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如解我罗裳,其实非我倾城
031. 与君初相见(5)
他一问之下,突然一个激灵----太子他是有意做给其他人看的。例如,贤王和朗霖铃,或者还有翘楚。
花坳另一侧,两名少女焦灼地看着居中女子。正是翘楚主仆三人。
四大晃着翘楚手臂,急道:“主子,所有人都向王府大门那边去了,咱们呢?”
翘楚叹了口气,低道:“咱们随大队,也去看看睿王吧。”
美人垂首,哑声道:“可是,这万一是东陵皇帝之计,睿王他根本没有受伤,现在大家都往睿王那边去了,咱们何不把握这机会——”
翘楚摆摆手,“不,丫头,这比赛咱们不能继续了,不论这是计与否,若我们不去看睿王,都会被皇帝诟病罔顾睿王生死。反正现在落后了,到睿王那边去,也正好边走边想想破军之法。”
四大二人听她语气虽轻盈,却明白她这时必不轻松,但眼前进退维艰,却也无计可施。
本来五道各有人烟,随着她们这最后一组也原道折返,热闹不复此时,观战的人也已散开,齐往大门方向而去。
天空蓝碧如洗,万里无云,虽近临冬,睿王的园子却似经谁的一双妙手侍弄过,百花仍开,阳光也和煦正好。朝歌的气候总是舒适的,不比北地,热时似炙,冻际如咧。
凝着前方两抹或吵闹或娴静的身影,美人咬了咬牙,缓缓抬起头,鼻窝温热,手掌再也覆履不住,热液透过指缝渗透而出。
她素不爱笑,此时轻轻一笑,果觉苦涩无比,也一直坚强,这时,眼睛却如手中鲜红,早已完全湿透。
强自提了口气,却一瞬天旋地转,跌摔落地。耳畔声音惶慌破碎,身子被人揽进怀里。
*****
绢子绞出了水血,翘楚怔怔看着四大哭喊着替美人揾去鼻口鲜血。
碰到翘眉派出的都玛做最后围截之前,她们曾一再遭人追杀。是翘眉的母亲凤青大妃下的命令。她父亲翘振宁虽不允她参赛,到底仍未决绝到下毒手。
主仆三人,分工合作。她负责考虑路线躲开猎杀,四七负责料理三人饭食生活,美人负责打斗。
她们的包袱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施了一种无味花液。那花唤作美人花,是在古帝国西凉传过来的花卉,一种飞蛾子的极爱之物。人的嗅觉轻易嗅不出此花香气,蛾子却行,对方用蛾子进行追踪三人行踪。
她们初时不知,屡屡被追捕。后来,她发现了端倪,才摆脱了凤青大妃的追杀。但在这之前,美人却为替她挡下暗器而身中剧毒。
032. 与君初相见(6)
只有凤青大妃有这独门解药,她曾让美人回北地窃出解药,以美人的身手拿下解药绝不是问题。美人却说自己能运功抑下身上的毒,待她参加完比赛再回北地。
凝着眼前的女子,翘楚却知道,美人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北地了。她没有碰美人,她不敢,她怕她死在她怀中。曾经有一个人便这么死在她怀里。
“主子,你快过去,我歇息一下便追上你们。”
美人却殷切地凝着她,挣扎着要从四大怀里出来,“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陪主子过去。”
四大哽咽着看向翘楚,翘楚狠狠闭了闭眼睛,站了起来,“四大,你在这里陪她,我得继续比赛。”
四大一愣,似不敢相信翘楚说了什么,好半晌才低声道:“是。”
却见美人痴痴凝着翘楚的背影,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她咬了咬唇,“美人,主子她……”
“她没有错!你若敢怨恨她,我做鬼也不饶你。我快死了,她留在这里做什么?睿王那里才是她该去的。我再也不能保护她了,以后,你替我替我保护她。“
眼前熟悉的脸满口满鼻血污,这个少女武功高强,心高气傲,却即将死去,如此狼狈。四大去想说句什么安慰她,却说不出半个字,只觉得握在手上的力量越来越小,不变的似乎只有那素来冰冰冷冷的声音。可是,此时便连声音也弱了,小了。
终于,握在她手上的手也软软跌下去。
她大恸,怀里却骤然一轻,她愣愣看向眼前的紫衣女子,“主子!”
翘楚没有答她,抱紧怀中的少女,轻声道:“丫头,别睡,王府里必有大夫,你支持一下,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四大摇头低泣,“主子,你知道这不是大夫能救的,不然我们早就找了大夫。”
翘楚却仿佛置若罔闻,要将美人抱起,但她内腑受伤,也是强行撑了下来比赛,这时又哪有力气抱起美人。
看着那蜷窝在翘楚怀里的少女,四大再也按捺不住,嘶声痛哭起来,“主子,她死了,她已经死了。”
翘楚咬牙一用力,将美人抱了起来,触动了伤患,一口血水溢了出来。
四大既痛又惊,正要伸手去扶,却见美人突然双脚着地,反手抱着翘楚。她一震,美人明明刚刚已断了气息……
翘楚杏眸含泪,看着摇摇欲坠却犹自扶着自己的少女。
“主子,我不死,我等你回来,你快去睿王那儿,万一晚了……”
低弱沙哑的声音微小得几乎无法辨认,从血污的嘴里吐出。
翘楚并不理会,看向四大,沉声令道:“将她抱上来,我背她过去,求东陵皇帝救她。”
四大哪敢怠慢,刚掖住美人腋下,地上一双黑缎云头靴却陡地映入眼帘,只听得一道轻若微絮的声音淡淡问道:“只是一个丫头,值得么?”
033. 与君初相见(7)
靴绣流云腾金线,又岂是普通人的用度?
翘楚随四大的目光看去,却见鞋子的主人正是夏王,他背后还跟了宁王,另有几个小皇子,还有方明和老铁等人。方才的声音却如惊鸿一现,转瞬即逝,出声的是谁,已不可分辨。夏王也微微皱眉,瞥了众人一眼。
像抓着了救命的稻草,她紧紧握上夏王的衣袖,“求你救救她。”
袖上血痕赫然,夏王厌恶地一皱眉头,随即冷笑道:“本以为你有几分才智,现在看来也不外如斯。”
“九弟,莫说了。”宁王叹了口气,“翘楚姑娘,不过是一个婢女罢,我们正要过去看八弟,你还是随我等一起过去吧。”
“谢宁王提点。”翘楚低笑出声,抬眸迎上二人视线,“要么不回,这一回头,我很清楚自己失去了什么,但我既回了来,便绝不会再扔下我的丫头。我已舍弃过她一次。”
宁王摇摇头,微笑道:“既错了,何必再错?”
翘楚轻笑,“既错了,何妨再错?”
宁王一怔,夏王眸里闪过一抹嘲弄,道:“倒有一张利舌!”
翘楚没做理会,只恳求地看着宁王,宁王轻叹,翘楚明白他正略有所动,毕竟这非等闲之事,若施援手,必耽了去看睿王的时机,她正想再说,夏王却狠狠一瞥她,戾声道:“你以为求我五哥便有用?好,你要一错再错不是吗?本王成全你!本王的鞋子脏了,正需一个奴才来擦,若有人替本王把鞋子擦拭干净,本王便救这小贱婢。”
“我擦,我擦。”四大一听,将美人往翘楚手里一放,便俯下身子。
“你也配?”夏王一声冷笑,抬脚便往她心窝揣去。
早在四大出声之际,翘楚已暗自留意,这时,她动作更快,将美人推到背后反手揽住,闪身上前,挡在四大面前。
“九弟,住手!”
不待宁王微微厉了声音,夏王已变了脸色,但他做事向来狠辣,这一下去势极猛,他想收,却已收势不及,那一脚便结结实实揣在翘楚胸口。
翘楚再也无法扶稳美人,美人摔倒在地,她也猛地摔下,倒伏在已然昏死过去的美人身上。她大惊,正要察看美人的情况,却见阳光刺在美人身上,其手腕处一枚敕刺闪闪生亮。
美人是犯人家眷,手上曾被烙下烙印以示惩戒。一瞬,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飞快在她心里闪过,她尚来不及抓住,一股锥心之痛已从胸口传来,唇微张,咳出大口血水,她用手一撑,咬牙将无法动弹的身子提起数寸,往夏王脚下爬去,低笑道:“请记住你的承诺。”
034. 与君初相见(8)
夏王眸光一深,紧紧看着她。
这时,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你们怎还在此地?莫存丰,将翘楚公主领下去罢,接下来的比赛她无需再参加。”
声音沉缓不悦。
一旁吓呆了的四大此时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跌跌撞撞走到翘楚身边,颤颤往背后看去,只见皇帝领着众人走了过来。
所有的人都随皇帝折返回来了!皇帝身侧,一个青年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一袭白色衣袍,面履铁面,铁面银光荧荧,看不清容貌,一双眸子淡淡看着眼前一切。
扶在自己腰上的手颤抖冰凉,翘楚苦苦一笑,握住四大的手。没有去看睿王,在皇帝看来,缺失了一个情字,这一局自己是彻底输了。
其实,无论折返还是向前,她都没有去路,她无法丢下美人,哪怕美人能被救活的机会几乎为零,但她怎么都要一试,哪怕她一直记得,有个人和她说过的话:人,有时不该谈感情,否则代价你无法承受。
她记得,那时她还不叫翘楚。那晚,那人去看她,他的家族刚刚办完他哥哥的丧事,他哥哥死在执行任务的时候。
他说,海蓝,你是个聪明的人,但要记住,无论怎样的智慧,都抵不过一念之情。
她说,我懂,你哥哥很聪明,不到三十岁已坐到这么高的职位,不必靠家里庇护,日后也是前途无量的,如果不是爱上那个女人,对她动了不忍之心,就不会被她杀死。
他说,佛动了情,也会轮回六道的,何况我哥哥爱上一名罪犯。
她说,那我也不该爱你?
他说,我不需要你爱我。
她半开玩笑说,秦歌,可是我真的爱你,如果情深不寿,那怎么办?
他沉默了一阵,才说,那我便替你死吧。
她一怔,笑了,你死了我去找你,不管你去了哪里,成了什么,让我做鬼也成。
他淡淡道,做鬼有什么好,如果我死了,我便让别人去爱你。
她说,秦歌,你真残忍,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是绝不允许那个人爱上别人,或者别人去爱她,你说得就好像你从没爱过我一样。
他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深深凝着她。
后来,他却死了,为她而死。他其实比他哥哥更聪明,职阶也更高。
总有一个人至于另一个人是永远,不管他去了哪里,是不是穿越过千百光年;不管他是什么人,是往日那个冷漠的秦歌,还是今天这个舍弃承诺的东陵帝太子,他就是他。
如果她这么爱他,她该向着他站立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近,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该想办法告诉他,他和她的前世今生。前世,他对她给过保护,她对他许下承诺;今生,她和他仍年少的时候,在北地当质子的他和她有过约定。她该想尽办法,成为睿王的妻。那样,她和他才能有再见的机会。可是,她再也不可能办到,她深爱秦歌,却无法对美人无情。
皇帝冷冷地看着她,所有人都在看她的愚笨。
她许久没哭过,秦歌说,最不爱她哭,所以他死的时候,她也不曾哭。这时,满眼的泪水,为何却能仍能看清上官惊灏唇边微微的笑。
她提起衣袖,往夏王的乌靴拭去。
那双脚微微一震。
她一笑,抬手再拭,突然一只手从她背后伸出,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被拥进一个人的怀里,一丝温暖环住她的身子,鼻端有浅檀淡香流过。
她听到一道声音轻轻道:“父皇,您说过,惊鸿打了胜仗,理当奖赏,若儿子想要她做我的妻子,可以吗?”
这轻若飞絮的声音,她一震,睿王名讳上官惊鸿----可是睿王明明还坐在前方的轮椅之上。
035. 情愫讵可待(1)
除了皇帝,无人不变了脸色,一如自己。
背后那人缓缓站起。
她蹙眉看去,空气微微跌宕,数张薄如蝉翼的假皮跌落地上,那只握过她手的手,已不见黝黑河斑点,肌肤光洁如瓷玉。男人脸上坑坑洼洼的疤痕也不再复见,只余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人皮面具下,一双眼睛温莹和尔,眼角面颊处却微微鼓起。
谁都知道,这真正的人面上有着伤疤。
随着那琼玉般的手一扯头上银苍,一头墨发如瀑曳下。
轮椅上的青年迅速站起,走到男子面前,揭下脸上铁面,恭敬的躬身呈上。男人将铁面戴上。
那阵轻淡的余香似乎还在鼻翼,但侍檀弄香的老铁,却瞬刻之间成了另一个人。
皇帝微微皱眉,道:“老八,一个概不念情的女子于你何用?”
睿王沉默了一下,方道:“禀父皇,翘姑娘也有意折返,只是搁于小奴情况殆急。想那小婢是她贴身之人,儿子与她初见,若她殷切而念,反倒不实。淑人君子,其仪一兮,父皇教诲,儿子刻不敢忘。翘姑娘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何况父皇恩典,允许惊鸿乔装观赛,前到各房更换檀香。初见一瞥,惊鸿已对她情有所钟。”
情有所钟,没有人想到睿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睿王是温静腼腆的,他的残缺让他性子沉静,不去交际,也不擅交际,他有时甚至不上朝,闲赋在家,在朝上的时候也绝不多话,与兄弟相争什么利益。这是第一次他的语气里带了丝逼切的意味,想将一个女人据为己有。
翘楚一时如坠恍惚,隐约看到一名女子目光深凝,看向睿王。她胸口剧痛,又顾虑美人伤势,一时无暇顾及是谁。
贤王看了皇后一眼。不必贤王提醒,皇后已有计较,郎霖铃距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却横生枝折,她怎么甘心,她微一沉吟,对皇帝道:“皇上,你设下试题为惊鸿选妃,各位大人也鼎力支持,惊鸿到底年轻,难免思虑不周,选妃当选慧贤。”
皇后这话说得甚是高明,皇帝既设下试题,若不将比赛进行完毕,岂不驳了皇帝颜面又负了朝臣盛情?
王莽悄悄将脚缩回。朝中党派林立,此次都欲借联姻将睿王拉入己党,皇帝比谁都清楚,皇后开口正好,省了他进言的麻烦,皇帝素恶党派,这时能少说则少说。太子似料到皇后必会出声,一柄折扇早声色不动挡在他前面。退回一瞬,他却又分明看到太子瞥了翘楚一眼。
036. 情愫讵可待(2)
这时睿王微微欠身道:“父皇,儿子有事要禀,在这之前,父皇可否给儿子半盏茶时间?”
皇帝一怔,略一思索,点了点头。
睿王谢了恩,对方明道:“方叔,你和景平先把那小姑娘抬到客房,给她服下锁心丹,景平马上用金针锁住她所有心脉大穴,否则毒气侵入心腑,再也难救。”
被唤作景平的却是那个扮做睿王的青年。他一颔首,已与方明抬起扶起美人。
“你能救她是不是?”
翘楚紧紧看向身旁男子。
睿王眸光一动,凝了她一阵子,才点点头。
翘楚心里一紧,道:“四大,你过去帮忙,听管家大人的吩咐,知道吗?”
四大忙应了,随即又担忧地看着她,“主子你……”
睿王看了她一眼。
便是被那双藏在铁面下的眼睛一看,她莫名便心里一安,随方明离开。
睿王又轻轻瞥向夏王,“九弟,靴子可还需擦拭,哥哥代劳可好?”
皇帝等人晚来,对擦靴一事尚有疑惑,宁王与其他几个皇子却是清清楚楚,他话音一落,众人立时变了脸色。
皇帝脸色一冷,看向宁王,“老五,发生什么事了!”
在皇帝严厉的目光,宁王不敢有丝毫隐瞒,原原本本说了。
皇帝大怒,劈手指向夏王,“老九,你哥哥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你非但不帮衬他料理选妃一事,还在他府邸里胡闹!不管那个是谁,都可能是你嫂子,你这是置你哥哥的颜面于何地!”
夏王大惊,连忙跪下,“儿臣不敢。”
“儿臣儿臣只是看翘楚不以八哥为念,才起了教训的念头。”
皇帝却犹不解气,环了众人一眼,冷笑道:“朕生的好儿子,羽翼未丰,倒懂得起风作浪了,他日硬了翅,可还将这父子兄弟纲德放在心上?”
“皇上恕罪。”
众人谁听不出皇帝话里有话,俱都一惊,连忙跪下说情。
睿王缓缓跪下,轻声道:“九弟年岁尚轻,难免意气,此事也是因九弟顾念儿子而起,请父皇莫再责怪九弟。”
太子淡淡看了睿王一眼,随即道:“八弟所言在理,虽未拜堂登科,今日也可算是八弟大喜之日,父皇莫气了,八弟的事还待父皇作主呢。”
皇帝这才脸色稍霁,吩咐莫公公道:“将翘楚公主扶起来。”
莫公公刚应了声,却见一旁,睿王已将翘楚虚扶进怀。
037. 情愫讵可待(3)
睿王在兄弟面前争一点什么,这是第一次,挫了夏王之焰。
夏王听得睿王劝说,冷冷一笑。
有人揣摩圣意,想知道皇帝会否对睿王也有微词,皇帝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端倪。莫公公跟在皇帝身边多年,此时察言观色,却见皇帝唇角微提,眼神却有丝诡谲复杂。
当男子的气息再次缭绕着自己,翘楚只觉得越发疑虑。他为什么要帮她,甚至不惜与弟弟反了脸面!一见钟情,她从不相信这玩意儿。
睿王却似乎为能相助于她甚是欣喜,二人靠得近,她看到他那双温润的眼眸微微一弯。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低声道:“冒犯了,随我过去一下,你的伤也需要料理。”
那是园里的一道小涧,两旁植满粉色花簇,那花大小如碗,长相极美。
他扶着她蹲下,又从怀中掏出一樽小玉瓶放到她手上,这时,一个少年却跑了过来,两眼直直地看着翘楚手上的瓶子。
翘楚一怔,却见正是领他们进来的憨厚少年,应是王府的人。
“爷,这东西为什么要给她?”少年看着睿王,语气又惊又急,“这是您……”
睿王却迅速打断他,微微沉声道:“景清,你退下。”
翘楚不解,晃了晃瓶子,出声道:“这是——”
睿王没有立刻回答,只道:“有帕子吗?”
翘楚又是一怔,微一迟疑,从腰带里拿出一条绢帕,递给他。
睿王将帕子放进水里蘸湿,拿起来仔细擦拭了双手,才俯身从涧里掏了捧水,凑到她嘴边,轻声道:“瓶里有药,你吃两颗,水引自府里饮用之水,干净的。现下无法带你到内堂,先将就喝一口。”
翘楚这才明白他的意思,饶是她向来聪敏,竟也一时不知所措,只觉背后目光多道,如芒在背。好一会才道了谢,从瓶里倒出两颗药丸服下,喉间干涩,却不敢去喝他手上的水。
睿王也不恼怒,沉默了一下,将手中的水倾到花簇上,把她轻轻搀起来。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心下一凛,暗暗看了睿王一眼。
待得返身过来,果见各人变了脸色,盯在她身上。
皇帝却紧皱眉额看了睿王半晌,末了,沉声道:“老八,朕知道你想对朕说什么。罢,人有人为,天有天意,翘楚能不能成为此间主人,便交由天决吧。”
翘楚一震,皇帝看了莫公公一眼,莫公公立刻应了喏,走到她面前,“请姑娘随奴才走。”
另一边,皇帝已快步往前走去。
众人大吃一惊,度皇帝话里之意,竟似要与翘楚单独会晤,给她一个机会。
038. 成王或败寇
随着皇帝和翘楚走远,四下窃语之声渐大,谁都不知道皇帝要和翘楚商谈什么,但翘楚有可能成为睿王妃却是不争事实。
诸女为睿王而来,绝大多数人已落败,此刻一见睿王,却越发觉得不无遗憾。
脱去老铁丑陋佝偻的容相,这男子身量高大挺拔,一言一行温文尔雅,若非貌毁脚残,气质又何尝下于任何一位皇子?他脚上虽有残疾,却似不碍于行走,日常不必太依仗轮椅。
这些也便罢,他对翘楚的爱护之情,那低头掬水的温柔,仅此一瞬,又有哪个女子不羡慕嫉妒?
尤以翘容为甚,她一扯翘眉衣袖,急道:“姐姐,你倒想想办法呀。”
翘眉轻轻一笑,突然淡淡反问,“你不是看不上睿王么?倒觉得你姐夫甚好。”
翘容大惊,身子簌簌发抖,猛地噤了声。
翘眉唇角笑意未歇,眸光一动,看了太子一眼,又淡淡打量了一下睿王。
太子正与睿王,夏王,宁王等皇子说着话,王莽和万侍长樊如素在一旁侍立着,间或应对着言笑几句。
谈笑间,几名男子风姿各绰,和乐怡融,倒似对皇帝与翘楚的谈话结果并不紧张。夏王和睿王低声顽笑,刚才的嫌隙似乎早如云烟。
贤王没有过去。
皇后眸色既疑且急,她紧紧看着郎霖铃,郎霖铃却沉默不语,并未如她料想一般过去找睿王,甚至没有看他,秀眉轻凝外,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皇后冷笑道:“铃儿,你不说话,姑母也不逼你,稍后皇上回来,本宫却是无论如何要和他说上一句。”
贤王心里却猛地一动,沉声道:“霖铃,你老实告诉哥哥,你和睿王是不是已有肌肤之亲?”
*****
苍拙亭。
莫公公放开翘楚。
翘楚本还担心自己无法站稳,这时只觉一股香凉之气从腹中升起,刚才那阵辛痛似乎减弱了许多。她明白是睿王的药发挥了作用,那个安静温柔的男人似乎还是名用药高手。
眼前境况是她之前完全意料未及的,当一个人可能拿到她本梦寐以求却已失去的东西的时候,没有谁还能镇静自若。
皇帝背对着她剪手而立,那抹明黄的身影让她呼吸微微急促。
皇帝突然转过身,一幅卷轴如雪,猛地从他手上铺陈下来,蜿蜒到地。
威严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这本是第二局的题目,若公主能完成,便是睿王之妃。”
*****
不知哪家的侍婢一时忘形,尖声道:“皇上回来了。”
正交谈着的众人一惊,纷纷抬头。绿木红花中,皇帝大步走来,一旁,莫公公搀着翘楚。
没有人想到这谈话如此之快,也许是一盏茶时间,也许一盏茶也不到。只是,结果呢?
039. 睿王嫡王妃
皇后迎上前去,正待说话,皇帝低咳一声,莫公公即道:“奉皇上口谕,北地翘家三女晋睿王嫡妃。”
皇后浑身一颤,定在原地。
众人莫不大惊,皇帝到底和翘楚说了什么,翘楚又是怎么答的话?这盏茶寸香之间竟已定下乾坤?
翘楚微微咬唇,只当道道灼逼质疑的目光都不在,尤其是众女子嫉妒的恨意。捺住复杂的心情,往太子看去,却见正和翘眉轻语什么,她心里像被什么一扎,侧头之间,一道目光淡淡投在她身上。
是睿王……
她迅速别过头,却听得一道声音道:“皇上,翘楚没有资格成为睿王妃。”
音色娇柔凝静,却又微微颤抖,翘楚一怔,看了过去,出列的正是翘眉,一丝不安迅速掠过她心头。
所有人皆看向翘眉。谁都不甘,但都万万没想到开这个口竟是这位太子嫡妃。
皇帝神色一沉,道:“太子妃,翘家一门子嗣良媛,继你之后,你妹妹又与东陵联姻,手足和睦岂不甚好,朕倒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谁都知道荣瑞皇帝子嗣众多,最忌儿子间手足之斗。皇后忙接口道:“皇上,太子妃声名贤德,在家想必也爱护手足,她既出此言,只怕内里确有甚难言之隐。”
皇帝略一思索,方慢慢盯向翘眉,“也罢,老二媳妇,你且说说看。”
翘眉却没有立刻答话,反紧咬下唇,眸里闪过一丝慌意。
园里突然胶进一抹让人凝沉诡谲的气息。
皇帝眉头一皱,朝太子一瞥。
太子颔首,走到翘眉身旁,将她搀扶起来,温声道:“眉儿,有话但说无妨。”
翘眉看了太子一眼,随即再次跪倒。
众人越发思疑,只听得地上那个容色皓艳的女子颤声道:“皇上恕罪!您道臣妾三妹为何偏偏在选妃前后染了重症,实是实是臣妾父亲万万不敢让这小泼皮子奔赴朝歌,因为翘楚她……她已非完璧之身,臣妾没想她不顾父亲劝阻,竟悄悄来了朝歌。”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顷刻惊呆住,在场的人谁不知道皇帝和翘振宁之间的利害关系。
北地多年前曾出兵相助荣瑞帝南伐燕翔国。彼战,北地死伤浩大。所谓飞鸟尽,良弓藏,为表信诚,南伐胜利后,在北地整顿死伤、无任何抵御能力之际,荣瑞帝让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太子上官惊灏到北地作质子数月。后又与北地签下永世友睦之约,北地随之归属东陵。四海称颂。
然而,朝官有人揣测圣意,都道若非顾忌当日盟约,怕为诸国诟病,皇帝未必便不想除了翘家,从而将北地正式纳入东陵版图。是以,皇帝面上虽与翘家亲好,但若翘楚真的不洁,皇帝一怒之下,未必不办其死罪!
040. 消失守宫砂
虽说翘氏姐妹似有不和,但此事兹大,事关北地颜面,太子妃又怎敢乱讲?那末,翘眉所说,则极有可能是事实。
皇帝怒道:“太子妃此话怎说,可有实证?”
翘眉缓缓道:“翘家虽在远在蛮荒之地,却深仰东陵谊礼,是以臣妾姐妹年岁一满二八,父亲即着人为臣妾姐妹点上守宫砂。可是,到得三妹点砂那天,却无论如何点不上砂。”
皇后冷冷一笑,瞥向翘楚。
皇帝眉宇紧拧,神色顿戾,缓缓指向翘楚,“若太子妃所言属实,你便是欺君死罪,如你此刻招认,活罪难恕,朕还可饶你死罪。”
翘楚背脊惊出一身毛汗,她的身子确实点不上守宫砂!
那是翘眉母亲凤青大妃动的手脚。凤青大妃极擅药物,点砂前夕,曾当众赐她母女膳食,她虽知必定有异,但度大妃不敢当众害她母女性命,况按大妃脾性,不到迫不得已也断不会如此做,其更喜折磨打压等手段。
而她和母亲也无法当众拒绝大妃赐食,只能服下食物。
点砂之时,以壁虎血研成的砂血方一点上她的臂腋,便即刻凭空消失。她随之明白,当日大妃所赐膳食里必投下与砂血相克的药物,以致守宫砂实已点上,她的肌肤却永远无法显出砂色。
这被族中视为奇耻大辱。一个女子,被思疑失了贞洁,再也难嫁。大妃好手段!
翘楚苦笑,她虽心知肚明,只是这个中因由又如何解释给皇帝听?根本无法解释。
她慌忙跪下,道:“皇上,姐姐必是哪里误会了,翘楚虽是北地夷女,却也深知礼义廉耻,绝不敢做出有违妇德之行。守宫砂一事,实是奴婢体质有异,才无法着色,奴婢愿验身以证清白。”
睿王快步过来,行走间急了,脚上不便此时全显露了出来,瘸拐得甚是厉害。
人群里传出几个女人微微抽气之声。
待得男人在身旁跪下,那阵熟悉的清檀之气拂过,翘楚心里微微一涩。
“父皇,儿臣敢以性命担保,翘姑娘——”
“哟,惊鸿哪,你和她尚未拜堂成亲,又怎知这个中底蕴,这可不是从面上便能看出来的事。”皇后轻声打断。
这时,太子欠身道:“父皇,此事关系重大,依儿臣看,验身一途只怕不能免。”
皇帝微一沉吟,脸色仍厉,却点了点头。
睿王眸光一动,正要说话,翘楚却飞快握住他的手,摇摇头,咬牙道:“奴婢遵命。”
她话音方落,睿王已反手握住她的手,紧紧裹住了。她心里一暖,又听得翘眉嘱咐一名随行的嬷嬷,道:“你且仔细检查清楚。”
041. 谁会最心痛(1)
太子却轻斥道:“眉儿,此事非同小可,让母后身边有经验的女官或方好。”
皇后微微一怔,贤王已道:“二弟所言极是,这事关乎八弟名声,不能有一点错失,便由鲁嬷嬷去吧。她是宫中老人了,多年前又司职过秀女选拔。”
皇后背后一名老嬷嬷恭敬应了,皇帝瞥了她一眼冷冷“嗯”了一声。
*****
罗帐重纱。
一帐之隔,另一边所有的人在等着。
翘楚静静看了眼榻上的自己,此刻的她就像尾随时被宰割的鱼,而鱼还能挣扎,她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配合,那股屈辱感让她心口闷痛复生。
这就是翘眉。绝美的容颜,平素里聪明有些外露,让几乎所有人的都能感觉到。人都为看穿别人而高兴,实际上她内里冷静百倍,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她会置你死地。
翘楚苦笑,又微微出神,她没想到太子会帮她。若用翘眉指派的嬷嬷验身,她必定“不洁”。
“去将她的褒裤趴下。”
鲁嬷嬷吩咐身旁的小宫女,小宫女点点头,两人一左一右走到翘眉身旁,一人按住她,一人轻声道:“姑娘,奴婢侍候你更衣。”
翘眉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抓在榻沿上,少顷,只觉得腿根处侵侵的凉的掺人。
一只粗燥的手摸到她腿根处,她寒噤噤打了个冷战,一手按在腿侧,猛地挣脱宫女坐起身来,睁开了眼。
老妇人苍暗的脸庞吊竖在寸许以外,她一惊,咬了咬牙,正想撤手,却听得鲁嬷嬷冷冷道:“姑娘请放手。”
话音未落,一声脆响,剧痛已从指骨传来,有人紧紧捂住她的嘴,有人按住她另一只手,凌散的目光到处,只看见自己整只右手掌被老妇抓住往里掰折,几根指头已教生生折断。
她痛得汗湿满头,却甚至无法发出一滴声音,蓄着长甲的冰凉的手指猛地捅进她的私处。
昏重的黑纱在眼前摇晃,满眼的混沌突然被什么划破,两抹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随着宫娥的尖叫,那支让人惊惧的正往里面刺去的手指连同她身上的老妇被砰然推开。
“本王的女人当由本王来检查!”
她被抱进一个宽厚坚实的怀里,鼻端盈过清檀之香。恍恍惚惚里,铁面闪过泠泠的光,一只手指轻轻滑进她的甬道。
她看到跌倒在地上的鲁嬷嬷和两个宫娥震惊不可置信的目光。睿王双臂圈紧她,两手按在她腹上,那碰触着她的人是谁?
她怔怔看着一个男人迅速站起来,是宁王?
“处子之身,确认无误。嬷嬷随本王去罢。”宁王淡淡看向鲁嬷嬷,随之低头朝她一揖到地,大步走了出去。
帷帐之内,翘楚冷冷看向背后的男人,睿王一言不发放开她。
她心里悲苦,狠狠闪了他一个耳光。
啷当一声,铁面磕到床沿,跌到地上,上官惊鸿没有躲。
042. 谁会最心痛(2)
他说,本王的女人当由本王来检查。
即使是他,她也无法接受,何况那是他哥哥,她当情何以堪?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致有了这荒唐一幕,而他默许了。
可是,除了那记本能的耳光,她还能做什么,她有求于他。不管是美人,她母亲的危难,还是和太子再见的契机,都握在他手上。她能做的只有沉默。
她颤抖着挽着罗裙站起来,想将罗裙束上,右手的疼痛却让她无法作业。她咬了咬牙,正想再来,本沉默退踞一隅的睿王拾起地上面具戴上,快步走到她身旁,执起她的右手。
他一句话没说,她却看到他盯着她的手突地暗了眸光。她本能的想挣开,身上却忽然一麻,全身动弹不得。
他飞快帮她穿好衣服,把她抱起,掀开帘子便走。
翘楚知道她是被点穴了,出乎她意料,这个残废的男人会武功。
他抱着她穿梭在庭院廊道中,她能清楚感觉到身子的颠簸,因为他走路的时候一拐一拐的,他却走得很快。她突然想,走这么快他的脚会痛吧。
沿途一些奴仆见到二人都纷纷行礼,翘楚却才意识到一个情况。皇帝他们哪儿去了?似乎所有人都离开了。
她苦笑,人果然不能生气,否则脑袋也会短路,她竟连这重要事情也忘记了。
“爷,这是……”
一道女声轻轻响起,她看过去的的时候,对方正行礼起来。睿王在一个房间前停下脚步,门口盈盈下拜的是个年轻水灵的侍女,模样虽不十分艳丽,却肤色如雪,秀气明皓。虽称呼睿王为“爷”,但她却感觉这侍女绝不似一般奴婢。
睿王微一颔首,那女子已为他打开房门,她被抱了进去。
她环了四周一眼,里面极大,桌案床榻俱备,香炉挂画古朴从容,整个房间一式精致矜华。她心里隐隐有个认知,这似乎便是睿王的房间了。
她被放置到一张椅子上,睿王走到一张小几前,几上放了个雕木小箱。他将小箱提到她前面的桌子放好,从箱里拿出一块绸垫子,放到桌上,方把她的手轻轻放上去。
“十指连心,会有些痛,我必须帮你把断骨接起,你忍一下。”
翘楚咬了咬唇,到底没有出声。
睿王也不以为意,迅速的又从箱中拿出几只瓷瓶并一些纱布,金针和夹棍来。
“爷,您一路日夜兼程回来还未尝休息过,我来,你上榻眠一眠。”那侍女走了过来,拈起一只瓷瓶。
043. 谁会最心痛(3)
睿王摆了摆手。
“我好歹跟您习医数年,手艺您还信不过吗?”
侍女一笑,拈起金针。睿王伸手一隔,“碧水,将痛感减到最低,你还做不到,我不希望她有多一分痛楚。”
碧水的手微微僵住,看了翘楚一眼,咬了咬牙,又道:“爷,奴婢能行的,奴婢……”
翘楚微微叹了口气,“上官惊鸿,我说你到底要不要替我接骨?要不让这美女来?我快痛死了。”
睿王一怔,似没想到她会出声,半晌,方急声道:“我来。”
碧水咬唇退到一旁。
翘楚别开头,她虽不知道具体怎样操作,但这金针夹棍要放入指内固骨她却是知道的,不剧痛不可能。
“若觉得痛,便咬住这布巾。”
大掌递来一快白巾,翘楚没有接,淡淡看了男人一眼,“咬你行不行?”
“啪”的一声,白巾跌到桌上。
睿王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声轻咳,迅速将布巾拾起,放回怀里,拈起一支金针。
翘楚以为他开始施手术,心里一紧,却突然听得他轻轻“嗯”了一声,她一愣,随即想起自己说过什么,微微垂眸。
***
不得不承认睿王的医术极为高明,到他将最后一道纱布缠上她的指掌,痛楚虽甚,却并不比刚才断骨一刹的痛苦厉害。
“楚儿。”
她平静地看着他收拾药箱,不妨他一声轻唤,她一怔,为这个并不适合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新称呼,他们什么时候熟捻到够得上这样的称呼?
只听得他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全好,我扶你到床上休息一下,我现在去煎帖药给你服用。”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慢慢伸手抓住他手臂。
睿王微微一震,随即停下手上的动作,反握住她的手,却见她突然低头,一阵痛感已从手上传来。
碧水惊呼一声。
直到淡淡的血腥味从舌尖上弥漫开来,翘楚才抬起头来。她咬了他,算是还了刚才一报。只是,他的丝毫不动,只任她咬,让她有丝意外。
“你这是做什么!”碧水狠狠看了她一眼,三两步奔到睿王身旁,“奴婢帮您包扎。”
睿王瞥了眼臂上血红,目光有丝漫不经意,“不碍事。”
俯腰将她抱起,放到床上,一声轻叹,“楚儿,适才的事,我和五哥……”
他的话随即被一阵迫切的敲门声中断。
碧水开了门。
来的却是那个乔装成睿王的青年,景平。他一脸急色,似出了什么大事,当看到翘楚躺在床上,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却又很快抹去。
044. 谁会最心疼(4)
“景平,什么事?”
“爷,那奴子情况危殆,另一名奴子一直哭吵,奴才用了点药,将她药昏了,教人送下了去休息。”
睿王颔首。
翘楚大惊,便要起来,却被他按回床上,“你过去也没有用,反对施术者受术者造成干扰。”
翘楚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整,苦笑道:“她中了毒,不知毒名,若无对方解药,能治吗?”
睿王略一沉吟,道:“若非用毒高手下的毒,解药倒不难配。”
翘楚叹了口气,“是凤清大妃。”
景平一惊,“领主的大妃?”
“嗯,她既是我父亲的妃子,想来道上名声应该不大,但听我母亲说,凤青大妃的娘家是苗黎二族的远支,苗黎是用蛊和毒的圣手,年月久长,蛊法失传,但毒法却有些传了下来。”
睿王眸光微眺,“那便有些棘手了。”
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到枕畔,“楚儿,你唇色带紫,我猜你应有心疾在前,九弟那一脚不轻,若见心口疼痛便服此药。你婢女的事你且宽心,我必尽全力救治。”
翘楚一看,枕子下是花园里他曾给过的小玉瓶,眼梢却看到碧水微微变了脸色,嘴唇半张,景平迅速看了她一眼,她才恢复了神色。
“歇一下,想吃什么,有什么事即管吩咐碧水去做。”
温暖突然从发顶传来,翘楚一怔,却是睿王抚了抚她的发。
他随之走到床侧,那里置有一方桌案,案上纸砚齐全。他飞快地在纸上写了些什么,走到碧水面前,“按这方子煎,你亲自看火,让厨房做些吃食,待药好了一并送过来给姑娘。”
碧水抿了抿唇,低头应了。
睿王一掀衣摆,携景平出了去。
翘楚心忧美人,哪里能睡,方撑身坐起,却见碧水走着突然转身过来轻轻盯了她一眼,遂轻声道:“有劳碧水姑娘了。”
碧水为她发现,欠身一福,淡淡道:“不敢当,姑娘且歇着,碧水稍后回来侍候。”
待碧水走远,翘楚扶着床桅慢慢下来,走到窗前开了窗,一瞥四下无人,将手中药瓶狠狠掷了出去。
花园里那个憨厚的少年景清还有刚才的碧水,似乎都十分在意这瓶里的药。只是,无论这药有多么珍贵还是其他,她都不想碰。
碧水不简单,如果没猜错,这女子很可能是睿王的通房丫头。
睿王更不简单!
从在花园中睿王将手中捧水洒到花卉上那一瞬开始,她便一直在想一件事,一件差点被忽略了的事。
045. 谁会最心疼(5)
除了皇帝和睿王,似乎再没有人知道睿王乔装成老铁借更换檀香之名到各房观察各名候选女子。所以,当睿王出来抱住她、脱去老铁伪装的时候,夏王才吃了一惊。
但是,老铁这个人却是存在的。因为当老铁进来的时候,夏王很快便认出他,并且叫了他的名字。
而在今日夏王和睿王因她生了嫌隙之前,她敢赌,夏睿二人应该有一定的交情,夏王也必定是睿王府的常客。
为什么?
按东陵宫规,皇子十二岁以前由其母亲或皇帝命定的后妃抚养,十二岁以后须搬出宫闱,另辟府邸居住。只因后宫佳丽三千,年轻的皇子血气方刚,这是防皇子与后妃有淫乱宫闱之举所措。
荣瑞皇帝三十多名儿子,满十二岁搬出后宫的约有十五人。东陵男子十八周岁而冠,这十五人中已行成人冠礼的有九人。尚未及冠的皇子由宫中派出大太监及高级女官教养,大太监统理府中事务;而及冠者则按其母亲妃位封爵位,除办理皇帝委派的各项事务,自行主宰王府大权。
虽说及冠的皇子均被封爵,这爵位却极有考究。东陵后宫,皇后以下,贵妃最贵,只设二到三人。皇后及贵妃之子封“亲王”;贵妃以下,淑,德,贤等妃之子封“戍王”;而妃位在嫔或以下的妃子所生皇子封“初王”。
贤王的母亲是郎皇后,除去睿王之母常贵妃已薨,夏王和宁王的母亲两位贵妃尚在。
太子的身世最为离奇,传说其生身之母是一位民间女子,却是荣瑞皇帝最爱的女人,这位娘娘一生都不曾进宫,生太子时难产而死,与皇帝的情份不过几年,皇帝却记了她一辈子,将她的儿子封为太子。
所以,这九位皇子中,太子以外,贤王,夏王,宁王和睿王被晋为亲王,太子享特级府配及月俸,亲王享一级府配及月俸。
睿王征西之前,虽不受宠,但按东陵国祚,子凭母贵,这亲王府的府配(奴仆,田产等等)非同小可。
单是刚才睿王抱着她从庭院走过,一路所见奴仆就已不断,少说有五六十人,其中更有数名极为漂亮的婢女,这还是未将府中所有仆役计算在内的数目,若全数算下来,这睿王府只怕不下数百人。
这么多的奴仆,且不乏美婢女仆,平常府中若来了像夏王这样尊贵的客人,睿王会让容貌丑陋且身有残疾的老铁出来奉茶或其他吗?
答案是绝对不会!
而这时,第一个关键来了。
046. 睿王的面具(1)
以睿王乔装的模样来看,“老铁”更像一名普通的杂役,夏王能看到杂役的机会该少之又少,并且,像这样有些残缺的杂役,必定不止老铁一名,因为夏王曾说过,八哥就喜欢用你们这些人,夏王却在第一时间里将老铁的名字说了出来。
那只能说明,在睿王出战之前,夏王来这睿王府的次数一定不少,所以他才知道老铁。
锦上添花的事人人都会,然而睿王并不受宠,能常来走动的兄弟必定不多,夏王却来了。这样的交情不会太过浅薄。
既然这样,上官惊鸿为什么宁愿拼着得失这个兄弟,也要在皇帝面前参他一本?为她值得吗?那句“九弟,靴子可还需擦拭,哥哥代劳可好”言犹在耳。
她不知道这世上有无初见便能喜欢,可是如果他真的喜欢她,为什么他却宁愿任她受伤?在夏王对四大踢出那一脚之前,剑拔弩张的时候,“老铁”一直站在夏王后面!他明明可以阻止,为什么非等皇帝过来才走出去?
任何事有因才有果。她受伤在先,他参夏王在后,还是说这人人亲见的因果本末倒置了?他想参夏王在前,所以他要她受伤。
可是翘楚凝着窗外花圃,若说他有心弄权,这样不因小失大吗?
若想追随太子,他该娶王语之或者翘容;若意属秦王,他该娶郎霖铃;若和宁王交好,那么他早在第一局的时候该拦下秦秋雨,因为秦家向来为宁王是瞻。
夏王似乎不喜用姻亲关系来结盟,并没遣追随的朝官送女赴赛。若他愿助夏王成事,绝不会如此开罪夏王。
若说他想自成一派,仍该娶这些女子中的一个,想法将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从自己的兄弟中剥离出来挪为己用,更无须得罪夏王。
为什么他独独选了她?她完全猜不出这男人的心思,哪怕一点。
但他确实那么平静地看着她受伤,并且让宁王作了那样的事。
外面的天空光碧空澄,她却觉得似有一张网将她喉颈锁住,透不过气来,将她用力拽入东陵皇室这个未知灰暗的权欲世界。
门外传来遽响。
来人似乎极急,直到闯了进来,她才听一道低哑的男声斥道:“景清,你放肆!爷的房间岂能容你乱闯,惊了姑娘你可担当得起!”
翘楚看去,只见两名男子一前一后,却是王府管家方明和那个憨厚的少年景清。
此时,那个少年一脸涨红,目光焦急,古怪地盯着她,摊手便问,“爷的药呢?”
047. 睿王的面具(2)
景清的眉眼和景平有几分相像,名字也相若,似乎是兄弟。只是景平看上去清秀俊逸,言行深沉稳重;景清仍带了丝少年的青涩,虽面目憨实,喜怒却形于色,与景平那股讳莫如深的书卷之气截然不同。
景清虽没明确说什么药,翘楚却认知他说的是睿王给她的、她扔了的玉瓶。
她直接看向方明。
方明上前,微微欠身道:“姑娘,爷素有脚疾,须常不多走动,今儿个赶回朝歌骑的也是日行千里的好马,不知为何现下旧病又犯了,在给美人姑娘诊疗的时候,突然便摔倒了,脚上痛楚难当。”
翘楚一怔,突然想起刚才被抱着的颠簸,他走得很快。
“通常服一颗莲丹便可,听说那药爷给姑娘了,奴才便过来问姑娘讨要一颗。”
“莲丹?”
“那是产在寒酷之地的莲花所制成的丹药。这种花花期极长,千年方结一次花,是世间罕有疾患的入药原材,对各种心患与剧烈痛症最好——”
“方叔,你与她说那么多话做什么!”景清一急,打断了方明,“那是我家爷的宝药,他平日都舍不得多吃,今儿个一下子便给她吃了两颗,现在竟整瓶给她了。”
“你倒是给回来啊!”少年语锋一转,咄迫地盯着她。
翘楚措手不及,连退数步,这才明白景清和碧水刚才为什么变了脸色,只是万万没想到那药竟如此珍贵。
“景清你还反了不成!”方明一把拉过向景清,眉眼有了怒气,“姑娘是爷最看重的人,你是不是想惹爷不高兴?”
景清一愣,一下像泄了气的球,走到翘楚面前,低声道:“姑娘,你给我药吧。”
翘楚此时心里也乱了几分,想了想,笑道:“瞧我这丢三拉四的性子,八爷适才给的药都不知放哪里去了,现在一急,更忘了搁置。不若二位先回去照顾八爷,我把药找着了立即送过去。”
景清“哟”的一声恼道:“你怎连这个也忘记了?吃饭忘不忘啊你?”
景清一副要揍她的模样,翘楚心里既急,此时倒好气又好笑,看了方明一眼,方明似看出些端倪,脸上虽急,仍不动声色恭敬道:“那便有劳姑娘了。”
窗外是放眼一大片花圃,翘楚待两人告辞而去,低咒了声,开始四处寻那该死的玉瓶。
守在门外的两名婢女看翘楚抚着心口,半个人钻进花圃里,好奇道:“姑娘,你可是在找什么?奴婢们帮你找。”
翘楚努力挤出丝笑,“不劳两位姐姐了,我只是在玩种花。”
048. 睿王的面具(3)
好半晌,终于在泥壤里摸出瓶子,却见一双鞋子落到前面。
她腹诽一声,拍拍身上泥土,站了起来。
来人是景平。
他淡淡看了眼翘楚手上的瓶子,道:“姑娘见罪,非是奴才有意催促,只是爷痛的厉害,不得不过来叨扰。”
“是翘楚冒失,也不知怎地,这瓶子就滚到这里来了。”翘楚知道景平必定看出问题,决心装傻到底,将玉瓶递给景平。
“谢谢姑娘。”
“先生不必客气,翘楚先进去了。”
她正要返身,却听得景平道:“姑娘,能借一步说几句吗?”
翘楚一怔,随即对两名婢女道:“有些口渴,烦劳两位姐姐烧壶茶水过来可好?”
婢女欠身一福,很快离去。
景平并没有立刻说话,半晌,才低声道:“宁王替检一事,当时在场的人都知道了。”
翘楚虽早有认知,此时仍忍不住微微颤抖,“所以?”
景平唇角弥起丝苦笑,不答反道:“若八爷没猜错,皇上带姑娘离去那段时间里,必考了姑娘将军令的题目,并允若姑娘答出题目便晋睿王妃。就当时所有人看,姑娘是靠翘容公主才胜出第一局,猜谜时姑娘所在的组又是最慢的,陛下猜姑娘答不出将军令,不意姑娘最后却交出了让他无法反驳的答案。”
翘楚没有说话,确是如此。
复又听得景平道:“姑娘如此聪慧,为何却参不透验身一事所有玄机?”
“谁都看出姑娘与太子妃有嫌隙,太子妃故意提出让太子府的嬷嬷替姑娘验身,太子出言反对,只说让皇后身边有经验的女官来执行,这不过是表面公平,即使换成皇后的人,只怕结果也不会如实禀报。”
“这一点,当时慌乱,翘楚并没有想太多,但在检验的时候,翘楚也有想到。早抱定主意,若鲁氏虚报,我绝不承认,只要睿王肯帮我,可请求皇上回宫后派出亲信女官进行二检。”
景平苦笑,“姑娘,即便有二检,这出来的结果你非处子之身。”
翘楚一怔,顿时明白景平的意思。
若鲁嬷嬷在检验的时候,戳破了她的处女膜……她出来的时候便再非完璧,即使喊冤,但会有人信吗?
她终是将宫里人的歹毒和心机看轻了!
景平的声音一字一字敲在她耳廓,“在你进去的时候,八爷便知道事情不好,他拼着得罪皇后,只说鲁氏年纪已大,怕诊测有误,请求皇上委派一位皇子进去同检。”
049. 睿王的面具(4)
“皇上智谋,怎看不穿皇后的想法?只怕皇上本就不想你当上睿王妃,不过惮于你答出将军令,君无戏言,不然他早便提出回宫后再派宫中女官过来验身。这等于默允了皇后的做法。”
“八爷猜测皇上的心思,若他提出自己检验,皇上绝不会允许,所以他提出了那个看似荒诞的请求。皇上到底不忍八爷伤心,有心放你一条生路,又想你既被八爷以外的人碰过,八爷便绝不会再要你。
“八爷赌,若皇上应允了这个请求,一定会派宁王。在深得皇上喜欢的几个儿子之中,夏王和你有过冲突,贤王和太子的人尚有机会进行比赛,只有宁王和你的利益冲突最小,因为秦家已退出了比赛。若派的是宁王,还能有一丝生机。”
“果然,皇上最后答应了,并派了宁王同去。检验结果出来,八爷只说了一句,非翘楚不要。皇上大怒,率众回了宫。姑娘,也许在你看来,八爷让你受了辱,你的事,爷心里比谁都苦。”
几只冬鸟飞过,停在远处檐上,翘楚静静看着它们在屋顶嬉戏,仿佛全然没有听到景平的话。
她万没想到上官惊鸿用了这样的方法让她活命。千回百转,不得为之,却又份属高明。若细细一想,这件事受到最大侮辱的确实不是她,睿王的妻子被人碰过,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似乎赢了将军令,实际彻底输了这一局。她似乎并不笨,却从没想过害人,终于浅猜了人心,例如上官惊灏。
一切演绎完美。她突然想起在王府门口的小游戏,以彼之道,还诸彼身。看似公平,那个男人谈笑间用相同的方法还给她。他早便看准皇后不会放过她,借皇后之手破她清白之身,他还是干干净净的,并不得罪上官惊鸿。
情动智损,这是当初秦歌教她的,今天上官惊灏再次告诉她。她说不清心里的感觉,恍惚间,一股甜腥从喉间涌上,她淡淡道:“我也和先生一道过去吧,去看看美人和睿王。”
景平一怔,随即颔首,溢着书卷气的眉宇微微扬开。
*****
走到另一处院落的时候,远远只见方明和景清站在高树下。
他们侧方房间的门正推开,一个青年走了出来,一身朴旧的灰色衣裳,右手拄着拐杖,踟蹰而行。
翘楚停下脚步,突然想起这个人来回奔走,竟一直没来得及换身干净衣服。她有些想笑。
方明和景清想去搀他,他却摇摇头,将身体撑在拐杖上,慢慢走了过去。短短几步,他足足走了半刻钟。
翘楚微微蹙眉,正想过去,院门口却有一个锦衣女子快步奔进,跑到上官惊鸿面前,扑入他怀里。上官惊鸿似乎微微一怔,随即伸手轻轻抱住她。
一丝冰凉落到唇上,翘楚怔怔看向天空,下雪了。
050. 不及防的抱
他说非她不娶,此时却将另一个女子拥进怀。
口里的话,怎能当真,一眼的感情,更不可能。上官惊鸿和那时的秦歌其实很像,那晚,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秦歌将她抱住;今天,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睿王说要娶她。花园里的维护,赠药,施手术,一言一行,甚至不经意的一瞥,默默里却似乎都是温情。
她自嘲一笑,想问他的那句话咽回腹里,她现在只想去看看美人。
但不远处的情景——睿王抚着郎霖铃的发,他比她高大许多,便微微俯头在她耳畔低语轻慰着什么。郎霖铃仰起头,蹙眉看着他,唇角却又别着薄薄的笑,似忧还嗔。
这是个极聪颖的女子,翘楚想,她看不穿这位郎小姐的喜怒。该不该打断二人?她微吁了口气,却听得景平朗声道:“爷,翘楚姑娘过来看你。”
睿王似微微一震,郎霖铃随看过来,朝她弯腰一福,当作示意。她赶紧还施一礼。
郎霖铃稍稍踮脚将男人垂落到额际的小绺发丝捋回去,从他怀里脱出,往他手里塞了一个荷包。
睿王朝手上一瞥,伸手便去拉郎霖铃,郎霖铃深深看了他一眼,却随即返身出了院门。
拐杖往地上一拄,睿王便要追去,很快俯下身来。
翘楚知道必是脚患引出的痛苦,心里竟突然说不清那点感觉,雪花在肩膊卷坠落下,一丝寒冷彻骨。
“景清,去将朗小姐带回来。”睿王挺直身子,微微沉声令道。
“爷放心。”少年快速一点头,拔脚便跑。
翘楚咬了咬唇,低声道:“八爷,是翘楚唐突了,我只是想过来看看我那婢子,翘楚先告辞了。”
她凝了眼侧边厢房,快速转了身。
“楚儿。”
声音在她背后微促而起,翘楚扯扯嘴角,噢,原来他也知道她来了。她只当作听不见,加快脚步,却听得背后沉剧的脚步声,突然一声遽响,似有物委地,她一惊侧身,只见银霜上一抹清灰。
“爷,可有摔着哪里?”
旁边的景平急奔过去,耳畔是方明焦灼的声音。这下她也不好意思再当作看不见了,只能转身走回去。
当她在他面前站定,他刚被方明和景平搀扶起来。方明微微皱眉,已走到院门的少年景清一脸怒气盯着她。
“八爷,可有摔着哪里?”她想了想,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剽窃了这句。
话音方落,隔了一枚铁面,一刹,还是清楚看到他面具里幽深灼热的眸光,还未及反应,只见他衣袖轻轻一拂,方明和景平二人脚下已一跄,往后退去,连退了数步方稳住身形。
她肩上骤然一疼,不由得倒抽了口气,他当着他属下的面,将她扣锁进怀紧紧抱住了!
051. 他的小失控
翘楚脑里一片空白。
她记得秦歌神经黏线抱住她那晚,她也是像现在一样脑袋清零,男人那突如其来的温度和体息让她不知所措,当时,她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后果是,秦歌将她架了回家……
现在,她有些怔愣的看了看自己垂在裙侧的手,又瞥了眼门口张大嘴巴的景清。两侧的方明和景平也吃了惊,却恭敬地退避一旁。
如果她现在一巴掌挥过去,先不说上官惊鸿,一直对她拿了上官惊鸿的药耿耿于怀视对她苦大仇深的景清必定先将她劈了再说,况且她还有求于这个男人。可是,上官惊鸿似乎对她有些……
话出口,她嘴角也微微一抽,她虽想澄清她并不在意他们怎么了,但这是什么鬼话。果然,她不擅长撒谎,哪怕是“善意”的谎言。
扣在她肩上他的手紧了几分,她有些吃疼,腹诽这个男人的同时,她心里越发奇怪,她看不清上官惊鸿这个人没错,但是,虽相处未久,她却知道,这是个极知分寸的男人,除去出言轻驳夏王时,言行皆礼谨自重,但他将她抱住一刻,她感觉他似微微失了控,现在似乎也如此。他……生气了?
“翘楚。”
她听他连名带姓的唤她,突觉得有丝不惯,却也听出他语气里的郑重,当然他紧箍在她肩上的手颈也很重。
他的声音没有随她的思绪而断,略带了丝低沉却稳稳的传进她的耳廓,“我是想将这东西还给她。”
她一怔,他单手放开她,将手中的东西摊开,她这才觉得肩上被什么东西一直触烙着,低头一看,是郎霖铃给他的小荷包。
他拿定情信物给她看做什么?她忍不住嘴痒,“你好好收着,别弄丢了。”
睿王眸光也微微沉了。
“这是千岁莲花末,这种花千年才能结花,有价无市,是做莲丹的主药,郎家的宝物,霖铃也不好一次多拿,她知道,我的腿疾需要那药止痛,以前便给过我一些干花进行提炼,我出征数月,她知道我的药将用尽,便又拿了些过来,我和霖铃交情甚笃,但如今我却是再也不能领受了。”
翘楚一怔,倒没想到荷包内有乾坤,只是,郎霖铃在睿王今日选妃所做的事以后,仍将花送来,他和她之间这个“甚笃”笃到什么程度?可他说,不能再受?
她差点口贱想问他为什么,幸好很快打住。只见铁面下,他的目光清幽,那缓缓流转如墨的光芒却深得有些灼人。
她又微微恍惚,想起原想问他的那句话,想问,为什么冷眼看着她受伤,不早在夏王动手的时候救她,如果他喜欢她。
可是,若连同床共枕的秦歌也可以淡淡戏看她三年,她怎还可去相信突如其来的爱情?问了,捅破了一些什么反不好,或许她身上确实有他能用着的地方,他才如此而待。这世上,似乎没有一个人会平白对一个人好,不是吗。
况且,即使有情,也和她无关,她只为秦歌而来。刚才,看到他抱住郎霖铃时的微涩,不过是为那曾经的一份似曾相识而疼——他也如秦歌一般心口不一吧。
她却很快不安起来,他深凝着她,似在等她的话。他们现在这是什么状况?他认为她吃醋,向她解释,等她答话?
她想了想,抑住心里的紧张,伸手握住他的手,“八爷,郎姑娘的事我懂了,你能带我去看看美人吗?”
其实不懂,也不打算懂。
男人颔首,眸光微炯,似稍宽了心,却很快轻沉下眉目。他放开她,伸手往自己肩上摸去,又意识到什么,将她更揽紧一些,微瘸着快步走进长廊。
翘楚只觉得双肩寒凉,却是雪融成水的冻冷。原来的世界,A市是南方城市;后到北地数年,北地溯漠日热夜冷,却无霜雪,倒不似这里寒冷。
双手旋即被包进男人的单掌里,他帮她捂擦着,那握在手心的温暖,男人指腹的薄茧,隔着手上的纱布的粗糙,厮磨着肌肤,翘楚脸上一热,正要推脱,却见睿王另一手将荷包掷向在门口犹自石化的景清,淡淡吩咐道:“将东西给郎小姐送回去,便说上官惊鸿拜谢了。”
景清一急,跺了跺脚,“爷,这……”
翘楚想起什么,忙朝景平道:“景先生,那个药。”
景平走过来,从怀里掏出玉瓶,谦敬递上。
翘楚轻轻挣脱睿王,伸手接过瓶子,递给他。
睿王没接,“这药对你既患的心疾有奇效,能做一定调理,你留着就好。”
翘楚知道他脚痛厉害,闻言一怔,又见景平等人脸上急极,却不敢多说什么,心想上官惊鸿虽温尔,但治家必定严笃。她思虑之下,咬了咬牙,拿了个主意。
052. 长廊里的吻
没再说什么,她将玉瓶收进袖中。
景清愤怒地看了她一眼,方明和景平的脸色也有些不好,似是没想到她竟不劝一句。
睿王却甚是喜欢,看向方明,“方叔,让人到我房里我的氅子过来。”
方明欠身答应,抬手招过廊道侧的两个婢女,低声吩咐了几句。
睿王说着仍握着她的手,走到厢房门边,轻轻推开门,又指了指里面。
凝向锦衾下沉睡的女子,翘楚鼻子一酸,慢慢抬手抚住口鼻。
睿王微微一笑,“虽有些棘手,但解药的方子到底是做出来了,已让人赶制,适才设法将毒引了些许出来,这孩子的生命力顽强,只要服下解药,清了体内余毒,会好起来的。”
“谢谢。”
翘楚低声道,即管无法笃信这个男人的情,但此刻心里确实充满感激。
“进去看看她吗?”
翘楚摇摇头,“不了。”
“嗯?”
“知道她好就行。”
睿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关上门,又将她领到旁边的厢房。
翘楚不解,他似乎轻易看出她的疑惑,将门推开。
翘楚蹙眉望进去,这房间也有人,正在榻上酣睡,却是四大。
记起景平说过,给这嘈闹的丫头放了点药,不过这丫头确实也累了,低低的打着小呼噜。那段长长的旅程,长途跋涉,宿风露水。她们跟着她,何尝试过这样的高床暖枕?
刚才还在犹豫,现在却少了迟疑,她侧头看向睿王,男人正安静地看着她,眼里徜着浅浅的笑意。
她轻轻偎近他。
睿王一怔,随即伸臂去搂她。
她踮起脚,微微颤抖着,吻上他的唇。
唇角贴着玄铁,铁面冰冷,他的唇却温热软腻,那奇妙的触感让她越发颤抖得厉害,脊背却骤然一暖,被有力的大掌紧托着,将她压向他。
鼻端能嗅到他身上如檀似麝、混着药肴的浅香。舌尖试探着伸出,还未及撬开他的唇,他已经反客为止,唇紧压着她的,舌滑进她的口腔,极尽吮吸索要之事。
她的脑袋登时昏沉,想起那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赶紧收敛心神,将一直轻压在舌下的药用力顶进他喉里——心疼美人是真,抚住口鼻那一下却是假的,刚才说话间,早将瓶子扣在袖中,悄悄开了瓶塞,取了药拿到手里……
虽半眯着眼,却仍能看到他眸光一深,更暗了许。
她想退,他却不允,她惊愕,从没想过这个男人也有霸道的时候,她的唇舌立时被迫沾染上千年莲花清幽的味道,他的味道,那温淳的气息。
他的唇却远不如他的气息无害,他重重吻着她,卷过她的牙龈,吸吮她的涎沫。
眼梢能攫到天地间的雪绒,宁静地纷飞旋卷过红瓦碧檐,将满园的绿意渲上一层纯白晶莹,如云盖棉铺。这样的情景,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远致沉醉的错觉。
耳畔,不知是谁倒吸了口气,廊外震惊的目光一个个辗来。
她的小腹刹间似被什么暖热撞过,唇齿的纠缠欢愉,身子竟也酥麻起来,差点滑跌下来。
也一下清醒过来。是寂寞太久了吗?见鬼的狗血方法!
她狠狠推开他,他猝不及防,腿脚又不着力,往后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
她用力过猛,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歪斜的靠滑下墙沿。
“爷。”
园里数声惊叫,几个男人跃过围栏,景清捏着荷包,像个小牛犊子的冲了过来,睿王已撑起身子,吃力地拐到她身边,将她搀抱起来,冷冷盯了景清一眼,景清一惊,赶紧退到景平背后。
翘楚脸热如烫,眼角余光刚好瞥见碧水拿着药盅子,睁大眼眸吃惊地看着她。
他们该怎么看待她?对上官惊鸿辣什么摧什么?
正绞了脑子怎么遁走,睿王却紧声问着,“可有摔着哪里?”
她摇了摇头,刚要说先行告退云云,突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园子的拱门里响起,数个婢子急急奔了进来,“爷,宫里来了圣旨,让您和翘楚姑娘过去接旨。”
翘楚心里顿一咯噔,这时候会来什么圣旨?
睿王已道:“方叔,你且到大厅请宣旨的公公稍坐,我这便过去。”
方明领命而去,睿王看了碧水一眼,吩咐道:“姑娘的药先放回厨房温着,小心别凉了。”
“楚儿,随我来。”
*****
到得厅中,翘楚只见莫公公领着一班宫人在等候宣旨。景清刚狠狠瞪了她几眼,给郎霖铃送药去了。景平扶着睿王跪下,她跟在后面跪下。
睿王笑道:“有劳公公了。”
莫公公摆摆手,笑复:“睿王这话可折煞咱家了。”
他说着淡淡瞥了翘楚一眼,展开手中黄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念北境翘家三女翘楚德**聪,特晋睿王侧妃,其姐翘眉既为太子元妃,应嫁娶之宜,着翘楚即日起暂迁太子府,三日后与睿王拜堂成亲。”
053. 做他的女人(1)
轿身微晃,行走在夜市中。翘楚半掀轿帐,陷入沉思。在方明和睿王府的护卫下,现在她在前往太子府的路上。
睿王在莫公公宣旨后,对她说了一句“等我,我绝不能委屈了你”,便随莫公公进了宫。
在东陵,“元”即为“正”。只是,“元”多做书写用,“正”用于口头。圣旨里说的太子元妃,即是正妃,翘眉是太子正妃。
荣瑞皇帝在曾花园里口谕封她为正妃,此时一则圣旨意味深长:正妃变成了侧妃。皇帝自然有他的权衡,君无戏言,本已许封妃,她后又被证实是处子之身,睿王又并无因她被宁王碰过而弃妃,这个妃必定得封。
只是,正妃呢?皇帝还会替睿王再封正妃吗?如果封,他又想谁来当这个正妃?从举办选妃赛伊始,皇帝到底抱了什么心思?嫁娶之宜,翘眉既为姐,那她在太子府出嫁,理由堂皇,但为什么要作这样的安排?
也许,现在唯二值得欣慰的是,她能见到上官惊灏和翘涵。听莫公公说,翘涵和她的郡马也来了。翘涵是她的大姐,翘振宁另一个侧室所出,几个姐妹中,只有这位姐姐待她有几分真心,翘涵这次来是奉父命以长姐的身份送妹妹出嫁。
翘振宁,凤青大妃,还有她的娘亲汨罗都没有过来,说是领主身子有恙,大妃服侍榻前。
前者不来是意料中事,翘振宁极爱凤青,翘容落选,二人当然不会来。当初翘眉出阁,北地盛礼送嫁,已给足皇帝面子,此番翘涵代父而来,也足表诚意。她也不想看到他们,互相眼不见为干净最好。
她娘亲汨罗不来,却是因为汨罗娘家出了大事。
北地以外,另有族群,汨罗的母族便在北地境外,最近,族里正受到另一个大族的严酷打压。
翘振宁的女人中,凤青最恶汨罗,因为汨罗曾是翘振宁的大妃。汨罗的母族,不似一般游牧之族,虽强大却不好战争,且富庶之极。翘振宁迎娶汨罗时,只是北地一个小族的少主,汨罗携大批金银财宝送与心爱的夫君,让他得以招兵买马,囤粮买草,正是这笔最初的财富奠定翘振宁成为北地领主的基础。
而汨罗母族中却噩运不断。先是出了叛徒,将族中财宝在一夜里全数秘密窃走,后又起瘟灾,族中死数泰半。这个昔日的大族迅速凋零没落,现又因事遭其他族群欺侮。
翘振宁见死不救,哪怕他有这能力。一则,凤青不喜;二则,汨罗的存在,提醒着翘振宁曾经的耻辱,他是靠妻子的娘家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在汨罗母族群败落之后,他废了汨罗的妃位,将他最爱的女人凤青扶了上去。
不久前,汨罗回了母族,她虽嫁人了,却永远是族中儿女,要和母族共患难。
这也是翘楚远赴朝歌选妃的原因之一,她想求上官惊鸿救她娘亲的母族——那个善良的民族。只待成婚之后,便和他说。
这世上的东西,总是等价交换。她以前本来知道,秦歌的出现让她忘记了,后来,秦歌再次教会了她。
轻轻抚住微肿的唇瓣,她自嘲一笑,上官惊鸿救了美人,她“还”他莲丹,不管是什么方式。
她要他救她的母族,身体也好,或者她身上的什么东西也好,他拿,她给。这和救秦歌不矛盾,秦歌不爱她,她的身体乃至感情,他不屑。所以,就这样吧。
当然,她仍惦着上官惊灏,那个和秦歌有着相同容貌的男人。他就是秦歌的前生吧。这副容貌她怎会错认?
只是,为什么两世都不得善终?这一世,她在北地救了他,他许下承诺,最后却仍娶了翘眉,和她相见却似不识。秦歌,她没有机会再问,这次的太子府之行,她却要找上官惊灏求个明白。
突然,轿身止住颠簸,方明的声音在帘外传来,“姑娘,太子府到了。”
有婢女撩起帐子,将她搀了出来。美人还在睿王府养身子,她让四大留下看顾。
下得轿子,只见太子府前灯火彩结,三重门阙尽开,一眼望去,只觉庭院灯光连绵,府里楼阁深不见头。门前,两尊狮身面像威武浩大,眼目炯眦,极为霸气。
太子一身龙纹白袍率众站在门口相迎,翘眉,翘容,还有出阁后许久未见的翘涵都在,翘涵旁边是她的夫婿,杨烈,北地某族的少主。只是,细察之下,翘涵看她的眼神却似乎有丝退避,复杂。
方明与睿王府一班奴仆行礼跪拜,她也赶忙施礼,方一抬头,翘眉已上前搀扶,笑道:“这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终于把妹妹盼来了,看你迟迟未到,咱们太子爷还惦着,说遣人去路上接呢。”
她忙道不敢,又朝太子欠身一福。太子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三妹也累了,眉儿你带她进去先行安置吧,待明日再宴。”
*****
太子府,夜。
一个身影朝四周一瞥,飞快推开眼前的门,闪身进了去。
这里是翘楚的客房。
来人慢慢走到翘楚的榻前,轻轻掀开她的被子。
054. 做他的女人(2)
来人的手很快被人按住。
“我以为你不会来。”
女子的声音淡淡在床上响起。
来人一声微叹,突然伸手轻轻抱住翘楚,身上氅子抖落半襟风雪。
*****
明珠光漾,映照在满室器物上,一桌一榻,无不极显贵华绚美。
炉煨火暖,光影拢在贵妃榻里一具曼妙胴体上,室外虽漫天飘絮,室内却是暖腻,无怪床上人仅薄纱松裹,酥胸丰腴难掩,两侧樱红若隐若现。配上一张闭月容颜,诱人迷醉。
那人和她说过,眉,你这等模样,只要是男人见到,都难耐心火。
可是,那人此时还没回房。
这里是太子卧室,这美若倾城的女人正是翘眉。
她眼睑一阖,又猛地打开,拢上衣襟,掌起榻上小灯,准备到太子的书房去。
才穿上绣鞋,却听得纱窗上一声啄响,她一凛,快步走到窗前开了窗,一只黑鸟扑旋到她臂上。这是云苍大陆最好的信鸟,日可行数千里。
她从鸟爪上取下卷笺,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人手已备妥。
唇角微微浮起丝弧,掀开梳妆台上胭脂匣,尾指一挑,勾起一抹红,在纸上飞快写了数字:听令动手。
通信来往用的都是北地最古老的苗黎语,北地亦几无人识,信笺即便落到太子府其他人手里,也不会有事。
将黑鸟放飞,她一拂衣袍,披上榻上貂毛大氅,再不迟疑,立即掌灯走了出去。
她的大丫鬟就在太子书房外面侍候茶水,一有异动,会即来报,现不见来,那末,太子还在书房里。
她的好三妹会约太子见面吧,今晚绝不能让翘楚和他有单独见面之机,今晚过后,一切好办。
*****
睿王府,睿王卧室。
挟着风雪,一身青服的男子从宫里归来,推门进屋。
除去床榻侧炉火微漾,房里一片漆黑,昏暗扑面,男人也不捻亮灯火,摘下铁面,褪了袍服外的大氅,一并放到桌上。
眼上骤然一暖,一摸之下,一手腻滑,覆上眸眼的是一只柔夷。
一具温软香暖的躯体随之如水蛇般缠上他的脊背。不安份的小手,顺着青袍开襟探进他的胸膛里。
男子略一转身,将背后的女人整个抱起。
女人窃喜,手里男人精瘦结硕的肌理和其平素温文的外表,形成极大的异差,她细语低喃,“爷,奴婢服侍你。”
丁香小舌绞着湿热,缠上男人的喉结。
头皮微微一疼,却是男人随手一挑,掬起她一把青丝在掌中把玩。
女人沉醉在男人的气息里,用力舔吻着男人的肌理,手慢慢抚到男人的腰眼,又慢慢往下落,隔着衣袍握上他如铁火烫热的欲望。
她已情动,满身火热,却听不到男人的声音,连丝毫轻喘细叹也不可闻。
她知道,这个男人自制力极强,不易动情欲,她却迫切地想得到他的宠爱,咬了咬牙,吻上他的唇。
才刚碰上,便被他狠狠挥摔到地上。
“滚!”
她大惊,“爷,奴婢做错了什么?”
黑暗里,睿王的声音冷冷而来。
“你明知本王的忌讳。”
女人一颤,是,她知道。
不点灯火。
还有,他最厌恶女人碰他的唇。
女人又咬了咬牙,涩声道:“今儿个翘楚她不是———”
“向铁叔领刑去。滚!别让我说第三遍!”
门,被男人凌厉的掌力挥击开,花园里的灯光映入,照出女人的容貌。
碧水。
霰雪在廊中飞舞,碧水震颤着从地上撑起,跌跌撞撞走出门口,却猝见斜侧园门处一枚红色灯笼高挂。
她一惊,心口砰砰而跳。
那个人又来了。
每当这枚红色灯笼挂起,便表示那个人到了王府。
普通家丁奴仆不知,但府里那人专属的影卫,方叔,景平,景清和她看到灯笼都会自动回避。
果然,黑影一闪,两个黑衣蒙面的男人将她挟住,淡淡道:“姑娘,请。”
是他的影子护卫,二人将带着她从前面的园门迅速撤去。
出园一瞬,碧水微一侧身,眼梢只见背后的园门处,一个瘸足的灰衣男人领着一个身披素黑轻氅的人走进。
两人皆悄无声息,像雪天里的精魅。
前者是老铁。
那个神秘的素袍人,碧水却并不知道她是谁,虽然她自小便服侍在睿王身边,但她想,“它”必定是女子。
有一回深夜,她过去侍候茶水,将茶水交递给老铁时,远远看到睿王将她负在背上,在园里一步一步走,睿王的腿脚不利负重。
她听到轻轻的笑声从他背上传来,有着暗暗的沙哑。
*****
太子府,书房。
门外守侍的护卫和丫鬟看到翘眉,连忙施礼,太子的伴读方镜也在,谦逊地向她问了好。
翘眉一笑点头,她的大丫鬟梅儿已机灵地出声道:“禀殿下,太子妃过了来。”
门内杳无声息。
众人一怔,梅儿又唤了几声,仍声息全无。
翘楚微微蹙眉,朗声道:“殿下,想方镜也累了,还是臣妾来替你研墨侍夜吧。”
太子对她是宠,但他协助皇帝经管朝事,书房是重地,她实不好随意进出,况她知这男子虽看去优雅随意,却一身霸气,轻易不能惹,这时,咬了咬牙,推门进去,只见里面烛火如橘,却已空无一人。
055. 做他的女人(3)——宁愿相信前世有约
太子府,客房。
“对不住。”来人低声道。
床上的女子正是翘楚,她没有答话,只是伸手捻亮了床侧小榻上的灯。
青鬓花簪,灯光下秀容红颜,抱着她的却是大公主翘涵,秀颜一脸歉疚。
翘楚苦笑,联想起自见面起上官惊灏待她的种种,她想,她知道了翘涵半夜来找她并道歉的原因。进府的时候,她和翘涵擦身而过,有意捏了翘涵的手一下。
实际上,如果不是在府门口看到眼神闪烁的翘涵,今晚,她约见的会是上官惊灏。
她挣脱翘涵,重重闭上眼睛,想起六年前那个夜晚,那是她和从东陵远来的质子在北地初见后的第二个晚上。
……
夜色苍茫,沙烁遍地,天穹星子高远,地上,笼在夜色里的是望不到尽头的毡包。
那片星空属于云苍大陆,那些毡包属于北地。那个黄沙漫地的地方毗邻东陵国北境,名叫北地。
翘楚从一个毡包走出来,抚了抚脸,心里将某个女人的祖宗问候了数十遍,虽然那个女人是她的姐姐。应该说,是这具身体的姐姐。
那是她来到云苍大陆的第二年。两个年头,原来可以如弹指,往昔的情景仿佛还清晰在目。
不同的是,两年前她叫海蓝,现在她叫翘楚。
在西宁街十八号的古玩店里,那个叫琳琅的女子最后告诉她,秦歌的前生其实是东陵王,这位东陵王是继荣瑞皇帝后的帝王。也许因为这样,才注定了他这一生会死在东陵王的陵墓里。
她一惊,说,十九号墓室里东陵王的棺柩是空棺,并没有尸体在里面,琳琅,我不信什么注定。
琳琅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即使东陵王的尸首不在,十九号墓室也是他的陵墓,新闻报道不是说,东陵王也许便埋在这十九号墓室里哪一个深隐的地方吗。海蓝,你如果能改东陵王的生死,不但改变了现代世界里秦歌的命,也给了你自己一次契机,你和秦歌没有机会一起,却也许能和他的前世一起,不也是补偿吗。
她一震,能在一起?随即苦笑说,前世的他还能算作是他吗?
琳琅一怔,摇摇头,说,不知道,也许还是他,还是那种喜欢的感觉。不是有个希望吗,海蓝,有希望总是好的。
琳琅的话隐隐带着几分凄意,她突然不忍再说。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有什么故事,也不知道此情此景会不会只是她的南柯一梦,她希望秦歌没有死去而做的一个梦。一切那么不真实,神隐诡谲。
只是,如琳琅所说,有希望总是好的,如果真有前世,前世的他会是什么模样。
她问琳琅。
琳琅一愣,想了想,说,应该也是这个模样吧,我以前听我的娘亲小七说,一个人转生模样也不会变,好让转生后他/她的情人也能找到他/她。
她点了点头,说,两人在一起,一生还不够吗,再生,也还要纠缠在一起?
琳琅笑了笑,说,不够吧,如果那一生两个人不能有结果,自然不够;如果那一生很快乐,那也不够,你会嫌快乐多吗,自是希望还能在一起的。
她也笑了,想了想,说,琳琅,我没什么要求,我只希望能和那个人真正在一起,一生就好。只要真正在一起过,一天也行。
琳琅一震,微微侧过头,突然说,海蓝,即使不是为龙无霜,我想我也会帮你的,我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我希望你能快乐,最起码得到过。
她怔住,一瞬,她竟有与和这个认识不到两个小时的女人有种惺惺相识的感觉,仿佛她就是她。
琳琅一笑,握住她的手,说,好像和你认识了很久。
她还想说点什么,琳琅却递给她一本小札,她翻开书页,只看到满页白纸。
意识一瞬如被什么吸住,从身体里拖了出来,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倒下,琳琅将她的身子扶住,有些吃力的抱起,往古玩店的深处走去……
醒来的时候,人已在云苍的世界。
她以为她会被直接送到东陵王身边去,没想到却附身在东陵北境——北地领主十二岁的三女翘楚身上。翘振宁长相极俊美,儿女长相皆属上乘。五个女儿美貌惊人,其中,以翘眉和翘楚为最,容姿娉婷,倾国倾城。
她打听到,彼时,东陵仍是荣瑞皇帝执政。下任的东陵王,应该是太子,听说太子少年艳才,但必须要见到他本人才能确定是不是秦歌,只望他的容貌没变。而此时她的年岁还太小,等她长大一些,才能到东陵去,虽然太子身份尊贵,要见他很难,但她一定会想出方法。
她不知道,翘楚原来的灵魂哪里去了,也许灵魂承受不了身体的痛楚,已经死了。
毕竟,当她带着海蓝的意识在翘楚身上重生的时候,原来的“翘楚”刚被凤青大妃打成重伤不久,理由是,“翘楚”弄花了东陵皇帝赏赐给翘振宁的青花瓷。当然,她后来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时,“翘楚”的娘亲汨罗已被削去大妃之位。她们的生活并不好,身为翘振宁的侧室,汨罗只被配备了一个丫鬟,另有一个小丫头服侍“翘楚”。凤青大妃有意为难,她们的吃穿用度,连普通人家都不如。
常有犯人从东陵首府朝歌流放到北地做苦活服刑。一次,又有一班犯人被押到。犯人里有一个大汉和一个小女孩会武,被族里贵族勒令表演,她看到那二人武功极好,却被一众贵族当猴耍,被狠狠鞭笞,打得半死,心有不忍,去求汨罗。
汨罗去求翘振宁,翘振宁下令放了二人。那是她到北地后记忆中翘振宁为汨罗做过的唯一一件事。
056. 做他的女人(4)
后来,那大汉都玛被翘振宁看中其出色的骑射功夫,赐了个职务,教授几个儿女的骑射。
那小女孩跟了她,作了丫头,和原来服侍的小丫头一道,她给了她们新名字,四大美人。
美人曾是东陵一位疆场副将的女儿,那位副将武功极好,为人正直,不善逢迎,后得罪权贵被赐大刑。他受刑而死,家眷被发放北地,美人的母亲在路上病死。
就这样,她带着二十四岁的灵魂,带着四大和美人,陪着和她一样孤苦的汨罗从十二岁的孩子长到十四岁。
没想到十四岁这一年,十六岁的太子却以质子的身份来到北地。
在当晚盛大的迎接队伍里,她在热闹拥挤的人群里看到他。凤青大妃早下了令,不准汨罗和她出去,只让她们混杂在族人里远远看着。
看到他那一刹,她的心跳却差点止住。
翘振宁身旁,明耀的篝火映着那个人惑城的容颜。一身月白如清璃,眉飞入鬓,眸黑如墨,仿佛远山浓翠。
那是……秦歌。
不,不是秦歌,他是东陵的太子上官惊灏。
只是,他唇角虽噙着笑,模样俊美无双,眼里却隐隐淌着一丝深沉疏漠。
明明只是十多岁的少年,她却觉得她无法看出他的情绪。一点也看不出。
翘振宁一脸兴盎,说介绍儿女与他认识。
他身边陪侍的大太监曹昭南是个精达之人,谈笑吃酒,八面玲珑;他只一直浅浅笑着。
每当秦歌这样笑,便是他兴趣缺缺的时候,在介绍翘眉的时候,他多看了她一眼。
翘振宁一掠凤青,凤青大妃轻轻扯了扯翘眉,翘眉羞涩低道:“殿下初到北地,翘眉愿作向导,带殿下四处走走。”
“如此便有劳二公主了。”
太子说罢,眉宇轻扬,又淡淡问,“说了这许久,怎不见三公主?”
凤青脸色微变。
她在人群里颤抖着,怔怔看着他,半晌,才想起要出去,却突听得翘振宁一声轻咳,一道低沉的声音随之在背后响起,“公主,领主说汨罗夫人今晚宿在他的营帐里。”
这一宿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除非她想汨罗受苦。
她冷冷一笑,停下脚步,轻声反问,“都玛,你便是这样报答你的救命恩人?”
……
第一晚,便这样过去。
第二晚,却发生了大事。
这晚更深人静的时候,她让美人设法帮她去送信。
美人年岁虽轻,却艺高胆大,性子冷静。
太子营帐内外虽有人守着,但都是东陵卫军。翘振宁派去守卫的人都被曹昭南安排在外围。说是质子,实是荣瑞帝对北地以示信诚友善的恩典,这位大太监怎肯舍弃自己军队不用而用北地军队做守护?
送信虽难,但只要美人想法避开北地武士,将信悄悄交到东陵军士手中,让他们代为通传未尝不可。
然而,美人回来的时候,却一脸惊怒,说出了大事。
原来,美人去到太子营帐附近,隐在僻幽处伺机等候的时候,却看到翘眉从蟁楼的方向神色惊恐慌张跌跌撞撞的回来。
翘眉美貌,却绝不像常人所说的貌美智浅,相反,这个少女聪睿,城府深,且性子极沉稳。
美人何尝看到翘眉这副模样过?不由得惊疑思虑,没多想,立即尾随翘眉到了大妃的毡包外。只怕翘眉又生了什么计谋来害自己主子。
毕竟,两年来,翘眉施计给她小鞋她穿的数次并不少。也幸好翘振宁虽薄情,到底仍有一丝顾念旧情,不许大妃杀害或暗伤了她俩母女。
她也只忍着,并不还击,只怕害了汨罗。
殊不知,美人却在大妃帐外听到一件大事。
原来,翘眉夜约太子到蟁楼见面。
但这蟁楼却是个可怖去处,是凤青大妃养毒之所。
楼内建设美轮美奂,各房饲有各种美艳毒虫,内有迷香毒气缭绕,也辟有休憩的房间。
若要进这蟁楼,必须先服大妃配制的解药。否则,不说那毒虫害命,单是这毒气入体,损了心脉,便即毙命。
然这解药却极难配,一来所用各种药材繁复又珍稀,一时难以筹集大量珍贵药材来炼药,二来大妃既将那处作养毒之地,便绝不想有人能随便进入窥探了去,是以每隔一段时间才配药一次,作自身进去观察制毒之用,所以,即便是大妃,手上解药亦有限。
翘眉倾心太子,想与之秘聚,却度量溯漠除毡包外再无可聚之处,然而在毡包里见面却极不便,将太子约至己处,怕被人说了闲话去,太子那边又守卫重重,想说些体己话,做些亲昵之举也不得。权量之下,便偷了母亲的解药,约太子到蟁楼去。
适逢曹昭南随翘振宁到十数里外视察北地军务整顿去,并无约束,太子似饶有兴趣,便随了翘眉去。
哪知,解药并不凑效。蟁楼内,二人正相偎说着话,太子突然昏倒。翘眉大骇,顿时也只觉心胸促闷,性命攸关,她慌乱之下,竟跑了回来。
057. 做他的女人(5)
大妃也惊住,道,“眉儿,你是在我平日放药的匣里拿的解药吗,我在蟁楼新养了毒物,这毒物放出的毒气厉害,旧的解药已不足够抗毒,我另在药房新配了解药,适才你能抗住毒气是因为我在你们姐妹二人幼时便给你们服下了能抵御多种毒物的珍药,太子这时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翘眉一震,哭求大妃去救他,说她爱上了太子。
大妃突然冷冷一笑,道:“不,你不是眉儿!你是容儿!眉儿知道新药放在那里,她爱蟁楼的布设,时常进去憩息看书,早拿了新解药,只有你向来做事莽撞!”
翘眉大惊,颤抖着从脸上揭下一块人面。
渴帐外的美人也吃了一惊,眼前那个果是翘容!正震惊,却远远看到翘眉朝毡包的方向走来,遂连忙藏好。
大妃看翘眉进了来,将事情说了,翘眉一声不吭,冷冷盯着翘容。
大妃狠狠扇了翘容一个耳光,犹自气得发抖,“我教你的易容术,你倒掌握得好得炉火纯青!竟冒你姐姐之名去做那不知廉耻之事!”
接翘容痛哭,“我约太子,他不肯见,我看他对姐姐似有好感,才想出此法,只待日后他对我有了情谊再告诉他。”
大妃咬了咬牙,又问翘容,这事可还有人知道。
翘容摇了摇头,道:“我易容成姐姐,白天趁太子在幽处散步时和他相约,东陵武士远远跟着,并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大妃乍惊还喜,道:“那里是族中的禁地,族人都知道绝不能进,也和东陵的人略提过。太子,咱们绝不能救!毒气攻心,除非他内力极强或是体内也有抗毒之素,否则,根本没有存活的机会。”
“试想一下,我们去救他,若教人发现了,救活了尚好,若救不活追究起来,太子便是因你而死,你可知有什么后果?你必死无疑,甚至祸连全族!你道东陵皇帝会放过我们?若是太子自己误闯蟁楼而死,则我们还有一丝生机!”
美人听得心惊,却见翘眉突然跪下,求大妃救太子。美人也不敢再留,急急回来将事情告诉了她和汨罗。
她又惊又急,然而,大妃的顾虑却是对的,并且,这事去找翘振宁也没有用,关系全族祸福,翘振宁必不会救;若告诉曹昭南或东陵武士,则北地难逃责罚。再说,翘曹二人此时也不在。
汨罗也是大惊,那焦急竟似不下于她。
她赶紧收敛心神,想了想,问美人,翘眉当时的态度怎么样。
美人说,翘眉似乎想救人,但大妃派了都玛守住,绝不让她出去。
她略一计较,去了翘眉的毡包。都玛奉大妃之命,不让翘眉进出,终究卖了个人情给她,只当没看见她。
……
从翘眉的小毡包出来,她凝了眼头顶的星光,抚了抚脸上的人皮假面,将翘眉腹诽数遍,向蟁楼而去。
翘眉刚刚和她做了个交易。
和翘容一样,翘眉也爱上了这个俊美华贵的东陵太子,想相救,却也顾虑惹祸上身。
翘眉手上新解药不多,给了她仅有的两颗,同时也让她服下其他的毒药,并将翘容用过的人皮假面给了她。
翘楚很清楚这些东西的用途。易容成翘眉,若能救,告诉太子,是翘容害他进的蟁楼,翘眉救的他;若不能救,太子的死是因为误闯蟁楼。
如果她违反了约定,则翘眉不给她解药,她会死。
……
蟁楼很大,彩楼画栋。画上,天人横萧管,奏乐舞,衣袂连决,仙乐飘飘。浓彩重泼,那一帧帧的飞天图画,真的很美。
可惜,越美的东西越毒。
她是在三楼的廊道寻着他的,没想到他竟能支撑着从房里走出来。
他一袭藏青长袍,倚在栏杆上,半眯着眼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那微微混浊的眸漾着一抹邪魅,和美丽澄澈的天人形成浓烈的对比。
她却知道他快支撑不住,他眉宇氤氲着一团青黑,唇色青泠。
看着她焦急的朝他跑去,他轻笑道:“不是走了吗?怎又回了来?”
眼里带着浓浓的讥诮。
这是和“秦歌”再见后的第一次话,可是,她能说什么,什么也不能!淡淡说了句“刚才那个不是我,是我妹妹翘容的易容”,便没再说话。
她摘下腰上小荷包,将药丸倒了出来——还剩一颗半。翘眉只给了她两颗药,她怕他中毒深,自己不敢吃足一颗,来的时候吃了半颗,留下半颗。
她将整颗药丸递送给他,他却饶有兴味地盯着她掌上半枚药丸,“这颗呢?不给我吃吗?”
她突然想起秦歌,冷冷道:“我也只有两颗药丸,这半颗是我的。”
他似乎一怔,唇角一挑,接过药丸,咽了。
她将他搀了起来。
晚了服药,他才走几步,便已支撑不住,蓦然倒在她的肩怀。
虽是少年,他的身量已长成,她被重重压着,又惊又急。将他拖行了几步,却顿觉心跳偾张,胸口发闷。她知道,她也开始支撑不住了。
她正想吃药,犹豫了一下,终于将剩下的半颗药丸送到他嘴边。他脸色微微一变,正要说什么,却昏了过去。
她咬了咬牙,含药撬开了他紧闭的双唇……
058. 做他的女人(6)
走到二楼的时候,她心口绞痛,再也支撑不住,脚下踩了个空,连着他从高高的楼梯摔了下去。
着地的时候,她的头磕到地上,头破血流,他的手足重重撞到梯角,翻滚出数尺,腿被墙角的小鱼犁刺穿,袍上鲜血淋漓。
那是大妃用来戳起毒物的小犁。她心里一疼,眼前昏黑,无法站起,咬紧牙爬到他身边,去推他。
“起来,这里不能久呆,快起来。”
“醒来。”
“你要睡回家睡。”
“上官惊灏,你爹喊你回家吃饭。”
她起不来,只能一直说,不知道说了多久,嗓子沁出淡淡的咸腥,他眼皮微动,睁开眼来。
看到她的模样,他慢慢锁住眉。
她松了口气,才发觉连指头都无法动弹了,嘴朝大门努了努。
他看着她,突然笑道:“翘眉,我爹不会喊我回家吃饭。”
她想了想,哑声道:“不是说你是皇帝最爱的儿子吗,怎么,和你爹吵架了?那便你喊他吃饭吧,有时,示弱示好并不是件坏事。”
他一声冷笑,却随即沉默了。
半晌,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只听得他轻声道:“示弱我知,只是示好吗,嗯,也许你是对的。”
她笑了笑,又听见他问,“为什么救我?”
“我爱你的容貌,一笑倾人城,人都喜欢最美最好的东西。”
他似乎一怔,没有答话。
她多久没和秦歌这样说过笑了,又道:“那我对你一见倾心。”
“可能吗?”他冷冷反问。
“嗯,我也不信。”她自嘲一笑,低声道:“那便是我爱你尊贵的地位吧。”
“你是翘卿二女,地位已贵。”
“我受人欺侮的时候,你不知道罢。”
他轻轻笑了。
——那便做我的女人吧。眉儿,若有一天我得登尊位,必你以天下最贵之聘迎娶你,从此护你不受任何欺侮。
昏厥过去的时候,她听到他这么说,自见面起,总觉得这个少年桀骜暗藏,这时,他语气极淡,她却觉得他不像说笑。十六岁的声音,深沉而危险。
眉儿?
她突然只想不顾一切告诉他,她是谁。神识却慢慢涣散,除去感觉一双硕实有力的手将她抱进怀里,一拐一拐地往门外走去。
……
醒来的时候,却物是人非。
她,汨罗,四大和美人被送到千里以外北地的一个小族里。她们被幽禁起来,随行还有一名族中巫医。
她一直卧病在床,起不来。
醒来的时候,巫医说,她能拣回一条命已是大幸,毒气侵入心腑,落了心疾,再也好不了,好好将养着,希望能熬过花信之年。
半颗药的结果。她沉默了很久,问汨罗,娘,太子呢。
汨罗伸手掩住口鼻,快步出了毡包。
四大低声道:“主子,太子他没事,那晚,你们两个晕倒在蟁楼外,大妃和翘眉看到太子没死,把他救了回去,将咱们隔离到这地方来。”
她闭上眼,应了一声。
她们在这遥远的地方过了几个月,直到一天,翘涵来看她。
翘涵很高兴,说,妹妹,你很快便能离开这地方。
她问,因为太子即将离开对不对。
翘涵一怔,苦笑道:“妹妹真聪明,想风青大妃是害怕你的容貌,太子若看到了……”
她摇摇头,容貌在其次,那一晚才是关键。翘眉虽给她下了毒,却仍顾虑她会将事情告诉太子。
她沉吟半晌,朝翘涵缓缓跪下,“姐姐,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
灯光将她从陈事里拉回。
她看向翘涵,“姐姐,六年多前,你没有将我托你的事告诉太子,没有告诉他救他的人是我对不对?”
翘涵苦笑,“是,我答应了你,却食了言。我看完你回去以后,二妹找了我,用我娘的性命威胁我,你知道凤青大妃的手段。三妹,我对不住你。”
“二姐果然料事俱到。大姐,过去的事便随它去吧,我不怪你。”
她淡淡道,心里苦笑,怪不得再见上官惊灏待她如此。
翘涵却突然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声音微微急促起来,“三妹,你听我说,来找你之前,我已经想过了,我娘年前已过世,我现在又嫁与杨烈,我还惧翘眉做什么!我已让杨烈将太子约了出去,我这便带你去见他,我们将事情向他解释清楚。”
翘楚一惊,倒没想到翘涵会如此做。
*****
柳子湖畔。
两名男子并立。其中,一名白衣男子眯眸远眺,远处舟苼歌舞,虽雪下不消,仍一派酒色盎然。
今晚,他那娇艳的妻子让身边的大丫鬟过来侍候茶水,似乎别有饵腻,她在防什么?
书房有秘道。他要进出几时凭她?他即便从大门出入又如何?只是,她要玩,他便陪她玩。毕竟,既聪又慧的倾城美人可遇不可求,他对她倒有几分喜爱。
是个有趣的夜晚,甫过门作客的杨烈夫妇约他至此,说是应翘楚之约。
翘楚,八弟的女人。这个女人似乎是个妙人,他有点想玩一玩,既然你上官惊鸿在乎。
位子只有一个,能和他争夺天下的,只有睿王。
059. 证明给我看
夜愈深,雪也越下越大。
“殿下,她们来了。”
太子的思绪教杨烈低声打断。
略一转身,只见翘楚和翘涵撑着伞踏雪而来。
虽及不上翘眉,但翘涵也很美,他的目光却定在翘楚身上,除去她的身份——上官惊鸿的女人,他对这个女人也生了丝兴趣。日间的小游戏,让他记住了她的眼睛,那双静敛却又夺目。
……
来路上,翘楚有想过和这个男人说些什么,见面一刻,反突然不知说什么才对。毕竟,错了的已经错了,他已娶了翘眉。
见她站在一边,听翘涵蹙眉与他细说,他静听翘涵说话,一双眼睛却盯着她,待听到翘涵说蟁楼的是她,他脸色一变,挥手止住翘涵。
翘涵一扯杨烈,两人悄悄走开。
她看到他凝眸看了她好一阵,方道:“过来我这里。”
翘楚度了眼两人之间的距离,叫一个安全。咬了咬唇,终究颤抖着慢慢走了过去。
他却劈手夺了她的伞,大手狠狠攫住她的下巴,“如果你是当年在蟁楼的女人,证明给我看!”
*****
同晚,皇宫,金銮殿。
殿外深雪寒风,殿内四角炉腾火蒸,但透过窗棂看去,仍带几分萧竣。
一旁侍奉的是大太监莫存丰,他微微睇了眼桌上明皇,心房骤然一缩,惜黄绢紧掩住,莫说里面的字,即连绢上白纸也瞟不到半角。
他微一思索,笑道:“皇上,虽说睿王大败西夏归来,边境仍需重兵驻扎、布防,以防西夏反扑,这交还的兵符,您可拿了主意要给哪位爷?”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存丰哪,你倒与朕想到一块儿去了,西夏这狼子不打不驯,听得朕身子不爽,便想着打过来夺我河山!”
听得皇帝夸赞,莫存丰反微微一惊,“奴才不敢,只是跟在陛下身边日子久了,遇事倒也懂得多思虑几分。”
却原来,早前这场与西夏之间的战争内有乾坤!
本来东陵国力强盛,西夏虽觊觎这“芳邻”日久,却不敢轻易妄动。前些日子却得知荣瑞皇帝恙症甚重,卧床多天,上不得朝,又素知众皇子间一直波涛暗涌,东陵又在邻国用兵,便想趁此发动战争,好收渔利。焉知荣瑞皇帝很快便重上朝堂,迅速调布兵马,并派睿王西征。
虽说睿王突然请缨,最后亦派其征战一事是皇帝也始料未及的,但这场仗却是皇帝早知西夏有意侵犯,佯装重病钓诱的西夏,藉此一役削弱了西夏的兵力,更要趁此空隙开始整顿众皇子之间的矛盾!
民间和普通官吏不知皇帝这内里乾坤便罢,这宫里,有些人却是心知肚明的。
皇帝的身体虽无对西夏传出的败坏,却也已日渐衰颓,继任人选一事也是时候落实了。然而,皇帝虽立了太子,但继任大诏一日未出,安放于金銮殿的正大光明牌匾之后,都未作得准!
太子虽最得圣眷,但贤,夏,宁三王呼声也极高,朝中各有势力支持,这些势力手上都握有重兵。皇帝若不小心处理,即使将新皇人选定下,他一旦离世,东陵必掀众王夺位大祸;他若想狠心夺下其他皇子的权势,为新皇日后登基肃清道路,则只怕引起两大祸患。
一,即起兵祸,被剥夺权势的皇子与其背后的支持者立时作反,甚至几个皇子联合作反,好等皇位继位者选重新洗牌。
二,被剥权势的众皇子退让,新皇登基后将所有曾经反对过他的兄弟全部杀掉。
实际上,皇帝心里意属太子,但面对此局面,想让太子顺利继位,又想将所有儿子都保住,却步步难为!
而众有势力的皇子各自密谋拉拢重臣、其他皇子之余,也想让皇帝改变原来立嫡的想法——废去太子,改立自己,遂都在皇帝面前克尽孝谨,又在皇帝分配于己的政务上做出政绩。
所以,此时,睿王归还的兵符交递予哪个皇子,将大有巧妙!
因为太子及三王虽都有兵力在手,但这个兵符,却掌有全国三分之一的兵马,谁能拿到,日后便大势在握。
但对皇帝来说,无论交予谁,似乎都是死棋,然而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现在不交,万一卧病,引起众皇子争夺则更为麻烦。
是以,宫里宫外估计,交符便在这些天。
这时,听得莫存丰问,皇帝划眉一笑,却没说什么,一双眼睛锐利的盯着案上圣旨,道:“这事容后再说吧,说过要奖赏老八的,这孩子的婚事也该办一办了。”
莫存丰堆了抹笑,连声称是,和那兵符一样,这则圣旨也是关键,里面写着睿王府的正妃人选!
这时,一个宫监推门进来,禀道:“皇上,曹总管到。”
皇帝挥了挥手。
那内侍立即报喏,“传曹总管。”
园庭中,一个眉相端隽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
殿门大关。
男人跪地叩拜,“奴才曹昭南叩见皇上。”
这个下跪的男人身份非同小可,正是皇帝跟前当红的大太监曹昭南。他和莫存丰分司内廷正副总管之职。
最让人对这位曹监敬畏的是,皇帝打破常规,自太子少时,便让这位大太监到太子府协助太子督务,而曹昭南同时又得以出入宫廷,经管内务。都说一朝皇帝一朝臣,若太子登基,这位曹总管将来必也是新帝眼前宠。
将最得力的大太监派与太子,皇帝对太子的厚望和用心也因此可见一斑。
这时,皇帝淡淡“嗯”了一声,道:“起喀吧,这旨意你翌早拿去宣了。”
060. 风雪夜未寝
曹昭南眸光捻动,唇角一扬,只低恭道:“奴才遵旨。”
皇帝摆摆手,“退下吧,存丰,你与下去罢。”
莫存丰心中一喜,脸上也不动声色,只道:“皇上今晚想传召哪位娘娘侍寝?”
皇帝瞥了眼桌上托案排列整齐的绿头牌,“今晚朕在金銮殿过夜。”
莫存丰答喏一声,便随曹昭南一起退了下去。
曹昭南走在前头,莫存丰略在后面,眼梢一抬,庭外多名禁军手持重械值守,又另有几名内侍值夜。
这时,一名内侍略一点头,“哟”的一声便扑冲到那曹昭南腰脚下,口中喊骂道:“貂鼠竟敢扰皇上圣寝,看不将你捉杀了。”
曹昭南并不及防,被他一推,这力道又猛,一跄之下,手中圣旨跌到地上。
莫存丰正走到他旁侧,顿时脸色一变,怒道:“大胆奴才,曹总管的驾你也敢冲撞?五十板子自个到司刑监处领了罢!”
那内侍惊颤着去搀曹昭南,莫存丰赶紧将地上圣旨拾起,递给曹昭南。
曹昭南接过了,淡淡道:“存丰,自个儿的人,宽待些。也罢,我领命在身,先去了,回头你我再喝上两盅吧。”
莫存丰颔首,眼见着曹昭南出宫门而去,立即拉过那内侍,冷冷一笑,道:“去告诉皇后娘娘,圣旨上写的是王家姑娘王语之。”
……
宫门外,曹昭南转身望向暗黑的宫墙,瞥了眼手中的“圣旨”,打开了,只见上面写着: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悉王家王氏语之德貌双全,赛试三场,聪慧才情压群芳,甚得朕心,八皇子上官惊鸿明睿德丰,二人堪称天合良配,特晋王语之为睿王元妃。三日后拜堂成亲。
他眼皮一阖,慢慢从袖中拿出另一张明黄绢子。衣袖轻拂间,那绢子铺宕展开,上写: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悉郎家郎氏霖铃德貌双全,赛试三场,聪慧才情压群芳,甚得朕心,八皇子上官惊鸿明睿德丰,二人堪称天合良配,特晋郎霖铃为睿王元妃。三日后拜堂成亲。
他淡淡一笑,将写有“王语之”一名的黄绢裹在掌中,略一运劲,摊开手掌,灰末飞流空。这事先在太子府里备好、拿过来的东西已用完了,再无用处。
*****
同晚更深,贤王府。
“啪”的一声钝响从贤王书房里传出,一撸古籍从书架跌下,散落到地上。
书房里,共有三人。
将书册扫跌的正是贤王,只见他眉目骛锁,显是动了怒气。
另外一人是个女子,一袭涤灰狐裘,裘上头披还散着碎雪,低声道:“儿,莫恼了。现时需尽快拿定应对之策方是。”
她与之说话的人是贤王。再看她,虽裘披紧裹,却仍能看出裘下那张美丽的脸,贵气自成,风姿犹然。
这女子却是郎皇后。
只是,皇后为何半夜出宫?须知,宫妃私自出宫是大罪,不管你身份如何尊贵。
贤王略一点头,沉声道:“母后所言极是。也亏得母后耳线,又深夜出宫告知,让儿子早一步获悉父皇心中想法。”
郎皇后咬牙一笑,“如今可知,这场选妃之赛,不过是你父皇作给我们所有人看的一场好戏,以杜绝悠悠口,异议声!若非上官惊鸿亲点翘楚,这些女子当中,岂非我郎家郎霖铃最出色?谁不知道王家和上官惊灏的关系?将王语之许给睿王,你父皇根本就是想将老八拨到太子那一边去!”
贤王接口,冷笑道:“这桩婚事已如此,兵符的去处亦可想而知!”
郎皇后紧握红甲,“还以为这些年你做事处处有条,你父皇对我也宠爱有加,原来他还是心心念念惦着上官惊灏的死鬼娘亲。”
“爷,按奴才愚见,事不延迟,宜立拿对策。”
这时,房中一直没有出声的青衣少年压低声音道,他头戴蓑帽,帽垂黑纱,说话间纱幕微动,却一派朦胧,看不清颜面。
贤王剪手而眺,窗纱之外,夜霜雪银天。
他背身一笑,扬手指向青衣少年,“你今晚来报,报得正好!本王不管上官惊灏和老八的女人有什么关系,此时他却是落了单。兵符一交,执符之人必须到边疆巡察。但若是重伤之人,又如何得去?”
郎皇后一震,贤王已轻笑问道:“我二弟现在何处?”
少年淡淡回道:“禀爷,柳子湖畔。”
*****
夜雪,睿王府。
睿王卧室,炉火熏流光,纱帐飘摇,数卷衣幅委地。一袭青灰褂袍,一挽素黑长袍斜斜铺盖在上。
女子破碎轻喘的声音透帐而出。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划破女人的声音。
“进来。”帐内,男人低沉的声音里透着一分暗哑。
“爷,奴才有急事禀报。”门外,随着一双粗黑棉靴踏进,带进数绺银白。
帐里男人似看出来人的迟疑,淡淡道:“铁叔,但说无妨,你知道这里无外人。”
“爷,那人来报,翘楚可能有危险。”
帐子猛然被撩开——
“惊鸿。”
男人侧身瞥向握在臂上的手,指白如玉。
“回我一个问题再走,可好?”
“嗯。”
“若我有事,你还会不会去找翘楚?”
玉手横斜,慢慢捡起地上黑袍。
人离帐冷,只有薄薄一句“不会”还飘荡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