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24

楚云暮: 一世为臣 26-30

  第二十六章 蒙圣宠平步步青云 偿旧孽龙种种深情

  宫巷迤俪前沿,那么黑,那么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紫禁城里就连吹过的风,都是凝滞厚重的,一如他此刻忐忑的心。
  “宣和珅养心殿见驾。”旨是高云从亲自来宣的,干瘪冰冷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喜怒——他想到了乾隆在撷芳殿里冲他脱口而出的那一句“锦霞”——如今的夤夜宣诏,他竟猜不出是福是祸。
  一路低着头进了养心殿,高云从忽然挥了挥手,转头小声吩咐道:“你先在这跪侯着。”和珅一面提衣跪了,一面偷眼去看,乾隆穿着一身暗色海棠纹压云龙袍,眉目间掩不住威势赫然,气宇贵重,俨然一个渊亭岳峙的伟岸男子,但与下午见到的随和模样似乎又迥然不同。如今正坐在廊窗下眯着眼看书入神,养心殿里伺候着的宫女太监足有十余个,皆是屏息凝神,一声咳喘不闻。
  突然,乾隆的眉微乎其微地皱了一下,高云从是伺候几十年的人精子了,赶忙呵着腰过去:“皇上可是嫌灯烛不够亮堂迷了眼?”说罢就想上前挑灯心,乾隆将手中的书卷合了,掷到几上淡淡地道:“不用。”高云从察言观色,立时就知道他犯了乾隆的忌讳——他这般的人皇英主,最不喜人带出一丝半点的“老”字,如今他这么说不就暗指皇上已经“老眼昏花”看不清字了?顿时急地话都不敢说了,和珅已经瞥见那书上贴着“孟子”二字,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打破了一室的压抑:“不知皇上看的是哪一句?”
  乾隆这才抬头看向他,仿佛刚刚才发现他的存在,更仿佛之前从未见过他,似笑非笑地打量他好半晌,才道:“‘人之道也,饮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
  乾隆看的必是朱熹批注版的《孟子》,会看不清的自然不是正文,而是夹注在眉批之间的朱子注释,那么皇上想问的也必此无疑。仅仅迟疑了一瞬,和珅就抬头从容朗声道:“衣食丰足然后得以施教化。契,音薛,亦舜臣名也,司徒,官名也。人之有道,言其皆有禀性也,然无教,则亦放逸怠惰而失之。故圣人设官以教人论者,亦因其固有者而道之耳,世之谓也。”
  不假思索,一字不差。
  乾隆还是那副表情盯着他,许久才挑眉笑道:“好,好一个和珅,学富五车,善体朕意——当初你的舆前应答就极精彩,是朕太迟注意到你。”
  和珅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加快了数拍——他,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的御前应对!情不自禁地抬头望进乾隆含笑的双眼之中——这双眼睛的主人已经执掌天朝近四十年,才熔炼成如今的风华尽敛深沉万端。
  这也是第一个敢与帝王四目相对的臣子,气蕴从容,丰姿夺人。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奴才从不敢体察圣意!”和珅垂下眼睑,不卑不亢地应道,一屋的宫女太监都惊呆了,乾隆脸上半带的笑容刚要凝结,和珅已经扑地叩首道,“皇上惊才绝艳,千古一帝,从来圣烛明照,乾纲独断,奴才过去不能,此刻不能,将来更不能猜着皇上心里的意思。”
  看着他瘦削的背影,乾隆的目光之中窜起了一星意味不明的火苗,却极迅速地湮灭于波澜之中,他掩饰似地又抓起那卷孟子,看了几行,脑子里却似乎一片空白读也读不进去,于是干脆掩卷道:“你过来,把《孟子》的朱批都背出来给朕听听。”看着和珅恭顺地垂首起身,抿着唇跪到他脚边正准备背书,也不知怎么着心弦一动,竟半搭着他的手臂止了他的跪势:“坐朕身边儿背,听着亮堂些。”
  众人都是齐齐愣住——一个小小銮仪卫,皇上竟要给他赐座!?就连于敏中纪昀刘慵等一干军机重臣,照例儿都是得跪奏要闻的!
  窗外明月当空,错金铜猊炉里焚着的蕙香丝丝袅袅地熏漫而来,不着痕迹,却无处不在。乾隆半靠着锦缎枕头,闭目微笑地听和珅朗朗而谈,那声音纵然低沉暗哑,此刻听来,却别有山高水长的轩敞风致,偶尔张眼打断他与其讨论一二,宛如相交多年。
  次日,有旨命和珅进三等侍卫,值黏杆处,着御前行走。
  和珅的骤进着实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谁都不知道这死灰是如何复燃的,有一干子跟红顶白见风驶舵之辈便开始与他鞍前马后地套近乎。和珅从容以对,荣宠不惊,不管何人来也总是笑语偃偃以对,但从没给人落下一点话柄口实,一心只知在御前小心伺候,谨慎办差,竟是个滴水不漏的行事手法,老练地不似个骤起新贵。
  乾隆一心效法康熙,最是勤政的,无论日间多疲累也要坚持看折子,又怕人吵规矩多,只带着和珅一个侍卫就进了军机处,没看几本,就咳了一声,将折子丢在桌上,虽依旧是面无表情,和珅却知道这主儿心里不痛快,眼一瞟。只看见折子上写着零星几个“山东”“国泰”“于易简”等名字——于易简,那是于敏中的嫡亲弟弟,如今就在山东做藩台——他想起当初他第一次面圣之时于敏中看向他的冰冷目光,怨毒如蛇,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寒战。这些日子以来跟着乾隆处理朝政,看他帝王心术,看他施政手段,能撑起泱泱大清四兆子民的,就是眼前这个睿智英明的男人,若说之前他苦心接近讨好乾隆只为自己谋功名求利益,但越相处,他就越能感知到他周身凌驾于年纪相貌等等一切外在的帝皇霸气,和珅虽不多话,但都默心暗记学习,因而越发地能声色不露:“皇上可是为了山东赈灾一事忧心?”
  “还不止,钱沣不仅参国泰于易简上下一气,拿沙石兑陈米来赈济灾民,还参他们亏空库银中饱私囊,达百万之数——这可不是骇人听闻?!”乾隆站起身来枯着眉道,和珅轻轻巧巧一笑:“这是钱沣不识礼处,皇上知道这人就是个石头脑袋,又好邀己名。做着左都御使就要一谏再谏非得拉扯出什么事儿来给自个儿争个铮臣的好名儿——国泰于易简都是世受国恩的封疆大吏,岂有胆大妄为负恩至此的理儿?即便他真风闻了什么,也该密折上报,这么大剌剌地送进军机处,不仅有碍物议,军机大臣们看了,心里也未必没有刺儿。”
  他说的“军机大臣们”实际上直指于敏中一个,不着痕迹地将刀锋指向了这个领班军机,乾隆经他提醒,才记起这于易简可不就是于敏中的亲弟弟,虽说当初于敏中一升入军机,就堂而皇之地给族中诸人都送了份拒客书,表明自己大公无私的心,当时自己还夸他忠心谋国,可事实上,眼见未必就实,若钱沣所言属实,于易简小小一个布政使有胆子亏空百万两,于敏中真的干干净净没半点干联?
  正当此时,高云从端着一碗酥酪进来,原是怕乾隆晚上办事腹饿早预备下的点心。可乾隆此刻暗火狐疑一并郁结在心,见着热腾腾油腻腻的哪还有胃口,和珅只看了一眼就道:“把这个换了枫露茶再进上,要冰水沁过的。”高云从愣在那,什么时候轮得到和珅这个三等侍卫来越俎代庖发号施令,可一瞥见乾隆的眼神,他就知道和珅这回又合了乾隆的心意——自己一辈子都在伺候人,怎么就没学上他半点察言观色的本事?!一面忙不迭地命宫女去御膳房备茶,一面才哈着腰谄笑道:“皇上,于中堂在乾清门递牌子侯见呢。”
  乾隆呆着脸道:“这会子不早了,没工夫见他,有什么事明天早朝再说。”
  高云从哪敢多话,连忙退出去传旨,出了军机处向东走了百来步果还见于敏中一身朝服地跪在乾清门外,迎过去大声道:“皇上有旨,时辰不早,于中堂有事早朝再议。”
  于敏中怔了一下,他圣眷优渥之时,再迟面圣皇上都无有不准的——这次他是日间听说了钱沣的折子大惊失色,才急地连夜进宫辩白表忠,没想到乾隆连个机会也不给他!他本就是白面书生,此刻一张脸在夜色里更显惨白,远远地望向军机处的星点灯光:“皇上此刻召见谁?”
  “没谁。”高云从压着声音道,“就一个侍卫陪着。”话没说完,就见一个小太监快步出来——正是当日与和珅一起被贬撷芳殿的小贵子,如今托赖着和珅,竟也进了养心殿伺候,身份自不如前。于敏中心里一喜,只当乾隆改变主意了,却见小贵子手里捧着那碗酥酪,在他面前站定了喘着气道:“和大人说于中堂在此跪了那么久,夜风寒凉,于中堂不比年轻人能捱,吃点热酥酪可以怯寒。”
  这和珅连皇上的御膳都能自主拿出来赏人?高云从没想太多,可一回头看向于敏中,却见他如遭电击地立在原地——“和大人?”他咬牙切齿地开口。
  “对,和珅,前不久才刚刚进的御前侍卫。”
  好!你果然不是池中之物!上次竟没能整死你?!如今不过一个出初茅庐的小小侍卫就敢在我面前奚落叫板?!于敏中面色阴沉,快步地转身离去,我要让你知道,紫禁城不是容你随心所欲的地方!就看看你和我——谁能在这风起云涌的朝堂之上胜到最后!
  出乎和珅意料,次日上朝,乾隆对于敏中的宠信一如往日,甚至面斥钱沣污蔑大臣,罚俸三月,惹的这个耿直御史殿前磕头叩得头破血流,乾隆也不过面不改色地斥了声“胡闹”便命拉下去治伤,反好言宽慰于敏中,又赏他黄马褂,以嘉其劳苦。
  乾隆下了朝依旧从乾清宫回养心殿,和珅一路跟进养心殿,未等乾隆开口,早已从候伺的宫女手中捧过茶来,乾隆就着他的手含了漱口,又呕在和珅捧过来的金盂里,接过锦帕拭了唇随手丢开,和珅才恭恭敬敬地敬上一展成窑五彩小盖钟来——这方是乾隆日常吃的茶。乾隆抿了茶,闭目舒气地养了好一会神,才睁眼看着和珅,微笑道:“你可是奇怪朕为什么毫不加罪于敏中?”
  和珅多少心思剔透的人,忙跪下回道:“皇上圣虑深远,奴才万万不及,没想到是必然的——而且,于中堂忠君为国朝野共知,奴才敢打保票,他绝无勾连其弟中饱私囊之事!”难道是他估计错了,于敏中根本深得圣心,还不到失宠的时候?
  “你啊。脑子就是转的太快了。”乾隆不自觉地伸手轻刮了一下他秀挺的鼻尖,带着三分宠溺三分无奈三分深沉,“别说国泰于易简交通军机大臣大肆亏空只是空穴来风——即便确有此事,这当口,也不是废黜于敏中的时机——‘治大国如烹小鲜’,明白了?”
  和珅愣了一下,脑海里灵光一闪——自傅恒死后,于敏中升任军机不过一年有余,好不容易才能稳定朝局,此刻又恰值阿桂领兵十万征讨新疆回部大小和卓,战事正是胶着地如火如荼,中枢绝不能动荡,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果不堪设想!乾隆是为了维持朝中各派之均势才按兵不动,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臣下轻易猜透他的想法他的作为,而不是他有多信任那个“道学中堂”!和珅觉得自己又学到了新的东西,眼中一亮,满含崇敬地看向乾隆,“对,此时不打草惊蛇,那些人必为逃过一劫而心存侥幸,不出时日,欲壑难填,必会再犯!”深深地磕了个头:“奴才谢皇上教诲!”
  好个聪明灵秀的孩子……乾隆爱怜地伸手欲抚过和珅乌黑的发辩,却在指间触及之初就如电击般地缩了回来,垂下眼睑,慌忙掩去眸中异色,半晌,才压抑似地闷声道:“……起来吧。”
  从此后和珅伺候乾隆越发细致体贴,连一些贴身太监宫女的本职诸如更衣奉茶也一并做了,夜夜守在养心殿,吃住都与皇帝一块,轻易不离半步,那厢乾隆也是一日离不得他,甚至一反常态地与他商讨国事不时加以指点,这是对谁也没有过的殊荣。不日,擢升和珅进二等侍卫,这已是正四品职司,和珅时年不过二十四岁,已如一道彗星,耀过整个昏暗幽冥的紫禁城。
  和珅掩门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弯腰低头,才确定乾隆是真地枕着手臂在塌上睡着了,右手里还半捏着一本折子——毕竟岁月不饶人,无论当年怎样的英气逼人,这么着夙夜理政,辛苦劳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和珅抿着唇蹑手蹑脚地搬过一床丝被,轻轻地盖上,又听得养心殿外一阵喧哗,忙转身出去,压着声音冷道:“皇上才睡下,你们不要命了敢在园子里吵!”
  众太监何人不知和珅现在是乾隆跟前的红人,谁敢与他过不去,就连总管太监高云从也只得赔笑道:“和大人,如今天气暑热,这花园里参天古木又多,虽能遮阴,但又多了蝉虫鸣叫,一阵紧似一阵地呱噪极了,是皇上命我们把蝉捉走——”
  和珅一听,果然蝉鸣阵阵,甚是扰人,因而道:“可那么多人大张旗鼓地赶蝉动静未免太大——你们都下去吧,我来处理。”
  待众人退尽,和珅才寻来一只细棉兜网,缚在长竹竿上,顶着大中午的暑热日头亲自爬上树去,将那蛰伏在树影间的蝉一只只地粘了下来,轻易不发出半点声响,不一会就晒地汗流浃背,头晕眼花,可一想着不能叫蝉鸣吵了乾隆的睡致,便又擦了擦汗,强奈着继续向上爬。
  乾隆掌灯时分才醒转,推门出去看到的就是和珅累极地趴睡于凉石之上,脚边还放着支捕蝉兜网。他心里情不自禁地一动,走过去蹲下身看着他优美的侧脸,从秀致的长眉到挺直的鼻梁再流连到他殷若敷朱的唇,晚风来袭,吹地几缕黑发拂过睡颜,立时被那沁出的薄汗粘住,半遮半掩间更添几分眉目如画。
  “和珅……”他这几天尽日跟着他也是休息不够,中午还要劳力亲为地捕蝉,就是怕扰他清梦,乾隆心里一暖,伸手拨开贴到脸上的散发,视线却猛地一窒!
  由于天热,和珅解开了领上搭扣,自脖颈以下,露出了几分肌肤如玉,乾隆竟禁不住有些口干舌燥,竟如毛头小子一般开始呼吸急促,再往下看,颈窝深处有一抹红纹,微光下看不清晰,只觉得凄艳绝美,有如勒痕——勒痕!那天撷芳殿里的一切历历在目,他初次抬头,望进他的眼里,惊慌而绝艳,一如当年的她——锦霞……当初的人鬼殊途不得相守,你毕竟不能忘,轮回转世也要来伺候朕,是么?!
  和珅微微皱着眉,刚刚醒转睁眼,就被乾隆靠地极近的脸吓地惊叫一声,忙掩了口,慌忙起身低头道:“皇上……”他的眼神,陌生而熟悉,宛如冰凉而又沸腾着的火焰。
  乾隆直勾勾地盯着他,半晌才越过他,哑声道:“进来。”
  和珅忙趋步跟进,不明所以地开始紧张,进了殿乾隆却没止步,往后一绕就进了养心殿的后寝——这是皇帝处理朝政倦怠时的休憩场所,轻易没人敢打扰。乾隆坐在床沿,伸出手:“过来。”
  君临天下的命令语气。和珅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不敢不从,小步地挪过去,刚喊了声“皇上”,已被乾隆攥着手腕一把甩上龙床!
  和珅骇然大惊——他万万没想到乾隆几时对他起了这分心思,又不敢真地大力反抗,忙软着声音道:“皇上,您,您要宣哪位贵人小主,奴才替您去传!”
  “朕谁也不要!和珅,这些天来朕谁的牌子都没翻过,宁愿和你一处呆着,你以为为什么?!”乾隆平日的压抑忍耐谦和君子如风卷残云退个一干二净,一把扯开和珅半敞的衣襟,赤红着眼看他脖上的红痕宛然,强忍自己的欲念如炽,“朕知道你心里怕什么——只要朕一声令下,宫里没人敢透出一丝话来——朕即天下!除我之外,没人守的住你护的了你!”
  和珅被他压在身下,已是头晕脑胀,乾隆的话每一句都似敲在他的心上——是啊,只有他有能力给他想要的一切,他拥有至高无上的君权,可以随心所欲可以保护一切自己心爱的人和事——而福康安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他的脸带给他的从来都是灾难,那又为什么不能以它为筹去谋夺更高更远的权力!
  和珅剧烈地喘息着,一次次地对自己说,乾隆的唇已经迫不及待地压向他脖上那抹永世不灭的红痕,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和珅闭上眼,直忍了须臾,忽然猛地退开乾隆,连滚带爬地摔下床,在乾隆交融着错愕与情欲的目光中,跪下叩头不止:
  “臣万死不敢奉诏!”


  第二十七章 曾经沧海和珅抗君命 自救前程致斋施别计

  乾隆阴沉着脸,半喘着慢慢坐起身子,看着和珅把头都磕破,汨汨地鲜血直流。和珅如何不知道乾隆生平最恨有人逆批龙鳞,此刻纵使已经头破血流也不敢稍停片刻,指尖深深地抠进地砖缝隙之中,双膝也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似乎过了好几个时辰,他才能感到一只手将他的下巴抬起来,望进一双墨色阗黑的眼眸里,这是他强耐怒火的前兆:“从没人敢拒绝朕。”乾隆的声音更低沉了数分,“你应该知道你只要一点头,大清天下,你要什么有什么——而你,偏偏拒绝朕。”
  和珅一颗心紧张地就要从喉间跳出来,他只要一个不小心随时就会在紫禁城里就此消失!“奴才一心只想要跟着皇上,在国事家事上的偶能为皇上分点忧尽点心——”
  “行了!这些话朕听了无数遍!朕想要的是一个有别于外臣宫妃又真正能和朕交心的人!”高处不胜利寒啊,乾隆手下用力,将和珅更加近地拉到眼前——他不可能对他毫无感觉!“你对朕尽心服侍,出自真情还是假意,朕还分的清楚!”他一直以为和珅与他一样,彼此间也有宿命相识的认同感——否则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他御宇多年形形色色地人看透,独独对他一见如故,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这一切毫无原因却又勃然而生——这就是缘——还有他眉清目秀的音容举止,他颈间勒痕一般的殷红胎记,仿佛飘渺无迹地就又在他眼前化作一个女人的剪影!“锦霞……”他忍不住微吟一声,眼神重又迷离。
  这是和珅再一次听到这个女子的名字,吓地又低头道:“奴才伺候皇上自然是发自肺腑全心全意,皇上是奴才顶礼膜拜的真神,奴才为皇上可以死而后已!但——奴才不想成个弄臣男宠!”
  乾隆怔了一下,原来他是在意外间的名声?和珅的话使乾隆心里又回转了一下,的确,和珅文武全才,横竖都不似个以色伺人的幸臣,他是过不到心里这道坎儿——可我就不信,你年年岁岁地跟着我还能把持地住!乾隆有着比天还高的自尊自傲,透到骨子里的风流自许多情如斯,总以为这世间就不会有人拒绝地了他,在他眼中根本不存在他得不到的人和事!
  “……你看看你,头上的伤碰成这样……过来,上个药。”乾隆良久之后才终于发话,语气已一如平常,他已经暂时将此事掩过,不去想它,自然也不会再同和珅说那些宿命轮回之事——这些虚无命理之事宫中只有妇孺深信,即便心里有这个想头,他九五之尊也是断然出不了口的。
  和珅如何不知他一番巧言只是缓兵之计,但此刻已经不由地松了口气,正想起身,忽然心里一动,脚下一软又摔跌回去,半晌没动弹一下。
  “怎么了?”乾隆原本端坐床沿,此刻不由地起身问道。有些羞怯地低了头,轻声道:“皇上恕罪——奴才脚麻地起不了身——”乾隆愣了一下,立即知道是方才紧张恐惧到了极至,全力耗尽又跪地太久才会如此,怜爱之心陡起,方才被断然拒绝而拂了面子的最后一点不快也荡然无存。竟亲自上前把他扶坐在脚凳上,刚要叫高云从取药,转念一想,和珅最爱惜面子的,要叫外人见了这情景那以后就更加不愿就范了,况且心里也舍不得叫人打扰此时的凝和气氛,便自个儿寻药来擦。
  和珅冷眼旁观,也没个起身想帮的意思,他似乎永远知道如何抓住乾隆的心,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只是在乾隆亲手为他上药时,才隐约露出一丝柔顺的微笑。
  看着他头上指甲大小的伤口,乾隆不免有些歉疚,小心地吹了吹气才道:“你跟着我也有两个多月了吧?日夜颠倒地随伺着实太累,有小半年都没出宫回家了吧?这么着——进一等侍卫,以慰卿劳。”
  和珅眉心一跳——这是正二品武官之职!忙按住乾隆的手,回身跪下:“奴才万万不敢领受!”他是要位极人臣,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给那个人看!但不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得来的!
  乾隆的手僵在空中,顿时凝住了脸色。
  “奴才没有尺寸之功于国,此事一传,必惹来非议一片,对奴才没半点好处——就是对皇上识人用人的名声也大大有碍!”
  乾隆转念一想,和珅年纪轻轻地擢进太快与他二人都不是好事,和珅面比纸薄,忧谗畏讥,把自个儿的脸面名声看的比天还大,否则也不会不敢不能不愿来“伺候”他了:“那就二等侍卫再领个镶红旗满州副都统——不要辞了,这不出自于私心,论你的才原也是绰绰有余的,何况,你每天跟着朕寸步不离,也该有个合适的身份,再者——”顿了顿,隐现皱纹的嘴角微微上扬,柔声道,“再者你难道不愿做自个儿镶红旗的半个主子?朕就给你这份尊荣体面!”我要让你知道我无所不能富有四海,给的起你想要的一切!
  和珅仅仅迟疑了一刻,就深深地伏下身去:“谢主隆恩!”
  眼见着养心殿里的灯熄了,和珅才恭敬地呵腰退出,直走过乾清门,才忍不住沿着望不到头的无尽红墙拔足狂奔,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就这样跑出紫禁城再不必面对这步步惊心时时险恶的宫闱万里!夏夜的晚风呼啸着将他眼角沁出的泪末迅速风干——难道他这辈子就只能靠着这张脸做个女人的替身才能飞黄腾达?!他不信!他要全天下人都看着他堂堂正正一步一步地位极人臣!他算尽心术,负尽苍生也定完此誓!
  他终于住了脚,重重地喘出一口浊气,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转过身,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向养心殿走回去。
  和珅没有回自己的居所,而是摸黑进了太监们住的耳房,伸手迅速捂住了一个人的嘴。小贵子本是好梦正酣,猛地被惊醒过来,刚要惊叫,和珅就忙附耳轻道:“是我!”
  小贵子从来拿他当救命恩人来看,又如何听不出他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忙左右看了看周围人的动静,才压着声音回道:“和大哥?”
  和珅握了他的手,塞过去一张纸条:“帮我打听这个人所有的事情。越详细越好。”
  既然乾隆的恩宠予收直接决定了他的生死去留——那么他就一定要想出个既能自保,又能春风得意,纵横官场的两全之法。
  乾隆大踏步地走进慈宁宫,笑吟吟地就要给太后跪下请安,太后本极专心地在抹骨牌,回头见了自己儿子,笑地盖牌嗔道:“既是忙,也不必天天赶着来请安,哀家知道你的心就是——令妃,庆妃,还不掺住你们主子。”早有两个花枝招展的旗装贵妇笑着起身,乾隆却一摆手,扶着和珅的手臂就直起身来,一面赔笑道:“儿子再忙也不敢忘了晨昏定醒,怎么都得来叨唠太后。”一时众人都急急过来见礼,惟有太后的对家二十四福晋章佳氏,抿了抿鬓角,才从容不迫地出来,极漂亮地蹲下,扬帕,扶着燕翅头,娇滴滴地说:“请皇上安。”
  “都起来。二十四婶啊,好久没见你进宫请太后安了——”乾隆心情不错,对这个过分年轻的“婶婶”自然也是笑颜以待,章佳氏也不似一般命妇,见了皇帝只会畏缩惧怕,俏生生地就答道:“皇上也知道的,我们家那位爷近来身子不好,我越发不得空闲,这次是太后好歹还记的起我才特特地懿旨召见,否则——我只怕连皇上的龙颜如何,龙须几许,都要忘记了!”
  乾隆愣了下,不由地哈哈一笑。他从没见过这么泼辣爽利口角剪断的贵妇,顿觉得新奇可爱,正要说话,太后却先发话了:“你看看,你一来就闹地众人没心思陪哀家抹牌——”
  乾隆笑道:“这就是儿子的不是了,都坐回去,陪太后乐乐,输多少钱都算朕的。”
  知子莫若母,太后也看出乾隆近来的心情难得的好,因而道:“皇帝春风满面,必是朝廷又有了什么好事?”
  乾隆也不打算隐瞒——原就是想说出来让太后也高兴高兴的:“阿桂领着兆惠海兰察在回疆打了个大胜战——大小和卓被追地丢盔弃甲窜逃出境去了,过不了多久,新疆就要全线靖平,凯旋回朝了!” 乾隆每说一句,太后就念一声佛,末了才眉开眼笑道:“那感情好!阿桂他们都要大大的封赏!”
  “儿子省得。回头就叫纪昀他们拟恩旨。谁给大清朝立了功,朕就不惜以万户侯相待——这才是识人用人之道。”
  一边伺候着的慈宁宫总管太监王廉忙也谄笑着凑趣道:“老佛爷虽在深宫,日里也常常为战事忧心,有事没事都要在佛堂里祷告再三。奴才每次替老佛爷梳头,见着一根根的白发,就忍不住心疼地直掉泪呢——掉下来的白发奴才一根没敢丢,都收集好了,来感念太后仁怀至德。”
  乾隆见了他捧出的檀木匣子里竟真地都是些苍白干枯的落发,一时心里也有些发酸,他对母亲也是真孝顺,太后见了忙喝道:“你这狗奴才又多嘴了——”
  “是儿子没用,几十年过去了,还要让太后操心忧虑,是……是儿子见到了母亲白发心里伤感——”乾隆这话一出,满座的人顿时没人敢接话,太后也默默地低头不语,一片噤若寒蝉。
  和珅左右打量了一下,忽然甩袖“啪——”的一声跪下:“圣母慈德,泽被万民,该让天下人瞻仰崇敬,奴才有个拙见,不如将太后的落发都搜集起来在宫中建造一个我大清朝有史以来最高大最辉煌的金字塔,以彰显我太后如天慈仪,宣扬皇帝仁孝之心!”
  乾隆最是好大喜功,只要是风光体面的事,花千花万也要去做,顿时霁颜转喜道:“这个主意好,和珅,就交给你去做,务必尽善尽美,朕事后自会赏你!”太后这才注意到掩于乾隆身后的锦衣侍卫,觉得这清俊的年轻人看着眼熟,却一时也想不起什么,只道:“如此未免过于破费奢侈了——”
  “不妨事。”乾隆主意已定,“我大清朝国富民强,一个金发塔不动国库也能轻易造起,在皇额娘八十大寿前,这金发塔一定要落成完工!”后面这把句话是说给和珅听的,和珅伶俐地低头应道:“是!”
  乾隆这才笑着要众人继续打牌,众人见皇帝站着看,谁还敢坐下打,都你推我让的,那厢章佳氏款款而道:“不如皇上陪太后打,做个承欢膝下,戏彩斑衣的孝子?”乾隆笑而不语地看她一眼,才提袍坐到了章佳氏的位子上,嘴里道:“儿子可要从皇额娘这再赢点零用钱了。”太后笑地开怀:“谁认输还不一定呢。”趁着众人洗牌的工夫,章佳氏早砌了一滚乌龙茶敬到乾隆跟前,乾隆正在费心猜测太后会打出什么牌来,一时只觉得沁香入鼻,用力一嗅,才知道这香味是从章佳氏的袖间若有若无地发散出来,不由地回头看她一眼,才见她肤若凝脂,艳如桃李,眼角眉梢都是跳动着的活泼春色。
  “皇上,喝呀。”章佳氏抿嘴一笑,乾隆有些发怔地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顿时皱了下眉:“苦。”
  “自然是苦的,这是台湾刚刚进贡来的顶级乌龙——皇上这会子就觉得苦了,呆会儿被太后赢去了全副身家,更是不知道要有多苦了。”章佳氏一面打趣,一面在茶杯后悄悄比了个三,乾隆会意,装作迟疑地说:“朕不信会输,就打个三——”太后登时笑地合不拢口一面打下牌来:“不许反悔!真龙天子也有不着运的时候!”乾隆苦着脸道:“咳,我这天子一碰上圣母亲临,就什么运气也使不上了。”
  七八圈牌抹下来,把太后哄地红光满面,乾隆也龙心大悦,下令赏所有人一副上等头面,一面推说有事,就带着和珅等人出了慈宁宫。上轿之后沉吟片刻,道:“高云从,事后再多赏二十四福晋十匹贡缎,两顶翡翠镶金钿——”他声音不大,高云从虽也随伺在侧却一时没听清,倒是和珅极迅速地接道:“奴才记下了。”
  乾隆回头看他一眼,刚想说话,却又咽了下去——半晌才转过头,目不斜视地看向远方:“回养心殿。”和珅亦步亦趋地跟着,低头垂目,早将一切神色都掩地干干净净。
  章佳氏领完太后赐宴出来,已是申时过了,她接过侍女奉上的织金缎面斗篷穿戴好,越发显得色如春花,明艳动人。夜色中刚刚走到东六宫,一道身影就挡在她面前。章佳氏住了脚,淡淡地吩咐身边的侍女:“我的帕子方才落在慈宁宫了,你回去取——只别惊扰了太后。”待那侍女走得远了,她才一语不发地跟着那个小太监转进一处隐蔽的宫院,抬头一看,那掉漆的斑斓朱门之上,写着三个大字——撷芳殿。
  昏暗的宫室里只燃着一盏油灯,如豆烛火犹疑地摇摇摆摆,一如她此刻心境。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她忍不住开口,问向坐侯在一张七弦古琴旁的男子。他微微抬头,面如冠玉,却是一脸寒素,信手拨弄了一下琴弦,才不紧不慢地哑着声道:“我要你做的,总是错不了的——今儿下午你不是已经证实过了吗?”
  “你凭什么认为我要听你的?!”章佳氏恃宠而骄惯了,忍不住反唇相讥。和珅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凭二十四爷卧床半年不能人道,而他的福晋却不知和谁珠胎暗结——教容贝勒知道他的继母这么着给裕亲王府长脸,还不知如何闹腾呢!”
  为什么他什么都能查的出来!章佳氏浑身打了个寒颤,竟是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先前的泼辣自得消失地无影无踪。和珅起身,绕到她身边,柔着声,似安慰又似蛊惑:“让这个孽子的出生合理化,只有一个办法——我知,你也知——你之前又不是没试过接近皇上,只是次次失败而已——你还能拖的了多久?是要幽闭宗人府还是继续着荣华富贵,让那些想你死的人有苦难言?你不傻,应该知道如何取舍?”
  章佳氏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你,你有什么目的?”
  “我?”和珅幽幽地道,“我是在帮你啊。”当然,也帮我自己。
  章佳氏惨白着脸,许久才瘫软似地跌坐在椅子上:“我,我都听你的。”
  “聪明。”和珅赞赏似地点了点头,“你最好永远记着这句话,我既然有办法让皇上注意到你,自然也有办法让你永远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机会,只有一次。”章佳氏此刻已经完全被和珅拿捏住了,半点争脱不开,怔怔地看着他迎面缓缓推来的那张焦尾古琴:“你,你是叫我弹琴?”
  “对。在这里,弹这首《雪山春晓》!”和珅斩钉截铁地直起身子,你学当年锦妃学地越象,我就离危险越远一步,我一定要挣开樊笼去寻我真正的那片天地!
  章佳氏吞了口口水,慌忙抓起一旁的琴谱开始研读,和珅静静地看着她,唇边勾起一抹琢磨不透的冰冷微笑。
  每个女人都想成为董额棠儿,但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成为福康安!
  再一次提起这个曾经融入他骨血须臾不曾忘记过的名字,他第一次不再周身颤抖,他想,人总要学会直面自己的过去——与未来。


  第二十八章 筹金塔峥嵘初露 引君心顺水推舟

  “那你是什么意思?”乾隆依旧是淡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查旭栋,似乎看不出什么喜怒。
  “皇上明鉴,内务府这些年来花钱如流水,库里的存金除了预备着给位少主子将来大婚并节庆封赏之外,只余一千三百六十四两黄金,万不足以建造和珅说所的三丈三尺的纯金大塔——所以依奴才的意思,不如将黄金兑上黄铜建造金发塔,外头上看,也一并的辉煌灿烂,这么一来能节省一多半的金子。”查旭栋也是急地脑门出汗,谁知道这位主子怎么又忽然想建造什么金发塔,近年来,皇帝拿着内务府的钱随意封赏,除了赏朝臣亲信,那什么琉球,安南,缅甸的使臣凡有进贡朝贺的,一例十倍赏还,又不能动用国库,都是拿着内廷孥币来贴补置办,早就入不敷出了!他又不能扃金拉银,教他怎么当这个家?!
  和珅暗暗摇了摇头,难怪这查旭栋在这位上一干快十年,从没升过一级。
  “唔,你这个方法倒好,看着又光鲜体面,又化不了多少钱,好的很。”乾隆的秉性,即便挖苦人也要正容端色,“我大清以孝治天下,将来太后圣寿,朕还指望着这假金发塔恭敬慈恩,为天下万民的表率呢!”查旭栋听头一句还当乾隆真心夸奖,到末了只能跪在地上筛子似地不住叩头:“臣不敢!臣死罪!”
  “皇上。”锦衣貂翎的侍卫不失时机地跪下,“奴才有一个方法,既可以解内务府燃眉之急,又能保证大金发塔如期建毕。”
  这不可能!查旭栋觉得荒谬极了,内务府还有多少底谁比他清楚?这么些年大手大脚穷奢极侈,底子早就掏的差不多了,不过是维持着表面光鲜罢了!
  乾隆把目光慢慢地调转回他的身上:“说。”
  和珅徐徐而道:“乐捐!”
  “乐捐?”乾隆摸了摸唇上的修剪精致的薄须,眼里终于有了一点笑意,“你的意思,是教百官捐输?”
  “皇上圣明!我大清幅员万里,四海升平,那些外派出去的封疆大吏,哪个不是起居八座,威风赫赫?如今皇上为彰显仁孝,教化万民,表率天下,修这传诸后世的金发塔,哪个官员心里不想为皇上出份子力?十八行省的总督巡抚出个大份,其余诸官再凑凑份子——不拘多少,也全了他们替皇上替太后尽忠尽孝的心——就算不动内务府一分一厘,奴才也必叫这金发塔平地而起!”这是和珅早就深思熟屡过的了,此刻慷慨而谈,自然滴水不漏——这是他第一次办差,如何能用什么“黄金掺黄铜”的馊主意?伺候乾隆这样好大喜功讲究排场的天子,节流是不可能的,那就惟有开源。
  “好,好的很。”不必动用内库国库,又不惊扰百姓,还有个百官乐捐,为圣母歌功颂德的好名声——面子里子照应地四角具全!乾隆看向和珅,第一次不以看待内廷宠臣的目光看他——此子不容小觑,条条策论都能说的鞭劈入里,不仅贴合着孔孟正道还时刻注意经济务实,这就不仅仅是“精明练达”四个字所能概括的了,都说男生女相卿相之征,这和珅,加以琢磨,赫然就又是个宰辅之才!他被自己的想法也微惊了一下——他才不过二十四岁,哪里就想的那么远了?能在朝廷上坐的多高,走的多远,还要靠他自己的造化。可他这样的人,似乎真的不甘心终身圈禁在皇城之中。
  心里突如其来地不自在,乾隆轻咳一声:“但大清朝还没开过这个先例,你回头再给朕上个细折——即日起,和珅升授内务府大臣,全权负责金塔筹建事宜。”
  查旭栋在旁惊地呆了——和珅入宫殿半年而已就坐到他奋斗二十多年的位子上!和珅却仍是荣宠不惊的模样,极沉着稳重地谢了个恩,便告退出去。
  出了养心殿,和珅见着查旭栋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反恭谨如前地对他道:“查公无须如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好好办差,皇上必再有恩旨——即便是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不骄不燥,落落大方,如此气度,竟是象足了当年中枢拜相二十年的傅恒傅公爷!哪还象半年前那个愣头愣脑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銮仪卫?!查旭栋有些呆怔地看着和珅沿着无尽的汉白玉长阶飘然远去的背影,才觉得对于这个曾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属下,他从没真正地了解过他。
  为金发塔乐捐的诏书一下,群臣百官岂有敢不上心尽力的,生怕自个儿钱捐的少了捐的慢了,就是不忠不孝,都比着自个儿的身价财势各尽其力。不出三日,就得银一百二十八万两,不禁金发塔绰绰有余,还能多少使内务府扭亏为盈。和珅的案前堆着如山帐目,十年来的内务府根本就是一团烂帐,此刻才知道查旭栋说的“入不敷出”不是虚言。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已经一晚没合眼了,乾隆虽有恩旨他可以回家办公,但和珅一步不敢稍离,呕心沥血地查帐理事,他生知自己此时的骤进,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反感,只要一有行差踏错,他建构未稳的地位立时就会动摇。
  “和大哥。”小贵子捧着一叠牛皮信封过来,他在私下无人的时候,不叫官名,依旧是唤他一声和大哥,“又是几位大人送来乐捐银子。”
  和珅接过一看,登时就把上面的几封递回去:“给诸位大人递还回去。”
  啊?小贵子又不解地看着他,和珅一笑:“这些翰林御史都是穷京官,一年就靠着冰炭敬过活,谁也不容易,退回去吧,就说这银子我和某替他们垫上了。”他主要目标从来就不是这些文人直臣,该出大头的,不是他们。
  待看到最后一封,和珅的神情一下子肃穆起来——他拧着眉看着信封上那行浓重的名贴——山东总督国泰,山东布政使司于易简敬上。
  他缓缓地拆开信封,里面有两张银票一张九十万两用黄绢包着——不消说,自是孝敬太后的,而另一张十万两的银票旁竟赫然附着一张信纸,简简单单一句话:和大人笑纳,兄国泰敬。
  和珅猛地攥紧信封,一颗心不由地开始乱跳。白花花十万两纹银!他如今不过是个没迈出紫禁城半步的小侍卫,国泰就给他送来这么份大礼?更何况,这山东全境连连报灾报匪的,国泰居然能轻易就拿出百万两银子!
  他定了定神,将银票掖进袖中,提笔如风地写起信来。
  和珅恭身进了养心殿之时,乾隆正在用膳,一见他,不由地笑逐言开:“和珅,过来,陪朕用膳。”和珅从不忤逆乾隆的意思,此刻脸上早没了半点凝重,笑吟吟地就在乾隆下手坐了:“奴才正饿呢,可巧撞见皇上用膳,这就是皇上疼奴才了。”
  无人之时,和珅对乾隆也不若在外臣面前那么持重,乾隆对他的带着点恃宠而骄的随意不禁不以为杵,反倒乐在其中。此刻也笑道:“是你鼻子乖觉——高云从,再布一副碗筷——不,不是那副,就上朕平日用的那副。”
  和珅伺候着乾隆有说又笑地吃毕饭,二人出了乾清宫散步,乾隆便道:“筹建金发塔的事儿准备地怎么样了?”和珅立即跟着转了话头,笑道:“托皇上的福,十八督抚共捐献两百一十八万两,造一个大清有史以来最恢弘灿烂的金发塔也绰绰有余,依奴才看,还能拿些出来将畅春园修缮一番,待太后圣寿那日皇上奉母驻跸畅春园中外臣工看着也体面光鲜。”
  “好好好,由你。”乾隆先只是笑,忽然就住了脚,若有所思地看了和珅一眼——十八督抚顷刻间就捐银一百多万两?整个国库的压库银子也不过这个数!这意味着什么?这些财大气粗的封疆大吏若靠着俸禄十辈子也弄不出这些钱来。他也不是没想过吏治问题,可眼下国泰民安,他几次想拿谁开刀,都怕株连甚广引起朝廷板荡,可没想到已经发展到如今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情况了。
  “单山东巡抚国泰大人就捐银九十万两,是各督抚中的头一份儿——皇上看他这份孝心也该表彰表彰他了。”和珅紧跟着状似无意地补了一句,乾隆挑了挑眉毛,无声地扯了扯嘴角——这和珅当真聪明地紧,谏言谏地不着痕迹,不声不响地就卖个破绽给他:“国泰……就是上次窦光鼎参他贪墨的?”
  “是。”和珅察言观色,已是知道乾隆猜出了他真实的意图,因而也不再遮掩,“兴许是因听说了上次的事怕失了圣心,此次乐捐铸塔才格外卖力,看看皇上对他的反应,若是笑纳了呢他自然依旧做他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若是给他了申诉斥责,他也好早做准备多方钻刺再去转圜。”
  上次的事只有军机处几个大臣知道根本没下发过诏书,这国泰远在山东又是如何“多方钻刺”到这个消息?乾隆别的犹可,生平最忌的就是结党,和珅所言句句都在影射朝廷中枢之中有人是山东那班子贪官的主心骨,时时刻刻关注着朝廷动向,京城一有个风吹草动,那边立时也知道了,即便是查,也查不出一点破绽纰漏。
  乾隆彻底地笑不出来了,板着张脸径直向前走去,和珅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了,不知道乾隆真意为何,他不想如上次那样再让于敏中轻易脱身!
  乾隆并不理人,嘴里只嘟囔着两个字,高云从离地近,听着是“入读”二字,偏又听不懂,只好悄悄去问和珅——“禄蠹”!和珅先是一怔,随即暗暗地咬牙一笑——这是乾隆真地发怒要彻底清查此事的先兆!于是顺手拦下高云从等随伺太监,自己快步赶上了乾隆,在他面前提袍跪下:“皇上,臣请彻查国泰于易简结党营私案!”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不能一朝声名鹊起天下皆知,就靠它了!
  乾隆脚步不停,稳稳地绕过他去,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你……不行。”他还是太嫩,去和一个根深蒂固的老官场斗,是决计没有胜算的。既然要查,就一定要查出个子丑丁卯来,不能只是隔靴搔痒走过场——还是得刘墉——刘家爷儿俩坐镇刑部几十年,惟有他才压的住场子!
  即便再宠信赏识和珅,他也不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皇上。”和珅依旧跪着苦苦跟着乾隆,“此毒瘤不除,民心失望,更会让其他墨吏有侥幸观望之心——”
  “和珅。”乾隆终于开口,“若真有人朋比为奸以权谋私,朕不会放过他。但现在的你,不足以为钦差。”
  “皇上!”和珅重重磕了一个头,“臣以性命为赌,不查此案情愿肝脑涂地!”
  乾隆深吸一口气,他没想到和珅会如此固执。他猛地转过身,指着地道:“你可知道,这案子若真的闹大了,绝不只是山东一省之事——它会影响到朝廷枢臣的变化动荡!国泰他出身世勋,势力错综复杂,京城地方到处都有他的眼线爪牙,你还没走出崇文门,就有人飞马报往山东,把事情掩地天衣无缝,你去只会一无所获闹个大笑话!届时——”届时朕想以后再起用你都不可能了!
  “臣知道!”和珅深深地再次拜伏于地:“一世荣华满身顶戴臣都可以不要,只求皇上让臣为君父分忧为国家出力,臣死而无憾!”
  二人一立一跪地对峙了许久,乾隆终于挫败地叹了口气:“和珅哪,国泰累受国恩,如今又是一方总督,你虽然是钦差,可若彻查不成,朝廷定会有人对你留难非议,朕也回护不了你。”
  为什么……就不能安分地呆在后宫呢,非得向外去冲去闯,哪怕会因此而伤痕累累——也好,让你铩羽而归,你就更会知道,谁才是普天之下唯一可能保护得了你拥有得了你的人!
  “谢皇上!”和珅大喜过望,“皇上只要再封一个人为钦差随同办差,奴才保证水落石出!”
  “谁?”
  “左都御史钱沣!”
  乾隆怔了,此人出了名的铮铮铁骨,却是个空有气节不知变通的文臣,况且当初最先弹劾国泰于易简就有他一份,和珅要以他为正钦差,这不是更叫国泰起警觉之心么!他御极四十年,自诩看透诸臣百官的心术权谋,为何这和珅总是跳脱于常理之外?
  “随你随你。”乾隆半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若有似无的琴声自东六宫远远飘来。乾隆开始也只是站着随便听,没一会就微微地皱起眉来,跟着琴声越走越快,直到了那处熟悉的宫殿前,他才猛地住脚,脸色忽然苍白一片,透出了平日绝不会显出的几分迷茫老态——“怎么……会……”
  “不知宫中哪位主子有这等才情——”和珅自然跟上,故作不解地摇头道,“只是不该在此抚琴,惊了驾也是个错。”
  “你不知道这首曲子?”乾隆神色古怪地看着他,和珅忙低头道:“奴才粗人一个,有的时间也读书习武去了,琴画风雅,奴才是从未有这份心思领略,自然一窍不通。”
  “这是《雪山春晓》……”乾隆万千言语都化作一声悠远绵长的叹息,任那琴铮呜咽,如泣无诉地游走在这片幽影幢幢的皇宫大内。
  也是这样将暗未暗的凄迷黄昏,也是这曲一调三叹的幽怨琴声,掀开层层布幔,他见到了她,却揭开了她悲剧的序幕——那是他一生中最无能为力的伤痛与哀愁。
  琴声陡然停止,婉转娥眉,含情双目,她缓缓地抬脸看他,粉光脂浓中带出一抹风华流转的浓艳。
  “二十四婶?”乾隆如恍然出醒,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妆点地美丽绝伦的女子——与往日的明艳爽朗相比,此时的她有一种不真实的哀艳,“你怎么会在这?”
  章佳氏起身,优雅地行毕礼,才回道:“太后本宣臣妾进宫,经过撷芳殿,才记起太后赐给裕亲王的药竟落在慈宁宫,命人回去去取,臣妾百般无聊进殿就见到这张‘焦尾’古琴,一时技痒,就忍不住卖弄起来,请皇上赎罪。”
  乾隆却不接话,半晌才道:“你弹的……很好。”整整四十年,他没有,没能在宫中听到这首动人心魄的顽艳哀歌。
  章佳氏福了一福,微微笑道:“皇上若赏脸,臣妾可以再为皇上弹奏一遍。”
  和珅悄悄地退了出来,替二人轻轻掩上了门。
  高云从早带着一干人赶来,和珅跨出门来,一面将袖子折地整整齐齐,一面气定神闲地道:“都远远地守在撷芳殿外——皇上,没那么快出来。”
  “喳!”
  越过众人,和珅云淡风轻的神色立即被一种决绝而隐忍的气息所替代——如今,他已无后顾之忧,可以放手一搏了——于敏中,你这领班军机大臣的位子,坐的太久了……
  没走几步,就听黑暗中传来一声闷笑,带着点嘲弄,又带着点不屑。和珅咻然一惊,仓促间已是又挂了人前那副温文有礼的笑脸:“谁?”
  一个人缓缓地步出宫墙角下,面如冠玉的脸上尚余几丝稚气,但那双微微斜飞的眼睛里却隐藏了太多不属于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深沉城府。
  和珅猛地抽了口气,啪地甩下马蹄袖:“奴才给十五阿哥请安!”


  第二十九章 露机锋永琰弹新贵 查亏空和伸入军机

  十五阿哥永琰为令妃魏佳氏所出,相比他那锋芒毕露的兄长十一阿哥永星,和受尽宠爱的幼弟十七阿哥永麟,似乎在上书房里总是循规蹈矩闷头念书的永琰并不引人注目。
  永琰身边并没跟着人,只是慢悠悠地晃到他身边,住了脚既不叫起也不发话,盯着他顶上的两尾兰翎看了许久,久到和珅跪在地上都有些双膝发麻,才似笑非笑地道:“你就是和珅?那个三个月内官升七级的二等侍卫?”
  和珅从不敢小看这个能在宫中跌宕沉浮还能平心静气从没半点丑闻的阿哥,因而跪着赔笑道:“十五爷说笑了,和珅何等何能——”
  “你该的。”永琰依旧是个笑,慢慢地俯低身子,在他耳边道,“伺候皇阿玛如此‘费心尽力’,封什么官都该当,是吧?”
  和珅脑中只觉得轰地一响——他,他什么都知道!他原先只在乾清宫远远地见过十五阿哥一面,无论言辞锋利机敏灵动都不及同行的十一阿哥永星和十七阿哥永麟,宫中早有人说这十五爷不过十六岁年纪就从来不声不响“稳重”的很,这是往好了的说,说白了就是觉得他过分地木讷老实。
  转瞬之间,和珅脑海中已转过千百个念头,缓缓抬首之时,已能平静如常地答道:“做下臣的为分君父之忧自该费心尽力,和珅不敢求官。”
  那举首抬眉的刹那芳华,令永琰瞳孔微微一缩——他额娘说的没错儿,男生女相又此等容貌,走不脱一个惑主媚上的名儿!“求不求官你我都有数,我也没耐烦管你这点子破事。”永琰突如其来地有些不耐,忙直起身子离了他,“在东西六宫里,随你怎么闹腾——能哄得皇上开心就是你的能耐,但你要记住一点——凡事有度,别出了格!”
  永琰半含警告的话直刺进和珅心里,他立即伏地道:“十五爷的话奴才听不明白!和珅只知一门心思伺候皇上——”
  “行了。”毕竟还是少年心性,永琰轻蔑一笑,“真打量自个儿做的事天衣无缝?记住你爷的话——否则,下次不是这么简单就算了。”眼波流转,眼前这个天璜贵胄阴冷地笑着,哪还有半分隐忍木讷?他拂衣而去,比夜风寒凉的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给我跪着,没反省就别起来!”
  谁说这个阿哥沉默寡言楷悌君子一个!和珅暗暗咬牙,一双手在袍袖下紧捏成拳。
  直到子时时分和珅才踩着虚浮的脚步回房,一直靠着手臂假寐的小贵子刚被他开门的响动惊醒就看直了眼:“和大哥——你,你怎么了?我我去请太医?”
  和珅一面瘫坐在椅子上,一面摆手道:“皇上可有传我?”
  “皇上?今晚没回养心殿——”小贵子忙不迭地撩起和珅的衣摆,见他双膝红肿一片,一看而知,是在冷地上跪了多个时辰,顿时倒抽一口凉气:“以和大哥您的身份,谁敢这么对您?等皇上回来了您可要好好告上一状!”
  和珅暗呼一口气,看来章佳氏虽比不上棠儿美貌机敏,但胜在年轻娇媚,好歹也留住了皇帝:“这事不许传出去,你悄悄去御药房寻一点贴膏给我就是——我明天就要出京办差了,这样子骑不上马叫人笑话。”
  “办差?”小贵子呆了一瞬,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和大哥要放钦差了?!”
  “钦什么差,正使是左都御使钱沣——去吧——记着别说是我要用。”
  眼见小贵子脚不沾地地消失在夜幕中,和珅才强撑着扶墙走了出去——虽然小贵子心无城府,又全心为他办事,但有些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的危险。如今的他,很难再全心去相信任何人了。
  走不过半里远,和珅才整了整自己的衣冠,调匀了呼吸,昂然跨步,拐进一道宫巷之中。
  “和大人,您总算来了!”黑暗中一个侍卫打扮的男人忙出声叫道。身边一个中年太监也忙谗笑道:“和大人伺候圣驾自然是忙的——”
  “王礼你好大的狗胆!”和珅本来见了太监也从来满面春风不似一般官员横眉怒目以对,这次是难得的疾言厉色,王礼惊吓之下,双膝已是软了,跪着拉和珅的衣角,“和大人,奴才犯了什么错儿?求您给个明示!”
  和珅森然道:“我本来看你有顶替高云从的野心和能力,才抬举你叫你办事,你居然敢把事儿给我泄露出去!”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王礼哭地已是啼泪纵横:“给奴才十个胆子也不敢把事泄露出去!这事于奴才自个 儿都是担着天大的干系,奴才怎么敢?!”
  “不是你,那边十五阿哥怎么知道的?!你六宫向来走的热络,为着什么恩赏就把事告诉给令贵妃也未可知!”和珅冷冷地着他——他不信没人告密一个半大孩子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看透他要下的棋!
  那厢王礼还在指天灭地地表白忠心,三等侍卫富纯说话了,那是一个壮年汉子,高大威猛,惟眼下两道黑轮显出几丝酒色掏空的疲惫:“未必他就有这个胆,和大人,咱们送回妇进宫的事就是叫十五爷知道了也没什么——他还能阻止皇上临幸那些妞儿?”
  他的话说的粗鄙,和珅只是冷冷一笑。阿桂领兵十万刚在新疆打了胜战,海兰察就押着大小和卓并叛逃的回部贵族的妻妾子女数百人先行回京。是他假托着乾隆的名义,叫富纯前去“暗示”海兰察这些依旧年轻貌美别有风情的女人是“选进宫里给各位主子做粗使丫头的”,海兰察如何不理解乾隆的“意思”?又是个脑子里从来没那些门门道道的蛮汉,早从中选了数十个顶尖的美人漏夜送进畅春园等乾隆的临幸,哪知道和珅早就安排了后着见机就要把这事捅到出了名好妒的皇后那拉氏处,以她的禀性必要大闹一场的,介时宫闱哗然,顺藤摸瓜就能攀出海兰察甚至攀出阿桂!刚打完战就忙着给皇帝献战俘淫乐,这是什么名声?满朝物议就叫这干子红顶中堂一品武将坐立难安,立时就要自请下野——于敏中不算什么,难对付的是这干子傅恒死后圣宠数十年依旧不衰的“傅家党”!
  我就要把傅家党连根拔起,取而代之——到那时候,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可如今自己的计划却偏偏在想不到的环节出了纰漏——永琰!他怕就怕永琰看穿了他布局后的真意!眼前这个男人还真以为那个少年“沉稳木讷”,“摇头一问三不知”!
  “此事暂缓。我明日就要出京办差,一切事等我回来再说——不要轻举妄动!”和珅冷冷地道。
  富纯自己也被他蒙在鼓里,他会和和珅合作不过是想加官赏俸,以为和珅只想献媚皇帝,投其所好,才找出这么个“取乐”的招来,因此闻言急道:“为什么!?我们计划那么久,就等着你引皇上游幸畅春园——你这会子说不做就不做了!”
  和珅只横了他一眼,那森冷锋利的如刀眼神顿时教富纯说不出一句话了:“你若敢背着我行动,我立时就让你消失在紫禁城里。”现在的他还没具备公开和那些大臣叫板的能力,起码他要先摸清十五阿哥的底!
  他不能冒险,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他输不起了。
  次日内廷直接发旨,以钱沣为钦差大臣,彻查国泰于易简亏空贪墨案,擢和珅户部左侍郎衔,偕赴山东办差。和珅刚一接旨,立即派人查封了京城里所有的文书房——这是自熙朝传下的规矩,位列封疆的大臣惯例都能在北京城里安排一些“看折子师爷”组成各自的小书房,名义上说是给这些总督巡抚进上的条陈奏章润色捉刀,实际上早已成了封疆大吏各方钻刺打探朝廷动向暗中传递消息的代理人,负责与外官联络交通,一手托两家,与十八行省的督抚长官可谓唇齿相依,和珅查封“看折子书房”并没大张齐鼓,而是着顺天府以“查有官员公然狎妓”的风月之事葫芦提儿地将各省“师爷”都给软禁起来,一点消息都走漏不出去。里面又查又整闹地沸反盈天,外边却对整个“看折子”书房的消失原因莫名其妙,就在这段时间里,和珅钱沣已经日夜兼程地赶到山东。
  礼炮鸣后,刚刚才惊闻消息的山东巡抚国泰着藩台于易简等大小官员一百二十余名济南城外接旨,见着正钦差是钱沣,脸上已是抽搐了数下,但转眼见着立在钱沣身侧的是朝中新贵和珅,心就安了大半——和珅收了自己十万两一声不吭,还写信过来套近乎攀交情,说他为金发塔慷慨解囊堪为大臣楷模,可见这年轻人是个知情识趣的,有他在,自己还怕什么?
  果然钱沣对国泰疾言厉色,连接风宴都不去,当堂要查验济南藩库,国泰诸人以大清开国即便钦差验库也要办足手续三日后方能入库为理由百般推搪,双方僵持不下还是和珅笑吟吟地做了和事老,将开库时间拖到了三日后,气得钱沣当场拂袖而去,扬言要上奏参和珅与国泰狼狈为奸。和珅也不与他多辩解,与国泰吃酒饮宴看戏听曲玩地不亦乐乎,见这“钦差”如此随和自喜,国泰松了口气,自然也不去提那十万两的贿赂。
  三日后,藩库开验,库丁点数却是足足三百八十二万两,与帐目上一毫不差一文不少,所谓亏空贪墨竟是没影的事!国泰看了于易简一眼,又得意洋洋地转向钱沣。
  “看来,山东藩库并没亏空之事。”和珅稳稳当当地刚说完,钱沣就已经不顾大臣体面狠狠地搡了他一把:“亏你深受皇恩,竟也是狼心狗肺贪利忘义之辈!且看你回京之后如何向皇上交代!”转身就走,一路还漫骂不止。那厢国泰早把和珅一把掺住了,和颜悦色道:“别与这起子混人一般见识。和大人如今圣眷正浓,他无凭无据告到皇上那是自己不讨好!”
  和珅笑笑着松了手:“国泰兄放心,我从没把他放在眼里。皇上心里也是相信大人忠君爱国的。既然证实了亏空一事纯属那班言官无中生有,自当好好庆祝一番——”
  “这个自然!”于易简也笑嘻嘻地凑上来道,“和大人不是昨天还挂念杏花楼的孩子们俊俏么?今晚国大人做东,管保叫和大人满意!”
  钱沣回到衙门,浑身气地还在乱颤——他根本不信国泰等人没有亏空,可这藩库银子明明又是数目吻合!到底是哪里搞的鬼?!正又急又怒,门外闪进一个人来,恭恭敬敬地先行了个礼,钱沣认出此人正是和珅从京中带出来的亲随刘全,脸顿时拉地比马还长,刚要下逐客令,刘全已经双手将两锭银子摆在案上。
  “这是什么?你胆敢贿赂本官?!”看着眼前一大一小的两锭银子,钱沣立时又要吹胡子瞪眼。刘全不紧不慢地答道:“这是我家大人昨天夜里在巡抚衙里‘捡’到的,他说钱大人看了自会明白。”
  钱沣狐疑地拿起两锭银子仔细打量,一锭大的是足足五十两的台州元宝——这是标准的库银,重量成色都分文不差;而另一锭则是有用夹剪夹过的市面流通的普通银两。钱沣盯了有一展茶的工夫,才猛地醒转回神——原来如此!山东藩库里封存的银子绝大部分不是正常的库银,而都是临时向商人士绅强借拼凑出来应付检查的碎银散银!若是平常,他们还有时间准备着化零为整,熔造提色,可这次由于事出仓促,他们连伪造库银的时间都没有!
  “你……你家大人可还有留下什么话?”钱沣不觉得吞了吞口水——这个和珅,机变百出,深沉隐忍,绝非池中物啊!
  “我家爷还说了,今晚他和国大人于大人要大宴杏花楼,巡抚衙门里空无一人,钱大人可别浪费了机会。”刘全呵着腰刚说完,这回钱沣的反应终于快了,他当下拍案而起:“立即派人查抄巡抚衙门!所有的文书信件特别是契约借据一概不能放过——刘全,你领路!”
  “喳!”
  乾隆四十年春,一场轰动全国的山东亏空案落下了帷幕,钱沣自衙门书房里搜出的向当地盐商三百余人强行“征收暂借”三百万两银子的借据,成了国泰等人亏空贪墨在先假冒库银蒙混圣聪在后的铁证,当即剥去官服,铁枷锁身,压赴北京问审。
  和珅连家也没回,急匆匆就打马进城,“爷……”刘全在后面轻唤一声,“奶奶叫奴才给您带话,哥儿已经半岁多了,您还没回家探过他——”
  “呜。知道了。”和珅不甚在意地随意点了下头,他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并没有太多的关爱,“你先家去,等我忙过了这阵,自会回家看他们母子。”刘全待要再说,和珅已经拍马急驰而去,连影儿都渐渐地见不清了。
  此时和珅的心里正是踌躇满志——他漂漂亮亮地打赢了这一仗,把一个浸淫官场数十年的封疆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下马来,证据确凿干净利落——乾隆再不会看他只是一个“以色伺人”的弄臣!锦绣前程,光明未来都在等着他!低着头走进乾清门,和珅一面正了正顶戴一面抬脚就要踏进养心殿,守在门口的高云从忙一把拦下了,赔笑道:“哎哟我的钦差和大人,您可算回来了贝!”
  和珅最与人不同的便是平常无事从不端架子随意呵斥辱骂太监,何况对方还是乾清宫的总管太监,因而笑着递过去一个银踝子:“钦什么差,都是给皇上办事罢了。”说罢又要抬脚,高云从又紧拦一步,道:“爷,您可不能进去啊现在——皇上吩咐了谁也不能打扰的!”
  和珅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养心殿紧闭的大门,问道:“皇上在见谁?”这么神秘其事的,高云从还未及回答,养心殿里已经传来乾隆熟悉的声音:“是和珅回来了?进来吧。”
  “喳!”和珅恭声答道,弯着腰推门而入,啪啪地甩下马蹄袖,伏地叩首:“奴才给皇上请安!”
  行礼已毕,直身抬头,唇边挂着的完美笑意顿时凝结成一抹动弹不得的僵硬——
  站在乾隆身边的,赫然正是经年未见的福康安!
  他曾经在脑海里想象过太多次他与他的重逢——但从没想过就在此时此刻!过去的一年里,福康安自虐似地带着兵东征西讨,哪里有零星起义燎原战火,他必要主动请缨带兵平叛——马不停蹄地征战,厮杀,受伤,而伴随着他戎马生涯和累累伤痕的是傅公府不坠的威赫声名!
  和珅已经怔了,痴了,他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比记忆中更加英俊更加冷峻的男人也缓缓地看向他,四目相对,流转的是他二人五年的相思成灰。象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福康安微微地扯了扯嘴角,漠然地将视线调开:“和大人一路辛苦了。”
  如遭电击。
  明明……明明早该想到的。
  却还在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当初推开他的手的是你——那就要遵从你自己的选择永不回头永不后悔地走到底!
  和珅笑了,依旧是往常那样轻轻淡淡教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下官见过福公爷。”
  是啊,打从他下定决心混迹仕途开始,同殿为臣就是他们逃脱不了的宿命——但他要比他站的更高,看的更远!
  其余种种,此后不必再提。


  第三十章 宫闱深处帝子掩心机 军机处里中堂结暗盟

  陛见以毕,二人一前一后地退出了养心殿,一个依旧是笑粲偃偃风度翩翩;一个依旧是喜怒无形月华清贵如拒人千里之外,宫女太监们纷纷叩头跪安,莫敢仰视——谁人不知,眼前这二人是皇上心头最爱,锋芒无人可及。
  走在通往神午门的长长宫道上,红墙黄瓦下一片静籁,惟有二人交替行走的脚步声,渐渐地弥漫开来,一下一下地敲击在他与他的心上。
  “和大人。”
  和珅停下了脚步,藏蓝色的孔雀补服随着夜风飘飘扬扬。
  “或许该叫你和侍郎,和都统?”冰冷的声音带着十足的讽意,“哦~忘记你彻查山东亏空案有功,已经领侍卫内大臣兼军机章京了——年纪轻轻荣升小军机,皇上可谓‘得人’矣。”
  “福公爷不必棉里藏针,当初我就说过的——”和珅深吸一口气,转回身来却惊见福康安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身后,彼此之间的热度只隔着锦衣缎袍,层层地浸染上来,逼地和珅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你躲什么?”福康安脸上那抹刻毒阴冷的笑意更加深刻,仗着四下无人 ,甚至一把抓着和珅的胳膊,“时至今日你还怕谁?‘夜夜值宿养心殿’——你得的好名声!我一回京,就听够了这样喧嚣尘上的流言!柔媚悦上,乖巧侍君——这就是你出人头地的方法!”
  “够了!”和珅奋力挣开他的钳制,忍不住怒吼出声——他居然和宫中那些小人一样地看他,他要倚色伺人何苦还费劲心思挣扎到现在!这些日子他受的苦捱的痛他又怎能体会一二!怪他?他凭什么!
  福康安手劲一松:“你的声音?”他此时此刻才听出和珅按奈不出的嘶吼与平日的压抑沉稳的语调大不相同,与往日的清亮更是大相径庭。
  和珅冷冷一笑:“抽鸦片抽坏了,福公爷,这个答案你还满意?”
  “鸦片?!”福康安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在他自己回过神之前就已经扬手摔了过去,“自甘堕落!”鸦片这鬼东西他也敢去沾?!当年那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少年到哪去了!
  和珅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伸手拭去唇边溢出的血沫,眼神中是冷到及至的决然:“干卿何事?”
  他原来,从不曾懂他。
  福康安心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为他的不知自爱为他与他如今的相对黯然!“你还不知——”
  “福公爷。”和珅竟自己迈前了一步,贴着福康安站定了,近地几乎呼吸相闻。他直直地看着他,平静地打断他的话,“你我,都已非旧日身份了——我是朝廷堂堂正正的三品命官,你再动手前,想想你的富察氏。”
  和珅的脸在宫灯昏黄的柔光下有些不切实际的虚无,但话语中的冰冷决绝和威胁却让福康安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他还在抱什么幻想,和珅变了——早就变了!从他决意放弃他,去追求他一世为臣的梦开始!
  “和珅。”他咬牙切齿地笑,为他眼中的嘲弄——你以为我会怕你吗?!捏着他的肩膀,用力地将他搡退到墙根,福康安逼近了他,居高临下地将他禁锢在自己的臂膀之间,“现在的你,威胁我还远远不够格。”
  依然是这种不可一世的骄横。和珅痛苦地在心里哀叹一声,为什么这世界上总有人能够如他这般天生的笃定自得——仿佛能操纵万物?!
  他憎恨这种他永生得不到的英才天纵!
  他陡然睁眼,目光如电,如刃,如箭直射进福康安的双眼之中。
  不许,不许用这种陌生的眼神看我!福康安只觉得脑中一热,捏着他的下巴就伏下头去——他要他回到过去,回到只属于他的和珅!
  “你敢吗?”和珅勾起了唇角,仿佛信手拈起他胸前的珊瑚朝珠把玩,声音轻柔却冷如飞雪凝霜,“在此地,在此刻——你——堂堂大清帝国三等嘉勇公?”
  福康安僵住了。
  如遭电击地盯着他的朝珠——这是他父亲的遗物,凝聚了整个富察家数代人执着的精魂!他缓缓地松开他,无力地垂下手,挫败地吐出一口气——他,他甚至不能去看他此时的眼神!
  从前的你不能,现在的你不敢,将来的你更加不愿!他,早该彻底地醒悟了。
  轻轻地将那串浑圆璀璨的珊瑚朝珠放下,和珅温柔地抚平他官服上凌乱的褶皱,给他一个轻蔑的微笑:“懦夫。”
  一瞬间,福康安心象被狠狠地剜出来一般,踉跄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和珅扬长而去,直到孤独而桀骜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宫巷尽头。
  不,惟独是你,不能这么说我。福康安握紧了拳,脸上是一片骇人的狰狞:我会让你明白——总有一天!
  “主子……”一个俊俏少年直等到福康安也走出神武门不见人影了,才探出头来,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这,这是闹地哪一出啊……”
  边上一个倚墙而立的少年微微地扯了扯嘴角:“——穆彰阿,你能想到咱们大清那个威名赫赫战无不胜的嘉勇公,也会有如此惨淡的表情?”
  “十五爷,您可别和我兜圈子了!”穆彰阿正白旗出身,论年纪比永琰还小上两岁,却是天下头一号的鬼灵精,一双桃花眼时时刻刻都是扑散而出的灵动与算计,入宫不过一年已成了永琰身边最得宠信的侍卫和亲信,“我只是没想到这福康安会和和珅——”
  “这下可有地瞧了。”永琰别有深意的一笑,这宫中最致命的就是教人拿住了把柄,何况还是那俩人的把柄。打从他一出生起,紫禁城里给他最大压力的就不是象开屏孔雀一样四处炫耀交通朝臣的十一阿哥,而是他这个无时无刻都象罩顶乌云一样压地他喘不过气来的名义上的“表哥”!
  自己的生母令贵妃魏佳氏自乾隆二十年诞下皇十四子永璐之后一路扶摇直上,赫赫扬扬,人人都道是二十年来圣宠不衰,封了贵人封嫔妃再封贵妃是乾隆爷心尖上的人——可他从不曾忘记,自己的亲哥哥永璐八岁时候患了热病早殇,额娘在储秀宫中抚尸哭地肝肠寸断却依旧挺着脊梁坚持等皇上亲来恩恤追封——这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可滴漏至天明,皇上都没有来,他陪着额娘在阴惨惨的停尸间里直跪了一夜,直到次日才知道那天正是福康安的生日,皇帝微服去了傅公府,“君臣同乐”去了,当场赐封年仅十一岁的福康安为三等御前侍卫赏穿黄马褂开大清不二先例!额娘低头沉默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抬头起来已是半点泪痕不见。她吩咐重赏了报信的小太监,而后拉着永琰的手只说了一句:“你虽然贵为皇子,但在你皇阿玛心中连那个人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你要记住了,没把他除了,即便你将来贵为天子,也必定寝食难安!”
  那时的他还小,并不能理解他额娘所说的话,只是诧异地看着她重匀脂粉,将所有的啼泪纵横化做温柔婉约的笑,再出宫去迎接皇阿玛迟来的抚慰。
  但他很快就亲自领略到了。
  福康安被特旨宣进上书房与众阿哥一体读书,完完全全是“帝子”待遇——上书房的师傅,小苏拉太监,各宫娘娘乃至当今皇帝,都对他赞不绝口,功课,策论,骑射工夫他永远独占熬头!福康安是上书房每一个阿哥的噩梦,他不消努力不消谄媚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皇阿玛的肯定——“你们都学着点!”这是乾隆在庭训时最常拂拭众阿哥的一句话——叫龙种去学那么个臣子?没有人甘心,更何况福康安脸上还挂着理所应当睥睨天下的傲慢笑容!
  但他选择了隐忍,他冷眼旁观他的哥哥们因为这份不甘先后不自量力地挑衅最后一一败北——他明白的很,此时,还远远不到时候。
  所以他韬光养晦,只能韬光养晦。
  穆彰阿一句话才将他的思绪从往昔中拉回了现实:“主子,咱们可以借此把和珅纳入麾下,以他如今的圣眷,他说一句话比十一爷找的那些老臣说百句都有用!”
  永琰似笑非笑地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心思倒是快。”随即神色一冷,“但想驯服一只烈马,总要一记鞭子一把糖的。”
  现在的和珅,还远不能为他所用。
  穆彰阿双眼一转,立即顺着永琰的话意接下去:“奴才的心思再怎么快也永远快不过主子——方才耽搁了这么好一会儿,去坤宁宫请安又要迟了,只怕十一爷又有的说嘴了。”
  “由他去。”永琰冷笑着抽身离开,穆彰阿忙躬身跟上,二人由乾西四所向东走至坤宁宫时,八阿哥永璇,十一永瑆,十二阿哥永基,十三阿哥永璟俱已到了,向皇后乌拉那拉氏请安已毕,垂手立于两旁,永琰低着头,提着袍角一路小跑地进了殿,忙跪下磕头,嘴里道:“儿臣给皇额娘请安!”
  那拉氏已经四十好几了,因着保养得宜,看着至多三十出头,可过高的颧骨,使她描画精致的面容看来平舔了几分刻薄,她瞟了一眼永琰,一撇嘴道:“ 王义,还不快搀起你十五爷,这会子都是‘办差阿哥’了,自然忙的紧,到我这儿晨昏定醒地迟到也是正常。”
  永星本来听见永琰挨斥心里高兴,可一听这话把他和老八都给圈进去了,心下知道那拉氏是对乾隆让永璇,他,以及永琰分别进户部,吏部和兵部帮办政务心怀不满——本来么,四阿哥永容过继给二十四王爷之后,八阿哥等于就是大阿哥,让他开牙建府襄赞朝政也是应当,可没想到接下来十一阿哥,十五阿哥都受了器重,得了皇差,偏就皇后自己所出的永基永璟被跳了过去,什么差使都没得到,古往今来哪个中宫会咽得下这口气——因而赔笑道:“皇额娘别生气,十五弟也不是有心的,他再忙也不敢忘了给您请安啊——十七弟也还没来,依我看,他们兄弟俩必是宫里有事给绊住了。”
  这一句话实指向了永琰与永麟的亲娘令贵妃,似乎她才是调唆着十五十七两个阿哥藐视皇后权威,一秆子翻一船人。那拉氏果然哼了一声:“难怪么!我这坤宁宫虽是中宫正殿,反比不上长春宫尊贵气派,一呼百应了。”永琰明知那拉氏犯酸借题发挥,可听了这话却抿着嘴一句不敢多说,头埋地极低,此时一道稚气未脱的声音从殿外传进:“皇额娘误会了,我和十五哥今儿都没上长春宫——我是被皇阿玛叫去了养心殿,这会儿子才跪安出来——十二哥十三哥原也和我一快去的,只是没一会儿,皇阿玛就叫他们先回来,皇额娘若是不信,大可问问两位哥哥。”说话的正是乾隆最小的儿子十七阿哥永麟,此刻正大步流星地昂然跨进房来,他占着皇帝太后偏疼他一个,从来说话锋芒毕露,皇后都敢顶撞。
  “放肆!这是谁家的规矩!安还没请,哥哥们还跪着,一个小辈就敢站着这么和我说话!”那拉氏气地浑身发抖,如何听不出他在讽刺自己两个儿子不得圣宠——这定又是令妃那个狐媚子教唆的!
  “我说的都是——”
  “跪下!”永琰猛地怒目大喝,“顶撞皇额娘你好大的胆子!书房都白上了你!”
  永麟愣了一下,他自小占尽宠爱没人胆敢当众训斥他,可面对这个只比他大三岁的亲哥哥——虽然人人都说他木讷老实——他却总是不自觉地发憷。
  “跪下。”永琰又说了一遍,这次的语气是放缓了,个中的警告意味却更加浓厚,永麟扁扁嘴有点委屈地跪了下来,咚咚咚地给皇后磕了三个响头。那拉氏余怒未消,冷哼一声把头转开,永琰膝行数步,跪在那拉氏脚边,一脸诚恳:“儿臣与十七弟迟到本就是错,纵有千般理由也不该惹皇额娘不快,十七弟出言顶撞虽然无心,但也是做哥哥的管教不严,请皇额娘责罚。”
  那拉氏就着灯火看了永琰一眼,这个还不满十六岁的皇子从来知书答礼,沉稳如山,倒真对自己恭敬有加,从不失礼,将来未尝不失为自己的靠山——想着自己两个儿子都不争气,身子也弱,只怕将来与大位是无缘的了,心里不由地酸涩几分,对永琰也就放缓了脸色:“先起来吧。”
  一时众人正在说话,暖阁里忽然跑进一个小太监在王义耳边说了几句,王义忙哈着腰在皇后耳旁低声回了,那拉氏脸色逐渐僵硬,半晌才冷笑着哼了一声,起身道:“夜迟了,诸位阿哥都回阿哥所吧——本宫还要去慈宁宫问安。”
  众阿哥连忙起身,垂手伺立道:“恭送皇额娘。”
  这个时辰,上慈宁宫问安?永琰不动声色地看了永星一眼,二人目光一对上,立即触电似地各自避让开来。
  “和大人,这么迟了还在军机处值庐,这份勤勉老夫实在不及。”于敏中背着手跨进房来,和珅暗吃一惊,忙将手中的卷宗放下,起身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道:“于中堂说笑了。下官只是将白天各位中堂处理过的公文再整理一遍。”
  “哦?该的,该的。”于敏中从来自恃甚高,轻易不给人好脸色的,此番对这个小小的军机处满掌京却是难得的和颜悦色,“可我看和大人翻阅的都是山东一省近年来的卷宗档案——莫不是还在究查国泰的案子?”
  这老狐狸。和珅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国泰一案,朝野瞩目,凭他几个贪官没那份胆量贪污几百万两库银!下官只是想再细细查下去,看看朝廷上还有没有他们的同党。”
  于敏中不自然地干笑一声:“这次的案子和大人是第一功臣。钱沣不过是个直臣言官,叫他挑刺他行,叫他真办什么案子,我看他还及不上和大人机变百出——依和大人之聪明,总该知道皇上并不欲在这案子上再兴大狱吧?”
  和珅轻笑出声:“论揣摩圣意,下官无论如何比不上于中堂的,只能靠勤能补拙了。”
  “和大人。明人不说暗话。这大半夜地我巴巴地入宫找你,自然有原因的——我怎么着都还是首席军机,你卖我个人情,总不会亏了你的。”于敏中凝住了假笑,紧紧地拧起了眉。
  和珅抚着自己折地精制的袖子道:“于中堂不会这时候还想着救于易简吧?令弟可是公然贪墨百万库银,证据确凿非你我所能开脱的啊——”
  “不是!”于敏中腾地站起,白净的面皮上已经胀的通红:“他是犯了死罪的,我救不了也不想救!我,我——我想向和大人讨一件东西。”
  “于中堂看上了下官何物只管道来,下官双手奉上。”——如今这个“书生中堂”果真是沉不住气了……
  “和珅。”于敏中的目光闪了几闪,终于一闭眼:“我要你手上的于易简当初送给我的地契银票副本——”
  “于中堂何出此言,下官从未见过此物——况且钱御史才是正钦差,查抄国泰府也是他的职司,中堂该找他去。”
  “和珅!”于敏中惨淡着脸色道,“若是钱沣拿到了以他的性格必定一回京就面呈皇上,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依然风平浪静,所以这些证据只可能在你手上!”
  和珅已经褪去了脸上虚伪的恭敬,袖着手淡淡地道:“于中堂客气了。搜检巡抚衙门之时,我的属下在钱大人查找国泰亏空证据之时,的确因缘巧合地趁乱拿到他与某些朝廷中枢大臣交往贿赂的证据——可就算查到了什么,我终究也要面呈皇上哪,为人臣子者岂能欺上瞒下呢?”
  “你究竟想怎样?!”他根本不相信和珅这样的人会真要秉公办理!他是在等,等一个奇货可居的机会!于敏中走近一步瞪视着从容不迫的他。烛光下的和珅笑的完美,却教于敏中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他没看错,眼前这个年轻人从那一天脱颖而出开始就充满了勃勃野心!但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先下手为强居然也没能整死他,反让他如东升旭日在这紫禁城里就此平步青云!
  和珅笑了,他的确在等,不过是等着引蛇出动:“为人臣子者从来只知忠君之事——我倒想问问,于中堂想要和某怎样?”
  “我知道,叫你平白无故放过我,你必不愿意。”于敏中终于冷静下来,吐出一口灼气,“我送你一份大礼——”
  “交换条件?”和珅转过身去,摆了摆手,“我没兴趣。”
  “关于纪昀的。”于敏中干脆开门见山了,“我知道你这些日子都在查纪昀刘庸乃至阿桂兆惠海兰察这一干子‘傅家党’的事儿,也知道你去山东之时故意拖延时间查到纪昀在山东临辎济县购置大量田产的证据——但点子莫须有的畏祸之罪不足以拉他下马,不瞒你说,这一两年来我也在查他们的短处,谁想做个有名无实的首席军机?不把傅家党拔了,这军机处就永远都要姓傅!可皇上虽然从来没对纪昀如何的亲近,近日里还因着他族人占着他的名声在老家与人争地逼死三条人命之事越发不喜他,但他毕竟是四库全书的总编纂官,为天下士林所望,目前还离不了他,你要参他,还要有些更实在的证据更严重的罪名!”
  和珅僵住了身子——这于敏中能踩过众人一步登天,果然有他独到之处——乾隆不喜纪昀,他除了察言观色之外,又是从章佳氏那旁敲侧击才肯定下的——否则他也没胆子现在就朝傅家党开刀下手——而这于敏中若是宫中无人又是如何得知?!
  “你知道两淮盐运使卢见曾的亏空案吧?可皇上派人去查抄卢家,却是一点证据也找不出来——因为卢见曾是纪昀的儿女亲家,从来交往甚密的,皇上因此疑心纪昀有告密之嫌,却一直查不出真凭实据。”
  和珅挑了挑眉,默不做声地看着他,于敏中舔了下他说的干燥的唇,靠近拍了拍和珅的肩膀,压着声音道:“我有他告密的证据——和珅,我们的目的一样,为什么不能通力合作呢?整倒了那干子人,军机处不就你我的天下了?”
  油灯中的棉芯爆了数爆,缓缓地腾起一股黑烟,和珅上前,伸手轻轻地掐灭了。
  “于中堂,将来金殿之上,你可要记得今日之盟。”
  今天的敌人未必不是明天的朋友。和珅在黑暗中垂下眼睫——我再让你苟延残喘数日又如何?
  比起除掉他,他更想如果看看清洗‘傅家党’,那个人的脸上,又会出现什么什么样的表情?
  紫禁城外的夜空,不知何时已是暗潮汹,涌风云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