若论先来后到,毕竟是清苓先到;若说婚姻嫁娶,是他亲选的她。
谁对谁错,她真的无法判断。但如今,她虽得到了,却会不安。
可爱情,却不能是三个人的事。
突然又想,她得到了又怎么样,时下局势坏,她的身体也一样。
她明白自己的情况,看似无异,但一旦发作起来——
到那一天,他以后岂不寂寞。
想起这顿饭他的小可恶其实半带傻气,她脸上笑着,惶惶的去紧紧回抱他。
……
一来二去的,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他抱回竹屋,不知道怎么的就拱到了床上,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他粗粗喘息着半褪了衣衫,不知道怎么的她也扒下了他的外袍……直到他身下的火热硕大的坚硬惊醒了两人。
他眸里嵌着暗哑的情欲,却从她身上弹起,替她拢好衣衫,盖上薄被,咬牙道:“再等上个把月就可以……”
她羞红着脸点头,无论如何绝说不出让他去找其他女人的话,再说,郎霖苓此时也不在府里,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回来,果是在郎相的相劝下,回了郎府小住。
他将自己的衣袍也理好,抚着她的发,低声道:“今晚在这里陪我。”
她一怔,却听得他道:“我约了五哥和宗璞他们过来。”
她心中欣喜,他已振作起来开始重新谋划,她问他有什么想法,他却让她别操心。
她心里一咯噔,想到些什么,却只笑着承了。
两人说着话,翘楚身子不好,而今带着孩子,较之常人更容易倦乏,意识很快模糊了去。
上官惊鸿眼里深深划过一丝恸然,拿起她的手,悄然注了些内息进去。
她离开的这些天,他翻览了大量的大内医书,其中有本民间古籍提到以温绵的内息刺激心脉、让心脉变得更强壮的方法,则更能与病发时的剧烈痛苦抗衡而延缓死亡。
这和他设想的方案大致相同,哪怕要消耗他大量内力。只是,这终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可现下时势困涩,他没有办法走开,否则上官惊灏一掌大权——他死了,她和小怪物又该怎么办。
他眸光倏变,抿过一抹暴戾。
“惊鸿哥哥。”
一声清脆忽而传来。
他扭头看去,门外众人都到了。宁王、宗璞、佩兰和冬凝,老铁等人也下了来。出声是冬凝。
上官惊鸿眉头一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冬凝开心的看了翘楚一眼,吐吐舌,上官惊鸿伸手替翘楚又掖了掖被子,方走过去,又压低声音道:“小幺,你和五嫂在这里陪她。”
冬凝和佩兰立即爽快应了。
和翘楚一段时间没见,都很是挂念。
……
“五嫂儿,翘姐姐好瘦,看着让人怪难受的。”冬凝的低低叹了口气,伸手想去碰碰翘楚,佩兰立刻急道:“你莫把你翘姐姐吵醒了,回来看你惊鸿哥哥骂你不骂你。”
“佩姐,没关系的。”
突然的一声,将两人都吓了跳,翘楚却已经坐了起来。
原来,她虽疲困,但心里有事,到底没有睡熟,方才众人过来的时候,她便已经清醒过来。
佩兰和冬凝又惊又喜,三人亲热的说了会儿话,翘楚问起冬凝的情况,冬凝摊摊手,笑道,幸好有三年守孝之期挡着。
却是冬凝母亲过后年余,她便拿这个回了皇帝,无论宗璞和樊如素,两相没有答应。
但不可避免的是终是因上官惊鸿而要和宗璞见面,宗璞每次看她,她都有想逃的冲动。
翘楚摸了摸她的发,安慰了几句,冬凝只说没事,翘楚想了想,终是问了出来,“他和五爷他们在商量清苓的事,对吧。”
冬凝和佩兰闻言,都微微一惊,翘楚苦笑,这天下来,怎么两件事都给她猜中了。
*****
都说活着就有希望,不管现在怎么样,只要还在他身边,她就有希望。
翘楚,你只管等着,谁笑到最后才笑的最好。
沈清苓一擦眼角,眸光一利,便从这件事做起,上官惊鸿会明白谁才是他该爱的。
将信笺叠好封印,递给旁边的阿绣,“去,将这送到太子府去。”
阿绣一震,“太子府?”
*****
林深处。
“谁,出来。”
随着老铁的低喝的声音,众人警戒的向侧方阴暗的花树看去。
景平却分明看到上官惊鸿微微拧了眉。
“说,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淡淡的女音响起,翘楚领着冬凝和佩兰缓缓从林木里走了出来。
344.
翌日午间,太子府迎来了两件事。
一是皇九子夏王的婚事,婚日早已定下,今日按例圣旨逐府相告。就在五天以后。
二是睿王和睿王妃的神秘来访。
这是翘眉没有想到的。
是以在大厅与上官惊鸿和翘楚会晤的时候,上官惊灏眸含浅笑打量着两人的时候,她却有些茫然。
上官惊鸿很宠爱翘楚,翘楚过的很好。这从二人之间的动作神色可以看出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自小便是骄傲的,配她的人当是最好才对。可回想起到朝歌以来的点点滴滴,一次次短暂的见面交汇,她对他的异样感觉,特别是在围场悬崖回来之后,那种不知为何却偏偏极为强烈的感觉——
无论他在崛起还是如今的最终落魄。
原来,早已经注定。
当年的质子原来是他。
她总希望,自己的良人是天底下站得最高的人。
而今,她虽对他有意,但他的处境堪虑。
尤其是在上官惊灏掌掴她之后,她明白权力有多重要,上官惊灏天之骄子,嬉笑怒骂,因为他有权力在手。
但她却仍禁不住对他心动,亦更厌恨翘楚。
而听上官惊灏的语气,上官惊鸿并不知道当年蟁楼的人是谁。
在上官惊鸿心中,她是特别的。
几次交集,他都温柔以待。
何况,在北地和他相伴数月的人是她,不是翘楚。
但这时,她又该怎么做才好。
她已婚嫁,他政途黯淡。
她正凌乱无比的想着,此时,招呼打过,只听得上官惊灏在旁抿茶笑问,“不知八弟和……翘妃大驾降临,有何指教?”
上官惊鸿亦是淡淡一笑,仿佛上次的深仇已无大恨,道:“翘楚挂念太子妃,臣弟便带她过来探看一番。她姊妹虽同嫁到一处,但平日见面总归不多。”
“嗯,应该的。”上官惊灏嘴角一挑,眸光缓缓落到翘楚身上。
翘楚到底不如上官惊鸿多年以来的隐忍功夫,尤其上官惊灏和这太子府给过她最恐惧的回忆,若非有非来不可的理由,她绝对不会过来。她当下立即便避开了上官惊灏的目光,对翘眉道:“姐姐,爷和太子爷说的事儿也不是我们女人家懂的,你我出去走走说几句体己话如何?”
翘眉看上官惊灏半带邪佞的目光始终降放在翘楚脸上,心中冷笑,又想无事不登三宝殿,就不知道这事儿是落在上官惊灏还是她头上,遂道:“如此甚好。”
翘楚一笑,随之看了上官惊鸿一眼,上官惊鸿颔首轻笑,“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二哥这太子府守卫森严,你倒害怕什么,你绝不能在这里出什么事。”
他说着淡淡看向上官惊灏,“臣弟说的对吧,二哥?”
王莽下朝随上官惊灏过来,在旁陪坐着,这时听上官惊鸿言语暗藏讽锐,心里一怒,便要反驳他,这个男人现在已是落水之狗,便是他也不必畏之。
哪知,曹昭南立刻横来一瞥,他一凛,看上官惊灏始终嘴角含笑,遂没有吱声。
是,且看谁笑到最后。
*****
当翘楚说出来意的时候,翘眉还是吃了一惊。
睿王睿王妃一行,原来意在她!
她冷冷一笑,凤汁染得红艳的指盖儿直指翘楚脸门,“小贱人,凭你就想和我讨价还价?我不管你有什么拿来作什么用,我绝不会问母亲拿绝颜丹交予你,莫忘了你身子里还淌着我种的毒。”
翘楚也不恼怒,浅浅笑道:“姐姐,莫忘了翘楚夫君是什么人,你的毒,他早替我解了,倒是你,你身体里被方镜暗算的毒是个大麻烦。”
翘眉猝然一颤,随即失声道:“方镜是睿王的人?”
翘楚自是不会答这个问题,只续笑道:“我家爷算着姐姐的毒也是时候该发作了,才携翘楚上门拜会,目的是想替姐姐解毒。但这世上凡事总讲个等价交换,睿王他想要的是绝颜丹,你需要的是解毒。这里有封信,是睿王托我交予姐姐的。生命诚可贵,翘楚也不扰了,你好生考虑清楚。”
……
再回到大厅,各人都说了什么,翘眉心神恍惚,都听不清记不住,勉强堆叠着精神送了客,随即匆匆回到自己房间。上官惊灏待她冷淡,也没有管她唤她用膳什么的。
她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那毒已经涌上心腑,扣扼着她的咽喉,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随之又伤心起来,她这般对上官惊鸿,他却如此相待?
末了,她一咬牙,抽出信来,这信里的内容却更是让她大吃一惊。
当然,此时她并不知道,她接着所做的种种,为夏王大婚那天满堂宾客前突发的大事埋下了所有意想不到的伏笔。
*****
是夜,三更时分。
翘眉也没有升点烛火,她这个独立的院落此时正好为她提供了方便。门外守夜的奴仆丫鬟早已让她借故遣退。
她走到窗边,将一直饲养着的黑鸟从笼里拿出来,在它脚上仔细缚好信笺,然后开窗放了出去。
……
黑鸟在窗前微一盘旋,很快在黑暗里。
它在即将飞出太子府的时候,被一只袖箭射落。
当然,翘眉没有看见。
345.
母亲:女儿急需绝颜丹。眉知此药珍贵,母亲已无存在身,须问姨娘取之,然姨娘身处北地偏远部落,来回耗时,惟求母亲毋必于七八天内设法将之送至睿王府,不可或缓。
那是在北地也业已失传的古语,早不为民众所用。
但并不妨碍一些人看得懂。
男人眸光如鹰,就着旁边另一名男人所擎火折子,将信读罢,重新封印用信筒装了,缚回鸟脚上。
鸟儿教袖箭打晕,此时悠悠醒转过来。
男人抓起黑鸟,猛一扬袖,信鸟再次没入黑暗中。
三更时分的漆黑里,一切来去宛若花落无声。
……
第二天近午时分,翘眉方醒来。她心神不定的坐在铜镜之前,贴身丫鬟在旁边侍候着。
今天,院落里突然多了很多护卫。
“嘎吱”一下,忽而门被用力推开。翘眉吓了一跳,她手上正拿着一支花簪子,簪子一下从手里摔跌落地。
她到底是太子妃,谁如此大胆敢擅自闯入,不问便知这进来的是上官惊灏。
上官惊灏淡淡看着她,眼尾酿着丝许笑意。
翘眉最是害怕这个男人这种宛似无害的笑容。
她颤抖着咬牙见了礼,有些心疼俯身捡起簪子,看上面磨了道口子,对婢女道:“这是大妃送我的嫁妆,你且拿出去看看能不能修一修。”
婢女立刻应了,告退出去。
上官惊灏微微眯眸,眼缝间透出丝危险和玩味,“孤听去怎么觉得眉儿是嫌弃孤府上的珠宝不够好,倒巴巴惦念那旧物去啊,嗯?”
翘眉自是不会愚蠢到与他抗衡,只笑着上前,说殿下净爱顽笑。
上官惊灏一笑,忽而将她抱起,往床榻走去。
翘楚,终有一天,会是你……
*****
翘楚当然不知道上官惊灏此时心里的想法,只是在看似百无聊赖的居家生活中享受着午后的阳光。
用过午膳,四大和美人陪她在花园里散步,这是上官惊鸿临出门前特意吩咐下来的。这样对她的身子又好处。
今天,上官惊鸿没有和她一起吃饭。他外出了,去接郎霖铃回府。
她心事沉重,既为郎霖铃,更为数天之后的夏王大婚。
郎霖铃到底是上官惊鸿的妻子,哪怕她相信他会妥善处理好,但再怎么妥当,终是伤人。同是女人,她不想伤害到郎霖铃,哪怕是和她已成水火的沈清苓。
复想起昨夜定下的计划。
不知为什么,心深处总有股莫名的不安,总觉得届时有些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情会发生。
突然,脚步声从后面而来。
转身一看,却是上官惊鸿携郎霖铃回来。
她向郎霖铃见礼,郎霖铃神色淡漠,却还是颔首做了回应。
上官惊鸿正待带郎霖铃回房,郎霖铃翩然一笑,止住他,“爷,不必了,臣妾自己回屋便好。方才你说晚膳为我洗风接尘,亦是不必了。”
郎霖铃明白,自己心里仍然爱着这个男人,却亦已有些看不起他了。
结识之初,他意气风发,说和郎家不过是做交易,并不倚仗郎家,他果然做到了,可后来他亲手将自己的一切毁去。也许,他压根便是个不能成大事的男人。现在还不是得巴结郎家?!
她说罢,诀然离去。
她希望他追过来求她,却又知道若他果真这么做,她只会更看不起他。
一时,这个当日在选妃赛上最受皇帝赏识的女子竟也五味杂陈,只剩一腹冷笑。
郎霖铃眼里对上官惊鸿的不屑和讽刺,翘楚看的清清楚楚。
若非上官惊鸿将她紧紧抓住,她已奔上前去,拦下郎霖铃。
可拦下郎霖铃又能怎样?她心里一疼,将上官惊鸿拉回自己屋里,绞帕子替他擦脸擦手。
上官惊鸿一直沉默着,她去晾帕子的时候,却突然被他从背后紧紧抱住。
*****
太子府。
瞥了眼床上玉体横陈、疲倦入睡的女人,上官惊灏眼内划过丝意味深长的笑,开门出屋,走回书房。
书房内,王莽已到。
他吩咐王莽磨墨,很快写好一封信。
王莽只见信上写着:吾欲与汝一见,惟念汝现下诸多不便,五日后,你我会晤夏王府何如?
上官惊灏随之将一名小厮召进来,吩咐了几句,那小厮立刻手脚麻利的将信揣好,颔首离去。
王莽明白决定性的时刻即将到来,心里涌起丝压抑不住的颤奋,“绝颜丹要七八天才到,殿下是准备在夏王府动手吧。”
上官惊灏眸光深凝,良久,方道:“不,错了。这是上官惊鸿的套中套。”
王莽心头一震。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一人推门而进。上官惊灏淡淡看向来人,神色越发的谨慎,“可已办妥?”
曹昭南笑道:“上官惊鸿明白,来府到访,殿下必疑。教太子妃用那黑鸟作幌子。与殿下猜测的一样,今天看似毫无破绽出去的人才是关键。我们的神偷手在途中窃下那婢子拿出府去修的花簪,那簪子内里中空,果有乾坤。我们看信后已将之装回簪里放回那丫头身上。凤清大妃手上根本还有绝颜丹,按路程算来,这书函从簪子店过去睿王府,再由睿王府发往北地,北地将绝颜丹秘密送到睿王府,前后不过四天。”
346.
日子似乎平淡得像水,但转眼间又已过了三天。
明天便是夏王大婚,到时少不得又是一场热闹。若非碍于身份,她绝不想去,睿王府现在便如丧家犬。
郎霖铃支肘在桌上,冷冷淡淡的想着。
“小姐,要传午膳了吗?”
婢女扇儿在背后询问。
扇儿是从郎府带回来的新婢,假香儿的事,她后来听景平过来解释了,真香儿已经死了。
香儿的事总能让她想到很多。譬如上官惊鸿确实聪明,譬如上官惊鸿太傻,为一个女人放弃多年来苦心经营。
“不用。”她淡淡答了一句,突然又想,若那个女人是她,她还会不会那么想。
此时,心中的不屑里竟带了嫉妒。
门突然被轻轻推开,她心里竟也突然生了丝喜悦。
来人手擎托盘,一身青袍,果然是上官惊鸿。
这些天,他每天都亲自送膳和药汤过来,药汤说是给她调理身体。
是的,她现在的精神确实不好。
但除此,他却一直没有说其他什么。
她还想她求他不成,若他主动求她,若他……她也许会回去求她爷爷。不管行还是不行。她看着他幽深却平静的眼眸,心里竟越发的千回百转起来,似乎是累积了多天的情感的喷薄。
他放下托盘,转身便要离去。
郎霖铃忍不住开口道:“爷在这里一起用个膳吧。”
上官惊鸿略略一想,开门对在门外等候的景清说,告诉翘主子我在这边吃,让她不必等我。
他和郎霖铃一起用膳,上官惊鸿随意拈了个话题,说的是些书中志闻,郎霖铃是个博学之人,对这些既有兴趣又知晓甚多,两人一时谈欢。
上官惊鸿走的时候,郎霖铃竟差点想开口让他留下来。
……
离开郎霖铃的房间,上官惊鸿去了书房。
应当说是去的书房旁厢的房间。
那本是另一间他放置书籍的房间,如今是翘楚的新房。
他将翘楚的窝挪了过来,和他的书房毗邻。
门外站了几名婢女,门却开着。
婢女施行,他没有理会,径直走进房里,却见两名婢女在打扫,饭桌上丰盛菜肴几乎未动,地上有些呕吐之物。
他心里一沉,沉声问道:“翘主子呢。”
婢女怯怯答,说在前院里。
他听罢,吩咐二人仔细打扫干净,尔后方领着门口众婢往前院而去。
……
是在亭畔的石塑桌椅找到她的。她背后不远处是个湖,湖上小桥亭台,四处花木错落,阳光暖逸,四大没有在旁陪着,不知被她遣到哪里去了,她自己坐在石凳上,小口小口的安静吃着东西。
他远远站着,看她吃了几口便住了手,低头静静看着自己的肚腹。
上官惊鸿看着鼻子一涩,十指弯屈成起来,紧紧握了很久,将几乎涌翻到咽喉的情绪压下了,才大步走过去。
翘楚看上官惊鸿突然出现,微微一怔站了起来,却见他一言不发的盯着桌上的白粥,眸色阴鸷,忙解释道:“你吩咐厨房做的那些,我有吃,就是——”
“你不舒服为何不让丫头过来找我?你那丫头呢?”
上官惊鸿打断她,唇角紧抿,语气已经是非常不悦,接近低吼。
“我想自己呆一呆,便让她们回去吃饭了。你是大夫,又不是不知道,我害喜症状较常人重,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让景清来报,你在郎妃那边自是有事的,我怎么能……”
虽知他有事,但他到底是在郎霖铃那里,此刻他模样凶狠语气怪责,翘楚心里亦不由得生了丝酸涩,说了几句,便再也说不下去。
上官惊鸿看她眼底却一抹郁卒,嘴上却笑笑说着,心里顿疼,对于郎霖铃,他有他的想法和原则,但绝不可和她相提并论,他伸手将她抱起,坐下,冷冷看向前面众婢,“到铁叔那里领罚去,每人十板,扣今月俸银。”
众婢一听,一个个脸色发白,扑通跪下,为首婢女颤声问道:“爷,奴婢们做错了什么?”
上官惊鸿冷笑道:“主子不适,你们却知情不报,不该罚吗?”
翘楚看他发恶,本已吃惊,这时看上官惊鸿眸光愈沉,一拉他衣袖,急道:“我又没让她们报,她们自是不报,你这是做什么?”
他行事严酷,她想对他发火,对他满心疼惜,发作不起来,求他,她也正在一股淡薄却分明的伤涩之中,一时嘴巴微张,仍是说不出话来。
上官惊鸿却突然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了下,复看向众婢,微微沉声道:“这次看在翘妃份上,姑且饶之。若有下次,你们当知怎么做,有些事不必主子训说,懂了吗?”
众婢又惊又喜,谢过翘楚,按上官惊鸿吩示,退到较远的花坳旁边,远远侍着。
翘楚看了上官惊鸿一眼,想从他腿上起来,却被他紧紧攀搂着腰肢,只是不允。
带着缕缕温热,他的声音带着警告沉沉灌入她耳里,“以后再有不适,若我不在你身边,不管大事小事,都必须教人第一时间通知我。办不到,我不管谁在你身边,一律严责。”
翘楚心里难受,却到底为他的话而感幸福,可惜现在对她来说,越幸福,越如履薄冰。
她这样执拗想将这个也许并不健全的孩子生下来,可是即便他绝口不提,她越来越害怕,即使她肯努力,她还是不能将它生下来。
而且,现在她贪心了,这个孩子以外,她还想活长久一些。她舍不得离开他。
唇边微有些濡湿,却是他舀了一勺粥小心翼翼的凑到她嘴边。
她怔怔看着他,吞咽了口,眼泪却差点落了下来。
上官惊鸿看她眼圈通红,心中立刻乱了,将碗放下,眉目一挑,道:“不是说不罚了吗,怎么还这个模样?”
他说着略略一想,状似狐疑道:“还是说其实你想我罚她们?”
可怜一众婢女扑通一声又全部跪下,齐齐哀求的看向翘楚。
翘楚哪里还敢悲秋悯冬,正想顺毛,方明匆匆奔来,脸色凝重,道:“爷,翘主子,宫里有旨意过来。”
翘楚有些担忧的看了上官惊鸿一眼,上官惊鸿没说什么,只将她抱起,往大厅而去。
到了厅中,郎霖铃、沈清苓和睿王府一干主要人等都已跪在地上,等候接旨。
连着郎霖铃在内,众人无疑是紧张的,为这突如其来的圣旨。
为什么这时会有圣旨过来,这圣旨到底说些什么……
宣旨的是曹昭南。
他和上官惊鸿打了声招呼,众人看去,那是不似敬却也不讽,都没有办法从这大太监脸上看出圣旨的好坏端倪。
曹昭南拿出圣旨,随之宣读道:“睿王府翘氏身怀皇族后裔,朕记念皇孙安健,特召翘氏进宫,着医女检之,睿王听旨陪同进宫。”
众人听罢,都面面相觑,翘楚有孕以来,也不见皇帝特别关心,今日却怎么突然召进宫去?再说,检查何须进宫,上官惊鸿便是最好的大夫。
上官惊鸿眸光微凝,只是安静的扶起翘楚,朝曹昭南微一拱手,道:“可否让我府上两个奴仆相随进宫打点?”
曹昭南虽是上官惊灏的人,但自不会在众多宫中随来的内侍面前落了风范去,只一笑应允了。
上官惊鸿挑的是老铁和美人。
曹昭南知道,这名唤美人的奴婢是名高手,只是,此时看去神色凝重,身上杀气较往日消减许多。他心中轻笑暗忖,噢,都以为这是一场鸿门宴?让两名武功好手随行。若是,再多的好手也没有用,那是皇宫。
他不动声色看了沈清苓一眼,只见沈清苓淡淡盯着翘楚。
嗯,这场角逐很快便到最后时刻——
……
郎霖铃带着满腹疑虑回到房中。
她脑里也仍在想皇帝召上官惊鸿和翘楚进宫的事。
记挂皇孙不过是借口,到底是为什么。
她一边想着,有丝困意袭来,在她即将入睡之际,婢女扇儿突然急急推门而入,颤声道:“小姐,宫里……宫里又有圣旨过来!”
郎霖铃万没有想到,在第一道圣旨下达、上官惊鸿携翘楚离府不久,竟又有第二道圣旨过来。她浑身一震,怎么会这样?
扇儿这般惊慌却也是怪不得,现下睿王府就像悬在崖上的物什,谁都说不清下一刻会有什么事情莅临。
上官惊鸿既不在家,便该由她来作主,她是决断之人,立刻率了睿王府一干人等到厅中接旨。
这次宣旨的是夏海冰。
夏海冰眉宇间透着丝严肃,他读罢圣旨,郎霖铃大吃一惊,浑身止不住颤抖,看向旁边的沈清苓。
怎么会这样?
可偏偏上官惊鸿此时进了宫,怎么办才好?
这一回,睿王府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
宫,皇帝寝殿。
翘楚在被曹昭南带进去的时候,皇帝正和上官惊鸿在桌案上对弈。
仿佛数日前父子二人的嫌隙不曾发生过一样。
但仿佛毕竟只是仿佛。曹昭南淡淡看了翘楚一眼,心想,倒莫怪殿下对这女子甚是上心,确实有丝胆识。
原来,进宫以后,按皇帝旨意,翘楚被带到太医院检查身体,上官惊鸿则被宣去皇帝寝殿。
上官惊鸿微一沉吟,说先陪翘楚过去,稍后再一同过去皇帝那里。
曹昭南遂笑道,噢,睿王还怕王妃在皇宫出事不成?
翘楚立刻劝说上官惊鸿过去,甚至让美人也不必相陪,和老铁待在宫中马车停放的地方候着便可。
……
当然,这检查确实只是普通的检查。圣旨既提到,总要有个落实。
君无戏言。
哪怕,曹昭南有种古怪的感觉,不知为何,皇帝对翘楚似乎越发不喜、心思谲沉起来。
他既将翘楚领到,便退到皇帝背后,和莫存丰一起侍候。
……
翘楚跪下向皇帝见礼,皇帝似乎过于专注在眼前的棋局上,并没有听到。
上官惊鸿眸光一动,一声轻咳,道:“父皇,翘楚过来了。”
皇帝淡淡“嗯”了声,算是应了,却再无表示,继续下子。
他这子儿一下,立即将上官惊鸿的子围死一片。
“老八,你是个聪明人,但莫忘谨记,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你现下既在下棋,思虑棋子的问题已足够,其他的……心无旁贷才可。”
“谢父皇教诲。”
上官惊鸿答着,曹昭南却分明看到他往翘楚轻轻一瞥,递了眼色。
这一记,他做得落落大方,竟也不遮不瞒,当然,遮瞒亦不见得皇帝看不到。
翘楚知道,在场的都是人精,自是都明白上官惊鸿要她做什么,她咬了咬牙,并没有假意晕倒,只是微微挺直身子依旧跪着。
上官惊鸿眸光一沉,她只当作没有看见,将注意力放到棋盘上,以图分散双膝不适的感觉。
棋盘上双方棋子纵横交错,竟看不出胜负端倪,不知谁将胜,谁会负。
……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局棋始终没有决出胜负,翘楚双膝酸疼难禁,头上汗水淋漓,她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又饿又乏,她只一直咬牙忍着,看莫存丰指挥着小太监燃上灯火。
她往窗外看去,外面,天已全黑。
进宫时候不过是晌午时分,竟已数个时辰过去。
皇帝也没传晚膳,上官惊鸿一直沉默着,这时,出声道:“父皇,是时候传膳了。儿子和翘楚陪你过去偏厅用饭如何?”
皇帝摆摆手,“朕不饿,”
他随即似又想起什么,笑道:“老六老七老十几个的母亲都与莊妃交好,之前听莊妃说,今天他们都带媳妇过来和她还有他们母妃吃酒,说是先贺老九明日大婚。这个时辰约莫还没出宫,昭南,你且过去将他们宣过来,朕亦很久没看到那几个女娃儿了,听说,老七的媳妇也怀上了……”
六皇子几个人进来的时候,翘楚苦笑心忖,这几名皇子个个亦都不是好茬,倒也是冤家路窄,上次在夏王府遇到,太子带了他们去捉奸,后来,又在天香阁冷眼旁观淳丰对上官惊鸿动手。
众人看到上官惊鸿和翘楚,也都微微一凛。
*****
睿王府。
上官惊鸿书房,灯火通明。
方明、景平和景清都在,除此,还有郎霖铃。
一个小厮进门低声禀报了几句。
众人本已焦急慌乱,此时闻言都变了脸色,郎霖铃尤甚。她抚紧眉心,喃喃道:“怎么办,消息不通!”
景平苦笑道:“爷他们是有意被扣留在宫里。”
而中午时分,第二道圣旨却将沈清苓带走了。
347.
宫,皇帝寝殿。
一凛之下,众人看翘楚仍跪在地上,心里都明白皇帝对睿王府的态度。
众人向皇帝见礼。
“父皇高明,儿子输了。”
上官惊鸿亦随着皇帝一声平身,将拈在手中久久不落的子放下,立刻起身扶起翘楚。
翘楚本想自己站稳,但腿脚发麻,肚腹疼痛,无法不倚靠着上官惊鸿。
皇帝不置可否的看了两人一眼,上官惊鸿顺势道:“儿子不碍父皇与六哥七哥和十弟相聚,先行告退。”
皇帝眼睫一翻,却道:“也晚了,翘楚的身子不便多动,你二人便在宫里过夜,明天一早再出宫到老九那里吧。”
翘楚越发的心神不宁,但二人自不能拒绝,上官惊鸿答允了,皇帝又让莫存丰带他们到偏殿空房休息,上官惊鸿只说不必麻烦,二人到常妃殿歇息便可。
皇帝极轻的一声嗤笑,倒也并未阻止。
七王妃突然低低一声,“我的沉香手串呢?”
十王妃笑道:“姐姐,谁让你老是拨弄,看,这不掉了吗,掉到翘姐姐那边去了。”
“哦,翘姐姐,能烦劳你捡一下吗?”
七王妃恍然,看似是很随意的道。
翘楚一怔,低头看向绣鞋边的手串。
上官惊鸿眸光仍是平静如方才,从只是更暗了几分。他挽着她正要跨步,背后,皇帝缓缓道:“翘妃,那玩意不是在你那边吗?”
翘楚心笑,只当是八点档剧场,若她连久跪有可能导致流产的危险和愤怒都能忍下,此时又有什么所谓委屈不能受一受的。她动了动酸痛的身子,上官惊鸿却比她快,已俯腰去捡。
耳边听到几个皇子的窃语和笑声,翘楚佯疼轻叫了一声,上官惊鸿一惊,立下抬头看她,他抬头一刹,她立刻弯腰将手串捡起来,走到七王妃身边。
众皇子止住笑,有些惊愕地看着她,她将手串递给七王妃,“这位姐姐,给。”
七王妃眉头一皱,伸手来接,骤然却是一股大力拉扯而去,翘楚仍是轻笑,淡淡看着绳子在崩断,檀珠四散。
七王妃脸色却登时变了,质问道:“翘妹妹,这是我成婚时皇上我家爷的母妃亲赐的,你怎么能将它扯烂。”
翘楚没有争辩,只是赔礼道歉,这位七王妃的戏虽差,但似乎正合帝心,皇帝冷眼旁观,嘴角噙笑。
“哎哟,翘姐姐,还不帮七嫂嫂捡起来,七嫂嫂身怀六甲,行动多有不便……”声音娇滴搭口的仍是十王妃,六王妃也皱眉轻声附和了一句。
敢情她便没有身怀六甲?翘楚摇头一笑,正要去捡,身子却迅速定住,一动也不能动。上官惊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点了她的穴道……
他安静的再次俯下身子。
翘楚眼鼻一酸,闭上眼睛。
……
走出寝殿,那几个人的笑声似乎还在背后清晰传来。
翘楚在男人的搀扶下,边走边低涩道。
“我捡就好,这事明天肯定传出去的,你不傻吗?”
冷不妨触上上官惊鸿寒冽的眉眼。
“你方才为何不按我的意思去做?”
一离那是非地,他的怒气亦全然迸发出来。
她知道他心疼,却没有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
“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但我不相信你没有察觉出来,不知为何,你父皇很是厌恶我,比从前更甚太多。本来若非你们几个有夺嫡能力的皇子有了孩子,其他皇子怎么样,他并不见得会如此关心。他将七王妃宣来,实是想告诫我,即便我有你的孩子,他亦不会惜之怜之,我的孩子比七王妃的更不如。不是每次乞求都有用,譬如上次金銮殿外。但是你的生死前途全部掌握在他手里,若我方才假意晕倒,你以后更难。他罚了我,则心里起码会舒坦——”
“皇家的游戏规则,你该比谁都清楚。”
两人停在路上,夜色迷蒙,四面亭台楼阁,宫灯火光远远绰绰。她看他握住他双臂,压低声音告诉他她心里的话。
上官惊鸿除在她说那句“我不相信你没有察觉出来”眼皮翻了翻之外,再无搭理,用力扯下她的手臂,蹲下身子,冷冷道:“闭嘴,上来。”
翘楚苦笑,却没再说什么,上了他的背。
两人一路走着,没有话,除去她饿得有些难受,轻轻抚住肚腹时,上官惊鸿亦轻轻低哼了声,约莫是她的手硌到他背脊……
可是,他有他对她的原则,她有她对他的心疼,一时,竟是谁也无法妥协。
殿内尘灰,他们必须做些清洁才能下榻,若是只有上官惊鸿一个人,他还能随意便一宿。冷宫又没有奴仆能使唤,亦没有工具,官惊鸿将翘楚背回去之后,便到外面找内侍来打扫。
翘楚在里面坐着,未几,突听得有惊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她一惊,走出一看,却见上官惊鸿前面跪了六七名内侍,皆是脸色发白,战战兢兢看着上官惊鸿,其中一人右手吊垂着,模样痛苦,浑身瑟缩颤抖不已,那手……看去竟是折骨而断。
是上官惊鸿做的。
“惊鸿,住手!”
她走到前面,急怒道:“你疯了吗?怎能拿这些人撤气!”
上官惊鸿闻言微微一顿,缓缓看了她一眼,随之自嘲一笑,他嘴角依旧轻轻浮着笑,眸光却依旧残狠嗜血,“怎么,几位公公现下得空了没有?吃的什么时候拿过来,打扫的事又如何安排?”
“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留下两个人,其余的该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去。”
几名内侍叩头如捣蒜,从地上爬起,又有两人搀了那个断臂内侍,便待离去,却被上官惊鸿沉声喝止。
众人又惊又怕,终究悻悻凑首作了商量,三两去了,另两人蜷缩到一旁,不敢说话。
翘楚这才知道上官惊鸿的用意,她心里歉疚,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亦是个骄傲的男人,只是比不得上官惊骢,他自小困苦,并没有那个资本。而今失势,内侍也欺之。
他甚至不得不用这样的方法来保证他们能按的意愿办事。否则,虽受斥吓,未必便一去有回。
上官惊鸿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低笑着诘道:“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有话想跟我说么?责怪我残酷还是什么,说啊,翘楚!”
“还是你根本不信我能保护你?我不过就是一个连奴才也轻视的窝囊废。”他说着蓦然顿住,眼眸都是冷笑和嘲刻。
翘楚心里却是如针刺疼痛,门外脚步声忽而传来,她一怔看去,只见几个人正缓缓走进来。
其中两人一个蛾眉翠钗,碧衣华服,一个眉宇如剑,白衣翩然似雪,是莊妃和上官惊骢……
“八嫂嫂。”
那脆生生的童声——
翘楚正怔震,随声低头看去,只见小九儿教一个嬷嬷牵着,却眼珠骨碌、满脸兴奋的瞅着她,他想朝她扑将过来,却又煞有介事的瞟了瞟上官惊鸿,随即皱眉规规矩矩的站在原地。
莊妃微微蹙眉看着二人,眸里似含深事。
“还不将东西拿给本王八哥八嫂。”
却是上官惊骢一声轻斥,他背后数个婢女立刻上前,一人手上提着食篮,递给上官惊鸿。另外几人拿着木桶扫帚等物什,看上官惊骢眼光所示,便要往殿内走去。
“站住。”
上官惊鸿淡淡出声制止,随之一揖答谢,“娘娘和九弟请回吧,地方肮脏,莫污了两位衣衫;九弟明日大喜,今晚还是尽早歇息为上。”
莊妃眸光一利,正想说话,上官惊骢却岿然一笑,道:“母妃,咱们回去吧。”
“八哥,八嫂,明儿见。”他笑说着,目光掠过上官惊鸿,最后轻轻落在她身上。
眸光极深,却不见波澜,像平静时的深海。
拥有这样沉敛目光的上官惊骢和初见时已是两个人。
但总是好事。人成熟了总是好事。
“谢谢。”
翘楚心里百感交集,她确实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会在这里看到他。
其实倒亦难怪,大婚前夕来看看母亲的吧。
之前应是和七皇子一干人用膳。
这得知他们的消息过来的,不知是他的主意还是莊妃。
她不知道,对于这个明天便即将大婚的男子,亦是她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男人。
只记得林屋里烛火融融,天际星光绚烂,那晚,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她正在上官惊鸿的怀里……
上官惊鸿离去后,他仍站在院门的位置,轻声笑问,“翘楚,我真的不行吗。”
她沉默着亦朝他一笑,在满天星光中快步奔回屋里。
……
和上官惊鸿在一起这些天,她偶尔会想到他。更多的时候,他在她心里。
作为珍藏的记忆。
此时,她心里是感激的。
上官惊鸿眸中含笑,目光里却都是冷削之意。
“八嫂不必客气。”
上官惊骢轻声应答,虚扶过莊妃便离去。
徒留握着手中工具悄量上官惊鸿、紧跟着颤抖离去的婢女们和依依不舍的小九儿。
她朝小九儿挥挥手,小九儿凝了她一眼,乖巧的随嬷嬷离去。
手中被塞进什么硬物,耳边声音漠漠,“你先吃东西。”
男人背影如风,往殿内走去——翘楚低头看着手中食蓝,心里又是一疼,她原以为他也像摒弃那些清洁工具一样不会拿下,没想到他留了下来。
“我们一起吃。”
她唤了一声,想顺势和他说些心里话,上官惊鸿却蓦地转身,沉沉笑道:“吃?吃这些东西?翘楚,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翘楚微微一震,突然一声焦急又从门外传来,“八爷,赶快随咱家走一趟,方才夏海冰夏大人求见,皇上与他密谈过后,勃然大怒,说要见你。”
……
在满耳喧闹声中,翘楚随宫中引导太监进了内堂,却满心张惶,她一夜未睡,上官惊鸿一夜未回。
昨晚,向前来带上官惊鸿离开的莫存丰打听老铁和美人的下落,两人竟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是以,当她踏进喜堂瞬间,夏王府屋内的人,亦似看热闹似的看她,她却宛若未觉。
她明白,计划失败了。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知道,一会所有人都会过来。而她又该怎么办?
348.
本来按东陵皇族嫁娶婚俗,皇子成婚,先至女方处接新娘,回府拜堂,由长兄主理,尔后新娘送入洞房,皇子中招呼众宾,到众酒酣,兄弟姊妹携名门贵胄公子小姐一起进新房,看新人合卺交杯,闹洞房。翌日,皇子携新妃进宫拜谒帝后。
来到这一朝,往时便由贤王和太子一道主持。尊不避长,太子地位可见。
但太子、宁王和睿王成婚,皇帝重视,都亲自过去。
今日,夏王亦一样。
恍然若梦。今日从宫中出,马车过街穿道,彩灯挂节。沿途和府外围观的百姓如潮水涌迭,一如她成婚当日热闹。
可是,和她成婚那天一样,翘楚沾染不到半分喜庆。
方才一路走进,夏王府诺大美丽的院园中筵席已布置妥帖,宫中过来了执事女官、内务府派出众多内侍,和王府的下人们亦渐渐收住架势,随侍在院里。
宾客此时正在眼前大厅两侧分立,一侧皇亲国戚,一侧朝官大臣及家眷。秩然有序,和平头百姓家压挤哄嚷大是不同。
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帝、太子和夏王的到来。
银屏公主家不在此,夏王接新娘去的是行馆。
太子夫妇亦还没有到。
皇帝则从宫里辇架仪仗而来。
此刻,夏王府里,喜字成双堂中镶金悬,绸帛艳红屋壁珠华泛,不杂乱,却人声鼎沸。
翘楚站在皇族一侧。
她并没有和宁王佩兰靠太近,佩兰曾暗暗向她使了个眼色,她明白那是借处说话的意思,但非常时期,这里人多,她赶紧略一闭眼,回绝了。
宁王见状,眉目越发深锁,对面,宗璞也一样,连向来活泼的秦冬凝飞快向她递来一眼后,便抿唇不语,并未如姐姐秋雨一样子和其他千金小姐轻声笑语。
她知,他们是得知她和上官惊鸿进宫的消息而忧,何况,最重要的是,上官惊鸿此时并没有出现,而同时,她更为忧虑的是……郎相是在的,郎霖铃和睿王府的人一个也没有出现!
睿王府那边也出事了吗?!
宁王他们会知道吗?
她昨夜忆及上官惊鸿的态度,又担忧上官惊鸿,米粒未沾在,此时身心疲惫惊忧之下,头目一阵晕眩。
但现在她能做的也只能是等皇帝过来,一窥态度再做打算。
突然,耳边一阵溃耳鞭炮声响起,热闹的声音随之从院中噼啪而来。
人纷沓而进。
原是太子夫妇在前,淳丰彩宁以后,喜娘搀扶着新娘和上官惊骢走进。
上官惊骢一身玄黑长袍,外罩绀色马褂,帽插赤金花,从她身边而过。
他和银屏走到堂前中央站定。
只等皇帝到来。
银屏身上大红喜服,金线牵连,绣凰结凤,端的是华丽飘摇,虽头披喜帕,但身姿委婉婀娜,和夏王站在一起,无疑是一对碧人。
今日又是大喜,夺目程度不下太子夫妇。
王公贵族,名门之秀,不论男宾女眷,都羡慕不已。其间,不断有皇子朝官朝他拱手遥贺,他都笑着回了。
众人和太子见礼,太子一笑让起。
翘楚下意识看了这个男子一眼,相较一个新郎倌来说,他的笑很淡,对于观礼的人来说或许浓。
他似乎立刻便注意到她的注视,迎上她的目光,很快又错开。
仿佛只是不经意的碰撞,他们原本并无甚交集。
除去那满心的忧焚,这一刻翘楚心情复杂,但对他这般又感觉欣慰,只希望他从此幸福开心。
也是合该翘楚此时有事,站在前面的翘眉连连打量了她几眼,七王妃几人站在一起,七王妃素知二人不合,一来他们本身便有嫌隙,二来她想卖翘眉一个面子,眼尾一挑,便附嘴对七皇子悄声说了几句,七皇子会武,眸光一动,很快便照办了。
七王妃眸光一扫身边六、十两位王妃,随即笑道:“翘妹妹,你看我这不小心的,又将身上东西丢了,可不知道怎么又落在你那边,睿王不在,你且帮个忙吧。”
宫里的事传的快,昨夜里,睿王和翘楚寝殿里替七王妃捡拾手串的事早已传出来。
世上有两种人最招人目光,一是荣耀,二是荣耀后的衰落。
本来夏王府喜庆,随着太子夏王等人到来,人们的焦点早已从翘楚身上落到二人身上。
此时无疑是提醒了所有人再去注意翘楚。
而睿王进宫不见出,似乎是又惹出什么大事了。
翘楚随着众人的目光,淡淡瞥了眼这一次仍在自己裙侧的碧玉戒指,昨夜是皇帝开的口,这时她自是不会去捡,她肚腹酸痛,亦不可多动。
她想了想,微微一撩裙摆。
物什在地上弹起一个弧度,众人和七王妃顿时变了脸色,看着戒指骨碌碌的滚到七王妃面前。
“好了,七嫂。”
“你这是什么意思?”七王妃一怔之下大怒,劈手指翘楚,她竟敢将她的戒指踹飞?
“七嫂不是说要帮忙吗?”翘楚一笑,只道:“七嫂没说该怎么帮,翘楚以为,七嫂行动不变,如此所为,七嫂该能捡了。”
七王妃气得浑身发抖,但她确实没说该怎么帮这个忙,倒让翘楚戏弄了。
翘眉心里冷笑,暗骂了句蠢货,眸光一扬,道:“三妹,七妹妹的戒指烦劳捡一捡吧,想皇上在此,也很乐意三妹帮七妹妹这个忙的。”
349.
佩兰看翘楚脸色已是发白,心里担忧又愤怒,想开口,手肘却被丈夫紧紧握住了,宁王的声音轻轻传来,“她和小幺都能忍下,你便不能吗。”
佩兰一怔,看了秦冬凝一眼,却见她果低着头,死死瞪着地面。
她一咬牙,侧过头。
“好,”翘楚仍是笑着回迎她目光,一字一字道:“翘楚谨遵二姐训示,若七嫂不急,翘楚只管等皇上来,向他报备此事,届时皇上一吩嘱,翘楚无有不为。”
她腹中的绞痛,说罢,伸手掩住肚腹,脸上笑意却是不减。
睿王府便真是如此可欺么?
若已到最坏的情况,她又还怕什么?
翘眉并没想到翘楚会这样应答。
即便皇帝再不喜翘楚,但今日是夏王的大喜日子,皇帝未必愿意在这些小事上折腾。
再说,谁会愚蠢到去向皇帝禀告这些争风之事,这不是添堵是什么。
她原想用皇帝来压翘楚,此时教她一驳,反一时无话可说,一声冷笑,却没再说什么。
众人看翘楚容颜憔悴,双眸环顾之间,却自有一股气魄,便连翘眉也不再说话,腹诽也好,窃语低论也罢,却谁也不会去向她说什么。
七皇子夫妇一脸尴尬,看着地上那枚戒指,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七皇子狠狠瞪了七王妃一眼,却突听得一道声音淡淡笑道:“翘妃,若是孤希望你帮这个忙呢,将戒指捡回给七王妃,可行?”
这声音一出,四下立时一阵骚动,说话的不是别人,是太子。
太子妃便罢,若是太子,又是大不同了。
太子的话,等于半道皇命。
……
夏总管见状心急如焚,一直沉默不语只淡淡盯看的上官惊骢此时身子微微一动,他明白,上官惊骢看似无异,心中已动了大怒。
乌靴已一跨而前。
夏总管知道自己拦不住,咬了咬牙,正待去拦,却见一道身影已抢在他前面,于上官惊骢背后用力抓住他的手臂。
上官惊骢眸光一暗,今日早已不比昨天,他什么都能忍,但现……运功用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舅舅也到了?今日是惊骢的大喜日子,我绝不允任何人在我府中滋事!谁都不可以!”
来人一身青色禁军侍卫统领服饰,眉目沉峻,正是数万禁军大侍长夏海冰。
夏海冰一刹苦笑,同样以密音相传。
“惊骢,翘妃的事,你绝不能管,今儿只要你一动手,你和她都是万险。”
堂中翘楚身子笔直,竟还是一副皑皑沉静的模样看着步到厅中的上官惊灏。
他看着她紧掩着腹部,心里亦是几分涩然,这个女子总是让他想起常不谢。
那个藏在他心底一生的女人。
然而,昨天奉命到睿王府将郎霖铃表妹“林海蓝”带走的一幕又涌上心头。
……
宫宴当天,他早看出“林海蓝”有腻,乃他人易容,他当时便猜想这名女子的真正身份只怕不简单。
后来,宗璞替上官惊鸿传话,让他卖一个人情给他。
他念及不谢,并没有向皇帝报告这件异事。
但是,昨天,皇帝却突然颁下两道圣旨,先让曹昭南将上官惊鸿和翘楚带进宫,随后让他立即将林氏秘密带进宫。
说是秘密,其实是相对于上官惊鸿来说的秘密。
整个午后,上官惊鸿都被困皇帝寝殿,和皇帝下棋。
睿王府无法将突发异变的消息传给上官惊鸿。
圣旨是当时才下的,事前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而他是在睿王府所有人都出来听旨之际才宣读的圣旨。
因此,在宣旨之前,没有人知道圣旨的内容。
而宣旨以后,他立刻将"林海蓝"带走。
谁都不可偷天换日。
因为,没有间隙。
会将这林小姐带走,皆因来自太子的密奏。
太子说,这女子其实便是方镜——沈清苓。
这却是他之前万万没想到,这个看模样已得郎家默许,寄住在睿王府里的极有可能成为睿王另一名侧妃的女子竟是太子失踪的女人沈清苓?
这意味着什么?!
他当时亦是震惊万分,更莫说皇帝的震怒。
那是在宣下二道圣旨的前一晚,太子秘密晋见。
皇帝事先接太子报,有意遣开了莫存丰,只留下他。
太子进宫面陈后,皇帝当场吐了血,几要昏溃过去。
后来却教他生生压了下来。
但当晚,寝宫里服侍的奴才全部被秘密处死。
翌日,皇帝将上官惊鸿和翘楚先宣进宫……
然而,在轿子从城墙宫道里转过的时候,却又发生了一件事。
翘楚的婢女美人拦下了他们。
美人是先随的上官惊鸿和翘楚进宫。
彼时出现,让他大吃一惊。
美人对他说,请看在夏王的面上,让她和林姑娘说几句话。
他知道,上官惊骢对翘楚存了怎么样的心。
从上官惊鸿搜太子府,上官惊骢将易容的翘楚从府里抱出的那天。他当时只知道那名女子是易容了的,但并不知道那个女子是谁。
他奉皇帝之命跟去察看,太子府门外,黑暗的角落里,上官惊骢跪下求他。
那是眼前这个皇九子平生第一次求他。
350.
这孩子以前请求他助之成大事,但那是请求,他亦是愿意的——只要不损害到皇帝。
他问那女子是谁,上官惊骢却并不肯说。
但他终究放了二人。
直到后来一晚,几经思量之下,他终于秘密找了被罢朝闲赋在府的上官惊鸿。
他明白那天的事没有那么简单,并非仅仅是上官惊鸿对上官惊灏的挑衅。
他相帮的虽是上官惊骢,却不忍心看上官惊鸿多年的苦心经营就此毁于一旦。
虽一时想不出当日上官惊鸿夜搜太子府的来龙去脉,但上官惊骢带出的女子他知道是关键。
到得睿王府,彼时,上官惊鸿正在喝酒……看到他来,苦苦一笑,邀他同喝。
他原本顾虑上官惊鸿不肯说出那晚的女子是谁。
心里一计较,他反没有问,只陪上官惊鸿喝酒。上官惊鸿最后大醉……他低声套话,最终从青年模糊不清的呓语中知道了那个女子是谁。
皇帝其实本存疑心,只是他有心瞒下——上官惊鸿算准了他不能从上官惊骢口里问到什么,而为帮上官惊骢,他始终没向皇帝报告“刺客”易容的事。
但那晚以后,他毅然进宫,将事情始末告诉了皇帝……
皇帝大怒。
对三个最钟爱的儿子同时动了大怒气。
但他知道,皇帝一直在等上官惊鸿表态。
皇帝在等上官惊鸿亲手杀死翘楚。
这一次,皇帝再也容不得这个女子。哪怕她身怀皇嗣。
但哪个女子不能生下龙脉,只要这些皇子愿意。
女人和天下,女人又算得什么。
若上官惊鸿肯杀死翘楚,他知道,皇帝必定将兵权交还。
有一晚,上官惊鸿突然秘密进宫,和皇帝两人彻夜而谈。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那两人到底都商榷了些什么。
后来,皇帝只疲惫的告诉他,惊鸿已松了口风,可能会杀掉翘楚。
尔后上官惊鸿夜夜周转天香阁,他似乎是爱惨了翘楚,想在那里寻找一个可以替代的女子。
然后杀了府中那名宠妃……
可是那晚,翘楚却闯进了天香阁。
那时,他便跟在皇帝背后,皇帝出言警戒莊妃,莊妃当时很是惊讶,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却明白。
并且他感觉出,皇帝彼时心情其实甚好。
但翘楚出现之后,他便回了宫,只吩咐他设法秘密从淳丰手里夺下崔明霜,还有之前被淳丰强抢的所有女子。冷笑道,说东陵的子民怎能落到西蛮子手里。
天香阁的事,他总觉得远不只如此简单。
但不管怎样,皇帝后来却死了心。回宫后,皇帝冷冷说,海冰,你看到老八看那夷女的眼神了吗,他不会杀她,朕敢赌任何东西,甚至是这东陵的天下!
翌日,皇帝将上官惊鸿刑兵二部的权力也一并夺去。
……
皇帝和上官惊鸿势成水火。
昨天宫道上,他知道只要“林海蓝”的人皮面具在皇帝面前一撕,现出沈清苓的脸,上官惊鸿便是大难。
但他不能一再因上官惊鸿置皇帝的心思而不顾,皇帝于他有救命大恩!且为了公允,皇帝派到睿王府宣旨的人,亦是花了心思。
让带“林海蓝”进宫的是他,而不是别人,哪怕是太子告的密。
苦苦思虑之下,美人却突然跪下说,夏大人,那可否看在常妃娘娘脸上,通融则个?让奴婢和林姑娘到前面林里说几句话。只消几句便好。
他最终应允了美人的请求,让沈清苓出来。
美人这婢子既懂得到那里寻他,上官惊鸿又正和皇帝一起对弈。如此看来,皇帝第二道圣旨虽密,却不知怎么的竟被宫里的翘楚得悉了,派婢女过来嘱咐沈清苓什么话。
那时,他几乎可以肯定,“林海蓝”的脸下,便是沈清苓。沈清苓在皇帝面前怎么说,能不能辩解过来,将直接影响睿王府所有人的命运。翘楚派人过来送话大概是这个意思。虽然那证据确凿,根本不可能,但总是聊胜于无。
沈清苓蹙眉先行,美人正待随去,这时他突然注意到美人手上一个小细节。她的手略有些颤抖,且她的手极为白净。
方才他只顾思虑,竟没有看到!
美人仍旧是冷冷酷酷的脸,看他打量,也淡淡回望他一眼。
他却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这女人不是婢女美人,是有人易容所扮!
这女人,或者说替这“假美人”易容的人必定是个高手,脸上妆容无懈可击。
但对方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美人会武,武器是长鞭,手心该有茧子才对。
那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她脸上有人皮面具,沈清苓脸上也有……
也就是说,进到林子里,她随时可以将沈清苓换过来!
她是翘楚派来的,翘楚竟想偷龙转凤?!
饶是他在陪伴皇帝多年,什么大事都经历过,彼时也禁不住冷汗涔涔,胸膛急促起伏,他现在该怎么做?放还是不放?就在他这一迟疑之间,站在他背后一直沉默的年轻男人突然冷笑喝道:“允那婢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人唤左兵,是皇帝暗卫的首领。
他夏海冰在明,左兵便在暗保护皇帝。之前悬崖狭道一役,皇帝曾派出刺客作试探,便是由左兵亲领的“兵”。
这一次,皇帝为谨慎见,将这男子也出动了。
较之他,左兵易容术虽略逊,但他目光极犀利,他稍一犹豫,左兵已迅速看出不妥。
劲风遽厉擦过,美人大惊,一张人皮面具已教猛然跃起的男人劈手夺下……
目光触上女子面具下的脸,夏海冰更是震立在原地,半晌犹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