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鸷董额颤惊当年事 酸永琰大闹双庆班
不久之后,和珅即入宫向乾隆进言“心病还须心药医”,正式举荐魏长生,于是次日魏长生作辽邦公主妆束奉旨入宫,献艺于慈宁宫。当时是,原本太后已病地头昏目聩,却在甫见魏长生之时奇迹般地清醒过来——原来那魏氏身段扮相竟与死去的皇姑相差无几,长生唱罢进殿谢恩,太后竟忍不住拥他入怀,悲泪涟涟一口一个“我的儿”,闻者无不恻然,长生抖擞精神打叠起百般女子娇柔模样,委委款款地劝慰太后进药宽心,太后始病有起色,不久大安,乾隆甚喜,赏魏长生千金,并恩升和珅一等男爵之爵位,从此,“魏皇姑”之名不胫而走,传遍京师,魏长生之秦腔遂名动天下,双庆班凡有开戏,如《大闹销金帐》、《卖胭脂》、《背娃进府》并《滚楼》者,无不观者如睹举国若狂。
一顶蓝呢轿子再次停在双庆班前,轿帘掀开,穿着便服的中堂大人躬身而出,门口早迎侯着的戏班老板随从等立即笑开了花,前呼后拥地将人迎了进去。街上人来人往的立即议论开了——以如今双庆班魏老板的身价,怕也只有当朝一品和大人才能
轻易地说见就见!
可不是,谁敢和和大人抢人?
前些日子听说裕王府的人想打魏老板的主意,想想和中堂,还不是气地咬牙罢手了?
你说这和大人同魏老板往来如此亲密——
咳,还能有什么,官老爷都爱玩这个!老子要有了钱,非也得包个象姑乐乐,听说那滋味比女人还爽快!
刘全就在双庆班门口站着等,这些市井取笑自然也一并进了他的耳朵,虽有戏班下人殷勤伺候着递茶倒水,心里却不由地一阵暗气——主母逝去不到一年,他的爷好什么不好,竟然也玩起戏子来了——这,这传出去什么名声!
白天的双庆班远不如夜晚歌舞生平繁华无尽,空空落落的戏台上散着三两个正在开嗓的孩子,年纪都不过七八岁,就被父母卖进梨园,求得将来有朝一日能如魏长生一般声名雀起君王垂青——魏长生自然不在此列。陈银官在前引路,依旧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小模样儿。穿堂过室才知道后方别有洞天,偌大一个花园缠枝藤萝紫花盛开,一引活泉环绕间翠山绿水目不暇接,好个清凉所在!又听花叶婆娑间隐有胡琴悠扬,和珅随着乐声过去,绕过一株古树,才见庭院之中,魏长生一袭白衣如雪正在练戏,眉目婉约含羞带怯,咿呀吟哦间百媚千娇仿佛真成了戏中女子,细细一看,又觉得魏长生的步法与旁不同,仿佛醉酒虚浮一般站也站不住脚,兀自如水中飘萍,随风舞荡,远望之正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一般的出尘美感,和珅忍不住叫了一声好,长生止了唱词,回过神来,无限轻柔地笑着蹲了个福:“奴家请和爷安。”
和珅一把扶起他,嗔怪中带点宠溺:“还没演够哪?恩?”长生咯咯一笑,顺势半倚在他怀里:“和爷终于有空来看我了?”
“现在是魏老板你贵人事忙,请唱堂会的从德胜门排到宣武门只怕都不够,冷落了我才是。”
在旁拉琴的诸琴师也都停止演奏,看着这二人金风玉露般地并肩一站,顿时觉得眼都不知望哪放了,兼之二人旁若无人地取笑调情,都是面上一热,早早退下。待人走尽了,魏长生才离了和珅,转身一指:“银官,给和大人备茶,我与和大人有要事相商。”他不再捏着女声说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依旧清亮,但极富磁性,听来平添了几分男儿豪气。
二人在石桌边两厢坐下,银官端上两碗蜂蜜釉子茶,有些紧张地看了和珅一眼,赶忙告退。
“草民靠嗓子吃饭,除了这润喉的蜂蜜釉子茶,旁的一概好茶皆无,还望和爷见谅。”长生一扬手,“请。”
和珅端茶饮了,果然沁凉润喉芳香无比,略点了头道:“无妨,我这嗓子原也不适饮茶。方才见你步法微妙与旁不同,却是什么名堂?”
“那叫跷工,是为了模拟闺秀女子三寸金莲一步数颤的妖娆步伐。”魏长生微微撩起衣摆,露出木制戏鞋,和珅偏头望去,果见与寻常的厚底皂靴不同,鞋底正中还连着个三寸有余的高跷,难怪走起路来如步步生莲,登台时戏装放下,便无人知道各种秘密——但要踩着这高跷唱作俱佳,演遍悲欢离合却绝非易事,没练个三年五载莫说想要有洛神凌水的美感,只怕摔都要摔死的。
和珅一挑眉,收回目光:“如此刁钻的把戏,与裸裎揭帐一样,只怕都是你魏长生的独创。”
魏长生笑着应了:“能在八百里秦川脱颖而出,那是我魏三的运气,但在京城百家争鸣还要拔得头筹,却绝非空有色艺就行——不想点花招噱头,你们爷么,还不是很快就腻了我们?”最后一句话又特意带上了女腔,惹地近来越发沉静肃穆总端着张脸的和珅却是忍不住一笑。
这个魏长生。明明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从扬名陕甘川蜀到问鼎京华中原,非要那秦腔之势,魏三之名,就此声动天下——但他也比任何一个戏子要清醒的多,当今世道,他这般的旦角儿想要独善其身是绝不可能的,遑论扬名立万,豺狼环伺迟早殉身那倒不如先委身于一个足以保护他的人——当今世上,权势柄天又足以保存他的也就和珅一人。他摸了摸唇上薄须,看向长生:他从来欣赏聪明之人——尤其是千难百险间还能时时保持理智冷静聪明处世甚至能踩着人肩向上爬之人——魏长生自是个中翘楚。
魏长生虽然一直见和珅对其笑语偃偃,但从来不敢真以为这出了名的“笑面虎”是好相与的——如今天下人都以为他是和相爷的禁娈,那些别有居心的蝇蝇苟苟,在染指双庆班前不得不先掂量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惹不惹的起权势熏天的和中堂。可和珅会主动帮他并真不求他什么回报,他至今也无法真地相信。咽下一口茶水,长生抬头看他:“和相,您为什么帮我?”
“帮你?我帮的是自己。”和珅袖了手,“太后的病因你的演技大有起色,皇上就高兴,皇上高兴了就是天下子民满朝文武的幸事,有何不妥?”还有一个目的——他却不打算对长生明说了。
“还有呢。”永琰眯着眼,一双凤目精光内敛,仿佛漫不经心地转动手上的玉扳指,“说详细点。”
“时人都说魏长生演诸淫亵之状,人所罕见,妖娆入骨,慈宁宫献艺后更是名燥一时,京中达官显贵趋之若骛,思之成狂。惟惧——惧和中堂专宠魏三,闹市之中众目之下尚一掷千金为他捧场……坊间俗语戏说‘阿翁瞥见也魂消’,说得就是和中堂……虽说这是风月情事无伤大雅,但和中堂毕竟枢臣首辅百官表率,如此轻浮,只怕倒叫傅家那帮人看轻了去——”穆彰阿话未说完,就被永琰折断扳指的声响惊地眼皮一跳,随即复又低头垂目,平静无波。
永琰冷着脸盯着地上的碎玉,信手抄过桌上的残茶,泼到割破了的手指之上,待那淋漓血迹冲淡着蜿蜒淌尽,他才一字一字地道:“查清这个戏子的底细。”
“喳!”穆彰阿忙点头答应——这是永琰真个发怒的前兆——他的主子明明近来已经绝口不提和珅,他甚至以为自己有意无意地进言挑拨起了作用,谁知为了这件事,永琰竟如此在乎,几至失态。
二人正议事,廊外就是一阵脚步声响,须臾间,一个旗装贵妇招招摇摇地掀帘进来,朝永琰行了个万福:“王爷吉祥。”
面对她身后的蒙古势力,永琰在抬眼的瞬间转了一副轻柔神色:“怎么了?”
沁兰嘟起嘴,抬手命穆彰阿平身,才在榻上坐了:“我要全府上下都换上旗装,就偏偏就有人不肯!我这个福晋还有没有当家主母的身份!”
这话一听便知又是针对卿怜,永琰按下心头陡起的不耐,尽量和颜悦色地道:“咱们现在已经逢皇阿玛恩赏,别赐王府,离宫就藩——你看看京城那么多的王府,谁家有立这么个怪诞规矩?再者,卿怜一双小脚,哪能穿的了花盆底还要塌肩凸肚的四下走动?”
“你不就是迷那狐媚子一双三寸金莲么!”沁兰冷笑一声,“拿布捆残了脚装柔弱四处勾引男人,汉人真是天生的下作!”
永琰凝了唇边笑意,冷冷地道:“这话别再让我听见第二次——你也是金枝玉叶,不该不知道我皇额娘祖上也是汉军旗人,这话真传出去,他吉王爷都保不住你!”利用苏卿怜平衡府中女眷势力原就是他一步棋,偶尔争风吃醋也罢了,但若有一点真地冒犯了他的权威他就半点也容忍不得——无论多贵重的女人都不能娇纵过了头,否则无法无天起来,谁还辖制的了她?
沁兰自小在家高高在上,何曾受过这等抢白,但无奈一颗心在新婚次日的清晨就牢牢系在了这个在晨露中穿花拂柳而来,对她解释“醉后失约”是何其无奈的俊美男子身上,最后只得委委屈屈地弯膝道:“是……”
和珅与魏长生之事,在京城官场之上传地沸沸扬扬越演越烈,双庆班干脆在后园子为魏长生造了座雅楼,专为招待和珅,和珅有时去时晚了,干脆就留宿于此,请魏老板出场唱堂会的戏份儿已经飙到了千两纹银,却依旧时常请不到人——
傅公府的老管家从没想到自己也会遇到如此难题,他尴尬地把事同几位爷并董额氏说了,才愤愤地道:“一个戏子竟也敢拿乔,咱们老夫人的五十大寿是皇上恩旨操办的,他是什么东西敢推脱什么不得空来!”
董额氏一手还捏着佛珠,一面不在意地笑道:“我不好这个,听不听什么打紧!那戏子不得空来,换个班就是,难道和那些东西去计较?”
福大爷灵安忙道:“太太,话不是这么说!双庆班如今是京城第一把交椅,请到请不到是傅府的面子问题。”二爷隆安也狠地牙痒痒:“大哥说的对,他后面是有人撑!他有这狗胆约莫还有人挑唆!想起这个就来气,老四居然跟他混到一块儿去了!又是帮他追缴议罪银,又是监工圆明园,俨然就成了他和珅的左膀右臂!这么着我还宁愿他象几年前那样撒鹰走狗游手好闲!”
原本一直闭目微笑一脸安详的棠儿猛地睁眼,不可置信地望向隆安:“等等!你们说的是……和珅?”
“可不就是他!从前还是三弟的属下,如今混成了首席军机大臣,瞧他那张狂样儿——太太大约不记得他了?”棠儿十年来皈依青灯古佛极度虔诚,除了福康安之事其他所有府里府外大事小事一概撂开不理,竟似闭塞了许久的人忽然被惊雷霹醒一般,瞠目结舌:“……纽古禄家的那个孩子?!”
“是。”隆安刚一点头,就见棠儿两眼一翻,竟瘫软在椅子之上,与灵安二人赶忙去搀,却见她瘦弱的身子筛子似地抖个不停,急地忙道:“快请太医去!”一面命人扶着顺气,棠儿好容缓过来,面上却是惨白地吓人,攥着隆安的袖子道:“康儿……康儿知道他……么。”
这话问的实在是古怪至极,隆安越发狐疑:“同殿为臣,岂有不知之理。”想了想,以为棠儿是为了和珅对富察家的威胁而担惧,忙安慰道,“太太莫急,他再猖獗,要高过咱们傅公府也没那么容易——三弟这些年与他争锋相对,互别苗头可以说也算打个平手,不至教他讨了便宜去……”
后面絮絮叨叨的许多话,棠儿已经听不进了,她有些失神地望向大厅上方华丽的藻井,直至那鲜艳的红与绿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
那个原本以为已经消逝了的孽障居然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当年那般折辱也压不碎他的脊梁么!和珅,他终究要回来报仇要毁灭整个富察家吗?!若非当年一点仁心,焉会留他命在以至今日的后悔莫及!她重咳一声,随即想到自己的儿子——这些年如何在毫不知情地情况下与那个男人明争暗斗,为保富察氏安荣富贵——心里不是不怜惜他的,但也只有一刹那,这点母子天性就又烟消云散了。
“不必叫太医了,我没事。”棠儿坐了起来,双目之中是久违了的精光四射,“你们说的对,我的五十大寿,是该好好操办热闹一番——怎么着,也是皇上的恩典么!”
她原本已是心如古井,无欲无求的了,可如今,却不得不再站出来,捍卫她的儿子——他的富察氏。
***
长生轻推开门,闪身进去,他的脚步极轻灵,可伏案疾书的和珅却依旧听到了脚步声响:“长安么?”抬头见了长生才道:“是你。”长生微微一笑,将手中捧着的珍珠粉放在案上:“和爷劳了一夜的神,也不怕眼迷了眼,好歹吃点?这东西最是宁神益智的——”
“知道了,放下。”长生近来可谓伺候地极其体贴。之所以流连此处不回府,倒也不全为作戏——这里毕竟幽静,进得楼中仿佛连前头的丝竹靡靡都可以隔绝干净,好过回到和府被那些赶着上门磨旋打通关节的官员骚扰,偶尔闲时还能听听被誉为“当世绝艳”的魏长生清唱数句,倒也是能解忧遣烦的美事一桩。和珅揉着眉心,抬眼却见长生似没听见一般,径直拿银调羹勺起了送至他唇边,微偏着头笑,看来仿佛二八少年风华正茂。“……你不必伺候我的。”和珅尽量柔和自己僵硬的脸部表情,“我原就说过的,我从没把你当我的……下人。”下人是好听的说法,实际等同于禁脔,长生抿唇一笑,从善如流地放下碗,转到他身后,轻捏着他的肩膀:“那我帮爷捏捏松泛一下?”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和珅也知魏长生是个外柔内刚之人,执拗的很,只得随他去了——接连几天的高强度办公,江南议罪银一事总算初见眉目,他也着实累坏了,虽有长安帮手——可自己对他——对这个曾经掌握他所有年少时不为人知秘密的男人——他再也不敢真地信任了。
那么多次的伤害过后,他这颗心里,除了算计,哪还有一丝半点的信任!
魏长生却似浑然不知,絮絮叨叨地与他闲聊:“……从前在四川练戏,师傅都是教我们拿一张长板凳,上面放着一块长方砖,我踩着跷,站在这块砖上,要站一炷香的时间,起初站上去,战战兢兢,异常痛楚,脚就象摆子似地不停地哆嗦,撑不了多大工夫,就得狠摔下来——这些孩子通常都要跪在碎瓷片里被打,之后不给吃晚饭——我摔了一次后就再也没摔过了,大概那时候的我,怕极了挨饿挨打——于是我从小就在师傅的棍棒下明白什么是‘不劳者不得食’,爷——”魏长生眨着眼,充满着蛊惑人心的光,慢慢伏上他的肩头:“爷——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了,爷就没想过假戏真作?”一只手已经撩开和珅的衣领,手如游蛇般钻了进去。和珅挑了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对上他的眼——“都说别演戏了,长生,你这心里,从来就没想过往这条路上走。”
呵。长生并不把手抽出来,眯着眼道:“人人都想捡高枝儿飞,过个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和爷却认为我这心里装着什么?”
“自然是戏——十年磨剑,一朝扬名,叫这京华中原都为你的秦腔如痴如狂。”
魏长生似乎并不意外,却没起身的意思,依旧柔着声看他:“那和爷又怎知我此刻是在演戏?”见和珅完全不为所动的表情,撇撇嘴直起身道:“相爷的涵养工夫是到了家了!真真没趣。”和珅有些迷惑了,这个男子时而妖娆时而狡黠时而清冷时而情热,方方面面竟都是他的本性,长生此刻却又安安份份地替他推拿按摩了,却在他耳朵小声道:“前些天御史台几个爷么来双庆班听戏——做东的曹老爷在门口见到和相你的车驾,刚想回避,却见是府上刘总管下得轿来,当即谓人曰‘一个包衣奴才都敢乘一品官轿招摇过市简直岂有此理,参他个逾制纵容之罪也不为过!’,和相还是小心为妙。”
御史台的曹锡宝。和珅有些诧异地看着长生,没想到他如此伶俐乖觉手眼通天,这就不是仅仅聪明慧黠了,难怪当年王擅望扶持苏卿怜充作眼线,原来灯光鬓影逢场作戏间美色从来容易使人失去防备。只是他也估不到曹锡宝会率先发难。看来他权威太过,朝廷之上不管好的歹的君子小人,都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只是却不知道这事可有人幕后策划,目的为何。正在心如电转时,长生一边替他捏捶,一面就着微敞的衣领向里看去,纤瘦合宜的胸膛上却有几道纵横浅淡的伤痕。“和爷受过刀伤?”
和珅掩了衣襟,状似无谓地一笑:“早年上战场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
“和爷从过军?”长生颦起精致的眉,他竟从未听说过,“伤成这般,当年定是痛到极至了。”
当年在金川莽莽密林之中,似乎真地伤地惨烈,极目所见都是血雨腥风充耳所闻都是惨叫呼号,自己挂了几道伤?却是真记不清了——可是却并不觉得疼,大概因为,那时候,身边有他。
“早就不疼了。”和珅按着胸,却在微微地笑。
因为那一道道褪色残破的伤痕,早已经从身体发肤刻到心底深处。
长生掩门出来,早已是月上中天。下得楼来,却见自己徒弟银官还在院中等着,身边树影下掩着道昂藏的身影。
居然还没走,在这门外一等就几个时辰——这些有钱公子哥儿当真奇怪的紧。魏长生行前数步,倾身行礼:“四爷。我已经劝和爷睡下了——您送来的珍珠粉我会请和爷按时服用。”
长安望向熄了灯烛的小楼,略点了点头,递上一张银票:“他在这留宿的日子,你要细心照顾,饮食料理也要细致妥当。”魏长生伏身接过,唇边噙着的那抹笑意依旧:“是。只是四爷,我不明白,为什么曹锡宝之事,四爷不亲自同和爷说去?”
为什么?他不是傻子,这些时日的相处,焉能看不出和珅表面的热络下刻意的疏离?当年在咸安宫里诸般情怀怕是再难回来了——这个消息是他偶然间在书房外听大哥二哥并刘纪二人商量出来的,御史言官从来就不是好惹的,当年钱沣一人就搅的江南十督抚人心惶惶,若真集合了这么一群人攻击和珅,确也麻烦的紧——但他却说不出口了,他怕。怕和珅承了他的情后的不自在,怕他知道他叛离家门的压力感,更怕他……依旧拒绝他的出手相帮……
“你在这风月场混老的了,难道不知人莫多口的道理么?”他却不想同一个戏子赘言,略带高傲地斜了他一眼,“记住方才我的话就是!”
魏长生恭送福长安离开,直到走地不见背影了,才在风中直起身子,将手中的银票看也不看地随手丢给银官,冷冷淡淡地只是一笑。
双庆班前忽然停下一顶官差簇拥着的杏黄色的轿子,知机的忙都开始窃窃私语——这分明是王府的轿子,这魏长生当真了得,惹地京城中那么多阔少皇亲趋之若骛。但轿帘掀开,却不是常来听戏流连勾栏的那几个风流王爷,竟是个面如冠玉的俊美青年,一身龙褂贵气逼人,但眼中的寒冰却教人几乎不敢逼视。双庆班班主赶紧迎了出来,虽不知哪位王爷驾临,却知道都是不好惹地,颤巍巍地矮下身去:“草民见过王爷——”
永琰不耐地将头一偏,穆彰阿忙道:“嘉亲王要召见魏长生。”
班主唬了一跳,魏长生除了出去唱堂会,余下的时间几乎都陪着和中堂,顿时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王爷,魏老板——不,魏长生他此刻,不得空——”
“混帐!你难道叫王爷等个戏子?!”
永琰没理他,拧着眉抬脚就往里走,班主吓地跪着拖永琰的衣摆:“王爷王爷,等我通传一声可好?”
永琰脚一蹬,已是大步流星地走进——不得空!自然!他正陪着和珅!
还未进后园,丝竹袅袅就声声入耳,道不尽的婉约风流。和珅政暇之余难得地在听魏长生排演新戏《销金帐》,见那长生抹了脸,一袭青衣束在腰间,在紫藤萝架下婀娜漫舞,步步生莲,包着梳水头贴片子,衬着粉面含春欲语还羞,更觉妩媚可爱。
和珅呷了口蜂蜜茶,点头道:“这儿弃用梆子改为胡琴,更是善于传情了——”忽见长生停了动作,诧异回头望去,登时皱起眉来。
几乎是瞬间,和珅方才的闲适散淡全都褪地干净,板着张脸起身跪下:“嘉亲王吉祥。”
永琰一步重似一步地迈开脚步,站定了,眼神一一睃视过跪了一地的人,最终在魏长生的脸上停下——就这么个不男不女的妖精儿,也值当和珅为他闹地满城风雨?
“和中堂好生自在啊!凉风习习美人在怀当真惬意——正事也不理了朝政也撂开了!”永琰气地眼都红了,和珅若真不爱男人倒真罢了,可如今,他不仅比不上福康安,连个下九流的戏子他都比不过!
魏长生低着头却依旧能感受到顶上灼热的视线——这又是闹地哪一出?略加思索,便故意一脸懦懦地开口道:“王爷误会和相了,和相每天上我这都带着奏章批红——”
“谁准你说话!?你配?”永琰想也不想地扬脚踢开他,那怨毒的眼伸教看惯人生百态的长生都微微一寒,倚在地上起不得身——他做什么这般看他,莫不是——
永琰头一偏,顺天府跟过来的衙役官差,就一面叫嚣着“伶人魏氏作淫艳戏以歪正风要拿到顺天府问罪”一面如狼似虎地扑过来就要拿人,几个胆小的琴师吓地奔走呼号,园子里顿时乱做一团。
“住手!”和伸气地失了常色,“我还在这,哪个狗奴才敢动手!”
一声断喝使众人都静了下来不敢妄动,嘉亲王凤子龙孙自然开罪不得,和中堂却也是万人之上一句话便要他们人头落地。永琰哼了一声:“和中堂要袒护这等下作的戏子?!”
此时的永琰简直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克制与理智,与个市井无赖有什么分别!和珅冷下脸:“有什么事还请王爷进屋详谈,莫要伤及无辜。”
永琰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也有一瞬间的懊恼,朝穆彰阿点下头去,提袍跟着和珅走进雅楼,将一地愕然的人们隔绝于外。
穆彰阿走上前去,伸手捏着魏长生的下巴转过来,居高临下地朝他斜睨一眼:“我们可以谈谈。”
魏长生一面拿着冰块敷脸,一面看向穆彰阿拿出的银票,嘲弄似地扬起嘴角——这些大老爷们就只能想出这个褶儿么!“王爷叫你离开京城,这些钱够你富足地过完下半辈子了。”穆彰阿冷冷地看着魏长生摇头笑出声来,“怎么?还嫌不够?”
长生歪着头,夹起银票瞟了一眼——打人一顿再给甜头?好一个恩威并施哪。三万两,这嘉亲王倒真舍得银子——可是钱,从来不是我最想要的。我只想要成个人——从小就在四川被辗转交卖,颠沛流离大半个中国,谁把我真地当个人来看?如今种种是为了秦腔光大更是为了他魏三留名青史!可惜这些王孙公子,永远不曾真将他当个人来对待。
指尖松开,几张银票轻飘飘地散落于地:“我不走。”
穆彰阿哼地笑了:“你是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下一瞬间,这个孔武有力的二品侍卫就已经伸手掐住长生优美的脖子,直到他涨红着脸左右挣扎,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你非走不可!”你走了才能进一步推动和珅与王爷的决裂,若到了这一步,他还一点也看不出永琰对和珅的心,那他才白进宫呆了整整五年!愕然忧惧之余早也暗下决心,以和珅之圣宠若延续到下一朝,他永世都无翻身的希望!忽然只觉得耳边一道急速的风声,说时迟那时快,自己下颚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拳,顿时眼冒金星,手一松,踉跄地跌坐椅上。
“你——”穆彰阿何等消息灵动,抬眼看去,竟是朝中新贵,富察家的四公子福长安!要回击的拳头立时收了回来——心中已是开始计较:这福四爷搅和进来又是什么原由!自己犯不着此刻就与他正面为敌,将来朝堂之上也不好相见。
魏长生剧烈地靠着长安咳嗽,一声重似一声,却攥着长安的袖子不住地摇头:“嘉亲王……来了——”
福长安猛地一惊,不由地心如乱麻,顿时不再理会穆彰阿,急忙推门出去。
二人赶到雅楼,却正好听见厅中一声脆响,似打碎了茶盏器皿之声,福长安不敢冒失,闪身墙下,点破窗棂向内望去——
永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如拉动着一个巨大的风箱,眼中也满布血丝,他踩过一地碎瓷,在和珅面前站定了:“……你还在执迷不悟!曹锡宝马光祖那帮文人言官不仅要参你纵容家奴逾制骄横还要参你殊宠优伶有碍风化实在大失人臣风范——我这是要帮你先铲除你这些会被人捏住的把柄!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那又如何。这是我的事,与王爷什么相干!”这点事他要摆不平,今日此刻焉能站在此处!
他漠然的生恶痛觉的语气教永琰心底都凉透,从前的他以他的悲欢喜乐为他自己的悲欢喜乐,而今,竟也成了一句‘与王爷什么相干’!“……那一次就如此令你憎恨吗?”
和珅象被刺中了七寸的蛇,顿时昂起头来冷冷地与他平视:“我早说过了,那一次的错是我自己傻地受制于人,从此后我再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而你宁愿要一个戏子!”永琰一手挥开,“我不明白!你和我一起能得到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你却偏偏要把我睬在脚底踩地一无是处!我贵为亲王,在你心里却比不过福康安——甚至还比不过一个唱戏的优伶!”
“你不明白?”和珅一扯他的衣领,将他往墙上压了,靠近他,几乎近地可以紊乱他的呼吸,“你罔顾我的意愿为所欲为,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一个男人——永琰,爱是互相尊重,你这般得不到就抢就夺的行为不是爱!”那是因为我等不及!我在你身边再久待你再好,你也不愿给我一点机会,还亲口要我成亲!但他一句话也说出口,只能哆嗦着,看着这个阴沉中越觉华美的男人,但下一瞬间,和珅竟伸手竟撕扯永琰的褂子,他骇然一惊,按住他疯狂的手:“你做什么?”“做什么?”和珅冷酷地笑,宁愿信口雌黄也要伤他,“你不是说不知道我喜欢魏长生什么吗?他肯雌伏于我,而不是象你那样肆无忌惮的强暴!你不是爱我么?那就象个女人一样的伺候我——”
象女人——??永琰张大了眼,在他意识恢复之前他已经重重地推开了和珅,大口大口地瘫在地上喘不过气来。
和珅拍去身上尘土,不无讽刺地笑了,这就是爱。就是一个皇亲贵胄不能自我牺牲而只要他无条件臣服的强制的爱!“嘉亲王,请回吧,你做你的尊贵王爷,我当我的军机大臣,同殿为臣,相逢陌路。”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永琰缓缓地伸手整理好衣服,起身,却不再看他:“就如你和福康安?”顿了下,他甚至笑了,“不,我还远不如他。你和他哪怕斗到双方都筋疲力尽两败俱伤了,也还依然,忘不了彼此。”
永琰开了门,昂首走了出去,背影却是萧瑟着,带着丝不为人知的悲伤。
我有时候真地恨他,把你变成一个恐惧爱的怪物。
但你不要忘了,这片江山,迟早有一天会换了主人。
暗中窃听的二人已是呆了,长安一直呢喃重复着几个字,长生想听,却辨别不出究竟说的是什么。直到他也起身,失魂落魄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长生才直起身来,想了想,却没有进楼——此刻的和珅,最不想要的,只怕就是别人的安慰。
回到自个儿的住处,银官儿忙打水为他净面,长生接过手巾,若有所思:“听说下个月傅公府老夫人做寿,请我去唱堂会?”
“是。那天师父先定了上裕亲王府那,因而就推了。”
“哦,那把裕亲王府推了吧。”不甚在意一般,魏长生漫不经心地道,“咱们,上傅公府。”
第四十七章 情切切公府悲欢 恨绵绵离宫聚散
傅公府许久不曾如此热闹了。往年傅夫人做寿,虽也一般地排场宏大,但傅夫人孀居之人素好雅静,耐不得吹吹打打,不比今次是皇上下旨,追念傅恒劳苦一生功高日月,下令由内务府拨款为董额棠儿大肆操办——傅家自然不缺这点银子,难得是“奉旨做寿”的通天体面。于是一时之间冠盖云集,前来讨好富察家几位公子以谋晋身之途的人更是快踏破了门槛。晚上间戌时一过,宫中颁旨,赐凤冠霞帔赐满汉全席赐如意金踝为董额氏恭祝寿辰,棠儿难得地退下缁衣素服,按品大妆出来,领着全家老小在正堂跪拜接旨毕,那流水似的筵席便正式开始,傅府为争体面,那银子花的更是如水一般,天上地下见过没见过的,皆无所不备。
福康安木着脸坐在主位,周围的喧闹客套觥筹交错和戏台上你依我侬风流妩媚仿佛都与他无关,当下有人觑见他脸色不好,只当他依旧因断弦闷闷不乐,便涎着脸凑上去道:“三爷心里不痛快可是因为房中寂寞?”自顾自地掩嘴一笑,伸手一指台上:“三爷,找乐子不只是女子才行——您可知道京城中最红的角儿魏长生?都说他是朵玫瑰花儿——又香又多刺儿,三爷若能将他摘下来,那可真是说不出的销魂滋味儿……只是听说和中堂一人专宠——嘿,怕只有三爷才能要的起此人——”但听得一声脆响,福康安信手摔破原本端着的酒杯,他扬起淌满水的手掌,冷冷地瞥过一眼,旁边伺候的家寿忙上前拿帕子将水拭干,不无同情地看着那个不知好歹吓地噤声的男人。福隆安听得此间响动忙循声过来,打发走了那人,才无奈地看向这个自己从来引以为傲的“弟弟”:“好歹是额娘生日,有什么不痛快不能先忍忍么?老四,你也看见了,和咱们不同心,额娘生日他也敢迟到,甘心给那姓和的作牛作马——虽然弟妹难产至死你难过是必然的,可你若总这么郁郁寡欢一蹶不振的,傅家还指望谁去?”
福康安没有答话。转头望向身边依旧空着的位子,心里一刺,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此时此刻,他竟真心地开始羡慕长安,那戏台上声声入耳绕人心扉的温柔淫糜更似一道利斧割在心间——他只觉得,他离地他越来越远,已经到了捉摸不透游移难定的地步,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如虚幻的泡末一般化为湮粉。
终是无声一叹,化作酒入愁肠愁更愁。
董额氏受了众人贺寿席间避内更衣后并不回座,却一路自西角门出了人声鼎沸的傅府,门外停着抬精巧的璎珞小轿,她紧了紧身上的大红猩猩毡,在侍女的搀扶下弯腰落座,才攥了攥手中一方金牌——那是当年乾隆送给她自由出入宫禁的凭证,却在已经束之高阁二十多年不曾用过了,似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头冷声道:“走罢。”
四个轿夫都是训练有素的下人,一句话不多说,脚下如飞,在瑟瑟寒风中半个时辰便从马神庙胡同一路西行,自东华门入了紫禁城,在暗夜里迤俪的宫巷中无声潜行。
轿子在一处偏殿停下,董额氏探头出来,这片矗立着巍峨宫阕一如二十年之前那样恢弘那样壮阔那样……阴森……
侍女接过金牌交给守殿的小太监,仔细嘱咐定要亲手交给养心殿的高公公,方才扶着董额氏进了殿,这里的摆设陈列一如当年,红偎翠依,珠帐宝屏,依旧鲜亮动人。榻旁的雕花铜镜明裎裎地倒映出她的脸,她顿时有些慌乱起来,忙伸手理了理鬓角。二十年来物是人非,镜中之人年华不复,早已凋零残败——平日里能夜夜颂佛心如止水,可再次身临其境,过去该有不该有的记忆便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那是掩不住藏不了的心潮起伏。
宫外隐隐传来脚步声,董额氏心头突地一跳,最后平了平衣摆,低头跪了下去。
门终于推开,夹着凉风阵阵,一双绣纹皂靴在她眼下站定,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伏下身子:“皇上吉祥。”
一双手轻轻搀扶住她,伴随着 一声若有似无的长叹:“傅夫人,别来无恙?”
一瞬间,棠儿的脸上的血色褪地干干净净!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见鬼似地瞪着眼前这个明明在微笑在她眼中却有如厉鬼的年轻男人!“你……你……和珅……”
“傅夫人起来说话,您这大礼,我如何担当的起?”和珅扯了扯嘴角,轻车熟路似地在榻上安坐了,“我听说今天是傅夫人大寿,怎么大喜的日子还巴巴地进宫来?”故意顿了一顿,“哎~是我忘了,您是想向皇上谢恩?只是皇上如今日理万机,未必得这个空——忘了告诉您,高云丛已经升迁左都太监,养心殿如今的总管头儿——是小贵子,夫人下次这金牌,可别送错了地方。”金牌落地的声音几乎割碎了棠儿最后一点伪装的坚强——她怎么能想到,八年……不过八年,当年那个任她宰割的穷小子就真成了万人之上的帝国宰相!“我要见皇上!”
“夫人……”他惋惜地一叹,仙鹤补服在灯光下泛着柔美的蓝光,“您还弄不清楚么?事到如今,见不见的到皇上已经由不得你了。”
“你这个奸臣小人!你敢挟天子以令诸侯!”
“夫人慎言。我是曹操那您把皇上比作什么?汉献帝?”和珅嗤笑一声,站起身来,“况且,夫人你根本还够不上那资格。”走前几步,玩味似地打量着这个给他带来整整八年的噩梦的女人周身难以抑制的轻颤,忽然压低了声音
,在她耳边道:“还记得当年夫人赏我吃烟的时候说过什么——‘别怨我,要怨就怨你——势,不,如,人’!如今,我也要奉送夫人一句——当今的情势,已经是我比你强!”
棠儿浑身一震,咬着唇第一次抬头瞪他——狠厉无情,如同一只捍卫自己领土的母兽。
“我这些年来总是在想,夫人的富察氏究竟是多重要呢?重要地不惜生生摧毁一个人全部的渴望与未来也要保他家门不坠?我倒想看看傅公府一败涂地万劫不复的时候,夫人的眼神还会不会一如此刻,如此尊贵动人……”和珅笑了,仿佛毫无机心。他似乎还不想把董额氏就此赶尽杀绝——在她看来却宛如戏弄濒死动物般的恶制而讥诮。
棠儿沉默了许久,久到相对而立的两人几乎僵化成石,她才忽然露齿一笑,竟有几分二八少女的童贞娇俏:“和珅,我当初真不该一念之仁放过你。”
“我有今日,都还得感谢夫人当日不曾赶尽杀绝。”和珅眯起眼,“夫人还是不够狠,若斩草除根了,今日还有和致斋站于此处的余地?”
“你以为如今的你已是胜券在握?”棠儿转过头来,讥诮地看着他——此刻的她已经全然恢复了理智,“我却不知道这八年来,和大人与康儿,同殿为臣,相逢相见是否一如当年?”
当你葬送富察家百年基业之时,也将你与福康安最后的一点感情就此埋葬!
这个道理,你知,我也知——这是个你永远胜不了局!
和珅凝住了笑意,藏在袖中的右手逐渐握拳。
棠儿忽然扬首笑了,仿佛今日落于下风的并不是她。她走前几步,径直开了门向外走去,寒风吹地她的衣袖都鼓鼓荡荡,飘飘扬扬,远远望去,她的背影竟如就快被这强风生生折断一般——
和珅,你再春风得意,也必一辈子不得所爱!
福康安被扶进房的时候很有些头昏脑涨,满室昏黄暧昧的烛光下他甚至不能分别扶他进来的是何人了。一双手按住他的肩将其缓缓推倒,而后替他宽衣解带,当那只手滑进他的胸膛的瞬间,福康安忽然睁眼,牢牢攥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
魏长生掩嘴一笑:“三爷,您这么使劲儿抓着我的手,我可怎么伺候您呀。”
“你走。我对玩男人不敢兴趣!”福康安猛地记起他是谁,恼怒地爬起身来,顿时觉得脑子里突突地跳着疼,不觉得几分懊恼——黄汤下肚,他竟连自己最自傲的冷静持重都失了。
“走?福二爷可是给了我好大一笔,叫我好好伺候着您‘舒舒坦坦’的呢。”嘲讽似地勾起唇角,魏长生浮出他惯有的颠倒众生的艳丽笑容,依偎过去,吊着眼看他,“三爷……好不好这口,何妨拿我一试——”他凑上自己的唇最后的这句话已经消失在唇齿间,几不可闻。
福康安深吸了一口气,奈下心中翻涌思潮,冷冷地道:“你既已投身和珅,何必又到我这投怀送抱!”魏长生轻笑一声,倒在福康安怀中,调弄着他已经敞开的衣领:“三爷,都说您与和爷有隙,连那上朝的道儿都不走同一条——和爷昨晚才在我那留宿,那份销魂滋味儿还留在我身上,三爷,您可要尝尝?”福康安眼中一热,酒气上涌夹杂着不足以外人道的嫉妒愤怒,翻身将魏长生压在身下,粗暴地扯开他的衣服——为什么!为什么那个男人真地可以毫不在意地周旋于那么多个男人之中,他不能相信他的心里真就忘了当年的一切!
魏长生恰到好处地呻吟挣扎,激地福康安狂性大起,想着和珅几个时辰前可能就在这副身子上翻云覆雨,竟真起了几分性质,强制性地捏住他的下巴,低沉嘶哑地吼道:“他是怎么抱你的?”用力地咬上他的唇:“这样?”转而到他优美白皙的脖子:“还是这样?”长生吃痛地颦起眉头,在心里无声一叹,打叠起几分认真的笑容:“是这样。”右手从敞开的衣服间探了进去,轻轻按在他的肋下。
福康安愣了一下,象被烫着了一般忽然哆嗦着推开了魏长生,坐在床上不住地粗喘着。
这是他在金川为救和珅生受了索若木三箭留下的伤。这三箭当年差点就要了他的命,可他从不后悔,哪怕在那一瞬间他舍弃了主帅性命舍弃了军人的荣耀舍弃了傅公府的尊严责任,他都不曾后悔!
“和爷身上也有这伤,只是,比三爷的还多的多。”魏长生也撑起身子,一头青丝柔柔地倾泄散落,“我总问和爷,这么多密密麻麻的伤痕,可还疼?他总说这么些年过去,早就不疼了……但和爷其实每逢下雨湿冷的气候腿总是针扎似的疼,又常有气促之症,多少次劝他调养身子,他却也总说‘不碍事’的——因为那伤那痛,早已经深入骨髓血脉之中,永生难以愈合……”
福康安失神地瘫在床上,伸手覆住额头,一下一下地摇着头:“他还记的……他还记的……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当年毫不犹豫地离开我!就为了无上权力!为了青史留名!”
“三爷。和爷同你一样,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他的选择他的处境,你都该懂!否则你就不配当面质问他一句‘为什么’!”魏长生不知何时早已褪去了一身媚气,清清冷冷地看着他,福康安愣了一下,还欲说话,却忽然听见门外几声争执,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惊慌失措地拦阻道:“四爷!您不能进去!”
“滚开!”门被轰然踢开,在富察家已被视为反叛的四公子福康安此时才出现在傅府,却是一脸勃发的怒气,待看见纱帐之间二人衣不遮蔽体的羞人情态,顿时怒不可遏,大踏步上前掀飞帐子,提起他从来敬畏如天神的三哥的衣领,一拳挥去:“你还有工夫在此寻欢作乐!”福康安虽然猝不及防,但天生的武将直觉却使他利落地将头一偏堪堪避开了这一击,怒而瞪他:“长安,你这是做什么!”
是啊!我在做什么!为和珅受的苦忍的痛打抱不平?!他却不能帮上一点忙!甚至当初,是自己的丑陋的嫉妒心与独占欲导致那两人误会重重相见为敌的整整八年!
“哥……”他沉痛地闭上眼,“你救救和珅吧。”
隐藏了八年,悔恨了八年,他终究替代不了福康安,这是命,他却在当年执着地不肯认命!
魏长生刚出了门,就觉得一阵寒风吹来,朱红的雕栏上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这也是他来京城见到的第一场——初雪。
银官忙将手中准备好的银鼠披风搭在他的肩上,不无担忧地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魏长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幽幽地道:“为了他,这俩兄弟,迟早有一天得开诚布公地谈一下。”
“师父……您为什么,要为和相……做到这步?”魏长生自幼被爹娘卖入戏班,弱肉强食你死我活中他比谁都明白明哲保身不惜一切向上爬的道理,十三岁那年因着师父过于催逼唱戏,早早地倒了嗓,清亮不复——需知唱秦腔最要紧地就是要声耸入云刚柔并济,魏长生几乎被扫地出门,人人轻贱,连班里的师兄弟都看他不起,什么下贱活计都能支使他做,又因着他标致,他师父竟六百两银子将他转卖青楼充作杂役——一年之后,魏长生倒仓康复,如脱胎换骨一般卷土重来,自己搭班唱戏,嗓子虽不复当年童音清亮,然气促音生高调低吟收放自如宛然天成,竟练就一副世间罕有的“鬼嗓”,形容举止皆妖媚娇柔甚过女子,一时声名大噪——却没人知道那中断的一年里,魏长生在那十丈软红富贵风流乡发生何事,从此他台上长袖善舞台下八面玲珑,一步一步将其余秦伶名角排挤殆净称霸梨园——也就是那一年,银官成了他的大弟子,他却从此没看见师父真心笑过一次。
除了逢场作戏除了暗中算计,他的脸上就从未有过一丝真正的笑——他总以为魏长生实际上是冷的,冷心冷面冷淡人生——然而他竟肯为了和珅做到这般地步,真的值得?
魏长生系好披风,凝视着不远处的几斜怒放的红梅出神:为什么这么做?大概……因为只有他……把我当成与大家一样平等的人罢。其余诸人,无论如何地百般讨好为他痴狂,打心眼里却依旧当我是个人尽可夫的下贱玩意。
我这一辈子,谈什么名扬梨园誉满天下,说到底,也不过求一个公公平平清清白白在世为人的机会……
捏起兰花指,魏长生复又幻化成那台上最多情的娇柔女子,轻点梅花,吟哦浅唱: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在融融落雪中,长生轻轻一笑,平生几多寂寥:“走罢。”
***
“……和珅如今一呼百应,风光无限,你却要我救他?长安,这不会又是你们商量好的吧?”福康安平复下来,唇边的笑痕也带上了一丝刻薄。
“和珅得罪了嘉亲王——”
“够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嘉亲王对和珅何等倚重——即便他得罪了王爷,也是他醉心名利的结果,与人无尤!”福康安冷声一笑,“他当初为了飞黄腾达宁可——宁可卖身求荣,今日却是自食恶果!”
“三哥——”长安拦住他,眼光闪动,“你心里也知道和珅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他当初为进身宫廷娶官家小姐,为脱颖而出柔媚伺君,为排除异己不择手段,为谋将来事再投靠嘉亲王,他虚情假意至此——你却要,却要——”福康安一咬下唇,恨声道,“却要我依然将他看作当年之人!三个月……仅仅三个月的时间他都不愿意等,就背着我——”
“不是的,三哥!”长安眼一闭,竟提袍跪下,“当年不是他不愿,是不能!他曾经几次三番来公府找你,是我从中作梗——你出征时候留下的信,从来就没到过他手上……”
一席话如晴天霹雳,震地福康安连退数步,不可置信地望向这个从来嬉笑怒骂跳脱无形的弟弟——怎么会?长安不是和伸打从咸安宫就一起玩大的至交吗?!他为,为什么——可他……他还是回来了——和伸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能亲自来问他,他怎么能就这么轻易绝情断爱,去为一个女人披上婚服!
“他大婚之时,连迎亲都是刘全搀他上的马——因为那时候……他为着戒烟生生扒下一层皮……我亲眼见着和琳将他五花大绑看着他哭地撕心裂肺也绝不敢松手——三哥,你怎么就没想过,和珅那样的人,若非被逼地走投无路,又怎么可能自愿去碰那该死的鸦片!”长安以手覆面,滚烫的泪水涌出指缝,“我一次次地想帮他,却一次次被拒之门外,直到他们举家搬迁,和珅入宫我才彻底失了他的消息……”他猛然觉得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扯离了地面,他睁开泪眼,对上福康安充血的双眼:“是谁干的!你为什么瞒我——为什么当年不告诉我!”
“查不出来。”长安摇着头,悲哀地一笑:“我……曾经自不量力地想要取代你——却发现,我无论等上多久,在他眼中,连你的背影也不如……”
福康安松开手,踉跄地跌坐于椅,怔了半晌,才忽然挥手,拂落了案上陈设的描金银盘,在地上碎作千片。
他粗喘着看一地的破镜难圆,一股酸热涌上双眼,他想起了和珅每次看他的眼神,如此倔强,如此坚忍,却也如此哀伤……原来,他从来都不曾真地明白他。
深夜的傅公府忽而又起骚动,马房中好容易因着老夫人大寿捞到几坛好酒的马夫刚刚醉眼惺忪地躺下,就听门外一叠声的要马,刚不耐地吼了句“谁要啊?!”一看大步流星跨进马厩里的高大身影,顿时酒也吓醒了,喊了声三爷,屁滚尿流地就去备马。
福康安此刻的脸色冷地吓人,细细望之,眼角却还有一抹微红。几乎是抢过马缰,福康安狼狈地胡乱擦了擦眼,大踏步向府外走去——不管了!这江山社稷,世家荣辱,又与他何虞!任他孤身一人于虎狼环伺之中苦苦挣扎直至体无完肤——他却从来只知责怪误会愤怒与不甘,何曾设身处地地站在他的角度,问上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又一个的误会他不想解开不去解开而要选择盲目的憎恨。
为什么不想伤害却次次彼此将刀剐进对方的心底。
为什么心中明明有爱——却因着这该死的骄傲自负一次次放开他的手!
怪他,怪他,还是怪这天地不仁!
他牵着马出了府,翻身而上,那战马发出一声长嘶,似扯裂了万籁俱静的子夜,他心里,仿佛也瞬间出现了几缕曙光——他要去找他!现在!立刻!
福康安调转马头的瞬间,却在那蹄雪四溅间看见那顶傅公府的轿子自皇宫方向徐徐行来。
轿中的妇人落了轿,第一次那样冷漠地看向自己的儿子:“……你要去哪。”
福康安动了动唇,对着自己的母亲,他始终说不出自己的真意。棠儿走上前去,轻轻拨落头上的昭君套,任那纷扬的雪片絮絮地扑上她隐现斑白的两鬓,她握住福康安的手,冷的象冰:“你随我来,我有话同你说。说完之后,你何去何从,我绝不拦阻。”
望着自己突然疲老凋零,说话竟破天荒地带上一丝软弱哀求的母亲,福康安哽咽了一下,终究强奈下满心激荡,下了马一步一步地跟进府里。
棠儿却没有回房,独自领着福康安进了自己平日颂经上香的佛堂。青灯古佛袅袅烟烛间棠儿止了步,慢慢地伸手细细抚过香炉中未烬的残灰。
和珅……我董额氏要保住的东西,就没人抢地走——你也不外如是!
过了许久,她才回身看向福康安:“康儿,额娘已经五十岁了,你阿玛当年去时,还不到这个岁数。这一晃眼,就整整八年过去了。”福康安根本心不在此,有些急噪地胡乱点了点头,却又听棠儿道:“今日为我做寿筵开百席,这是难得体面,也是皇上给我,给你,给富察家的恩典——我本也这么想地,所以,方才入宫想见见皇上,亲自谢恩……可我错了。当女人还在为曾经的感情长吁短叹,男人或许早已转身,去追逐另一段新奇有趣的感情——男人说的“忘”,总是比女人要决绝的多——君心易转这个词我此刻才能体会明白。”
福康安此时才气地一抖——这个身世是他一辈子不愿宣诸于口的耻辱,他的额娘怎么能如此轻易甚至习以为常的语气漫不经心地出口!棠儿一脸平静地看他:“我没见到皇上,却只因和珅从中阻扰——你二哥说的对,这个人留着迟早对富察家都是个祸害!”
“额娘!”福康安腾地起身,拉着脸道,“您就安心礼佛就是,朝中之事不必费心——即便和珅是祸害,也是我们逼出来的!”
“看来你知道不少事。”棠儿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面上虽笑,却仅仅动着脸皮,看来诡异阴森,“只是我就是不明白,一个男人,还是被那些贱民糟蹋过的男人,怎么就能让那么多人为之神魂颠倒!”
福康安一怔,他完全不知棠儿所讲何事,什么糟蹋?谁?……和珅?和珅!“当年是你威胁和珅离开?!是你逼和伸吃鸦片?!”他一瞬间明白过来,顿时咆哮出声——心里的恐慌如决堤的潮水般肆虐泛滥!棠儿虚弱地一笑,刚想点头,就摔进了福康安的怀里,福康安手中一沉,只觉得她的身体如坚冰一般,顿时骇然,充口而出的憎恨瞬间凝结,他忙将她翻过身子,只见她青白的脸上一点红唇早已失了血色,泛着层诡异的蓝光:“你——你服毒?!来人!快来人——”
棠儿惨然一笑,依旧沾着香灰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攥着他的衣服,用力地纠结着,似不甘更似警告:“从前,我心里只有你阿玛,如今你阿玛早就去了,我心里……也早成了活死人——我活这辈子……早就够本了——但如今我死,却是和珅一人所害!”
胡说!福康安双目炽红——和珅从未对不起过傅家。却是他以及他的家族对不起他在先!棠儿咧嘴一笑,大量的鲜血染红了编贝般的皓齿,淋淋漓漓地还在望下淌,观之可怖:“毁我富察氏就是绝我性命!实话……告诉你……当年是我,逼和珅离开你……但他实在太倔强了,倔强地我想撕裂他!而今他来报仇了,我焉有不死之理……康儿,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傅家唯一的希望……你,你要记着一句话——你要是抛下傅公府同他在一起,富察家列祖列宗,你的生身父母,死后都必化厉鬼纠缠尔等一生一世!”
她圆瞪着眼,揪着他的手青筋毕露而陡然僵硬!“额娘!”福康安被雷击中一般痛苦地抽搐着——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的父母,摧毁他一生的挚爱!他崩溃了,第一次受不了地跪坐在地,仰天长啸——
为什么!!!!
入冬伊始,因着乾隆带着容妃并几位阿哥近臣巡幸热河,于避暑山庄接待班禅六世,和珅由于精通藏语而随驾前往,留下十一阿哥成郡王在京监国,趁此机会明里暗里反对和珅的几股势力就汇合在了一起对“和党”发起了猛烈攻击。先是陕西道监察御史曹锡宝状告和珅家奴恃主横行,公然冒用一品朝官车驾招摇过世,劾其‘持势考私,衣服、车马、居室皆逾制’言之灼灼,然奏折一上如石沉大海,曹锡宝一怒之下,公然截了和府车驾,带着顺天府的衙役一把火将那轿子烧个精光,大火腾空浓荫蔽日,一时之下众人侧目,各种流言喧嚣尘上,曹氏之勇而无惧一时传地沸沸扬扬,被人称为“烧车御史”——物议沸腾,迫使原本不当是回事的乾隆帝在承德也坐不出了,只得下诏宣曹锡宝承德见驾。同时御史谢振定上奏折以西秦腔淫靡不堪请旨奏禁,以正京城人心——天下无人不知魏长生与和中堂之亲密,明眼人一看即知奏禁秦腔也是针对和珅而来。
一时之间,朝上局势如山雨欲来风满楼。
和珅却自巍然不动,仿佛外边闹地如何沸反盈天都与他无干,自在承德负责接待班禅一切事宜,并总理筹建“外八庙”工程,乾隆因此命其兼任理藩院尚书,管理蒙、疆、藏,三个地区的一切外交事务。
一日,乾隆以此事笑问和珅,和珅却提衣跪了:“皇上,奴才从来不敢纵奴逞凶,若真有如此情弊,还请皇上严加惩处,杀一儆百!”乾隆不过是说笑几句,没承想和珅如此大义凛然,只得将刘全也召来承德,与曹锡宝对簿公堂。刘全一来,衣着寒素周身坠补白发苍苍,一见乾隆就吓地老泪纵横,一口一个“冤枉”,言称和府上下皆小心谨慎,无有骄奴逾制事。乾隆审问才知曹锡宝曾未请旨就将刘全下狱,顿时勃然大怒,以曹锡宝“诬告忠良无中生有以邀虚名”等罪革职。一时间群臣哗然,傅家党人奔走迎救,乾隆看在眼里,召协办大学士纪昀问罪,纪昀年事渐高,又曾经远戍新疆着实怕了,便违心地在乾隆面前竭力表白,声称自己对曹锡宝毫不知情。乾隆见他如此露骨激烈的反应更是认定他是幕后主使,冷冷一笑,遣其速回北京。虽无明惩,纪昀至此圣眷乃绝。
伺候乾隆与容妃进了膳,和珅才从烟波致爽殿退出,刚走进万壑松风殿,就见众人早已经等候多时。苏凌阿吴省钦等人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和相。”惟有福长安神态复杂地看了和珅一眼,方缓缓起身道安。和珅不以为意地随手一扬命众人坐下议事,苏凌阿先是扬扬自得道:“和相这招将计就计果真厉害,那帮人死也想不到我等早有准备,还白白搭上个曹锡宝!经此一来,和相威权更重,再有敢与您不齐心的,曹锡宝就是榜样!看看傅家那帮人还敢不敢轻狂——”一句话未说完就想起福长安也在座,这话是把他也绕了进去顿时吓地噤口不言。一旁的吴省钦是个老翰林了,原本一直在翰林院碌碌无为直到和珅点他中了进士,近来才能逐渐取代纪昀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笔墨,见状忙转移话题道:“只是下官不明白,曹氏之事早有耳闻,怎么平白多出个奏禁西秦腔之事?若说以此攻击和相,未免太不够格。”
长安心里知道此事必缘自永琰的,却闭口不言,只是冷冷地瞥了苏凌阿一眼——他出身高贵天生骄傲,若非为了和珅他只怕永远不屑与这等小人为伍。
“此事虽看起来平平无奇,锋芒所向也不过是个戏子,但来势汹汹,步军统领四下招贴文书说要‘秦腔伶人刻日出京’大有不达目的势不罢休之势。”吴省钦沉吟片刻,又道“不过和相必不为此区区小事而乱大谋,我们已拔掉一个曹锡宝,何妨此事就让他一步,一个优伶,驱逐罢了。”
和珅放下茶盏,第一次开口说话:“……不行。我的人我护不了,明天就有人要骑我头上!魏长生不得离京!动他双庆班,就是向我和某叫板——我倒看看,京城有谁敢逐他!”
众人齐吃一惊,尤以长安为甚——他明知此事是永琰暗中为之,却铁了心要与永琰撕破脸为敌,只怕以那嘉亲王的心胸,二人正式决裂对面为敌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永琰果真气急败坏,一手拨落案上茶碗,一声脆响之下裂作齑粉。
穆彰阿在旁暗自一惊,只要碰上了和珅,他这主子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就烟消云散,却依旧低头道:“和中堂也委实过分了,王爷之尊在众阿哥中都是头一份的,在京监国的怎么着也该是王爷,怎么一转眼改为成郡王了?若非和中堂在君前进言,谁人有办法改得了皇上的主意?”
永琰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心里如百爪饶心:他是在向我宣战!他当年能立得了我如今自然就能改立他人!不论是老十一还是老十七,还不是他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和相爷一句话!你无非就是想告诉我这个道理!那一次,就这么令你生恶痛觉——我只是想好好爱你,有什么错!你就非要恨我至此?!
忽见近侍匆匆进来,刚给永琰行了个礼就忙道:“王爷,京城八百里加急,台湾林爽文反了!杀了县令知府,自立为王,福建巡抚常青带兵征讨被打地只剩百余亲兵退回大陆——台湾已成孤岛,空悬海外!”永琰与穆彰阿都是一惊,暂时将心思从和珅身上收了回来:台湾天地会闹地厉害,他们早有耳闻,可不过就几场刁民闹事,怎么忽然就闹到如此不堪收拾的地步?一群乌合之众占山为王,就能打的官军屁滚尿流?成个什么事?!
“常青这混蛋行子!往年进京给我请安我就看他不地道!丢脸跌份到了这份上看我如何整治他!”永琰毕竟心怀家国,此刻也是恨地牙痒痒,却听那近侍接着道:“嘉勇公福康安已经主动请缨,督战台海,如今已来了承德陛见,不日就要出兵!”
穆彰阿倒张大了嘴:“福公爷不是恰逢母丧,还在家丁忧么?怎么——”
永琰沉着脸,冷冷一哼:“……看看去。”
从烟波致爽殿跪安出来,福康安并不意外地看到自己的弟弟,在一地将融未融的残雪中无声静立。他挥手摒退跟着的随从,上前与他并排而行,两个一般伟岸却萧索身影穿过云山胜地,穿过万壑松风,踏上芝径云堤,待渡过这片波涛万顷的湖面,承德避暑山庄的正门丽正门就远远在望了。
真要踏出了这道门,便是天涯海角永难相见。
他止了步,刀凿斧刻般严正的脸有了一丝松动——明明已经立了誓,为何还是放不下——怎么可能放的下呢?事到如今时至今日,他与他并立于帝国颠峰,却已注定彼此不得相守的终局!他终究无法漠视亲娘的鲜血无法践踏过傅公府的荣耀,去追求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什么功高千古什么名留青史都不过是禁锢他的一座雕梁画栋的牢!
可叹可悲的是他自己走不出来。
“此去台湾,剿匪善后与民生息,也要三五年工夫。待台湾事了,我会请旨督抚闽浙两广——总之,不会再回到京城。长安,你好好看着他,替我。我们富察家亏欠他太多——”
“三哥。”福长安转头看向逢母大丧后陡然间老了十岁的男人,“你真要这么做?”
福康安闭上眼——嘴唇哆嗦了一下,就向前迈了一步——
“三哥!湖东的烟雨楼乃拟嘉兴烟雨楼而制,湖光山色乃全园之冠,皇上看着可意,下诏挪为和中堂日常办公起居之用。”福长安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漫指那雪雾残霭深处,微微眯起眼眨去泛起一点波光。福康安一愣,下一瞬间,在他的理智还未能理解和消化这个消息之前,就难以自制地转身向烟雨楼拔足奔去!
门陡然推开,凉风夹着雪片飕飕地刮进来,吹散满案公文。和珅啧地一声,忙弯腰去拾,却看见那双眼熟的牛皮皂靴踏在他的眼前。
他有些愕然地抬头,福康安?——不,不是福康安。大清一等嘉勇公永不会如此衣容不整彷徨无措。
然而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忽然大踏步地进来,连门都不及掩上就忽然将和珅拥入怀中!
“你做什么——”和珅在心惊之余竟泛起了一层颤栗,用力地想推开他,“你们又想做什么?”
福康安将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肩膀,用尽全身气力一般地钳制紧拥着他,两人身上的一品文武官服都被揉搡地皱成一团,他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声音却第一次如此哀伤且无助:“对不起。”
和珅愣住了,那么多年过去,他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臆测猜度有朝一日他们不再为敌人究竟会说些什么,但他,独独没料到这句——对不起……
这一个拥抱,蕴涵了过去十年里他们所有的相依为命和相争相忌,如此甜蜜,如此苦涩——
如此心酸,凝结在这离别前最后的胶着里。
福康安终于缓缓松开了他,却舍不得远离似地凝视着他的眉眼——那张比起十年前更加深沉却又更加动人的容颜,他动了动喉咙,微微地贴近他,在这一瞬间,他几乎要吻上那暌违许久的双唇——但是,他是福康安。
董额氏漫天的鲜红的血在皑皑雪地中绝艳地绽放,宛若地狱中的彼岸花。
饮过忘川水,从此无情无欲,洒血疆场——这或许已成宿命。
所以他只能遗忘,只能逃。
是不是不再相见,那份噬骨的折磨心痛就会略轻几分?
“对不起……”他低声一叹,任那灼热的气息扑在和珅冰冷的脸上,再一次如此呢喃,最后望了他一眼,一步步地退后,直至最终匆匆转身离开,留下心里那句难堪出口的——
我爱你。
和珅仿佛一直都没能回过神来,他呆怔着,脚下一软跌坐于地——他简直不敢置信,心跳却剧烈地跳动着,越来越快,引发一阵痉挛似的剧痛——为福康安彼时心如死灰的表情!这算什么?!为什么每一次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可以将他遗忘的时候,他总要一次次地出现,给他微末希望的同时又在瞬间剥夺地干净!
他微张着嘴,急促地喘息着,发乱衣散地瘫在地上,却没有一丝气力起身,他越喘越急,一只手胡乱地在身上掏摸着——不,不对,没有香包了,他的另一份感情的维系也早已被他亲手刨了干净!
他仰起头,任两行热泪从干涸已久的双眼中喷涌而出,难止难歇。
微敞的门外,永琰在暗冲沉默地看着,直到他的紧握的双拳暴出狰狞的青筋,他才陡然转身,向御园深处行去,在湿漉漉的残雪未化的地上深深浅浅地踩出两道淋漓的水印。
他此刻方才明白,和珅已经成为他此生圆不了执念戒不了的毒——要得到他,惟有真地龙登九五,坐拥江山!
第四十八章 暗伤情皇姑离京 定藏边福帅封王
乾隆四十六年,一等嘉勇公福康安领兵督战台湾,行至闽浙方知匪患之重——台湾全境除府城诸罗与鹿耳门港等零星小城泰半已落入林爽文之手,福建水师受命登陆援救却屡屡被反军击退,已是军心大乱势如火急了。福康安行营九月终移驻福州,召令黄任简等将放弃台府死守台海咽喉鹿耳门,一面顶住了朝廷清议屡屡催战的压力,雷厉风行地解散了腐败无能船破炮锈的福建水师,只带自己亲自带出来的太湖水师五千精锐,一面命人火速赶修战舰,急的兵困台湾的黄任简柴大纪等将抓耳挠腮,防御战线已经一缩再缩,林爽文攻势一日猛似一日,皆因怕了这百战百胜的战神福康安!
福康安下令日夜兼行督造炮舰的命令才下,京城就拨来军饷一千万两白银,却是和珅从议罪银中拨划出来,大解福康安整顿军备的燃眉之急。随军征战的参赞将军海兰察复又不解,福康安见信只是苦笑而罢,一挥手,便离席督战——惟有这远隔万里的二人心中方知,这儿女情长,此时俱要化做千秋家国,或者此刻才是二人真地能并立于世的唯一契机。
十月二十七日夜,南风大起,携着迷离秋雨袭至厦门,福康安披挂整齐,万名将士齐集码头待命,天尚未亮,战鼓擂遍,福康安焚香谢天,回首望去,苍茫波涛之上千船万舰墙桅如林,顶上挑着的节绒帅旗猎猎飞舞,忽然振臂一呼:“三军听令,全员登船,依次出洋——十二时辰之内登陆台湾!”
船借风势,破浪飞行,不损一舰而自鹿耳门登陆,随即与闻讯赶来截击的林爽文大军短兵相接,林爽文自福康安抵达福州伊始变重兵把守入海口,这场仗义军以逸待劳杀地着实惨烈,然此次官军皆福康安亲兵,遭遇起义军的埋伏后“屹立不动,枪箭齐发”死伤无数也不后退一人,少经战阵的起义军从未见过这样不怕死的官兵,于是阵脚大乱,反而一战即溃。初战告捷,福康安刻不容缓,兵分五路进攻嘉义,以解诸罗之危,次年初,攻陷林爽文的“国都”大理杙,活捉林爽文并天地会头目,义军余者至此闻风丧胆,再无战心,福康安如秋风疾扫,登台不到半年就廓清全宇。捷报传来,乾隆大喜,第三次着福康安绘像紫光阁,于嘉义县立“福康安纪功碑”并破天荒擢升恩封其“贝子”爵位——为清自撤三藩以来非爱新觉罗氏得封皇爵之第一人。同时大赏百官,和珅以“襄赞军务”有功,得封三等忠襄伯。
但福康安有感于林爽文之反实乃“官逼民反”之,故并未凯旋回京,而是自请为闽浙总督,亲自留在台处理各种善后抚恤安民春耕事务,如此三年,台湾大治。
乾隆五十年,安南蠢蠢欲动再犯边境,朝廷加福康安大将军衔,就近领兵前往平乱,前锋部队刚到广州,安南国王闻福大帅领兵竟吓地不战而降,自愿五年一供,全军退出中国边境,只求福帅“莫加兵问罪”,一时之间,引为笑谈。
和珅轻轻一咳嗽,觉得肩上一重,一件雀金斗篷就覆于身上,他放下奏折,含笑看向身后清俊的小哥儿:“这么快就下学了?”
丰绅殷德掩嘴一笑,往父亲怀里一猴,红扑扑的脸蛋还淌着汗:“阿玛~~”
和珅掏出怀表一看时辰,不觉地摇了摇头:“又逃学了,你也十一岁半大人一个了,哪有动不动就逃学的世家公子?”
“你越来越象福四叔了!”丰绅殷德扁扁嘴,“逮着机会就教训我——咸安宫的师傅都是看碟下菜儿,不论我写的文章多狗屁不通,他们也都涎着脸恭维什么‘雏凤清于老凤声’,谁不知道他们是想讨好你啊?”
和珅莞尔一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这座官学虽也一般是学文著作之地,却早早浸染了宫廷中无数争权夺势的墨黑——从他踏进咸安宫之时,就已看地明明白白,如今却是屈指十五年矣。
丰绅殷德眼尖,就着父亲的肩膀看见那奏折上的名字:“‘奴才福康安奏请自为两广总督署理‘十三行’事务‘……二叔不就是跟着福大帅出征安南的么?我在学里竟日听人说福大帅如何英勇无敌百战百胜,怎么皇上不把他调回京城和阿玛一样也当个中堂呢?非得一处一处地换地方呆,连带着二叔也归不得家。”
和珅怔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道:“那是皇上爱他,怕他招了人的忌。”
“难道破天荒地给他封了贝子爵位反倒不会招忌?”
“爵位高不招忌,真地管事儿才招忌——军机处就是个人人眼红的地儿,你瞧这朝廷之上,有几个人真和阿玛一条心?”福康安身份贵重,又是天下第一战将,无人不知以乾隆私意封王爵是迟早的事,只要他不真地掌中枢大权,谁会和他硬碰?
“可以皇上对阿玛的信任宠爱,难道让阿玛领班军机反倒是让你招忌么?”
和珅愣了一下,也不知怎么和儿子去说——乾隆这些年对他是没得说了,封爵升官,以文华殿大学士领班军机。一人兼管吏部户部理藩院,任国史馆四库全书正总裁,正白正蓝镶红三旗都统,掌管内务府兼任九门提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权集中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煌煌大清的权力运作几乎都掌控在他一人之手。
他威重权大,一声令下举国趋之,压力自然也大,但他却已抽身不得了。若之前还只是为扬名立万,那么此刻指挥大清帝国井然有序地运转如常,心里就似圆满了一般的满足——这是多少私情都替代不了的胸怀家国的博大雍容——也惟有此刻他才能稍微忘却那个男人与他之间整整十五年的爱恨纠缠。
拉着丰绅殷德的手,父子俩出了嘉乐堂——这是一处金丝楠木为栋梁的三进大堂,被和珅辟为书斋,转进堂后的萃锦园,惟见一嶙峋怪石矗立眼前,却是乾隆亲自选赐的太湖名石,名曰——独乐峰。绕过这处用以屏障的山石,顿觉豁然开朗,翠山碧水
曲径幽台,好一处满园春色如许。
这座宅子是前年圆明三园竣工,乾隆爷住进园子里嫌和珅原来住的地方偏僻,进园议事不方便才特特在什刹海西北角划了个院子给他建园,几乎府里一应摆设建筑都是这位于园林造诣颇有建树的风雅皇帝亲自参与决定的。和珅事先原不知情,直到有一日陪乾隆游园到了这,乾隆临风笑指这一园环山衔水
亭台楼榭道:“此处风光如何?”和珅忙躬身答道:“别有洞天,实乃人间仙境。”乾隆呵呵一笑,在湖心亭上拍着他的肩道:“你是最精明细致不过的人,且往下看看这湖,象个什么?”
和珅杂学博收之人,自然一眼看出这湖特意挖出一个展翅蝙蝠的形状——福蝠同音,满洲人家崇尚蝙蝠是传统了,但他故作不知,迟疑地道:“……奴才愚笨,实在看不出来。”
乾隆呵呵一笑:“这是蝠池,湖中活水引自玉泉湖,生生不息,世世生福。”说罢又下了亭子,顺着小径进了湖中的假山,行到山腹,和珅陡见一碑挡于面前,不觉诧异,细细看之,不由地吃了一惊——这是当年康熙爷唯一留下的墨宝“福字碑”!从来被珍而重之地供奉在紫禁城,乾隆怎么忽然把他移到了这?再一想便明白了,都说什刹海风水行龙,是个难得的宝地,那么这心腹地方镇上康熙御笔“福字碑”倒也相得益彰。
“和珅哪……”乾隆已是过了七十的人了,走了这许久的路脚步不免有些蹒跚,因而停下脚歇息,和珅忙贴着身搀扶了,却见乾隆伸手抚向他的手臂,“这宅子,这花园,就赏给你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这花园不少地方都是比造大内,给个亲王住都绰绰有余,他和珅何敢逾越至此?!忙提袍跪下:“皇上折杀奴才了,奴才何德何能蒙此殊宠?!”
乾隆似早已料到和珅的谦逊,不在意地一挥手:“丰绅殷德将来是要尚主的,你原来那个宅子着实配不上,就当朕给十格儿的嫁妆吧……”
那也太过了——“皇上——”和珅还要再说,乾隆却忽然转头看向他,眼中的幽光在假山中隐晦的黑暗中明灭不定:“和珅,你如今是誉满天下,也谤满天下哪……我送你这洞天福地,也是希望你真能福泽绵延,永远为朕当好这个家……”
和珅张大嘴呆了一下,忽然泪流满面,伏地谢恩——这场感动君臣的哭泣究竟有几分真情流露几分题中应有,他自己或许都分不清楚了。
但他明白,乾隆对他好,却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无与伦比。
为臣一世,遇到这样的主子,夫复何求?
他想,他该满足了。
思绪回到今朝,和珅眯着眼从眼前的流杯亭转向东面的大戏楼——这戏楼却非乾隆所赐,而是他后来特地为魏长生唱堂会而建造的——这些年来,永琰在大事上倒从不与他为难,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地做他的尊荣王爷,乾隆有差事给他必定完成地漂漂亮亮,若没差事也绝不擅权多事,这点着实让乾隆放心称道,一次甚至私下夸他“有当年世宗之分”,这就是极难得的赞誉了。但和珅知道,这位野心勃勃心计深沉的阿哥只不过暂时收起了锋芒,不与他正面冲突,惟有魏长生,这位王爷是卯足了劲要逐他出京,明着暗着几乎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了,和珅自己,则是千方百计地护他留他,甚至捧他为“梨园第一人”,昆曲京班被来势汹汹的秦腔打压地一蹶不振,黯然失色,这场负气之争多年难了,直到前些日子十御史以魏氏之戏香艳淫靡不立民风官箴为由联合奏禁秦腔,十御史联手是何等大阵仗,为着一个戏子哪怕矛头直指自己都未必值得,于是宫中有诏,令行京城——即禁秦腔,伶人有操此腔者须重学昆弋花雅二腔。原本以和珅的意思魏长生只要暂时避入京班,他自有法子扭转乾坤,却独独没有料到魏长生此时的主动言去。
甫听此消息,他是愕然的,又或许因为这些年来,他竟有些习惯于长生的浅酌低唱堙堙萦绕。
寻根究底,魏长生才笑言:“我二十年来素习秦音,不擅南腔北调,何以入京班聊作谋生?再者京华风物已熟,自要南下看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是何等景致。”一言蔽之,中原菊坛已是他一人天下,江南梨园自是下一段征途伊始。
失落之余不免暗自赞叹,这个伶人于自己事业的追求与雄心,竟与他一般无二。
到了送他出京那日,和珅早早换过家常袍服,瞒过下人亲自送至京郊——与他同下扬州的还有那老临花丛风流一世的袁子才,和珅却也放心,以袁枚在江南的文名权势,有他保驾护航,想来魏长生不至吃甚苦头——
“小友放心,婉卿到了扬州,老夫自有绸缪安排,管保教他一炮唱红。”以和珅的年纪身份,自然无论如何不能再被称为“小友”了,奈何袁子才狂放旷达惯了的竟丝毫不以为异,和珅却也不甚在意随他叫去。魏长生之戏他从未担心红与不红,一般乾角工花旦,二八年纪最是妙龄,年岁一长,或倒仓或发福或蓄须,终究没人愿意长长久久的吃这碗饭,自己都目为“贱行”,皆恨不得早早娶妻生子另求谋生或干脆成了达官贵人的外家之宠。惟魏长生真为戏曲如痴如狂,全心浸淫,如今望三之人依旧色艺双绝,身段唱工已臻天人之姿,如此奇才,焉能不红。
银官捧来一托盘茶,三人执杯饮半,将剩下的茶水酹于黄土,直到那深色的水渍渗入泥中,转瞬不见,和珅才忽然抬眼问道:“你真不是为了嘉亲王索逼太甚而离京?”
长生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更如春生四野明艳不可方物:“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和相如此豁达,难道也未能免俗?”
“豁达”……或许,心里再没有牵挂的感情,任何人都能变的豁达——然而,他真能豁达吗?和珅只有点头苦笑的份,长生将空杯放下,转过身看向天高地阔四野苍茫:“和爷……恕我无知一问。这些年你位即人臣,权势熏天——真要扶起另一个嘉亲王也非难事,为何,这么多年,甘愿这时时刻刻都受此隐忧?”
和珅一愣,半晌才轻一摇头:“我对他——他们这些夺嫡之争是真地心如死灰,不想淌这混水了。今上待我恩重如山,我和珅这一世为臣,也只要对乾隆爷尽忠负责罢了!”
“……当真?”
“自然。”他是怕了,真地怕了……永琰那件事即便过了这么些年依然如一只插在心尖儿的竹刺,一不留神就由要被扎地满心是血,而老八老十一包括乾隆最宠的老十七,他都从未起过拥立之心,毕竟他们总是或有欠缺难堪大用,又或许……还有些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
可乾隆盛世又究竟还能有几年光景?魏长生看向天际残阳如血,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缄默不语。
春寒料峭,郊野凉风席席吹来,拂地众人都是周身一凛,长生最耐不得寒,最后道了声珍重,便上辕登车,直到马车上的芙蓉锦帘放下,他都也没有回头再朝他看上一眼。
袁枚忽然回身拍了拍和珅的肩膀,语气却是几分揶揄几分无奈:“小友日理万机殚精竭虑原该是最精细不过的人,但于小细节处倒是粗放的很。”随之却话锋一转,脸色肃然:“月满则亏盛极必衰是千古至理,江山易主者实非善与之辈,不若未雨绸缪,早早抽身而退,与老夫一般,作一田舍翁不亦乐乎?!”
和珅一挑眉,这袁枚数十年宦海人世浮沉,果然目光如炬一语中的,可如今的他,早已不能轻易就抽身而退了。
紫禁城中的煌煌宫阙,只怕将来也必成他埋骨之所。
袁枚见他表情,已知其不可为,便不再赘言,随手一揖,便也登车而去。
车马粼粼,尘土湮湮,魏长生倦极了似的怀抱手炉微蜷着身子靠在厢壁之上,双目似闭未闭,却不知流转着怎样的心思难遣。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银官不免奇怪,车厢里已经温暖如春,师父怎么依旧是冷?
“师父,我替您炉里添块炭吧?”
摇了摇头,长生终于缓缓地合上了眼,漫声轻吟:“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和爷,你始终做不到真地无情,真地豁达,所以微末如我,还是尽早离你而去为好。
眼睫间似有星光一闪而过,却转瞬而逝。
***
乾隆五十三年入夏,西藏噶玛噶举红帽活佛确朱嘉措因在拉萨的政权派系之争中落败,叛逃廓尔喀(1),怂恿穷兵黩武的廓尔喀国王入侵西藏,廓尔喀族人悍勇无匹,所向披靡,当年英吉利侵占克什米尔,廓尔喀人奇兵袭击,竟将三万荷枪实弹的英国雇佣兵打地落花流水,也早有东侵之心,如今又有确朱嘉措甘为引路,便亲自领兵以迅雷不如掩耳之势奇袭边境,八月初攻陷聂拉木和济咙两地。八月二十日,廓尔喀军又攻陷后藏扎什伦布寺,七世班禅丹贝尼玛连夜避逃往拉萨。廓尔喀军洗劫扎什伦布寺,寺内喇嘛倘有反抗者格杀勿论,甚至将历代班禅灵塔上镶嵌的珍珠宝石都劫掠一空,消息传来,举国震惊,廓尔喀悍然挑战天朝国威染指西藏,等于给自诩十全老人的乾隆当众刮上一掌。于是盛怒之下,乾隆命时任陕甘总督的福康安立即挂大将军印,不必回京述职,即刻赶往青海整军,四十天之内军临西藏。
福康安接旨之后千里行军,日夜兼程,一万七千名八旗精锐三十九天之内兵抵拉萨,首战擦木,歼敌数千;再战济咙,又杀敌近千,廓尔喀军始知悍将军威,开始收缩战线退往边境;然清军紧追不舍,于索勒拉河沿岸陈兵对阵,战事一触即发。
“大帅!”参将斐英阿远远地拍马过来,驰到福康安马前才滚鞍下马,“末将愿自请先锋,与那些王八羔子杀个痛快!”
随军参赞的超勇侯海兰察已经是须发皆白的老将了,却依旧欣赏这份与他如出一辙的火暴豪爽,哈哈地在马上笑道:“你爷爷的,前些天在济咙你小子还没杀够哪?也是,那次前锋教人白白抢了,这次你就给我好好杀个痛快!”
已是副将职衔的和琳只看了海兰察一眼,便调转视线重又看向远处严阵以待的廓尔喀骑兵方阵。他如今也是身经百战的了,一身戎装精瘦黝黑,身上的伤也不下百处,自诩次次都身先士卒,可自参军为福康安左膀右臂以来,海兰察就时时看他不顺,亏得福康安能在上弹压从中斡旋,以海兰察的火暴脾气还指不定要出什么纰漏。
“不可莽撞。”座骑打了个响鼻,福康安放下望远境抚了抚鬃毛道,“此处临近廓尔喀境内,与中原作战不同,咱们的人要打光了就补给不易,廓尔喀的重骑兵都周身覆满铁甲,纵横战场不可小觑,不能伤敌一千自毁八百,作无谓的牺牲。”顿了顿,忽而扬高了声音:“还是得用炮!我不信这些铁甲骑兵不是血肉之躯——海兰察,把三十门红衣大炮推出来对准他们!”
“是!”
“和琳听令!”
“末将在!炮的射程不够,伤不得他们元气,这次前锋还是你上——诱敌出洞!”
“是!”和琳难掩心中的兴奋,抱拳虎吼一声。
须臾过后,清军擂起战鼓,号角雄壮,声彻九霄,帅旗舞处,早已整装严阵以待的千名先锋如霹雳弦惊一般冲了出去,一时之间杀声遍野!若论马术骑兵,廓尔喀自诩所向披靡,当下主帅领兵杀出迎敌。
漠漠沙尘中两阵越压越近,福康安持着望远镜只是冷静观望,连两旁列队侯命的炮手都被这山雨欲来的血腥厮杀紧张地捏着炮捻子不住轻颤。
两里,一里,半里……清军甚至已经可以听见廓尔喀重骑兵如践踏在人心上的沉重的马蹄声,福康安才陡然振臂大吼:“三军听令,放炮!”
一声令下,数十大炮铺天盖地地齐齐怒吼,顷刻间偌大战场成了烟海火山,浓荫腾空而起,几乎将天上日影都要遮掩干净!
漫漫荡荡的烟雾里,廓尔喀人成堆成垛地倒下,人与马的断体截肢四散乱飞,和琳率着这千余敢死队狼奔冢突,冲进已经被炮火轰地乱成一团的敌军中肆意切割,白刃混战中和琳的头盔被一个廓尔喀将军一枪挑了,他堪堪偏头避开,一头长发随风披散,他却不管不顾,勒马大吼一声,马嘶鸣着扬起前蹄高高站起,和琳果断扬刀居高临下地斜削下去,顿时将那敌将的右肩连着胳膊一并削下,泼起一阵殷红的血雾,和琳横刀立马,冰冷的双眸里全是血的波光:“给我杀!”
福康安眯起眼,望着这片沸腾了的修罗场,将天边落日都染成血一般的残红,才忽然丢了望远镜,一拉缰绳,人已如离弦的箭般疾冲出去——这是三军总攻的信号!
帅旗舞动,杀红了眼的清军漫山遍野地掩杀过去,将被拉开一道口子的廓尔喀军分割数块,恣意宰割,刀丛枪阵在日光下泛起令人胆寒的惨光……
这场大战直杀了三个多时辰,夜幕低垂间,福康安终于还刀入鞘,冷眼望去,战场上残余的廓尔喀早已不知去向,地上到处是被马践踏地模糊不清的尸体和一片一片相连着的血泊,才冷冷地下令:“收拢建制,鸣金收兵!”一时便见和琳一脚高一脚低地提着兀自淌血的大刀回来复命,混身上下已杀地如血人一般,辨不清面目表情了。福康安在马上弯下腰看他,不由皱起眉来:“你受伤了?”
“不碍事!”和琳一手撕去脸上血痂,用力之下不免扯地生疼,龇牙咧嘴地啧了一下,才极爽朗地道:“方才冲杀太急,被尸体绊了一交崴了脚,大帅不必挂心。”
福康安不由地怔了一下,此情此景何其熟悉,仿佛多年以前,有一个年纪相貌都与其相若的少年,与他并肩作战之时,也一把拭去脸上血水,笑着对他说“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你别想再撇下我!”
却是整整二十年前的事了……
“大帅!”那厢海兰察并斐英阿清点战场毕也策马赶来,瞬间拉回了福康安的思绪,他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血水和那该有不该有的回忆,才拉过马头看向他们——却又是那个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福大帅了。
“大帅!还活着的廓尔喀人都从铁索桥逃回他们自己国里了,咱们追是不追?”
“追!”只沉吟片刻,福康安便断然道,“犯我大清国威者,虽远必诛!”
“大帅英明!”众人纷纷跪下,喊声震天,一片振奋鼓噪的狂喜!
而也惟有此刻,他还能感受到自己血脉中依然存在的的沸腾的热度。
之后的战争便转入了廓尔喀境内。清军丢弃辎重兵行险着,一路穷追不舍,自喜马拉雅山麓挺进廓尔喀境内,转战深入敌境七百里,六战六捷,先后杀敌近万人。最后清军进至廓尔喀都城阳布(2),廓尔喀人被迫退守城中,已是再无后路,顷刻间就要亡国灭种。廓尔喀国王三次遣使议和,言永不敢再犯边界,福康安看毕国书,将那求和信一把火炬了,谓来使曰:“从你们胆敢加兵西藏起就永无全身而退之日!”
消息传回阳布,举国痛哭,以为城破国亡之日不远矣,对引祸而来的确朱嘉措恨之入骨,廓尔喀国王别无他法,只得处死确朱嘉措以平民愤,同时集结物资动员全军以为背水一战。也亏得廓尔喀族命不该觉,就在两军即将交战之时,参将斐英阿久来不满前锋略阵之功须归和琳,不听建制,擅自发兵攻城,不料误中埋伏,两千清军被三千余名破釜沉舟的廓尔喀军包了饺子,福康安惊闻此变,领兵掩杀出救,于乱军之中误中流矢,臂伤血披,淋漓难止,参将斐英阿力竭阵亡,死时连中八箭兀自屹立不倒怒发冲冠,也不枉英雄之称。
福康安最终抢回斐英阿的尸体,终究不忍追究其不听号令之罪而将他风光大葬,然军心士气从来是一鼓盛,再而衰,三而竭,战无不胜的清军受此一败如兜头给众将士淋上一头冷水,加之他们孤军深入千里,阳布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不免低迷起来。此时廓尔喀乘胜请降,廓尔喀国王投降,并将确朱嘉措的尸骨、妻小及掠去的扎什伦布寺所有财物一并送至福康安军前,除表示永不敢犯边界,还向大清称臣自为属国,许诺五年一贡。
天已经渐渐寒了,北风吹过脸颊就如刀割一般,箭伤未愈的福康安明白雪季将至,一旦大雪封山大军就更是进退维谷,但他在战场上从来不知退缩永远不留后患,况且手中兵力依然占有优势,若有一战,则鹿死谁手尤未可知。游移之中和琳进言,廓尔喀人已经被打断了脊梁有生之年绝不敢再有异动,久拖未必是福,稳定西藏局势要紧,劝福康安效康熙朝“尼布楚”故事,罢兵东撤。
福康安思前想后,最终长叹一声,接受议和,下令全军撤回西藏——
他毕竟老了,已不能再复当年的意气用事。
福康安回到拉萨,开始着手整饬西藏事务,先是惩办叛国的十世活佛确朱嘉措,包围了噶玛噶举教派的主寺羊八井寺,查抄下令该系所有财产,强令寺中所有喇嘛改信黄教,并以确朱嘉措客死异乡并有重罪为由,下令废止噶玛噶举系活佛转世,从此历史悠久的噶玛噶举红帽系在西藏销声匿迹,不复存在。
重返拉萨的七世班禅特特为纪念此次西藏反击战而在大昭寺立 “大昭纪功碑”,以为福康安乃至乾隆记功表德。
为西藏长治久安计,福康安又与班禅达赖并僧俗贵族于布达拉宫商议起草《西藏钦定二十九条章程》,开创了流传后世的金瓶掣签制度,并首次规定驻藏大臣在西藏有与班禅达赖同等的权利,所有大型法会仪式包括转世灵童活佛坐床等都须有驻藏大臣列席参与,大大加强了王朝对西藏的控制力度,而接收西藏善后工作的首任驻藏大臣便是和琳。
福康安批着棠黑色的锦貂披风,缓缓跨进了大昭寺的主殿,相比起红山上巍峨壮阔的布达拉宫,这座比拉萨城历史还要久远的大昭寺更令他心折。
他是一个人来的,抬头看向香烟萦绕间越发宝相庄严的佛像,他不觉有些痴了——他这辈子从来就不信仰这些虚无飘渺的宗教,甚至从来认为宗教不过是人与人一场又一场权力纷争的幌子——自己的母亲信了整整三十年的佛教,又何曾真地堪破红尘舍身取义。但此刻,他却不得不收敛起曾经满不在乎的离经叛道,也不知因为此时心态,满殿酥香,还是因为这座相传乃唐朝文臣公主入藏带来的释加摩尼十二岁等身相经过开光真有那佛法无边,这个时候,在这雪域高原之颠,他对着佛像,却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一旁供奉清扫的喇嘛却仿佛不知这个英武的男人就是近来在拉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福大帅,依旧浑浑噩噩地自干自活,长眉掩处,那双目中竟有一种大彻大悟般的洞达涵义。
福康安行毕了礼从蒲团上起身,却不愿就走,反转到殿后,徐徐回望蓝天白云下琉璃金瓦敷朱墙垣,那一片圣洁而威严的静谧,仿佛嗅上一口此处的空气,人都会就此立地成佛。
无怪乎这片纯净的土地上那么多人会相信佛,相信来世前生,相信因果循环。
他转进偏殿,在这难得的闲暇中细看墙上的唐卡,从当年松赞干布白羊驮土始建大昭寺到历代活佛法相——
“大帅。”
他直起身子,转过身去,却见和琳穿着官袍顶戴齐整地躬身立在身后。“呵……”他轻声一笑:“难为你找到这来。你才刚做了驻藏大臣,相必多的事要忙。”
“大帅。京城有旨来,即刻就要到的。”
恩恩。福康安点头敷衍着,却还在漫步细看,忽而停住了脚步。和琳却没发现他的异样,此刻正低着头,也是心思泉涌。他跟了福康安快有十年了,这些年岁里,他与他相处的时间甚至比他回京与大哥相聚的时间要长的多。
曾几何时,他发现他常常无意识地对着他的侧影发怔,常常在庆功宴酒之后孤独地在帐外呆立,那目光空空荡荡的,仿佛已经飘向了千里之外的——紫禁城……
是的,紫禁城。
“……大帅…臂上伤可还疼?”
福康安回过神来,微一摇头——南征北战多年受伤不计其数,那一箭射来虽然凶险,血流如注,但好在未伤及脏腑:“过了大半个月,早就无碍了。”
和琳轻声一叹:“我们轻装追击廓尔喀,随军伤药一减再减,因而为大帅拔箭疗伤之时并未上麻药,大帅可还以得?”
福康安自然记得,那廓尔喀人精于骑射,箭头也设计成六芒星形,一旦中箭,血肉勾连,其通甚过凡箭十倍,军医彼时手都吓地直哆嗦,生怕没有麻药他便熬不过去。为定军心,他虽脸色惨白汗如雨下,却依然无所谓地笑言:“福某虽不敢自比武圣公刮骨疗伤,这点皮肉之痛却还不放在眼里,动手就是。”于是和琳扶住他的肩膀,由军医挖腐取箭——“那又如何?”
“那箭拔出之时,大帅喊了两个字,可还记得?”
福康安不解地望向他,那时他疼地几乎要背过气去不过强撑而已,哪还有气力去说话?
“在场诸人惟有末将离大帅近在耳侧。”和琳苦笑,“你喊了……‘致斋’二字。”
福康安微微地挑起眉,敛容看他——却并不慌乱。
“大帅……末将出京赴藏之前,家兄曾密语交代——‘福康安勇冠于世,是役想胜不难,惟恐其争胜好强之心尤盛,穷追难舍反为不美,为大局计,宜劝其效熙朝故事尽快撤兵还藏稳定后方。’……那时还笑家兄杞人忧天枉加猜度,却不料——”他顿了顿,抬眼与他四目相对,“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明白你心意的人。”他看着福康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难言的松动,那眼中似有火苗隐窜,却最终被皑皑寒冰逐渐冻结。
这么多年下来,对他们之间的事并不是真地一无所知的,从开始的惊诧排斥到如今的无言以对,他不禁感慨,这二人惊才绝艳并立于世却偏偏相思相望难相亲,却不知能不能以“天意弄人”四字蔽之。
福康安转过身去,不想将此刻的软弱再暴露人前——是啊,和珅懂他,而他呢,又何曾真地去触摸他了解他的真心?除了苛责误会与逃避,这么多年来,他还留给他什么?
但是可以吗?站在家族兴衰和至亲性命之上的他,还有那份资格和心力,去爱一个错过二十年的男人吗?!
眼中有久违了的酸热,他抽了抽鼻子,却发现自己终已无泪可流。茫然中他再次看向方才令自己驻足的那方唐卡,在那不显眼处,用藏文绘上的短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 相爱
寂静 欢喜
一颗心仿佛就此揉碎了,飘飘散散在他与他相知相爱却相错的似水华年。
“大帅……回北京吧——你们,苦地太久太深了。”
乾隆五十六年初福康安平廓尔喀之乱,受封郡王,凯旋回京——是为大清开国入关百余年来异姓为王者之第一人。
(1) 今尼泊尔
(2) 今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
第四十九章 秋点兵有情人缘牵一线 狩木兰嘉亲王始露峥嵘
“我的意思,贵使想必都明白了。”和珅放下茶盏,支额看向眼前这个他从未遇见过的外国使节,“要见皇上,必行跪礼。”
翻译将这些话在马戛尔尼耳边说了,没等讲完这个山羊胡的褐发男人就急了,却还不忘将方才挲在掌心把玩的夜明珠放好收妥,才腾地起身,也不用翻译了,直接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道:“我们……是代表大英帝国伟大的女王陛下……来向贵国皇帝祝贺万寿,按欧洲公约,以女王特使身份觐见任何一个国家的君主都是免跪的——我们见乾隆大皇帝是这样,你们……若来了大英帝国,也同样不需要行跪礼——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开明君主都能允许的。”
“你说错了!”和珅象终于忍耐完了他说的话,皱着眉看向他,目光中已没了先前的平和隐忍,“即便你们女王亲自到了大清,见我们乾隆大皇帝,也是要三跪九叩!先前皇上万岁圣诞,正阳门前接受万民朝拜,你也是有份观礼的,倒是告诉我,前来朝贺的那么多个国家,不丹安南琉球缅甸朝鲜哪一个国王哪一个使节不是双膝跪下!这不是与你们谈条件,而是必须为之无可转圜!”
马戛尔尼被他的疾言厉色吓地一怔——从他自天津登陆进京一来,一路接待指引的都是这位大清国的首相大人,从来温文尔雅和和气气,提起他说的五口通商往来贸易还兴致勃勃跃跃欲试,怎么忽然变的如此咄咄逼人,但他终究是个资深外交家,吞了口口水,开始冲那翻译刮拉刮拉说了一大堆鬼子文,那翻译忙复述道:“我们英国使团在海上整整走了一年,带来了一船珍贵的礼品,诚心要与贵国通商交好,只是一点皮毛问题上的分歧,和中堂何必强人所难?”
和珅扯起嘴角,马戛尔尼分明能够自己说却要借助翻译,也是想缓和下剑拔弩张的气氛,但和珅如何会理这个茬,依旧冷冷地道:“你送的多,要的也不少吧?五口通商北京传教设立使馆租借小岛洋洋洒洒六大条件——你先别辩驳——这里头有真地能使两国互惠受利的,也有你们英吉利国自己打的如意算盘——租借小岛方便你们泊船居留?我们广东一处小岛,被红毛子国——你们那大约叫葡萄牙——一借几百年,想过还没有?仅这一条要求,我就能逐你出京!”
“和和和中堂……” ?马戛尔尼不安地转动他巨大的脑袋,赔笑道,“我们大英帝国不是那种厄——‘趁火打架’的人,您之前看了我们的国书不是还。。恩……很有兴致吗?”
和珅一笑即收,他根本没工夫去理会马戛尔尼说错的成语,为着华夷之防大清的禁海令自康熙以来已风行百年,利弊皆有,但他自从这些年略涉洋务,暗中与人合伙开办赫赫有名的广东十三行以来,就隐隐明白在隔绝中国的万里波涛之外,世界或许是另一番天翻地覆的模样。马戛尔尼爱来的贡品他都看过,自鸣钟自行人这些精巧玩意儿尤可——独独对他们的火器和天文航海仪器叹为观止心下暗服——他竟有些不明白了,譬如火药,明明打从秦汉以降,炼丹家就已经配制出来,怎么千年发展千年演变,在中国就化作正阳门上灿烂方华的万树烟花传至外国倒成那些令人生畏的火枪大炮,任你一夫当官万夫莫开,又有谁真能挡住这些咆哮的火龙?因而,在他心里,不是不想与他们通商的,以丝绸生茶等利民之物换他们火药仪器等兴国之物——但绝不能叫他们占了便宜去——而想要乾隆首肯通商,首要的就是满足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的独尊思想,这姓马的不肯下跪,什么事也都不用谈了——不打掉他暗藏在礼貌谨慎下的的骄横,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是有兴致,但究竟是贵国还是我大清更需要开放通商,贵使心中也有数。”和珅有时候是一个天生的商人,精于一切讨价谋利之事,故意端起架子平平淡淡地开口,“我大清无所不有,要你们的钟表罗盘机器何用?而据我所知,贵国每年要从我们这买走的丝绸茶叶都是千万两白银以上,供求关系已经高下立分了。”
马戛尔尼张大了嘴,他是真没想到这个一直在北京坐镇中枢指挥一切的首相大人竟然对贸易行情如此清楚——若非一心要扭转两国之间巨大的贸易逆差,他何苦要远涉重洋九死一生来到中国?但随即他又绽开笑来,倾前身子压低声音道,“和中堂在……贵国皇帝面前说话是……顶顶管用的,我想中堂若肯为我们美言,乾隆大皇帝是不会真为难我们的。”说罢手一扬,两个随从抬进一个箱子,打开抬出个高四尺有余的自鸣钟来,精雕细琢自不必说,那大钟底座下围着一圈十二个西洋少女,面上表情都纤毫毕现,个个穿着袒胸露乳的大蓬裙子,时钟每过半个时辰便会当地一响放出音乐来,被内中机隼转出的少女便会对正时刻竟开始宽衣解带,姿态各异,妩媚非常——
和珅淡淡一笑。马戛尔尼暗自心喜,他刚从珠江口登陆广州的时候,那些中国官员也是斥他们为“洋夷”而爱理不理,送上大礼之后态度就立即叛为两人,广州北上行过大半个中国,他就根本还没遇过不贪财好色不接受贿赂的大清官吏。
“贵国的钟表玩器果真当的起巧夺天工四字。”和珅的目光转向马戛尔尼,玩味似地打量他胸前所挂的怀表,马戛尔尼忙知趣地解开怀表——这是他下海前女王亲送的,虽不至贵重却意义非凡,但仍然道:“和中堂不嫌弃也送给和中堂——还有一批礼单随后就送到府上。”
和珅接过怀表,摆弄了一下,浅浅一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马戛尔尼还来不及高兴,就见和珅信手一指那大座钟道:“咱们中国人不兴‘送钟’,这怀表我就当是贵使盛意却之不恭,这钟我就受不起了——不过中华礼仪之邦,讲究来而不往非礼也——来人,将我带来的礼物送上来!”
一沉沉紫檀木箱子鱼贯而入:“和中堂赏英使珍珠白玉挂十串,南海珊瑚座八枝,墨地三彩双耳方瓶六对,起花玛瑙鼻烟盒三十个……”
马戛尔尼早就看地目瞪口呆,方才的扬扬自得早被和珅这一手打压地无影无踪——与这个大清最精明的官员交手,自己从气势到实力都输地太远!
“马特使,你既来了中国就多走走看看——这主理你们生意的广州十三行,泰半控在我的手里——您若有兴趣,不妨看看他们供进京城的洋货,比你这个……自鸣钟——精细几多?”和珅这些年来位高权重,却与一般的高官耻于行商不同,多年经营之下,中原的地产田庄,京城的店铺银楼,江南的茶盐织造,岭南的洋行买办都有涉足,收获颇丰,岂会受着点小利所诱惑,于是一声不吭地反将了一军,却也知道这英吉利毕竟与旁不同,是万里涉海来朝的,以乾隆的意思却是要好好款待,若能说服他们向化天朝顶礼膜拜,于国家于皇帝都也是大有体面,因而要恩威并施,却也不想把话说僵,沉吟片刻后转圜了一句:“今日谈这许久也累了,改日再议吧。特使总说传教通商什么,但天朝制度一切以皇帝为尊,你不肯依礼那其他也都是空谈——请放心,你一日在华就一日贵为上宾,有住地吃地不妥帖处尽管找我,有机会我还要领你京城里四处看看去呢。”
“你还在为马戛尔尼之事烦恼?”长安十指交扣,看着这个十年来并没有一丝老态的俊秀男子,“其实若叫董诰王杰他们来办,也一样办不妥——但你是理藩院尚书,这事却是推脱不掉的责任。”
和珅一身轻纱掐纹暗色织金锦袍,衬着张不怒而威的脸愈显阴沉,却是一语不发,半晌才转了话题,“我自有办法。倒是将你顶替隆安提进军机处,外面可有物议?”
物议?长安心中暗自苦笑,现在人人都到他靠着和珅飞黄腾达,争权夺势,是和党中第一号的人物,再说的过分些,还有说他是‘和中堂家的狗’,但他早就不在乎了,因而只淡淡一笑:“还不就是二哥他们。我如今也别府居住了,又不回那阴惨惨的傅公府,理他们做甚?”
和珅沉吟不语,阿桂已死纪昀老迈剩个刘庸独木难支,加上福康安远走福长安倒戈,傅家党自棠儿死后就不过维持着表面光鲜,只要再推一下,立时就大厦将倾——可自己,却始终没下最后一手,这么多年过去,若问那恨意是否如故,他竟也不知道了,那么多年来曾经支撑自己的唯一信念就是站地比那些人更高更远,可如今达到了目的,他竟又在那高处不胜寒上茫然——他的恨难道竟如此浅薄,浅薄到只要那个人一不在了,他百般作为都是枉然?
长安眼见和珅眉目间又投下一片郁重的阴影,心下微慌,忙笑着转移话题道:“倒是你——总穿的轻薄,现在在军机处里办公自然无碍,但出了宫却是会冷的——”说罢起身解下自己的披风递过去,无意间碰上和珅的手腕,和珅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缩回了手,与长安二人都是齐齐一愣。
“对不起——我——”和珅也有几分尴尬,他如今极不习惯男人的肌肤碰触,但对长安却非有意唐突毕竟这十年来他实在助他太多,若无他,真要靠着苏凌阿吴省钦等人又有什么大出息?长安故作不在意地一挥手:“你记得出宫之时批着就是。我先走了~我可不似你有金牌可以任意留宿宫中。”
在转身快步走出的瞬间,帘子落下,他伪装的坚强就立即土崩瓦解。
等了十年,还是换不回他真正的原谅与依赖,他果真是无用至极——他此时甚至开始羡慕甚至嫉妒远征在外一避十年的三哥——只有这个人,是他真正无法忘怀的仇人——和爱人。
和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重又坐下看公文,却又觉得心烦意乱看不下去,伸手端茶之时仿佛心有灵犀朝窗户看去,只见微敞的轩窗外隐有人影闪过,他只当是长安徘徊未走,心肠终究不能一硬到底,踯躅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开门:“你还是——”
那个走避不及的背影顿时僵住,饱经风霜的脸倒影在和珅不可置信的双眼中。
十年了。
他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却仿佛这漫长的时光不曾存在——承德避暑山庄最后那个绝望而几欲成谶的吻仿佛魔咒,禁锢了他与他分离后的所有相思相对相误相恨相知与——相绝。
纵使尘满面,鬓如霜——他也做不到纵使相逢应不识,又何止是无处话凄凉。
在他反应过来的刹那,他竟已被人紧紧地拥在怀里,在这深夜禁宫之中。
“怎么会是你……你放开。”他的语气一反常态地带着点说不出的颤抖与软弱,“放开!福康安,这是军机处!”
回应他的是更加深重的拥抱和那几乎梦吟一般的轻喊:“致斋……致斋……”这一声声绞地他心底泛酸甚至滴出血来一般地生疼,直到那一句宛若噩梦重回的三个字——“对不起……”
他闭上眼,抽了抽鼻子,终于推开了他,退开半步,再次抬眼,终于能够克制地如常地看着他。
他不难猜出福康安在棠儿死后必是知道了什么,否则倨傲如他为什么要对他道歉,为什么要一逃十年!
可也只是逃而已。
他和珅又怎会要他迟来的忏悔——更何况行至今日,早已经不是当年的爱恨情仇能一言弊之——他是大清国手执牛耳的首相,他是乾隆朝永不言败的战神。
一切命中注定。
“福公爷——哦,不,是福郡王了。”和珅上下打量着福康安一身九云团龙褂,微微一扯嘴角,夜风中冻地嫣红的唇使他的微笑带上几分讥诮——福康安必是方才夤夜入宫见了驾领了恩赏之后,才到了军机处的。
福康安的脸上还带着未尽褪去的感伤与茫然,呆看着他身上的丝绒披风,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你……你……与长安看起来……处地倒好……”话刚出口,身经百战的福郡王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刚才在军机处外徘徊不去还傻瓜似地躲在外面不敢声张地偷偷张望——长安是自己离京前亲口嘱咐要代为好好照顾扶持和珅的,自己竟无聊到对兄弟……吃味,脸有些涨红,幸而夜色之下无人察觉。和珅却沉默地低着头,忽而转身回房,福康安吃了一惊,直觉地赶忙抬脚更上,和珅回手关门不及,着恼地瞪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这般不再算计而单纯恼怒般的神情却教福康安心底燃起久违的快乐,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二人携手金川的时光,但他却不敢再造次了——征途中他无数次地肖想一旦重逢后的情景,但他却也知道,眼前这个男子,再不是当年心无城府的少年。
“福郡王既领完了赏,就赶紧出宫罢,想来那祝贺的官员此刻已经踏破福公府,你还是速速出宫为好。”和珅冷冷淡淡地说完,福康安赶忙道:“我……我有话同你说。”
和珅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慌乱,却很快恢复了冷静自持:“……你说。”
“你,你当初——”他哼了半晌也没把话完整地说完——他只是想问他为什么入宫伊始他没有把他受的苦痛委屈告诉他,可他随即把后半句话又给咽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怪和珅当年没对他和盘托出,他自己又何时给过他机会?怪只怪他们都骄傲到近乎执骜!
可是冤枉也好,误会也罢,你扪心自问,从他入了紫禁城对他真没一丝对不住的地方?福康安痛苦地摇了摇头——那一场怨怼嫉恨的画地为牢已经琐了他整整十多年他不想也不愿——再错一次了。
“福郡王,若无事,请回吧。”
“不,我有——”福康安咳了下嗓子,赶忙补道,“关于马戛尔尼,我有办法叫这个固执的英国人臣服。”
和珅挑起眉,终于冲他一点头:“……愿闻其详。”
从他不再自我放逐愿意回到京城开始,他就从没指望和珅能忘掉过去象什么也没发生过地那样接纳他,但他已经不能罢休不想放手了——
至多,再重新爱一回。
马戛尔尼被领进丰台大营里的时候还很有些得意的——听说大清那位赫赫威名的福大帅一回京就指名要请他来演示英国先进的火力装备——那可是把强悍的廓尔喀骑兵都打地落花流水的男人,只要他支持他,还怕他在乾隆面前讨不了好去?
在营地里走了许久,触目所及的是旌旗阵阵刀枪列列,雄兵数万森树排列,心下已先怯了数分,马戛尔尼直走了有一柱香时间才在拜将坛下见到了一个伟岸的背影——福康安听得声响转过身来,已是换了副披挂——头上一顶缀东珠金龙暖帽朝冠,四爪团龙褂裹着英武的身躯,腰上束着条碧玺石嵌玉带子,胸前一串珊瑚朝珠光华耀眼巍然不动,好一份夺人气度。马戛尔尼总算记起自己的使命,回过神来只作了一揖,就算作问好。福康安却仿佛不在意,走前几步扶着他的肩说:“我在西藏就听说过贵国火器精良威力无比,今日若能请特使为我演练一二,却是再好不过了——还有位老朋友,你想必很熟的了。”
和珅早已静静地侯在一旁,闻言也不过是谦逊一笑,仿佛先前的倨傲从未有过。
马戛尔尼暗道,这福大将军只怕是名过于实,哪有传闻般那样厉害?自然乐于卖弄显示,忙命跟着的几个英国士兵拿枪上膛,瞄准半里以外的几个靶子,一开火果见靶子应声而倒,马戛尔尼得意地又将最新式的望远镜送上:“二位大人可以看看……”福康安接过,这与先前清军配备的望远镜又大大不同,视野清晰到了纤毫毕现的地步,连那靶子被正中红心燃起白烟都看地清清楚楚。“除了火器,我们还有坚船利炮——大请若与我们通商交换,军队之战斗力必定会大大提高!”
目光极快地从陈列上来的航海军舰上扫过,福康安再次看向他,仿佛依旧是翩翩儒将:“好,本王也算开了眼界。不过礼尚往来,请特使也来看看咱们军队的操练。”
马戛尔尼来华的目的除了通商便是尽可能地摸清中国社会特别是军事情况,福康安的要求正中下怀,自然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福康安不再赘言,扬手一挥,副将哈巴思已是翻身上了拜将坛,随着森然画角声起,他抽出鼓椎双手否动,那鼓声顿时如万马踏蹄般隆隆响起,捍地仿佛地皮都在簌簌颤抖,密密麻麻严阵以待的众士兵也忽然变地杀气腾腾,长枪一抖,银光划过,刀锋所向竟就是英国使团!马戛尔尼唬了大跳,有些慌神地看向福和二人,求救似地道:“二位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立即被千万军士的虎吼淹没,但听坛上鼓声突然加快,如疾风骤雨般响彻云霄,士兵们随着一声声的大喝,端着枪一步步地逼近中间几人,每齐塌出一步都如地动山摇,一个个英国士兵早已看地目瞪口呆汗流浃背,但手中的先进火枪却好象忽然重如千斤,他们不敢也不能将其举起自卫。包围圈越缩越小,如林枪戟在薄云覆盖下的天穹苍茫下泛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咚——”地一声,最后一记鼓声静止,千军万马如瞬间定格般止了一切动作,一片肃穆,最前排的刀尖甚至已经顶上了马戛尔尼的帽檐。
福康安此时才转身,对和珅做了个请的手势——和珅已有些呼吸急促了,此情此景军容壮阔他有几年不曾亲见,他回过头,却恰与福康安四目相对,他眼中炽热的深意却教他脸上一烫,赶忙点下头去——他二人联袂踏上拜将坛,福康安才凝着脸看向台下万千兵将,忽然一扬手,袍袖飞起,数万将士全都整齐划一地放下枪戟,一片金戈坠地声的同时,三军解甲全都在瞬间跪了下去——
“大清江山永固,皇上万寿无疆!”
其声其势如排山倒海,震地几个站在人群中越发显得突兀可怜的英国人东倒西歪颤栗不能自已。马戛尔尼打了个激灵,四下仓皇张望,所及之处皆是一双双充满戾气的充红双眼,心下已是惊惶茫然,忽听台上的哈巴思再次敲起战鼓,鼓点如战车隆隆碾碎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镇定,脚一软,已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鼓声丕听,福康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睥睨天下的高傲:“什么火器大炮都是奇技淫巧之物!尔等撮尔小国跳梁小丑也敢夜郎自大居心叵测!你们派人到西藏,和班禅达赖他们挑拨了什么?!你们悍然出兵占领不丹——要知道那是我们的属国——又是什么意思?!你们东印度公司在广州四下活动输入鸦片又是想做什么?!”
马戛尔尼瘫软一团,已是无言以对惧到极至了,嘴里倒不住地懦懦地说:“误会……这都是天大误会——我我我深表遗憾——”
“马特使。”和珅走下台,牛皮小靴踩在地上声声作响,在马戛尔尼身前寸余处才停下脚步,“我与福郡王都不过是乾隆大皇帝驾前的奴才,您既然能跪我们,自然更该跪我圣朝天子!”
罡风朔起,吹起和珅飘扬的袍角,他转过头去,目光与他在半空中悄然相会——
多少年前,他们似乎也有过这样一次的相对,那一次他挟悍将军威打压地他几乎抬不起头来,那时候的心里,除了不甘,愤恨之外——
更多的是天涯萧索的苦涩。
而今次——相隔二十年的携手并肩——却是足令江山褪色的沸腾!
他仓促地回过身避开他的视线,鼻尖微酸——可惜……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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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进天地一家春向乾隆禀告的时候,很有些眉飞色舞的味道,乾隆本是歪在榻上让小贵子给他锤腿,因此仍旧是闭着眼听,半晌忽然一笑:“和珅哪,你平常办差办好了也都没这一次高兴哪?”
和珅一愣,赶忙低头道:“为皇上办差是奴才的本份,何来高兴不高兴之说——是皇上说的,那马戛尔尼与别不同,定要他心甘情愿臣服纳供——”乾隆睁眼,挥手命小贵子撤下,方才起身,和珅忙上前搀了——乾隆已经年过古稀,满头银丝了,这些年虽然国无大乱,但太后和亲王等至亲的先后亡故,使得这位天子也渐渐生出几分“风雨流年树犹如此”的慨叹,晚年不免有些倦政,一应大事皆出自和珅门下。
“和珅……”乾隆扶着他的手走到窗前坐下,眯着眼道,“朕可是老了?”
和珅顿了顿,才轻声道:“是。”乾隆不无意外地看他一眼,随即呵呵地笑了,摇着头道:“你哪……”“人之在世,谁人无老?皇上即便老了,依旧英明神武是难得一见的百代圣天子——这岂不是更加难得?”
“好。朕知道你嘴乖,外人都说朕宠你信你,可你的本事他们却一点没学上……这些年来,圆明园,避暑山庄都修了,浙江的海棠,江南的漕运,都是大工程,没你和珅能行?”年纪一大就不免有些唠叨,乾隆絮絮说着,忽然抬眼看他:“……和珅哪,上一次的木兰秋狩是什么时候?大约——是前年了?趁着朕身子骨还行,再陪朕去一趟承德吧。”
“……奴才自当奉承!”其实心中对乾隆高龄秋狩很有些反对,但他也知道此刻的乾隆如同小儿,最不喜人驳斥他的旨意,因而便掩口不说,随即微微看向小贵子,使了个眼色。小贵子知机,忙弯腰笑着对乾隆道:“主子,您今儿精神好,马戛尔尼前些日子供奉进来的那些西洋玩意,主子还没瞅过吧?奴才让人送进来?”
乾隆倒是不置可否,和珅却开始唾沫横飞地介绍抬进来的器具——什么罗盘,航海器,火轮船,自鸣钟……乾隆拿起一只单筒望远镜在眼上比画,和珅忙道:“听说这个能看到十里开外的东西。”
乾隆一笑,将东西放下:“看那么远实在是好高婺远,依朕看大可不必。”和珅一惊,但他从乾隆带笑的表情中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忙继续道:“英夷的科技制造倒很有些看头的,未必就都对咱们没用。奴才听说他们整个国家都是商人,都会做生意,如果咱们大清和他们能在五口通商,英国人的货物价格低而他们要的茶叶丝绸我们却能开出很高的价格,还能收取五成的关税,长江流域的制造商们还能再收一大笔税费,财源滚滚啊!”
“和珅。”乾隆的脸上第一次没了笑容,将手背过身后,慢悠悠地道,“木兰秋狩之事你可要多费心打点了。”
和珅一怔,心中顿时如翻了五味瓶一般,什么滋味儿都有,半晌才磕头称是。
次日乾隆返驾紫禁城,马戛尔尼上乾清宫觐见,行三跪九叩礼,乾隆龙心大悦,又是赏赐无数,但对马戛尔尼国书所提开放通商一事,却只复言如下——
“我天朝物华天宝,无所不有,本不需外夷奇技淫巧之物。朕体谅西洋各国的难处,所以准许在广州一地开设洋行,满足夷人所需。……天朝法制森严,每一尽土地都开于版图,不容分制,英人请求赏给土地传教立言等事断不可行,……尔国王惟当善体朕意,益励款诚,永矢恭顺,以保全尔邦,共享太平之福——”
马戛尔尼惊诧地抬起头来,他原以为自己已让步至此,这中国皇帝没道理不答应个对双方都有利的事啊!然而当他愤怒地看向和珅的时候,他便发现,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堂大人眼中的失落与不解,比他犹甚。
当天晚上,乾隆着小贵子送去一份口谕:“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乃千古不变之定理,何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卿怎可本末倒置,以蝇头小利换我天朝脸面尊严!”这是这些年来,乾隆写过的口谕中措辞最强烈的一道。和珅跪地接了,一遍一遍地看了,忽而跌坐于地,摇头失笑。
这些年来他时时如临深渊刻刻如履薄冰依旧是圣心难测——这位从来就大权在握挥霍豪奢惯了的皇帝,又哪里知道,他拒绝的华夷通商又何止是蝇头小利!节流不可,开源也难——鲜花着锦的乾隆盛世又能延续几年!
这是第一次,他生出了几分高处不胜寒的倦怠。
即便心下烦扰,木兰秋狩之事还是有条不紊地准备妥当。乾隆五十六年十月,乾隆带着阿哥王爷亲信大臣侍卫宫眷数万人浩浩荡荡地驾幸承德,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的木兰秋狩。
秋风飒飒旌旗猎猎,木兰围场之间一派“千里霜林尽染丹,漫山红叶溢金流”的美景,乾隆在华盖车上端坐,他虽然也换上了一身戎装,但却再也没能象往常那样纵马驰骋——大臣死活不让他再上马了,乾隆只得悻悻作罢,他自己也知道,如今风烛残年,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了。清咳一声,乾隆抬眼看向站地离他最近的成亲王永瑆,嘉亲王永琰,庆郡王永璘,其中尤以永璘最为气盛,乾隆老年舐犊,待这幼子尤为不同,他这一身的金龙铠甲便是乾隆御赐,当年康熙爷穿着平过准部的,一身戎装,更是顾盼夺人,不可一世。乾隆满意地冲他远远一笑,再望右看去,是嘉勇郡王福康安,户部尚书福长安,和一等忠襄侯文华殿大学士和珅并额附丰绅殷德。都是一派翎羽辉煌英雄气度,心下大为宽慰,徐徐开口道:“今日围场聚歼猛兽,朕就不下场了,尔等可各显神勇,拔得头筹者,朕有重赏!”
其实即便没有重赏,谁不想在皇帝面前争个高下!
于是画角声刚过,甲胄在身,长枪在握的诸人顿时如离弦的箭一般疾冲了出去——王公贝勒们纵马驰骋,张弓引箭,马嘶兽鸣,将这片山林化作壮烈狩场。
不过小半柱香,永琰忽然拉缰止步,随后跟来的穆彰阿也勒马停下,小声地问道:“主子?”永琰翻身下马,解开沉重的锁子甲挂在鞍上,现出一张极其成熟英气的脸来:“本王不陪他们闹了。”谁看不出乾隆设这个局不过是想给那最擅长弓马骑射的福康安和他的十七弟的脸上贴金,他还没老八老十一那么蠢,真去拼死拼活。
别的不说,永璘弓马娴熟,年富力强,论武功的确是众阿哥中头一分。更何况,他还有永琰难以企及的天恩殊宠。
自令皇贵妃前年没了之后,乾隆就追封其为孝仪皇后,陪葬裕陵——而膝下能称为嫡子的就只有嘉亲王永琰和庆郡王永璘二人,这些年来,庆王圣宠深厚,京城中除和珅外无人能出其左右,朝中多有党附者。反观永琰,依旧谦和端方温吞性子,遇事从来一味忍让,风头较之永璘大大不及,朝中有知机钻营的,看出乾隆也在对二位阿哥暗加甄选一评高下以定储君,都认为永璘必胜。
穆彰阿有些诧异,“那难道就白让旁人在皇上跟前儿长脸?”
永琰冷冷一笑,要长脸何必那么累?!“你忘了当年世宗皇帝如何被圣祖选为皇嗣的?”穆彰阿微吃一惊——就听见不远处一阵欢呼,循声望去,却是永琰的嫡长子,福晋喜塔喇氏所出的绵宁竟用特制的小弓箭射死一头母鹿,众人欢声雷动,将那中箭后还在挣扎的母鹿绑到乾隆跟前,都夸绵宁世子不满十岁有此神勇实乃天赋异禀,乾隆也笑逐言开,当即把黄马褂、双眼花翎赐给了这个小孙子,并当即赋诗一首:
尧年避暑奉慈宁,桦室安居聪敬听。 老我策骢尚武服,幼孙中鹿赐花翎。 是宜志事成七律,所喜争先早二龄。
家发永遵绵奕叶,承天恩贶慎仪刑。 (1)
穆彰阿顿悟——当年康熙晚年也是在木兰秋狩,见到了十二岁的孙子宏历驰骋围场,惊叹其少年英武将来绝非池中之物,才动了将皇位传于四子胤缜的念头。思念尚不及回转,就见永琰忽然抓乱了头发,将盔甲随随便便一套,便重又上马奔驰回去,乾隆见他盔歪甲斜且不曾打到一只猎物,放下了怀中的绵宁,不悦地沉下脸问道:“怎么了?”
“皇阿玛,儿臣看这只母鹿哀鸣不已,腹中隐有胎动,定有孕在身,儿臣不忍其无辜毕命于刀斧之下,甘愿不要任何奖赏,求皇阿玛将它放生!”永琰翻身跪倒,眼中一片诚挚。
永璘低头拨弄着颈上明晃晃的索子甲,虽不至明着反驳亲兄,却语含暗讽地刺道:“我们爱新觉罗氏是马上得来的天下,十五哥这般仁弱,倒真不似满洲儿郎。”
“论骑射,我与十七弟如何能比?”永琰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听者有意,和珅虽不曾抬眼,心中却不免想起当年二人在甘肃联手查案,身犯险境,永琰少年血性,一身工夫又何曾落得人后,只是逝者已矣,多言何异。
“好了。”乾隆出言止了永璘的话,他自为雄主,本来并不喜永琰如此仁弱,可转头看看年纪虽小已有勃勃英气的绵宁,心中不由一动——他自诩为十全武功尽善尽美的了,后世子孙再开创疆土已是万无可能,一个守成之主最重要的不是进取之心而是——爱民如子。
思及此,看向永琰的目光便瞬间柔和许多,却也不肯夸他,只是淡淡地道:“你这沉稳博爱的性子倒是有君子之风,可在这围猎之地却未免不合时宜。”
这便算是极大的赞语了,唬地永琰连忙叩头逊谢。
一直跟在身后的穆彰阿再次佩服起永琰天衣无缝的算无遗策,如此一来,在乾隆心中立时就留下了其子仁爱,其孙英锐的印象——大清毕竟是要传承百世的,这难道不比十七爷十一爷他们争地你死我活来的聪明许多?
但永琰却好似理所当然一般,离了御前脸上也没有一丝快意。穆彰阿只得闭了嘴骑马跟在身后,直到主仆二人渐行渐远,到了漫无人烟的山林僻静之处,那鹿鸣哀哀兽吼阵阵的围猎之声已渐渐地淡地听不到了,永琰才勒马止步,他低下头,抚着跨下座骑额上的金质钿饰,漫不经心似地开口:“皇上毕竟春秋已高,若是先前,我说那番话,他必要斥我迂腐,今儿改口说我‘君子之风’,是他真的老了……”
人君一老,头等大事自然就是立定皇嗣,穆彰阿顿时热血沸腾,他明白这位蛰伏多年的主子终于要再展拳脚——这一次,却是真地要问鼎帝位了!“主子的意思是,可以行动了?”这些年嘉王一系被庆王一系打压地抬不起头来,哪个人心中没那三分久抑的火气?
永琰轻一颔首,双眼中精光四射:“皇上践柞之初就曾经诏告天下人‘不敢越圣祖康熙在位之六十一年,若天命有授得以长龄,必于乾隆六十年禅位太子’——那时的太子是二阿哥永琏,可惜无福早夭——但皇上若要定储君,必在这一二年间!老八,那是个迂书生,老十一因着母妃身份是早已出局的,明眼人都知道,太子只在我和老十七之间——皇上也一直在暗中比较选择。都说老十七骄横,可一个人事事得意了就必然会出大乱子——欲取先予,从来是个错不了的法子。”
穆彰阿暗自一凛,永琰这些年一味地退缩避让并非隐忍,却是故意退让纵容的,却正是要永璘得意忘形自露马脚再一击击中,哪里象是对付亲兄弟的法子,分明是处心积虑要除去这个最大的竞争者——谁不知道皇权之争,谁一旦落马就永不得翻身!
“若不出意外,老十七沉不住气,今年内必有所动。”永琰似还不知他心中念头,淡淡地继续吩咐道:“叫我们的人都警醒点,前些年都混够了,额森特也慢慢调回来吧,在西南带了那么久的兵,总该派上点用处——哦,还有,该让人‘无心’提点一下皇上的‘六十年之约’了。”
“扎!”穆彰阿血液里一阵鼓噪地兴奋,竟真有些摩拳擦掌的意味——却在此时听见层层灌木衰草之外隐有人声传来:“主子,有人。”
永琰自然听见了,轻带马头不欲再留:“我们走罢。”可马蹄刚刚踏出,他便听到了这么多年来他想忘却忘不了的声音——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那个薄怒嘶哑却独一无二的声音!
“这木兰围场方圆百里,难道和中堂来得,我就来不得?”
穆彰阿只觉得太阳穴一跳,略带紧张地看向仿佛僵住了的主子——连他都听的出来,这另一个声音出自嘉亲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嘉勇郡王福康安!
隔着枝叶婆娑,他望不见听不清绿荫深处的他们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但正是因为这望不见听不清更使得他百爪绕心地胡思乱想,只觉得连风过枝稍的沙沙声在他耳中都能带出凌迟碎割一般绵长的痛——
“主子……”穆彰阿悄声道,“咱们……走罢。”多待一刻永琰的脸色就多青白一分,又有何益?毕竟现在的他,还远远不如这两个在乾隆面前炙手可热的文臣武将帝国双璧!
他懂,永远审时度势的永琰自然更该懂!
永琰握着缰绳的手从僵硬而渐渐松开,垂落身侧,穆彰阿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永琰忽然搭弓引箭,朝那人声隐约的树阴蔽处直射而去!
那厢福康安本就无心狩猎,一路拍马跟着和珅,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正一脸悻然,忽闻脑后风声陡异,他是多少场战役里生死关头过一回的宿将,连忙回头,惊见一只箭羽挟雷霆万钧之力碎叶裂枝地从灌木从中直袭而来,避无可避,情急之下伏低身子紧贴马背,反手抽刀急削,击在箭矢尾端借力打力将那箭反拨了回去!
永琰那箭是气极怒盛之时所发,何曾留了余手,却不料见箭头回转,竟反穿过繁枝茂叶复向他面门袭来,登时怔在原处——
“主子!”穆彰阿骇然大惊,本能地扑了过去,紧紧将永琰护在身下,永琰被他扑地摔下马去,泥屑飞扬间,他被撞地眼冒金星,差点呕出一口血来,回过神后才猛地翻身而起:“穆彰阿!”跟了他十余年的侍卫此刻已是面色惨白,肩上深深插着一支长箭,兀自血如泉涌,听了永琰的叫声,他才猛地咽下堵在喉头的鲜血,惨然一笑:“主子,少不忍则乱大谋——”
永琰心下一热,连连点头,就翻出随身带的伤药想为他拔箭疗伤,穆彰阿忙忍痛拦住他:“这箭有嘉亲王府标志,拔不得——他们呆会必会来此查探万不可给他们留下证据把柄——此地,不可久留……”
“不可!你的伤要紧!”永琰如何不知穆彰阿若带伤骑马,这伤口必至溃烂,说什么也不同意,穆彰阿急了,汗如雨下中一把按住永琰的手,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淋漓:“主子!大局为重!快走!我们此时惹不起只能躲——我为您就是搭上条命又有何惜!走啊!”永琰一颤,这才扶起穆彰阿踉跄着上马,穆彰阿咬着牙忍着剧痛翻身上马已是瘫软无力地伏在马背之上,看着永琰焦急的双眼,却忽然颤着声道:“爷……恕奴才说句不中听的……您别再为和珅费心了,这么多年来,奴才……看在眼里,您总是看着那对香包发呆……从他走后,您就再没笑过一次,甚至十年忍耐十年辛苦……也都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可是,他不值得!爷,他这些年来何曾领过您的情又何曾将您放在眼里——爷,您杀了我也要说——您忘了他罢——”
“别说了!”永琰猛地打断他,喉头抽动了数下,终于别开头去,“先回去再说!”
连穆彰阿都能明白,为何只有你宁可肆意践踏我的心意!
和珅,这十年来你就如此决绝,真地对我没有一丝怀念?!
那个人就真地无可替代吗?哪怕——
哪怕——他死?
(1)乾隆幼时曾随皇祖康熙入围中鹿,皇祖康熙赐黄马褂。其时乾隆年十二,而绵宁中鹿年仅十岁,故而诗有:“所喜争先早二龄”之句。这诗亦成了绵宁日后践祚最初一笔政治资本。
第五十章 字字攸情瑶林表心迹 步步为营永琰夺嫡位
由于那一削之力甚大,福康安被那反作力推地在马上晃荡不止,胯下坐骑非他平日所骑神骏,受此惊吓,长嘶一声,前蹄奋起,几方纵跳竟将松了缰绳的福康安生生甩下马来!和珅本是因为福康安强行跟着而冷着张脸渐行渐远,突惊此变,骇地脸色都变了,忙拨马回来,一跃而下扶着福康安的肩膀急吼道:“没事吧?”
福康安一滚之下已经将下坠之力减了十之七八,自然无碍,刚欲开口,见着和珅这十年来难得一见的为他心焦似焚的表情,心里一动,便直直盯住了他,只不发话。
和珅起先还只当他是疼地说不出话来,就要 替他除下锁子甲看伤,顿了一下,忽然皱起秀致的长眉,恼怒地瞪向福康安:“——你又骗我!”福康安猛地一怔,忙在和珅起身离去之前紧紧攥住他的袖子:“不——我,我方才真撞到了,肩膀上的旧伤——”
和珅狐疑地瞪他一眼,却是去留两难,半晌才没好气地重新蹲在他身侧,便去解他的盔甲。动作虽然僵硬,却极至轻柔,直到福康安身上铁甲尽除,才颦眉道:“这儿地处偏远,哪来的这一冷箭?难道——”他这些年来早已习惯步步为营地算计人心,只怕又是那些从未放弃绝他之心的政敌下的毒手!
“不是冷箭不是冷箭。流矢么,哪场围猎没发生过这等事儿?何况我又没中箭。”福康安此时能如此静静地端详着近在咫尺的和珅,人早已是如在云端,哪还有心在意这点微末小事,近乎贪婪地痴痴地看着他,不由地倾前身子——哪怕,再靠近一点——
和珅正拉开他的衣襟看他肩膀是否旧伤复发,不经意间抬头一望,二人几乎是鼻尖相触般地亲密无间——福康安只觉得脑中轰地一炸,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竟然在瞬间头昏脑胀,颊飞红霞,狼狈不堪地将头偏向一旁。
和珅却也愣了,自福康安回京,他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认真地看着他——福康安真的老了……二十年后他依旧叱诧风云勇冠天下,却难以阻止年近不惑的两鬓霜染满面风尘,而他的眼中也沉淀了太多的责任和阴郁,再也不能是当年那个长街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他油然升起了一种百味沉杂物是人非的慨然。
斗了一辈子,却又如何——他自己,又何尝还是旧年模样?!
“为什么……还要回来。”和珅终于放下自己的手,呢喃地开口。
“我放不下。十年征战十年彷徨,生死一线依旧一念难忘,你却叫我怎么办……”福康安没有转回头,低垂的眉目笼罩在模糊的阴霾之下,“我何曾没想过试着去忘记,可我做不到……当年错过一次,今朝我不想错过一世——”
和珅喉间一哽,似有什么堵在心头,咽不下吐不出,良久之后他终于起身:“迟了……福康安……迟了。”他转过身,留给他一个批坚执锐却依然显得孤独萧瑟的背影,“情也罢,恨也罢,到咱们这般岁数,也早该看淡了……”
“你撒谎!”福康安腾地站起,绕到他面前,炯然双目中复又看到了他那股与生俱来的强势,“你同我一样,打心底从不曾将这段感情看淡——”
“你错了!”和珅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彼此之间是轩轾难分的迫人气势,“我和珅今时今日站在帝国之颠,你以为我还会如无知小儿般纠缠于感情?!”话音刚落,福康安就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二人腰间的甲胄激烈地相撞在一起,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你做什么?!你疯了!你忘记你我如今是什么身份!”
百场血战铸就的铁一般的筋骨牢牢地禁锢着他的挣扎,福康安沉着脸,靠近他的耳畔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我就是从前记的太清楚,才蹉跎至今!你若真地能忘了我,就推开我——你能吗?!”
和珅瞠目结舌,这还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军么?!如此癫狂的火一般躁动的神情!“你……你疯了!你忘了我为了整跨富察家无所不用其极,忘了我为了向上爬柔媚侍君,忘了我自甘堕落吃鸦片包戏子穷奢极侈——”
“够了!”福康安搂紧了他,沉痛地几乎揉碎了他的身子,“你别说了,都是我自以为是懦弱逃避,当年我若有多一分心思,你和我何以走到今天的地步……致斋,致斋,是我额娘对不起你,是我福康安对不起你,我们……重新开始……”
“瑶林……”和珅闭上眼,终于第一次唤了这个名,“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歉晚了整整二十年……”他的掌心抵上他的胸,用尽全力地将他推开,扬起手看他:“我要不起这所谓的感情了。我这双手既已习惯了翻云覆雨,你如今即便要我断,我也断不了——紫禁城黄昏日落,也必终我一世为臣!”
福康安彻底地愣住了,背光而立的和珅,周身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气吞山河的力量,这是当年的和珅万万没有过的霸气——他早该看出来,这只已经一飞冲天的鸿鹄,早已不是他所能禁锢折服!这个认知,却是整整迟了二十年……
“致斋……”他突然一叹,从腰间抽出一方堆锈丝帛,递过去,“你从来博学多才,可认得此物?”
和珅不知他此举何意,便也接过,展开一看竟是一卷小型缂丝唐卡,色彩辉煌间绘着胜乐金刚坐法图,宝相庄严,此乃藏传密宗中的一大分支无上瑜伽部所奉菩萨,西藏班禅达赖二系皆授此法,他自己便是理藩院尚书,如何不知?“你是在考我?”
福康安摇头道:“这是当年西藏还军途经青海,在哲蚌寺因缘巧合得来的,你再细看。”
和珅狐疑地看他一眼,慢慢地将唐卡翻了过来,却见背面赫然加持着金水手印,用藏文绘着一首长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仓央嘉措……他深吸一口气,这个沦为宗教斗争牺牲品并被康熙皇帝亲旨意废除的那个矢志“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多情活佛,最终悄然圆寂于苍茫天地不知所踪的传奇……
“传说这是六世达赖的遗物。”福康安抿了抿唇,将那唐卡揉进和珅的手心里,再一次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致斋,这诗,便是我的回答。”
这是佛法庄严也渡不了的情根深重。
若能就此忘怀,若能决然放弃,或许便是这世间最平和的结局。
但他——不能!
一世相思,一世难悔。
致斋,这一次换我去苦苦追逐你的脚步,又有何妨!
历时十五天的木兰秋狩结束,乾隆移驾承德行宫,设宴庆功,王公大臣皆携眷与会,说不尽的衣香鬓影,纸醉金迷,好一番繁华似锦缱绻风流,一如夏花将谢未谢之时最后一抹绝色的艳丽。席上自是免不了歌功颂德舞乐生平,群臣百官都称乾隆盛世千古罕有,纵使贞观开元亦不可及云云,酣热之余,已是醉了三分的乾隆也扬手执杯,环视全场,扬扬自得地道:“我虽不敢比超唐皇汉武,然前代所以亡国者,曰强藩,曰外患,曰权臣,曰外威,曰女倡,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无一仿佛者——总算可以抚慰平生!”
自是一片喧闹欢腾的山呼万岁。谁也想不到,乾隆五十六年末,会发生那一场谁也始料未及的大变。
由于天干物燥,乾隆所居的烟波致爽殿旁的配殿走了水,罢宴过后酒酣耳热的乾隆将睡未睡之时被那冲天火光惊地怔在原地,烟波致爽殿下中人乱做一团奔号呼救,太监宫女们只知啼哭慌张,侍卫们却一时赶来救护不及,竟是个束手无策的景况,还是小贵子警醒,将一床被子打湿了盖住乾隆,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一咬牙背着皇帝就往外冲,闻讯飞奔而来的和珅福康安并众阿哥各个都吓地面无人色,当小贵子背着皇帝一脸焦黑地冲出殿来,永琰已是一声惨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扶起乾隆就是号啕大哭,一句话也说不囫囵,只可着劲说着“儿臣该死儿臣该死!”
乾隆却是呆怔地佝偻着背坐在寒凉的夜风中,白发飘摇,看着众人疾奔救火的身影,看着被火光映红的半边宫阙,方才在宴会上意气风发的人仿佛在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他直觉地微微推开永琰,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和珅与福康安连忙跪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拉住皇帝的手,和珅急地连袍子都没系好,东一戳西一截地露地狼狈,此刻也红着眼看向乾隆:“皇上受惊了……奴才罪该万死!”
乾隆一摆手,两行老泪无声地坠下。
一时众人唏嘘,永琰挺着背,从后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微红的火光映在他木然的半边脸上,显得几分狰狞。
但事情远远没有就此结束。乾隆老迈之人,纵使平日里深谙养生之道,身体强健,但经此一惊又受了风寒竟就此缠绵病榻,御医会诊的结果虽是积火蕴心,静养条理就好无甚大碍,乾隆却依旧一天天地病体沉重下去,这些日子以来越发连上朝理政都不行了,有和珅把持虽不致出什么乱子,但皇帝毕竟是上八十的人了,某些心有所动的人不免开始揣测后事如何了。
乾隆日复一日地在药香中熏着躺着,身边倒也不算寂寞,阿哥皇孙,近臣内侍,走马观花地来请安探视,十七阿哥永璘来的最勤,一日五次晨昏定醒,几乎是要片刻不离他的父亲,一反常态的,十五阿哥永琰却来的极少,乾隆还不致糊涂,心里自然暗自不高兴。直到一日,高云从——小贵子因为救驾受伤现别居调养,已左迁六都总管太监的高云从因是伺候惯了的来人,这才特特调来伺候乾隆——端来一小碗药,劝乾隆服下。皇帝用药都是按时定量由御药房人送上,还有备案可查,这没头没脑地吃什么药。乾隆也没想太多,就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高云从脸色大变,一个劲地只管劝皇帝服药,乾隆更诧异了,一闻竟有种说不出的腥味儿,登时大怒,一掌泼了那药,吼道:“这药里究竟是什么古怪!你这狗东西也胆敢来谋害朕?!”一面又叫慎礼司的人拖出去活活打死,把高云从吓地啼泪纵横地伏趴在地:“主子!奴才几条狗命敢谋害您!这药。这药……是十五爷进上的!奴才也知道不合规矩!本是不敢的!可十五爷的请求奴才又不能不答应啊……”
“他给你什么好处,要你进这药?!”
“没好处没好处!十五爷将这药送来的时候,走路都在晃荡,面皮还泛着白,穆大人扶着他,说,说这药是十五爷在菩萨面前跪了七天,绝食祈祷得来的——可奴才看见十五爷的手臂上还扎着绷带——这恐怕是十五爷他仿效‘割股疗亲’的法子割下臂肉做药引煎好了一片孝心进上的!主子!奴才也是爹娘生的,这时候哪还忍心不替他送哪?”
人年纪越大,总是越心软,乾隆听到此处已是痴了,看着地上泼了一地的黑色药汁,心里一酸,竟不知是个什么复杂感受,半晌才道:“起来吧……今天的事,不许张扬出去。高云从,去库房里取几丸去腐生肌丹来,给你十五爷送去——也,也不必说是朕的旨意……”
“扎!”
殿上正一片闹地一片狼籍,外头又一个太监快步而进,手里捧着个绛红的匣子——乾隆虽未能上朝,大小政事都交与和珅委决,但各地督抚将军送上的密折却是不管多累都定要自己亲看的,这也是自雍正起就定下的死规矩——乾隆接过来,是热河提督葛思瀚的密折,他本是如往常般不甚在意地翻阅,却几乎在一瞬间瞪大了双眼——
他啪地合上奏折,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竟自己扶床站了起来,眼里是消散已久的精光:“来人,传福康安!”
乾隆五十六年末,帝身体微恙,驻驾承德久不归京,京城一切政事皆驿马传至热河,久而久之不免人心浮动,当是时,热河绿营总兵马天庇忽以封上钧宪领巡防名义移师隆化县,遏住直隶热河两大行省之通行咽喉,协领张春成心生怀疑,便调动隆化周围县郡官军集结待命,只身入营向马索要上级军令未果,反为所制,热河提督葛思瀚才惊觉有变,飞折送往乾隆御前禀告,同时蒙古卓索图盟七旗也有小规模军事调动,直隶热河蒙古小股兵力看似松散各有所命,然锋芒所向竟不约而同指向承德——乾隆虽是升平天子,但对这等宫闱夺权之事最是敏感,当即授福康安直隶总督一职统筹河北一带所有军事行动。福康安雷厉风行,一上台立即前往隆化整军——以私下调令不守军纪之名撤去马天庇提督之职,军法处死,又以挑动军心罪杖责张春成,同时福康安随即收编汉军八旗之兵力,更换参将以上将领三十六名,建制各散。行至草原的蒙古卓索图盟军见况,便拥兵不前,只在草原边沿游弋不去。福康安将计就计,以卓索图盟七旗感怀圣恩赴承德请皇帝安乾隆甚为感念为由,遣使持令命旗主桑达克即刻前往承德,桑达克一去,群龙无首,不日,蒙古骑兵开始撤退,徐徐北归。
这场军事异动,如一颗石子坠进浩海之中,很快便了无声息。福康安回京向乾隆复命之时,乾隆正在服药,神色倒是一派平静:“处死马天庇之前,可有审问他冒哪个‘上级钧令’调兵承德?”
福康安伏下身去:“没有。马天庇一人胆大妄为伪造军令已是罪证确凿,奴才以为没有再审的必要——那些无谓的流言总是越少越好。”
乾隆有片刻的失神——这个他名义上的“外甥”做事已经越来越成熟稳重思虑良多了。不管背后指使马天庇抢占隆化以备不测的人是谁,传出来就定是桩遮天丑闻,拿住了证据就立时湮灭源头,将谣言第一时间扼杀殆尽,甚至为了杜绝悠悠众口,还同时处罚了事实上有功无过的张春成维持大局之稳定——他看向福康安,甚至有些惋惜——这般文武兼备一代雄才却生生注定要一世为臣……他叹了口气。从来不会追悔过去的人竟在心中有了一丝歉然,若他只是一个臣子,会不会就不会生出今日这般扼腕?当真是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桑达克今日也已起程返蒙,皇上放心,和珅他们招待地滴水不漏,优容有加,一点没露出我们疑他的破绽来。”
乾隆回过神来:“蒙古也搅进来了……呵,阵仗好真大……”若说这场异动真是个人胡为乱动的话,怎么会搅地热,冀,蒙三省动荡,“桑达克这人朕深知的,匹夫之勇又易冲动最易受人唆摆,未必真的有心参与这事,你们这法子是对的,先稳住再说。蒙古这边……”他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向福康安,福康安自知乾隆心中想问的是何人挑动地桑达克带兵千里奔徙,但此事,却非人臣所能揣测,此时也只能深深地低下头去,避而不答。
乾隆也深知此点,并不追问。
喜塔喇王爷他吉虽然统御蒙古,却与卓索图盟素来不睦——更何况天下无人不知他吉与永琰有秦晋之盟,若真有想有所异动,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借助蒙古势力——那除他之外,也就只有——
他闭上眼。
永璘。
原来他最钟爱的幼子,在日日亲来伺奉甜言蜜语的同时,竟是为了焦急地监视盘算他什么时候能撒手人寰,甚至为此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就不能……再等个几年么?!
这事虽还没有明证,但永璘的野心却是昭然若揭,叫他胆寒心惊!
皇家骨肉,到底就没有亲情可言么?!
他想起了那碗被他亲手泼掉的药汤,心却一点一点地沉重下去。
冬至,元旦,万寿从来都是清宫三大盛事,可今年冬至因着乾隆的病时沉时轻的,连祭祖告天等事宜都是交由永璘代天行礼,众人都道他晚上也未必能出席夜宴。那夜永璘指挥若定,高居首位,倒将一干哥哥们都撇在脑后,连一贯忍耐的八阿哥永璇都有微词,永琰却只是淡淡地,甚至对着抱怨的兄弟们安抚道:“皇阿玛既已择了十七弟来主持,他坐首位也就是份属应当。”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一声高传:“皇上驾到——”
永璘吃了一惊,连忙离座率着众人跪下,龙舆抬上殿来,乾隆的精神却是难得极好,矍铄英明,神采焕发,双目微扫,就将全场的人逼地大气不敢喘。原本一直在心中揣测乾隆病情的众朝臣直至此刻才放下心上大石。
“皇阿玛吉祥!” 永璘到底有些心虚,忙扬高了声音。
乾隆面沉如水地下了舆,却不理他,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小贵子的伤也是早已好了的,忙赶上前扶着他拾级登高,御台落座,一出声,竟是久违了的中气十足:“朕偶感风寒,躲了一个多月的懒,诸位着实辛苦了。传朕旨意,今日与会之人,人人赏金百两,朝冠一顶!这承德行宫失火,是朕德行有亏上天示警——”
诸臣听到此处,刚直起的背重又吓地伏于地上:“皇上圣德,三皇五帝以来少有能及者,何来德行有亏!”
众人还在争先恐后地表忠心,乾隆却一摆手:“永璘一向孝顺,替朕去盛京到祖宗灵前替朕好好忏悔祈福如何?这承德行宫也有年头了,依朕看此次也该再重新修葺一番,才衬的上帝国身份……”
一句话仿佛夹杂其中无足轻重地飘出,落下却惊地每一个人瞠目结舌——这个当口,被调离御前,前往盛京,这意味着什么?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永璘煞白了张脸,跪在原处,几乎有些失魂落魄,连叩头谢恩都不记得了,席上端坐的永琰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看着,直到执起案上酒杯,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福康安与和珅同列首席,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他,和珅面上依然是那副婉转却看不清真心的笑,眉头却已深深锁起。
场上暗涛汹涌的气氛,直到左都御史钱沣的出列,才微微打破。
但此刻这位铁面御史的出场,却未必会使事情好转。福康安虽长年不在京师,却久闻钱沣之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只要占了理,哪怕是与皇帝对峙也在所不惜。
“钱沣哪。”乾隆竭力表现地如往常一般大度,甚至还冲他笑了一笑, “你不会又想惹朕不痛快吧?”
钱沣提袍跪了,磕了个头:“奴才不敢,奴才是给皇上献字的!”说罢双手奉上一道卷轴,小贵子上前接了展开,但见墨汁淋漓四个斗大大字——尧天舜日,笔势如虹,一派大家风范。这四字出来,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顿时又热络起来——看来这钱御史毕竟也是老了,至少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四字虽平常却着实是对乾隆的最大的褒奖。
但乾隆却没笑,他端坐在龙椅之上,忽然挺直了略带佝偻的背,灰蒙的双眼更显苍暗,和珅也没笑,他放下酒杯,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对桌的永琰!
嘉亲王却仿佛懵懂未觉得自顾自与福晋沁兰说话,偶尔笑着抱起世子绵宁,拿桌上的桂花糖膏喂他,竟是派事不关己的天伦之乐。
但和珅知道,这个如今刚过而立,年富力强的王爷,从没真的放弃过皇位。
尧天舜日——那分明是暗指乾隆在位已近六十年,若真要做个千古难有的圣明天子就该仿效尧禅位于舜之美谈,交出皇位!这钱沣纵使再胆大妄为,背后没人撑腰他怎么敢?!
“钱沣。”乾隆终于发话了,一挥手,止了满殿舞乐,“你这是何意,谁让你来上这四个字的?”
“没有旁人,正是奴才自己!”钱沣依旧跪着,语气却硬了几分,“皇上这些年来六下江南,广修园林,穷奢极侈,似乎忘了当年登基之时的誓言?!”
所有人都在瞬间噤若寒蝉,此刻,大家也都听出来钱沣要说的是乾隆登基之时在康熙灵前发誓“若天假以年,必不敢超圣祖在位之六十年,必禅位于子”一事,这些年来这想法人人都要在心里计较过,盘算着要投靠哪个阿哥门下,但如今看乾隆依旧春秋鼎盛,精力充沛,怎么也不似甘心放权做个太上皇的人,谁敢这么光明正大地提出来?!
“好!劳烦你还记挂着朕的家事。”乾隆森然一笑,将钱沣的进言同永璘一事联系在一起,忽然拔高了声音吼道,“究竟是哪一个人在你背后撑腰教你说这些诽谤君上的话!”这话一出,众阿哥亲王都坐不住了,吓地纷纷离席就拜,永璘更是吓地面无人色,钱沣却似浑然不惧,昂首道:“没人指使更没人撑腰!皇上!您细想想,这些年纵使多了许多进项,但大兴土木,广犒番使,边境战争接连不断,哪一项不是化钱如水的事儿?都说乾隆盛世鲜花着锦,谁看的清其下的暗涛汹涌?您方才也说了,承德行宫失火未必不是上天警示!皇上,奴才没有半点私心,但乾隆朝的奢侈拖滞之风是该焕然一新了!”
和珅暗暗一叹——这钱沣说的他何尝不知?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说出来一切都只会适得其反!
“照你说这些年来朕励精图治,十全武功,四库全书却都是白忙一场穷奢极侈?!你要换的是这风气,还是要换——”乾隆撑着扶手起身,小贵子忙来扶,却被一掌推开了,“朕?”
“奴才不敢!奴才都是肺腑之言!一心为国没半点私心!皇上!您要做的不是让庆郡王去盛京替天祈福——而是罢修承德行宫,罢一切征伐,反侈为俭,与民生息,方为长久之道!否则只怕不免如汉武帝一般轮台罪己!”
乾隆浑浊已久的双目中陡然一亮,已是厉气陡现在!
“钱沣!”和珅腾地起身,在乾隆发作前起身断然大喝道,“你简直目无王法藐视纲常到了极点!还敢在这大放厥词!来人!将这个悖逆狂徒拉出去严加看管!”
若是旁人,乾隆哪肯罢休,可偏偏是和珅——乾隆呼哧呼哧地喘着灼气,半晌才回复了脸色,重重地坐回椅上,一摆手:“拉下去!”
钱沣尤自委屈,一路还在喊“请皇上纳谏!请皇上纳谏!”
乾隆颤巍巍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已然起皱的双手许久,终于抬起头来,环视殿上跪了一地的大气不敢出的臣子们——这些人心中,未必没有和那钱沣一样的想法吧?
六十年……这个大限,毕竟要到了吗?
所有想继承皇位的人,都是真心想他早点“驾崩”的,不,或许有例外,他转向抱着绵宁一脸沉稳的永琰,有了片刻的失神……
“继续……饮宴吧。”他再次开口,声音却陡然苍老了,他想,他的王朝盛世,他的风发意气,是不是,真地要到头了……
接下来宴会之上的所有人都各有心思,食不知味,宴席也就草草结束了。和珅却没有回去休息,他一路穿花拂柳,到了云山胜地楼,和珅止住了脚步,似心有灵犀,前方那个高大的身影慢慢地转回身子,与他四目相对。
永琰的蟒袍在夜风中飘飘扬扬,衬着永琰脸上神色如冰川般酷寒而缜密,没留下一丝破绽。他淡淡地勾起唇角:“和中堂。”
“阿玛?”绵宁有些畏惧地看着沉着张脸的和珅,拉了拉永琰的衣角。
和珅看了跟着他的沁兰与绵宁一眼,恭身请下安去,起身后却固执地不发一言,永琰一笑,拉起绵宁的小手,和颜悦色地摸着他的小脸道:“你们先行数步,我与和中堂相谈片刻。”
待人走远,和珅才拧紧了眉:“你……还是行动了……姑息养奸那么多年,就是为了让庆郡王一失足成千古恨——末了还找钱沣做这必死的出头鸟,庆王已经和他绑在一起,坐实了党争夺位的罪名!”
呵……那么多年不假辞色避之惟恐不及,却为了这个,来质问他?
“怎么和中堂以为是我害地十七弟远赴盛京守陵?”语气中带了点讥嘲。
完全没有出手,仅在暗中就操纵着年轻气盛的永璘全军覆没,其他人谁有这等能耐?——这位十五爷的手段他却是亲身领教过了。和珅抿着唇看他,却不正面回答:“我只是想说,时机未到,嘉亲王何不多等几年,如此铤而走险,万一功亏一篑岂不前功尽弃?”
永琰呵呵一笑:“和中堂是在为皇阿玛敲山震虎?我没做我也不怕承认!我有几斤几两重敢就打储君的主意?我可与十七弟不同,他做出这等事来,就是先有了不忠不孝不臣之心在身,这难道也是怪我?和大人,你太看的起我了——永琰如今是纵有心亦无力了!”顿了顿,他哑着声音补了一句:“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十年前我的雄心壮志就已被人生生剪除,如今所想也只能是家人妻小,至于江山御座——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怨不得天尤不得人——你说呢?”
和珅呼吸一窒,永琰此刻眼中心如死灰一般的寂然竟震地他心底微颤,竟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的话——难道竟是他,害他失了逐鹿中原的风发意气勃然雄心吗?
他咬了咬下唇,那个噩梦一般屈辱的强制的夜晚,那么多年过去,依旧是他愈合不了的伤,遗忘不得的痛!再次抬眼,永琰竟不知何时已近在眼前,他不由地退后半步,永琰却拉住了他,苍茫一片的双眸里竟再也没有昔日的狂热涌动,而化作一片寂寥苍茫:“你怕什么?致斋……我比你还恨当年之事,你我本可以是最契合的至交,最完美的君臣——但是如今都不可能了——若你无心,当年为什么要如此待我,若你有意,为什么又要将我的真心一次次地踩在脚下?!十一年了,我才终于看开,原来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年遇见你……”
和珅瞪大了眼,他从未见过如此哀伤如此脆弱的永琰,他总是追,执骜地要将一切想要的纳入囊中,而他如今竟然——
只可惜太迟了。
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他们早已回不到当初,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永琰绕过假山,正巧与一路寻来的福康安撞个满怀,相对于福康安的愕然,他竟似全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这是相隔多少年后两人再一次的相峙而立,只是此刻的永琰,早已没有当时的少年血性了。
“给十五爷……请安。”福康安咬咬牙,最终还是磕下头去——他恨他吗?恨——这个血脉上的“兄弟”,名义上的主子!他又能怎样,富察氏如不散阴魂,时时刻刻地依旧箍着他的四肢百骸——教他忘不掉铭刻在身的“臣”的包袱!永琰却依旧浅笑着,甚至亲手扶起他:“你比往年黑了,想来打仗辛苦的很,要多保重身子。你可是大清的灭火队,出不得半点差错呢。”这话乾隆常说的,但由永琰嘴里出来,总是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别有所指的阴沉意味。福康安再看向他,永琰便又是一副寡淡的君子如水的完美笑容,告别了他,便去追他的妻儿去了。
“阿玛!你与和中堂说些什么呀?”
永琰拉起绵宁的手,并不答话,一步一步地向深宫内苑走去,直到绵宁终于忍不住轻声痛呼,永琰回过神来,才见儿子的虎口处,有几道触目惊心的深红的淤痕。
“阿玛……我疼……”绵宁其实一贯有些怕这个在王府里对他从来不假颜色的父亲,但木兰狩猎以来,他阿玛忽然开始对他百般疼爱,竟让他生出了几分渴望的亲子温情,永琰松开手,蹲下身子,挑着眉冷声道:“绵宁,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这点苦痛就受不了,就不配做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明白吗?”说罢起身,将尚在懵懂的绵宁推给沁兰,便大步流星地走开——绝无回头。
放弃?他爱新觉罗永琰这一生有失败有蛰伏有挫折,却独独不可能有放弃!和珅,是他太自以为是还是他从来不曾懂他?!
穆彰阿说的对,如今情势你比我强,我又何妨,来演一场你情我愿心酸感人的戏?
我的执念早已经深入骨髓,今生今世永难割舍——乾隆也好,福康安也好,最终你只能属于我——我不在乎等上多少年,直到我真地能掌控天下——
那时,你将无处可逃。
永琰今夜却始终没有回到正屋,他挑帘进来的时候,卿怜尚在做针线,就着迷离烛光缝黹手中的香包,听到声响她尚不及起身请安,便被永琰一把夺去了手中的香包,恨声道:“做这个劳什子做什么?谁会记的你?!恩?!”卿怜不知这位一贯稳重冷漠的王爷怎么今夜如此失常,还未及反应便被永琰拦腰抱起,用力摔向雕床。
永琰赤红着眼用力剥去卿怜身上的旗装,覆身其上,视线所及却都是和珅与福康安的影影绰绰——他装够了!只有她!在这个无亲无故无势无派的女人面前,他不用再顾忌不用再伪装,他知道当年卿怜真心爱的人是和珅,但却被他在那份爱盛开前生生掐断——多年来嘉王府的人都嫉妒卿怜得他专宠,他就是喜欢无所顾及地和她在一起,他乐意承受她这份与他相似的思之不得的痛!
区别在于,她生如飘萍只能被动承受一切,而他,迟早要掌控自己乃至天下的命运!
“你也喜欢他?”他在喘息中粗野地笑,昏暗的双眼里是狂暴的怒火,“他看过你一眼没?你还不是得在我身下,做我永琰的女人!”
她忍痛咬住下唇,承受着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击——
他从来就没断过心中的炽念,他只是忍耐,只是压抑,到了喷薄而出的那一天,这灼灼其华的红莲之火,只会将彼此,都烧成一片灰烬。
一滴泪滑下她的脸颊——真正可怜的人,却又是谁?
帷幕外的烛泪爆了数爆,终于敛尽光华,任月华如水,泄进轩窗,正是——
灯尽歌慵, 斜月朦胧, 夜正寒, 斗帐香浓, 梦回小楼, 聚散匆匆, 恨相逢, 恨分散,
恨情钟。
乾隆扫兴之后,下旨免了修缮行宫之事,即刻离开承德。匆匆回到北京的次日,便下诏传和珅晋见。
小贵子在为和珅推开奉先殿殿门之时悄然摇了一下头,和珅微微诧异地挑起眉——以小贵子跟着乾隆整整十年的资历,也猜不出这位帝王今日召他所为何事?
但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地,在诸人退尽,合上殿门之后,甩下袖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和珅哪。”乾隆背对着他看着眼前一排列祖列宗的牌位画像,在萦绕虚渺的香火烛烟中显得尤为遥远而失真,“咱们大清传到朕这份上,也有六代了,若算上当年温布里雍顺振兴爱新觉罗氏,更要追述到前明万历年前的事了——刚入关那些年,多少人反清复明,都说我们夷狄之辈坐不稳中原江山,可如今百余年过去了,谁还记的那些只会敲骨吸髓的朱家子孙?怀柔天下,满汉一家,这一点,朕自认做的够了。”
“皇上圣明——”
“你别说这些无用的了。”乾隆转过头来,一挥手,“朕知道,你心里委屈——是为了英人通商一事,你还在记恨朕……”
和珅一惊抬头——他没想到乾隆虽然老迈却依旧能轻易地洞察人心,哪怕是心底最微小的一点变化——急忙辩驳道:“奴才不敢!奴才怎么敢腹诽皇上,更,更不用说恨——”
乾隆笑了,却带点英雄迟暮的味道,弯腰扶起他,却看着他的双眼道:“若是朕年轻个三十岁,兴许就应了通商之事了,只可惜,天不假年哪……”
和珅震惊地看着乾隆,转身拈起三根线香,经过雍正牌位之时和珅都以为他要给先皇上香了,却不料乾隆又走前一步,来到康熙灵前,恭身鞠了三躬,双手将香插进炉中:“朕……其实从来没忘记过与圣祖的六十年之约,可这些年来却绝口不提,就是不想臣子们有了投机之心各自结党划派,闹地象当年九王夺嫡那样不堪——圣祖爷一生英明,惟有晚年阿哥们闹家务争皇位闹地惊心动魄,现在想来还叫人胆寒!朕最怕的就是弄到兄弟阋墙的地步,所以时时不敢放权。我原本以为阿哥们倒都还好,谁知今次若非朕命不该绝,也不免要祸起萧墙!不是朕迟迟不立太子,是因为朕终究没有一个真地雄才大略的人,通商我若允了,财源滚滚的同时千百种弊端就立即随之浮现!英吉利那是虎狼之国!弹丸之地远在千里,也都要急着来在中华大地咬上一口!和珅哪……朕从来都明白你的想法,可朕时日无多的话,出什么乱子谁能转圜?!大清这家难当,这些年你一定深有体会,只有做到你这个位置的人,才有资格说这乾隆盛世是如履薄冰得来不易!朕总是再想成全你,做我乾隆朝第一个有始有终君臣相契的传奇,可是不行,你以及你胸怀中的万千沟壑还要留给朕的儿孙,所以朕才否定了你的努力——两国通商重振风气,要留给你,去辅佐下一任的皇帝了……”乾隆顿了顿,似乎有些失笑地想抚向和珅的脸颊,却最终垂下了手:“看看你,儿子都成亲了,居然还闹红眼——”
“皇上对大清殚精竭虑,是奴才驽钝自作聪明——”和珅声音也有些哽咽,乾隆低头看着他,浑浊的双眼也涌上罕有的温情:“你不驽钝,你是这世上最懂朕的人,先朕之忧而忧,后朕之喜而喜——这世上即便有人能对乾隆盛世指点一二,那也只能是你!而钱沣可恶,不在他有拥立之心,不在他要直言进谏,而在他为了党附永璘而一口否定了乾隆朝否定了朕百般努力千种辛苦!还妄想全他一个直言进谏的美名却置君父于无物!若是先头世宗爷那时他敢这么着?还不是因为朕有言在先,凡是言官进谏绝不加刑,他才这么着肆无忌惮!朕是气他的求名之心已经凌驾于忠君之上了,欺君之罪——这是做臣下的操守?!”话至此处,已是凶光毕露,和珅心底一凉,他实在太了解乾隆了——钱沣早已下狱多日,皇上……想杀钱沣——却苦于没有借口和理由,御史言官的身份是钱沣最大的免死金牌。
“大臣们……都怎么说?”其实和珅知道,大家都是聪明人,谁不顺着皇帝的意思来?
“不外乎严惩罢官之类,诸阿哥反应尤其激烈,都说钱沣是枭獍之臣,还有要将他明正典刑的。”乾隆哼地一声冷笑,“胡闹。”
和珅低头不语,明着杀御史是绝无可能,而那些阿哥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不管钱沣是不是说出了他们的心声,要求严惩钱沣口出狂言和坚决劝柬皇上逊位都是题中应有之意,不能不说的场面话,否则岂不是坐实了自己有夺权谋位之心,但听乾隆又开口道:“只有一个人例外——永琰。”
和珅一惊,瞬间抬眼看向乾隆:“嘉亲王?”
“他不避嫌,直接进言要朕对钱沣网开一面以开言路。这事若是搁前朝,甭管哪个皇帝都会疑他是幕后主使,可朕看来,他是有私见无私,倒比其他人一意撇清要磊落的多。”
和珅心中一凛,掀唇微动,却终究选择了缄默。他隐隐觉得,此次乾隆的召见,并不是如此简单。果见乾隆扬手轻拍,暗门中走出一个老太监来,白发鹤颜,却是拾掇装扮地一丝不苟,恭敬端谨地执着个紫檀木匣,在乾隆面前一言不发地直直跪下——和珅认出来,那是交泰殿的总管太监,掌着玉玺,一个天生的哑奴。
“和珅哪……朕回京途中就常常做梦……梦到圣祖爷,世宗爷,还有老太后……”乾隆望着那从匣子中取出的明黄色卷轴并一方大玺,有些怔忪失神,“从前你五爷在的时候就和我提起过,……那时朕还不高兴,拂袖而去——如今……人不服老不行啊……”
“皇上!”
乾隆摇着头,拉起和珅的手:“这道诏书,迟早也是得放上正大光明匾后的,朕想过了,活着能甘心传位于子的帝王三皇五帝以来没一个,朕就要做这……天下第一……你来,执笔吧……”
和珅吞了吞口水,有些颤抖地拿起如重千钧的朱笔,乾隆一字一字地他都似乎听不明白,只是机械性的重复——直到乾隆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传位于十五子永琰——”和珅才整个一僵,直觉地提袍跪下,这次是真地惊吓住了,“您还正当春秋鼎盛,退位之说来之过早!”
“怎么?你……对这个人选不满?”乾隆敏锐地捕捉到和珅周身轻颤,和珅与众阿哥这么多年来都无甚来往,冷眼旁观,他若不满永琰,那永琰就必有不足以为君之处,若满朝文武中有不出自私心拥戴谁的,他也惟有信任和珅一人,“你……有别的人选?”
和珅抬眼看他,乾隆双眼中有着他久违的精光毕露——若他摇一下头,乾隆必会听的,他也必会知道永琰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仁厚端方,更何况他一上台,将来金殿昭对难道他真能忘记那一个异香涌动的错夜?情何以堪!——但他此时想起的,却是那天夜里,在云山胜地楼中他淡漠却绝望地说着——“原来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年遇见你……”
他又何尝不怨这端孽缘不恨当年的相识相交……心中竟忽然涌现一丝心酸的慨然歉疚。他想,这么多年过去,永琰也早该放下了,更何况他如今妻妾子嗣都如人意,久为人父,早该从当年迷乱痴缠的畸恋中走出来了,他难道还要因为自己的固执记恨,私心地选择另一个万事不如他的帝国的继承者吗?
“不……奴才,奴才只是……舍不得皇上……”和珅一闭眼,终于说出了口,伴随着心底一声若有似无的悠长叹息。
“傻瓜,这不是……还有两年么……”乾隆也有些怅然,“朕也是这么看……到底……他还稳重孝顺些,是个守成之君……”
于是一切盖棺论定——乾隆亲手盖上玉玺,将那份诏书卷好,锁进匣内,叫那太监亲自送至乾清宫,供至正大光明匾后。
而和珅,远远地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朱砂玺印,忽然有了一种鲜血淋漓的错觉。
和珅出宫回府之后依旧恍惚失神,沐浴焚香过后,却仍然不能让自己纷乱的脑子冷静下来。在嘉乐堂中静坐片刻,就听花园里一阵骚动,下一瞬间,帘子被掀开,一道人影窜了进来,和珅刚起身,来人便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和珅无奈地一笑:“说过多少次了,也是成过亲的人了,还这么没大没小的?”
能在和府如此藐视礼数的,也惟有他的独子——丰绅殷德了。
“阿玛!”这个爽朗少年面上的笑容一如当年,这是和珅花了多少心力才栽培出的清风明月一般的性情,与他自己……全然不同的明媚开朗。“我难得回家一次,你就别念我啦!”
和珅一怔,直觉地开始正衣理冠,丰绅殷德一把拦了:“公主没回府,你别总这么端着……多累啊。”
和珅想板起脸却没秉住,露出今天第一缕真心的微笑,半是宠爱半是无奈地道:“你啊……别府住了那么久,都惯吗?前些日子我差刘全给你送过去的东西可都收到了?”
丰绅殷德微笑着听着当朝中堂如一个最平凡的慈父絮絮叨叨的嘱咐,心思却不知飞至何处——其实,他根本不想当这个额附——大清有制,额附尚主之后只可领虚衔不可掌实权,加之他与十公主成婚半年有余,相见次数屈指可数,公主偶有传唤,还得重金买通府中的教养嬷嬷,否则传扬出去,就是放荡失礼,没了公主身份,哪怕她是特例御封的和硕格格!所以他日日里无所事事,过他如笼中鸟般华丽却——无味的生活。
但他知道,这门亲,他非攀不可,哪怕非出自他自己的意愿。
他的父亲需要这段联姻这个身份——才真地能在属于他的舞台上放手一博。
那就够了,他们父子,只需要一个人,能纵横天下指点江山。
与儿子直谈到深夜秉烛,碍于礼制,丰绅殷德却是要回府了,和珅亲自送出垂花门,望着他打马走远,才凝住唇边最后一丝笑意。
是啊……他还有丰绅殷德……还有这若大家业!
无论前事如何,这路,总要走下去的。
“刘全。”他神色间已又恢复了往日的坚毅精明,“从咱家库中挑柄上好的玉如意,送至嘉亲王府——注意避人耳目。准备一下,我要出门。”
刘全忙呵身应了,又小声问道:“夜深露重的,爷是要去哪?”
和珅掩下眼睫,顿时如浮云弊日,敛去一室风华。“……顺天府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