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落花有意
chapter1
有些人一辈子只能遇见一次,然而有这么一次也就够了,足够改变剩下的年华,就像苏唯一之于李涟漪,就像阮守务之于杜程程。
李涟漪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满不在乎地说“还能这么样?等他甩了我前,我先踹了他呗”,视爱情为粪土的杜程程,居然会自杀。
在阮守务推迟婚期一周后,婚礼照常举行的今天。
到家时意外的竟看见了顾方泽。在客厅的沙发上,背对着她坐着。虽说是白天,但今日的天气并不好,阳光都让厚厚的云层遮挡住了。大概是听到了玄关处传来响动,他闻声望了过来,然后不动声色地,定住了目光,看着她,却不说话。
客厅没有开灯,有些昏暗,隔着一段距离,李涟漪只能看见那张脸英俊而模糊地轮廓。
也就看了那么一眼,她别开视线,低头换好室内拖鞋,默不作声地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淡定的走过去,上楼。
以她现在内心暴走的状态,她怕在直视那张骗死人不偿命的俊脸时,会忍不住……
弯腰,脱鞋,然后以奥运选手的速度与力量狠狠拍上去!
但这也仅止于想象,她压根就没这个胆子。
胸中仿佛有一口浊气无处抒发,周遭扑面而来的强大气压让空气凝滞得几乎令她窒息,即使深呼吸都不管用,索性就将他当做透明人,无视之。
脚刚踏上台阶两步,他终于开尊口。
声音悠悠的,略带点低沉,“刚才卫放打来电话,说……”稍顿,又道,“你的朋友,杜程程煤气中毒,目前已经送往市医院,生死未卜。”
屋子忽然变得极为安静,唯有中央空调运转时发出的嗡嗡声在偌大的空间回荡,向外嘶嘶的输送暖气。
李涟漪回过头去,不期然地撞上那双乌黑的眸子,这才好像猛地惊醒过来,淡淡的寒气从心里浮起来,她开口竟然有点结巴,“为什么电话……”一时间她不知该问什么,只觉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慌张。
他似听懂了,道,“他说打你的电话没打通,于是便找上了我。”言毕,看着表情迷茫地李涟漪,他不禁微皱了下俊眉,心口紧了紧,不受控制的话便脱口而出,“现在去还来得及,我送你。”
李涟漪好像没听到他的后半句话一样,抿紧了唇,二话不说转身下楼,奔至门口重新穿回鞋子,打开门就往外跑。
当刚听到程程出事这个消息时,她脑海中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念头:杜程程这个傻瓜,居然和她走一样的路!无可救药的傻女人!
天已经变了,原本沉沉压下来的云层终于不堪重负,噼里啪啦下起雨来。起初雨滴很小,可渐渐地雨势愈发的大起来,倾盆而下。
李涟漪匆匆跑出家门,脚上甚至还踩着双细跟高跟鞋。豆大的雨点很快就将她浇了个透,可她顾不上那么多,顶着大雨就往离家三百来米的候车亭跑。这附近都是别墅群,大多住户都有私家车,所以出租车是鲜少从这里经过的,站台空荡荡,看得令人发慌。
“吱呀——”黑亮低调的奥迪追上来,在她身边停下,一个转弯,险险的拦住她的脚步。
墨色的车窗缓缓降下,清俊平静的脸,他凝视着于倾盆大雨中直立着,浑身湿透,正大口喘着气的她,她的表情带着些许仓皇失措。薄唇微启,“上车,我送你。”一双漆黑深亮的眼睛里有光华流动,又似隐隐跳动的火花。
这个女人,永远不知道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咬着唇,看了他几秒钟,唇色白了几分,随即果断的快步绕过车头,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低头钻了进去。
车内很安静,只能听见她尚未抑制下去的重重喘息声。偶尔有辆车子超速飞驰过,掠起一大片或是晶莹或是浑浊的水花,喇叭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不见。
红灯,一分钟,车子在十字路的交叉口停下。
顾方泽转过目光,看了眼身旁的人。她正怔怔的看着窗外密密的雨帘,见车停了下来,竟是惊了一下,惶惶然地看向他……
泪盈于睫。
她居然哭了。长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空气中轻轻颤动,像蝶儿的翼,晶莹剔透的泪珠没有滚落出眼眶,单是倔强地停留在那儿,波光粼粼,潋滟非常。
两人默默对视了几秒,顾方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正想转回目光,就见她舔了下干燥的嘴唇,一双眼,盈盈波光的瞅着他,嗓音沙哑道,“顾方泽,为什么与我有关联的人,总是离死亡那么近?”她自己是,她的母亲是,她的宝宝亦是,这回……连程程也卷入其中。
她怕了。生命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失去了就没有了,想寻都寻不回来。她曾经失去了孩子,差点失去了母亲,甚至连自己都险些没了性命——这回连她的好友……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宿命存在?”
顾方泽沉默了会儿,道,“不要想太多,那都是意外。”车窗外雨势未歇,瓢泼而下,整个世界都仿佛笼罩在蒙蒙的雾气中,令人看不清前方的方向。
他再次将目光移向了她,还有几颗泪珠悬在睫上,像露水挂在青嫩的枝头,她的脸衬着外面的雨帘,弧度异常地柔软,唇色纸样苍白,有点像日本的瓷娃娃,可那神情却显出几分倔强与硬起来。
他不做声。
李涟漪浑然未觉,眨了眨眼,强自将眼泪收回去,她继续道,“我不服气,凭什么——就算世上真的有宿命,那我也要将它翻转过来。”说着,却似有些说不下去,转而像是在与谁商量,或是自言自语,“……要不然,就让程程好好的也行……”
她已经无法再承受,她所爱的人离她而去。
也不知怎么的,乍一听到程程出事的消息,她立马的反应就是她一定是自杀。那一刻,这个念头像某种预言,缓缓划过她的心头,激起阵阵波涛汹涌。
顾方泽静静地看着她自说自话,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目光很轻很淡地放在她交叉放在膝上的手指上,顿了顿,那尖利的指甲几乎要抠入肉里了,再将视线游移而上,停留在她手腕上那道淡得几乎已经看不见的疤痕上。
就这么一瞬,眸色转浓。
或许是没有再得到回应,空气中的异样分子让她的防御系统做出相应反应,李涟漪下意识地抬起头,只是那么一抬眼,便望进了那双深黑到极致的眼睛里去。就像是黑洞,仿佛能吸走一切事物,可那深处,又似乎错觉般的涌出几道流转的光华,明亮灼人。
一股子清冽好闻的气息迎面扑来,待她反应过来,已让顾方泽拥入怀中。
他轻轻吻着她的额头,圈住她因惊吓而向后仰的身体,低声抚慰道,“乖,别怕,都会好好的,别怕。”他字字清晰,唇上似是带着火焰,灼烧着肌肤。
他明白,她有多害怕。在经历过那么多相似后,她的心理防线已经接近崩溃边缘。
李涟漪在他怀中僵硬了一会儿,而后慢慢放松,她觉得满世界都是黑暗,只余下额上那炙热的温度。心尖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喉咙似乎被噎住了,酸楚难当,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说,“杜程程会好好的,我保证……”顿了下,声音竟透出几分笑意来,“乖,丫头,别哭了,丢人给谁看?”
这句话就像引爆炸药导火线的引子,突然就逼出她强忍她的眼泪来。她将头埋在他胸前,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呜呜的哭出声来。
过往的一幕幕从眼前浮云般掠过,原本早让心变得波澜不惊,可一触到那最疼最软的部分,她就受不了。
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经深深的惧怕上了死亡,那种失去的滋味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绝望。
苏唯一离开了她,紧接着母亲以死相逼,在她面前自杀,意外的发生差点让母亲与她还有肚中的孩子齐齐丧命,可还未待她松下一口气,孩子莫名其妙地就流掉了。她千里迢迢一个人坐着火车去找顾方泽,不顾羞耻地让她与他求婚,好不容易以为人生终于尘埃落定了,尔后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以至于后来她一人坐在浴室的地板上,看着自己手腕那道新鲜的狰狞的伤口汩汩地流出鲜红的血液,心想原来要解脱原来如此简单……
她的世界全然崩塌,连根支撑她活下去的柱子都没有,觉得自杀是拯救自己的最好的方式——死亡,就是这么诱人而可怕的东西。
她无法忍受身边的人再次这么做。
车后响起了震天的不耐烦的喇叭声,顾方泽这才松开了手,将她推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黑眸愈发的深黑明亮。
他薄唇轻轻勾起来,伸出手指将她脸上的泪珠一并拭去,笑道,“哭什么,人又没死。”
她犹自发愣,望着他喃喃,“可是……”
他慢条斯理,“谁让你刚才跑那么快,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就跑了。”
chapter2
他慢条斯理,“谁让你刚才跑那么快,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就跑了。”他说,“杜程程被送入医院时生死未卜,但经医生的抢救,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声线温柔地将余下的话说完。
李涟漪:“……”空气骤然而静。
雨哗啦哗啦的下,车子在后头司机的谩骂声中不慌不忙地发动,朝市医院的方向驶去。
半晌,她抬起还余留着泪痕的脸,很平静的道,“顾方泽,你还可以再无耻一点。”她说,对他的刻意捉弄表示严重的不满以及强烈的谴责,但是一低头间,笑意却再也藏不住,逸出了唇角。
“如果我真的无耻,那就该放任你一个人——而不是‘好心’送你过来,还奉献了件刚换上不久的新衬衫。”他仍是在笑,浅浅调侃,云淡风轻。
其实唯有他自己知道,当他接到那个意外的电话时,原本是留在家中等她回来,这般说给她听是故意的——单单他一人受煎熬,太不公平。可后来当他看见她露出孩子般无助的惶然神情,再眼睁睁看着她惊慌失措地冒着大雨跑去家门时,他又不由得后悔起来。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脚步已然随着念想紧跟了过去……
原来他仍是会心疼,不忍看她难过如斯。
李涟漪丢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对他明显戏谑的话不做理会。
杜程程出事这个消息带来的阴霾一扫而光,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或是刚才已经在所有的压抑所有的恐惧都在顾方泽的怀中发泄了出来,她必须承认,他的胸膛让她感到安全。他抱着她抱得那样的紧,她可以清晰地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很冷静,同样的,也很温暖。而她就像那沉睡者的被冰雪覆盖了的枯枝,经过了隆冬,春天的温暖融化了坚冰,慢慢的苏醒,复苏,抽芽,生长。
连身体都轻松了许多,但心又2好似让其他的什么东西取代给涨得满满的,那东西让她很快乐,快乐得甚至有点儿发疼,她猜那大概是程程脱离危险地消息给她带来了好心情。
随着大雨而来的,是持续下降的气温。李涟漪和顾方泽住的小别墅是在郊区,离市中心,尤其是市医院挺远,走一趟大概就得四五个小时,所以待黑色奥迪在医院外的停车场停靠时,雨已经停了,但气温也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明显降低了不少。
李涟漪身上的湿衣服还未干透,一打开车门立马就让凛冽的寒风吹得全身发抖,又赶紧缩回了车内。顾方泽扫了她一眼,随即从后座拎出一件西装外套丢给她,道,外套脱了,把这件换上。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接了过去。
下车后她自顾自地先走。虽然她极少坐上这辆看着顺眼坐着舒适的奥迪,但也已经养成习惯:她自己开车门,下车先走。因为某人在给车上锁前,还要稍稍清理下已经很卫生很干净的车内空间。说实话这挺耗时间,还容易让人看得窝火——她没耐心等。
走了几步,腰际一紧,一只大手缠上来。
抬起头,望见那好看的下巴线条,疑惑。
顾某人面色自若,“刚才你跑得那么快,我怕动胎气,伤了宝宝,所以得把你栓紧点。”
……若是平时,说不准李涟漪就一个白眼暗翻过去,顺便腹诽“吃豆腐就吃豆腐,找什么借口?”了,可就这么一句随口说出的话,令她浑身微微一僵,本轻松了些许的心再次沉了下去,仿佛海面浸透了水,让她呼吸滞了滞,忽然觉得有点喘不过起来。
牙齿将唇磕得痛极,她浑然未觉,任由他搂着她走进了医院。
杜程程所住的病房在住院部的二楼,214,挺不吉利的数字,李涟漪看着极不顺眼,敲门时就琢磨着给那个不争气的女人转病房,可当看见来开门的人的那一刻,她愣住,眨巴眨巴眼,突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来开门的人是卫放。
那张帅气逼人的俊脸上几道刻意的抓痕,鲜红鲜红的,从鼻梁一直延至下巴,掉了两粒扣子的衬衫,露出的同样挂着抓痕的肌肤,很显眼很销魂。
只要看过晚间八点档泡沫肥皂剧的人都不会纯洁的以为这是猫抓出来的。
这年头,纯洁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于是,李涟漪轻轻勾起了唇角,对着头发乱糟糟,表情更是乱糟糟的卫放嗨了声,很不纯洁地道,“卫放,我建议你下次在调戏良家妇女时,选择指甲短点的姑娘。”
卫放嘴角抽搐,看似心情恶劣到极点得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不明真相就请围观!哼,你们这些女人……”不说了,越说越憋屈。
“我们这些女人怎么了?”李涟漪一听,挑了挑眉头,问。
卫放张嘴欲言,神色复杂了一下下,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冲她旁边的顾方泽道,“顾少,拜托管好你家女人的嘴,我怕她哪天半夜外出,会险遭不测。”
顾方泽在外头向来极为注意其优雅冷淡而不少温和和礼貌的形象,微微笑了笑,居然从善如流的答应了。
李涟漪冷眼旁观,这两个男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程程的情况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一些,大概先前还是睡着的,因为他们的到来而醒了过来,此刻有些睡眼惺忪。
见到她,懒懒地坐起来,怏怏打招呼,“涟漪,你来了啊。”
不说话还好,她一开口说话李涟漪心里头油然就升起一股子气,几步走了过去,一屁股在病床边的椅上坐下,斜瞅过去,没好气地道,“是啊,来看您老人家去见上帝了没?”
杜程程还没说话,卫放就抢先开口道,“说到这个,那都得感谢我,要不是我路过你家顺便串个门,你杜程程这条小命早就——”
“死人你给我闭嘴。”杜程程平静地出声,打断卫放的话,可她眼里分明冒着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光芒万丈。
而向来嘴贫的卫放竟真的噤声了,讪讪地走到一边坐下,耷拉着脑袋,后又朝着李涟漪撇撇嘴,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冤屈样儿。
李涟漪瞧着,将两人的举动一一收入眼中,心中似乎隐隐明了什么。
这俩冤家,有情况啊。
轻咳了声,她凑过身子去,装作替杜程程拿枕头垫背,在她耳边,用仅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老实交代,到底是什么引发了一场血案?”眼角余光瞥向卫放伤痕累累的俊脸。上天怜见,这孩子的脸生得太不安全,三天两头就破一次相。
杜程程听言顿了顿,片刻也用同样的音量咬牙切齿道,“靠,那只猪居然敢趁我昏迷时撬锁闯入我家里,亲我,还摸了我的胸!”从头至尾的最后一个音节,虽小声,但非常之铿锵有力,大大满足了李涟漪的求知欲。
她以正常人的思维将杜程程的话重新理解了遍:看来是卫放为了救程程,无奈之下只好撬了门锁,闯进她家救人。又见她中毒昏迷了,一时情急便发挥了人道主义精神,为她做了人工呼吸和心脏复苏……
救人的结果是:醒来的杜程程搞清楚当时的状况后,怒极攻心,纠纷交加,将卫放给强X了。
向善良伟大的卫放同志抱以最崇高的敬意和……同情。
又听见杜程程在她耳边悄声,贼兮兮道,“话说,怎么你家那位也跟着来了啊?我哪有这么大的面子——还有你的衣服……”嘿嘿笑了两声,眼神意味深长地看向正与卫放坐一块儿,面带浅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的顾家大少。
李涟漪无言以对。过程太复杂,结局很悲催,想想,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说杜程程是罪魁祸首,那么顾方泽就是那个同样罪不可恕的帮凶。
心火顿起,于是她压低声音说,“杜程程,虽然阮首乌弃明投暗了,但你也别给我想不开呀。”痛楚在哪儿她戳哪。
杜程程脸上的笑敛了敛,李涟漪看在眼里,心中暗道活该,叫你脑子短路赶时髦自杀!
过了几秒,杜程程道,“那啥,其实我真不是故意要自杀的,我就想烧壶开水,等在那两个JIAN人的婚礼现场上,趁机泼到新娘脸上去的……但我等啊等,不小心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忘了关煤气,所以……”
李涟漪沉默了。
同样过了几秒,她道,“杜程程,你心肠歹毒之程度让我心生钦佩。”
杜程程咧开嘴,“嘿嘿,过奖过奖啦。”
李涟漪回以一笑,低声说,“你这个傻女人。”亏她还是靠编故事赚钱的作家,这么蹩脚的谎言也掰得出来。
临走时杜程程对她咬耳朵,“涟漪,其实你也聪明不到哪去哈,经历了首乌一劫,我觉得你家那位其实真的挺不错,以前我看走眼了。”
她怔了半响,还没说话,卫放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拍拍脑袋,叫了起来,“对了,涟漪,说来这次你的功劳也不小啊——你还记得上次在马拉维你提前回国的时候,你硬塞给杜程程的那个药箱吗?”
“当时这女人情况很危险,救护车又没这么快能到达——好巧不巧,我眼神儿一滑,就瞧见那小药箱搁在那儿,就想死马当活马医吧,说不准还真能找出点有用的药来——没想到,嘿,还真让我给找着了,你猜我找到什么了?”卫放报出个药名来,又心存余悸的道,“盐酸纳洛酮,涟漪,你未卜先知啊,如果没这药,说不定杜程程就真的翘辫子,见真主阿拉去了。”
李涟漪愣了下,很快便想起了,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她在去马拉维前就已经准备好个小药箱,专门就是给程程用的,所以后来走前,就将它给了她。
盐酸纳洛酮,别名苏诺,这种用于紧急抢救一般性呼吸道中毒的药物,李涟漪本来是想,地震过后的地区往往会释放有毒气体,所以有备无患才叫妥善……没想到,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chapter3
医院长长的走廊,弥漫着浓浓的药水味儿,李涟漪心不在焉的走着,有些恍惚。
顾方泽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头,只见她细瘦的背脊在眼前轻轻起伏,背部线条很单薄,一个人走在前面,目不斜视,两手规规矩矩地垂放在身体的两侧,步伐均匀,与一般的大家闺秀无异。
以前的她,走起路来都是连蹦带跳的,黑长乌亮的秀发简简单单地束在脑后,随着动作一跳一跳,透着股不谙世事的清新活泼。偶尔停下步子来,回眸一笑,灿灿生辉。
而顾家需要的是一位能出得厅堂,落落大方的儿媳妇,所以四年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的被改变,却无能为力。他已不记得到底有多久没见过那样笑容熠熠的她了。
两人在走廊一前一后的走着,沉默无言,李涟漪忽然在前面停下脚步来,转身,目视着他,道,“顾方泽,我这回,算不算做了好事啊?”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大抵就是说的这种情况了罢。她未想到过程程会煤气中毒,更未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竟会救了她一命。
好似被老天爷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一样,前一刻还觉得天崩地裂,转眼却是一村的柳暗花明。
她看着他,神情有些欢喜,又有些执拗,像个亟欲得到肯定的孩子。
顾方泽亦停了脚步,让她的表情逗得莞尔,片刻,勾起唇角,轻嗯了声。
得到肯定的回答,李涟漪冲他笑了笑,满意地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这里是住院部,走廊很静,往来的人们的脚步都刻意的放轻了许多。于心安中,她在心中默念:不知上天可否看在她救人一命的份上,还给她另一条命?
出了住院部,在大门口遇上了熟人。
穿着大白褂,戴着黑框眼镜的秦墨摘下口罩,面带微笑的与她打招呼:“李小姐,很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吗?”
李涟漪表情稍僵了僵,而后亦笑起来,道,“挺好的,原来秦医生在市医院工作啊。”顿了顿,又指了指身边面色如常的男人,道,“这位是我的丈夫……”秦墨的出现太突然,恰巧顾方泽又在场……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说出一切——以至于连看他的勇气都消失殆尽了。
最差也是最理所当然的场合。
顾方泽不动声色,伸出手,客套道,“你好,秦医生,我是顾方泽。”
秦墨,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明星医师,风头正劲,他隐约记得上回在报纸上的匆匆一睹,去马拉维的随行医护人员名单里有她的名字。
秦墨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李涟漪,不过转瞬,她亦伸出手与顾方泽交握,沉稳一笑道,“顾先生,你不必自我介绍了,我知道你,你在b市很有名。”一番话,不知是讽是赞,总之,顾方泽还是一副淡定的模样,不以为意,从容回道,“彼此彼此,秦医生也是b市的名人。”
三人就在住院部的大门口三言两语地聊起来,出乎李涟漪所料,秦墨并未提及宝宝的情况,只在走前悄悄将一张字条塞进她的手心里,而后冲她模糊的笑了笑,道“还要去巡房”就告辞走了。
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却在不久的后来掀起了惊涛骇浪。
李涟漪的害喜反应渐渐少了些,只要不吃过于油腻的食品,基本也不会呕吐,由于常常做些幅度不大的有氧运动,腰酸背疼的情况好了很多,但依旧嗜睡。
有时候甚至会在与人说着说着话,忽然就没了声,待人觉得不对劲时,才发现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比如说现在。
顾方泽近些时日很忙,在家几乎看不见人影,今日好不容易在家呆着,两人的关系又没有了前几天的剑拔弩张,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李涟漪窝在沙发里,听着顾方泽心不在焉的淡淡的嗓音,竟恍然睡意朦胧。
眼皮直打架,最后终于撑不住,放任自己陪周公下棋去。
睡得也不久,十来分钟的样子,惊醒过来时脖子有点酸痛,大概是落枕了,再一看,发觉身上已经盖了个又厚又大的被子,很严实,将她裹成了蚕宝宝,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睡着的时候觉得胸前堵得慌,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她身上似的……原来是被子惹得祸啊。
自然而然的想到了给她盖被子的人,福妈不在,自然非顾某人莫属。念头一闪过,脑中忽而轻微的晕眩了下,她不禁闭了闭眼,好待这种莫名的感觉散去,心中生出淡淡的疑惑,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怎么单是想到那张要笑不笑,妖孽得欠拍的脸,就有点心神不宁呢?这种感觉……很怪异,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看了看四周,起居室没人,之前开着的电视也关了,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周遭很安静。唯有主卧室的方向隐隐透来一点光亮。
没再多想什么,她从沙发上起身,随手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朝主卧室走去。
她在心中猜测,此时顾方泽会在做什么?
睡觉?还是看文件?——后者的可能性看上去更大……
要不然,是在抽烟?
想到这里,她皱了下眉头,忆起那日他在窗前抽烟,烟头那点红星一闪一闪,将他的脸映出几分凌厉来。她讨厌烟味,也不知这个有洁癖又龟毛的男人怎么的,居然开始抽烟了。
改天要强烈要求他戒掉。
这么思虑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主卧室门口,门虚掩着,透出几抹拉得长长的昏黄的光亮。她立在那儿,暗想需不需要敲门,敲吧,说不定他会生气,以为她没有将这里真正当做家;不敲吧,又怕好巧不巧撞破他的隐私……
正踌躇着,忽然就听见那里头传来声响,她凝神一听,发现是顾方泽正与人通话的声音,很低,像絮语。
秉着不侵犯他人隐私的原则,李涟漪本欲掉头走人的,却无意听到他略微捉高了音量,使得那声波清晰地传了出来:“柳瑞,你这么做,是想背叛我吗……”略微冷淡,却隐隐含怒的嗓音。
不像顾方泽平时会说出来的话。在外人面前,他向来是稳重而温和的,带着贵公子式的矜雅,从不让自己的真实情绪外露。
李涟漪一直以为,自认识他以后,是唯一一个能真正惹得他情绪出现大波动的人——她是不一样的那个。他只会无奈又宠溺地叫她“丫头”,只会被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转身暴走,要不然就是用另一种方式惩罚她,让她第二天下不来床。
记忆里,他只对她一人用过这种口气说话的,于是她理所当然的以为就真的只有她一人。但没想到……
已经举起来的手指蜷缩了下,举起,本想敲门,可终于还是放了下来,垂于身体两侧,慢慢握成拳。
走廊很暗,没开灯,福妈福叔还有欧琳都不在家,除了主卧传出的细微动静,几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她突然觉得有些寂寞。
这种感觉真是糟糕。
几秒钟后,她转身走进了隔壁不远处的客房。
听不见身后传来的低低的细微的声音,她反手将门带上,望着满室的黑暗,静立了一会儿,伸出手掩住嘴,打了个呵欠,还是睡吧,睡着了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主卧室。
顾方泽刚洗完澡不久,他觉得有些头疼,靠在床头抬手轻按着太阳穴,不禁微微苦笑,明明是那女人淋了雨,怎么生病的反倒是他?
电话那头柳瑞还在细声细语的说话:
“方泽,你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好歹我们也是大学同窗,再说,你能把我弄进ly集团,给我找了份那么好的工作,我感谢你都还来不及,怎么会背叛你呢?
—— 分明是有人在诬陷我。”
他听言在橘黄的灯光下勾起了唇角,发丝垂落在额际,覆上大片阴影。
他说,“柳瑞,你要记着,我将你送进ly的目的是什么……苏唯一是我的敌人,至少在我击败他前,我希望你暂时控制好自己的心,别轻易的爱上他。”
“……我不想看到,到了最后,你会和我站到对立面上……”语气愈发的轻柔,果真是像情人的絮语。
那头轻笑一声,嗓音妖娆动听而不显轻浮,“顾公子就放一个百心吧,我自有分寸,过不久,ly集团就是你“盛世”的了……对了,“腾飞”企业的收购计划你进行得怎么样了?”
顾方泽轻嗯了声,轻描淡写道,“这件事暂时搁置,你先办好我交给你的任务,后面的事情我自己来处理。”
挂了电话,他疲惫的闭上眼睛,太阳穴仍是突突的跳,疼得厉害,想必是感冒或是发烧,胃亦有些不适……
他起身,在柜中翻出药箱,取了几片止痛片,又在卧室的小冰柜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和着水,将药吞了进去。
那女人……不知醒了没有?总不能一直在沙发上睡,就以她那身子骨,早晚会着凉。
这番想着,心念一动,他转身走了出去。
chapter4
昏黄的床头灯前,秦墨塞给她的纸条在手心上静静摊开,上头仅写了一串龙飞凤舞的电话号码及寥寥数字:——你的情况我已了解,如果有困难可随时来找我。
细细摩挲着光滑的直面,指尖一片冰冷。
秦墨会知晓她的身体状况,其实在得知其在市医院工作室便已隐约猜到。毕竟上回她亦是在市医院做的检查,虽然医院保证会做好保密措施,但以秦墨的身份与地位,想当然,要想知道,分明是易如反掌。
但既然她能给她纸条,明显就是早就猜到她们会相见,所以写好纸条随时准备给她。甚至…她笃定着,她一定会去找她。
这个秦墨,果然不是简单的角色。
……她的出现,残酷无情地打破她自欺的幻想,像凌空泼下的一盆冰水,让她清楚的明白过来,并不是假装不在意,问题就会不存在。
睡不着。
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秦墨临走前那个模糊的微笑和……
“柳瑞,你这么做,是想背叛我吗……”
一遍又一遍。
回荡又回荡。
简直就是魔音穿脑。
心中暗自叹息,顾方泽啊顾方泽,您老人家在声音里下蛊了是吧?
害她连睡觉都不安生。
客房的面积要比主卧小一些,整体布局也要偏暖色调点,因这些日子让福妈收拾了一番,空出来作为欧琳暂时的住处,所以床头上桌子上,处处都可见布偶玩具什么的,与主卧室典雅格调但缺少人气的装饰风格大相径庭。
实际上她以前也时常在这里住上一宿,原因很简单也很单一:与顾方泽怄气,被他气得拂袖,抱着枕头就跑过来,留下他独守空房。
顾方泽也随着她,不劝亦不理,当是小孩儿闹脾气呢,第二天照样面色如常态度如往,吩咐福妈叫她起床,偶尔心情好一点,还会在晚上应酬回来后给她捎些外带点心。根本就是默许与纵容她越发的胆大妄为,挑战他界限模糊的权威。
正胡思乱想着,门外忽然传来异动,仔细一听,是鞋子踩在木质地板上,摩擦发出的声响,平稳,不疾不徐,与那人的行事风格与性格一致。
她条件反射的,当即将纸条捏成团攥在手心里,紧接着闭上了眼睛。
仿佛全身的神经都调动了起来,门被打开,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灼灼的视线投放在她身上,意味不明,像是研判,像是审视,又像……带着更为复杂的情绪。
她突然后悔自己下意识的举动,觉得有点幼稚和愚蠢。
他该是不知她无意间听到他的电话的,所以她没必要心虚,更没有必要躲在被窝里装睡。现在可好,睁开眼吧,尴尬,不睁眼吧,她的脸都快要让视线烧出个洞来!
只得硬着头皮撑过去。心里暗骂,姓顾的没事干是吧?和旧情人叙完情了就洗洗睡呗,做什么还要跑到这里来顾方泽立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紧闭双眼的她。
浓密纤长的睫毛轻微的不受思维控制的颤抖,泄露了她装睡的事实。
他微眯起了眼睛,目光跳动,久久的停驻在她身上。
灯光昏暗迷离,映在她的眉眼之上,好似蒙了层半透明的面纱,带着几分模糊的隔阂。仿佛在暗示着他与她之间,隔着一道长长的银河,谁也走不进谁的世界。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她从无话不谈,但现在的无话可说。有时候,明明话已到嘴边,却终究无法说出口。
他怕自己太过浓烈炙热的感情,会将她吓坏。
而她在怕什么,其实他心中也暗暗明白几许。她还是个女孩儿,以前被伤过一次,所以再也不敢轻易尝试——除非遇上了个她能真正信任信赖的男人。
他曾一度以为自己在她心目中已然成为那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但愈是到后来,他的自信与胸有成竹就愈是消淡……
李涟漪就是有这个本事,能让他连自身都开始产生怀疑。
脑袋与胃部传来的疼痛越来越剧烈,适才吞下的止痛药竟一点效果都无,他抿了抿薄唇,在床边坐下,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将他的眼睛,以及眼睛里隐藏的复杂感情通通覆盖住,不留半点蛛丝马迹。
连脱口而出吐出来的话,除了有些暗哑,也是令人听不出什么别样的情绪。
“李涟漪,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人?”
他皱着眉头,表情烦恼,像是自己想不通,便将问题抛给另一个当事人。
很快的,眸色转暗,看着她状似睡得很沉的无意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分明是听到了他的低语,却假装浑然不知。
这个发现让他眼角微微抽搐了下,而后撩起了唇角,片刻,俯身下去,轻轻启唇,张嘴,对准她玉润如珠的耳垂一口咬了下去!
“啊!”李涟漪猝不及防,吃痛地叫出声来,这下装不下去了,她猛的张开眼睛,一张清俊得不可思议的脸放大在她眼前,映入她的瞳孔里,用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那么一瞬,心脏紧缩了下,霎间缺氧。
没细想下去,她张嘴就道,“大半夜的顾少爷抽什么风啊?”说完怒瞪着他,耳垂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感,竟是用了十分力道的,混蛋!
大抵是怒气所致,她的心怦怦跳,有些失序。其实他的那声低语她听得很清楚,但并不明白他的意思,而他也没有给她思考的余地。
不知是今晚的衣色太美好,还是她的错觉所致,只见他微微一笑,带着三分似乎与生俱来的倜傥与疏懒,眉如远山,眼若明星,掠过一阵戏谑的神采,悠哉游哉的开口,“谁要你装睡?”竟毫不留情面地戳破她,将责任通通推倒她身上。“另外,我想提醒你的是,现在是晚上七点,不是大半夜,大小姐你还没有吃饭。”说着,还示意性的瞟了眼窗外。时临冬天,天色晚得很快,但一眼望过去,大概的时辰也是猜得出的。
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糖,让人单是记得后来糖的甜,却忘记了先前挨打的痛。
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她心想,或许在他的以往的情人面前,他便是这样一个男人。外表有多温柔,内心就有多冷漠,可惜他的外表太能迷惑人,所以其他女人们看不清他的本质,或是看清了,也不加理会,个个像飞蛾,往他这个有妇之夫身上扑。
不愧是花花公子啊花花公子。
默了一阵子,她抬睫看向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抱住他的脖颈,趁他没反应,同样张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的颈窝处,一点儿也不客气的狠狠咬下去!
真正的以牙还牙。
心态很奇怪,像是报复,又像是发泄着什么。
报复完了,发泄完了,她也圆满了,看着原本诱人精致的锁骨上留下一道清晰鲜红的牙印,松开手臂,心情愉快了不少。
……仿佛是刻下什么印记似的。
顾方泽吃痛,闷哼出声。眉头皱得更是紧。肌肉不由自主的绷紧牵动了他头部与胃部的疼痛,让他不禁苦笑,这个女人,真是半点亏都吃不得。
也罢,就如他身边的那些朋友所说,这也都是他给宠出来的。活该他受。
这番想到,他不恼反笑,倾身在她唇上轻啄了下,随后,在她愣住的表情中悠悠道,“等你孩子生完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衬着那昏黄的灯光,刻意压低的嗓音透出些许迷离的暧昧。
李涟漪目瞪口呆,身体僵硬得几乎无法动弹,脸不禁又红成了熟透的番茄。再次在心里暗咒:这个花心大萝卜花花大少,居然敢跟她玩调情这一套!
这么一番折腾,之前的尴尬与不自在仿佛也消失殆尽了。
晚饭是叫的外卖,五星级酒店大厨精心熬制的粥,几盘精致的小菜,吃得很是舒心。顾方泽吃得很少,没动几下筷子就搁下,转而看她吃。
还是那般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令人头皮发麻的目光。
在她周身,细细打量,像是要通过扫视,透过她的身体,直抵内心。
足以让人食不下咽。
到了最后,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抬眸看向她,道,“顾方泽,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眼神充满了研究的玩味儿的味道,她神经再粗也感觉得到。
却见他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像是在思考,半晌,望向她,道,“我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将……秦医生给你的那张纸条,交给我看。”
李涟漪再次说不出话来。
他看到了。
原来他看到了。
当时秦墨的动作很微小,她的反应也很快。可以为天衣无缝的秘密,竟就这么被窥见了。不愧是“盛世”的顾少,沉得住气。
……过了一会儿,她摆正面孔,继续低头喝粥,避重就轻的说,“这是我的私事,你无权干涉。”既然被撞见,那么也就无需在欲盖弥彰下去。
顾方泽说,“原来关于我孩子的问题,也是你的个人私事?”
脑子轰隆隆炸成一片,李涟漪已经不能思考。
chapter5
脑子轰隆隆炸成一片,李涟漪已经不能思考。
咬紧了唇,她隔着餐桌,遥遥直视他,道,“你还知道什么?”
他目光不闪不避,坦然一笑,“没有了,其他的,我等着你亲口告诉我。”
李涟漪觉得全身都在微微发抖。气的,怕的。她第一次觉得他的心埋得竟是如此之深,明明已经看透了她,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甚至一点不露痕迹,让她连觉察的机会都没有。
其他的,其他的包括什么?!
她睁大眼睛,高挑的眉毛下,目光犀利得像把剑,“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顾方泽,你是不是觉得我傻,没有你聪明,所以你什么都知道,却还冷眼看我苦心瞒着你——存心看我闹笑话,当我是跳梁小丑是吧?”她就不信,他发现她与秦墨可疑的互动后能按捺不动……别说顾家,就凭他顾方泽自身那庞大的关系网——甚至那张医院的VIP卡都是他给办的—— 他肯定是知道了。
仿若醍醐灌顶,她突然认清了这个事实。愤怒,被拆穿的尴尬,和……
心中慢慢生起的隐隐约约的心虚让她无由来的烦躁,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正欲再次说话,却让他打断。
“跳梁小丑?李涟漪,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是吧,看你闹笑话对我有什么好处?”他坐在那儿,望着她,即便是自下而上的看着她,也透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他神色不动,可灯光映下来,眉目间亦隐隐有些动怒的迹象。
就那么单薄的一抹怒气,让李涟漪瞬间没了继续与他抗衡的力量。
对某些事情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里,再也丢不掉了。
挎下肩膀,她像泄了气的皮球,快快的坐回去,讪讪然道,“是没什么好处。”谁知道高深莫测的顾大少心里头在想什么。
她暗想,嘴上却不敢说,闷头吃东西,将一碗浓稠鲜美的蔬菜粥喝得一滴不剩。
顾方泽面无表情了很久,才缓缓道:“这几天抽个时间吧,我陪你去医院。”从她的间接承认的话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胸腔的深处,正在源源不断的涌出种名叫绝望的黑色暗流来。
挡不住的汹涌。
原本仅是试图性的猜测,他并未曾真正的调查什么,可从她的态度中……
……在他的意念中那极不愿意发生的事情,终于还是降临。如同末日。
他的声调比刚才还要平缓淡定得多,可李涟漪明显比刚才还要震愣,脑子嗡嗡响个没停,她就这么咬着筷子——这几乎成为了她的习惯动作——抬起头看他,开口时,声音变得有些拉曲尖锐,“去医院干什么?”
顾方泽连眼都不眨,语气轻描淡写得让她的眼睛充血,“堕胎。”
“啪——”的一声,筷子掉落,摔在大理石桌上。
她静静地低头,筷子脏了,不理会,捡起来,换一双,又夹了一块酸辣腌萝卜放入嘴中,嘎嘣嘎崩的嚼起来。
五星级饭店腌制的酸辣萝卜,其实也没好吃到哪里去,可就因那饭店的名号与名气,身价自然而然的也就抬高了。这腌萝卜不够辣,太过酸,她开始想念母亲亲手做的腌菜了。
以前在d城,她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她的母亲宋轻蝶已经褪去了那一身巨星的万丈光芒,安安心心的在家做家庭主妇。虽然那时李家已经是当地有名的豪门了,可家里从来就不请女佣,几乎所有的家务活都是她的母亲一手包办。想当然,她母亲的厨艺也是非常之好,什么腌菜啊酱菜啊比小菜还小菜一碟!
以前安当她放学回家,坐在餐桌前等着开饭时,总能看见母亲先端上一小盘子自制的腌菜,微笑着说开胃,尝一点能多吃点米饭,饭吃得多点,小涟漪就会快快长大啦。不管有多好吃多美味,李涟漪从小吃多了,渐渐也腻了,再到后来,不管母亲怎么“威逼利诱”,她也摇头,坚决打死都不吃。
……可现在,不管过往发生过什么,她从未有那么强烈的欲望想要回家,回到d城,回到母亲的身边,再尝一次她亲手做的腌菜。
那里面,饱含着深深的母爱。
原来真的只有做了母亲,才能切身体会到母亲对子女的刻骨之爱,就好像恨不得将全世界都给自己的孩子,包括她自己。
良久,她终于开口说话,还是低垂着脑袋,嗓音有点哑,“顾方泽,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失去过一个孩子?”
“……我知道。”
“当时医生就跟我说,我这辈子都很难怀孕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好不容易奇迹出现了,而你是孩子的爸爸。他(她)生下来以后,会被教导得很好,他(她)会很乖巧,很听话,你上班回来很累了他(她)会帮你捏肩膀,会自觉地跑到浴室替你放洗澡水,他(她)会努力的学习,用功念书,将来继承你的家业。或者长成漂亮的姑娘,快快乐乐的打扮,谈恋爱,懂事可爱是你的小公主,你可以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可是每当一说起的最爱的人,她第一个会想起的就是她的父母……”
顾方泽从座位上起身,步子一动,朝她走去。
她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艰涩道,“他(会)很优秀很优秀,让他(她)的父母为之骄傲……”她感觉手臂有热热的液体滴落其上……
顾方泽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我知道。”他的指尖冰凉冰凉,触及肌肤,李涟漪被冷得身体往后一缩。
视线朦胧一片,后脑勺被一只大手压住,将她的脸摁在他胸膛上,看不清此刻他的表情如何。她抿了抿唇,吞下难抑的哽咽,敛下睫毛,道,“你说,这么乖巧可爱又得来不易的孩子,我们怎么能就这么轻易的说不要就不要呢……”
顾方泽不说话,只是开始吻她。
一手覆上她的眼睛,从额头开始,落下一个轻轻柔柔的吻,然后渐渐向下,托起她颤抖的下巴,吻她的泪流不止的眼睛,鼻梁,然后是干裂的嘴唇。
他的吻里带着细微的颤抖。脑袋与胃部的疼痛在此刻全全让心口那割肉般的剧痛盖了过去。
“顾方泽,我想留下孩子。”
动作微微一滞,“代价是什么?”
“……”
李涟漪只觉下巴一痛,顾方泽那双黑亮得惊人的眸子正直直地望着她,一瞬不瞬,他用平静的,不带波澜的语气,却近乎咬牙切齿的道,“李涟漪,我告诉你,如果是以你的生命为代价,那么这个孩子,我宁可不要。”
离市医院不远处的职工宿舍里,市医院为了留住秦墨,特地腾出其中一套条件最好,环境幽雅舒适的套房以供她起居。
与秦墨约好的见面地点正是在她的宿舍。
这天是休息天,当李涟漪与顾方泽按照电话中所说的地址,穿过几栋员工宿舍,最后在其中一栋拐弯,上了二接,来到秦墨家门前时,正欲按门铃,门就突然开了。
穿着家居服的秦墨踩着双塑料拖鞋,站在门前亦有些诧异,而后笑起来,道,“你们来得太早了,我垃圾还没倒呢。真是,小夫妻俩急什么?”说着,又提起手中一黑色塑料袋示意了下,说,“你们俩先到屋里坐一会儿吧,我去楼下倒下垃圾——哦,是这样的,我平时比较爱在家里拿动物做试验,偶尔解剖口没缝好或者感染了……”耸耸肩,摇摇头,继续道,“这动物的尸体不早点扔啊,很容易发臭的……”
言罢,也不管站在门口的两大活人,侧着身体出去,就这么穿着随便的家居服,踩着拖鞋踢踏踢踏,慢悠悠地下楼去了。
李涟漪:“……”
侧眼看了下身边的人,也是难得一见的怔愣样儿。
显然是让彪悍无敌的秦医生华丽丽地shock到了。
听说这秦墨也不过二十七八,长得虽略显老成,可也算得上清秀可人,怎么着乍一看过去,竟有种扑面而来的欧巴桑特有的神秘气质。
相顾无言了一会儿,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站在门口等待。随便进人家门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别说打小就教导严厉的顾方泽,连李涟漪也没这厚脸皮真的在没有主人在的情况下,大摇大摆地进别人的家门。
没想到又让丢垃圾回来的秦墨给训了一顿。
“让你们先进去坐一会儿就进去呗,当我的话是耳边风是吧?这么多客气做什么……”又是神神在在的唠嗑了几向,将两人请进了屋后,居然就没了半句废话,直接开门见山,进入主题。
“李小姐,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这证明我得到了你充分的信任……”坐于沙发上的秦墨,此时终于显出几分精明与沉稳来,双手交叉,上半身微微向前倾,她微笑着问道,“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决定是什么了吗?”
又瞅了瞅一旁面沉如水的顾方泽,笑容越发的愉快,“当然,顾先生,你也可以将你的想法告诉我——对了,不知你现在知不知道,李小姐现在具体的身体状况?”
chapter6
——“我要留下孩子。”
——“堕胎。”
异口同声。
李涟漪立马转过脸瞪向面色沉冷的顾方泽,真想在他那张俊脸呼上一巴掌!要堕胎他找别的女人再怀个堕去!
顾方泽连个眼角余光都吝于给她,视线落在对面坐着的秦墨身上,认真诚恳道,“秦医生,请你将内人的检查结果告诉我,谢谢。”
秦墨笑起来,“原来李小姐真的没将结果告诉你啊,”又是一记意味深长的目光朝李涟漪送过去,“这可是你的不对了,李小姐,孩子毕竟是夫妻两人共同的责任。”这句话这么一说,惹得李涟漪唇色白了白,下意识地朝顾方泽看去,只见他亦是面容微变。虽不过是瞬间的事情,却仍是让她眼尖,恰好捕捉到了。
好一个秦墨,一语双关。
既像是在调侃她的隐瞒,又似在讥讽顾方泽的“草菅人命”。可偏偏是用语重心长的口气道出来的,医生的身份摆在那儿,令人寻不出破绽。
顾方泽弯唇笑了下,道,“谢谢秦医生的关心,不过我认为,你可以将这份心思放到更为专业的问题上去。”口吻极为和气,再配上嘴角那抹招牌式的淡淡笑痕——多么和谐多么顺眼啊,有气也生不起来不是?
李涟漪也觉得奇怪,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况下,她居然还有心情看两个同样精成鬼的人在那斗智斗勇,还挺有滋有味,真是诡异。
“嗯,那是当然,既然顾先生这么急着了解,那我也不好存心隐瞒了,好歹你也是我们医院里的大股东。”很自然的回话,后头很狗尾的续了句,分明还带着层意思:要不是你是给医院投资的超级冤大头,老娘我才懒得搭理你。
如若是平常,李涟漪说不定会搬个小凳子,端杯茶,翘起二郎腿,杵一边儿嗑瓜子乐呵呵的看热闹。可惜今天她实在是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全身的神经都因着秦墨的越发进入正题而绷紧。
她明白,自那天顾方泽与她开诚布公,把一切摊开来讲时,她苦心隐瞒的秘密终有一天会被他知晓。
……有些真相,不知道才是幸福的,为什么聪明如他会不明白?
秦墨思虑了片刻,在思考过程中,她正起了神色,沉吟着开口,“原先在马拉维时,由于没有必要的检查议器,所以凭借经验认定李小姐有宫外孕的可能…”看着面容如水般沉静的顾方泽,唯有下颚稍显紧绷的线条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显然,并非全然不在意。
秦墨微笑了下,眼中一抹精光飞掠而过,继续说道,“但后来的检查报告证明我判断失误,李小姐的情况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复杂——哦,不,这种情况在临床医疗史上都是少见的。”
桌上摆着一杯适才秦墨很尽地主之谊泡好的条,还在冒着热气,李涟漪将杯子端起来,开始一口一口慢慢喝条。条水还很烫,热气袅袅蒙蒙,将她的脸藏在了一片模糊之中。
她似乎有点恍然。终于明白过来,那时勤快哦是故意要塞纸条给她,刻意让顾方泽看到的——既然她能看到检查报告,自然也能看到检查单上写的患者联系方式——为什么偏偏要采取这种容易出漏洞的法子,让她去联系她?
她的目的是什么?
李涟漪想,其实自个儿真像杜程程所说的那样,是挺笨挺傻的,别人在算计什么她一丁点儿也猜不透,甚至打心底还想感谢秦墨。
如果要让她亲口将结果说出来,真的是件太过残忍的事情,于她,于顾方泽,皆是。
“经检查结果显示,李小姐怀的是一对龙凤胎,但男婴部分肾脏功能已经完全衰竭…新陈代谢无法自行完成…其目前所汲取的养分完全是从与之脐带相连的女婴体内获取…”
“顾先生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也就是说,即使孩子能顺利地生下来,男婴极大可能会是……死胎,女婴则由于长期被剥夺所需的生存养分,出现智力低下或患先天性疾病等情况的概率很高。”
李涟漪很安静的听,间或喝口茶。捧着杯子的那只手连一丝颤抖都没有。早就知晓这个事实,当初震得耳鸣的雷声已经在耳边慢慢消散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滔天巨浪袭过后,满地一无所有却因此显得愈发绝然的决定。
只是…
杯子隐去了唇边一声暗叹。自己知道是一回事,从他人嘴里再听一遍,心仍是会痛的。是不是只要是她爱的人,都这样多灾多难,性命堪忧?
真的,死了那么多回,她不在乎再死一次,唯一让她心痛如绞的是,她本来是会有两个孩子的,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可因为她年少犯下的错误,就这么生生夭折了一个。
正恍惚着,另一只被一团温暖包住,一看,是顾方泽握住了她。握得很紧,肌肤相贴,紧得她甚至能感觉到某种细小的脉搏跳动,就像他的心跳,又快,又急。
他的手心热得灼烫,指尖却冰冷得要命。李涟漪皱了皱眉头,纤瘦的手腕一动,试图摆脱他的桎梏,不料他握得更紧,那力道仿佛要将她的指骨都揉碎似的。可他的表情又分明是淡淡的,仅是沉默了阵,又道,“既然秦医生会约内人与你见面,那么定是有其他什么方法吧。”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的句式让秦墨脸上的笑意加深,“顾先生果然是聪明人,确实还有其他方式可以保住孩子——在胎儿发育至七个月左右时进行剖腹产——但是,即使是这样,也只能保一个。”
顾方泽下巴绷紧,保一个?这是…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秦墨似有些口干舌燥,停了下来,喝口清茶,顿了好一会,清了清嗓子,这才慢悠悠的继续说下去,“没错,相信你已经猜到了,我说的只能保一个,是指三个人中,只能保一个。”
清亮冷静的目光投向正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李涟漪身上,一如当初般不待半分慈悯,“而据检查来看,李小姐似乎…… 以前在身体与心理都处于亚健康的状态下,做过引产手术,而且在术后保养不当…”停了下,“以她目前的体质,根本无法承受剖腹产所带来的大出血——甚至还可能引发血崩,到时候,就算天皇老子也救不了她了,回天乏术。”
最后四字,如隆冬冰寒如剑的晶体,从秦墨口中缓缓吐出,毫不留情的尖端能刺进人的血肉里,接着,那周身寒气的入骨,冷到心里面去。
顾方泽陷入久久的沉默里。李涟漪偷偷看向他,他的俊眉细不可见的蹙了蹙,像是在微微的出神。
她越发伤感起来。
哎,叫他不要来,偏要来。现在好了,徒增烦恼了吧?
咬住唇,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哎,我自个儿愿意冒着生命危险给你生孩子,你占了这么天大的便宜该高兴才对,脸绷得这么紧做什么?”
顾方泽闻言,倏然利眸扫过来,眼神凝黑似墨,他看着她,眼珠里缓缓渗出冰冷寒意,看得她心一悸,突然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李涟漪,你的脑子到底长哪去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嘴角勾起,轻声的,有些压抑的道。
这是他生平第一回感受到如此深刻的恐惧,那懦弱的惧意从脚底直冲大脑,痛感在身体各处的神经末稍阵阵骚动,发自骨髓深处。
……孩子还可以有,可她,这世上,就这么一个。没了就真的没了,以后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李涟漪这号人物,而他的心脏,也将由此被生生割去一块肉,空落在那里,再也长不回来。
——可这没脑子的女人倒是好,命都要没了,还有心思贫嘴。
“李小姐,你的想法呢?是不是还坚持最初的决定,要将孩子生下来?”
秦墨不动声色的插话将李涟漪从片刻的失神中拉了回来,她想都没想,点头,道,“是的。”毫不犹豫。
这个问题像是某种引线,让顾方泽似是悟到了些什么,瞳孔微缩,面容有片刻的阴沉。
得到李涟漪的肯定,秦墨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今后的日子你要多补补身体——往死里补那是最好,尤其是补血的食品,不一定能救你的命,但总是管用的……”
李涟漪边听边点头,半点不理会身边正散发着无形寒气的冰山大人。
两个女人就这么一个滔滔不绝的说,另一个认认真真的听,很快的,半个小时就过去了。李涟漪之前喝了太多茶,有点不好意思地向秦墨询问卫生间在哪,问到答案就起身离开了。
客厅里还剩下秦墨与顾方泽两人。
没浪费时间,他薄唇一启,看向秦墨,道,“秦医生,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秦墨微愣,随即颔首,“当然可以,只要在能力范围内,我定当知无不言。”
顾方泽紧紧盯住她,“为什么你会这么关心孩子的问题?”他冷静的说着,平淡的语气里暗含逼人的咄咄,“内人与你非亲非故,没有半点利害关系,你的动机是什么?”
其实不必她道出答案,他已经隐约的猜到。
果然,秦墨愣了半晌,忽而莞尔,抚掌笑起来,“不愧是“盛世”的顾少,这个……”眨了眨眼,透着些狡猾,“顾少,我们心照不宣即可,何必说出来伤和气呢。”
chapter7
“如果要我说,苏唯一…… 或许该称他为你的雇主,我和他早就伤和气了。”不与她废话,直接开门见山。修长好看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口,顾方泽波澜不惊的说,表情淡漠,“回去请你代我感谢他的好意。但我的女人我自己可以照顾好,不需要外人关心。”
有雇请国内最好的专业医生的能力,又必须做得如此这般隐秘,费尽心思,除了苏唯一……不作他想。
秦墨神色不变,还是笑着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顾少什么都猜到了,那也该懂得别挡别人财路才是,做人要厚道。”又道,“再说,有人花钱替你照顾老婆,如果我是你,定然是顺水推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大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顾方泽听言嗤笑了声,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秦医生,你也是聪明人,我可以出十倍的价钱,只要你将苏唯一的目的告诉我。”字字冷静而清晰,语调质感清冷,完全是在谈判桌上谈交易的口吻。
秦墨端起茶来喝,“顾先生你是商人,应该很清楚,做生意是要讲职业道德的,我与苏先生的合约里,保密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则协定。”
话音才刚刚落下,李涟漪已经走了回来,见两人神色有异,不禁奇怪的开口问道,“什么保密?”
秦墨笑眯眯地正待开口,不料让顾方泽不咸不淡地接了话,“上厕所冲水了吗?这里不比自家,别让秦医生看了笑话。”
“……”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烧成一片,然后是出离愤怒。
T_T,顾方泽,你这只信口雌黄的猪!
她什么时候上厕所没冲过水了?!
秦墨笑而不语,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个传闻中气质高贵性情温和的顾家大少爷,正在将之前所积压的都气通通撒在罪魁祸首上呢。
从秦墨家出来,顾方泽又接到一通电话,嗯了几声便挂了,神情没多大变化,可从他微抿的唇线来看,大概又是那边有什么难搞的问题没解决,于是赶急赶忙的呼叫他这个大boss去坐镇。
奥迪车内早没了以前李涟漪常常闻得到的各式各样的香水味儿,大概是喷了些空气清新剂,淡淡的柠檬香气很是好闻,李涟漪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子在发动没多久就有了睡意。
因为还要上班,所以今天是起了个大早过来的,她睡眠不足。
眼睛眯了一会儿,才好不容易战胜瞌睡虫睁开。头顶传来一道声音,“累了?”
李涟漪随意唔了声,没接话。这厮刚才让她下不来台,她心里正堵着,根本没有与他交谈的欲望。
“那今天就别去上班了,我帮你请假。”说罢,竟真的空出一只手拿出手机,准备拔号。
李涟漪一听什么睡意都给吓没了,连忙阻止他,骇笑道,“哎呀千万别!顾方泽,你知不知道我最近请了多少假了啊,全勤奖不说没了,继续下去打不准我会被炒鱿鱼的。”
眉头拧成结,“你是顾家的人,谁敢解雇你。”
“……有权有势的又不是我,我得靠自己的本事——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总之我还是要去上班。”每次谈到这个问题,李涟漪都会感到心里心外的疲倦,烦躁郁闷。完全的沟通不良她不愿意让人瞧不起,更不愿意自己的努力别人全盘否定,然后通通推到“是顾家的人,所以如何如何”上去。
而每次与顾方泽谈至此,他总是无法理解她的心态,有那么段时间,她与他常常就这个问题吵起来,最后两人不欢而散。后来她也倒是没胆子在老虎屁股上拔毛了,能避就避,本想着随着时日久了,说不定顾大少某天福至心灵,突然就明白她的用心了呢?可她忘记了,有些观念,在一些人眼中已然成为根深蒂固,深入骨髓的东西,根本无从轻易改变。沉默了很久,顾方泽才再度开口,“说到底,李涟漪,你还是没把自己当作顾家的人。”平静,冷淡,不带感情,仿若他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李涟漪一听就有些动怒了,忍住呼巴掌冲动,她缓了口气,道,“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混为一谈。”
见他仍是一副神色不动的样子,怒火愈炽,又不禁冷笑道,“如果我没当自己是顾家人,那我拼了小命给你家生孩子是在做什么?犯贱是吧?”
就见不得他这样儿,好似自己就是对的,而她的所作所为,通通就是小孩儿的任性之举,他压根就不以为然。
她后面的一句话,终于让顾方泽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刹车被踩下,奥迪缓缓停靠在路边,他转过脸来看她,道,“李涟漪,这次,我不稀罕你给我生孩子,一点也不稀罕。”
车内,一阵诡异的沉默弥漫开来。
李涟漪从未想到她会从顾方泽口中听到这句话。右手手指在身侧,在顾方泽看不见的那一边悄然握紧,心脏就像被这只手攥紧了一般,被挤压得连氧气都没有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顾方泽不再开车,就当时这么看着她,眸光明暗不定。
李涟漪听见自己细微的呼吸声,小心而谨慎,有种即将失去什么的预感让她感到恐惧。
她一直以为,顾方泽其实是欢喜她替他生孩子的——毕竟,他曾那么的希望过——所以她想着,只要她努力的说服他,说不定他脑子转过弯来了,便不会再提“堕胎”一事。可没想到,他竟是这么的坚决,他是真的不想要他们的孩子了。
车窗外,早上的阳光薄淡而疏朗,但她的心里的那股阴霾好像在不断的扩大,冒着极冷的寒气,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干燥得发白的唇,“你稀罕不稀罕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可是……”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淡淡地说,“如果孩子没了,我会跟着一起走。”
李涟漪在很久以前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对夫妻要想经营好一段婚姻,除了爱情与忠诚,夫妻双方还要做到对彼此的充分信任与理解。
而她与顾方泽之间,似乎从来就不存在信任与理解这东西。
良久,他启声,低道,“我想,我和你现在都需要冷静一下。”
在说完这句话后,他没再看她一眼,而她也不看他。所以不知他此刻的表情到底如何,只知他也在这之后再没说过话,重新发动了车子,一路平稳地将她送到了电视台单位的大楼门口。
临下车,她侧低下头,解安全带,他甚至还淡淡的吩咐了句“要记得吃午饭”,她愣了一愣,有点不自在的应了句,就开门下车了。
心绪复杂难当,她一个上午都没放什么心思在工作上,脑袋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有。
她想起了四年多前,她与顾方泽的新婚之夜。
极致的繁华落尽后,是一片荒芜的废墟。洞房设在凯悦酒店的总统套房,一个晚上几十万不止的那种,看得出来,顾家是下了大本钱的。
那时她手腕上的刀伤还没好透,还好戴上了蕾丝手套,这才将那道狰狞的伤疤给掩盖了过去。可这并不代表心上的伤已经好了。强颜欢笑了一整天,进了那奢华堪比皇宫寝居的总统套房,她没等顾方泽从浴室中出来,锁了卧室的门,往大床上一扑,自顾自的就睡过去。
她那个时候几乎憎恨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顾方泽娶她,只是为了弥补她,所以她很心安理得,放新郎鸽子又怎么样?
很久以后,知晓此事的杜程程无意中看到一则新闻:因成功撬了戴安娜王妃墙角而成为英国乃至全世界着名小三儿的卡米拉女士,在新婚当晚将查尔斯王子关在门外…
杜程程针对这条新闻发表了看法:“涟漪,你比卡米拉女士要彪悍,看看人家,已经把你当作效仿对象啦。”
李涟漪很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回了她一个字:“滚!”
……话说回来,那天顾方泽发现门被锁了,二话不说直接一个电话打给了客房服务部,很快便拿到备用钥匙进了卧室,甚至趁着她睡意朦胧,不仅对她上下其手了,还将她“霸王硬上弓”,从里到外啃了个干净。
而她之所以最后让他得逞,不过就是因为他的那句话。她至今仍是记得。
他说,“李涟漪,我会给你一个家,给你一个孩子,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我们会有一个孩子,男孩女孩都行,我会将之视为生命来疼爱。”
“孩子”这一词,触动了她。不得不说,顾方泽太熟悉她的过往,所以将她的心思摸得死透死透,抓得分毫不差。他明白她害怕他的父母,所以很快地,在领完结婚证后便与她搬了出去。他知道她失去过一个孩子,所以许下美丽的诺言,他说她会给她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会被他视为生命来宠爱。
chapter8
之后的好几天,李涟漪也没见到过顾方泽。只是偶尔从报纸上或同事嘴里听到,最近“盛世”风头很劲,短短数日,就与多家小型房地产与软件公司融资合作——说是合作,其实内行人都清楚,以“盛世”的一贯强硬作风,那根本就是以合作为名号,明目张胆的收购,吞并。
“盛世”的高层们近来纷纷高调出席各类谈判场所,这些个传闻中是“盛世”老总顾方泽铁杆好友,背景忒硬的大人物们没有辜负大众期望,捷报频传。与此同时,数笔神秘而庞大的资金的注入为其提供运转与投资资本—一时间,“盛世”在b市的发展势头锐不可当。
原本“盛世”的主要业务集中于金融与资产管理,对运输业也有所涉猎,但业界专业人士分析,依“盛世”近段日子的动作来看,房地产与信息科技也将成为其即将拓展的重要业务项目,而这两项所耗成本之巨大,难以估计。极大的投资风险很容易造成资产缩水和内部系统周转不灵,一般来说,很少会有企业或是集团敢如此大肆扩张事业版图。
所以,“盛世”高层的这一做法,令外界有诸多疑惑与不解。可即便有记者追问起此事,得到的回答也往往是“内部机密,无可奉告”一类的官方用辞,说了等于白说,一个字儿也挖不出来。
而于此同时,强势进占b市软件市场的ly集团也是媒体关注的一大焦点。前些时候其内部高级领导层发生剧烈动荡,首席执行官John当即果断召开董事会,对高级管理层进行大规模的清洗与重组,以惊人的迫力与行动力将整个集团的正常运作控制得稳稳当当,并在几天前召开记者会,宣布参与欧盟信息科技竞标案。
而这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国际重量级竞标案,在前不久,为此筹备一年之久的“盛世”已经宣布正式参与——同在b市,同一项业务,ly集团的做法摆明了就是和“盛世”叫板。
这一举动,将原本就是媒体焦点的两大集团推向了风口浪尖。
这天,李涟漪接到去市里的经贸大厦取景做节目。
本来以她的工作性质,这类外景节目向来是不需要她参与的,可这天偏偏负责该档节目的柳嘉突然告假,之后又联系不上,节目组被她这么一弄搞得措手不及,急得像热锅蚂蚁。你说这主持人没了,节目怎么做下去?
无奈之下,节目组的导演只好拉下脸来拜托档期正好有空,又和他有点交情的李涟漪,请她代一期的班。李涟漪心想,再过几天,她也差不多要请产假了,人情多了不是坏事,算给宝宝积德,加上正好吧,她对柳嘉也看不大顺眼,抢抢她的功劳其实也挺有乐趣,便没想太多,点了头,一口答应下来。
就这么来了经贸大厦,听节目组的工作人员说,今天有场经济交流会,所以会有不少经济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出席到场,而她的工作则是与摄像师一起,带领观众将经贸大厦此次的会议现场走一边,采访几位经济名人,顺便将会议背景及大致内容给观众简略介绍下,基本就ok。
节目进展得不错,经贸大厦的负责人很合作,不但允许他们在大厦会议大厅拍摄,还心情不错地回答了几个颇受观众关心的问题。最后节目组顾及李涟漪身体原因,商量了下,取消了采访经济名人这一环节,打算等会议结束后拍摄几个特写镜头就收工回去。
李涟漪就是这样再次见到苏唯一的。
自上回见过面后,他再也没有联系过她,仿佛整个人都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又仿佛他根本就从未在她的世界里出现过。
会议宣布结束时,参与会议的商界精英们尚未走出来,已经有大批的媒体守在大厦楼下,推挤着翘首以盼。节目组的同事们怕她身体受不了,让她站得远远的,那很安全的一个位置。
而苏唯一就是这么的,在助手和大批随从人员的拥护下,大步流星的穿过人潮,身姿挺拔欣长,五官英挺硬朗,周身散发的强大气场让他成为镜头前的宠儿,现场的镁光灯闪烁闪烁,那狂热的亮光足以灼伤人的眼睛。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年第一次遇上苏唯一,他的眼里有只野兽在蠢蠢欲动,那股子兽类独有的掠夺与嗜血的气息,从不对任何人妥协,却会偶然流露的只对她一人的温柔,这样的矛盾在他身上环绕环绕,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将少女时有着极深的英雄情结的她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都给他。都给他,什么都不给自己留。她想即使她把命给了他吧,也是不打紧的,反正他有能力守护她。
时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学会在面对镜头时,礼节性的微笑,甚至还停下脚步来回答媒体烦不胜烦的各类问题。
李涟漪站在远远的角落里,遥遥的看着他。乍一看见,心却异常的很平静,而恍然间,她竟生出一种隔了千百世的错觉来。
这个人,已经被时光推得那么的远,让她连接近的理由都想不到了。
“涟漪,我们可以走了。”摄影师将拉在肩上的摄像机放下,对她做了ok的手势。节目组的导演快步走上前来,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笑嘻嘻的对她说,“这次真不知该感谢你啊小李——否则这个节目就要开空窗了——要不然我们节目组筹钱请你吃顿饭吧?”
“没什么,请客就免了吧。”拉回心神,李涟漪摆摆手,本真半假的笑着道,“不过导演,我休假的时候,你要记得多在领导面前给我美言几句啊。”
“那是一定的。”导演会心一笑,满口答应,不再多说什么了。都是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打滚的,什么是话说在表面,其实心里面都明白得很。
下班回家后接到了秦勐打来的电话。李涟漪记得他,这位秦部长家受尽百般宠爱的小公子,也是顾方泽打小就结识的朋友,在“盛世”担任财务部总监,位高权重,年轻有为,又长得一副桃花相,和顾方泽一样,是娱乐版八卦头条的常客。
而且更为肆无忌惮。
据说秦部长还让他这处处留情的浪荡性子给生生气出心脏病来,在医院住了好些天才出来。但这厮也就消停了那么几天,之后照常逛夜店,泡妞喝酒赌博样样没少干——偏偏还能在“盛世”干出一番事业来,不得不让人啧啧称奇。
就这么个惊世骇俗无所顾忌的东西,给李涟漪打电话时,竟是手忙脚乱,用急惶惶欲哭无泪的语气的:“二嫂子您快来,二哥醉得不省人事啊我拖不动啊……”
李涟漪听了心里陡然咯噔了下。想顾方泽这人……原来是烟酒不沾的,偶尔碰了,也是浅尝辄止。怎么现在除了抽烟,居然会喝醉酒,还不省人事?
想了想,她说,“你开车把他送回来吧,我在家。”
“……可是,就我,二哥还有唐婉三个人在酒吧里,唐婉也喝醉了,女士优先,我得先送她回去吧?女孩子家家的,总不能丢一边。二嫂,麻烦你过来一下吧。”秦勐在电话那头充分发扬了其怜香惜玉的品质。
“……好,把地址告诉我。”
随手拿了件大衣外套,李涟漪边穿边朝玄关走,心里恨恨的道,好个顾方泽,居然又和唐婉勾搭在一块儿——还喝酒喝到醉了?——就不怕酒后乱性?!
醉死他算了!
寒风阵阵,室外的气温已经降到快接近零度了,据天气预报,大概这些天会下雪。西北风猎猎的吹着,在漆黑的天空发出呼呼的声响。光秃瘦弱的树枝桠在寒风中剧烈的摇晃着,好似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
李涟漪到达“猫眼”时已经快晚上十点了。这个地点她并不陌生…… 上回与苏唯一见面,便在这里好巧不巧的遇上了顾方泽和……唐婉。
这回她似乎要更加凄惨点。再次出现在这里,顾方泽那混蛋还是和唐婉在一起,而她的身边却没有一个人能撑起场面,也好让她不至于处境像现在这般尴尬。
……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宽长的沙发,美丽优雅的大歌星唐婉小姐,一身紫色紧身短裙,半躺在沙发上,大腿处露出白皙诱人的肌肤。她正微微的半寐着美眸,双颊酡红,好似染了带血的胭脂,妩媚撩人。
而顾方泽,就坐在离她不足十公分的距离处,正拿着一个大号的透明马克杯,正在一杯杯的——灌啤酒。
当她迈进“猫眼”的贵宾包厢时,看到的情景便是如此。
chapter9
他仅是微微抬了眼看她,尔后垂下睫,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包厢幽黄幽黄的灯光照映下,他轻抬起的手腕,有一只如曜石般黑亮精致的袖扣,悄无声息地滑过一道浅浅的光轮。
见此状,秦勐连忙开口解释道,“嫂子,别怪二哥,他喝多了。”顿了顿,又带着促狭道,“话说回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二哥喝啤酒啊……”这群公子哥,平时都是喝喝香槟红酒什么的,以为这样才不降低自己的格调,啤酒一类的向来都不在他们的选择范围内。
李涟漪挑起眉,喝多了?
虽是飞快的一掠,但她仍是看清了他的眼睛,那墨黑色的深邃的瞳孔,迥然而明亮,光芒璀璨如星,清亮逼人,不是喝醉的人该有的眼神。
快步走过去,她看见顾方泽脱了西装外套,里面露出的米色衬衫解开了两粒扣子,闲适疏懒的靠坐于沙发,昏暗的橘黄色灯光打在他的轮廓分明的俊脸上,却隐隐泛着淡淡的红。好像没看到她在眼前似的,又倒了杯啤酒,用品红酒的惯用姿势不急不徐的慢慢的喝。
再看看唐婉,她曼妙纤细的身子软软斜斜地靠在那儿,几乎要倾躺下来,也就几公分的样子,她的脸颊就要触碰到顾方泽的手臂了。她的身边有件黑色西装外套褪在一旁,一大半已经从沙发上滑落下去。
看来顾方泽的西装外套,是脱下来给唐婉了。
一路累积的怒气郁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不理她是吧?醉了是吧?
那好,对待醉汉最好的手段就是:暴力镇压。
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用足五分力气在那张她早就想痛殴的俊脸上啪啪就是几下,运足气正待发作,突然就听见一道软糯不悦的嗓音:“你在干什么?”
语气相当的不客气,让李涟漪不由一怔,闻声看过去,唐婉正目光灼灼的看着她,秀眉紧蹙,娇艳红唇抿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那双盈盈凤眼微翘,刷得卷翘浓密的睫毛扑闪出充满敌意,哪里有什么醉意的迹象。而她的语气,更是以一种理所当然的主人姿态。
李涟漪错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伸手撩了撩因匆忙而来没来得及打理好,落在腮边的细碎发丝,冲她点头道,“你好,唐婉小姐,”又指了指沙发上坐着的男人,她抿唇一笑道,“不好意思,打抗你了,我是来接方泽回家的。”
李涟漪说完,不去看她的反应,径直俯下身,伸手去拉顾方泽起身,于背光阴影处,微微勾了下唇角。
小样儿,和她斗?
顾方泽竟就在她与唐婉说话间,闭了眼睛靠在沙发上,纤长的睫毛遮住了如星子般耀耀夺目的眼睛,覆下两道沉沉的暗影,鼻梁挺直优美,薄唇习惯性的轻抿着,呼吸轻缓安定,像个熟睡了的孩子。
李涟漪施足了力气试图将他拉起来,可这厮却是如磐石般一动不动,眼睛紧闭着,不知故意还是怎么的,看得她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她一个孕妇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来接他容易吗?
再看看立在一边儿的秦勐,后者耸肩做束手无策状。
她皱起眉头用力拉了几把,没拉起来,气极之下有外人在场,又不好表现出来,索性就赌气的想随便他了,爱走不走,和唐美人春宵去吧!
顾方泽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她就那么一松手,他就已经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揽了过去,没有丝毫预警。
李涟漪被骇了一跳,回过神来时已经扑进了他的怀中,他的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处,灼热滚烫的呼吸让她的身子瞬间僵硬起来。
鼻间萦绕的满满都是独属于他身上的,清冽又恬淡的气息,甚至还混杂有沐浴露的清香,丝丝缕缕的仿若要深深钻入她的心底。
李涟漪觉得慌乱,忽然手足无措,还有另外两人在旁边呢!试着移动了下身体,伸手欲推开他,可是顾方泽全然没有理会她的小动作,力道不重但足以禁锢住她,不肯松开。
李涟漪无奈的冲明显在偷笑的秦勐翻了个白眼,“还愣着干什么?快帮我把你二哥拉开……”还好这包厢的光线很暗,掩住了她脸上因为发窘而泛起的淡红。
秦勐笑嘻嘻,“嫂子不是我不肯帮你,二哥不喜欢人家碰他的,如果我现在碰了他,下回都不知道会被整得多惨。”说着,好似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摆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然后继续心安理得的袖手旁观。
她更是窘迫。
顾方泽抱她抱得很用力,他的脸颊有种冰凉冰凉的触感,贴着她颈部的内侧,温软的呼吸落在她的鬓角,吹起她落在腮边的发丝,随后又轻轻飘飘的落回去,温温痒痒的撩拔人心。
她能清晰的感觉到身边有道复杂灼人的视线正在对她进行无形的微光扫射,虽并不大放在心上,但让人这么一直死盯着,多少有几分不自在。
心中欲哭无泪,她不知顾大少在想啥,但他的举动很明显的又给她树了个敌人。仓惶恼火中她努力地挣扎了下,低声叫道,“顾方泽!”
“……嗯?”听到她唤他,顾方泽眉间轻轻一动,竟回应了她,声音低语近乎呢喃。这么一个字,奇异地让李涟漪心中一荡,软得不可思议。不知不觉就停了挣扎,任由他抱着。被他碰触的肌肤有小小的燥热从深处慢慢燃起,仿佛是火苗,一路欢快的蹿到了心头。
常言道:蓝颜也祸水。
她低低的叹了口气,心想他应该是喝醉了没错,要不然怎么会露出这样的孩子心性?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定了定神,她有点局促的主动伸出双手,扶住他的腰,低声道,“哎……我们回家吧?”她艰难地动了动身子,撑着他站起来。
“秦勐,我和你二哥先走了,麻烦你送唐婉小姐回去……”侧眼瞅了瞅唐婉,沙发后面的宫廷壁灯照过来,让唐婉精致美丽的面容隐秘于一片阴影之中,叫人看不清虚实。
“放心吧,嫂子您要小心。”秦勐笑得格外意味深长,拍胸脯保证。
直至李涟漪慢慢挪动着步子,很是艰难地就这么扶着顾方泽的腰消失在门后面,那抹邪气促狭的笑意才更是肆无忌惮的在唇角边上浮起。
摸摸下巴,“二哥,这下你该怎么感谢我呢……”平时他们这群人什么酒不敢喝?最烈的威士忌伏特加样样来,二哥不喝酒,那可不代表不会喝啊。
区区几杯啤酒就能被灌醉,那也太损二哥无所不能冷静自持的形象了。
近些日子,虽然“盛世”形势一片大好,但唯有身处内部的工作人员才知道,“盛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被来自总裁办公室的低气压所笼罩。
能让外人眼中永远都是那么从容不迫深藏不露的顾大少情绪如此外露的,想来这世上就李涟漪这么一个了。
嘿嘿,他本也是一时性起,想借此机会好好撮合下这对冤家夫妻,没想到二哥居然那么上道,看来也是蓄谋已久啊。
狐狸般狡黠的笑容在目光移向唐婉时又忽的敛了下去,秦勐正着神色,对她道,“唐婉,别说我没站你这边,你也看见了,二哥心里就只有嫂子一个,如果你硬要插进来,那就是第三者。第三者你知道不?就是小三儿,会被咱大伙儿看不起的……”顿了下,似是觉得有点过于严厉了,就缓了缓口气,又道,“这回二哥是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怕你真的出事,才赶过来看你的,下回真要是借酒消愁,你自个儿来的比较好——你还真以为你那点儿小心思能瞒过我们?唐婉,破坏别人家庭是不厚道滴……”
虽说同是一块长大的玩伴,但秦勐向来就不大爱与唐婉亲近。这姑娘就是一小公主,得顺着毛摸,别看聪明伶俐的,其实看上了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一旦有人忤逆她的心意了,也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反之,他倒是比较欣赏他名儿正言儿顺的二嫂子。听说二嫂子也是个嚣张厉害的主儿,天不怕地不怕,干了不少瞠人的事儿。但谁没有点过去,年少轻狂么,看看人家现在多好,人长得好,气质一流,在媒体单位工作还能这么谨慎认真,四年来半丁点绯闻都没闹,二哥为了撑场面经常会“逢场作戏”,也没见她出来吭一声,更别说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多省心啊。
现在他们这个圈子里,谁不知道他二哥娶了个出得厅堂又懂事的好老婆?什么叫贵妇,这才叫真正的贵妇!
唐婉没有说话,她懒懒地从沙发坐起,拾起滑落在地上的西装外套,涂着红色蔻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制作精良的黑色布料,强烈的视觉反差营造出一股子浓烈奢华的气息。她将西装的衣角抓在手心里,握得很紧,似乎要将自己的指纹都摁进去,又像是要将深刻的执念烙刻于上。
chapter10
在路边等出租车时,顾方泽像是故意的般,几乎将身体所有的重量都加诸于李涟漪身上,她狠狠咬牙,就知道这厮记仇!
这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天气又是冷,所以宽阔的道路显得很是空荡荡,没什么车子经过,连出租车都鲜少见得到,即便是偶然驶过一辆,里头也是载了人的。等了十来分钟,也没见着有空车,李涟漪有些急,想了想,将倚在身上的某人稍稍挪开了些,将扶在他腰际的手探向他的口袋,摸索着欲找到他的手机给福叔打电话。
她的手机早在马拉维被杜程程收缴以后,就再没拿回来过,回国以后,本想重新买个手机,可这个念头在还未实施前,就让顾方泽轻描淡写的一句“手机比宝宝还重要吗?”给扼杀在摇篮里了。
手机还没找到,她的手就被另一只温热的大手给抓住,那温度灼灼烧着她的手心,让她怔了几怔,条件发射得想要脱开,却反被握得更紧,那修长的手指甚至顺着她的指缝滑溜下去,交叉,最后,十指相扣。
她抬起头来看他,他的嘴角带着淡淡的弧度,像是在微笑,又像单纯的习惯性的勾起,在猎猎的寒风中有种清冷的温和,叫人想起未雕琢的古玉。
却再也没说什么话,连看她都没有。
不得不说,顾方泽的酒品不是一般的好,喝醉了,不吐不粗鲁,就这么静静的,只要不做什么出格事,整体来说就像个乖巧安静的少年。
莫名其妙的,她瞅着瞅着,嘴角慢慢上翘,也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心里有什么不悦啊怒火啊,在此刻都烟消云散了。
她想起了那个夜晚,小雪纷飞,翩跹如蝶,夜色低垂,他和她也是这样十指相扣,在寂静无人的街道慢慢走着,只为寻找一碗能填饱肚子的馄饨。
她至今仍清晰记得,那碗馄饨很烫口,舀起一勺子清汤,那滚烫白稠的雾气里凝结出了温柔的水滴。
心仿佛也由此变得温柔,妥帖起来,下意识的反握住他的手,她不再找他的手机,就这么陪着他静静的站在无人的站台上,等着那辆不知何时才出现的出租车的到来。
天寒地冻的,风刮得很急,吹在脸上生疼生疼,可此刻她觉得心异常的平静,自紧紧交握的手心中传递过来的温度像一小簇火苗,烧得不温不火,却是恰到好处,相互依偎也不会觉得热,安宁而舒暖。
出租车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她招手后,待车子在面前停了,好心的司机将后座门打开,她很有耐心的陪着顾方泽坐进去。
车厢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和外头完全就是两个世界,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那交握的手心有股温濡在隐隐渗出,这才忽然觉得尴尬起来,试图掰开他的手指,未果。抬起头来瞪他,又是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装睡。
司机大叔热情的与她搭话,“小姐这是你男朋友吗?看来是喝醉了啊,他真是好福气,有你这么漂亮又体贴的女朋友来照顾——要是我家那口子,还不让我进门睡觉呢……”
李涟漪有点窘迫,开口便否认道,“啊,不是,”看了眼半醉半醒的某人,声音不禁压低了几个分贝,说,“他是我的丈夫。”
司机大叔恍然,原来如此啊,眉眼间更是一片艳羡,呵呵笑道,“还是老话,他有福气,有福气。”
李涟漪只是笑,双手悄悄覆在腹部之上,不再说话。
她心想,她之于顾方泽,应该是麻烦和灾难才对,要说福气,如果她真能把孩子生下来,或许还能扯上点儿边吧。
她才不信他真的一点都不稀罕。
车子一路开到了b郊区的别墅区,李涟漪付了账,这回没去扶顾方泽,因为这厮很自觉的自个儿开了车门出来了。
她慢了几步,因为付钱耽误了点时间,所以就等从车内钻出来时,就已经落在他身后了。
顾方泽一手插在裤袋中,在前面慢慢的走,背影修长挺拔,行于浓墨般的夜色里,竟是浑然天成,温温润润好似要融进去。
李涟漪在后头跟着,看着他的沉稳高挑的背影,有些微的恍神。
这个人,向来是内敛妥帖的,风度极佳,不管面对谁,都能做到既维持他清贵的高高在上的姿态气质,又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将所有人都哄得服服帖帖。
就除了她。
第一次和他见面,他就狠将了她一军,让她颜面扫地,以为自己真的自作多情了一番,当时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到了后来也大抵是如此,他总能将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又无处发泄,就这么闷在心里,自己闹腾,就这么闷着闷着这才让那股子郁气闷没了。
——这算不算是“特殊待遇”啊?
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还未待她想明白,就听见一道嗓音在不远处传来,“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
顾方泽就停在不远处,转过了身,定定地看着她。他的身后就是他们的家,她走前特意留了楼下门口的照明灯的。她微微仰了脸,逆着灯光,只能看见他半边的脸,明暗不定的轻廓,却能清晰的看见他比夜色还要漆黑的眸子里有淡淡流转的光芒。
清俊非常的眉目间有她久违了的笑意。她愣神了几秒,快步走过去,一把揽住他的手臂,心情奇妙的飞扬起来。
回了家后顾方泽毫无悬念的进浴室洗澡去了,李涟漪换了睡衣,一个人盘腿坐在床上发呆。电视开着,可放着什么她一点都没去留意。
脑子里满是顾方泽在她挽住他手臂的那一刻,看向她的表情。目光很亮,漂亮的唇角撩起的弧度清浅而从容,真是清贵逼人,叫人想起那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发烫的脸颊。哎,花痴到这份上去了。
话说回来,他们这样,算是和解了吧?
顾方泽从浴室出来时,就看见就是她盘腿坐于床上,手托着脸颊,目光呆愣愣的看着电视机,心不在焉,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不似一般的孕妇,怀孕后就发胖,反倒是清减消瘦了许多,穿着原先的睡衣,松松垮垮的,远点看过去,就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女孩儿。可看她的侧脸,那随意挽得高高的头发垂落了几缕发丝下来,勾勒出脸部柔和清秀的线条,简单清爽,又有几分柔和的温婉。
“啪嗒”一声轻微的动静,李涟漪如梦初醒般回过神,一抬眼就看见顾方泽正朝她走过来,米色的浴袍松松地系着带子,随着他的走动隐约露出精壮的麦芽色的肌肤。
他似笑非笑,“XX牌安全套?原来你对这个有兴趣?”
李涟漪有点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转瞬嘴角抽搐起来,飞快的移开视线,随即脸上的温度升得更高了,嘴唇嗫嚅了几下,她叫起来,“我不是故意看到这个节目的
……”说着又感觉像欲盖弥彰,索性就讪讪停住话,不说了,心下别扭得要命。
她不过就是走了那么下神,原先看着的偶像狗血剧居然跳转成了某某知名安全套品牌的专题广告……这也太巧合了吧。
“不是故意的?”眉头一挑,他微微笑起来,身体一转,坐到她旁边去,“那是什么?”
李涟漪忧郁地看着他,这人怎么这样啊。
没想搭理他,可转念又一想,他们这才刚刚和好呢,如果她给他摆脸色会不会显得太拿乔了,这定时炸弹还指不定哪天爆炸呢。
过了一会儿,她老实说,“我刚才在想东西……谁好意思去看这样的广告啊。”
他离她离得很近,浅浅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到。
李涟漪光洁白皙的脸上透着浅浅的粉色,许是因为难堪。她能随时控制好自己的脸部肌肉和表情,却总改不掉窘迫时容易脸红的习惯。
正琢磨着怎么扭转这尴尬处境,有力的手臂从她腰际一把将她环住,顾方泽将她拉进怀中,似乎嘟哝了句什么,她没听清楚,一时没想到要推开他,直觉就问道,“你说什么?”
低低的笑沉吟而出:“我说,你如果一直像今晚这么可爱就好了。”
李涟漪一怔,旋即身子僵了僵,边努力挣脱他,边咬牙道,“你丫纯粹是个斯文败类!”这人什么毛病,她越是难堪他越是快活是吧?
他挑起眉来,“斯文败类?”缓声重复了遍,居然真的撒了手,却是将那手移向了她的脸颊,指尖一勾,欺身过去,毫无预警地就吻住了她。
“这才叫斯文败类……”含笑低语隐没在彼此的唇齿间。
这是个温柔至极的亲吻,轻浅无比,蜻蜓点水般在冰凉的唇上辗转,探入口中也是小心翼翼的,耐心细腻而煽情的搅动,吸吮交缠,微薄的酒气渲染出微醺的气息。
他永远知道用什么法子来引诱她。
以前苏唯一也常常吻她,可每次都是如狂风骤雨一般,让她毫无招架之力。而顾方泽的吻却是充满了试探性与韧性,技巧好得让她有些害怕,心跳鼓噪得发慌,而这种感觉……容易叫人沉迷。
昏昏沉沉间她开始笨拙的回应他,那双始终注视着她的黑眸陡然清亮得逼人,像是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轻柔的亲吻渐渐变得灼热而狂烈,越发的深入让她几近失去了呼吸的本能,快要窒息。
某种清晰又隐约的预感让她猛然瞪大眼睛,她开始用力推她,困难的含糊道,“不行……孩子,孩子……”
如同魔咒般打断了这旖旎的躁乱。顾方泽头埋在她颈窝,压下不稳的气息,沙哑道,“抱歉。”
李涟漪气息亦是混乱的,脸上弥漫的红晕已经浓得可以滴出血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回答,“……没关系。”
他说,“你和那个司机说什么了?”
她脑子混乱不堪,“哎?”
他说,“你说我是你的丈夫?”
闻言李涟漪脑子渐渐清醒,有些什么东西好似在慢慢的从迷雾中清晰,顿了良久,道,“嗯。”
这下子连耳根子都红了。
他笑了起来,搂抱紧了几分,“既然是你自己说的,那你可要记住了。”
“……”
“李涟漪。”
“……哎,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