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调虎离山瑶林再挂帅 阴错阳差致斋伤旧情
忽而一阵横风,吹地窗户洞开,棺材前的白幡顿时随之翻飞舞动,几只长烛飘忽不定的微火也渐渐熄了,整个灵堂阴惨惨地没有一点人声。棠儿回身将窗合了,慢慢地回头道:“……你不信?”
虽是料峭春寒的时节,福康安额上的冷汗还是一点一点地接连渗了出来——叫他怎么信?他阿玛是一个为家族利益可以牺牲自己妻儿的男人——那个身经百战手执中枢的相臣帅将,大清朝绝无仅有的文武全才盖世英雄,会为了固宠可以甘心献出自己的妻子!“不……阿玛他何必……他是国舅——富察家的姑奶奶就做着中宫皇后!他用不着卖老婆!”
脸颊上一声清脆的声响,力道不轻,直打得福康安一阵发怔。棠儿已经站在他面前,冷冷地收回手:“不准侮辱你父亲——国舅?国舅有什么了不起——当年高贵妃圣眷正浓,她的亲弟弟高恒犯了贪墨,你阿玛替他求情,皇上只说了一句‘贵妃的弟弟犯事就可以免死,那皇后的弟弟谋逆是不是也可以免死?’你阿玛当天回来就大病一场,痊愈之后立即上奏自贬三级——忧谗畏讥至此!他这一辈子都压着富察家的重担,从没有一刻松泛过,无论官居何品,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至在缅甸百病缠身也不敢上奏回师——若是只为了他一人富贵显赫,何必,何苦?!”棠儿是第一次在人前如此激动,她抽了抽鼻子,红着眼抚向儿子脸颊上的指印,“但你误会你阿玛了,他从没逼我去和皇上……当年的李代桃僵计,是我和……孝贤皇后一起商议的——你姑奶奶在子息上甚是平常,难得养下一个永琏阿哥,刚封了太子就出天花薨了——那是穿了贵妃那拉氏送来的百家衣才染上的痘诊!却因为无凭无据你姑奶奶连声张都不敢,从此染病不起——皇上是何等样人?她一旦薨逝,富察家立时就要土崩瓦解!所以才在病重之际屡屡召我入宫,秘授此计,我也是在那时——结识了皇上——我一定要替富察家留下一个阿哥龙种!你父亲一直都知道,却也一直不敢说破,他觉得对不起我,所以这二十多年来从不敢单独与我相对……我宁愿就此避入佛堂长伴青灯,换他自在平安得偿所愿——我也从不后悔哪怕夫妻就此陌路!无论他在外有多少个侧室外妾,他这辈子唯一铭刻至心的女人只有我董鄂棠儿!康儿,你还看不出来吗?四个儿子中,他真抱希望的,只有你——只有你才能使富察家成为八旗第一门阀!”
这太疯狂了……福康安不由地后退半步,他万没想到父母二十年来相逢陌路的背后是这样一段诡秘权谋!他却因为这个自卑彷徨了整整二十年!“为什么……就为了富察家——连爱情都可以埋葬舍弃……”他沉痛地闭上眼——他不能为这陈年往事去埋怨他父母什么,可他再不会为着父母精心布谋的局茫然彷徨了,他福康安不论是龙种还是臣子,他都不在乎了,他只是他自己!
“对,对你阿玛而言,富察家凌驾于一切之上,我爱他,所以也必视富察家凌驾于一切之上——康儿,你也应该如此——”棠儿的声音依旧轻柔,却仿佛棉里藏针,“我们付出了太多,太久,绝不允许半点的行差踏错……”
福康安看着棠儿熟悉又陌生的神情,忽然觉得有些心惊胆战,他舔了舔嘴唇,刚想说话,棠儿却先他一步道:“康儿,你以为那日二十四福晋与我是商量什么事?——她想你娶皇上的六格格为你阿玛冲喜!”福康安怔了一下,如果他是皇上的——那六格格怎么能嫁过来?!
棠儿冷笑着继续道:“那女人想抱富察家的大腿却是马屁拍在马腿上————因为六格格的母妃章佳氏是她的族姑,她是想和富察家攀亲想疯了——已经自作聪明地先进宫禀告了太后,赐婚懿旨不日就要发出——”
福康安瞪大双眼:“荒唐!”
“的确荒唐。可我们竟没个正当理由回绝!”棠儿忽然从袖口中抽出一折明黄色的物事,神色一变,“福康安接旨。”
福康安一怔,万没想到他额娘会有乾隆的秘旨,只得跪下叩头,那厢棠儿已经不徐不急地念道:“尔父傅恒,为国效忠,鞠躬尽瘁,朕不忍其死后子息寂寞,嫡子康安,有侧室阿颜觉罗氏,温柔贤淑,侍亲至孝,堪为子媳,特立侧室阿颜觉罗氏为正,赐一品诰命,全副凤冠霞帔。另有山东龟蒙山天理教聚众谋反围攻祁县,尔速至丰台大营点兵三千即往平叛,事如燎火,不得以令卿不得送终灵前,惟望尔以国事为重,速定叛乱方不负朕怀。钦此。”
福康安听毕已是瞠目结舌,抬头起身道:“阿玛头七刚过,就让我带兵平叛?再者——我何来外室?!”
“如今你没有也得有——还得赶在太后懿旨发出之前把人收入房中!皇上绝不容许宫闱乱伦,只是个中情由又绝不能让太后知晓,因而惟有对外谎称你早有外室,只是没有名正言顺地开脸收房,如今既是为父冲喜,不若顺势将她扶正,也免了红事冲白事冒犯委屈了公主。”棠儿语气急促,却是无比坚毅,“今夜原本就是要与你商量此事的,我已经找来一个家世清白的满洲女儿,如今就在府中,上下人等我都打点好了,就当这阿颜觉罗氏在三年前真就是你娶回来的侧夫人!她不是上三旗中的显赫贵族,料不会坏我富察家大事。再说平叛——这事本就来的突然,听说祁县已经被攻破了,那些叛贼聚啸山林很有些声势,所以才急着调兵平定才不至使得山东直隶两省局面糜烂——如今阿桂海兰察都还在金川还没回师,京城里能派的出去的将军能有几人?——这也是皇上给你的恩典,能不能在你阿玛死后还能给富察家争个脸面就看你了——康儿,你要时刻记住,看着你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满朝百官!只要有一点行差踏错,那些惯于跟红顶白的人立时就要群起攻之把我们娘儿俩撕地一个不剩!”
福康安拧起了眉,他这样的人自不愿意自己如傀儡般被人肆意操纵,但他无法忘记父亲死前依旧惶恐不安的脸,更知道‘立侧室阿颜觉罗氏为正’是乾隆的圣旨,也是唯一阻止太后插手指婚防止伦变的方法,沉吟了半晌终于一点头:“我明天就准备启程,其他的……就依额娘的意思办。”与和珅解释一下,他总会理解的。福康安对这个有信心,至于牺牲不牺牲一个陌生女子未来的幸福,他从不在意。
棠儿微微地勾起一抹笑,她这个儿子是她倾全力培养出来的,虽然一贯地狂傲不羁但从来处世老道深知轻重,更重要的是——她太了解他对权势功名的狂热追求。待福康安走出灵堂,棠儿才转过身绕着棺材慢悠悠地绕转,一手抚摩着阴沉的棺盖,另一手却慢慢地张开,现出内里一个已经捏到变形的暗色荷包,她看了一眼,慢慢地放到蜡烛上炬了,待到那锦缎化做一片片枯萎的黑蝶,她的脸上才终于现出了一抹冰凉而复决绝的微笑。
随即,她伏下身,在黑漆的棺木上印上一吻,轻声道:“……你放心去罢。”
福康安次日里天没亮就在府里召集了所有家奴亲随,院子里的空地上排开一溜儿的十口檀木大箱,福康安神色肃穆地刚走进院中,数百人整齐划一地一声吼:“请三爷安!”尽皆单膝跪下,而后偌大一个庭院,已是鸦没雀静地没半点声响。
福康安清了清嗓子,不急不徐地开口:“站在这里的泰半是跟我打过金川的,还能活着回来都是侥幸,如今还没喘上口囫囵气儿,就又要跟着我在外卖命杀敌——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有不愿去不能去的,站出来,我福康安绝不留难!”
没有一个动,每一个人都动也不动地望着福康安,他满意地点点头:“跟我出生入死没有身上不带伤的,你们看他们可怜,殊不知我福康安从来记在心里有功必赏,谁忠心勇武,谁将来就放出去做提督总兵——我要傅家满门上下,都是帅将!这些箱子里有三千两银子,愿意跟我去的,一人一百两银子壮胆,回来有立了功的,再十倍赏他!只一条——但凡领了银子跟我去的,就不能怕死,有怯战惧死给我抹黑的叫我抓住,我要他死地比战场还要难看!都听明白了?”
众人都是惊雷般地齐吼:“但凭三爷做主!”
福康安舒了口气,他昨晚上想着退敌平乱的法子想的一宿没合眼,眼睛都佝偻下去了,一回去见长安扶着棠儿就倚在墙角看,也不知站着等了多久,连身上小袄都已被晨露打地湿漉漉的一片,忙正了正神色,低头喊了声额娘。
棠儿徐徐走来,手上碰着副金光灿烂的铠甲:“这是你曾祖父米思翰传下的铠甲,当年跟着康熙爷平三藩就这副披挂,传至你父亲也是轻易不离身儿的——”棠儿第一次在人前红了眼,开始替福康安穿戴:“额娘怎么会想你刚刚回来就再去领兵卖命——只是……皇命难违,为了咱们家——”
福康安心里叹了口气,从母亲手上接过帽盔戴上:“儿子知道额娘的苦心,绝不给傅家丢脸!”
棠儿脸色一白,很快又恢复了:“只望你真能明白……”
一时间,百余亲兵集结完毕,福康安忽然叫住长安,踯躅了一下,才交给他一个信封,额间的那抹遮眉将他的眉目神情掩住了大半:“……你若得空,把这个交给和珅,他若有什么事,你多加照看些……”事急如火,他根本没时间亲见和珅详说,只是修书一封同他详说,可对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锋芒内敛的弟弟他却不好说的太多,福长安缓缓一笑,接过道:“哥哥放心。和珅原就是我的好兄弟,岂有他有事我不出手的理儿?”
福康安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带着堪合兵符出城直奔丰台大营而去,一行人踏破晨光月色驰出紫禁城之时,和珅依旧是蒙在鼓里,寝食难安。
其实和珅那日从傅公府出来之后心情就一直低落,总是忐忐忑忑地觉得会发生什么。他若不是有急事要找福康安商量也不会巴巴地这个当口来烦他。长安虽答应为他通传,不料和珅在耳房里左等不来右等不至,半晌才有一个小厮进来打了千说三爷说里头事忙,走不开,请和爷改日再来。
和珅心里一抽,面上却依然打叠起笑容起身道好,虽然知道福康安会叫他吃闭门羹,大抵是真有脱不了身走不开来的原由,但到底不大痛快,浑浑噩噩地回了家,和琳前日同他说的那些遭心事儿又都一一地袭上脑海。
原来,据说那冯家小姐自小看烈女传长大的,又是个极孝顺的孩子,从不顶撞长辈的,因着外祖父要悔婚另聘,当下虽也没二话,回了闺房就寻白绫自尽,亏的丫头发现的早,却已把英廉给吓坏了,近来又不知是什么缘故,转了心性似地倒催着和家下聘,和珅自然知道得罪英廉有什么后果,也不忍心一个烈性女子因他声名受损,可他如今什么也顾不得了。
接下来的几天,冯家的人时时来扰,英廉大约是觉得自己已经好容易委曲求全地应承了,如今这小小一个轻车都尉,从咸安宫里被逐出来至今没有任何功名的八旗破落户倒拿乔作态地拒婚?!这面子望哪隔去?倒和他坳上劲了,便着法拾掇他,直说和珅若无理退婚就要上顺天府告到他家破人亡,因怕得罪英廉,和琳被主事寻了个原由从兵部革了职,连笔贴式都没的做。冯家的家奴们又总上门来寻晦气,吵地整条街都知道,马佳氏命悬一线的人,连惊带吓的竟没个声息就走了,死时钗环首饰琐碎银子被翠玉儿一包裹席卷了同人私奔远走,闹的和家连发丧银子都没有,又碍着冯家不敢报官,上上下下只靠刘全一人咬牙周旋才算把马佳氏下葬。虽与她素有旧隙,但凄对孤坟,和家兄弟依旧是哭了一场。直到和珅跪着将他好不容易弄来的修书在坟前烧完,和琳才微微地皱着眉毛道:“哥……我就是不懂,你怎么就不愿娶冯家姑娘?直闹的——”直闹的如今家破人亡,后半句和琳咽下去了,和珅却只是固执地抿了唇,一言不发。出征之前他满以为可以一战换功名,回来再不受人欺负,如今才知道,一回到这皇城根儿,他和珅依然无权无势,依然一穷二白!他甚至有些后悔,当时不该把功名全抛下一心陪着福康安回京……他自然明白惟今之计只有借由福康安出面才能平息冯家的仇怨,然而日复一日,福康安依旧是个音训全无。
“哥。”和琳见他不理,起身兜住和珅的肩,“你以前从不会这么犹豫困顿,该怎么着谈笑着就能杀伐决断,你这次是怎么了——”任和琳如何追问,和珅也只是低头沉默,倒是刘全看不下去了:“二爷,大爷哪回做事没自己的原由?都是为了您为了咱这家,您别再难为他——”
不,不是的。和珅心里雪亮,他这次考虑的只为他自己,宁愿得罪冯家闹到如斯田地也不肯低头服从——他甚至没为他的家人想到一丝半点!
“你以为我为着自己才这样?!”和琳愤怒地吼了一声,“我是为你啊哥!你从来都比我聪明冷静有决断,可你去了金川回来就变了!”
“够了……”和珅痛苦地闭上眼,“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和琳,我绝不连累你。
和珅回城后直奔傅公府,见若大一个公府皆挂白张丧,大门紧闭,便知傅恒已去,合府举哀,心里也担心福康安不知要如何伤心,他小心翼翼地踏上偏门的台阶,对着两个守门的家仆道:“兄台,我想找你们福三爷,可否带为通传?”彼时傅府谁人不知三少爷受旨平叛去了,但谁愿意对个不相干的人去说,不耐烦地只道:“傅公府为老公爷发丧,闭门谢客,你不知么?!”
和珅此时才见到偏门上居然还张着展小红灯,贴着不大的喜字,眉心一簇:“既是发丧,又岂会有红事之征?”“这是咱们三爷的侧夫人受了皇恩要扶正做一品夫人——这是天大的恩宠什么红事白事的!”另一个人拉拉他衣角:“同他这样的人说这个做什么?!”
和珅僵在原地——侧夫人?他与福康安相交数年,为何从未听他说过早有侧室?!
“若有相负,天不假年”,言犹在耳,难道只是他一相情愿?和珅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才能勉强冷静下自己发麻的脑袋——
不,他不相信福康安会骗他。无论如何,他要见到他再说!他僵笑着摸出身上最后点琐碎银子递过去:“还请兄台通融——”话音未落,手里的碎银就被一掌打飞,滚出数米开外,和珅愕然。
“我们公府是按军法治家,从没下人敢授受私银的。”那傅公府的奴才哪看的上这么点东西,讥讽地说道:“再说了,你是什么身份,随便就敢这么来见我们三爷?!”
和珅的脸顿时腾地红成一片,每个字都象扎在他心上似的,疼地出血。正僵持着府门忽然开了,福长安依旧穿着孝,气宇轩昂地稳步而出。
和珅不愿此时见他忙忍着气回头就走,福长安偏眼尖看见了,一个箭步踏前抓着他的手腕:“和珅,我正要去找你呢!”见他神色不对,忙问:“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略一想便明白了大半,回头对着已经吓傻了的门子就是一个窝心脚:“你们敢对他不敬?吃了豹子胆了?!”
和珅抓住他的手,虚弱地摇着头道:“算了,长安,算了。”
“这些狗奴才!现在连我都不放在心上了。”长安愤愤不平地说完,又问:“你是来找我?”顿了顿,自我解嘲地道,“自然不是,你定是找哥哥的——可不巧前两日他才刚刚奉旨去了山东平乱——他难道从没与你说过?!”
他没对他说的,又何止这一个?和珅面弱气白地指了指门上的小红灯:“这个是为着你哥哥他娶亲?”
福长安眸色一沉,心中早已百转千回,末了却仍是慢慢地道:“哪算什么娶亲,不过是将从前的一个偏房扶正,封了诰命赐凤冠倒是办的风光体面——这也是皇上的如天大恩罢了。”
和珅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抬眼轻声一笑:“既如此,我知道了。”说罢转身就走。福长安连叫几声没叫住,便也住了脚,面色凝重地目送他离开。
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惶恐不安,却不知从何而起。
和珅神色恍惚地走在东门大街上,四下里车马如织行人如梭,却仿佛不与他相关一般,已是有些魂不守色,直到肩上被人一拍,他猛地回头,才发现海宁站在他身后,一脸惊喜:“和珅,可找到你了!”
“……海宁?”和珅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海宁已是兴奋地拍着他的肩:“我本是跟着福三爷去了龟蒙山的,途中三爷忽然又命我回来,说要把你一起带去——我还劝他,和珅刚从金川捡了条命回来,何苦现在就要——”
“带我去!海宁!”和珅象忽然活了过来,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带我去见他!”
无论如何,他也要见他一面,问个清楚明白。
第二十二章 绝后患董鄂施毒计 断前情致斋殇己身
和珅骑马跟着海宁且行且走,直奔到快至通州地界,四下里已是人迹罕至满目荒芜,和珅一路魂不守色,至此才抬头问道:“大军若望山东去,不是这条道啊?”海宁忙拉住马,一脸着急地道:“大军自然望另一条路走,福将军是特特地单身折返回来等你——就在前头的玉皇庙里,眼看着就要到了!”
和珅只当福康安也有一肚子的话要与他解释,忙快马加鞭地赶去,那玉皇庙虽有了年岁的了,修缮却极完美,正殿里的老君像刚刚塑了金身,肆意享受案前的缭绕香烟。
和珅望了望四周,复仰头看那佛光普照:“怎么一个道士都不见?”
“福三爷一大早就特地支开了所有的闲杂人等,如今在西厢房侯着呢。”海宁抹了把脸上的汗,催促道,“如今怕早等急了,你快进去吧。”
和珅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穿堂过室,一路静悄悄地果然一个旁人都没。和珅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房门,内里布曼层层看不真切,却有一股子他极其熟悉的气味窜进鼻端——
那是福寿膏的味道,曾经在他家整整弥漫了十数年。
和珅依旧是面色平静地往前走,直到他看见端坐在主位上的一道人影。他住了脚,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傅夫人安好。”
棠儿依旧是家常装扮,但眉目间的冷色似乎较寻常更甚数分,她收回手瞟了他一眼:“和珅,你似乎一点不意外在这见到我?”
“这玉皇庙是傅家家庙,在这见到夫人,有何奇怪?”
“哦?”棠儿饶有兴致地笑了,伸手接过侍女敬上的茶,慢慢地啜了一口,“你既早就知道,我也不必大费周章地‘请’你过来了。”
“夫人错了,我若早知道或许不会错信他人错来一趟——我也是刚刚才察觉的。方才海宁说一大早就支开了道士们,距今起码有四个时辰了,正殿上的三柱香居然还没烧完?只有一个可能,这些道士们是刚刚受到命令,主动避让的,再看看这庙堂气派,便不难猜出所属何人。”和珅不急不徐地说完,棠儿已经放下茶盏,盈盈走来:“好一个聪明孩子,你既然知道是我设计诱你前来,还坦然赴约,胆子不小哪。”
福寿膏的味道越发浓烈,和珅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看向案上支着的金质小鼎,氤氲热气蒸腾而上,和珅岂会不知这是在熬制大烟:“既来之则安之,来都来了,岂有空入宝山而回的道理——相信以夫人之尊,无事也不会留难我们这等小老百姓。”
棠儿掩嘴一笑,她本就生的极美,只是平日里冷峻惯了,此刻霁颜一笑有如冰消雪融,明艳不可方物,即便是眼角些须的淡纹也丝毫无损她的动人。“如今我终于知道康儿为何看上你了。”她依旧是笑,但吐出的话如尖刀般毫无迟疑地插进他的心窝。
纵是和珅再冷静此刻也有了片刻的慌乱,勉强一笑:“夫人说笑了,我和三爷都是男人,彼此不过是至交——”
“行了!”棠儿一扬手帕,回座坐了,执起把小金匙不住地搅和着鼎里棕黑色的粘稠物,慢悠悠地说,“我董鄂棠儿大半辈子过来,什么事儿没见过?王孙公子哪个不好这些个邪门歪道?若是平常,我一错眼儿也就过去了——你说你们只是至交?哪个知交肯连主帅都不救眼睁睁看他去死也要为你挡上三箭?!哪个知交会为你去给金川的逆首立什么衣冠冢?!——这是谋逆的大罪!”
和珅被震地退后半步,瞠目看她——她怎么会对金川的一切了若执掌:“……海宁?你一直都把海宁安插在他身边?”
“我早说过你聪明。”棠儿幽幽地道,“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年纪轻轻万里出征,万一有个差错,我心里如何舍得?自然要找个人时刻跟着你才能安心。”
和珅忽然想笑,他原本以为在战场上会关心自己的除了福康安至少还有海宁是真的拿他做朋友,可结果,竟又是他在一相情愿!
“你也不必如此。海宁方才还小心翼翼地问我会把你怎么样——他不是不把你当朋友,只是这世界上,有太多事比朋友这玩意儿值钱。”棠儿似乎看穿了和珅的心思,漫不经心地继续道,“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我董鄂家的包衣奴才,我原本只想让他莫不做声地跟着康儿,有什么危险能舍身为他的少主子挡箭挡刀——不料他竟让康儿一个人涉险金川,与大军失散,生死不明,我立即在京中扣住他爹娘——他为了换回他的爹娘将功赎罪,漏夜进京,告诉了这些我死也想不到会发生的事儿——你很快就能成为英廉的成龙快婿怎么也好过你这么着不明不白地跟个男人厮混——可你偏偏不!娶大学士的孙女就等于取得一个仕途上的终南捷径,你不该不懂;得罪富察家你一辈子就别想出人头地,你更不该不懂!可你依然不肯低头不捆放弃——何苦?和珅,你是个聪明人,一个男人没有了雄心他在这世上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你以为康儿如今对你的有一时迷恋会持续多久——真要让他一无所有你们所谓的感情立时就飞灰烟灭!——你不该执迷不悟——有些人是天生要立于紫禁之颠——你何苦拖累他?”
和珅沉默了,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她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理,针针见血。
“我是个吃斋念佛几十年的人了,有些事我不想做却不得不做——因为我是一个母亲更是富察家的主母!”棠儿步步紧逼,“我如今只要一动手指头,你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京城,康儿至死找不到你的行踪,你以为他那样的人能为你伤心多久?今日你离开他难过一时,你跟着他他就悔恨一世!我最后同你说一句——离开福康安——什么条件你尽管开,你要做封疆大吏还是靖边大将我富察家都给的起你!”
的确。这世间有情义,只是权势可以将这点可怜的情义吞噬地一点不剩!她不就在告诉他,他和珅如地上的烂泥,只要她随意一踩就会永世不得翻身——他凭什么和富察家斗,和这个二十多年来圣宠依旧的女人斗!反之,只要他一点头,他,和琳,整个家族飞黄腾达就在指日之间!
“夫人。”他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抬眼第一次毫无惧色地直视进她的双眼里:“功名我会自己去争,瑶林,我也绝不放弃。”
棠儿在瞬间煞白了脸,他明明已经到山穷水尽没人能帮的了的地步,明明是从不认命一心向上爬的名利之心,凭什么这样笃定地向她宣战?他也配?!她腾地站起身,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忙有人轻轻搀住,棠儿好不容易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摸出袖中的沉香佛珠,念了声佛号,才慢慢地睁眼:“我早该知道,你没那么快认命服输。”她很惋惜地叹了口气,“和珅,康儿是我唯一的孩子,他从小最看重的只会是富察家的荣誉而不会是你!我不想他因为一时的迷惑将来后悔痛苦……”
和珅浑身一噤,他只是想和他爱的人在一起,这也有错么?!这也碍着谁了么?!棠儿的眼神却仿佛依旧祥和平静,目光移向那只金色小鼎,突然转了个话题:“你知道因为和亲王身子不大好,两广总督孙士毅每年都要送上大量的福寿膏给五爷他镇痛——他送来的可都是上好的云土,我好容易弄来了一些,亲自熬制,和珅,你想不想试下?”话音刚落,门被打开,两个彪型大汉走进来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和珅两侧。
“你!”和珅还没来的及挣扎就已被两人制住,愤怒地看着她——棠儿侧过头:“好好伺候和大爷进烟。”
那俩人领命将和珅压上床,一个用力已经强迫他张开嘴——他们所谓的“进烟”竟是要逼和珅生生地吃下鸦片膏!
“不!!”和珅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恐惧和胆寒!
“和珅,你不是平常人,你会毁了福康安毁了富察家——”棠儿在边上看着他竭力挣扎的情景,似不忍心再看,便转身出了房门,只留下一句话:
“别怨我,怨就该怨你此刻势不如人。”
桌上摆着的几道菜早已经凉透了,和琳坐在椅子上,默然地听着外边一声接连一声的闷雷,如今家里只剩下刘全一个下人,他将碗往和琳面前一推:“二爷,您好歹先吃点吧?爷还不知道何时能回来。”
和琳固执地摇头起身:“我等他回来。”望着窗外遮天的雨幕,他叹息一声,“我不该惹他生气的。我们一世两兄弟,无论沦落到什么地步总也得一起扶持着走下去——刘全,你在府外点一展牛角灯,如今是惊蛰节气,雨只怕不会停,咱得为哥张灯引路。”刘全领命去了,不料刚刚开门就听他一声惊呼,随即哭丧着脸喊:“爷!”
和琳心中咯噔了一下,飞也似地冲进瓢泼大雨中,出门一看顿时也惊呆了——“哥!”只见和珅瘫在湿地上也不知道在雨中晕了多久,他扑过去将和珅抱在怀里,一摸额头,滚烫地吓人,发辫也散开着贴拂了满面,骤眼望去犹如淋漓鲜血——和琳立即将他打横抱起,一面进屋一面叠声吩咐刘全烧水。
在灯下看和珅的情况更加骸人,闭目屏息似死了一般,脸颊上红肿一片,唇角更是撕裂了血迹未干,和琳拧着眉,轻声叫着和珅的名儿,手里尽量小心地剥去已湿透了的衣裳,褪下他的亵裤之时忽然全身一僵——
“二爷,热水烧好了。”刘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和琳突然厉声道:“水放下,出去!”听得外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才颤抖着将手抽出。
血,温热而淋漓的血迹,在他手上逐渐张开狰狞的纹路。
和琳一低头,一滴泪水溅在手心里,却化不开那深重凝滞的血痕。
不,现在不是落泪的时候。和琳咬着牙强迫自己恢复理智,为依旧昏迷的和珅端水净身,又浓浓地灌下一碗驱寒药,一面灌那药汁就一面顺着脖子淌下来,竟是一点也没灌进去,和琳心里一急,张口含了一大口,伏下身子就那药一点一点哺进他的嘴里,岂料和珅的嘴唇刚一张开,和琳就感受到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他一惊——这是咬舌的征候——
不可能!他大哥何等人——这世界上有什么熬不住地折磨能叫他轻生?!他惊惶无措地看向和珅,却猛地对上一双死水般的眸子。
“哥!”和琳忙握着他的手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透露出一丝哽咽,和珅惨白着脸看他,却是一句话不说。和琳又给他端来药,一口一口地喂了,和珅原是呆着脸咽,没一会就全部呕了出来,撕心裂肺一般地呕,棕黑色的药汤夹杂着丝丝血痕在地上斑斑驳驳触目惊心,和琳再也忍不住放下碗,咬牙切齿地就要去取挂在墙上的刀:“英廉这个老匹夫!他至于下这么重的手整你么?!我非找他报这个仇不可!”
他的手腕却被紧紧地搭住了——“哥!”他回头,痛心疾首,“让我去!”他怎么能忍的下——忍的下那样的奇耻大辱!
“不……不是他……”和珅终于开口说话,却叫和琳更加惊恐地扶住他的肩:“你的声音?!”
和珅闭目喘息了好一会,才能勉强着继续说话,那声音却是嘶哑难辨如夜枭哀号:“我……吃了鸦片膏——”魂好象也在瞬间抽离,挣扎,扭打,强暴,一口一口地被撬开嘴塞进这世上最纯的鸦片——从最初的反抗到最后的力竭,如今想来,仿佛是场最荒诞的噩梦。
她找来的人很好,是个真正能教人生不如死的行家能手。
好毒的手段……好狠的心。
但他,该恨谁?能恨谁……
只能恨他这辈子如烂泥一文不名供人践踏!再爱又如何?谁是谁一辈子的依靠?!没有人!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惟有靠自己!
和琳咚地一声瘫软在地,生鸦片!那种东西即便熬熟了依旧是个毒——他大哥居然被强灌下去?!谁下这样的狠手!不仅坏了嗓子,而且是一生一世的毒瘾难戒,下手的人是要生生剥夺摧毁他未来所有的希望,却教他活着去承受这一切!“谁下的手?!谁下的手!”和琳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现在问这个……没意义。”和珅半垂着眼,象在慢叙一件最无关紧要的事,“我那时候虽已经尽量把鸦片呕出来了……嗓子坏倒是小事,这瘾只怕是染定了——”
“哥!”和琳知道他此刻越冷静,心里的伤就越深刻,偏又掩着藏着,哪怕鲜血淋漓也绝不说与人知,“我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我们离开京城好不好?无论漂泊到哪儿,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绝不离开你!”
和珅慢慢地睁眼看他,每讲一句话就仿佛在喉管里被人划上一刀:“你放心,我和珅……还远远没有认命。紫禁城——我永不离开!哪怕在这跌地粉身碎骨我也要从这重新站起来——”
和琳呆怔地看他,他从此刻,再也不能弄懂他的哥哥心里的想法。
和珅很快就开始涕泪纵横,不能自已地浑身发抖——他拿着铁链将自己牢牢锁在炕头上,无论如何地百爪饶心痛苦难当,也绝不动弹半步,只疼地满床打滚。和琳开始还能在房里陪着他,却很快被发狂的和珅赶了出去,只能流着泪在院子里看着和珅挣扎,和压抑不住的痛苦哀嚎。
“二爷……”刘全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明白和珅是不知从哪染上毒瘾,“阿芙蓉膏一旦抽上了就没人能戒的了——大爷会死的——您也不是不知道,先头太太何曾没想过戒了?死去活来脱了好几层皮,依旧还是个抽——”
“不行!”和琳虽还在流泪,声音却无比决绝。
房里传来咚咚的叩击声,这是和珅再熬不住了以头撞墙,一声比一声响,间杂着凄厉变调的惨叫“啊!!!!”
“二爷——爷会死的!咱家还剩着一点福寿膏并太太留下来的烟枪,给爷喷点吧,会出人命的,抽这个总好过见爷痛死啊!”刘全老泪纵横地跪在地上。
“不行!”和琳咬着牙道,若是此刻心软就前功尽弃了!他纽古禄和珅不要就此一败涂地——他清楚地记着这句话,他必须帮他,否则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帮他!
“二爷!”刘全还要再说,却只听见屋内一声脆响,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和琳与刘全立即跳起来破门而入,只见和珅歪靠在炕角,右手捏着个碎瓷片,一腿触目惊心的红。“哥!”和琳看地肝胆俱裂,万没想到和珅会用自残的方法来转移自己对鸦片的剧烈渴求。和珅喘出一口灼气,握着瓷片还要去割自己的大腿——“住手!”和琳按住他的手,将他紧紧地
抱在怀里,“哥,再这样你会死的!”
“放开!”和珅喊了一声,和琳不为所动,他立即发狂似地一脚踢开他,“滚出去!”那拔高了的嘶哑声音就象在铁壁上猛力刮削一般叫人毛骨悚然,又是一道划破,鲜血从皮肉间涌了出来,和珅仰高了头,剧烈地喘息着,似乎惟有此刻才能有片刻的解脱。
“哥!”和琳扑过去一掌打飞他手里染血的瓷片,抱着他一面哭一面喊:“去他吗的戒毒!刘全,拿家伙,给他喷烟!”没什么比他哥活着更重要!
刘全已经吓傻了,此刻才回过神来,一路连滚带爬地跑出房间。没一会工夫就拿过马佳氏生前的烟枪,手忙脚乱地装好了就对着火要烧,却只听地一声嘶哑地喊叫:“回来!”和珅似回复了片刻理智,只是身上依旧冷地发抖,他抹了一把脸上满布的泪水鼻涕,疲惫地连眼都睁不开,只能一个劲地抽搐着:“和琳……我不能输,我这辈子不想再窝囊地输下去了——你把我绑起来,全身都绑地紧紧地,别让我动也别管我怎么喊——求你了……我不能……抽上那种鬼东西……”
和琳一面拭泪一面连连点头:“我答应,我都答应!但你得让我陪着你,你想发泄,就咬我的手——多用力都不打紧,别自个儿摧残自个儿,成么?”
和珅经历了他这一生最为难熬的折磨,那种会把人逼疯的痛苦如影随形地侵蚀着他所有的神经,他只能不断地哀号,直到将和琳的双手咬地鲜血淋漓——疼啊,疼入骨髓,疼地他恨不能就此死了——但他不能,他要活下去,活出个人样!
他脑海里浮现出了无数的人,和琳,索若木,福长安……乃至……福康安。
他如今在哪呢?
那个曾经对他发誓若有相负天不假年的男人?
在他每一次生死存亡的时候,他都在哪?!在为自己为家族的权势名声奔波卖命!
或许她说的对,他对于他来说,终有一天会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悔恨。
他其实早有预感了……从他,当着他的面没半点犹豫地砍下索若木的首级……他从来都比他还更加冷酷更加深谋远虑……只是他一相情愿地以为他可以为他例外,这段不见容于世的感情——在地位不平等的两人之间,迟早会全盘崩溃,只是从前的他,太傻太天真。
他与他都没能剪清那旁根错结的内忧外患,他扪心自问,真要他放弃一切跟随福康安永世见不得人他愿意吗?真要福康安放弃功名与他远走他乡避世无争他又愿意吗?
他和他,谁都做不到。或许这世界上,爱情本就不是唯一——何况是他们之间,如在岩石罅隙之间的畸恋,一经光照,立即就粉碎成行将湮灭的流尘。
不是不情深义重呵……可在强权之下,都可笑单薄地如一张白纸。
他早该幡然醒悟了——这世上,惟有权之一字。
第二十三章 失意人强颜成大礼 离伤酒与君相决绝
福长安悄然推开门,那房里静悄悄的,却是一室杂乱。他抬脚跨过一个翻倒在地的花樽,才抬头看见被牢牢缚在炕上的和珅。
“天……”福长安按下一声惊呼,没想到几天不见,和珅竟变成如此光景,自己这些天来的担心全成了真。他一个箭步上前想要替他解开绳子,和珅早上才发作过一次此时是力竭而息并没睡的实沉,因而一个动静就惊醒过来,朦胧间见有人扑在他身上直觉地就猛地挣扎起来,惨叫着死命蹬腿,福长安皱眉生受了几脚,却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反一把板住和珅的肩头:“你的声音?!”
和珅此刻才认清了眼前的人,渐渐地平静下来,可一看见他就仿佛又看见了他身后的富察家!福长安看着他惊惶的双眼逐渐被一层冰冷的憎恨所覆盖,心里一紧:“怎么受的伤?为什么和琳要绑着你——你说啊!”
“放开。”这是和珅第一次对福长安这样声色惧厉,他哑着声冷冷地道,“我受伤与否,与你无干。”福长安知道和珅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不会他数次找他都被和琳挡在门外:“你不说,我也有办法查的出来!”长安又露出了一抹象极了他三哥的笃定冷笑,那是他这种苦苦挣扎着的底层小民永远也无法拥有的自信。和珅闭上眼,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查?!查到富察家的主母身上么?“你走吧。”他没有心力去恨他,却同样没有心力去享受他此刻的怜悯。
“我不走!”他什么都不和他说!如果没有他哥,他们会是最铁杆的兄弟最亲厚的朋友!是福康安横插进来让这一切成为泡影!他再次扣住他的锁骨,如着魔一般地盯着和珅颈间嫣红如血的勒痕,“如果今天坐在这的是三哥,你还狠的下心叫他走吗?!”
和珅已经来不及回答他的话了,四肢百骸里再次涌上他最熟悉最恐惧的颤栗:“你……你走!”他低着头,用最后一丝气力推拒着福长安,长安刚碰到他的手就感觉到了其中不同寻常地颤抖:“你——?”
“快,把我绑起来——”和珅已经说不出一句成调的话,哆嗦个不停,福长安怔怔地看着和珅不由自主地开始流泪发抖,忽然心里一惊——这这是抽鸦片的征兆啊,和珅他怎么会?!
“把我绑起来……”和珅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带了几丝哀求,他不能功亏一篑!长安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把和珅重新绑在炕上,拉扯间衣服被扯下一大块,敞露的胸颈间同样是斑斑伤痕:“你怎么会抽上这个的?!”和珅一面全力抵御充斥脑海心间的焦灼与痛苦一面只断断续续地道:“不用你管,你走……”他不想任何一个人看见他犯瘾时的丑陋模样。
福长安此刻也怒了,发生那么大的事,和珅却一句实话不同他说只是一味地赶他走,他福长安即便样样不如人他也不能这么对他!他一怒之下掐住和珅的下巴,面容也变地扭曲狰狞:“不用我管?你这么糟蹋自己也不用我管?!是了~我又不是三哥,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
和珅脑子里烧成一团糨糊,已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只是本能恐惧地挣扎着想甩开福长安的控制,甚至张嘴就咬——福长安吃痛地闷哼一声,一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地悲愤席卷而来:“你就这么憎恨我?凭什么老天样样眷顾他?!他能给你的我不能?”言为落尽已然强扭过他的头,蛮横地吻了过去——凭什么谁都对他哥高看一眼,包括曾经只宠爱他一个的傅恒,临死前也只记挂着一个福康安,而他,什么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你干什么!”只听得一声暴喝,福长安只觉得一股蛮力把他周了出去,踉跄地摔落在地,和琳丢了药包一手抱起和珅,怒目而视:“滚出去!就你们富察家了不起么!”他的双手已经层层缠满了纱布,此刻看着和珅痛苦难耐的模样,忙一手紧紧地将他揽在怀里,另一手凑到他唇边,柔声道:“哥……”和珅此刻痛到极至竟张口就咬,洁白的纱布很快再次被鲜血浸红,和琳却依旧端坐着,连眉毛都没皱一下,看向福长安的目光充满了冷酷与嘲弄。
福长安呆愣着看着和珅不断挣扎翻滚,犹如困兽一般凶狠暴躁地嘶咬着和琳的皮肉,和琳却慢慢地将他越抱越紧,轻声道:“哥,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直到和珅的身体逐渐瘫软,和琳才缓缓地松开他,替他擦去脸上糊成一片的眼泪鼻水,却任由自己血流如注。“看完了吗?”和琳冷着脸走到呆若木鸡的福长安面前,“他只剩下半条命了,你还要怎样?!我们与你这样的贵介公子不同,我只求他能活下来——你放过和家吧。”
我……我没……福长安想解释什么,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看了瘫在床上面色惨白的和珅一眼,终于铁青着脸转身离开——
他为什么这么没用,明明想对他好,带给他的却全是伤害!
到底是谁会下这么狠的手?!
“哥,他走了……”和琳拂过他汗湿的发,语气轻柔,“咱们离开京城好不好?等你好一点了,咱们就带上刘全,去找个合适的地方给你养病,我也不想当什么官儿了,就当个山野樵夫……”
一只手按住他,和珅半睁着深深凹陷的双眼看他——不过几天时间,他整个人已瘦地不成人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绝不离开……”
“哥!”他明白他的执着与不甘,可象他们这样的家世凭一己之力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和珅不可谓不是文武奇材,可先入官学再上战场辛苦整整五年,除了一身的伤痛还换回什么?!
“我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和珅望着和琳沾血的手腕,心里一酸,面上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等我这个戒了……你替我,去冯家下聘吧……”
和琳腾地站起,不可置信地看着和珅,他的脸上依旧是一片淡然,只是呆呆地望着残破的屋顶:“早该……这么做了,这才是正道儿……正道儿……”
“蠢材!”福长安猛地一砸桌子,将酒瓶摔在地上,一屋子的侍女忙都跪下,谁也不知道这主儿究竟这段时间里吃了什么火药,仿佛一点就着。
“你个没用的奴才!叫你送 药过去,这么点小事你都做不好?!”福长安喝的有些昏头,盛怒之下给了跪在地上的家寿一个窝心脚:“前几次他不收就罢了,这次我都说了别说是我送过去的药,你没照我的吩咐做!?”
照了!家寿不敢躲,只能哭丧着脸辩驳道:“可奴才没找着机会送药——”
“放屁!你把药就望刘全手上一送能有多难?!”
“四爷……今天是和大爷大喜的日子,一大早就望冯府迎亲去了!”
什么?!福长安酒醒了大半,重又跌坐在椅上,离他上次在和家被赶出来还不过一个月,和珅就要和冯家联姻?!他,他的病——
正在心乱如麻,府里已有人飞身来报:“四爷,三爷回来了!夫人命大家伙儿都去前厅!”
哦?这一瞬间,福长安所有的情绪都化作唇边噙着的一丝冷笑——凯旋而归了么?但是总有什么事情是你掌控不了的!他真有些想看,他那个似乎永远英明神武的哥哥知道这事会做何感想——
我终究是得不到了,那么你又如何?
和珅走入新房,一个月的戒毒使他活活脱了一层皮,形消锁立地几乎风一吹就倒,青白的脸色即便在一身红衣的映衬下,也沾染不上一丝喜意。
可早就坐侯着的新娘似乎比他更加局促不安,手掩在宽大的喜服中还在微微地颤抖。和珅却也不说话,径直在桌边坐了,自斟自饮,酒一入口,他就明白他这嗓子实等于半废了的,饮不得烈酒,和琳一早就细心地将酒全换成了去年的桂花酿,入口润香回味却带着一丝甘苦,寒浸浸地直透人心扉——一如他此刻心境。直到烛台上的烛泪积上了厚厚的一挂,和珅才起身,轻柔地揭开了新妇的盖头。
这是一个盛装少妇,五官间不见得如何美艳,臻首低垂,宛然还是少女神色——然而她此刻却在抖,粉白黛青地拒绝着一切胭脂着染的风情。
“夫人。”和珅说这话的时候甚至带着微笑,他竟无法感知此刻他是以一种怎样的语气念出这个称谓,将桂花酿送了过去,“这酒不烈的,喝下去压压惊。”
压惊?是的,在他看来,冯霁雯此刻如同一只惊弓之鸟,她不是执意要嫁给他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么?冯霁雯一个哆嗦,忽然打翻了那酒杯,和珅还未回过神来,她已利剪在手,竟往自己脖子上刺去——和珅眼疾手快,忙一手捏住她的手腕,卡着一个用力,那剪刀便摔落在地,冯霁雯见寻死不成,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和珅此刻已经笃定冯家嫁女必有内因,因而也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霁雯哭地面白气弱,抽噎不止,才递过一方素帕,霁雯原本听着他声音暗哑老迈,只当是个粗俗武夫,如今抬眼一见方知是个如此俊秀的少年,顿时脸一红,悲声渐收:“你何苦救我——若是真好心,不若让我死了吧。”
和珅看着他的妻子:“命是自己的,且只有一条,你既不珍惜,我又何必替你不舍?救,是因为你是冯家的孙小姐,我绝不容许你死在和府,给我惹来麻烦。”冯霁雯原当他是个和善温柔之人,不料听到他这番冷酷自私的话一时竟没了注意,也不知道该死不该死了,怔怔地抓着手帕看他。
“好好想上一夜,若还想死,我自会送你去一个僻静的地方,悬梁也好,服毒也好,自裁也好,悉听尊便。”和珅经此巨变,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越发地深沉内敛,形色不露。冯霁雯听了心里一急还来不及说话便伏在床边干呕不止,她八抬大轿抬进和家,各个礼数行遍,一整天没吃上多少能饱腹的,此刻呕也只能呕出胃里的酸水整张小脸都皱成一团。
和珅在瞬间明白了冯府逼婚的真正目的,竟是要他这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吃上个哑巴亏——好一个传闻中读烈女传长大的好闺女,英廉此计不可谓不老辣。
冯霁雯好容易将息了,煞白着脸看着和珅唇边嘲讽地笑,眼泪又如断线了的珠子掉了下来:“我早知道我这样败坏门风的人早该一了百了的了,偏偏爷爷不准我死在家里,我寻死不是真想轻生,实在是没有活下去的脸面了!”
“孩子是谁的?”和珅平静地一扬下巴。
冯霁雯却含泪摇了摇头:“我不会说的。爷爷也问,变着招地逼问——我宁死也不会说的。”
呵。和珅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看不出这小女子倒也真地痴情,为了保全心上人宁可一死,真是……傻呀。“那个人值得你这样?若想负责,他就当站出来堂堂正正地娶你进门。”
“他不是不想娶我,但,但我不能害了他——”冯霁雯红着眼道:“我,我没想害你的,本想拖到祖父放弃了,生死随他去,可没想到……”
听毕和珅已猜出了大半,英廉哪会允许家中出此丑闻!才找他来做替罪羔羊,至于他知道后霁雯会有何种下场,已不在他的关心范围——骨肉亲情又岂及的上合府尊荣脸面!可他又错了,和珅不是一般的男人,狭隘到只逞一时之气。他已不想深究下去,刚刚弹衣而起,冯霁雯就吓地往床里缩了一下,和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累了一天,快歇息吧。”刚走过去,跨上床冯霁雯就惊地大叫,紧紧地纠着自己衣领:“别过来!”和珅抱出一床被褥弯腰在地上铺好,冷冷淡淡地只说了一句:“没有一个要做母亲的希望自己的孩子陪着去死,你好自为之。”他在意的只有他替冯家背这个黑锅究竟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其余的,与他无干。
冯霁雯目瞪口呆地看着和珅,眼里不由地窜出一串绝处逢生的火苗——他,他的意思是,愿意给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名分和活路?!
“老……老爷。”霁雯半晌才声如蚊呐地喊了一声,算是认了他——和珅走到窗下案前坐了,一手执笔蘸墨,一面淡然道:“你休息吧。”冯霁雯倒不好意思起来,下了床畏畏缩缩地到了他身后想看看和珅写些什么,映入眼帘的是数行簪花小楷,她瞧的新奇,不由地跟着轻吟出声:“六年孤馆相偎傍。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飏。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
她从未见过哪阕贺人新婚的词会写地如此悲寥凄凉,正待要问,却只听地窗外花叶婆娑间有一道男声接着续念道:“只我罗衾寒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和珅握笔的手僵了,脸上却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回头安慰惊疑不定的冯霁雯道:“别怕,是故人来访,你去歇息吧——只是听好了,别随便出这道门。”最后一句话直接带上了冰冷的命令语气,霁雯气怯,忙乖乖地点了点头。
和珅起身,在两展酒杯里注满了酒,才执杯出屋,一路穿花拂柳,见到了树下负手而侯的男人,他瘦了些,站在那儿,沉默而萧索着抖落一身清寒,如冷浸溶溶月。
一别经月,两个满经风霜的男人,对立着无言着,就象站在三生石上,隔着忘川河相望——那么近,那么远……
“呵……升官了啊。”和珅望着他还来不及换下的五爪正蟒朝服,轻巧地笑:“想来一战功成,三爷必当荣升,倒是我这话问的唐突。”
“为什么?”
“可惜你回迟一步,喝不到我的喜酒——”
“为什么!”
和珅终于凝住了神色:“因为娶着个女人真正能让我取得一个仕途上的终南捷径,怎么也好过好过因为与他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而得罪富察家一辈子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我和珅,不是靠卖弄男色的娼优之流,想一辈子依傍着你福三爷,自然知道该何去何从。”
福康安再也忍不住地跨前一步捏住他的肩膀,激愤之下他甚至没能听出和珅的嗓子与之前判若两人:“你胡说!你有苦衷的!是谁逼你?!”
“没有人。”和珅冷冷地挥开他的手,“就象三爷你娶亲,又何曾有人逼过你?”
福康安怔了一下,顿时面红耳赤地吼道:“那不一样!那不是为了我个人的意愿——我不娶她不行——”该死的他明明已经留了解释的信叫长安亲手交给和珅,为什么他至死不能理解他!和珅眉一挑:“有什么不一样?你为富察家我为我前程,爱与不爱,还重要么?”
福康安被赌地说不出话来,他明显地感觉到和珅变了,那个金川战场上对他全然信赖的男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你若只是为这事不开心我可以为你妥协——我休了她——”
“行了福康安。咱们都不小了,都要知道什么是覆水难收。”在脑海里日日夜夜盘旋着的话轻易出口,“你难道就没想过么?京城不是金川,从来不能由着我们随心所欲。我和你之间的感情,见不得光瞒不了人——届时你要如何自处?!为了我,放弃富察家放弃你拿命拼来的荣誉?!你能做到?!”心底如针扎一般地隐痛,说不出疼在何处却仿佛四肢百骸处处都疼,他——他甚至希望他能点一下头,哪怕只是欺骗——
“我——”福康安剧烈地喘息着,说啊,他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
“我们都做不到。”和珅的心凉了,每走近一步,心尖上的冰封就深上一寸——富察家已经盘根错节地紧紧绕上了福康安,挣不开抛不掉,至死方休。他走到福康安的面前,扬头看着他,眼里跳动着两簇冰冷的火焰,“我比你更不认命,更要争强!——既然强不过命,那就只能顺天而行!我只是说了你不敢说出的事实。”
“住嘴!”福康安喘着粗气,忽然发疯似地去扯和珅领前的红稠带,刺眼,太刺眼了!“你是我的!我不许你走——”他以为他这么拼命去剿匪去打仗是为什么?!为了早一点强大起来,早一点有足以保护他的能力!
“我从来不是你的。福康安。我们从来是平等的!”和珅攥住他的手,与他怒目对视剑拔弩张,“你太自负了——这世界上不是什么事都能两全其美的!醒醒吧,你和我一样,都更在乎权力!”
“放屁!”福康安犹如一头困兽,激动地不能自持,“是你!和珅!我早就知道,是你野心勃勃,为了向上爬你连我们之间的感情都能舍弃!别再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说的对!”原来他是这样看他的,他毕竟比他聪明呵,早一步看透人心人情。和珅看着这个他曾经用全副心力去爱的男人,“我是一个男人,我不可能为了爱情放弃人生的全部!你曾说过索若木愚蠢,明知不可为而为——那是因为你生而拥有一切,而我们没有——我和他是同一种人——追求自己想要的哪怕最后身死人亡也不在乎!”
“不,你别骗你自己了,若你真是为名利不择手段的人,你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索若木求情?!会为了我抛弃功名千里相随?!和珅,我们发过誓的!我们发过誓要在一起的——一定是有人说了什么——你别在——意我——我安排你先离开京城,你等我五年,不,三年,我就让天下人不敢再对你指指点点!”
“福康安,够了!我有我的尊严!我不要一辈子躲躲藏藏!我们完了!”和珅忍不住大吼出声,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疼,痛,苦,百味陈杂却偏偏哭不出来!
三年?五年?不!哪怕是一辈子,你都抛弃不了富察家!
与其等你为我与家族决裂,不如我先断情丝——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这世界上有强权压不过的真情!我钮古禄和珅,不要做任何人背后的影子。
话说自此,他不信以福康安之自尊自傲,还能无动于衷……
福康安终于平静下来,他缓缓松开手,怔怔地看着和珅:“你认真的?”
和珅点了点头,眼神在迷离的月光中决绝:”男儿在世,情长气短,不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就是枉世为人。”
福康安仰头大笑:“好,和珅,你果然是个做大事的——我不及你,我不及你!但是——”福康安恶狠狠地盯着他,“我就看着你——看着你怎么越过我轰轰烈烈地成就你的大业!”
和珅知道眼前这个骄傲的男人被他深深地伤害了,伤地遍体鳞伤血流成河。这样也好……他与他从此,相逢决绝——这样的恨,较之爱,对他而言是不是还更容易面对?他僵硬地捏着酒展递过去:“过去种种前尘往事如晨雾朝露,此后不必再提,你我,一杯水酒抿恩情吧。”
福康安红着眼盯着眼前的断情酒——猛地接过仰脖干了将酒杯摔地粉碎,一手拖过和珅吻了下去,这一次,俩人的唇,都冷地象冰。那酒带着甜蜜苦涩的寒气窜过舌尖味蕾,游走于每一道微末神经——一如他与他之间的相逢相知相爱与相绝……
陪君醉卧三万场,不诉离伤。
他松开他,眼角还残留最后一抹未及退却的湿意:“你会后悔的!”
他转过身,挺着腰板决绝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和珅知道,他再不会回头了。
如果不能拥有,那就惟有铭记。
和珅缓缓地瘫软在地,先是笑,逐渐大声到最后变成悲怆地笑直至一滴又一滴的眼泪不停不歇地涌出眼眶,他也依然在笑!
这是那一天后,他第一次能痛哭出声——
自君别后,山高水长——瑶林,再见了。
第二十四章 五内暗焚瑶林泣血 心计煞费和珅面圣
福康安跨进门,一直敛容以待的阿颜觉罗氏赶忙迎了上来,按奈着满心紧张雀跃为他张床铺被,而后微熏着脸偷眼打量眼前这个英挺的男人,柔声请她的夫君上榻就寝。福康安依旧是一脸麻木不见异色,直勾勾地盯着阿颜觉罗氏,倒把她盯地不好意思起来,不安地搅着嫁衣下的同心丝绦。
“过来。”福康安冰冷却坚定地命令道——和珅可以断情忘爱,他福康安不行?!一并地承继人伦,去求世间的至尊至荣之位,他福康安会做的比他更好!阿颜觉罗氏顿时心如擂鼓,福康安却忽然蛮横地伸手拖过她甩上床,她惊叫一声,福康安已经扑了上去——那面上的表情不带怜爱不带欲望只有赤裸裸的愤恨——宛如鬼魅!
“不要!”阿颜觉罗氏忍不住推开他,这不似她的丈夫——那个英才天纵冷静自持的福公爷!她仓皇地带泪抬头,几乎立即被吓地面无人色!
福康安被她轻而易举地推撞在床柱上,依旧是满脸阴霾恨恨地瞪着她,却在下一瞬间,呕出一口嫣红如墨!
门被撞开,一直在暗中窥探等候的福长安泼风似地冲了进来,看着直挺挺地僵坐着一口一口吐血的福康安,心里有一阵突袭的恐慌——他,他真的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为了和珅,他一个已成为神话成为传说的堂堂公爵会成这副模样!“叫太医啊!”他扭头怒瞪已经呆若木鸡的女人,却被一只手轻柔地按住了肩——
棠儿似乎永远气度从容,哪怕看着她唯一的儿子喋血不止,微微地摇着头:“由他去。他能熬过来的——否则,他便不配是福康安!”
长安愣在原地,他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明白过这个君临富察一族的女人,心里真正的想法。
乾隆三十八年的冬天似乎比往日的天寒地冻暖和了少许,宣武门外的一座府邸的门忽然开了,一个年轻男子步下台阶,身后的少妇忙拉住他,递上一件猞猁皮披风:“虽说是未见雪,但终究须带上件能挡风的,你身子本就不好,要是着了风寒岂不更遭?”
男子住了脚步,他虽身子单薄形容消瘦,但一双眼睛光华内敛凤隐龙藏,竟不觉得有病弱之征。“我自己会照顾自己。倒是你如今临盆在即,别随意走动,动了胎气不好。”男子接过披风,又喊刘全:“仔细照顾奶奶。”
刘全忙弓身应了,扶着霁雯的手只说:“奶奶留神地上滑,崴了脚不是玩的。”半哄半骗地把霁雯驾回了屋。冯霁雯还要回头说些什么,和珅已经上马,一阵风似地走了。心里不免有些淡淡的失落。对于一个男人,和珅是足够宽厚的了,宽厚地令人觉得他心里从不曾在意过这件事。她不过一介女流,纵使曾经年少放纵过,如今的微末心愿也不过能把这个孩子拉扯大,有个完完整整的家。但是和珅——她名义上的丈夫,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这大半年来待她不可谓不好,但是与他在一起,她从来就无法猜透这个男人的韬晦心思。她低下头抚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腹部,万千言语都化作唇边一丝叹息,她该知足了,和珅还能容的下她,当她是他唯一的妻,这世界上就没第二个人能做到——也好过那个薄幸男太多太多……
即便事过境迁,想起那个永远挂着抹轻薄笑意的俊秀男孩,她心里复又一痛——心未成灰,又如何能忘记当年的旖旎——“奶奶。”刘全没看出她的魂游太虚,只道,“爷吩咐过我的,他如今要长住宫里值宿,轻易不能得闲回家,叫奶奶务必要小心门户,尽量别出二门,有事您就使唤奴才们……”
“知道了。”霁雯回过神来,胡乱点了点头,这段时间里她已经习惯服从和珅的一切的指令——她已经有了能庇佑她栖息的港口,别无所求了,过去的烟花如梦,还是早忘早好,
他们如今早不住在驴肉胡同的那处残破宅院里了,英廉对于这个十分明白事理的孙女婿还是有所回报的,除了这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还有只有满州亲贵子弟才有份中选的御前侍卫之职。只是霁雯怎么也先不通,既是买宅子,为什么要巴巴地选在外城的旮旯角里安家,而不住在王府胡同附近——那离紫禁城拍马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到,岂不是更方便?如今一搬搬的那么远,倒象是在躲着谁似的。她抿了抿唇,看向灰墙上方仅露出一角的天空发怔:她这辈子,或许都无法弄懂他的心思了。
和珅一路拍马,风驰电掣地踏破清晨的静谧,从宣武门进了内城又足足赶了小半个时辰的路,才见到黄瓦红墙的紫禁城隐隐现出了峥嵘一角,在灰暗的天空下静默着矗立,却是掩不住的皇家气象,遮不了的风云诡秘。
他眯着眼,住马远眺。
终于,他能再进紫禁城——这一次,没人能把他赶出来!
“纽古禄氏和珅——”查旭栋翻了翻手中的名册,“满州镶红旗人?”眼一抬就见一个年轻男子出列应名,看模样倒是个千里挑一的,可能做御前侍卫的一色儿都是三上旗的贵族,他一个下五旗的破落户只配去王府做护卫,也能进大内当差?只怕又不知是用什么手段钻刺来的。谁不知道大清多少大臣权贵就是从侍卫职上发家腾达的?远的如熙朝索额图明珠近的有已经去了的傅恒福康安父子——都是因着遂了圣意升官一个赛一个地快,多少人想从御前侍卫接近皇帝?能有这份手段心思,这个年轻人就不容小觑。查旭栋领侍卫内大臣这位子坐的有年头了,心里虽有些计较,脸上却没表现出来,依旧面无表情地开口:“你虽是保荐进宫的,但只怕目前只能给你个‘柏唐阿’的衔儿——你别嫌低——没有个蓝翎侍卫一进宫就能做到三等虾的。”
“属下不敢。”和珅依旧低眉顺目谦恭十足的。
听这声音暗哑混沌,倒似个十足的鸦片鬼。查旭栋心里益发不喜:“恰巧前日子内务府才说銮仪司少一个人手——就把你补过去,做个銮仪校卫吧——虽说是轿夫,但也是给皇上办差,堂堂七品职司,不比在外头风光?”众人中有知机的,都知道查大人看这新进的不顺,不由地纷纷笑了出声。
“大人教训的是,属下一定克尽职守绝不辜负大人的厚望。”
声音依旧波澜不兴,查旭栋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悻悻然地看向和珅,四目相接之下,却依然看不出这个外貌出众的年轻人的双眼里有一丝的失望抑或野心,心里不由地一松——不过是个想混口体面饭吃的八旗子弟,能有个什么大出息?想是他多虑了……
和珅倒似没那么多计较,在銮仪司一应地谨慎小心,从不与人相争,性子又是随分讨喜,侍卫中常常有人爱偷着赌色子却输地惨淡,他也时常帮衬着替他还,时间一长人人都来找他打秋风,和珅也一笑置之,能帮就帮又从不记得叫人还,时间一长,那银子花的如水一般,幸而霁雯妆夯丰厚又从不计较和珅取多少花多少,日子一久,那些个上三旗里眼高与顶的公子哥儿倒真对和珅开始刮目相看,觉得他人上道又本份难得地还够义气,渐渐地与他打成一片,不再象初时那样对他处处排挤留难了。
但在皇城大内之中,侍卫虽然风光体面但却是等级森严,即便是个抬轿扛舆的也要论个身份高低贵贱,英廉给这个挂名孙女婿的仅仅是一张入宫凭证,即便是到了銮仪司,能有资格抬龙舆的,不是资历经年就是出身望族,还时常要排班轮岗轻易不得晋见天颜,和珅初来乍到自然也只能做些粗使活计,而与他同时拨进銮仪司的庆成因着镶黄旗的出身,父亲是又在顺天府当差,已是正式成了銮仪卫。
“你以为我这样好?龙舆要四平八稳滴水不露,手都不能哆嗦一下!每天腰酸腿疼的,放了差还直打哆嗦——要歇口气赌两把都不能够!”庆成赶进了屋就对同住的和珅抱怨道,“我在家里何曾受过这个苦?”
和珅给他砌了壶茶,才温文一笑:“总有机会得见天颜吧?你瞧我进宫这段时间,连皇上的影子都没见过……”
“你以为我就能见?咱这样的銮仪卫跪迎皇上上轿都是眼不敢抬气不敢喘的,!皇上周围又有那么多近侍大臣太监簇拥层叠,你以为真那么容易得见天颜?”庆成接过和珅手里的茶咕噜地全喝光了,一抹嘴,“还是你好,毕竟清闲些,还能有机会摸两把玩,嘿嘿……”
和珅一笑:“你知道我素来不好此物。”
“我就真不懂你了,平常又从不象一些人那样积极钻营进取,身怕没抢到个体面差事,又从不与我们兄弟聚赌喝酒的——你进宫到底图什么呀?”庆成一面解着自己的发辫一面细细地抹油——他也是极重外表的人,一面却拿眼梭和珅,“要不我替你向查大人美言几句,派个好差使给你?嘿嘿,你这人还是够朋友的——那么多次要不是你帮衬,我连开裆裤都要输去当了。”庆成虽然出身官宦世家,但家教甚严,手里绝少余钱,在家时候还有父母管教,进了宫越发迷恋呼朋引伴地赌博吃酒,有赌必输,越输越赌,若非和珅每次都无条件地借钱给他又从不叫还,他早混不下去了。
和珅听他如是说,心里了然,起身取了一张小额银票过来给他:“我这人平素没什么大志向的,进宫也不为出人投地,不过手头比你们这些受制于人的公子哥阔绰一些,自然能帮就帮,大家兄弟一场么——不忍心见你不好过,你爱玩就玩我尽量帮你。”庆成忙接过银票掖进怀里,笑道:“整个銮仪司,不,整个侍卫处就你和珅最哥么!你放心,我一回了本,如数就奉还的!”
话是这么说,庆成的赌运一如既往地差,输掉的银子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和珅即便时常资助也是入不敷出,不得以到了典当器皿为继的地步却也没半句微词,除此之外,还会在庆成轮班的前一晚提点他莫饮酒过多耽误差使,把个庆成感激地五体投地。当和珅再一次将两百两银票给他的时候,庆成已是激动地冲上前紧握住和珅的手:“好兄弟,你又救了我一命!”
和珅却如遭电击,忙劈手争开,顺手将他退远数步,半晌才转过身掩饰地一笑:“不用说的这么严重——你这次欠的是三等虾富纯的赌银,他在宫里出了名的面冷心狠,又是总管太监高云从的结拜弟弟,欠他的钱不还,还不知道他会下什么绊儿害你呢!”
“可不是!我是喝了酒昏了头了才和他那种泼才去赌!”庆成就差没指天发誓,“我以后必要戒酒戒赌的!”
和珅扑哧一笑,晃了晃手里的一小坛子酒:“既这么说,我才刚托家里人带进来的陈氏女儿红,你可就没福喝了?”庆成一下跳起:“那不成!陈家酒楼的老板娘最是酿的好酒,偏生规矩多,什么她女儿何时嫁做人妇她就开一次女儿红——放他娘的屁!她女儿要是长的赛过张飞,老子一辈子不用喝酒了——你居然这么巧能弄的到!?”一面拍开封泥,顿时酒香横生浓烈四溢,“好酒!就是不知后劲如何……”
和珅替他摆好酒杯,笑道:“酒香劲沉,这个道理你会不知?这酒后劲儿是大,横竖你明日不用去当差,醉倒何妨?”庆成的酒虫全给勾了上来,一面叠声赞好一面早就迫不及待地仰头干了——和珅击掌赞道:“好酒量!来,再满上……”
查旭栋面色铁青地匆匆跨进院门,只见庭院里只有和珅一人在依稀星光下打扫残雪,他愣了下,这个年轻人起的好早!
和珅转头见是他,忙让开一条道恭敬地行了个礼:“属下给查大人请安。”
“庆成呢?还没起?!已经点卯了——他今天要当差扛舆的!发什么昏!”查旭栋怒道,“前些日子我明明已经把轮班调换改期的公文放在他桌上他也敢当没看见!他是不想在宫里混了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
和珅忙道:“大人别生气,庆成是昨晚有些发热才睡迟可,我即刻就叫他赶去銮仪司,应该还误不了接驾。”
“你是想叫皇上等你?!早叫人替他去了!我正有事要问他!”和珅越替庆成辩解他就越生气,他难道不了解这个纨绔子弟什么材料,只是万没想到他这么不长进!
和珅急道:“我去叫!大人稍等片刻!”查旭栋哪理这个,没费多大力就推开和珅破门而入,一闻屋子里的酒屁臭味和一片狼籍就勃然大怒:“居然是吃酒吃糊涂了!皇差都敢忘记!很好,这銮仪司他怕也不用呆了!”
“庆成!”和珅一脸焦急地晃了好几下,庆成才半醉未醒地睁开眼,摇头晃脑道:“和兄?不是说了今天别吵我么?”转头见了查旭栋,顿时吓的舌头都大了:“大大大人?”
“你还认的出我!?”查旭栋冷冷地道,“这酒还没醉死你?!平日里聚赌吃酒我看着你父亲的面子上不和你追究,你就肆无忌惮了?!富纯前日子刚和我说乾西四所有宫女不见了财物,怕是侍卫里有人手脚不干净偷出去变卖,又说你欠他的银子第二天就能还上——你哪来的钱?!”
庆成脑子里还因为昨夜的女儿红混沌一片,急着直瞪眼道:“那钱,那钱不是偷的!是,是——是和珅借的!”
“还信口雌黄?和珅一个柏唐阿,有多少俸禄借给你这个认识不过几个月的败家子——何况这次是大喇喇两百两!”
庆成急了,一把拉住和珅的袖子:“你说啊!你和查大人说,这都是你借的,我没偷什么东西!”
“你别瞅人老实本份就又叫人替你背黑锅!”查旭栋吹胡子瞪眼,“和珅,你说!你有借他二百两么?”和珅轻轻把手扯开,跪在地上,一脸为难地道:“庆兄,我平日里是常有借你钱周济一二,可从来有去无还,我已经捉襟见肘了哪还有余钱借你——事已至此,你莫要再瞒大人了!”
庆成如被五雷轰顶,发怔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而秀致的脸,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厢查旭栋已经怒不可抑地转身走了,只撂下一句话:“烂泥扶不上墙!从今以后,你在銮仪司一切差使革去,你一个人喝酒聚赌去吧!”
和珅低头将查旭栋送了出去,一路上还不住地劝道:“我想庆成是偶有过失,大人千万别真地处罚他,小惩大戒就是——革职的话委实重了些,况且一时间去哪找个能替代他的人?”
一句话提醒地查旭栋住了脚:“你这人啊到底太过善心了——我冷眼旁观这些时日,你竟是个心思实沉从没花花肠子的人,当初,是我把你想地左了——咱们銮仪司真缺你这样的勤恳办差的人。你说的也是,找个替代庆成的也难,不如你上吧。”
“我?”和珅象是不敢相信地看着查旭栋,“是代到他复职为止?”
“还复什么职?傻孩子。”查旭栋摇摇头,“你就是替他永远领了这份差使了!”
“谢大人提拔!”和珅忙磕了一个头,起身跟着查旭栋出去了,甫出大门就是一阵罡风吹来,直叫人心都寒透,和珅却没知觉似地继续望前走,只在唇边勾起一抹比这冷风更加冰寒的微笑来。
和珅自得了查旭栋的赏识,处境待遇大不一样,他却没露出一点骄色依旧是闷头尽心办差。翌日皇上在养心殿叫了个小起后,忽然有了心致要和几个军机大臣去游北海,一个旨意下来,銮仪司忙地人仰马翻,仓促里就要赶着将在宫里行走的龙舆撤换成出巡大舆,刚刚准备停当,乾隆就已经带着一干近侍大臣走出养心殿,所有侯差的人忽拉拉地全都伏地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不吭气地稳步上舆,刚坐定了,抬头望了望天,转头笑对身边的于敏中道:“早上天还阴着呢,这会子倒出了大太阳。”于敏中是自傅恒死后擢升继任为首席军机的,他能越过阿桂一步登天,体察圣意自是拿手,忙赔笑道:“要是一路晒过去,主子龙马精神自不在意,可怜奴才们一把年纪受不得这日头曝晒——还是张把黄盖吧,托赖着奴才们也阴凉些。”
乾隆含笑点头,高云从忙吩咐张黄盖,众人仓皇忙碌一阵,查旭栋才苦着脸小声颤抖着道:“公公——咱,咱没把黄盖带出来——”高从云听地有如天崩地裂——当今圣上最恶有人拂他的心逆他的意——这当口不是找死么!
“怎么回事?”乾隆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众人忙跪了一地,磕磕巴巴地解释完,乾隆果然枯起眉头,微微冷笑一声,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他自负博学,生气也不忘涵养,引经据典地说这话有在状元出身的于敏中面前卖弄的意思,本意是叫他接话的,不料于敏中反应不及倒愣在原处,一时之间,全场静默,所有人都吓地张目结舌,直到一个声音
凭空打破了僵硬的凝窒——
“典守者不得辞其责耳!”
乾隆的脸上顿时舒展开来:“看来还是有人认真地读书的——谁在说话?”
和珅将头埋地更低,一颗心砰砰地跳地极快:“奴才纽古禄和珅见驾!”
第二十五章 枝节横生贬斥撷芳殿 柳暗花明天意遂夙愿
“呵,很好。‘典守者不得辞其责耳’——查旭栋,你知道此事该怎么处理了?”乾隆的声音在和珅听来仿佛从天边飘来,那么地不真切,“我们满州子弟中还是有人读熟了《论语》的——好的很——和珅……哪一旗的?”
“奴才份属镶红旗!”和珅已经定下了神,朗声道。
“恩,用心当差吧。”乾隆本来倒真有心召见这个谈吐不俗的銮仪卫,但一听他的声音暗哑粗硬,不知是怎样一个粗野蛮夫,热情就去了大半,又怕着自己太小题大做会给于敏中难堪,于是稳稳地回座,脚下轻蹬一下轿底:“走。”
十六个銮仪卫抬着龙舆波澜不兴地经过了和珅身边,他依然跪伏在地上动也不动,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轿底的流苏摇曳地晃过他的视线,轻易地剥离了他最后的希望——就,就这么错过了——他费劲心思得来的面圣机会!?
于敏中忙趋步跟上,他是个极其清瘦的中年人,一双凤眼之中时刻容光内敛,半点不露;唇上一道胡须永远修饰得体,不苟言辞——一如他此刻大清首辅的煌煌身份。他回头望了下已被人群湮没依然跪着不敢起身的侍卫,眉梢带出了一抹冷淡的笑意。
“你干什么。”和珅停住了脚步,抬头平静地问。
“干什么?”拦住他去路的正是庆成并几个蓝翎侍卫,“怎么?皇上的面都还没见清楚呢,就开始看不起旧日同僚了?!”
这里是乾西四所,宫里宫外沟通交流之处,主子们倒是不常到这来,也难怪这些人敢公然挑衅。和珅转过身就想绕道,庆成嘲讽地扬起头道:“想走?你装孙子陷害我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走?!我呸!真当你什么够义气的朋友,心里根本就是一肚子坏水只想往上爬!”
朋友?他已经为这个称呼付出了太多代价——世上万物尽皆有价,爱情如是,友情更如是!“我陷害你?我拿刀逼着你来赌博来酗酒来用我的钱?!苍蝇不抱没缝的蛋,你本来就是这么一个扶不上墙的刘阿斗还怪是我陷害你?”和珅回过身,凛然无惧地迎向庆成怒瞪的双眼,“朋友?你也配!”
话音未落,脸上就已经挨了一掌,和珅擦去嘴角的血迹:“这么着你出够气了?麻烦让个路。”
“你!”庆成气地脸都抽搐变形,身边一个侍卫忙将他手臂一拉,道:“没有这么简单的事。和珅,紫禁城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不是你削尖了脑袋钻刺想干吗就干吗的!你初来乍道,不教教你规矩只怕不成!”话音刚落,几个人已经上前扭搭住和珅的肩,强迫拉他到墙角旮旯的阴暗处——
“我叫你横!我不配?!你他吗一个卖友求荣的小人有多清高?你算个屁!一心要在皇上面前表现,结果呢——还不是依旧抬你的轿子——你以为你是谁?!”庆成不再忍耐,说话间已经冲他挥了十几拳,和珅只觉得腹部被打的地方一阵火烧火燎地疼,心肝脾肺肾都要呕出来一般,却依然倔强地昂着头,一声痛呼呻吟都没有。
“庆成。”依然是那个蓝翎侍卫拉住了他,“要出气别费这么大劲儿——”说话间从袖中抽出一枝藤条,和珅至此才脸色微变——这是后宫主子用来私刑奴才的三春藤!因着乾隆皇帝立有明训,宫内太监宫女不可随意鞭笞,有大错失的需交内务府处置,当年皇上甚宠的敦妃汪氏就因为杖毙了一个宫女而被怒不可遏的乾隆削去妃号降为答应——于是宫里各个大小主子就暗中想出了个法子,折下春日最韧的柳条在特殊的药水里久久浸过,其色碧绿经久未褪,再打在人身上,其痛骤入心扉,较之寻常千倍万倍!众宫女太监见之而无人色,有“一藤加身,堪破三春”之名,但肌肤上却不会有半点伤痕,即便打死了验伤也绝查不出什么破绽!
这是宫里有大人物要整他!否则就凭这些低品级的蓝翎侍卫如何拿得到这三春藤?还在乱糟糟地想着,第一鞭已经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
三下,仅仅是三下,和珅就已经忍不住痛吟出声——他从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痛是如此地噬皮啃骨,能把人心都从血肉中活活地挖出一般!
庆成冷冷地看着和珅平静的神情被一种扭曲狰狞的痛苦所替代,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地软下身子,蜷在地上不住地哆嗦发抖,一道道落下的鞭影却越发密集增加——“怎么?忍不住了?那就求我啊,跪在地上说是你错了!你和珅一个下五旗的下三滥就不该做什么蒙恩受宠的春秋大梦!”
和珅依然瘫在地上发颤,身上每一寸肌肤都似被凌迟一般,他紧咬着嘴唇一道道鲜血从牙印处渗了出来,他却只是抽搐着不住吸气,没有一句求饶。
一双手纂着他的头发抬起他的头上下细致打量着他惨白的脸和紧闭的眼,一声嗤笑:“这模样倒是真有看头,就不知道扒了衣服会不会真象个娘么——我说和珅——你真这么想升官发财,不如走走这条道?小爷我一高兴,只不住赏你点甜头,你就离不开我了……”
众人正一阵淫笑,此刻却有一个护军扶着帽子匆匆地跑来道:“这么久了还没办完事儿?!快散了吧——福公爷来了!你们这么着被他看到了哪个有好下场?!”
“哪个福公爷?”庆成慌乱之中还带着一丝侥幸。
“自然是福三爷——若是他二哥福隆安我还用这么心急火燎地来知会你们?!”护军顿时急了,福康安因山东平乱进了三等嘉勇公,圣眷正是无人可及,又是个疾恶如仇眼里容不下一粒痧的天璜贵胄,被他瞅见护军侍卫受人之托勾结一气将人私刑拷打,他不用请旨就能办了他们!
众人顿时惊慌失措,四下逃开,庆成急道:“咱得先把和珅弄走!福公爷马上就到,看着这死尸似地瘫着个人,是什么说法?!”一伙人才回过神来,庆成刚刚回头,就惊讶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方才还被打地瘫软在地全身抽搐,一声不能发出的男人,此刻竟不知哪来的力量扶着墙站起来,朝宫墙深处走去,没两步就重重地摔在地上,却依旧竭力地向前爬着,手指深深地抠住砖缝,艰难地拖曳着身躯,一步,一步,离开,仿佛离地越远越安全……强忍着噬心的疼——
他不能此刻见到他!如此狼狈,如此不堪——
“你会后悔的!”
一年前的决绝言犹在耳,他怎么能被他见着自己输地一败涂地?!
和珅终于知道世间有一种痛,直达心扉,甚过切肤之痛太多太多!
福康安,你已成我今生今世越不去的坎,戒不了的毒!
一滴泪滑进嘴里,带出些许的咸涩,很快地渗进地砖之间,消弭无形——“你会后悔的!”
不,我和珅,绝不认命——我还没有输!没有输……
和珅足足在床上动弹不得地躺了三天,才恢复了意识,醒过来的第一个反应是——他已不在銮仪司——那么这又是在哪?
“你醒了?”一个老太监颤巍巍地走过来,拿着灯照了照他的脸色,“你这些天因满身的伤烧的人事不知,咱这样的人又是请不到太医的——你差点就真见了阎王爷了!”
“这是哪。”和珅虚弱却平静地开口,“我要回銮仪司。”从哪跌倒就要从哪站起来,他和珅从不认输!
老太监不无惊讶地看着他,摇着头道:“进了撷芳殿,你还想回哪去?从熙朝开始,这就是个死地了,多少人犯了错被送进来,也是一般地哭闹不甘,但从没人还能再走出去。”
和珅没理会这许多,掀被下床,就被陡袭的阴风吹地站立不住,重又摔回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老太监似已司空见惯地把一只瓷碗推过去:“你都烧糊涂了——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你还走得动?认了吧。你已经不是銮仪卫了,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调到撷芳殿充作粗役,养好身子好好干活是正经——你与我们这些老废物不同,或许哪一天主子们高兴了,你还有出宫的希望……”
和珅看向那碗黑糊糊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事物,也不挑剔,抓过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那老太监至少所对了一样——不把这伤养好,他就真地一辈子没指望了!他一面吃,一面听老太监絮絮地说着:“从博济后坏了事,被降为静妃软禁在此后,宫里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有坏事的妃子全送到这幽闭,久而久之,这就成了‘冷宫’,成了死地——这宫里啊,聚集了太多人的怨恨绝望……没人愿意到这个风水不好的忌讳地方来,除了咱这些……‘奉命’看管撷芳殿的奴才们……”
博济后……和珅一下明白过来了,这说的是顺治的嫡皇后,由孝庄文太后亲自指婚的博尔吉济特氏,由于当年世祖章皇帝独宠董额妃,惹得帝后不和,世祖一怒之下将皇后贬黜,废居撷芳殿,至死方休。
“那撷芳殿只有你我二人?”和珅已经把东西吃完,从从容容地抹了抹嘴角。老太监有些费解地看着他——这个年轻人不象以往送过来的男男女女们,不是呼天抢地地怒骂就是悲伤绝望地流泪,他冷静地全然不象一个被葬送了全部未来的人。
“自然不是,这宫里是个人和人斗地至死方休的地儿,每天都有斗输了的人被送过来,走了又来,连我都不知道撷芳殿该有几人,能有几人……”
走了又来?和珅微皱着眉看向他,老太监转过干瘪的脸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走了的都永远不会再回来,没人知道这些人消失去了哪里……”
“明白。”和珅似不为所动,淡淡地道,“你告诉我在撷芳殿当差要做哪些事吧。”
与其说是消失,不如说是消灭。紫禁城就是这么一个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围猎场,你失败了,认输了,那就会被对手彻底而永远地消灭!
可他还没查出来是谁害他,岂有这么轻易认命?
和珅的差使其实不复杂,撷芳殿是个只有一进一出的小宫殿,因着年久失修,早已经残破不堪,平常人迹罕至,惟有城狐社鼠窜跳其中寒鸦衰草盈目冲耳,他所要做的就是稍稍拾掇一下殿堂房舍罢了。
在这里时间仿佛被定格了一般,你被与世隔绝于此,每天晨昏都只能对着剥落的朱墙黄瓦空叹流年。和珅倒真没就此绝望,他早已因一次又一次或天意或人祸的打击而达到了千锤百炼之极限,仿佛真地只当暂在此处修养而已,不骂,不怒,不怨,静静地蛰伏着,等待下一个一飞冲天的时机。
撷芳殿的西北角有一个小小的佛龛,里头供奉的却不是什么菩萨神仙,而仅仅是一个无名的墓牌,并一段年久泛黄的白绫,用极鲜艳的红绳束了静静地被压在墓牌之下。也曾问过老太监这是宫里哪位主子巴巴地非要供奉在这种不祥之地,却只得到一个更加茫然的回答:“在我进撷芳殿的时候,这佛龛就在的了,隔个三五载,也有人来翻新修缮,但却不知道是宫中哪位主子妃嫔,供些什么东西在此——横竖进了这的人,不关己事莫开口总是明智的。”
和珅想想也是,这老太监要是事事知道,也不可能还活的下来。正在此时,门口又是一阵喧哗,和珅眉一皱:又来了。再转头去看那老太监时,他早已脖子一缩躲了个没影。
这老家伙果真是一点麻烦事都不沾惹。和珅还没回过神,就有一道影子向他扑来,紧接着一连串的人闯进殿来:“小贵子,你倒会躲,躲到这么个废人身后,他又能保的了你几时?”
躲在和珅身后的人浑身颤抖,拽着他的衣角不住地哆嗦。和珅平静地环视涌进来的这群服色鲜亮的太监:“隔个一两天你们就要到这里闹腾一下,你们主子真是太放纵你们这些奴才了!”
“闭嘴!你以为你还是什么侍卫大人?敢这么和王爷爷说话!”雍正乾隆两朝对太监管束甚严,稍有过错就横加斥骂,所有太监无论伺候哪个主子都得夹着尾巴做人,也惟有在欺负这些失势了的人之时,才表现出对尊严的狂热。
为首的正是坤宁宫的主管太监王义,腆着肚子操着公鸭嗓道:“我主子是当今国母皇后娘娘,轮得到你来说话?把小贵子交出来!”
身后人抖地更厉害了,和珅轻叹一口气,在此事发生之前他一直不知道太监间的争风吃醋也会有如此大的动静——王义本看中了坤宁宫一个掌茶小宫女,好容易求了皇后准了他与其“对食”,偏偏好事将近,那宫女竟好端端地投了井,王义大丢脸面,追问之下,竟是那小宫女早钟情于御药房看炉的小太监,又知道王义心狠手辣绝不会罢手,情急之下纵身跳井,苦了个还懵懂无知的小贵子,被寻了个错处打地半死送到这撷芳殿里来,王义犹嫌不能解恨,隔三差五就要叫人来折辱他一番。他本是不欲管这个闲事,可眼见才十来岁的小贵子被打地院乱跑乱叫,一群太监却围着拍手大笑,心里已不由地触动了一下,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挡在他面前喊
“住手”了——
“你这么些天也折磨够了该出气了吧。”和珅冷冷地开口道,“我就不明白了,你就是娶个天仙回来,也不顶用——何苦争这个闲气。”
一句话直接就戳到了王义的痛处——他最记恨人提醒他是个去了势的宦官!当下咬着牙一挥手:“你一个被废黜的破侍卫也敢到爷爷我头上撒野?敬酒不吃吃罚酒!一起打!”
和珅毕竟是行武之人,上过金川战场的,哪里将这些个阉人放在眼里,一脚踢飞了冲在最前的太监,另一手已经抡起床上的小炕桌砸了过去,场面顿时乱做一团,避慌乱中王义的头被飞过来的茶壶砸破了脑袋,一摸满手的血登时痛地哇哇大叫:“狗东西反了你!我明儿就请皇后重重地处置你!千刀万剐!”
“一个奴才阉人也敢叫什么千刀万剐?”一道沉稳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逐渐地明晰,“可笑。”
王义转身还要再骂,却仿佛被定住了身一般,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稳步跨进房门,才双脚不由自主地颤栗,越抖越快,仿佛即刻就要散架瘫痪一般。其余人都还不明所以地看着王义,只听那人轻斥一声,不怒而威:“都给我滚回坤宁宫!”
王义才在怔了半柱香后,回过神来拔足狂奔,连暖帽掉地也不及去捡,如同见鬼一般。
待众人退尽,他才走到和珅面前,微偏着头看他:“我在这看了有一会了,你倒是够义气。”
和珅拉起小贵子,抖落他身上的尘土,又细问了下有没受伤,这才回头看向这个出手相救的男子,依稀见他英挺伟岸,气宇轩昂,但逆光下,却看不清他的面容神情。
能一句话吓走王义,此人一定非富即贵,和珅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谢大人救命之恩,敢问大人名讳官职。”
那人一愣,笑着一摆手:“我不是什么大人——是……”他顿了顿,“是你们五爷。”
和珅登时大吃一惊,来解围的竟是和亲王弘昼——当今唯一的嫡亲皇弟!怪道王义见了他就屁滚尿流!“给王爷请安!”和珅极伶俐地跪下磕头,小贵子怔着还没反应过来:“王爷——?”和珅扯了扯他的衣服,才懵懵懂懂地跟着跪下
和亲王是乾隆特许自由出入紫禁城的,但无缘无故走到这地处偏僻寻常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撷芳殿总有别因,和珅极灵动的人,当即起身道:“王爷请随我来。”
和亲王倒真有了兴味,跟着他一路穿堂过室:“你知道我来做什么?”
和珅引他到了佛龛,将门掩了,才引火点烛,之后依旧低着头替他拈香点着,恭恭敬敬地承上:“奴才斗胆瞎猜,王爷此刻不带亲随避人耳目来这座冷宫,只会为凭吊故人而来。”
凭吊故人……和亲王无声地叹息一声,可不是,一晃,整整过了四十年了……接过线香,对着那段白绫闭目微拜了三次,将香递给和珅,若有所思地开口:“你倒是有副七窍玲珑心——叫什么名字?既是入宫做侍卫,怎么会被人罚到这来做粗役?”
“奴才和珅,前些日子犯了错才被查大人小惩大戒贬到这闭门思过,和珅甘心认罚。”难得一个能离开这鬼地方的机会,和珅自然绝不放过,以他现在的能力也只能先忍下这口暗气——反正,在紫禁城的日子来日方长!他将香双手插进错金炉里,才回过头来,第一次看清这个大清最尊贵的王爷的模样——按说,和亲王虽比乾隆小几岁,可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如今精神矍铄器宇昂然地站在眼前,仿佛还是正当壮年。
和珅……和亲王似乎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因而也就着烛光抬眼望去,猛地愣在原地——“锦霞!”他忍不住失声叫出!
顿时已经消弭四十余年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回,他已经痴了,怔了……也是在这幽暗不明的撷芳殿,细雨凄迷下的晃悠不止的三尺白绫,一个女人用一世偿不完的红颜遗泪成全他的江山永固!原本以为已成轻烟的飘渺往事,竟在此时此刻,凝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他眼前——和珅!是你么?轮回一场,宛如隔世,你还是回来了……
“王爷?!”和珅骇然地看着他将自己的手越攥越紧,那表情茫茫渺渺地如同梦吟,吓了一大跳,直觉地就要将手抽出。
和亲王这才从一片幽情怔忪中反转回来,却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和珅,半晌才重重地一点头:“好,和珅,好。”说罢竟不一语不发地转身而去,那脚步稳健而有力,却不曾回头看上一眼。
和珅不明所以目送他忽然变色离去,自己刚步出佛龛,就见小贵子还愣在原地摆弄什么。
“还没回过神来?”和珅走过去,推了推这个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小贵子将手中捏着的挂饰塞到他手里:“和大哥,这是方才捡到的,上头还有四个字,我不识字,你给我念念写的啥?”
和珅刚接过一看,脑子里就轰然一声炸开——
长春居士……
那个男人,根本不是和亲王弘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