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如解我罗裳,其实非我倾城
161. 篝火夜比试——夏王的狐氅
但该怎么开口……他们连那种事都做过了,现在却艰难在一个拥抱?
她想了又想,终于把心一横……连着被褥一起拽过去,以无以伦比的快速偎进他怀里。
“冷,被子一起盖吧。”
她颇仗义地说完,却听不到任何回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总算没有一脚将她揣开,他没有动静,两手仍握在卷轴上。
她心里微微咯噔,抬了抬头。
他的目光似乎正盯在她发顶上,嘴角微弯着,看到她窥探,将她的头重重按回怀里。
他伸手揽过她,于是,她的身子便有大半在他怀里,紧贴着她的胸膛……二人紧紧依偎在一起。他放下卷轴,将被子拉高,严实地盖住二人,才复拿起卷轴。
她淡淡想,他们也只到这一步了,很奇怪的关系,但这样就够了……也终于松了口气,大抵是卷轴里有甚好东西,让这位爷遂了心,好了心情。
而原来他也并不是死撑,他的身子温热的确实让她再次小感动。
脚冷的像块冰,她迟疑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悄悄伸进他双脚之间取暖。
他伸手狠狠捏了她鼻子一下,倒没有将她推开,腿脚反而微微夹住了她的双足。
她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将下颌重重搁在她的发顶上,也不留力,舒适地继续看阅卷轴。
她的身子和腿脚很快温暖起来,她突然意识到,之前的之所以不冷,也许便是一直挂在他怀里之故。
身体是暖和了,他的气息和呼吸却似乎是一种逼迫,她半躺枕在他怀里,也不敢大动作,姿势僵硬着,睡意反慢慢消退不少。
她的身子微不可觉的颤着——因为,他的脚掌轻轻磨挲着她的,捂着她的。
她知道,对他来说,也许只是替她取暖,但她却有些畏惧这样的亲密,这种接触却比做那种事更让人晕眩,这种微薄的相濡以沫的感觉,这是爱恋中或者一直爱着的人才该做的。
她有些不适的在他怀里动了一动,引来他的肌肉微微一绷。
“再打扰到我我就扔你下去。”
某八的声音硬梆梆的掷过来。
她懒洋洋的应了声,看到卷轴便在他胸腹上的位置,她想将心思分散一下,说不定很快便能睡着,而且她对他手上的东西也生了极大的好奇,遂道:“你在看什么,我能看看吗?”
“多事。”
他略带些不耐地道……她却发现卷轴的位置低了一些,刚好及着她的视线。她凑过去一看,蓦地一惊,那卷轴上的密密麻麻的图框,文字标识……是车驾图!
她微微惊疑,压低声音,将声息吞吐在他的怀里,“皇上虽还没宣布,但这兵符……只怕已没有人不认定它是你睿王之物,这行刺救驾之事,还要做吗?”
“翘楚,你不懂……行刺与否,不是我能决定的,破釜沉舟,我大哥势必要一搏。”他低低笑了笑。
他虽笑着说,声音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他说的没错!但若是这样,那么回程的路上必有祸患,翘楚心里有丝难言的沉重……那种感觉让她很不安,那祸患现在似乎已经被早早预知,却总感觉有着什么奇诡会揉在里面,她突然想起那个来时经过的那个深谷,谷里苍树罗布,谷底深深的,黑黑的,暗暗阴阴……
她浑身一颤,某八在她脑袋瞧了一下,沉声道:“给我老实躺好。”
她应了声,他既没阻止她,她也仔细看起这车架图来——
“你记这个做什么?”他淡淡问。
“以备不时之需,到时,你保护你父皇,郎妃和沈小姐,我总需求个自保罢。”
“你倒瞧得起自己……你以为我大哥能带多少人手过来,而这些人手又主要是对付谁的……兵符的事既定,便不会再有假意刺杀父皇的事,更不会有暗卫出来,情势到时倒不会过于混乱……
他轻嗤,声音如同她一般压得极低,释放在她的耳廓,他温热的唇时而擦过她的耳珠,引起她一阵轻颤。
“丑八怪,我唯一顾虑的是……我大哥拿到的这假车驾图上,太子到底将谁的车驾改写成他自己的车架。”
她几乎弹跳而起,转看向他,微微失声道:“我竟然没想到这个……对,若太子将他的车驾改写成是……”
某八冷冷一笑,“改成是我的……那便相当有趣了。”
她仔细想了想,急忙道:“沈小姐呢,她应该知道,当时,是她将假图拿给贤王的,她该看过这假图,只要你跟她确认了,若确实如此,到时做好准备——”
“恰恰相反,”某八轻声打断了她,慵懒地将头靠伏到她并无伤恙的一侧肩上,淡淡道:“当时情况急,苓儿又一心扑在真图上,反而忽略了假图上这个关键,她既知是假图,看也没有看便将它交给暗卫,让暗卫送到我大哥手上。”
翘楚不知蹙了眉,“倒也怪不得她会忽略了,任何人只怕都不会在意那真图……你已经向她确认过了?”
“嗯。”
“这可便有些小麻烦了。但只要到时你作些准备,应该无妨……”
“不,翘楚,你还不明白,二哥可能藉着这次机会借大哥的手要了我的命,但借刀杀人只是其一,若大哥和我当初的用意一样,意在父皇呢?”
162.
“你的意思是,太子也可能将自己的车驾改成是皇上的,那末到时贤王袭击的便是皇上,太子早知这茬,届时定会佯装舍身保护皇上,兵符毕竟还没到你手上,言则可能还会易主?”
“不,”某八又是一笑,语气却慢慢收凝起来,“翘楚,从我奏请西征那一刻开始,很多东西便变得不确定起来。但是,莫要忘记金銮殿正大光明牌匾之后还是空的,若里面没有诏书,父皇出事,第一顺位继承者会是谁?如今的局势,若我是二哥,我会借这次大哥的手杀了父皇,这样说,你懂了吗?”
弑君!翘楚一个激灵,在男人怀里足足怔了半晌——
好半天,她低声说道:“但那是疼爱他的父亲……”
“也是他君临天下的绊脚石,”某八的语气再次揉进了丝慵懒,轻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他要杀的又不是你的父亲,再说,他也不一定这么做,或许会动这样的心思,但不一定会做。你不是说那是疼爱他的父亲么,若我是他……”
他突然顿住。
翘楚一怔,接口道:“若你是他,你会怎样?”
让某八没有出声,他的气息淡淡轻打在她的颈项上……他很平静,不急不躁,风清月冷。
从刚才到现在,他似乎猝然就变换了个性子,政事上,他犀利的预警,他的想法,她全然看不透,似乎永远无法猜出他的心思。
她试探着说,“若你是他,你不会弑君。”
“若我是他,我不会罢?但是,翘楚,那个假设不成立,我不是他,他是他。”
男人又是一声笑,那笑里没有丝毫干戈血腥之意,却莫名的有丝空灵的颤栗、惊悚的感觉从她心底幽生而出。
是啊,谁都不是谁。
若将来上官惊鸿有机会,他……会弑君吗?
心里突然悄无声息生了这个想法,随即又被惊惧一窒,悄无声息隐去。
弑君,也是……弑父!
若是如此,这男人得有多可怕……
“回程的时候,你要怎么做?”半晌,她问道。
“现在,谁都不知道,二哥给大哥的假图到底将谁的车驾改成了他的,也许是我,也许是父皇,也许是其他人,”他淡淡说,“随遇而安罢。”
随遇而安,翘楚绝不相信这个人会随遇而安!但他既不愿多谈,她也不多问,她也淡淡道:“你自个一切小心。”
她说着,目光正落到他铁面上,他的眼睛深若池古,向来美丽,这时眼里微不可见的蜒着几丝细长血丝,也许此时夜太深人烟太静,她不觉伸手摸上他的铁面……手腕随即被一只大掌冷冽地紧拗住。
每人都有底线。
她想,在他的底线面前,有些地方他能容她,但除此,就再也不能逾越了。
“我告歉。”她笑着说,不同在车上的作弄,也不是示好或者什么,摘下他的面具,纯粹只是想让他能真正歇息一下。
他冷冷的“嗯”了声,微微挥开她的手,闭眼休息。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看,没有将卷轴合上。
她安静仔细去看那密密麻麻的车驾图……暗暗吃惊,沈清苓无疑是绝顶聪明的,凭借瞬间记忆绘成的图,竟无一丝凌乱,这样强大的记忆能力,只怕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百十辆马车的位置,来回往返各不相同,各处禁军人数的布置……她收敛心神去记,一盏茶时间下来,才记住了少许。
帐外突然传来老铁的声音,“爷,奴才有事禀报。”
“进来。”
来自背后的回答迅捷而清醒,她一度以为他已经睡着,他们的心确实远没有距离那么近。
他将被褥拉高盖到她身上,将她全身拢住,随即下了榻。动作利落。
她也自守本份,窝在被子里听老铁低禀。
“爷,有个人要见你。”
老铁的声音有几分掩抑。
她心里微一咯噔,这深更半夜的,到底是谁要见他?沈清苓?
正想着,他已搁了话,“翘楚,我出去一下,你睡罢。”
那话并非征询她意见,典型的少爷控,我说你听就是……她甚至来不及应一声,脚步声已决然远去,依旧干脆利落。她只来得及闻到一阵炭焦的味道……
一惊之下,掀开床被一看,刚好来得及给那幅车驾图收尸。
几秒钟前还是一卷纸轴,现在全都成了灰烬,落了一案一地的尘埃。
她知道那个人一定已经全部记熟,幸好,刚才她拼了人品,好歹记住了二十多辆主要人物的车驾。
*****
林地。
这里是日间各猎区的入口,不同的只是从白天数千人的热闹,变成了此刻的黑寝幽静。
一抹黑色身影站在睿王猎区的入口处,素黑的头盖和披风在风里微微飒动着,似乎和夜里大片的黑色融成一体。
衣衫动,身影却是沉着的,直到听见背后声响,才转身过来,轻声笑道:“来了?”
月光打在黑袍人脸上,上面掩有绢纱,但那声音,分明是一个女子。
“回去。”
来人淡淡道着,这样说。
黑衣女子微微一怔,刚才等着的时候,她不断在想,他看到她会愠怒,因为他们现在不宜见面。她喜欢那种感觉……也许是日间看到他一怒为红颜,她也心动了,当然,她知道,他的所作的都是假的。
但毕竟这些年来,他从没有因她这样过……当然,也是他们之间无须。他,上官惊鸿和她是同一类人,足够理智、伪善。而于他而言,她知道,她是特别的,他心里有她,她是他第一个女人。但这时,心里仍然难免一阵失望。
“你大婚以后,我们就没再见面了,以后见面也不易了……我只是想见见你,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之前才出手帮了我家……不然,那回可是个大麻烦。”
她走近他,依偎进他怀里。
睿王旁边的老铁,自觉退进黑暗里。
睿王将她从怀中拉出来,轻声道:“晴语,你现在出来危险,回去。”
“惊鸿,就让我多待盏茶工夫。”
睿王“嗯”了一声,将老铁给他带来过的大氅从身上解下……老铁心细,夜里下了雪,四下霜寒慑人,老铁特地到碧水那里另取了外袍和大氅。当然,以他的身子,并不需要这些御寒,但却是这跟随他多年的忠仆的心意。
拿着氅子,他脑里突然飞快闪过一丝什么,似乎忘记了一件什么事,他讥诮的勾了勾唇,将氅子披到被唤作晴语的女子身上……并非什么要紧的事罢,他从来不会忘记对他来说重要的人或事。
晴语心中一喜,踮脚吻上他的喉结,拉着他的手触向自己身体。
“爷,那人有消息过来,情况甚急,你可能要到那边走一趟。”
老铁的脚步声和轻咳的声音打破了这已燃点起的情欲。
睿王冷静地将她松开,肩上的沉重感很快也消失而去……男人将大氅取回,“这东西教人看到麻烦,你且先回去,你我他日再见。”
晴语颔首,微微眯眸看着男人携老铁迅速离开。
那个人到底是谁?他的一个重要的眼线吧,她记得,在睿王府那晚,她也听到老铁来报,说那人带来了翘楚的消息。
***
同刻,太子猎区,昏黑的林地。
一番纠缠,将怀中人稍稍拉开,太子低哑着笑道:“说吧,小妖精。”
“殿下真坏……”女人拢着半开的衣衫,微微娇嗔了一声,方压低声音道:“今儿个,第二场比赛的时候,睿王一直昏迷着……”
半晌,太子才微微冷笑出声,“竟是如此?猎物是怎么一回事?那五弟和九弟的一场架……只怕也是假的罢!”
“似乎是……翘妃的主意。”
163.
“那个女人吗,”太子若有所思,微微垂眸,唇边随即勾起抹诡狠,“翘楚,你果然是买一个残废作赢家,你会后悔的,终有一天……”
女子低嗔道:“听殿下的语气,似乎他日登典之后还想将那翘楚纳了不成?”
“孤立谁自有孤的主张,谁替孤做过事,孤也自会记得,懂了吗?”
女子听他初始语气强硬,似带了丝微讽,心中正惊,很快又听得他语锋一转,才稳了心思,又想自己帮过他,将来何患这后宫一席宠位?
太子看着女子的神色,淡淡道:“可知他因何昏迷?”
“宁王对夏王说,宁王在出行前夜,曾夜探殿下府邸,却误中机关,身中剧毒,睿王为救宁王,以致昏迷。”
太子眉锋猛地收蹙,“那晚的人是五弟?”
女子微微不解,“殿下,可是有甚不妥之处?殿下不是说曾有人夜窃车驾图吗?由此看来,就是宁王。”
太子一声冷笑,“五弟堂堂一个亲王,不可能以身犯险,一旦被逮,不啻自毁前程!他这样说只是让这因果看起来更直接,让人更深信不疑罢了。按你所说,那晚窃图的很可能是五弟的人,是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人,他才让老八出手相救,否则,这种事谁愿意多让一个人知道!若果是这样,那末确实是五弟欠了老八的情,以五弟的性子,会如此做倒也不出奇,但是——”
太子蓦地一顿,女子心中疑惑,惊怔道:“殿下的意思是……”
太子没有答话。棋子,有时不需要知道太多事情,当初,柳子湖畔的事让他肯定,睿王必埋了眼线在太子府,难道宁王也在太子府埋下眼线?这次偷车驾图的不是老八,而是老五?
但如果是宁王说谎,那么,老五和老八之间必定有大问题!
现在,兵符已是老八囊中之物,只差父皇宣布,如果更得老五拥护,则他这个弟弟便终于有了几乎能与他匹配的能力,已成大患!
狩猎的事已经过了,他再懊悔也无用,他是时候要好好计划一下回程的事……大哥还在做那个重返朝堂的愚蠢春秋大梦,必定会在回程的时候下手杀他。
若能利用好这次之机,将该除的人除了,回到朝歌的时候,一切已可无忧。
女子半晌不见他回话,心里正忐忑,突听得太子低声沉声嘱咐道:“设法查清睿王和宁王之间的关系。”
她正应着,又见太子突然侧身,向着后方数株茂密而过的冬树冷笑道:“谁在那里,出来!”
女子一惊,幸好太子身形高大,她又身在暗处,想来不曾被人看见。
冬树后,女子轻轻踢开不小心踩到的断枝。刚才那一下轻响,这下麻烦了。
她咬了咬牙,她心念一动,还是觉得最好出去。逃跑,她怎敌得上官惊灏的脚程……这种时候,倒不如出去更好。
她还在迟疑思虑,嘴巴突然教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自背后覆住。
低沉的声音随之在耳边响起。
“苓,别怕,我带你离开。”
“惊鸿……”
她将声音压至最低,心情却终于一下安定下来……有些人,你知道,他值得你信任,只要他在,你便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必怕。
但是,还差一点,她便能看见这个她以前根本不曾想到的上官惊灏的眼线是谁了。
这个女人,必定是他们认识的人!
她低声道,惊鸿,你先放开我。
捂在她嘴上的手松开,她知道,这个男人一定不会舍得让她冒险,趁机道:“殿下,是我,方镜。”
“沈清苓——”
她听到睿王微微冷笑的声音,心里也微微一颤,怕他生气,赶紧奔了出去。
可惜,这晃眼之间,那个女子已经离开。
太子微微眯眸盯着她,“你怎么过了来?”
她是女人,她知道,这时最好的方法……她轻轻哼了一声,“哪个女人是谁?”
那微嗔的语气,太子眉宇轻拧,好一会,终于慢慢放开,轻笑道:“怎么,阿镜,不,清苓,你嫉妒了?”
沈清苓侧过身,淡淡道:“放着那第一美人翘眉公主我不嫉妒,我倒须得着嫉妒些尘媚野花?”
“孤怎听得你这语气里酸味儿甚浓啊?”
只听得太子笑着,背脊气息一热,却是太子突然将伸臂将她抱进怀里。
她一惊,若那人还在……但他应该理解她的,又想起日间他为翘楚做的,心里甚恼,她也不挣脱,任太子搂着,颈项微痒,男人占有地在她脖上吮吸起来,她浑身一颤,有些心慌,却又不敢过猛挣扎,又存了丝气激那人的心理,半推半就道:“惊灏,别这样,你承诺过我,待你登基之日,我才将自己交你。”
太子生了情欲,微微喘息着低笑道:“孤还承诺过你,让你当这一国之后,封你生的儿子为太子……”
“倒是你沈家小姐狠心,从不遂我……”
沈清苓低低的“啊”的一声叫出来,却是太子将手探进她的衣服里。
她这次大惊,佯装愤怒地转身推开他,“什么承诺,倒是你深夜半更的出来,和哪家姑娘在厮混!”
太子倒也不强她,反温柔地复将她抱进怀里,呼息、热气轻轻吹呵在她耳边,“清,那个女人你也是认识的……”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笑吟吟地道:“孤不告诉你……倒有多少回能看到你这许模样的?”
沈清苓一急,又听得他低哑着声音道:“你这女人最是狠心,孤却事事顺着你,你知道,孤对你怎么样,要了你的身子,尝了你的滋味便舍弃你了吗,你我的婚约是父皇母妃所定,你更知道孤爱你,这回,你从了孤,孤便告诉你。”
这些话……沈清苓又惊又急,眼梢看向林木深处,突然一声遽响响起,她正惊,只听得太子道:“莫怕,只是些冬鸟。”
沈清苓微怔,侧身看去,只见前方一群黑压压雀鸟哑叫着冲出树梢,飞上云月。
她却来不及多想,已被男人扳过身子,太子微微沉声道:“倒是些野鸟更能得你青睐,怎么不回答孤?从来没有哪个女子敢如此对孤!”
虽说并不爱太子,心里只惦着那个人和上官惊鸿,她咬唇,心里半惊倒也掺了半分喜悦,这个高高在上的帝太子和他的弟弟一样爱着她。
当然,她不知道,太子在说那句“从来没有哪个女子敢如此对孤”的时候,微微一顿,他虽甚爱沈清苓,那一下突然想起那个颇有几分神秘的翘楚。
***
大理寺官员营帐,每人独立一帐。
从林地里归来,沈清苓刚迈进自己的营帐便感觉到不妥,帐内黑暗,她虽看不真切,但却隐约感觉到整个帐子弥漫,充斥着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
有人进了来!但账外数名护卫严整,又另有上官惊鸿派给她的暗卫暗中照看着,谁有着本事能瞒过所有耳目,进入她的帐子?
她正想着是自己多心,黑暗里,却见有什么从榻上起来,一个人冷冷和她擦身而过……
她心里一震,没有细想便从身侧抱住了对方。
“惊鸿,你怕我有事,刚才让铁叔守在那边,又在这里等我回来,对不对?”
“全天下人有事,你沈清苓也不会有事。”男人低沉的声音挟着凉薄的冷笑。
沈清苓一惊,紧紧攥住他的手臂,她知道,他必定舍不得粗莽待她。
“惊鸿,今晚别走……”
***
翘楚帐子。
刚下床步到帘口的地方,从微撩起的厚重的帘帐缝隙里可以看到外面还是一片漆黑,还有帘外丈护卫的厚重的盔甲,玄黑的靴子。
他还没有回来。
在这后半夜里,肩上的伤又有些疼痛起来,而夜也越发寒冷,霜霜的,麻痹着身子,手足。
她凝了眼案上的灰烬和昏暗的灯火,慢慢凑首过去,将灯火吹熄。
仿佛听到那遥远的歌声。
有些事情你现在不必问,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谁都厌黑,灯照归人,但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所以,这次她不必留灯,以后也一样。
她安静地将身上冰冷了的白色外袍脱了下来,叠好放到榻沿,抱着冰冷的身躯进了同样冰冷的被子里……
这寒冷的一宿,倒是怕明天会犯病,刚才隐约看到老铁给他带了大氅,也许,刚才该将那大氅夺下的。
也罢,那氅子与她何干,又不是她的,罢了。
164. 篝火夜比试——夏王的狐裘(1)
夜,方镜营帐。
“我没有理由留在这里,方主簿。”
“这么急回去,是为了翘楚吧?”沈清苓垂首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复抬头看向那抹已走到帘口处的冷峻身影冷冷笑道。
“随便你怎么想。”男人的声音蕴着浓浓的讥诮,“你心里可以有人,我便不可以吗,何况除了那个人,我二哥不也是你裙下之臣吗?”
心里,他心里有翘楚……沈清苓仿佛一下被人捏紧心腔,无法呼吸,却随即想,那岂不是他的气言,思来想去,咬牙道:“且先不说那人,你二哥那里,若不是为你,我能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我知道你气恼今晚之事,气我刚才不跟你一起离开,但我也只是为了查出他的新眼线!”
睿王将手中欲要投出引开帐外护卫注意的几枚碎石扣回手中,微微一笑,负手顿住脚步,“哦,敢问方主簿查到什么?”
沈清苓知他有意为难。今晚上太子过来她的营帐,二人才倾谈一阵,她却听得他两次问帐外护卫时辰,便留了心眼……毕竟,他若回去翘眉的大帐,根本不必顾及时间,后来他走的时候,她便悄悄跟了过去,果然让她发现了新情况。
然而太子和那眼线二人说话声极小,她无法听到真切内容,她便派人找到老铁,将睿王带过来。一为他耳目灵敏,好窃听那二人的话,二来她度他今晚大有可能宿在翘楚帐内,也想借此将他带出来。否则,老铁也是耳目灵敏之人,倒非要他不可。
此时,她也微微怒了,自嘲一笑,道:“是,我只听到和你与宁爷儿有关,你即管看我笑话吧,能不能做到是一事,我沈清苓肯为你去做又是一事。你走吧!”
她低声说着,摸索着走回榻边坐下,一抚脸颊,已满沾冰凉湿润,心里气苦,不由得低低啜泣起来,却随即被人搂进怀中,那紧窒的拥抱,她心里慢慢快活起来,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她伤心。
只听得他咬牙道:“沈清苓,你便肆无忌惮罢,若当初一次次替我将小弓和珍珠捡回的不是你,若母妃死后一晚一晚陪着我的不是你,今日你看我还会不会让你如此伤我?你与我二哥今晚如此,我岂会轻易饶了你!”
她浑身一震,心里突然恐惧起来,他说的那些事那些场景,那个人不是……她狠狠一咬舌尖,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早已尘封起来的旧事,却又听得他道:“你心里那个男人,我知他在这极远之地,若他也是这皇家一员,你会怎样?会助他对付我吧?”
“我不会!若没有他,我一定会和你一起!”
“不,你会!”他冷静地笑着做总结,“所以,沈清苓,你务必要小心,总有一天我杀了他。”
“你不会杀他的,不会。”她苦笑,却又忍不住心涩流泪,将他的衣衫都打湿……
耳边,他微微沉声道:“不能再留在上官惊灏身边了!今晚之事,除非你愿意,否则,你还想再经历一次吗?你多次拒绝他,他对你的耐性已快要磨尽,总有一天,你会吃大亏,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回去之后,我便制造方镜的死讯,设法从翘眉那里向她母亲拿下绝颜丹,你便可以堂堂正正生活在我身边,当我的女人。”
沈清苓闻言微微颤抖,一瞬间竟说不出喜悲,做他的女人,生活在他的身边,她其实一直有想过,可是,她终究要离开他……
若真当了他的女人,她怕她会舍不得再离开他……毕竟,她虽最爱那个人,但和那个人一起只有几年时间,和他一起,却已经十多年了,若真成为他的女人,她怎舍得走?她两个都想要。
“容我猜猜,你不愿意吧。”睿王自嘲一笑。
沈清苓心里一冷,一字一字缓缓道:“你刚才在试探我?”
“我是在试探你,但这也是我的心里话,容我再猜猜沈小姐的心思吧,你一直留在我二哥身边,最大的原因是要避开我,因为我不得不把你的安全放在第一位,我不可能多找你,若你离了太子府,天下虽大,你根本没有可以避开我的地方!”
“抚心自问,这多年来,你虽说在上官惊灏那里做眼线,但哪一次是我非要从你手里拿情报不可?我说过多少次,小情报于我无妨,大情报我自有我的方法拿到,若我拿不到,我不要也行,和你相抵,我选你。”
沈清苓一颤,原来他一直知道她的心思,今天他终于指了出来。
在所有人面前,似乎是她在帮他。其实,他根本无需她帮,即便是柳子湖畔的刺杀。他早在很久之前就做了一件事,他并没在太子府内设什么隐密眼线,却收买了太子府的前后门房;另外,太子府四个方向,每道围墙外的店铺里,都有一家他的店铺,藉以日夜监视太子出入动静,这样无论太子是明出还是暗入,他都有办法知道,太子的行踪未必就是密秘。
这个办法曲折隐晦,却较之在太子府里隐埋眼线窃听秘密稳妥十分。
也许,这许久以来,她唯一帮了他的是窃取了车驾图,但他本来就严厉禁止她去做这事,结果,他为救她,几乎祸及兵符之争。
这样的她,和郎霖铃有什么分别?在他手下的人甚至宁王他们看来,她们似乎都是助他成就大事的女人,但实际上,她们什么都不是。而郎妃和他之间最起码是等价交换,她只有更不堪。
这么多年来,也许真正帮过他的只有两个女人。
楼里的少年翘楚。当然,她不会告诉他这个她从太子那里知道的秘密。
还有那个小名叫晴语的女人。
那时,他还只是个没有势力的少年,他父皇随时会杀了他,而老铁,他最忠实的仆人,快死了,只有晴语才能帮上忙。
他相求于晴语,付出了绝大代价。但这许多年来,他却仍没忘记那份情义,虽早已将恩情还给晴语,最近仍出手救了晴语整个家族。
所以,在他身边那些女人都是爱他的,但他却只爱她。
她知道,他不愿杀翘楚,两次要杀那个女子,他有多痛苦,虽然也许和情爱无关,但那关系着他母妃的故人之思,关系着翘楚在地牢里对他的相救之情。
可是,为了她,他最终还是出了手。
狩猎前夜,她希望和他温存片刻再离开,他却没有碰她,那晚,他冷漠地盯着她,说,沈清苓,谢谢你的施舍。
直到在猎区里看到他醒来,她忍不住吻住他。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输了。
而现在,她苦苦挣扎,只怕自己真的就答应了他。因为她害怕,怕她和他之间,她终究会将他推得越来越远。她有种感觉,他待翘楚和其他人不同,在她距离他越远的时候,她怕翘楚和他越近。
她反反复复想着,焦虑着,在他怀里哭着,直到颈上传来灼热的掠夺和疼痛,她才怔怔回过神来,他低沉、也充满着掠夺的声音在她脖颈上传来,“刚才,我二哥是怎么待的你,这里还是那里?”
男人的唇给她肌肤带来的火热,那让人颤栗的感觉让她低低呻吟出声,不觉攥紧了他的衣衫。换在往日,她还能推开他,此时,她竟丧失了所有力量,任他在她身上任意而为……
在她快要融化在他的吻他的抚弄里的时候,他却抽身而出……当她一惊站起来的时候,独留他淡淡的声音在耳边。
“按往年惯例,明天父皇必率我等出去狩猎,晚上会有庆祝收获的篝火大会,一晚时间,你好好想清楚,篝火大会结束后,我在睿王猎区等你。告诉我你的决定,留在我二哥身边,做我的女人,或者离开这里。若你当真如此爱那个人,我送你回去,我的事你以后也不必再操心。”
她想追,却终究怔怔跌跪在地上……
他不断改变着,变得强大,变得冷酷。但他始终对她很好,但似乎,从飞天寺那晚开始,他又变了。变得也不再对她宽容,他在后退着,却逼迫她向他一步一步走近。
她只能选择成为他的或者离开,她该怎么办?
他走了,是回翘楚那里去吗?
她跪在地上,只觉一帐里都是寒冷……
***
林地。
身披黑氅的男子眯眸盯着远方的丛林,久久沉默不语。
“爷,”他身边丑陋的男人低声问道。
“我在揣摩二哥的心思……”男子淡淡一笑,随即收住笑意,道:“铁叔,通知咱们带来的人过来,我有事交待。”
老铁听他语气虽淡,却知道关系到回程布防,事关重大,半点马虎不得,遂谨慎应了,才走得几步,却被他喊住,“女眷的衣物由碧水负责管缮,通知碧水,让碧水唤她两个婢女到那边照顾,取床厚被,多带几个炉子过去。我的衣物由景平收着,让景平找一找,看看我那里还有没有厚氅,给她送一件过去。”
老铁一怔,返身过来,只见睿王一手拈着身上的大氅,似若有所思,他嘴上说“她”,没有指明是谁,但他明白他说的是谁。
他低声应着,禀道:“出门的时候,爷让精简行李,爷的身子一向又好,氅子……倒是只带了爷身上这件过来。”
“嗯,那就罢了吧。”
“爷,清苓姑娘和翘主子……”
“铁叔,她们两个怎能相提并论!”睿王语气微微一沉,说,“去吧。翘楚的事不重要,稍交待一下便好,尽快通知暗卫过来,另外,让景清到睿王猎区东南方的冬树林里去一趟,沿着我日间在那里做的标记找去,可以找到另外几只雪银。”
“这雪银洞穴不好找,”老铁一个激灵,“爷是想猎几只雪银给清苓姑娘做氅子?只是,爷若不回去,这翘主子的事还是得仔细交待一下才好,她正伤病着……”
“不必。”
***
郎霖铃营帐。
郎霖铃淡淡问道:“他当真如此说?”
榻下,碧水点了点头,又道:“郎主子,那奴婢先告退了,还得给翘主子张罗去。”
她说着眼梢快速一掠郎霖铃,却见郎妃神色如常。
郎霖铃暗里笑了笑,要揣摩我的心思,你碧水道行还浅了点,我虽让你留意着,有甚古怪之事便向我汇报,但你此时与我说爷命人给翘妃加被添的事,暗寓爷并未下令给我同样的配置,倒显得更爱怜了翘妃去,你岂非想看我和翘妃的好戏?翘妃日间的哀怨你还不懂吗?好罢,这次我便成全你,也好让你看看我在爷心中到底如何。
她闭了闭眼,也许……她自己也想证实一下。
碧水正待离开,只听得郎霖铃突然轻声吩咐道:“不必通知她的婢女,被褥和暖炉也不必拿过去。”
***
翌日夜晚,翘楚营帐外。
“这篝火大会热闹,可惜咱们要守着这位病恹恹的翘妃不能过去!”
“别说了,万一让睿王知道,咱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
“刚不是听几个经过哥们说,睿王和郎妃正侍在皇上跟前,顽些管弦之乐,听说睿王和那方主簿的笛子都是一绝,此刻人人都起哄着让二人合奏一曲,倒不知是何等热闹呢。”最先说话的人压低声音道:“我倒觉得,睿王对翘妃也并非如传言的宠爱。若真爱她,又会放她一个伤病之人在这里?也不差几个丫鬟过来看顾看顾!这位主子可能还在里面昏着呢,刚才那咳嗽之声听得我的心也打了个颤儿,这睿王倒心硬……”
翘楚是被外面喧闹的声音吵醒的,身上冰冷,头痛欲烈,全身如针扎一般疼痛,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喉间微痒,帐外某护卫的话,让她打消了咳嗽出来的念头,只好拼人品忍了。
篝火夜?听他们的话,似乎她竟然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不如说是这位翘妃被卑薄,听说本也就是个庶出的,哪及得那元妃娘娘……”
外面的声音又传来,她好歹也是位主子,这话怎么越说越难听,她顾不上去难受难过,正想用咳嗽以外的方法暗示一下他们她已经醒了,却突听得一声冷笑道:“主子的闲话也是你们能说的吗?若让本王再听到一遍,我不管你们是谁的人,睿王的还是夏海冰的,我一样要了他的命!”
这声音似陌生似熟悉……本王?是哪位爷?翘楚抚着头想着,又听得一道稚嫩的声音问道:“九哥,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你不是带小九来看八嫂吗?”
“哼,这些奴才在说你八嫂的坏话。”
童音愤怒了,“我放狐狸咬死你们,元宝,咬他们。”
随着这一大一小的声音,众护卫惊乱低叫的声音,翘楚微微失笑,似乎来了客人,是夏王和小九儿吧?
她正想出声让护卫请他们进来,又想起自己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又怎可见客呢?
她勉力站起,走到榻末,将外袍拿起来,正想穿上,突觉喉疼难受,怕是着了凉,想到案头倒口水喝再换衣衫见客。不想才走了两步,却体力不支摔倒在地上。她手撑在地上借力站起,突听得一声轻响,却是帘帐突然被谁撩开了。
165. 篝火夜比试——夏王的狐裘(2)
帘口,粉雕玉砌的小九儿正骨碌碌的大睁着眼睛看着她。
耳边正听得几个护卫惶恐说着“两位爷儿,这……八爷交待过,翘妃娘娘需静休,暂不见客,若让八爷知道,小的不可交差,请两位爷出来”,又听得夏王笑吟吟道:“这冲进去的是那位小爷,可不是本王……喏,本王这不是进去将他捉出来么,还是说你们敢亲自进去捉?哦,那进去吧,若一个不小心弄着那个泼皮小祖宗哪里,父皇怪罪,倒莫说本王没提醒你们。”
随着那道清爽蕴笑的声音,那掀按在帘帐上的洁白的大手上,很快,她的目光和弯腰走进的男人相接。
她有些苦笑,似乎她总是最狼狈的时候见到这个男人,选妃赛美人伤重的时候,金銮殿外失魂落魄的时候。
相比她的狼狈,这个张扬而直率的男人,仍是一身美丽光洁,鲜衣怒马的华贵。
虽谈不上熟悉,但他给她的感觉却似乎永远都是这般一丝不乱:头戴碧玉冠,脚蹬金丝靴,一身雪白袍,一件纯黑大氅,永远的鲜衣怒马。
背后跟着两个丫鬟,各自手捧一叠半人高的礼盒。
这深山野林的,也亏的这位爷找来这些礼品,并饰以精美的匣子。
听说,他的母亲是江南首富的女儿。原来有种矜贵叫做与生俱来。
外面的护卫不敢进来,小九儿皱眉看了她半晌,半个小身板仍探在帘外,低声吼道,“谁敢进来,谁动本小爷一根寒毛……让父皇砍了你们。”
外面,瞬倾鸦雀无声。须臾,才有人试探着颤声道:“翘妃娘娘,两位爷到访,娘娘可已起来?”
本来,叔嫂之间,厢闺之间,见面须得避讳,但此时,一来情况特殊,二来,一大一小两位爷并着两个丫鬟,倒不至于太过唐突了去。
似乎,这两位爷都是强闯的。却一个闯得理直气壮,一个捉得脸不红耳不赤。
此情此景,头、身虽痛,她却有些想笑,先出声打发了护卫,“我已起来,正迎接贵客,你们不必大惊小怪。”
突然,“唆”的一声,一团雪白的物体冲了进来,骨碌着一宝石般的眼睛瞅着她……是雪银?这个个子不大的牲畜此时看去精神奕奕,似乎得到小九的善待,她本一直惦记着这小东西,当时将它送给小九儿,是怕狩猎赛之后在场有人会将它猎杀。本来,狐狸皮毛便是氅子的材料,而雪银……她听那人说过,是最珍贵的动物皮毛之一。它帮了他们一个大忙,她怎能让它身陷入囹圄,必定想法劝服小九儿将它送返家林。
夏王还一动不动站在门口,蹙眉看着她,眸中闪过震惊,微微愤怒之色。
倒是小九儿给力,已蹦了进来,冲她喊了一声“八嫂嫂”,眉头一皱,便伸出小手来拽她,想将她拽起来,无奈他人小力弱,并不凑效,倒是自个摔了个狗啃泥。
他啪拉一声从地上站起来,小嘴一歪,又瞅了瞅她,皱皱鼻子,她原以为的嚎啕大哭倒是没有上演。小九擦了擦眼睛,又伸手来拽她,她不觉失笑,也借此调开和夏王微微相纠的视线,微一用力,想站起来,却一阵头昏目眩。
小九这时却想起了什么,握着她的手回头冲夏王大声喊,“九哥,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小九扶不起八嫂。”
夏王一怔,随即一个箭步已过了来,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八嫂,惊骢逾礼了。”
翘楚本以为夏王会让那两名婢女放下礼品来搀扶,没想到他自己动手了,在他伸手将她稳稳当当抱起那一刹,她似乎看到他眼梢微微掠过两个婢女……她一怔,他其实是有想到的吧。
他的怀抱和那人一样宽阔有力,也一样温暖,她僵冻了许多的身子碰到他的温度,本能地向他靠近了一点。
她这是做什么!她暗骂自己一声,刚要挪开,夏王却敏锐地感觉到了,略略收紧了手臂。
几个步路,他却走得甚慢……重被放回榻上,她道了声谢,却见夏王似乎盯着她身上某个地方,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自己赤裸的双足。
“翘楚”双足不大,趾甲盖儿浑圆微微泛着玫粉光泽,足踝纤秀,一双足雪白美丽,她脸上一红,轻咳一声,低道“真冷”,便拉过被子将下身覆住。
夏王一窘,他本无意窥探,目光却该死的不小心落到她的足掌上,想起刚才抱她在怀的感觉,心头竟如鹿撞般蓦地一跳。
他虽仍未娶妻,却早便有过不少女人,这时竟像个初识人事的毛头少年一般,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嫂嫂,也幸好翘楚没说什么。
翘楚看夏王俊脸微红,盯着她看,她只有比他更尴尬,目光一够刚才仍放在榻角的外袍,轻声道:“九爷,可否劳烦你带来的姑娘替翘楚拿一拿东西?”
夏王也是明敏之人,一循她眸光,立即明白,看向两个丫鬟,令道:“还不快替翘妃娘娘拿东西去。”
两名丫鬟也甚是伶俐,忙将手中礼品放到案上,其中一人已快步走到榻末,拿了外袍过来。
小九儿和狐狸元宝正愣愣看着夏王和翘楚,这时,小九却被他哥哥粗鲁地扳过身子,元宝也“吱”的一声学着两人扭转身子。
小九不甚乐意,嘴里嚷着,“为什么不能瞧八嫂,九哥,我告诉你,八嫂的模样很好看,我要和八嫂玩儿。”
“闭嘴,再吵揍你。”夏王恶狠狠威胁道。
小九哼了哼,却乖乖噤声。
翘楚在两名丫鬟的张罗下,套上了外袍,二人又替她将一头乌丝盘卷起来,梳了简单的宫髻,拿过案上梳妆匣里的珠花簪子给她别到发上。
她趁着这空隙,看着前方三个,哦,不,两人一兽整齐一致的背对着她,想起小九儿刚才被他哥哥强拗着背过身去,心里微微好笑,却又生了丝温暖和感激……这个不打不相识的男人虽骄傲霸道,但却是尊重她的。
心里此时竟是九冷一温。她正想着,又听得夏王突然道:“那啥,过来……”
其中一个丫鬟对她福了福,赶忙掖着裙摆,小跑过去,“爷,玲儿在。”
翘楚一笑……他还是记不住他家里下人的名字,倒也毋怪他,那家大业大的。
突然她微微怔住,只见夏王将身上大氅脱下,递到那丫鬟手里,轻声道:“去,给翘妃娘娘披上。”
但那件带着男子体温的氅子罩落到身上的时候,翘楚鼻子突然一酸,却听得前面高大挺拔的背影道:“这……氅子自是比不上八哥府上的东西的,也没有上回送你的那件狐氅好,但还是不错的,这外面变了天,越发寒冷起来,八嫂,你就将就着先用着吧。”
翘楚竟微微哽咽,半晌,方颤声道:“谢谢九爷,有心了,九爷的东西自是最好的。”
夏王似乎大是高兴,“八嫂若喜欢,这件氅子也送给你。”
翘楚一怔,竟鬼差神推脱口道:“谢九爷美意,天冷,九爷还是将这氅子留在身边吧,之前的狐裘翘楚有带过来,只是收在丫头那边罢。”
她确实是将那千年狐裘带了过来,却是有一回,她无意中听到一个丫鬟艳羡碧水的氅子,碧水甚是自得,说她的氅子是爷赏的,虽比不上夏王那件有名的千年狐裘,却绝对是好货色。
她虽感激夏王心意,却隐隐有种感觉,留着那件狐裘会带来麻烦,遂想趁此次之行,将狐裘还给夏王。
但如今情景,她担心夏王自身只带了一件氅子过来,万一因她而受寒了便麻烦,遂拿那狐裘来推脱。
哪知,夏王却猛地转过身来,紧盯着她,问道:“你果真将那狐氅也带了过来?一直随身带着?”
166. 篝火夜比试——夏王的狐裘(3)
听夏王如此说,翘楚有丝后悔。
本来刚才的话是想让他打消再次赠衣的念头,一为他,二也为避嫌,现在他却似乎全然不是这个想法,倒似为她能时常带着他的礼物而喜悦。这样,她还怎么将狐裘还他,他必定会不高兴吧。
心意最不可废,罢,那件狐裘她还是留着,日后小心不被人看到便是。
夏王却犹自紧盯着她,似乎在她回答。
她只好点了点头。
也就是这简单的动作,她看到他眼中捻过细碎绵长的笑意,明璀耀人。
她一时怔住,又听得他低声道:“你所赠的礼物惊骢也一直带着。”
半空中,男人修长的手指间,拈着一个漆金箔红蓝底花绣荷包。
荷包,他似乎是从腰间环佩上摘下来的……
北地刺绣技术落后,这种描样精致的荷包还是由东陵传到北地去的,很多女子爱用。
人有贵贱分,这小玩意却不分宫廷民间,宫用民也用,哪怕价格上大有差异。但实际上,民坊的技术丝毫不比宫坊逊色,只是为显宫廷尊贵,民坊被迫在荷包内底和面上底部连接的地方做了些区别。翻开荷包内底,会发现那里印有细小的“民制”字样,此外,面上底部缝线处会用数根和荷包底色不同颜色的线,这样便给一件手工艺品带来瑕疵。
然而,这第二个细微的地方,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不论是宫里还是贵族家的小姐拿到的绣包本就出自宫坊制造,谁也不会翻开来查看,更别说那些并不用荷包的哥爷们,他们用的是相对来说样式简单、体积更大的锦囊。
她所以会知道这些,是因着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又因着本身专业探究性的使然……猜测这官制和民作的必定有区别,特意去查了资料。像翘眉那样的身份,随意能拿到宫制的,汨罗和她却只能在民坊买……
循着那荷包底角的绣线,她一眼便能看出那是她的东西,因为宫里或者官家的小姐都不会用这民坊的东西。她过来的时候随身带了几个。她喜欢蓝色,带的清一色的都是蓝绣包。
她突然想起,选妃赛那天,她第一次送小枣给夏王……当然,那时心存作弄。后来,夏王送她回睿王府的时候,她再次送了一包小枣给他。第二次却是真心诚意,由衷感激。
夏王现在带着的荷包应该是第二次那个。
选妃赛那天,上官惊鸿也在,曾扮成老铁在那间房子里换檀香,枣子和荷包的事,他是知道的……难怪初来围场那晚,他似乎盯着夏王腰间看了一眼。
当然,他不爱她,绝不会愤怒嫉妒,但也希望他别误会了什么才好。
毕竟这对夏王不好。
没有想到夏王会将这东西一直带着,她不禁笑道:“你一直带着我倒不安,只是份拿不出手的礼物,辱没了你的身份。”
夏王闻言,微微沉声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说,我会带着它,是因为从来没有人送过我这样的礼物的。”
他说着冷笑道:“下面那些人,每个人都想从我身上得到东西,脑子里想着的不碍是我这个皇帝的儿子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利用价值!”
“是翘楚失宜了,九爷坦荡莫怪。”
她微微一惊,站起微微一福才坐回榻上。他毫不隐讳的一席话,让她对他的好感又深了几分,心想,这个男子果是磊落率直的。
夏王却话锋一转,道:“那你……一直带着那件狐裘是……”
“我从没收过礼物,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的礼物。”
话语掷落微声。
她看到夏王眉宇一拧,似乎突然怔住,便连身旁替她梳妆的两个丫鬟也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想到她这样的身份却从来没收过什么东西。
翘楚微微苦笑,既然不打算将狐裘还给他,原来的话便不好对他说了。这个回答不是什么示好,确实是实话,没将狐裘带过来之前,她一直好好收藏着。
小九刚才被他哥哥扳过身子非礼勿视,后来他哥哥不守规矩,自己先转了身过去和翘楚说话,他自是不肯吃亏,返身定睛看着翘楚,听二人说话。
听到这里,他一下子跑到翘楚身边,将头趴到她膝上,仰头看着她,认真地道:“八嫂莫要难过,九哥家里有很多东西,你若喜欢去拿就是。小九以后长大了也会有自己的府邸,里面的东西也都给你,那样,你便有很多礼物了。”
翘楚一愣,“扑哧”一声笑了,她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和她亲近,但总归是她的福气。
她有些吃力的将他抱到自己膝上,温柔地亲亲他的小脑门。
小九愣了愣,随即兴奋得又叫又笑,搂着她的脖子咭咭笑了出来,头往她怀里使劲蹭。
“小九,你皮痒了是不是!你八嫂还病着呢,给我立刻下来,不准碰她!”
他正顽得欢,却见他哥哥狠狠看着他,一张俊脸都是严厉的煞气,不客气地瞪回去,“九哥,你嫉妒我。”
翘楚看夏王似乎确实生了气,有些奇怪,以为是小九的话惹了这位爷,忙道:“小九莫乱说,你九哥府上的东西,是你九哥和你未来九嫂的,八嫂不能拿,八嫂倒是可以等你长大,等收你的礼物。”
小九怔了怔,居然郑重地点了点头,翘楚一笑,抚了抚他的额头,却冷不妨听到夏王低沉着声音道:“翘楚,但凡是我的东西,你若喜欢,我都可以送给你。”
她蓦然一怔,一抬头,却见夏王紧紧盯着她,眸里竟是一片赤热,大手不觉紧紧掐着那个小绣包。
她心头莫名一跳,旁边两个丫鬟似乎也被主子眼角眉梢处那份强烈的气势震慑住,一时竟双双停了手。
“呵呵,这回倒是交上好运了,正好轮到我们换更交值,可以过去去看篝火大会,听说睿王正准备和方主簿合奏一曲呢。”
“咦,虽说人人起哄,但这兵符的事,加之方主簿又是太子殿下的人,刚才那边几个调更的兄弟还说,这合奏怕是不能了……”
“你知道什么!刚传来最新消息,说是皇上开了口,你想,这万岁爷出了口的事,还有不成的?”
“原来如此,那一会倒能尽饱耳福了,说来,这八爷是越发被皇上看重了……”
翘楚心里微乱,正不知怎么答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集着几个汉子的说话声突然传进来,听去似乎并非帐外的护卫,这伙人刚被夏王训过,此时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大概是路过的禁军侍卫。
这一岔,也教她从慌乱里脱了出来,暗责自己多想了,夏王只是一片好意,她刚才怎么会以为他对她……这怎么可能呢?
夏王也是眼高的男人,她既无翘眉之貌,又无郎霖铃之才,他怎瞧得上她,遂没再想太多,又暗付这外面正热闹,他们却乘机来探看,虑道:“皇上在办篝火大会,九爷,你和小九尽快赶回去吧,你们是皇上跟前要紧之人,怎可缺席?”
夏王似乎也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掩饰般轻轻咳了一声,小九已抢着说,“八嫂莫虑,小九说肚子疼,九哥跟父皇说带我回帐休息。”
他说着得意地笑起来,翘楚虽感激二人一番心意,心里依旧不安,只道:“回去吧。”
夏王却道:“我和小九再陪你坐一坐罢,你这儿冷……”
翘楚看他猛然顿住,知道他想说冷清,不禁苦笑,说来也奇怪,按说上官惊鸿不管她便罢,四大和美人却也不在……
她始终顾虑夏王和小九多留不妥,这两人都是皇帝最看重的儿子,不可长久缺了席,还是赶紧返回篝火大会才是正经,再次劝道:“我这里真的不要紧,你们快回去吧。”
小九想了想,搂着她的脖子道:“八嫂,不若你随我们一起过去?”
她一怔,夏王已道,对,你随我们一道过去。
167. 篝火夜比试——夏王的狐裘(4)
她苦笑,她身上还软绵绵的不着力,这一天一夜没东西下肚,又染了风寒,哪还有力气出去?若不是他们进来,她本来还想去倒杯水喝——
但他们却似乎放心不下她……老实说,她也不想呆在这冰冷掺人的营帐里。而且,似乎好戏在外头,上官惊鸿和沈清苓的合奏……没记错,沈清苓的笛子是上官惊鸿教的。记得他曾讽她是北地夷女,不通乐器,那她就去听听他们的。
想到这里,她终于一笑,道:“好,我跟你们过去。”
夏王和小九大是喜悦。两个婢女已帮她打理妥当,夏王让小九从她身上起来,又看向两个丫鬟,正要唤婢女将她搀扶起来,翘楚忙压低声音道:“九爷,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夏王以为她要说什么要紧之事,立刻挥手摒退了两名婢女,微微俯下身子去听……
翘楚这下却尴尬了,本来她要说的便并非什么好事,咬了咬唇,把心一横,道:“我两天没吃东西了,你能不能让人拿点食物给我,我身上没力气……”
她略有些尴尬地小声说完,半晌不见夏王动静,眼前的男人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她正迟疑着要不要再说一遍,夏王却已直起身子来,吩咐两个婢女立刻去取一些吃食过来,很快,他又似想起什么,将两人唤住,对她道:“你的身子该吃些清淡点的食物,但现成的只有野味,你能吃吗?要做,只怕得费上小半个时辰,我怕你……”
翘楚怔了怔,看他眸光暗了暗,苦笑道:“能吃……但若麻烦便不用了。”
夏王点了点头,盯住两个丫头,目光有些凌厉,“再烫壶热茶过来,半盏茶时间要拿回来,懂了吗?”
两名丫鬟惊恐地向两人欠身一福,逃也似地奔了出来。
“给你添麻烦了。”翘楚不安道。
小九看翘楚还没准备出发,略有些失望,但他也知道翘楚肚子饿,遂拽了一直甚是乖巧的蹲在地上看着几人的雪银过来,一人一兽都想挤上翘楚的膝盖。
他还没行动,便听得他哥哥一声厉喝,“上官惊云,你和你的元宝到那边坐去,若再敢扰你八嫂,看我不将那小畜牲宰了!”
小九虽然经常被他哥揍,但夏王像这样一身怒气的时候却几乎没有过,他一下被吓倒了,将元宝拽住,不顾它吱吱乱叫,把它拽回到榻末,一人一狐乖乖站好,不敢再出声。
莫说小九,翘楚也被夏王吓了一跳,他似乎是为“管饭”这事动怒,果然还是麻烦到他了吗?
她正略有些忐忑地想着,却听得夏王重重冷笑道:“狗娘养的,老八那崽子,我非要找他干一架不可,他把他的女人当什么了,这样对待!”
他犹不解气,快步走到她对面一张矮榻前,抬起脚便要狠狠踢去,末了,握了握手,将脚收回,转过身来,眉锋紧拧看着她,道:“没吓着你吧,你……莫要怕我。”
他哑声说着,声音有些沉,轻轻的喘,眼眸黑黑的,又牵着几缕红丝,那种红,像极了街头那些斗殴的勇狠少年。
她心里一暖,想道声谢,却终究没说出来,最后只是轻声道:“九爷,若你当我是朋友,别去找他。”
夏王闻言,身子一震,微微垂下眼睑,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道:“翘楚,若我早些遇见……”
他说到这里,蓦地止住话语,又过了一会,才淡淡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刚才那股慌乱又微微在心底漾开,翘楚轻轻吁了口气,再次对自己说,只是她想多了……小九在旁似懂非懂的看着,乖巧的没有出声。
首先折回的是两名婢女,侍候她吃饭的时候,夏王一言不发掀开帘帐进来,递了一个紫檀锦盒给她,“用过膳,将这药吃了。”
他说着将木盒揭开,里面是颗通身乌黑却散发着脉脉清香小指头般大小的药丸。
“这是?”她微微仰头问道。
“莫问,吃了便是,对你的伤和调养身子都有大好处。”他的语气突然有些冷硬。
翘楚有感这药必定贵重,正想拒绝,却听得他微微沉声道:“你知道,我送出去的东西,向来没有收回的习惯。”
她似乎还没将之前的恩惠还给他,又欠下他一个人情,翘楚闭了闭眼,伸手将药丸接过。
如果说之前的只是猜测,那么服药后,她立刻肯定,那药必非凡品。饭食不可能那么快就让她的身子舒坦起来,虽说身上疼痛还在,却已不复刚才眩晕欲呕、四肢疲乏的感觉,连咽喉里的痒痛也轻缓了许多。
他又吩咐婢女侍候她漱洗,自己将小九领了出去……
一切收拾妥当,她正要出去,目光落到身上的黑氅上,微微一怔,让婢女将他唤进来,将氅子递还给他。
他微一沉吟,道:“这件你不用,那末我们先到你婢女的营帐将狐裘拿上,再到篝火大会那边去罢。”
她摇了摇头,苦笑道:“狐裘不能这样穿出去……”
他一怔,眸光闪了闪,眉宇一凝,似在思虑什么,少顷,挑眉一笑,道:“翘楚,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我有办法让你穿着它堂而皇之的参加篝火大会。”
168. 篝火夜比试——夏王的狐裘(5)
篝火大会。
还没进到里面去,只站在外沿,翘楚已被眼前的景致微微慑住。
篝火大会的地点其实就在营帐不远的地方,在场侧看去,头顶是墨泼浓蓝天幕嵌星,远处是无垠密林,背后是如星罗布的数百营帐,营帐前便是四五十处篝火堆。
火光融融,酒果之香,各种动物皮脂脆烤油炙之香,弥漫在寒冷的夜空中,让冷意也褪了几分。
后面的营帐外,禁军有序地在巡逻着,这篝火堆四周也远远有禁军不断在四处巡守。
皇帝和众妃坐在最前端的地方,用的是正常的案桌,椅凳。
皇帝居中,左右两边皇后,莊妃,丽妃等妃子一字排坐开来。下首,曹,莫两名大太监各站一侧领着数名宫人侍候。高桌前,支着几个极大的铁支架,架上烤着几头猪羊。
之所以说皇帝这里的案桌正常,是因为其他地方根本没有桌椅可言。多个篝火堆,错落有致的散布在皇帝下首,每个篝火堆都圈围着坐满着人。
既名曰篝火堆,众人中间是由木柴搭成的基座,燃着茂密的火簇,柴上铁架烤着各式猎物。篝火堆旁边另放了张小案,案上放酒水冬果。人们都坐在一种特制的木凳上,围着篝火谈笑吃酒,声息热闹。
古代的烧烤。
翘楚心情也慢慢好了些许,眯眸看去,又有惊奇发现。
这数十个篝火堆里,也便只有十多堆是主子的座,余下篝火堆四周坐着的都是些身穿铠服的禁军,想是禁军里有着些许官阶的军官,不若那些在四周巡守的侍卫,想平日这些等级不高的军官难有这样的机会和皇帝同坐在一块,看来,这个篝火大会倒是大面积的君臣同乐聚会。
夏王看她喜悦,唇上也勾起丝笑,小九和他的狐狸元宝早被他让宫人绕道扔回他父皇母妃那边。
她笑道,走吧。
夏王摆摆手,问道:“翘楚,你要到哪一桌去?上官惊鸿那桌在靠近父皇的地方,太子和一些兄弟也在那边,我挑了桌稍远些许的,图个逍遥自在。”
她不由得生了丝好奇,“这能随意坐吗?”
夏王笑道:“这篝火大会不比宫宴,不分府邸,不论地位,喜欢坐哪便坐哪,喜欢和谁坐便和谁坐……说来我那桌里都是你认识的人。”
他说着突然一顿,淡淡道:“你若要到他那里,我送你过去。”
翘楚突然发现,夏王对她和上官惊鸿的称呼似乎都变了……他本来唤她八嫂……但此时是放松时刻,不想去深究,勾勾唇,道:“若无规定,我自是和你一起坐。”
她话音刚落,便见夏王深深凝着她,她微微不安,“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夏王一声轻咳,声音有些粗嘎,心里却冷笑自嘲,她问他怎么了,他该怎么跟她说,她的话……让他心花怒放。突然听得她轻声道:“九爷,尽量避开,我不想让你八哥看到我。”
亏得各个篝火堆间或有人站起来取点烤肉什么的,遮遮挡挡,此时皇帝又没有什么要说,只和众妃谈笑着,四周人声嘈杂,睿王和皇帝坐得极近,便在他下首,和太子那桌并排,夏王这桌又和那边隔了七八个篝火堆,虽四下都是火光,每个篝火堆之间火光映不到的地方却有些昏黑,翘楚终于在没有被人发现的情况下顺利登陆。
只是,却引起了夏王一桌的小轰动。
原来,夏王这桌的人正是昨天在猎区第回合里紧密合作的一众人,宁王夫妇,宗璞,秦氏兄弟,秦秋雨,秦冬凝,夏总管,夏海冰,樊如素和几名万侍长,只多了一个美丽娇媚的女子——夏王的宠姬,知书。
这处在角落的一桌,原来卧虎藏龙。
在狩猎之前,夏,宁两派各自为营,昨日之后,虽拥护的人不同,倒有丝不打不相识的感觉,夏王为人豪爽,今晚一邀,众人便并了一桌。
众人看到二人出现,都十分惊奇,纷纷询问翘楚的伤势,其中秦冬凝和佩兰最是关切。
翘楚说好多了,佩兰笑道,八爷照顾得力。
翘楚心里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谢了各人。宁王对佩兰的照顾才叫得力。
宁王微有些奇怪,问二人怎么会一起过来。
夏王不慌不忙,只说小九回去休息了阵子,已无大碍,他便带那孩子回来,路上恰巧碰到翘楚。
这个巧合甚是寻常,谁也没有思疑多问,倒是知书看到夏王回来,微微靠近了他,夏王顺势搂住她。众人见怪不怪,取笑了一阵,夏王下意识看了翘楚一眼,却见她接过秦冬凝递过来的酒水,低头慢慢喝起来,他忍了忍,终于没忍住,微微厉声吩咐身旁的夏总管,“你到营帐那边取壶香茶过来,翘妃娘娘喝不得酒。”
秦冬凝一拍脑袋,连忙道歉,佩兰已拿过翘楚手上的酒杯,微微责道,“八爷不在,妹妹自己该有分寸,不该喝酒。”
翘楚心中苦笑,谢了关心,便听起众人说话来,众人很快说起即将进行的笛子合奏,言谈间都甚是兴奋,翘楚心里微微一紧,刚猜在营帐那边消磨了些时间,她以为已经错过了,原来没有……
突然,秦秋雨猛地站起来,往前面一指,颤声叫道:“快看,那两个人起来了,要开始了!”
169. 篝火夜比试——夏王的狐裘(6)
众人一看,只见前方最靠近皇帝的一排五六个篝火堆里,中间桌分别有一人站起来,那是太子府和睿王府的桌席。
本来人声浓沸,这时竟一下子全数安静下来。
在落落的火光里,站在最前端的那两个人——睿王和沈清苓都是一身梨花白,给人丰神俊朗之感。
翘楚把玩着手中茶杯,低头凝向那烧得噼哩啪啦轻轻脆响的柴火,其他桌,许还有些轻声细语,他们这一桌却非常安静。宁王一众没有说话;夏王那边的人,知书正娇嗔地依偎在夏王怀里说着什么,夏王淡淡听着,没怎么出声;夏海冰似乎本来就是甚为安静的人,一直微微笑着,和几个下属静静喝酒。
“翘妃姐姐……”
秦冬凝突然出声,随即被佩兰轻声止住。
上官惊鸿第二次杀她那晚,宁王他们都在场,佩兰刚才虽斥她,却是一份关切。
让此情此景,那边上官惊鸿和沈清苓正热闹,她却在这里沉静独坐,她知道,他们都对她生了丝同情怜悯之心。
她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她站起来,俯身给每人倒了酒,笑道,这喝酒品曲,正好。
众人一怔,宗璞机警,先笑回了,说,翘妃娘娘所言甚是。
宁王略一沉吟,却道,八弟妹,可需本王送你回八弟那里?
她摇头一笑,说不必了,她既路遇夏王和小九儿,就是缘份一场,听曲在哪里听都是一样,那边正蓄势待发,过去反而扰了。
众人随即纷纷回应,经围场一赛后,自宁王以下,都对这个女子生了好感,这时免不了都给些安慰。
就在这觥筹交错之间,天地里的声音似乎都随之安静了下来,她一怔,侧身一看,原来是皇帝在说话。
皇帝的声音是高兴的,道,曲子,睿王和方主簿已商妥,现在朕和众卿正好好曲齐赏。
掌声雷动——
一刹,她不必细看,眼梢也收到无数目光聚拢到那两个人身上——代表着尊贵的太子殿下的“方镜”和皇帝跟前最炙手可热的睿王。
曲子在掌声一消之际恰如其分响起。
四下,人人侧耳倾听,这边,只听得夏海冰,宗璞等人低声赞谓,她却差点没把手中的茶杯子给甩了出去。
好听是好听,音色技巧无瑕是无瑕,但那首曲子怎么竟是仙剑问情?
她还在念书的时候,仙剑就风靡一时,但这里是云苍大陆,怎么可能有这首曲子?这里总不可能也有一个李逍遥吧。
是谁给了他们这首曲子,还是说他们中本就有人像她一样,是穿越过来的?
也许是她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到了众人,秦冬凝和佩兰连问了她数声,她连忙摇头,心情却仍在坐云霄飞车中……
另一边,知书正依偎在夏王怀里,突然,夏王将她的头轻轻按住。到围场来的这两天,不知道为什么夏王对她的态度甚是冷淡,她正为这突然而至的亲密窃喜,却听得男人低声吩咐道:“说你冷,懂了吗?不该说的话便别说,本王不喜欢不听话的女人。”
知书一愣之下心惊肉跳,夏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原想着篝火生暖,便没穿氅子出来,随后也有些后悔,只觉甚是寒冷,而四周的王妃,官夫人穿着各种各样的氅子,争妍斗丽的,亏得他们这一桌,秦氏姐妹是武将之女,身子甚好,而佩兰一直教宁王抱着,都没穿氅子,翘妃不知怎么的也没穿,不然,倒显得她寒掺了去。她依偎在夏王怀里,有他暖和着,渐渐也不觉得冷了。此时,心里惊怔,赶紧依言做了。
宗璞取笑道:“九爷还不解衣赠美人?”
夏王眼梢微微攫了他一下,笑骂道:“宗大人岂非讥笑本王无衣?”
他说着对背后两名婢女道:“到我营帐将姑娘的氅子取过来。”
他微一沉吟,又道:“慢着,将本王带来的大氅都拿过来罢,给这里每位娘娘和姑娘都带一件,这天寒地冷的,娘娘们却爱逞强。”
众人听他吩咐,都是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心想这位爷倒极是细心体贴。宁王哼了一声,也笑骂道:“你这一来,倒显得我家无衣了。”
佩兰却笑谢了,翘楚和秦氏姐妹也谢了,这善意之情,谁也不会拒绝。
待得两个婢女将氅子取来,按着顺序给各人分了,翘楚终于明白对面那个男人的用心。出发之前,他们到四大美人的营帐走了一趟,取了狐裘放到他的营帐里去。这时,她“恰巧”分到了狐裘。
夏王的狐裘在朝歌是出了名的。一时,众女都羡慕她的好运,相邻近侧的篝火堆,但凡有女子,都投来惊叹艳羡的目光,看得众男子大笑不已。
只有知书明白个中端倪,又惊又嫉地瞧了翘楚一眼,腰眼去猝然一痛,她一惊回头,只见夏王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眸子深处隐隐浮着一抹狠戾。她差点吓得心魂俱散,不敢再出一丝声息。
而至此,睿王和“方镜”一曲合奏也悄然而止,只余全场掌声响彻。
帝、妃都赞口不绝,皇帝高兴,连连喝了数杯酒,睿王和沈清苓欠身谢了,睿王携郎霖铃向全场祝酒,另一边,沈清苓也请太子起来,向全场祝酒,一时全场气氛高热。
郎霖铃笑颜嫣然坐下,同桌景平等人又祝了酒。碧水嫉恨不已,心想,倒不知四大美人那两个婢子给郎妃指使到哪里去了,她好不好寻机告诉睿王郎妃所作所为?但她看睿王刚一坐下,便给郎妃割肉取酒,体贴疼爱,不得不恨恨打消了念头,这翘楚根本就不入睿王眼里心上,说了,万一教郎妃知道,偷鸡不成反蚀米,徒惹一身腥。
邻桌,太子似并不嫌隙,笑赞睿王二人,睿王举酒还礼,笑道:“惊鸿不过是抛砖引玉,只等二哥来指点。”
太子眸光泱泱,笑骂道:“是八弟指点孤罢。”
场中人看太子无半点不悦,都想,睿王虽露了脸面,但方镜也为太子府争了脸面,倒毋怪太子心情尚佳。
太子身旁,翘眉却恼恨得几乎将指甲折断,在这之前,王语之抚的琴和她与翘容跳的一支北地民舞倒成了陪衬!
又看“方镜”和睿王遥遥祝酒,和太子眼神交接见,姿态亲密,那“方镜”眼里都是光华,心里恨不得有谁将这女人的风头压下去才好。
皇帝看太子和睿王兄弟和融,虽还有忧虑,怕太子仍记恨睿王,却又想睿王处事越发沉稳,又敬着这位二哥,情况必定会慢慢好起来的,遂欣慰许多。
兵符一事,太子落败,心里必定不痛快,幸好睿王当初让景平呈交给他的纸笺说,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才用音御之技,取个小胜,以期不折了二哥的威信去。三场下来,确实只险胜了太子,将这嫌隙稍稍缩了。
他有心让太子高兴,遂站起来,笑道:“惊灏,老八刚才也说他是抛砖引玉,既已引出阿镜这块玉,便只差你了,你这当兄长的不表演些什么让朕和你众兄弟众卿开开眼界吗?”
郎后嫉恨太子,冷冷的并不出声,丽妃虽也甚得宠,却一贯安静,其他妃子不敢妄自说话,倒是莊妃落落大方,笑道:“不错,殿下最是才博广识,若不表演一番,怎说的过去?”
帝、妃一说,场上所有人立刻附和。
太子眯眸,半带慵懒半带笑意看着众人,略一沉吟,笑道:“父皇,各位,既然八弟与孤府上阿镜联手,那末,孤也挑八弟府上一位来联演一阕好了。”
此言一出,全场再次掌声雷动,将臣纷纷问道:“殿下要挑八爷府上哪一位?”
目光在睿王一桌轻掠过,太子缓缓笑道:“早在选妃赛的时候,孤便为两位睿王妃出色的表现所震撼,心想两位娘娘必定琴棋书画样样皆精,翘妃既不在,孤何不趁此向郎妃讨教讨教呢?”
他这一说,立刻得到所有人赞同,皇帝率先抚案叫妙。睿王眸光一动,看向郎霖铃,郎霖铃被这一点名,心里也是惊喜参半,怕太子会出什么难题刁难。她自诩素不喜争,但既被翘楚在狩猎赛抢了风头,这时不由得心想,她要让所有人看清楚谁才是实至名归的睿王妃。
全场既静,她正要起立,一道脆生生的童音大声嚷道:“谁说狐狸八嫂没来?她来了的呀,就在我九哥那边!”
170. 篝火夜比试——歌乐器之争
狐狸八嫂,还能说谁?
翘楚没想到自己被点名了,在夏王等人向她看去的时候,她才从思索里回过神来,皇帝的声音威严传来,“翘妃也过来了?过来让朕瞧一瞧。”
翘楚本意静坐,这时却不得不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略带匆忙的站起来,篝火红,林地黑,在这半明半暗之间,她似乎看到上官惊鸿也是那其中的一道目光。
那琼脂玉白的衣履,那冷酷绝情的男人,相距太远,她看不清他的眉眼,也没必要看清。
从一个一个篝火堆里穿梭而过,眼梢轻轻看着座中那些女子,各式各色的大氅裘衣,看着她们微讶微羡的目光,她想笑想哭。
当然,笑哭都没有,她稳稳当当的去到皇帝的高桌前。
太子一桌,睿王一桌,都紧盯着她。高桌上,小九眉开眼笑,莊妃却微微变了脸色。
那些目光让人疲倦。她跪下参拜,皇帝温声道:“老五的媳妇已无甚大碍了,你呢?老五紧张他媳妇,老八也是不遑多让的,你身上的伤也大好了罢?”
翘楚笑了笑,“老八也是不遑多让的”这话让她想笑,刚才的涩意消失无踪,只想笑,叩禀道:“谢皇上关心,翘楚得八爷和郎妃姐姐照顾,伤势好多了。”
她说着,旁边响起脚步声,她眼梢一掠,原来是睿王走了出来。
皇帝笑骂道:“老八,倒也不怕朕笑话,朕这才和你媳妇说了几句话!罢,你便领她进去吧,好生照料。”
腰上一紧,翘楚有些厌恶地看了眼腰间的手,也许是忘了掩饰神色,她看到睿王似乎微微一惊,眸色暗了暗,凌厉地盯了她一眼,大手却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她想,现在只有先忍着罢,但这样的接触却已让她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睿王谢了恩,她被他揽着正要走回去,却听得皇帝微微“咦”了一声,讶然道:“老八媳妇,你身上的不是老九那件千年狐氅吗?这东西老九宝贝的紧,很多人都惦着他这氅子,朕记得太子便曾为阿镜求过,用了最好的西海珍珠珊瑚跟他换,他都不肯。”
他说着又若有所思道:“说来,你怎么坐到老九那桌去了?”
翘楚倒感谢皇帝的问题,淡淡看了睿王一眼,轻声道:“我要禀圣。”
男人眸眼一深,却没有拦她。
她既得脱,顺势走前一步,弯腰一福,回道:“翘楚从营帐醒来,听得外面热闹,便寻思着过来看看,路上遇到九爷和小皇子,就到他那边坐了坐,五爷和佩姐姐也在那边,热闹着呢。”
皇帝颔首,威严的目光透出几分柔和,点头道,兄弟间就该这样。
翘楚又笑道:“至于这狐裘,说来也是翘楚好运,九爷府上的知书姑娘怯寒,九爷心善,看我和佩姐姐秦家小姐都没带氅子过来,便让婢子给我们也各带了一件氅子,翘楚幸运,刚好轮着这件狐裘。”
皇帝听罢,赞道:“老九这孩子平日倨傲不羁,最是不会为谁操心,却原来最懂仪礼。”
最是不会为谁操心——翘楚一怔,听到夏王的声音从背后远远传来,谢皇帝夸奖,莊妃在旁微微嗔道:“瞧皇上说的,臣妾这儿子倒入不得你这父皇的眼了?”
皇帝哈哈一笑,抚了抚她的手,道:“甚得朕心才是。”
他说着左右看看,又笑道:“老八媳妇,你也许没注意,刚才你走过的时候,大伙看你这狐裘的目光呐,这惊灏,惊鸿,阿镜……有些物事,有时倒真要说个机缘巧合。”
原来,沈清苓也爱这狐裘。翘楚又是微微一怔,随即笑着应了,眼梢只见太子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那目光,就似在看什么猎物似的,她冷冷一笑,她讨厌他这种眼光,更讨厌他这副容貌。
太子看她冷蔑,微微沉了脸色;他旁边的沈清苓,翘眉翘容脸上仍有些惊讶之色,眉眼间又带了丝冷笑。
她没去理会,突然手上一暖,却是睿王握住她的手,拟将她带回自己的座位。
皇帝道:“惊灏,铃丫头,你们准备罢。”
太子唇角一翘,却道:“父皇,儿臣曾听太子妃说,翘妃才艺丰硕,精通各种乐器,这眉儿刚才也只是小试了北地风俗民舞,不若这一回便让翘妃代郎妃出来与儿臣联奏一曲,也好一辟人们常说北地蛮夷这不实之名,父皇和各位以为如何?”
四下都纷纷说殿下提议大好,好籍此一睹北地风情。皇帝却微微皱眉,就刚才所见,太子妃并未弹奏任何乐器,似只通舞蹈,那舞虽甚好,却终究流于简单,到底不及东陵数百年歌舞文化,据他所知,这北地只使腰鼓,胡笳这些粗糙乐器,便连翘眉深受父亲爱护也不会东陵乐器,想是翘振宁并不曾请人教习,这翘楚懂吗?他并不太想为难这个女子。
这时,翘眉和翘容站起来,齐声奏请让翘楚表演。郎霖铃也一笑而起,说,皇上,殿下和太子妃所言甚是,霖铃不才,愿听殿下和翘妃妹妹联手一曲,正好讨教一番。
在四周越发激烈亢奋的支持声中,翘楚被睿王牵着站在篝火堆前,刚才没来得及折回去……她微微眯眸,环了众女一眼,翘眉翘容也不管是不是会丢北地的脸,先让她丢了脸再说。
她摇头笑了笑,只见睿王踏前一步,深眸一掠太子,微微笑道:“惊鸿先谢二哥美意,只是,翘楚的伤势尚未大好,击缶奏乐,一恐折损了身子,二也怕怠慢了父皇,在座大人和将士们的雅兴。这回,还是让郎妃相陪二哥吧。”
太子挑眉一笑,正要驳斥,数人穿过篝火堆,走了上来,其中一个男子笑道:“八弟所言在理,刚才见翘妃还咳嗽连连,怕是不好献艺,这北地风情风俗,何不等她大愈后在宫宴的时候再展示一番?”
出声的是宁王。
佩兰在旁笑道:“殿下,不若便由佩兰和郎妃妹妹相陪一曲吧,琴笛皆可。”
太子微叹了口气,道:“大家既如此说,便按此提议罢。”
他说着环了场中官员,将士一眼,朗声道:“可不兴许谁在私下说这翘妃娘娘是借病躲避,说北地是蛮荒之地。”
场上一时人人大笑,及至触到睿王目光,才登时一惊,收住笑声。
“只怕除去二哥,就再也没有人会绞尽脑汁去钻这牛角尖了。”宁王身旁,一名男子冷笑,眸光如剑,直指太子。
太子冷哼,微微拂袖。
皇帝眉眼一沉……这好端端的,怎么倒成一派火药味儿了?看来,翘楚确实不懂乐器。他眸光一眯,看向沈清苓。
沈清苓会意,知皇帝是调停之意,她走了出来,拈出腰间玉笛,笑道:“爷儿们莫争,方镜再献丑一曲抛砖引玉,稍后我们恭听殿下与郎妃娘娘,佩妃娘娘的合奏,如何?”
翘楚轻轻看了沈清苓一眼,后者淡淡睨着着她,睿王这时微微一揖,道:“方主簿,请。”
太子讥诮一笑,道:“也罢,既然这样,阿镜便再奏一曲吧。”
皇帝桌案前的空地上,设有桌案椅凳,上面放了一座古筝,一只七弦琴,又另有一尾琵琶。
太子说着走到古筝前,一掀衣摆,坐了下去。郎霖铃和佩兰相视一眼,便要走过去。
她的身体也许吃不消,所以她一直忍着不出声,哪怕她早看明所有人的轻视之意,甚至包括上官惊鸿和宁王等人。但如今,为己,为北地,她不能不争!翘楚深吸了口气,提裙跪到皇帝案前,深深一叩,朗声道:“皇上,翘楚艺拙,但既蒙殿下盛情,翘楚便斗胆陪奏一曲,北地夷女,不通歌乐,若有任何鄙陋之处,还请皇上,各位娘娘,殿下和各位不吝指正;若还稍能入各位眼耳,便权当给大家助个兴。”
一瞬,声息俱静。明显,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好一会,皇帝才让她起来,莊妃轻轻一笑,道:“翘妃可是要跳舞助兴?”
翘楚朝她欠身一福,在所有惊怔质疑的目光中,走到距她数步的睿王前面,淡淡道:“笛子借我一用,谢谢。”
171. 篝火夜比试——最后的一曲(1)
说不上哪里不同,但她似乎一直在变化着。
今晚,她终于变得连他也看不清了。
她很冷漠,骨子里都是冷。
睿王眯眸盯着前方那道单薄却冷漠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她握着他的笛子,将背脊挺得直直的,走向太子。
他心里突然变得烦躁,他咬了咬牙,不由得冷笑起来,他竟忽略了去想这场不是比试却是比试的比试,这场并非争斗却是争斗的争斗,忽略了刚才所有人乃至父皇的震惊,忽略了她竟然似乎会笛子的事,突然单单想起她来。
这是今日第二次想她。
第一次是今天白天随父皇去狩猎的时候。
嗯,其实并不是在想她,他只是在想,昨晚离开营帐的时候,他该将身上的大氅留下。
兵符无疑很重要,但他并不想她以性命去换,他不想欠她什么!他厌恶相欠!
但她确实帮了他……所以,给她留件氅子很应该。
原来在见晴语的时候,他下意识一直在想这件事。
而这一次,她就在他眼前。
去想一个在自己眼前的女人,他疯了吗!
不,这次他也不是在想她,只是她身上的狐裘惹到他了,他才以为自己在想她。
双手微微握紧,眼梢下意识微微掠过夏王。
他这个弟弟很喜欢玩女人,民间的女子,勾栏场所的花魁,上官惊骢什么时候真心对待过一个人!
一直带着她那天在选妃赛里作弄他的酸枣和荷包,今晚还赠她狐裘算什么?想以此来勾搭他的嫂嫂?
怎么,他这次竟然看上了自己的嫂嫂?看上他用过的女人?
只是,他的好弟弟似乎忘了,她是他的女人,即使他上官惊鸿不爱,他上官惊骢也休想能染指她一分一毫。
她只能是他的!
*****
翘楚站定,淡淡问古筝后的男人,“殿下,笛子可以吗?翘楚不谙东陵曲子,亦远不如我家爷和方主簿睿智,稍作磋商便可联奏,殿下想怎么联演一曲?”
太子扬了扬眉,这时,倒一下收回刚才的惊讶。
这番说话,谁听不出来,她根本就只是粗通笛子,萧笛较琴筝容易,正因为不难,要达到一定境界更不容易。
刚才的激将之言果凑了效,只是翘楚,你纵使出来了又如何?你难道不知道,即使你会笛,但早有上官惊鸿和沈清苓珠玉在前,效彼之长,只会显己短更短。
皇帝一叹,道:“翘妃啊,你便和你姐姐一样,给朕也来段北地民舞吧,适才太子妃只是小演一番,朕还没看够,想大伙也是。”
皇帝分明有意给翘楚台阶下,在场的,除去太子府的人,篝火堆里有心看热闹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哪知道翘楚却似乎较起真来,捂嘴低咳了一声,道了谢,说既然选定了笛子,还是用笛子吧。她仍看着太子,似乎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一下,众人都变了脸色,暗自摇头,这翘楚也太倔强了。
宁王心想,狩猎赛里的表现,翘楚无疑是极为聪明的,怎么现在却为这意气之争犯了糊涂?本来,刚才她大可以设法出言将演奏曲目的主动权拿到手,她是女子,太子碍于脸面,必不屑与之相争,现在反而麻烦了。
皇帝见状,也有了丝恼意,淡淡道:“也罢,那便琴笛合奏吧。”
太子按琴起抚,唇角微弯,目光却锋利异常,轻轻一笑,道:“父皇,各位,翘妃既不熟悉这东陵歌乐,孤便先演练几遍,翘妃什么时候将曲子记熟了便给孤和乐罢。”
“其实,这曲子已听过,也不用如何演练了。”他话语一止,手指按弦,曲调已如流水淙淙而出。
众人当即被慑,太子弹奏的竟是刚才睿王和方镜的曲子。那首曲子,在场的人即便是精通音律的刚才都是第一次听。
那非是金戈铁马之赞,也非是快意人生之调,却自有一股衷情默诉之意,加之睿王,方镜二人技艺高超,一曲既出,似乎红尘俗世之中,情事百般姿态都在其中,段段风流,却又半点都由不得人,恍惚之间,让人只觉倘得一人知心,则什么也可再不相求,教人沉浸迷醉。
睿王报的曲目是《问情》。
这时,这曲子由太子奏来,乐器虽改,却风情不敢,毫不逊色,最让人惊叹的是,太子只听了一遍便能奏出。
这就是帝太子的才华,一时无两。
掌声四野再起。
随着掌声消竭,更多的人看向那个站在太子案前,脸色有些苍白的睿王妃。
宁王等人暗里叫了声不好,宗璞低声问佩兰,“此曲若由夫人来奏,夫人多久能学会?”
佩兰苦笑道:“最快也得小半个时辰。”
佩兰擅乐,尚需半个时辰,即使翘楚能达到佩兰的造诣,但太子又怎会等她半个时辰?
众人心里一沉,宁王眼尖,见睿王袍袖微动,睿王随即觉察到他注视,微微点头示意,宁王当即明白,睿王已想出办法帮翘楚,时机一到,即发细针锁住她的穴道,将她弄昏。
旁边有人微微移步,宁王一看,却是夏王,后者一脸峻色,似乎也甚为紧迫。
沈清苓低头轻睇手中笛子,不必细看郎妃,翘眉,翘楚……她唇角微微弯起。
“皇上一番美意,这翘妃——”莊妃轻声一叹。
“莫说她了,听着烦。”
莊妃眼里浮起丝笑,皇帝眉头一皱,摆了摆手,手却突然顿在半空中。
琴声里,不知什么时候揉进了一道轻扬如烟的笛声。
这样突然插进琴声里,竟也不突兀,让人有种走到山水穷又见径的感觉。
和睿,方二人不同,起承转合的张力和心绪,这笛声里全然没有。那淡漠的音韵似乎早已和琴声融为一体,又似始终独然于外,由始至终,轻轻的,淡淡的。
然而,只是这样的浅淡,已教人怔住。
一直都能听到吹奏者轻轻喘息的声音,似乎她已经竭尽全力在吹这首《问情》,可似乎已竭尽了全力,却仍诉不出情,只余这片言淡曲,轻薄得似乎只要你一个没留意,它已随风消逝在这黑夜里。
若说睿王二人的笛声让人感叹,太子的琴声让人惊叹,这笛声让人想流泪。
当一曲回咏两遍,琴笛之声蓦然而止的时候,篝火堆里的人泰半都站了起来,似乎在惊讶怎么这乐声突然便停了,不是应该还有吗,似乎都忘记了曲总有有曲终的时候。
和刚才不同,此时没有一个人鼓掌。
目光同落在那个手持玉笛的女子身上,看她对着眉峰紧皱,一脸怅然若失的太子弯腰一福;看她走到高桌前端正跪下,叩谢皇帝;看她返身对着篝火堆所有明暗,向所有人颔首回礼。
最后,看她手握笛子走到那个白袍铁面的男人面前。
她伸袖轻轻擦拭着袖子,末了,双手呈上,将笛子还给男人。
半晌,手中的笛子犹在,翘楚微微皱眉,慢慢抬起头,却看到睿王紧紧盯着她,那种神色她似乎在太子脸上见过,怅然若失,但他眼里又透着种隐隐逼迫,目光有些凌厉的戳在她脸上,仿佛她脸上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应该干净了。”她也不以为意,淡淡说着,又伸袖将笛子仔细擦了擦,末了,伸手拉过他的大手,将笛子放回他的掌心上。
四周的气氛一直有些凝滞,她有些惊讶,这时,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交回,她正准备离开这个让她厌烦的男人的气息笼罩,手指才抽起,他却连着笛子用力握住她的手。握得她猝然生痛。
她心里一沉,突听得太子的声音从背后沉沉传来,“翘妃娘娘,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和孤一曲,孤也和你一曲,请!”
翘楚怔住,刚才一曲已消耗了她不少心力,太子一声之下,她只觉头目一眩,脚下一踉,已被睿王揽进怀里。睿王一手紧抱着她,一手持笛,微微沉声道:“二哥,我妻子不适,二哥既有雅兴,这下面一曲便由惊鸿代奏罢。”
172. 篝火夜比试——最后的一曲(2)
翘楚听着这番维护,扯了扯嘴角,精神越发疲惫,她知道是靠着夏王那颗药丸才看似无恙的支持到现在,但现在,她只想回去睡一觉。
刚才一曲,似乎出了太子的意料,太子是恶棍中的典范,怎肯善罢干休!她不想和身边这个男人有什么接触,应战正好脱身,再奏一曲就回去……于是,颔首道:“好,那请殿下赐教。”
“啪”的一声,有掌声响起,很快,整个场子都是绚烂的掌声,率先传来的是篝火堆上将士的声音,“再奏一曲……”
高台上,皇帝的声音也挟笑响亮传来,“太子和翘妃刚才一曲实在精彩!原来翘妃的技艺果如太子妃所说精湛,翘卿倒是教出了个好女儿。”
翘楚连忙谢了恩,她轻轻看向睿王,睿王深眸如晦,盯着她看了片刻,才慢慢松开手。左右两边,沈,郎,二翘都微微变了脸色,不细看却也发现不了,倒是翘容嘴巴大张,一副惊然。相比这几个女子,翘容也许更可爱一些。
宁王,佩兰等人都是惊喜的,睿王府那一桌的人也悉数站起来,景平等都含笑看着她;只有宗璞眼含讶然,却略有些皱眉;眼梢微微掠过夏王,他深深凝着她,眼里都是薄薄的光华。她多么幸运,有这样一个朋友。
“拿着。”
让正要往前走去,她的丈夫却将笛子递给她,她看了笛子一眼,淡淡道:“不了,笛子……本来就不是我最擅长的乐器。”
本来,她会笛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她曾和四大美人说过,琴棋书画,翘楚都不大会,按翘楚的成长背景,是不该会的,但古乐,海蓝却懂的很多。
在古尸陪葬品稀少、衣物毁坏不堪、博士也无法确定墓穴所属的情况下,她曾借助陪葬的几阕残破乐谱鉴定出两个古墓的精确年份。
睿王微微变了脸色,目光猝然一厉,她看到他捏着笛子的骨节微微泛出丝青白——
在其他人眼中,他们的姿态却是亲密的,她不过是刚才他怀中离去。
在其他人眼中,她的话也教人惊愣。因为,她说了句,笛子……本来就不是我最擅长的乐器。
她慢慢走向太子,轻轻笑道:“殿下,这次是翘楚出曲目,你来和么?”
“殿下?”
太子本紧盯着她,这时,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掩袖一咳,眯眸道:“不错,翘妃领曲,孤来和,敢问翘妃擅长哪种乐器?”
所有人都看着她,其中有道特别的目光一直若有还无的随着她,这倒提醒了她,念及刚才那让人心惊的疑虑,她顿时有了个大胆的主意!
但是,这该如何善后,她想着,已走到太子面前,道:“殿下,这筝能让一让吗?”
“原来,翘妃擅筝。”太子眸光一深,淡淡说着,从案座里走了出来。
翘楚摇摇头,她在思考着那件要紧的事,必须要在弹奏开始之前想到应对的办法,于是不敢应答,怕分了神去。她双手按在筝上,起手试调了几个音,又慢慢走到旁边的七弦琴的试了一会,最后抱起琵琶,又拨弄了几下。
“翘妃可选定乐器了?”
皇帝的声音从高台传来,听去竟似充满惊奇,她一怔,心里猛地一动,瞬时拿定了主意,抱着琵琶盈盈一拜,笑道:“好了,回皇上,就这个罢。”
她随即又是一怔,对面,所有人都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似乎连被她“请”了出来的太子也是一脸异样。
她哪知道,对她来说,刚才试音色试乐感是在拖延时间,但对在场的人来说,却是……展示!
案上三座乐器,她竟然都会。
在场的,精通乐器的不少,但即使像郎霖铃,王语之这些大才女心思平放在四艺上,也不敢说精通但是也只有太子,睿王,佩兰精通多种乐器了……
翘楚虽只是小试乐器,但起手,指法,甚至旋律都并非随意拨弄,虽曲调不似东陵现在流传的曲风,却确确实实成韵成律。
鬓束浅髻,数枚汀兰珠花别鬓边,两支碧玉钗斜斜簪在髻上,一身素简紫蓝衣裙,身上并无佩戴一丝一毫华丽装饰,只松松挽着一袭白裘,这个北地夷女在抚琴时,双眸晶剔若星辰,竟然一身是风华。
新皇登基后,有在这一夜相随侍候的老宫人在给新进宫的诸位娘娘说起皇帝旧事时,都没有忘记将这晚的事一并说上,会说起那位来自北地的娘娘……
说,她必定也是皇帝最爱的女人……之一罢。
曲子本是琴萧合奏的,最后换了琵琶和笛子……太子借了“方镜”的笛子,翘楚笑了笑,想有人必定要恼了。
她心里倒是暗赞了太子,刚才一曲《问情》,她能随即和上不过是取了巧,她本来就熟悉这首歌的旋律,否则,她虽极精通笛子,却也必须要听上二,三遍才能和上,虽绝不至于丢脸,却也没有刚才震撼的效果了。
太子才是真正的天赋。
然而,在所有人的期许下,那翘妃一抚琵琶,开始弹奏起来的时候,太子并没有把他的天赋再次展现出来。
听过《问情》的人都知道,此刻翘楚弹的曲子只比问情更简单,太子不可能不会,但是太子将笛子从唇边放下,没有再动。
虽互为劲敌,但这时,却没有一个人暗下诟病太子的能力一句。
佩兰轻声对宁王说,若是我,我也不和这一曲。
因为,在翘楚弹奏开始,便随曲轻轻唱了起来。
开始,她的声音空灵淡漠,一如刚才和太子合奏的笛声,但几句过后,声音却全然不同,变得悲凉。
她在唱,似乎也在问着为什么,也许,刚才一曲并非《问情》,此时一曲,才是问情。
然而,即便不懂乐理的将士,都会想这首曲子,不该和,似乎那只是属于她的曲子,不论她用以弹奏的是筝,是琴还是琵琶。
谁的声音进去了,只会破坏了。
她一直低着头,没人看清她的眉脸,除去少数知情的人,很多人都不明白,这位极得宠爱的王妃为何会唱出这样悲郁的词调……
不知道如何开始 难预料怎样结束 都说是多情要比无情苦 你为何还要脉脉含情 是不是你太疏忽 是不是你太糊涂 爱到尽头也回不到当初 你为何还要如此执固
如果来生还是今世的重复 纵然多情要比无情苦 如果来生还是今世的重复 你是否还是这样不在乎
直到翘楚将最后收在琴弦上,众人仍陷在浓郁的余韵中,却听得一道声音颤哑了声音问,“翘楚,你怎么会这曲子,你到底是谁?”
众人这才回国神来,一看之下,却见那人竟是方主簿。
翘楚将琵琶放回案上,目光移到方镜的身上,似微微奇怪,反问道:“方大人在说什么?翘楚自然就是翘楚。”
她心里却只有比沈清苓惊颤,这一曲还是试出来了——
太子低斥道:“阿镜,父皇面前,不得无礼。”
沈清苓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向皇帝,又缓缓向翘楚告了歉。
皇帝突然一声长叹,从高台站起,袖子一拂,苦笑道:“曲子好听是好听,只是过于凄凉了,翘妃,以后莫要再弹这样的曲调了。”
翘楚低头应了,籍以避开一个人那紧窒浓灼的似乎要把她毁掉的目光,虽然人人都盯着她看,但那道目光让她有些害怕,虽然她知道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害怕的了,人有时真是矛盾,可不是吗?
也让她越发的疲倦。
兵符的事已经解决,她知道,那个人会保住汨罗和汨罗一族的。
她……已生了去意。
到她的伤口都结了痂,她会回来。
改变秦歌的命运是她支撑下去的唯一理由,可是,现在她很累,真的很累。
不是怯懦,什么都不是,她也不过只是个女人罢了。
又听得皇帝突然问,“阿镜方才倒是问出朕心中所想,朕平日对曲乐也略有些研究,这曲子并非东陵的音韵,想也非北地乐风,你倒是从哪里学来的?”
“回皇上,是……常妃娘娘的故居。”
173.
皇帝神色明显一变,有些惊惶地盯着她问,“你说什么?常妃的故居……”
面对的毕竟是千万人之上,老谋深算的皇帝,翘楚心里也是惊慌的,她稳了稳心绪,话出口已是平静的,“是当日翘楚在宫里拜祭常妃娘娘的时候,在娘娘宫殿里捡到的词曲谱。”
这话其实有些冒险……若常妃不沾管弦便麻烦了,但她记得,夜扫宫殿的时候,曾在厅里看到一尾琵琶。
她赌了。
她听到背后数道抽气的声音,不同睿王等人,沈清苓便站在她斜侧之处,她能看清这个女子的神色,沈清苓眼里闪过惑意,还有极重的疑虑。
皇帝手撑着桌案,神色有些恍惚,喃喃道:“嗯,她也是用琵琶的,这琴棋书画虽远不及芳菲,也还是不错的,她本来就不爱舞文弄墨,会几首曲子已不错了,这首曲子她是从哪里得来的,她自己写的吗……”
他低低说着,眼睑一翻,神色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一手指向她,怒喝道:“翘楚,你好大胆!如此欢欣时刻,谁准你唱这些悲词哀调,你可知罪?”
这一下,大有雷霆之势——
场上的声音一下子飒静,人人屏息静气,都为这翘妃捏了把汗,暗暗心惊猜度为何提到这已故的常妃,皇帝竟突发大怒……
但这怒气来得太大太猝然,一时之间,竟无人敢劝。
翘楚心脏怦怦乱跳,俯身重重叩首,道:“翘楚知罪……”
这其实早在她预料之中,她虽不知道常妃为何会暴薨,和皇帝之间的具体羁绊,但她曾听汨罗提过,常妃的日子甚苦,加之夜探常妃宫殿所见的满目凄怆,那并不是一个真正受宠妃子所应有的际遇。
除非……她根本从来就没被皇帝真正爱过。
但是,她总有种感觉,皇帝未必全然无情,否则,他会将兵符交给一个不爱的女人的儿子吗?
她会这样说,一为沈清苓,试探沈清苓的同时又让她产生疑惑,让她不敢肯定自己也是穿越者,而探究到常妃身上去,但常妃已故,沈清苓暂时没有办法证实常妃到底是不是穿越者;第二,也是最重要的目的,让皇帝想一想常妃。
在离开之前,这是她能为上官惊鸿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爱厌都好,和她为他这些事,似乎总是划不上等号。
皇帝仍不解怒,冷冷盯着她,眼里甚至隐隐浮起丝杀意。
额头破了皮,出了血,她不敢停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一个皇帝生杀予夺的权力……突然额头着地的时候碰到一股绵软,她一怔,却见一只手掌平撑在地上,护住她的额,挡住了她的动作。
她往旁边看去,却见一脸沉隽的睿王不知什么时候安静地跪到她身边。他的手挡在她身前,当她微微一惊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子再也不能动弹,他的手改环在她腰上,不让她再叩头。
“父皇,翘楚是当罚,但她会做出冒犯之举,也是儿子平日管教不达,儿子愿代她受罚。这曲子冒犯了父皇,想必母妃在天之灵,也认为儿子该罚。儿子记得,母妃过世那年的生辰,父皇给母妃送了珍珠做礼物。父皇待母妃好,儿子却做错了事,冒犯了父皇,父皇打了儿子,母妃当时一句话都没说,因为她认为儿子冒犯父皇便是不对。”睿王微微抬头看着皇帝,眸光平静,一字一顿,字字清晰。
翘楚有些恍惚,身侧,两个人的手紧握在一起,或者说,他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很大,温热而有力,不似她早已冷汗直冒,他甚至没有一点颤抖。
当他将她的手握住那一瞬间,仿佛有种热流在背脊缓缓流过,她生了一种错觉,这个男人会保护她,绝不会让他的父亲还是其他人伤害到她。
但她知道,那种相濡以沫一般的感觉……不是真的。
她不相信,不再信。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尘世。
皇帝目含凶光,脸孔本微微狰狞着,这时突然浑身一震,怔怔看着二人,嘴唇颤动着,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父皇,本来喜气日子只谈赏,不论罚,但赏罚当分明,翘妃有所失仪,八弟确实责无旁贷……”
眼梢暗暗掠过趋步上前的太子,翘楚微微咬牙……这上官惊灏果真是无孔不入!
她心惊,正想说话,手却被睿王重重按了一下。
他的目光仍淡淡,直直的看着皇帝,很安静。
“惊灏,莫要再说了,他是你弟弟!”皇帝突然低吼一声,微微踉跄着从高台走下来,郎后,诸妃,两名大太监伸手去扶,都教他拂开了。
他大步走到翘楚面前,有些骇人的紧盯着她,“常妃那词谱上可还写了什么?”
“回皇上,娘娘没有写什么在上面了。”翘楚略略一想,才恭谨回道。
皇帝闭住眼睛,一声长笑,睁开眼来的时候,脸容一瞬变得苍老衰败,他也不过才四五十岁的年纪……
他眸里浮上一抹倦色,苦笑道:“她写这首词是什么意思?”
他似在问她,又似在自言自语。
被身旁男子紧握着手,翘楚冷静地收起任何一丝让眼前这锐利的一国之君质疑的犹豫,禀道:“翘楚觉得,娘娘的意思是……有些人谁也说不清他哪里好,甚至也许他什么都不好,但就是谁也代替不了。”
在所有人的惊惧下,皇帝突然跨前一步,紧紧抓住翘楚的肩膀,颤声道:“你真的这样认为?她真的如你所说这样想?”
翘楚摇了摇头,轻声道:“皇上,若是翘楚,我爱的人对我很坏,我想我再也不会爱他了。但我相信,常妃娘娘却并非这样想,她还是深爱着那个人的,如果她不是这样想,又怎么会期许来世呢?”
气氛突然在翘楚和皇帝的几个对答之后完变,皇帝的神色还有些恍惚,却似乎一下高兴了起来,亲自将睿王和翘楚二人扶起,又走到太子面前,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榜。
这时,很多人都看明白了,皇帝刚才虽对太子厉色相向,心里最重视的仍然是太子,今晚之前,皇帝或许心里还有些什么想法,但如今看来,他对睿王的的钟爱似乎并不下太子。
然而,最后那一声对答极轻,谁也不知道翘楚到底对皇帝说了些什么,也许唯一能将他们的对话听清的就只有在她身旁的睿王了。
人们虽然好奇,但皇帝的心,宫里的事,有时谁都说不清,也不会有答案。
很快,篝火席间觥筹交错,再次热闹起来。
翘楚到这时才算松了口气,背脊已是一身冷汗。睿王正揽着她走回去,她只觉耳目有些轰鸣,腿脚一软,若非男人紧紧环着她的腰,她已经摔倒。
她想自己走,无奈手脚乏力,也不想在这种场合让人看出什么,只好微微攥住他的手,他立刻将她的手反握住,视线一抬,拢住了她的眉眼。
他似乎随即吃了一惊,刚才和皇帝对峙时的沉稳自若也一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微微凌乱了的目光。
“翘楚,你哪里不舒服?”
他抱着她,沉声问着,那声音竟有些她陌生的急了。
她正想跟他说声她想回去,突听得皇帝的笑声在背后的高台淡淡传来,“翘妃,你也许晚来不知道,但朕早在这篝火会开始之前便有言在先,今晚若有谁的歌乐能让朕尽兴,朕便送他一份礼物。当然,朕虽为天子,也不能任之信口开河,但只要在朕能办到的范围内,朕必定回答应。现在,你告诉朕,你想要什么?”
174.
翘楚一愣,睿王在她耳边说,你先谢恩,这礼物的事不急,你想到再问父皇讨要,这事一了,我就带你回去疗伤。
翘楚淡淡一笑,心想,这额上的伤能比过肩上的伤吗,不需要了。
这话她没说,同样压低声音道,告诉我,兵符那里,你肯定能拿到吗。
睿王眉眼一深,轻声道,不必担心,兵符必定是我的。这礼物,你喜欢什么就要什么。
拒她“嗯”了一声,在他的扶持下转过身,笑道:“谢皇上厚意,只是……”
“呵呵,和老八商量这许久,小两口道商量出什么来了?但说无妨。”
皇帝目光透出几分柔和,有着一分长辈对小辈的关切。
瓠她道:“皇上恕罪,这礼物,翘楚能转让给别人吗?”
“哦,”皇帝扬了扬眉,笑道:“倒是个有趣的提议,好!言则翘妃想将这礼物转赠给谁?你夫君还是和刚才合奏一曲的知音人朕的太子?”
腰间的手微微一动,略有些紧,邻桌,太子被皇帝点名,似有丝怔然,随即向她淡淡看来。
她明白,皇帝这样说的用意,有意拉近睿王府和太子府的关系……
只是,这淡淡的一瞥,她总感觉太子有哪里不同了——她突然想起,刚才落井下石的时候,太子破天荒地没提她的名,只让责罚上官惊鸿。
她微微侧身,环了场上一眼,连着仍站在背后,还没折返的宁王,夏王等人,睿王府众人,沈,郎,二翘,篝火堆上的其他皇子,朝臣,将士……所有人都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似乎都略有些焦急好奇的等着她的回答。
其他人她不管,她知道,夏王一直在凝着她。
若没有看错,刚才她冒犯了皇帝的时候,夏王脸色一变,便想上前进谏,似乎被旁边的夏海冰暗暗拉住了。
想到夏王,随即想到小九。说来,自从被小九点名后,她便一直没听到过这孩子的声音,她回过身来,看到高台上,小九窝在莊妃的怀里,闭着眼睛,似乎睡熟了,倒是一副雷打不动的安恬幸福。
莊妃背后,一排宫人,其中一名宫人抱着狐狸元宝,奇怪……那小狐狸似乎也随着它的小主子睡着了,微微打着呼噜。
“如何,翘妃,想好了吗?”
高台上,皇帝笑吟吟问道,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似乎也很好奇她的答案。
也许刚才她还有一点不确定,这时,倒没有了迟疑,一笑,道:“皇上,这礼物,便请皇上转赠给九爷吧。”
话音一落,最先听到的是身边蓦地粗沉了分许的呼息,邻桌的目光也猝然暗了暗。
皇帝手中正擎着酒杯,这时似乎教她的话吃了一惊,拿着杯子便那样站了起来,微一沉吟,问道:“翘妃可否能解释一下这是为何吗?”
皇帝问着,微微眯眸,果见自己身旁诸妃,场上所有人都变了脸色,便连自己被翘楚点名的夏王也一脸讶色,似喜似惊。
翘楚就着紧箍着她腰肢的大手欠身一福,恭恭谨谨道:“皇上,有些话,翘楚说了,皇上莫怪。翘楚这一转赠不为其他,九爷寒天赠衣,惠及五爷家佩姐姐,秦家两位小姐和翘楚,翘楚不懂国政,但常听我家爷说,若为,当为孝贤之王,以助皇上和太子殿下,翘楚便笑,只怕……”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方道:“只怕,就只有你一个这样想吧,谁还会作此想?龙生九子,谁甘当那天下第二?今日所见,五爷亲切,而九爷更顾惠兄嫂,将臣儿女,只是微细之处,说有意为之,大可不必,翘楚方知自己往日之言错了,九爷可不也愿为这孝贤之王么?这转赠一为谢,二为歉。”
皇帝闻言,沉默着没有说话,翘楚却从容不迫,淡淡笑着看着皇帝……
突然,皇帝将手中杯子重重放到案上,目光炯炯,直看向翘楚,缓缓道:“好,翘妃说得好!兄弟手足,本就该厚亲互助,不分你我,怎可为这世间利益所左右!倒是朕忽略了,老八之胸怀,该赞!老九这孩子刚才便作了这礼仪孝义之事,更该奖!”
“你这孩子是明白事理之人……老八是娶对媳妇了!这份转赠,朕承了,翘楚,朕再送你一份礼物,你想到了便向朕讨要罢!”
皇帝龙颜大悦,话口一落,所有人立时山呼万岁,跪下拜倒……
翘楚却随着睿王跪拜,男人一直沉默着紧紧抱着她,她突然有些惊恐,他的目光根本由始至终没有看过皇帝,而是深沉地盯着她。
她却再也支撑不住,慢慢倒伏在他怀里。
175.
“翘楚?”
若说刚才听到的声音只是略有些急意,这时他声音里的急迫清晰得让人感到幸福,如果这样的声音是真的,如果这样的声音出现在狩猎前夜,那确实是一种幸福……
四周的人还跪伏着,没看出这边的异样。她不希望落了恃宠而骄的口实去,这一想神识一下清醒了许多,她攀着他的手臂,随着皇帝的一声“平身”,和他一起站了起来。
他说,我这就带你回营。
她道,我不碍事,只是额上的伤有些痛。再坐一会,你让方叔送我回去就好,皇上正在兴上,你该等宴罢再走。
可惜,她不是沈清苓,他从来就没将她的话放心上过。
他说,你不必使力,靠在我身上就好,我帮你把狐裘脱下来,将狐裘还给九弟,我们就走。
****
现在的气氛有些古怪。
夏王谢过皇恩以后,皇帝便命他和宁王将他们那桌的椅座挪到前排来。
于是,他们右侧是太子,左侧是新迁上来的夏王等人,睿王府落在中间。
此时,睿王正将她揽在怀里,帮她简单理着额上破皮的地方。
她严重怀疑是夏王刚才的话影响了他的技能,那手劲落在她额上,重的很。
刚才,他本要她将狐裘还回去,哪知夏王谢恩之后顺势说,既承此惠,今晚拿出来的所有氅子便权当作回礼,送给两位嫂嫂和秦家两位小姐。
夏王这一说,皇帝大悦,她身旁这个男人却不高兴了……狐裘还不回去了。
前方,皇帝正和左侧的夏王,宁王顽笑着。
她安静地看着,突然额上一痛,她低低的“嘶”了一声,抬头盯住他,索性道:“爷,让方叔送我回去吧。”
蓦地想起什么,问道:“爷可知道我两个丫头在哪里?”
“她们不是在你帐里吗?”
他的声音仍是一贯的死人语气,淡淡漠漠的,语气却有些粗嘎,她也有些错愕地看着他将替她捂过额头、沾了鲜血的帕子仔细叠了放回怀里。
他不是有洁癖吗,不只她,睿王府一桌都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他是敏锐的,立刻觉察到了目光,却又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冷冷回看过去。
这是第一次……她看到他粗枝大叶的地方,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词会和他挂钩。
她看到碧水眼中的恨意,郎霖铃便比碧水强多了,只是微微蹙着眉,似在思虑着什么。
她抬头看去,只觉这片远大的夜空也并没有多广阔,她感觉有丝透不过气来,看他盯着她,似还在等着她的回答,不禁微微冷了语气,“不在。”
他眸光一沉,立刻锁住碧水,“翘妃两个丫头呢?”
碧水明显一惊,手猛地一歪,手中酒盏一倾,整杯酒液洒到手上,她脸色白着,眼角下意识瞟了郎霖铃一眼。
睿王是什么人,众人还在等着碧水回答,他眼梢已微微掠过郎妃,眼睛却仍然盯着碧水,冷冷笑道:“我再问一遍,她们到哪里去了?”
“爷,瞧你急的,这两个丫头是霖铃在来这里之前唤出去了,让熬点热汤给翘妹妹补补身子。”
出声的是郎霖铃,声音里有丝微不可见的轻颤和沙哑。
也是第一次……郎霖铃眼里带着一丝商榷的神色飞快地看了她一下,翘楚一怔,心里有些豁然,两个丫头的去向,似乎和郎霖铃脱不了干系,而现在,她要自己卖一个人情给她。
这次离开,除非死了,否则以后还是要回到睿王府去的……
翘楚思虑了一下,终于没将两个丫头被支开一天一夜的事说出来,只道:“翘楚醒来,发现两个丫头都不在,还以为她们上哪里玩耍去了,原是姐姐美意,谢谢姐姐。”
“铃儿,翘楚那两个丫头手脚不灵活,”她还没说完,睿王的声音已经覆住她的,“下次,煎药熬汤这些活儿还是让你的丫头去办吧,倒省得旁人以为你是故意为之,让翘楚身边连个粗使的丫头也没有,折煞了你一番心思就不好。”
“我希望,这样的事不会有第二次。你说呢?”睿王说着,随手从地上的备用木柴里拣了一支粗柴出来,大手微微一掰,“噼啪”一声厉响,柴枝登时被破成两半,他用力将两截断木扔进火中,“噗”的一声,篝火堆猛地腾起几个又大又红的火星子,凌厉地跃到每个人眼前。
郎霖铃或许不知道,但碧水自小随睿王长大,是知道这个人的手段的,她本就惊魂未定,竟一下从凳上滑跌下去,郎霖铃一张俏脸也微微煞白了。
不同于别桌的热闹,睿王府一桌顿时窒静了下来。
翘楚没有想到睿王会这样说,心里不是不震惊的,却也没有丝毫快意,她正想跟再他提一提回营的事,身上突然一紧……上官惊鸿已将她连拽带抱拉了起来。
他领着她向皇帝告了歉,只说她身子还没痊愈,他先送她回去。
皇帝神色甚是关切,说了句好生将养,便让二人离去。
刚走出篝火宴的林地,睿王突然停住脚步,他一直拉着她的手,此时,她不得不也停下里,背后的人和景物在视线里已经渐渐模糊了……
睿王却看着她说:“狐裘脱下来。”
她大怔,惊愣地看着他,便是跟在二人背后随行侍候的方明和景平也吃了一惊。
若说以前她还会还击,现在她什么都不会做,她顺从地将狐裘脱下来,拿在手中,仅穿着一套紫蓝衣裙站在风中,淡淡看着他。
衣服是他让她脱的,这时他反而微微一震,他随即一言不发的褪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到她身,她低下头,刚好看见那两只修长的手将大氅两襟用力一拉拢了拢,又仔细替她将带子系上。
“就送到这里罢,你回去陪皇上。”
她忽略掉心中微微的悸动,平板而有礼地回应了他。
她不愿多留,说完转身就走……前方的营帐灯火处处,巡逻的禁军三三两两。有些禁军在她身旁走过,还给她施了礼。
这世上消息传播得最快的地方是哪里?
是宫里。
这里不是朝歌,但人还是那些人。
还没走得几步,身子被一股急遽的力道撞了一下……她被人从背后突如其来的用力抱住。
她一惊,旋即被人将身子扳转过去……他还没走。
她疑惑地看向他,他却仍像刚才一样一言不发沉默着,深眸里有着一丝阴鹜,但那丝深深藏着的怒气似乎并不是针对她,他眯眸盯着她的发额看了良久,伸手抚上她额头那抹红肿,声音压得很低很沉,“翘楚,最多三年,你永远不必再像今晚那样……对谁叩拜……永远不必!”
176.
三年,她知道,他能等,他当然能等。他等了十四五年了,短短的三年怎么等不过。
她忍不住笑了。
她明白,为什么她将礼物转赠给夏王时,他没有将情绪收到那副冰冷的鬼面具下,而明明白白告诫她他的不悦。
她明白,他为什么一再要她脱下狐裘。
因为,他可以不爱她,但她必须爱他,哪怕他并不屑她的爱。
哪怕他曾经一再告诉她,他不信她的爱,但他其实清楚……她爱他的吧,所以现在一样,他不允许她变心。
现在,因为她的顺从,所以这是他的奖赏?
她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说,真的不懂。
她本来已经平静到木讷的心,这时忍不住又隐隐痛起来。
他不懂,真的不懂。
她不必他爱她,也无意加入到他对沈清苓的爱恋中去,
她只是想要他的尊重和必要时的一点关心,像一个朋友一样。
可是,他不愿意给她这种平等的待遇。
他亲口批过她的命。
也许……此时,愉悦了的他忘记了。
今晚的第二个粗心。
她有种感觉……他确实忘记了。
于是,她越发可悲又想笑,她忍不住越笑越深。
他有些微怔的看着她的笑颜,他的眸光慢慢也透出一丝闪亮,突然,他高大壮硕的身子连着他霸道的气息迫近了她。
她心头猛地一跳,还没反应过来那阵来自心底的抗拒和颤栗,他双臂已经将她的身子紧紧箍在怀里,俯身吻在她的额上。
那温热软腻的触感在她额上重重厮磨而过……
她全身颤抖着又僵硬着,她已经忍受不了这样亲密的接触……她想推开他,却不得顾虑着这里是营地,四周百双眼睛看着……
但她终于还是忍受不住,当她正想不顾一切后果将他推开的时候,他却缓缓放开了她,抚住她的发,将她重新抱进怀里。紧紧抱着。
她被动的枕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他背后是早已别过脸的方明和景平,四处的禁军蹑手蹑脚,屏息静气,却又忍不住好奇惊讶地悄悄打量着她们。
饶是她是现代人,一瞬也脸上也燥热如火烫。
她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尤其是现在,他足可以肆无忌惮,可在古代,这样的事这样的当众……也太露骨了。像他这样的人,会这样做,若非有情,那只能是戏。
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想不明白,他无须委屈他自己做这样的戏。
若非她双手被紧锁在他怀中,她真想伸手揉揉两侧微痛的太阳穴,罢,他的想法,她猜不出,也不想猜。
那混着薄香清新温暖的气息,她该是眷恋的,她的身体也还有些本能的似乎还在眷恋着,然而一久,她又生了那种厌烦的感觉,但不是像刚才那种肌肤相抵的接触便罢,她忍着推开他的冲动……估摸明后几天便要回朝歌了,一回去,她便向他请行,说回去北地一趟探望母亲,离开了再详细计划以后的事,所以,现在,她不能惹火了他。
终于,他缓缓放开她,他深深盯着她,眸光越发的炯亮深邃,她轻声说了句,若无其他事,我真走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握着她的手,她哪挣得过他的力道,无法,只能看他挥手将方明和景平召过来,吩咐景平将她两个丫头找出来,从郎妃那边带回她营帐里。
景平躬身应了,她微微咬唇,正想第N次提回之营帐的事,他比她略快,放开了她,淡淡道,进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她没有说话,转身便走。
他的声音却突然有些低沉的在背后传来,翘楚,我今晚到你营帐过夜。
她一愣,想了想,随即返身轻声问道,“你今晚又要出去吗?”
他似乎猛地一震,瞳孔极快地微微收缩着,似想起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眸光一瞬映着两种矛盾的波光,炽烈又沉鹜。
她一笑,幽幽道:“爷,你知道吗,在我的世……在我的家乡,你刚才对我做的事情,那个动作的意思是说……将会疼爱,照顾一个人……一辈子。”
“我知道,对爷来说自然不是的,我只是希望,就一晚罢,若今晚你要出去,别在我这边睡,好吗?”
他抿唇看着她,在她说疼爱,照顾一个人一辈子的时候,她清楚看到紧紧握着垂在衣侧两边的手,甚至能清楚看到那手上的青色筋络迸在一起。
他没说话,没再说他会过去的话……她扯了扯嘴角想,他果然是要出去。
为何一副猛然恍悟的神色?
难道他本来提出过去她那里睡不是为了要出去吗?
他现在的沉默,她是不是可以当作,他允了呢?
记不清第几次转身,她握紧手中的狐裘,快步进了自己的营帐。
*****
原来,四大和美人一直在郎霖铃的营帐里,这一天一夜里,郎霖铃让她们在那边清理一些动物的皮毛。
二人心惦着她,但谨记着她的告诫,没有违拗郎霖铃的命令,忍了不和她做正面的冲突,当两个丫头围着她,低声说着的时候,她搂着她们,她知道,到目前为止,她最困难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回去,便可以暂离。
上官惊鸿不会不允她离开的吧。
她安静地听四大,美人说着话,她慢慢计划着,突然门口有护卫恭恭敬敬禀报,“翘妃娘娘,有客到。”
她一怔,这时候……会是谁呢?
她忙道,让客人进来。
客人进来,她一看,微微吃了一惊,来的是……夏王的婢女,之前在营帐见过的其中一名婢女。
那婢女恭敬地给她施了礼,呈递上一张纸笺给她。
她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今晚三更等,睿王猎区,放雪银。
177. 你的狐裘暖
夜,睿王猎区。
天公还是作美,篝火宴的时候不见雪霰,这场宴会结束没多久,又下了场雪。
但负手站立在冬树下的男人却仅着一身银白雪袍,衣履单薄。
这里已经是猎区极深的地方,再往下少许便是冬树林最深处,雪银的洞穴便隐匿在那林郁雪厚的地方。
景清到底没能捉到雪银,那东西的速度太快,要生拆无暇皮毛作大衣,最好不射死……男人淡淡想,一会,将事情都说清,他便亲自去捉。
这事今晚不做,便再没时间了,后天便拔师回朝,时间紧迫。而明晚的部署,不论对贤王,太子还是他来说,都是极重要的时刻。
他抿了抿唇,那双深黑犀锐的眸在浓黑的夜林里,烁烁而曜,一如冬季深林里的野兽。
让脑里再次勾勒了一遍那个大胆的主意,他沉思着,下意识抚住腰间的玉笛,突然就想起那天的戏谑。
——北地夷女倒是有副好嗓子,夷女粗鄙,不通乐器吧,爷教你笛子,怎么样?
那个夷女当时心里在笑罢,哼……
从没在思考江山之事的时候被其他须事插亘进去……他心里一沉,突听得老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爷,清苓姑娘到了。”
他冷冷一笑,到的怕不只她一个罢,数十尺外,虽然来人步履甚轻,但以他的耳力还是听出声音不少。
他也没说什么,回过身去,老铁早已退到深远处。
沈清苓还是作方镜的打扮,只是头上戴了氅子盖帽,略有些行色匆匆之色。她微垂着眼睑,声音淡淡,“我原以为……你今晚会让老铁送信给我,让我不用过来了。”
“哦,为什么?”他倚到一株冬树上,似饶有兴味的反问。
沈清苓闻言,猛地抬起头来,咬牙冷笑道:“上官惊鸿,你何必明知故问?”
睿王抬手拂掉肩上的雪,没有答话。
“温香软玉在手,何妨是那么个惊才绝艳的女人?”沈清苓本低低笑说着,这时蓦然一怔,随着他轻轻拍打着,他肩上的雪簌簌跌了下来。
他……等她很久了吧。
就在她怔默间,睿王从她身边走过,他笑着说,声色里却抿满嘲诮。
“沈清苓,莫拿翘楚来说事,论才,郎霖铃便不如她吗,你沈小姐也不如她吗?各有所长罢,除非……她是你这次拒绝我的借口。怎么,我给你这么多时间考虑,便是让你今晚将五哥他们一个个通知过来当说客吗?”
“你怎么知道他们过了来?”沈清苓一惊,仿佛突然被什么刺到了,微微颤了一下,想也没想便喊住了他,“你要去哪里?”
睿王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今晚我过来,本来只是要听你沈清苓的答案,你让五哥他们过来替你说话,那我留在这里有甚意思!”
沈清苓这时却慢慢转忧为喜,紧蹙着的眉也慢慢打开……刚才的一番对话,他似乎确实还没将翘楚放在心里。
今晚之后,她明白,她绝不能对翘楚掉以轻心,一为那首曲子的秘密,究竟是常妃还是翘楚,二为上官惊鸿的心思……她不能让翘楚进到他心里去。
是的,宁王等人便在不远的地方,她是想让他们相帮,劝服上官惊鸿。
上官惊鸿还不知道,若他知道她的答案,他将会如何的高兴?她要告诉他,她愿意当他的女人。
在她离开之前,她为什么不能也拥有他呢,她以前怕日后自己会痛苦,不会的,到她离开的时候,她便可以和那个人在一起了。
她曾告诉过上官惊鸿,那人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实际上,她不属于这个世界,而那个人现在不在这个世界里,他似乎不可能是他的政敌,但他却是上官惊鸿的……对头。
但那个人曾和她说过,不管她在这个世界里做什么事情,都是被允许的。
因为,最后他们会在一起,过程不重要。
那她和上官惊鸿相爱甚至成婚为什么不行?
她为什么不能同时爱他们?
最后,她能和那个人在一起就好,而现在她就和上官惊鸿在一起,他们能在一起很久,她将来会成为他宠冠六宫的人。
会的。
当然,这些她不能告诉他。
她只要告诉他,她的决定就好,还有让宁王他们劝服他,让她继续留在太子身边一段时间。
上官惊鸿曾说,他无需她助他,不,她怎能比不过翘楚!她要留在太子身边,帮他做一件大事,让他明白,只有她才配得上他。
她才配做他心中的唯一。
哪怕她现在已经是。
她还是要让他看清她的价值。
将思绪一沉,她略有些激动的再次喊住已经准备离开的睿王。
“上官惊鸿,你听我说,你不是要听我的答案吗?怎么,现在我有了答案,你反而不要了?”
睿王一声冷笑,漠漠回过身来。
她快步走到他身边,心里一时也生了丝羞涩,低声道:“你等我一下,我把爷儿和夫人找过来,也算作个见证。”
她走得有些急,脚下微微一踉,睿王盯了她一眼,随即伸手扶住她,手附在唇上扣了声轻啸,老铁很快便施展轻功过了来。
“爷?”
“听声辨位,五哥他们的脚步声刚才是在前面右侧小林的地方停下来的,你过去将他们带过来。”
老铁颔首,即刻领命而去。
沈清苓心里一甜,他却放开了她,站在一侧,淡淡举目远眺。
沈清苓眼中浮过一丝轻笑,这时反而不想去说破……他便只管气恼罢,稍会听了她的心思,指不定得多欣喜若狂,他等她多久,便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待得老铁领众人过来,睿王袖手在后,眼梢一瞥,勾了勾唇,“哦,将方叔他们也唤过来了。”
宁王夫妇,宗璞,秦冬凝,方明,景平和景清,所有人都来齐了。
宁王使了个眼色,沈清苓点点头,深吸了口气,走到男人的身边,正要说话,却突听得睿王微微沉声道:“有人正走过来,跟我来。”
众人一凛,但众人平日合作惯了,这时很快随睿王一起快步撤进林一株极大的冬树后。
刚隐遁好踪迹,声音已从前方的空雪地里传来。
“九爷,这样做……真的好吗?”
虽夜色苍莽,但相隔也不过数十尺,雪地映着薄光,雪地的人未必能看清冬树林里的情形,隐身在冬树后的众人却能隐约看到雪地上两道身影快步走过来,甚至能将对方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
但也是这声音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这说话的是……翘楚?
她口中说九爷,另一个人难道是……是夏王?
这深更半夜,他们孤男寡女来这种地方做什么?莫说半夜出行是大不韪,平日里也该多检点,他们是叔嫂呐!
按翘楚的话听来,按这情况看,这两人的关系……只怕早已不干不净了……
众人暗暗心惊,一时都是莫大震惊,不约而同悄悄看向睿王,睿王本微微俯下腰,雪地上女子声音一落,他立即挺直了身子。
“你是不知道那魔星的脾气,若不这样做,这小畜牲你莫想能从他手上拿到……”
“原来,他和元宝一直在睡,是你作的手脚。”
女人的笑轻轻传来,铃般清脆。
沈清苓咬牙紧看着旁边的男人,众人紧密地靠在一起,他本站在她旁边,和她贴着衣衫,现在,她再也感觉不到他的稳度……似乎在翘楚的笑声传过来的时候,他便移动了位置。
她心里痛着恨着,却很快又生了股快意。原来,翘楚不洁……
声音仍在传来。
“翘楚,你冷吗?”
“你的狐裘暖着呢,这不正穿着吗?”
178.
冬树林外雪地。
密林夜暗,雪光薄映,将说话的人轮廓照得有些氤氲,但二人靠得甚近,仍能看清对方。
一个正是翘楚,一个是夏王。
翘楚看夏王本微皱着眉,这时唇角却浅浅勾着丝笑,倒是副矛盾的表情,她本笑拍着身上的狐裘,这时怔了怔,只听得他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穿,那时,我派了婢女过去找你,她远远跟着,看到上官惊鸿让你……将狐裘脱下来。”
她又是一怔,突然想起上官惊鸿当时那个古怪的吻……她心头一跳,他其实是不是早就知道后面有人,如果他知道,那当时他是……故意的?
故意不故意,也就那样罢。就像一个人本已受了致命的伤势,你再多捅他一刀,又有什么大不了。
她闭了闭眼睛,末了,笑着回道:“怎会不穿呢?你忘了啦,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他喜欢她说“第一”这两个字。
看着她脸颊上淡淡的酒涡,夏王又是一阵心猿意马,几乎同一时刻,心里一阵后怕,活了二十年,他什么时候试过这种略带着恐惧去颤抖的感觉?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
也许是她说转赠礼物的时候,也许是她轻声弹唱的时候,也许是在营帐里她第一次说第一的时候,也许是那天她将腰间荷包扔给他的时候……
他竟想将她据为己有。
她和他以往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同。
哪怕知也精通乐器,琴棋画他都会,他喜欢有才艺的女人,但他从来不爱听知弹什么唱什么。
哪里不同,他说不出。
但他爱看她弹琴的样子,双眸亮得像天上的星。
他喜欢她的才艺。
他喜欢她仅属清丽的模样。
他不爱看到她受到任何委屈。
可她终究是他哥哥的女人,哪怕他再无法忍受那个人对她的卑劣,他也不能那么做!
若非……若非她嫁的是他的哥哥,不管怎么样,他……他……必定将她讨过来!
他有些烦躁地想着,不觉用力一握怀中的狐狸,元宝“吱哇”的一声叫出来,它本来尚在朦朦胧胧的睡着,这时睁开眼来,惺忪地看着两人。
翘楚看它模样可爱,将它接过,小狐狸此时倒哪有半分狐性狡猾的样子,当然,元宝只是只幼狐,不然也未必会被她和上官惊鸿“捉”到,她突然想起一事,微微奇道:“九爷,你怎么会想到要将元宝放生?”
夏王假装看着她手上的元宝,眼梢却暗暗攫着她……若不能光明正大,至少能这样看着……
“还在你帐里的时候,我就见你盯着它看了好几遍,我当时就有种感觉……你想放了它,在你到你丫头的帐里去拿狐裘给我的时候,我找了随行太医,问他要了两颗宁神的药丸,设法让小九和这狐狸服了。”
“本来,让婢女给你送信也只是碰碰运气,若上官惊鸿……”他说着一顿,袖里的手微微握紧,面上却淡淡道:“若他在你帐里过夜,我便自己过来。”
翘楚微微蹙眉,没有出声。
夏王心里突然忐忑起来,怕她不高兴,他咬了咬牙,脸上仍淡淡笑道:“也不是非要让你过来不可,是想让你亲眼看着它离开,让你求个安心。小九那里,明儿哭闹一会想必就罢了。”
翘楚一怔,她什么都没说,他却看穿了她的心思……心头渐渐暖开,刚才对那古怪一吻的自嘲之感一下全数消去。她点头道:“嗯,小九和它到底还是缘深情浅。”
将元宝小心放到地上,她一摸身上氅子,叹了口气,一拍元宝头颈,柔声道:“去罢,长大以后狡猾一点,莫要再被人捉到了。”
小狐狸却围着她打转,低低咽呜着,一时不肯走。
“缘深情浅吗……”夏王轻声重复着,看了她一眼,扣指到唇边,一声低啸。元宝惊恐,全身毛发微微竖起,朝翘楚深深睇了一眼,立刻转过身子,拔足向林子深处窜去。
林子黑暗,雪银踪影,再也不见。
翘楚霎时松了口气,想对夏王谢声谢,方一抬头,却见他深深凝着自己,她脸上一热,连忙将目光移开,这一动,眸光却落到他手臂上去……那里一直挎着一个小竹篮。
在猎区入口和他会合的时候,她已经看到这个竹篮,当时就有些奇怪,像他这样一个伟岸男子挎着这样一个小篮子,总觉有丝滑稽,但那时一直惦着元宝的事,倒把这茬忘了。
这时,借着掩饰心中微慌,她笑问道:“九爷,你手上的是什么?”
夏王经她一提,蓦地想起什么,连忙将篮子放到地上,小心翼翼将里面一个紫砂盅拿出来,喜孜孜道:“快趁热把这汤喝了,今儿个随父皇去打猎,猎了很多野味,这是用山鸡野兔熬的……”
“你自己孤零零一个在帐里,上官惊鸿不问不管,竟然连吃的也不差人侍候一下,”他说着心里又动了怒意,不禁微微冷笑出声,好一会才将怒气压了,沉声道:“我命人给你带的那些东西……油腻腥冷,你其实哪里吃的惯,你却很快就将那些东西都吃光了,我……”
他一顿,将几乎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咽了回去……心疼。
“吩咐奴才仔细剥了皮的,不会油腻了,又用了些野参来熬,对你的身子有益,我在篮子里放了些碎火炭,一直温着,不会冷了去……你快喝了它罢。”
怔怔看着男人喜孜孜又小心翼翼的说着,手脚笨拙的将盅盖掀了,像小孩献宝似的将盅子递到她面前,翘楚半晌说不出话来,末了,飞快伸手掩住嘴,反而哭了。
179.
她以为,她的泪水早已流干,没想到,突然便哭了出来……她真的以为她足够坚强了。
夏王看她这样,反而慌了手脚,粗嘎地迭声安慰着她说,“莫哭了,你若不爱喝,便不喝罢。”
他气怒这汤,抬手便想将它摔了,突然记起什么,略一皱眉,将盅子放回篮里的器皿里,甚至仔细地将盖子盖好,委婉了声息去哄她,
“翘楚,你还是多少喝一点罢。汤里我放了百草丸。那药珍贵,虽不能根治厉害伤毒,却有抗御毒伤强效,对身子大有裨益,父皇也只有十多颗,大哥,二哥,五哥,八哥,我和小九,每人也只分得两颗,之前在帐子里给你吃了一颗,这是最后一颗了。”
百草丸?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翘楚一怔之下,猛地记起来,狩猎前夜,在上官惊鸿的书房里,沈清苓说,若非上官惊鸿曾给她服下他自己也舍不得吃的百草丸,她便不可能在误中机关后还能回到他身边。
夏王身份尊贵,什么珍贵的东西没有,他若说这药丸珍贵,必定只有更珍贵……
她的视线越发模糊,心里竟莫名地生了丝恼怒,她费劲地盯着他,重重道:“这汤九爷拿走罢,翘楚和你不过是泛泛之交,受不起这样的贵重的东西!”
夏王一怔,心里也腾的一声升起一股怒气,从小到大,他什么时候被人这样骂过?皇帝虽对他偶有训斥,虽最爱太子,对他也极为疼爱,这女人,他掏出心肺来对她,她却恩将仇报吗?
但他眼里却净是她身着他的狐裘两肩仍削、鬓发微乱的模样——这挽千年狐氅,因为一个秘密,他从来不会让人碰,还在宫里,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却不问缘由,像个傻子一样将它给了她。
此时,她两眼红红的看着他,那汹涌而至的怒气突然便变得无力,胸膛因为怒气还微微起伏着,却只能紧捏着双手,同样狠狠地盯紧她。
翘楚看他无动于衷的的模样,心里更加慌乱,不该是现在这个模样的,初见的时候,他有多么的骄傲,她看的清清楚楚。
她心里一乱,竟口不择言起来,冷笑道:“在皇上说要送我礼物的时候,我最先想到的是上官惊鸿,接着想到的是元宝,最后才是你!我想我可以用这礼物去换元宝的自由,后来想,你也许可以帮我救元宝,我又还欠着你的恩情,不如将礼物转赠给你。你懂不懂,这世上任何事情都需要等价交换!我不要你的好心,我不要你帮我将元宝放生,我也不要你的百草丸。我还不起,你懂吗,我还不起,上官惊骢,你到底懂不懂?”
夏王以为自己碰上了一生最愤怒的时刻,为自己会踹了脚下这犹自热气腾腾的汤,袖子一拂就离开。哪知,这时反而全然没有了怒气。
他发现自己竟然犯贱的喜欢她这种淡淡的竭斯底理,因为她咬牙说着的是自己的名字,不是九爷不是什么,她叫他……上官惊骢。
他喜欢听她叫他上官惊骢。
他死死握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力气很大。
昨天,上官惊鸿一剑劈开了那棵巨大的冬树,他才知道这个哥哥的武功如此之高。若论武艺,他也许稍逊上官惊鸿战,但若论力勇,上官惊鸿未必是他的对手。
这样的力气,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将她掐死。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将她掐死。
可是,立刻,他便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对她生气。
没有丝毫办法。
有的只是想将她狠狠揉进自己怀里的冲动,有的只是想将她眼里脸上泪水都擦拭干净的欲望。
可是,他不敢。
她是他的嫂嫂。
他更怕的是,从她眼里看到厌恶。
他明白她说这些话的意思,她已经觉察到自己的情愫罢。
她一点也不爱他罢。
翘楚咬紧牙,只看见他闭了闭眼睛,目光投到地上的紫砂盅去,淡淡道:“翘楚,我不必你还任何东西,我不缺什么,百草丸没有了就没有了,你只要说,你要怎么才肯喝这个汤,我可以按你说的做,就当我欠你的罢。”
如果说,那些对她好的人,秦歌和博士是为了林羽;汨罗是为了“翘楚”;都玛,美人是为了救命之恩;四大是为了主仆之情;上官惊鸿是为了常妃,眼前这个男人又是为了什么。
只因为她是她吗……不管她是翘楚还是……海蓝?
她往地上竹篮看去,篮里垫着一只浅口铁皿,里面铺满细小的火炭,炭上烁着深橘的光,暗红暗红的。她使劲擦着泪水,却越擦越多,她想说些什么,终于,只是满嘴沙哑含糊不清的说,我喝。
她想走过去,才抬得一步,却已被人紧紧抱进怀里。
那环在她腰上有力的双臂,男子轻袍上那混着清松脂珀的淡淡熏香……他没有穿氅子,彼此的身躯紧贴着,她能感觉到他激烈的心跳,还有呵在她发上粗哑的呼吸。
她知道,他是张扬爱美的人,不然不会带那么多氅子出来,他现在没穿氅子是因为所有氅子都送出去了,连着他本来穿在身上那件,他早在带她去篝火宴之前便脱下了,因为要凑齐四件……
她原本僵硬着的身子突然松了下来,放声哭了出来,肆无忌惮的哭了出来……他轻喘着沉哑的喊着她的名字,在她的发顶上印下绵绵密密的吻。
冬树林里。
不必担心发出任何声息,真的不必。
因为所有人一直紧张地看着前方那两个人……直到此刻完全声息沉寂。
除去在夏王说“你自己孤零零一个在营帐里,上官惊鸿不问不管,竟然连吃的也不差人侍候一下,我命人给你带的那些东西……油腻腥冷,你其实哪里吃的惯,你却很快将那些东西吃光了”的时候,众人一惊,悄悄看了一眼站在最前方的铁面男子外,便再也没有看了——不敢再看。只记得,彼时,男人高大的身子猛地一震——
180.
彼时,男人高大的身子猛地一震,然后又慢慢佝偻下去。
他似乎一直湮灭着声息……这时众人才突然想到了他。
只是,还没来得及去看,只听得“吱”的一声,一团白色毛团已被男人从手里抛出,在空中跌落下来——
“谁也不许出去!将这畜牲带到翘妃帐里,今晚的事,若有谁说一句出去,不论有心还是无意,我必定杀了他!”
低哑畯沉的声音狠迸厉划过,各人心情还在复杂、震惊之中,那毛团已向景清的方向掉下,景清一惊,赶紧伸手将那只叫元宝的小狐狸接住。
刚才,它跑进来的时候,睿王一言不发便出手将它捉住了。
“爷,”此时,狐狸元宝还在景清怀里恶狠狠乱叫,景清咬着唇只喊得一句,睿王的身影已快步走至在冬树林外围。
“景清,闭嘴,现在拦他,你想死吗?”
宁王喝斥着,又是一声苦笑。
景清下意识想跺脚,脚却凌空久久忘了放下……他其实只是想给睿王裹裹伤……
刚才捉元宝的时候,元宝将睿王的手狠狠撕扯出一块皮肉,睿王本也狠狠捏着元宝的脖子,后来却又慢慢松手,只是微微用力将它的嘴巴捂住,元宝发起狠来,将他的手掌又咬破了,他却哼也没有哼一声,只是有点小心翼翼的捉着元宝,一动不动、紧紧怔怔的盯着前面那两道身影。
景清比谁都看的清楚,是因为他和沈清苓站得离睿王最近。
睿王刚才的样子……他跟在他身边十多年了,还从来没见到过。
林子外的情景,谁都会想将那两个人杀了,可他却谨慎的捉着那只小狐狸,怔怔看着他们,他不是要将狐狸杀了给清苓姑娘当氅子吗?却任着它将他抓伤咬破了皮肉!
是因为……翘楚吗?
因为翘楚不想小狐狸死?
翘楚帮爷赢了比赛,他本来不恨她了,可是现在他又开始恨她了,但心底里却怎么没有了以前那种想将她狠狠骂一顿的强烈感觉?
他有些怔愣地想去看看其他人,才一侧身,便见沈清苓眼睛大睁,也如爷刚才一般怔怔看着林子边沿的地方。
她垂在裙侧的手……握得很紧,很紧,手指全部蜷缩在一起。
往后一点,景平竟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宗璞蹙眉看着清苓姑娘,冬凝姑娘瞥了宗璞一眼,慢慢低下头……很快,宁王,夫人,铁叔,方叔并所有人又都神色紧张地往林外的雪地看去……他心里一凛,生怕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随大伙看了过去。
翘楚慢慢止住了泪水,当夏王将她轻轻放开,双手捧起她的脸,那温热微咧的气息微微喷打在她脸上,她脑袋还有些昏沉,她怔怔看着他,他双眸漆黑,不同她的困惑,他眸里尽是炽热,紧紧凝着她,薄唇微微一蠕,便略带些轻颤的落了下来。
她一惊,但教他强壮的双臂锁在怀中,须臾之间,她根本来不及躲避,甚至来不及叫喊出声,在她心里惶然失措,生出丝抗拒的时候,他温热如火煨的唇瓣已经烙到她的肌肤上。
她随即一愣,他轻轻吻住的是……她的额。
她怔惊着,突然想起她和上官惊鸿说过的话,这个动作,在她的家乡,代表着那个男人愿意疼爱、保护那个女人一辈子。
夏王看着她,眼眸炙热烁亮,眼里都是微微狂乱的欣喜,沙哑地叫了她一声“楚楚”,又将她紧紧抱回怀里。
她有种当了小孩子的玩具的感觉……她是真的没有想到,他刚才只是亲了她的额,她毕竟是经历过情事的女人,她能辨出他眼里殷深强烈的欲望,他想吻她,狠狠吻她……
她苦笑,虽然这样想似乎有些不知廉耻,但他扣在她脊背火热的大手,他将她压向他矫健肌理、让二人紧密相抵的力度,他燃着火簇深情的眼眸,都在说着,他不仅仅想要这样。
但他再也没做什么了,只是将她抱回怀中。
他重重抚住她的发,过了一会,他的声音略带些沉峻沙哑,并着一丝淡淡的苦涩,散在她耳畔,“我该么办?翘楚,你想离开我哥哥吗……还是说……你只是想我守着你?”
翘楚心里犹自颤着……是啊,该怎么办,似乎突然之间一切都乱了。
她知道,她和他不可能,他们的关系怎么可能呢……可是,当他将她抱进怀里那一瞬,她确实是……幸福的。
她苦笑着闭上眼睛,想整理一下凌乱的思绪,夏王却突然松开她,将她推到背后,他动作极轻,眉眼却厉得像只豹,锐利地巡视着四周,沉了声音一字一字道:“出来!”
翘楚微微一震,她几乎立即从他眼里看出,他一定会杀了来人!他的眸光充满萧杀之意,为了保护她,他绝不可能让看到他们秘密的人活着离开。
“上官惊骢,你还未够格命令我做任何事!”
随着一声凌厉的冷笑划过,她手上顿时一疼,一个身影已以迅猛不可挡的速度欺到她身侧,将她的一支手臂紧紧扣到大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