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贫家子初入咸安宫 骄国戚再起龙阳性
“爷,咱该走了。”刘全套好了马,才转过身来袖着手低声道。
不远处的少年似乎才回过神来:“唔?唔……”才呵了口气,出口的白气几乎立即凝成了冰霜,他望了望阴沉沉黑压压依然不断扯落着棉絮般雪片的天空,终于一个踏步上了那架半旧的青毡马车,刘全紧了紧已经纳了数层的破旧棉衣,翻身上马——“驾!”一道鞭影伶俐地甩过,那匹嶙峋的瘦马便长嘶一声,得得地跑开来。
雪不断从翻飞的帘幕缝隙间灌了进来,少年却只是端坐着,直到他的眉睫之上俱是飞霜,也不见他动的一动。
“咱出门前留下的十两银子,可是亲手交给二爷?”他这话因为冻的过了,音量并不大,还带着点抖音,刘全却听见了,忙在风雪中回头道:“大爷放心,那点梯己是大爷平日俭省下来的,太太从不知道,也就无从克扣了。再者大爷是去读书进学,并不是不得归家,二爷也是个极晓事儿的人,哪至于就注定吃亏呢?”他这一番话啪嗒啪嗒地说的极快,却是口角简断条理分明,一闻而知,是个一按消息全身皆动的伶俐人。
少年便不再说话,默默地靠在了车壁上。
马车颠颠簸簸地进了内城,皇城,从西华门驰进了紫禁城。
寒风凛冽中,少年提袍下车,此时方过黎明,雪珠夹带着冰片从他的领口灌了进去,略显单薄的身板却挺的笔直——但见一片片望不尽的红墙黄瓦殿宇巍峨,道不尽的天家威严皇者风范,然而在这阴沉天气下,这绵延矗立着的宫阙却显出几分森然可怖——
原来,这就是皇城大内。他一抿嘴,就要抬步——
“且住——”西华门的带刀侍卫将手一拦,喝道:“入宫需验堪合信件。”刘全忙呵着手赶过来,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满脸堆笑地递过去:“大人,咱家主子是咸安宫官学的学生,这是第一天来应卯的。”
“奥~~~”那侍卫眼皮也不抬地收了文书,咸安宫么,那是煌煌大清的文治标榜,天子脚下的最高学府,只有满人官宦子弟中才学兼优的年轻少年才能入选,学成之后仗着这份资力和满洲老人的家世,少有不飞黄腾达的
,如今的桂中堂,就是咸安宫出来的学生。可冷眼打量眼前这主儿,虽不至于寒酸潦倒,但那身不知浆过几回的早已不复鲜艳的棉袄子却怎么也不似八旗贵介子弟的身份。“正红旗纽古禄氏——善宝。”这些侍卫也都是八旗出生,见惯了大人物进进出出,哪次不是老着脸皮赔小心,于是最爱作践这些“落地了的凤凰”,慢慢地瞟了少年一眼,却只对着刘全发骂,“最近旗下人家的大爷怎的寒骖成这副模样了,乞丐似的就进了紫禁城,可怜见的连件挡风遮雪的斗篷都没见着,你这奴才做的倒好!”
刘全浑然不生气一般,点头哈腰地笑道:“是我这奴才不周到,还烦请大人放主子进去,若是迟误了时辰,又是奴才的罪——”
那少年听到这才转过头朝众人走来,将风帽卸下,现出一张已经冻的有些青白的脸来,一干侍卫都不禁怔了一下——风神俊朗的年轻人他们见多了,那傅公爷家的四位公子哪个不是气宇不凡英姿勃发,还有左都御使钱沣,窦光鼎,军机章京董诰、梁国治哪个不是翩翩佳公子?可眼前着这服色平常的少年,却又有所不同,眉分八字目似点漆面若芙蓉自不必说,只那双顾盼间难抑非凡容色的眼眸淡淡扫来,就足令人见之忘俗,敬之如仙,纵蓬服粗衣不足以掩其秀色。
“列位兄台——”众人皆以为这善宝定不就此罢休,不料他过来一个满人自家兄弟相见的抱 拳礼行过,微微笑道:“诸位大冷天的为皇上看家护门
着实辛苦,在下也于心不忍,略备下一点薄仪,算是自家心意,兄弟们别嫌少——刘全——”他笑璨如画的模样与方才独立风雪中的冷漠决绝好似两个人一般,却忽然语风一转对为首刁难的那人道,“若在西华门耽搁了行程,咸安宫总师傅怪罪在下自不必说,兄弟是西华门值守的蓝翎侍卫,若在下没记错,应该是正蓝旗辖下,负责这禁城九门的侍卫统领恰是正蓝旗副都统鄂泰,若此事闹大,按本旗规矩处置起来,谁能讨的到好?尤其是领头肇事之人——诸位想想,可是这个理?”一番话含蜜带甜又夹枪带棒,众侍卫心下未免先惧几分,谁都没想到这八旗破落户儿对这些个些微细节知之甚详,又都知这入咸安宫官学之人多非池中之物,加之他这样的人品模样还如此谦逊圆融,谁也不敢再造次了,互看一眼,接过刘全奉上的一吊乾隆制钱,也不敢嫌少,拱手道:“兄台客气了,请——”就让他主仆二人登车而去,末了,还为他们指路道——
“顺着这道宫墙望北走转过一射之地,便是武英殿,武英殿西,就是咸安宫了。”
善宝看向寒鸦声叫中灰蒙蒙的宫殿庙堂,微微地一眯眼,掩去了刹那间流转出的勃勃雄心,只是平静地含笑颔首道:“多谢。”
这是乾隆三十四年的冬天,天似乎格外的阴冷,却蛰伏着一个少年就此而起的万里鹏程。
但是,咸安宫官学之于善宝并非想象中的清高之地,学生们各个自有派系不说,连师傅们也各自明争暗斗,只瞒着咸安宫的总师傅要钱要财甚至为有权有势的学生作伥张势——入学半多月来,虽也学着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盈目充耳的倒都是些争名夺势的勾当,善宝虽然年少,却知道厉害轻重
,从来守拙藏身随波逐流,其余时间里不过埋头读书,甚至得了个“书蠹”谑号也浑不在意。对谁都是笑脸迎人,可无论谁来兜搭,也都没个深交——他总以为这样,该能明哲保身了。
一日里天气不好,雨雪兼行,淅沥沥地下个没完,师傅放了假,几个学生就凑在一处高谈阔论烧酒聊天玩对子接龙,间或还说着一些时新趣事,其中尤以安顺的嗓门最大。这安顺是雍正爷膝下九格格的嫡子,虽只在家行七,却是额附府里头一号的混世魔王,论起来还是当今乾隆爷的亲外甥,入官学自然也是因为老格格不想他日日在家就是撒鹰走狗地游手好闲,特地求了恩典来的,可谁料进了官学他这半个金枝玉叶更是无法无天,在咸安宫里称王称霸,竟闹的老师无法辖制,学生不敢不从的地儿,堪称咸安宫一霸,一会说哪府上的厨子烧的菜好,一会说哪一班的戏子标致,总凡吃喝玩乐是无一不精。
正在旁人吹嘘手指上的汉玉扳指是哪朝哪代的古董,对子恰已经轮到他对了,上家承“四”字,出了个“四书诗礼乐”让他对,那安顺甫听到心里已经傻了,谁不知道他肚子里有几点墨水,平日对对子,不过是以“蝈蝈”对“蛐蛐”之类地顽,这上家接的字也难,一个“四”字,竟接了这么副着实难为他的对子,要他声色犬马他行,要他对这个实在强人所难了——这么想着脸色就越发不好看了,其余人都是奉承他惯了的,此时却也不知说什么话来破这尴尬局面,安顺只得一甩他那梳的油光可鉴的辫子,尴尬地笑道:“这对子不好,是个绝对么!我读书破万卷,竟也想不到要对什么——方才,我想了通的屈原的〈〈诗经〉〉,李太白的〈〈全唐诗〉〉,司马迁的〈〈资治通鉴〉〉,竟都无可用之典!”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没人敢出声提醒一句:诗经全唐诗哪是屈原李白写的,著资治通鉴的那是司马光!安顺还欲自吹,却只听不远处扑地一声笑,这声笑如点着了引子,在座的立时也有人忍不住掩口笑了,如同传染一般,所有人都笑做一团,安顺再怎么无自知之明此时也知道自己出了大洋相,一张脸羞地通红,转头欲寻那第一个嘲笑他的人——“你站住!”
善宝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袖中还卷着一本书,听的他叫只得停了脚步,回首看他:“何事?”这安顺从没这么落面子,本想狠狠教训善宝,却在他转过头的一刹那惊地心跳都漏了数拍——平日里他对这个总是行色匆匆的“同学”不曾多加留意,如今这么惊鸿照影地直面,却惊叹几曾见过如此风姿的俊秀男子——就是如今京城里最红的名角儿柳燕秋都不及他的殊色气度。一时气也不气也不怒了,反直着眼道:“你,你笑什么?”
善宝收了笑意,正正经经地答道:“我笑可笑之事罢了。”底下没说出的话是“干卿何事。”安顺却也不着恼,反眨巴着眼笑:“你笑我?那你来对对这个对子。”
善宝再怎样的城府也还是少年心性,兴致顿起,走向安顺:“这有何难?”一沉吟,望向窗外的雪絮夹着阴雨没完没了地下,间或伴随着天边沉闷的雷声,脱口而出:“一阵风雷雨。”
“好!”方才出对的海宁第一个鼓掌叫好,他自己一时出了个“四书诗礼乐”的上联,差点叫安顺下不了台,不料竟有人须臾之间破了这绝对,算是给了他个台阶,“一阵风雷雨对四书诗礼乐,对仗工整,入情入理入景,好对!”
善宝一笑即收,劲头过后他也知道开罪安顺这地头蛇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恶果,心里也有几分懊悔,只看了安顺一眼,匆匆地抱拳行礼离去。却不知安顺那双眼早已痴痴地望定了他,心里打叠起百样心思。
此后安顺就隔三差五地来寻他,或听曲或赏花或学文做功课——他的身份善宝自然是知道的,因而也从来惹不起躲的起,他既来,又不能真下逐客令,只得一张脸不冷不热地敷衍着,可这安顺却不知怎么了的,不管善宝对他什么态度,他也总如见了蜜的蚂蚁,百折不饶地粘过来,倒教善宝有几分无可奈何了。
第二章 心急火燎谋色求欢 逆境存身计攀权贵
“刘全,手边还有多少银子?”刚放学,善宝急冲冲地回屋,一面打帘子坐下,一面簌簌地打落两袖的落雪,刘全利落地为他契上一碗滚奶子才道:“又要银子使?这不前天朱师傅做生日刚送了一方端砚么?”善宝顿了顿才轻声道:“这回是刘师傅的长孙满月——”刘全苦着脸道:“爷,入学以来咱本就有限的银子花的如水一般,哪还有多少赢余?依我看,这咸安宫的师傅们也忒不是东西了,学费是官中出本就免了的,还隔三差五地要束修要孝敬——”
“刘全!”善宝扣下盖碗,冷冷地道,“与你说了多少次了,宫中不比家里,什么事都提防着个隔墙有耳——”刘全拿眼觑了这年少深沉的主子一眼,立即打叠成另一副小心神色,道:“是,奴才记下了。”
主仆俩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一阵喧哗,善宝刚刚起身,一个轻佻跳脱的京片子就响介起来:“哎哟嘿,这屋子怎么和雪洞儿似的,一阵阵的寒意钻心窝子里来!”
善宝不意察觉地拧了下眉,看了刘全一眼,刘全会意,立即弓身上前替来人脱下外面挡雪的大红猩猩毡:“安七爷,这么大的风雪夜,您还大老远地巴巴过来看我们爷,当真是了不得,让小的为七爷伺候滚水洗面——”
“你个奴才就数这时候最积极,怪道人说保定人鬼灵精儿似的天生伺候人的坯——”安顺笑骂道,顺手丢了个小银裸子,“赏你的,伺候你家主子伺候的好,七爷还有赏!”刘全满脸堆笑地谢着接过。那安顺蛰蛰敖敖地在不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一会嫌水不滚,一会嫌茶不好,干脆叫过刘全:“你同跟我来的小太监一起去内务府,支两展琉璃牛角灯来,这才是大雪夜里该亮的灯——还有一顶错金熏暖炉并些上好的碧螺春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乖乖,去内务府?这一来一回怕得到天亮去了,这爷倒会支使人,刘全一面呵腰应了,一面拿眼梭自家主子,那善宝脸上倒没啥异色,只淡然道:“七爷客气了,在下觉得此处读书甚好,并不缺什么——我看就不必麻烦了。”
“不成不成。”安顺连连摆手,涎脸笑道,“你们这屋也太寒素了,看着哪象个金尊玉贵的八旗公子哥儿住的地儿?以后大家诗酒唱和的,也不宜接亲待友。”善宝刚想辩驳,迟了片刻,终是向刘全一颔首:“去吧,快些回来。”
待刘全与那小太监去的远了,安顺就自己上了炕,对炕桌另一边的善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见他总不大兜理,于是又极口夸道:“兄弟虽没来多少时日,但我冷眼旁观,你的骑射策论八股都做的极好,资质在我们诸人之中是头一份,明年的会试,众人都说指不定满洲子弟中又出一个阿桂!”
“拿我比桂中堂?七爷,您言过了,那是出将入相十九栽的汗马功劳,皇上亲封的‘当朝第一宣力大臣’,将来要绘像紫光阁陪享奉先殿的,七爷身份贵重,该知道说话厉害。”善宝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碰过去,安顺也自知失言,只得讪讪地笑。安分了没一会儿,又荡着腿儿四处张望道:“管事儿的也真是,把你安排在这样偏僻阴冷的角落里,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好兄弟,不如明日里搬到我那去住,三进的大院落,离学堂还近,又敞亮又方便,可好?”
“不必了,这挺好。”善宝淡淡一笑,随手抽出炕桌上垒着的一本书翻起来,心想几时才能磨到这难缠的主走了才好,安顺却凑近了伸手去翻书的封皮,嘴里叠声道:“好兄弟这么晚了还用功那?这灯不够亮堂,仔细迷了眼儿,我替你挑一挑——”善宝看着他笨手笨脚地挑灯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无奈地放下书,接过他手中的长针道:“我来吧,七爷哪里会这个。”
那安顺见他浅笑,象是僵住了一般,下一瞬只听碰地一声,灯烛被甩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和成一团红泪——那火,也瞬间灭了——
黑暗里安顺早已经将善宝紧紧地搂在怀里,喘着粗气道:“好兄弟,你天仙一般的人品,何苦一人寂寞?我,我,我想死你了——你可怜可怜我,打从你一进来,我夜里梦里都忘不了你!”
善宝脑子里有一刹那的空白,随后死命挣扎起来:“安顺!你拿我当什么粉头戏子了!!都是天子门生,你胆敢如此妄为!”
“不不不我是真心爱你重你,我虽有几个外家之宠,可和你一比,那都是屁!你从了我,什么前程没有?!”安顺腰大膀圆孔武有力,善宝一时挣脱不开,脸不知是气是累已经胀的通红,更被安顺抱紧着往下扯他的裤子,那股子羞愤欲死的怒气使他也不知从哪来的气力,扯着安顺的领子就望炕桌上砸,安顺一时不察,光溜溜的前脑门顿时给桌角砸出一个坑来,善宝趁势一脚将他踢到床边,飞快从炕上跳下——那安顺信手一摸,就见一手淋漓的殷红,他长那么大还没见过血,顿时吓的哇哇大叫:“杀人拉杀人拉!!!”
“闭嘴!瞧你那点出息!”善宝整衣完毕,已是恢复了冷静,此时也不再装弱伏小了,“非得此事囔囔大了,九格格也就跟着你长脸了!”
“你你你我要治你的罪!你伤了我——你你敢伤我!你吃了几个豹子胆!”
“我倒说安七爷你吃了几个豹子胆呢!”善宝定了神,心中已有了计较,重新落座,冷笑道,“你凭什么治我的罪?!我入了咸安宫,犯什么错儿要由内务府拿人,七爷您打算哭着和堂官说是因为逼奸不遂被我误伤吗?您当然也可以依靠家里势力寻我的不是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您要怎么和九格格哭诉您在我这受了委屈的原因?!一闹大,你在学堂里闹的那些个乌烟瘴气的破事还瞒的住?!”
安顺瞠目结舌地看他,脑门上的血还不断地从五指缝间涌下来,脑子里晕忽忽的,却愣是不知道能反驳什么,善宝见几句话已经吓住了他,略安了心,拾起地上的灯烛,重新点上,那厢安顺已回过神来了:“你别得意,善宝你自个儿知道自己的情况,你老子十年前就去了的,你现在没权没势就靠着个
三等轻车都尉的破世职勉强度日——趁早告你,七爷我没法子明着整你,暗地里也非报这个仇不可!”
正说话大门口忽然响动,紧接着是一阵跑动声,随即是刘全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七爷,内务府秦爷爷正巧望景福宫陈主儿那里送东西,听是七爷您要就匀了点给我们,托您的福小的少走这一趟拉!”
“滚!”安顺没想到刘全这么快就回来了,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冲善宝吼道,“今日之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我看你飞不飞的出我的手掌心!”
“我劝你一条锦被遮掩过,多事不如无事。”善宝并不看他,声音平静地听不出一丝波澜,“但你若真要闹,我纽古禄善宝奉陪到底。”
安顺气冲冲地一摔手,捂着额头就望外冲,见跪在雪地里的刘全顺势还给了一脚,走到望不见背影了还听的见他打骂身边小太监出气的大声响。
刘全连腿都不敢揉,赶忙起身抢进屋里,见状也大致明白了什么事了,也不敢劝解,只得将屋子里草草收拾了一下,才叹口气道:“他是注定不肯善罢甘休的了。没想到进来了也一样躲不了是非!”
天底下,哪里有真正的净土——如果一个人无权无势,走到哪都是身如浮萍,半点不由人!善宝想到这十年来自己在家的点滴辛酸同方才的凶险万端,不由地眼圈一红,偏又故做坚强,只道:“你怎么去的这么快?”
“奴才知道这安顺不是善茬儿,就留了个心眼,半路上就折返回来——”
“好,你好——也不枉——”善宝也不知要说什么,只是一味儿无意识地点头,刘全看着心里发苦,不由地双膝一软,扑地道:“我是当年老爷福州赴任时候捡回来的一条烂命,没有老爷和大爷一百个刘全都活不下来!这些年夫人老爷相继去了,续娶的又是那般……爷为了二爷为了这家,吃了太多的苦了——”说到这不由地呜呜做声。
善宝静静地端坐着,脸上不知是喜是悲地麻木着,良久才道:“起来吧,别哭了,路,总是要走下去的。”
接下去的几天,善宝每日上学总是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可安顺在那晚之后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照样与和他交好的那些亲贵日日招摇而过,见他进出也不过互相以目示意,面带讥笑而已。善宝却始终不敢放心,他太了解这些睚眦必报的亲贵子弟,心想这安顺毕竟不能无法无天,在官学中,他终究得有几分忌讳,自己要和他斗便一定要抓到他真正忌讳——若说安顺真怕谁,那就是整个咸安宫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学生——富察家的四公子,当今首席军机大臣钦封一等忠襄公傅恒的幼子福长安。且不论他的亲姑姑是当今乾隆帝最钦敬的孝贤皇后,不幸崩驾后乾隆帝足足为她服丧三年,时时入裕陵地宫祭祀追想,至今思念不已——单说富察家一门贵盛,父亲坐镇中枢手持国柄;长兄福灵安出守云南,封疆大吏起居八座;次兄隆安乾隆三十二年尚和硕和嘉格格,受封多罗额附;三兄康安,自幼被乾隆养在深宫,与众阿哥一体看待,乾隆爷曾亲赞“吾家千里驹”,将来之飞黄腾达只在时日——因而福长安虽不过十岁,却是最尊贵优容的,从来眼高于顶。就是天天里占着小聪明淘气胡闹,也没人敢向富察家告上一状。
初一的正日子,照例是由总师傅开讲十三经。这咸安宫总师傅与上书房总师傅不同,上书房总师傅教导的是皇子阿哥,要的是国之大儒,非海内名教第一人不可胜任“帝师”,咸安宫总师傅只要人品学问好,翰林出身满腹经纶,其余也不做苛求,因而吴省兰自乾隆二十八年点了翰林之后,自诩才高八斗日日盼望着做“帝师”能名留千古,不料帝王师没做成,却在咸安宫一呆六年,心中自有一股不足与外人道的失望。
“今日我们开的题是——‘千乘之国’,语出《论语.侍座》——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吴省兰轻抚颔下短须,摇头吟毕,“做策论一篇,限时一柱香。”
这题目少说开过数次了,众人一面摇头窃笑,一面蘸墨疾书,这吴师傅人甚迂腐,谁也不想撞在他手里讨不得好。
善宝誊写完毕,一抬头便见前排的福长安,捏着个小瓷罐,正用根小芦苇干逗蟋蟀玩,不时地发出一阵笑声,善宝略一挑眉计上心来,搁笔微微一笑。
须臾,策论收齐,吴省兰一张张地细看,忽然间变了脸色,拍案怒道:“这是谁做的卷子?!‘千乘之国’这样的堂皇题目,对什么‘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样文不对题生般硬造!简直,简直是胡闹!谁做的试卷!”
福长安抿嘴儿一笑,放下蟋蟀罐子,白白嫩嫩的脸蛋上都是不在乎的得色:“师傅,做策论么本就没要求按八股制式来,言之有理又何妨呢?”
吴省兰心下早已深恨福长安的跳脱无礼,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从来不敢有微词,如今也猜到这样的“策论”也只有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祖宗敢写出来,心下计较着非得抓着这个机会降伏他不可,于是厉声道:“胡言乱语还说什么言之有理!!‘千乘之国’乃当年圣祖皇帝亲开的科举之题,堂而皇之的天家圣言,如今有人对出这么个话来,是大不敬的罪!上愧于皇上,下疚于为师,为师定要将次事上禀,看看万岁爷对此有何圣裁!”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众人才知道这吴师傅是要认真大动干戈了,若真的上禀,以当今皇帝事事礼尊圣祖康熙的孝心,再加个藐视业师的罪,处罚什么都算轻的,若是被赶出咸安宫,才叫脸面尽失。福长安心里也急了几分,忙左右看看,希望有人替他认了这份罪,不料从前围在他周围一口一个四爷叫的响的人,如今各个或低头不语或左顾右盼,福长安心里又怒又悔又气,年纪毕竟又轻,叫他出来承认是他写的他实在没那份勇气,且此事真闹到皇上,阿玛额娘那,性命脸面还要不要!
正急的火烧火燎没法可想的时候,只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师傅,这策论,是我做的。”
吴省兰瞪大眼,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谦逊温和知书答礼,经史子集无一不通的善宝会出头承认。
“这话是我写的,但我不认为这些话是胡言乱语——”善宝泰然自若地起身道,“‘千乘之国’的原话是子路说的,而孔圣人不过‘哂之’,因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是讽子路妄自以己才高想执国之牛耳而偏做不到‘循礼谦让’贻笑大方——而圣人最终‘谓然叹曰’的是曾子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以为风致不俗,高过‘千乘之国’许多——超脱于世总好过志大才疏,可笑世人无论身份地位年纪如何,都超脱不得这名利二字——是这个意思。学生想着另辟蹊径再解这段论语,也有个个见微之著以小讽大的意思,与孔圣人之意并无相悖之处。师傅若是觉得学生的策论浅薄粗陋大可指教斧正,但若说学生言语中对圣祖康熙爷不敬那是绝无此事!”
一番话铿锵有致地说完,众人已都是听的呆了,吴省兰更是气的发抖,明知他信口胡诌替人顶罪还暗讽自己“志大才疏”,却偏生反驳不了一句,但是就此罢休却是万万不能,因而戒尺一拍,喝道:“就算你没有不敬圣祖,但公然悖论哗众取宠咆哮学堂大逆不道,却是坐实的错儿!我不惩罚你,何以立正规矩,清正师门!”
善宝被三两下地被几个小太监推搡走了,福长安心里一抽,不自觉地急急起身,望向他的背影。
第三章 福长安探伤微动容 袁子才赏诗复更名
善宝躺在榻上,看着刘全红着眼儿替他上药,不免摇头一叹:“何必如此,不过一点皮肉伤——”
“爷,照理奴才不该多话,可您何必——?奴才死也不信您会顶撞师傅!这还皮肉伤呢!在雪里跪了整一时辰的碎瓦片!”刘全看看洁白的亵裤都是星点红迹,又疼又气,“您这还不如别千方百计地进宫呢!这样那样的苦还不如在家受气——夫人至多冷言恶语还不至叫您跪的这般鲜血淋漓的。”
“行了。”善宝悠然地捧过茶,啜了一口,“别上药了,就这么袒着。”
“啊——?”刘全正在不解,只见帘子打起,露出一张嫩白玉雪的脸蛋来。
刘全日日里与内廷太监侍卫们厮混怎的不知这位小爷是何方神圣,只是万没想到他会亲到此处,猛到想到善宝今日受伤之事,看了依旧气定神闲的自家主子,心里一凛,象明白了什么,忙起身打了个千:“奴才给福四爷请安!”
福长安此次来一个小厮都没带,跨进门来,少年老沉地道:“起来吧,我来看看你主子的伤。”
待人退下后,福长安才走几步,看着袒露的伤口,倒没什么异色,只是半蹲了身子去细看那伤,半晌才道:“……很疼吧。”
“还好。开始时疼一阵子,过后就好了,其实也没啥的。”善宝状似不经意地拖过被子想遮掩患处,却被福长安手一拦,急道:“这样深的伤口,还叫没啥?”
善宝低眉一笑:“我怕这伤口腌脏,没的吓着人……”
福长安气鼓鼓地瞪他一眼,他在傅公府中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人,明明是代人受过,却好似没事人一般!他从袖中摸出一只玉瓶:“这是我阿玛出征金川时候皇上御赐的疗伤药,什么红药白药都比不上它——你涂着吧,好歹比寻常的强些。”
善宝含笑着道谢接过,却没似一般人那样对这样的“恩典”感激涕零受宠若惊,福长安觉得自己越发弄不懂眼前的人了。从他弄药敷伤的十根长而有力的手指看上去,到他敛目低垂的面容——他自幼出入皇宫大内,美人贵妇见的多了,自己的二嫂和嘉格格就美的如仙女一般,可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俊秀钟灵又英姿勃发的男人,就算与他天人似的三哥站在一块儿,也似乎毫不逊色。说实话,他自己平常是看不大上这寒门小户还故做清高的人,却不料自己受困临难之时,还是他救了自己一命。善宝将伤口敷好药放下裤子,福长安才回过神来:“这点小事小惩大戒就是了,何必搞的象过堂审讯一般……”
“这是公然挑战吴师傅的权威,强做出头鸟,他不罚我立威成么?”善宝轻声一笑,“不过呀,师傅算是开恩了,知道我不是‘真凶’只罚跪了事,没把这事上秉,否则我真是欲哭无泪了。”
“那那文儿……不是你写的呀?”福长安有点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那你何必认呢?”
善宝看他一眼,轻笑道:“不是我事后诸葛,聪明到懂得以‘侍读’后篇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只有课堂上还逗蟋蟀玩的不亦乐乎的人。”
福长安脸忽然一红,药也不拿了,起身摔手就跑,到门口了才急冲冲地丢下一句话:“以后别这么瞎好心了你!”
善宝和衣靠在塌上,笑意充盈,却未达眼底。
再怎样的天璜胄贵,聪明灵巧,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
过了三天,善宝的腿伤好了再去学堂,就见福长安坐在自己的位置旁,见他来了忙招手道:“等你许久了。”善宝在安顺等人诧异的目光下坐到他身边,还未开口,福长安就先小声道:“腿还疼么?”善宝摇头一笑:“你送的药甚好,去腐生肌是一等一的。”福长安面带得色:“这个自然。阿玛当年打箭炉一役被反贼萨罗奔一箭射中大腿,当场折断那箭——血肉里还留着箭头和人拼杀!后来皇上知道了就命人八百里加急将药送上前线——据说这药涂了管保一点疤也不会留的!”
说话间吴省兰已经手执戒尺上得台来,善宝忙不做声了——当初顶撞师傅是万不得已,如今是不敢再造次了。
不料,讲学完毕,吴省兰摘下玳瑁眼镜儿忽然道:“善宝,你留下。”善宝顿时一愣,与福长安互看一眼,心想这吴师傅名利心虽重人又迂腐,但不至于就如此地记仇啊。
福长安眉一拧,搭住他的手,骄横地哼了一声:“他还真欺人太甚了!你别怕,有我呢!他再欺负大不了你咱告御状去!”善宝忍不住笑出声来看着眼前这半大孩子,小声道:“还告御状?戏听多了吧?真当我们有理啊?你先出去,我应付的来。”福长安还扭着身子要撑义气,被善宝连哄带骗加吓地弄了出去,却也不肯走,就在房外徘徊,心里想着若是吴师傅再出什么怪招整人,他非冲进去救人不可——绕墙走了几圈发现个矮够不着窗户,立即不满地踢了跟着的小厮家寿一脚,家寿连忙趴跪在地,福长安这才踩着他的背将窗户纸捅破了望里瞧去。
里厢,吴师傅坐着,善宝站着,坐着的自顾自的一页页地翻书,站着的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沉默,俩人似没事发生般对峙了一盏茶的工夫,吴师傅才将书合了抬眼望他:“倒是好沉稳的性子,善宝,你可知道老夫把你留下来做什么?”
善宝眼皮不抬,依旧是个低头反省的样子:“师傅将学生留下,总有指正教导的地方,学生不敢揣测。”
“这时候倒如此谦恭了?”吴省兰袖着手道,“那日那样罚你,你心里就没怨怼之情?”
“天地君亲师,这五伦学生分的清楚明白,从不敢因此怀什么怨怼之情。”善宝朗声道,“那日学生不过是占着点小聪明胡诌一番,终究不是正道,师傅教训的是!”
话音刚落,忽然耳房中传来一阵笑声,善宝刚一抬眼,就见一中年人走了进来,敲着吴省兰的桌子:“老兄,我说这孩子不错吧,大理大义知道的清清楚楚,这可不是你一句‘小聪明’就混过去的。”说罢,含笑看向善宝。
善宝见眼前之人穿着身藏色掐花缎袍,套着月白金线马褂,腰间一串缡文九龙玉牌系着如意穗,富贵逼人中又带着清华文雅,举手投足一副大家风范,不由地钦慕中又带着点疑惑——中年人象看出了他的想法,眨着眼笑道:“钱塘袁子才。”
袁枚!善宝这下才似被雷击中了一般,眼前站着的竟是二十岁进士及弟三十岁名重一代四十岁挂靴辞官的传奇人物——有诗中卿相之称的袁枚袁子才!他狠闭了闭眼,才能语气如常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学生向老先生请安。”
袁枚呵呵地摆了摆手:“什么老先生,我很老么?请你留下,就是想结识你这位让我那迂腐较真的老友大呼头疼的‘少年英才’!”
善宝听他说的有趣好容易才憋住了笑,吴省兰已经气地吹胡子瞪眼地怒视自己这位从来视世俗礼教如粪土却又偏偏文名满天下的同年。袁枚也没理会他,走到善宝面前,细细地上下打量,目光中满是欣赏赞叹:“这样的品貌才情,别说满人,就是汉人南士中也难有企及的——我听说了你
那日对‘千乘之国’的议论——我看很好啊,谁规定子路就也是‘亚圣’了?非得说什么就对什么?老是按照八股策论地做下去,什么才情都被抹杀光了——所以我说八股取士要不得!”他自己就是世家书香根正苗红一路地秀才举人进士地晋身功名,偏将这名利看的如此淡薄,善宝不由地心中又是惊又是叹,袁枚又拉住他的手,柔声道:“善宝,有字无字?”
“有字致斋,是先父给取的。”
“字甚好,名儿的意头却俗了些。”
善宝多少灵巧的人,瞧着袁枚的意思,忙又弓身道:“学生若能蒙先生赐名,何幸甚之!”
袁枚笑而不语,半晌才揽须道:“和者有和衷共济睦静端方之意,有君子之征;琳者玉中至贵,拆之解为‘常忆御林君王侧’,有一飞冲天朝见君上之兆——就为你更名为和琳,如何?”
善宝跪下叩了一个头:“谢先生的好名儿,但学生斗胆请先生再赐一名。”
袁枚诧异地看着他,天下求他更名之人多如翰海,更有千金求之而不得的——善宝竟还嫌弃这名儿不成?但听善宝轻声道:“先生赐名学生何敢相辞,但家中尚有一弟,学生希望这好名字让给他能给他带来一世佳运,飞黄腾达。”
袁枚的目光越发柔和了,他没想到这个满洲子弟也能如此的孝悌仁爱:“你对你弟弟倒好。”
“学生父母已亡,自要长兄如父,视之如宝,责无旁贷。”
“好,和琳这名字就让给你兄弟吧——我为你再取一个——和珅,如何?珅者,拆字来看一人顶天立地立于君王之右,由妙语连珠才辩无双而闻达于上,再展其经天纬地之才,同样贵不可言。”
善宝大喜,仿佛当真就能一名动天下了:“学生谢先生更名!”袁枚忙扶他起来,让他坐了,那手却一直没离开过他,那眼光更是胶地和蜜一般:“我这几日看了你许多文章,当真是雏凤清声,不是凡品,就是略嫌稚嫩,火候稍欠。你若愿意,平日下学,可到回升胡同袁家别苑寻我,我虽不才,大抵还教的起你。”和珅心里一动,平日里他早也听说过袁枚的一点逸闻——他的风流如他的文名一般传遍天下,《随园轶事》有载:“先生好男色,如桂官、华官、曹玉田辈,不一而足。而有名金凤者,其最爱也,先生出门必与凤俱。”
但袁枚大不同于安顺,不能等同视之。和珅灵机一动,忙道谢道:“先生若有指教学生岂有不愿——一下学必定携弟同往,望先生到时不吝赐教。”
袁枚微微一窒,便知和珅有不从之意,但他是何等品格之人,从来都是人投怀送抱趋之若骛,自己也心性高傲从不恃强凌逼,因而依然是带笑道:“哦?令弟与你一样,也要走文学从仕之路?”
“也不尽然。我满洲男儿少有不工骑射的——以文入仕途是一道,以武博功名也是一道!和珅并非就想故纸堆中求腾达功名,若有机会能雕弓天狼驰骋沙场,就是马革裹尸亦不敢辞!”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袁枚已知其志之坚远,虽思而不得却更欣赏起他这份难得的男儿豪气:“好样儿,这才是我大清的伟男子!血性方刚,英雄少年!”说到情动处,他起身执笔,于生宣上淋漓而书:
少小温诗礼,通侯及冠军。
弯弓朱燕落,健笔李摩云。
提笔想了一瞬,又在卷末加了道款:乾隆三十五年元月赠小友纽古禄.和珅。
这么一来,他是把和珅捧到了与自己同样的地位上来,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将墨意酣畅的五言绝句交给和珅,才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将来,必有一番锦绣前程。”
第四章 傅公府里初见惊鸿 紫禁城中暗探虚实
“善宝,这次的月考你又是头名儿,你这下是在咸安宫出大名了!”傅公府中福长安单手托腮语带揶揄地笑道,“哦,不,现在得改名儿叫和珅了——谁不知道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袁枚袁子才为你更名写诗哪。”
“得了,你也取笑我!”和珅才将目光从公爷府富贵似锦繁华阔盛的景致摆设中收了回来,苦笑道,“这名出大了也不好,这几天如坐针毡哪。”话说的没错,他不仅与富察家四公子攀上了关系,还得到袁枚的极口称赞,这不但安顺诸人越发看他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就是其余学生见他骤然间贵盛逼人,也多有眼中妒忌心中不服的。
“那有什么,还有人敢欺负你不成?!看他有几个胆!”福长安不以为然,他自幼都是众星捧月惯了的,哪里知道和珅心中的不安,“别说这个了,难得的空闲邀你到家里来玩,你倒一直担心这些有的没有的!”
“我骤然来访,连名帖都没递会不会——”
“得!我阿玛这会子在安南讨伐缅甸呢!我额娘天天在佛堂里念经拜佛家里人见一面都难——你名贴递给谁去?”福长安一摆手:“来来来,咱说过的今天一醉方休——”
和珅在他之前将酒瓶抄在手中:“那是你——‘咱’可没说过,你这年纪不宜饮酒的,要是手颤了仔细一会儿拉不开弓。”福长安刚耷拉下脸,听的如是说不由地又洗上眉梢,猴儿似地跳起来:“对!我差点儿忘了,你说你的骑射工夫强过我——纸上工夫我不和你争,可论起射箭,我和我三哥的箭术都不相上下,皇上还亲口夸我‘将门虎子’——”见和珅一脸要笑不笑的样子,又是急又是赖地拽他的手臂:“你不信我?咱来比一比——家寿!拿我的弓来,不要平常练的雕花小弓,拿皇上赐的十石大弓来!”和珅原不过一句玩笑话,哪知道长安会较真起来,劝又劝不住,只得随他闹去。
不消一会儿,两把弓都送了过来。和珅细看长安手握的那弓箭,弦似银丝,弓色沉潭,弓身下还雕着只栩栩如生的海冬青振翅欲飞——果然是把难得一见的好弓。
“我们就来比——看见三丈远的那株槐树呢吗?我们在树枝上绑上红绸,能一箭射中的就算赢!”
“成!”和珅爽快地应承下来,立即搭弓引箭,但听霹雳弦惊一霎,那红绸已撕——地一声徐徐而落。和珅收弓摇头道:“还是退步了些,刚柔难济。否则该是箭破红绸而红绸不断——”
福长安暗自吞了口口水,他没想到和珅这样俊秀文弱的人身手如此了得,当下自然更不愿服输了,深吸一口气,操起十石大弓猛喝一声,顿时将那弓拉得如满月一般——和珅也没料到福长安小小年纪力气如此之大,刚想劝他力稍歇息才能瞄准,福长安已经开始脚步虚浮,一张脸涨的通红——以他的年纪,拉出个满弓实在是太过勉强了——和珅见他始终无法站定瞄准,忙道:“别逞强,撒手!”话音刚落,福长安手劲一松,那箭矢怎么也搭不住了,竟就这样斜冲着飞了出去!而不远处正巧一个侍女手捧茶盘走来,见此情景已是吓的惊声尖叫——和珅当机立断,立即再搭弓射去,想以外力将福长安之箭射偏——正当此时,忽然一抹银痕划过,风被撕裂一般割在和珅的脸上,只听的咻咻两声,他与长安先后射出的箭就已被削去了箭头,软软地摔落在地——,和珅再向旁看去,柱子上深插着一柄满月似的弯刀,正不住地来回摇晃着。
这样的刀法!和珅只觉得一阵目眩神迷,这劲力差一分就免不得要喋血五步,竟有人能一刀轻易削去他与福长安急力射出的飞箭!
“你又淘气了!皇上御赐的‘巴图鲁之弓’也是你能拿出来混玩的?!”清亮的男音中不失威严,福长安吐舌一笑,将弓箭将给已经傻了眼的家寿,扑向一面卷着袖子一面缓缓走来的男人:“三哥!”
和珅心里一颤——福康安!乾隆爷自小养在宫中视若己出不只一次亲口夸赞为“吾家千里驹”的天璜贵胄——他的事迹在京城几乎已经传遍了,和珅自己还清楚地记得,去年腊月,他到安定门外去赎取往日所当之衣,正巧碰见顺天府奉命施粥布衣,这本是件极好的事,偏顺天府长官大老爷派头十足,非得八抬大轿开路进场,开路的管领纵马压死了一个躲避不及的饥民——他从当铺里出来就看见一群饥民围在那八抬大轿旁,群情激愤地要人偿命——自古官不与民争,顺天府哪会在意踩死一个不知名姓的饿民,一味野蛮驱散,逼地饥民中几个有胆色的卷起袖子要砸粥场——正闹地不可开交的时候,一骑飞马过来,扬手一鞭就将方才纵马行凶的“总爷”摔落马背。那管领总爷还要暴怒地起身相拼又被一
鞭子抽倒,顺天府尹郭如强才落轿出来,张口欲骂——却忽然见了鬼似地打摆子,屁都放不出一声。那马上少年执鞭喝道:“郭太尊,论理我该敬你维持京城八方治安的辛劳——可你手下人未免太不长进——光天化日地草菅人命!寒时施粥布衣乃我皇上如天大德,你这么一闹,成个什么样子!你这是以一己之威福扫皇上爱民之心!再者真要饥民打起来闹起来了这就是谋反作乱,天子脚下你几个脑袋担当的起!”
这个少年完全一副公子哥打扮,并没有官服品级,那郭如强堂堂三品大员竟吓的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地答应妥善处理。那哥儿还不罢休,非得让小厮将行凶的管领五花大绑地带走,还美其名曰“替他料理”把个郭太尊气的直翻白眼偏偏又不敢反驳半句,只得暗认晦气乖乖走人。后来就有知情的人议论道:“知道那是谁吗?傅相爷的三公子,年轻亲贵中的头一份儿!都说是当今最挚爱的,几个阿哥皇子都比他不过,那郭太尊,长几个脑袋也不敢得罪他呀。”
“可不是,傅相爷是先头皇后的嫡亲弟弟,这福康安不就是皇上的亲外甥嘛!”
“嬉~外甥?只怕比外甥还要亲呢!”
和珅听着这番言语,看着福康安摔众拍马而来,飞驰着经过他的身边,带起一地残雪飞扬。他只能远远地模糊却又清晰地看见那俊美的面容上,是旁人无法企及的骄傲矜贵。和珅扯了扯嘴角,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甚至是不屑一顾——如果有一天,他能有福康安这样的家世身份,混的绝不会比他差!
不过没关系。他望向远处渐渐地已经跑地没影的一群人,暗道:你天生拥有的,我将来,也要靠自己的双手抓住!
“三哥,我来为你引见——这是和珅——我和你说过的,咸安宫中里最聪明的学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福长安拉着他的手笑道。
福康安转过身来,双目之中陡然闪过如电般的凌厉,却很快消弭无形,反挂上一副温文的笑容颔首道:“……幸会。”
和珅抱拳还礼,心跳却不知怎的忽然漏了几拍,心中那个模糊的身影至此渐渐地明络了——原来,眼前这个英俊伟岸地不似凡人的男子,就是福康安。
“你还不知道吧?三哥明日里就要与我们一同去咸安宫上学了。”
和珅突地一惊,随即神色如常地笑道:“真的么?福三爷一来,我辈诸人都无处容身了。”
福康安一直在冷眼旁观着眼前这个长安日日口中不绝的“年少有为”的男子,他原本一直都在毓庆宫上书房里与一众阿哥贝勒读书,少说也有五六年的时光——他从小就是天纵英才轻易不服个软儿的主,就是从前与众阿哥相处也从没有“为人臣下”的自识——他父亲何等样谨慎严峻之人,听到此类传闻,便求着皇帝将福康安放出毓庆宫读书,也是个忧谗畏讥以求避祸的意思。福康安心里自然明白,但见和珅也是副毫不见怪闻之泰然的模样,心下就猜着这个人已将他父亲的想法摸透了——此人心中城府大不一般。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地:“和兄说哪的话。”
“这样我们以后就能一同上学了三哥!”福长安猴在他三哥身上,脸却对着和珅笑道,“以后咱三个就一条路走到底了的!”
相较于他的一相情愿,其余两人却只是不说话地对着脸儿笑,那笑意中却隐含着各自的提防与戒备。最终还是福康安先摸摸长安的头,转头开口道:“……这个自然。”傅家四子中只有福康安是正室棠儿所出,身份贵重与别不同,是以福康安与两个哥哥都不大亲热,惟待这幼弟与众不同,自然不忍扫他的兴。
这福康安进咸安宫不亚于平地惊雷将所有人都炸的不知所措,连一干师傅行事都开始小心起来,谁都知道这位爷轻易就能上达天听的,又是个眼里揉不进一粒沙的性子,因此都在怀疑他是不是“上头”派下来“观风行事”的。不料那福康安似性子大变一般,见着谁都冷冷淡淡客客气气,毫无当初那股子张扬气性。日日里不过按时上学下课,与幼弟与和珅一并厮磨时光。
和珅本以为福康安与福长安一样都是随心所欲的公子哥儿性格,不过占着上有乾隆宠爱下有贵盛家世做些旁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哪里真当的起朝野上下对他“刚毅聪敏敢为天下先”的评语,却没想到福康安离了上书房入这咸安宫真能滔光隐晦,但他知道,这不过是他蛰伏的开始。和珅不动声色地看着俩兄弟说话,从皇上又厚赐傅公府以及阿桂海兰察兆慧一干将领是天恩浩荡,说到傅恒出兵放马大半年的了不知何日功成。那福康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福长安的话说。待到和珅起身告辞,兄弟俩才停止说话。
“我都忘了今天是你难得请到的月休,想是要急着离宫回家的。你走了谁陪我玩啊!”福长安原本端正的脸皱成一团。和珅弯下腰,笑道:“就去三天。”福长安有他陪地惯了,越发粘他,所以仍然一脸不快地瞪他。
“四弟,人家回家总有要事的,而且不过三天,又不是不回来。”福康安也跟着站起身,“我正巧要出门,送送和老弟吧。”这是福康安第一次单独邀约,虽只是顺水的人情,却叫和珅有几分诧异——他从不认为福康安这样的人会有如此好心送他回家。因而凝了笑意:“有劳三爷。”心里已经千般盘算该如何应对,回头见福长安还是一脸不舍,忙低身压着声音道:“鼓楼西大街上有不少新鲜玩意儿,这次回去我帮你淘几个回来?”福长安是贵胄子弟,轻易出不了大门,就是出去了也必定有一群随从伺候着,哪里能象和珅那样能走街访巷地淘弄来一些泥人,拉画,摔炮一干便宜却新鲜的玩物,不由地展眉一笑:“你说的!”又偷偷看了已经昂然出屋的福康安,在和珅耳边道:“还要你上次给我带的那些书——九尾狐,莺莺传什么的,哦,顶打紧的是《石头记》,那真真的好看!我都舍不得睡的!”
和珅带笑听完,轻轻一刮他的鼻头:“小鬼灵精的!都记下了放心吧。”说罢又顺手替福长安整了整马褂,才转身跟着出去了。
二人从咸安宫里出来,福康安的马车侯在西华门外,和珅打发刘全先回去拿了行李直接去西华门侯着,与福康安二人经乾西六所慢慢地走出宫去。
和珅以为福康安定是与他有话要说,不料走了许久也不见他开口,心里就纳闷:难道福康安就真只是送他回去?
“致斋。”福康安突然出声,叫的是他的字,这就带上了几分郑重,“……讨伐缅甸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和珅低垂着脸,回的极快:“我一个官学学生,焉能妄议朝政——何以三爷会问起这话来?”
“呵呵,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有什么打紧?”福康安住了脚步,年轻英俊的脸上透露出几分过分早熟的阴沉,“我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不安的很。”
和珅眉一挑,已知道他在不安什么。乾隆三十一年为缅甸国主不贡大象对上国无礼甚而侵扰云南边境一事而陈兵中缅边境,云贵总督杨应琚贪功启衅,致使缅甸举国以战,战局糜烂至一发不可收拾,乾隆召回杨应琚赐死,复以将军明瑞为帅分兵五路征缅依旧是大败而归——乾隆三十四年才授傅恒为帅率众远征缅甸——这缅甸地处南蛮,为瘴疠之地,恃猛象木栅以为战,清军又是疲师远征——如今过了整整一年有余,依旧是个胶着,乾隆没节没日地再赐恩典与征缅将领,一是激励,二是警醒,都是催促速战速绝的意思。福康安只怕也是猜到这一点,但与福长安的话中,却绝不能透出半点意思。
“……三爷放心。傅公爷是平过大小金川的老帅宿将了,想那缅甸,地不过百里,拿什么与大清久峙?捷报迟早会传来的。”和珅弄不清福康安问他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意思,于是斟酌了许久还是微笑着答道。
福康安看着他许久,眼中的光芒渐渐地黯然:“致斋,我拿你当聪明人看哪——你是——太过聪明了——也罢,走吧。”
和珅喉咙一哽,看着这个过早就经历翻云覆雨政局无常的少年略带落寞的萧瑟背影,从来坚冰一般的心里触动了一下——他竟不忍心看他这意气风发化做失望抑郁。
“三爷——若有机会——劝皇上罢兵议和吧!”
福康安停住了脚步,回头,墨一般阗黑的眼眸望住他。
和珅不知自己怎的竟说出了口,当下向前几步又道:“缅甸瘴疠经年,忽雨忽晴,山高泥滑,密林从从,人莫能辨路——何况屡败屡战的清军,听说士兵因瘴疠淋湿而死于痢疾的不甚凡几,十万大军已经损失泰半——傅公如今就是统帅,他是绝不能下令撤军罢兵的,若皇上不肯松口,那惟有——死战到底了!”
死战即战死。福康安的脸色如常,惟有眉宇间的神色深沉的骇人,可一转眼间,他再看向和珅时又是一片忧惧:“死战到底……可皇上用兵数年,不叫缅甸称臣怎可轻易罢休?正如当初平定金川,所费甚具,死伤惨重,依旧要把大小金川拿下来。”
“我以为,皇上当年打大小金川也是个错!”和珅一不做二不休,“四川两个小小的土司偶有不规,大可怀柔处理,分化打击——可与缅甸一样都是衅自我开,历时六载,所费七千万两,攻占金川后依旧没法子改土归流,仍是叫反贼萨罗奔的侄子继续做大金川土司,岂不是养虎为患——不出三载,金川必再起干戈!”
他知道乾隆自诩文治武功绝无仅有,打金川征缅甸也是得意之作,他这话传出去就是个死字,可他这次偏偏就对福康安说出了口!福康安怔怔地看着他,这些话他不是没想过,可从来没在人前说出口——正是平金川让他父亲为极人臣,他怎能说半句不是?“……那依你看,缅甸之征如何了局?”
“钱!”和珅干干脆脆地说道,“缅人贪财轻名,逼的太紧反叫这些蛮人下定决心与大清开战,不如施以重金,贿赂打点,莫说和议易成,就是叫缅甸称臣也是容易,皇上面子也过的去了——花再多钱也比糜战多年死伤无数来的好。”
眼前这和珅……绝非池中之物,可这“阴柔藏奸”四字,却是坐定了的——平日里读书勤谨圆融世故,都是伪装。福康安垂下眼帘,掩去其中精光——你虽聪明,但,还是太嫩了。
第五章 流言惊起挺身而出 家闱变生屋宇不宁
“好,致斋——听你这袭话,我心里有底了——我富察家至父亲一代已是富贵鼎盛到极点了,圣眷优渥还能有几年——我,我不能不存个忧惧之心哪。”福康安顺着长长的宫巷走着,微微地叹了口气:“如果皇上不同意和议,那我父只怕要——”
和珅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做声,与福康安转过一道弯,经过储秀宫,那西华门已远远在望了——忽然听见宫墙内隐约传来几声“三爷”——福康安不由地停了脚——不是他多心,这宫闱是非之地,被常常提及的“三爷”,只有他福康安一人而已。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一把拉过和珅,闪身躲到宫门口的石狮后,就见两个小苏拉并肩走出来,一个和珅知道,是安顺的贴身小厮玉保,原就是宫中拨到额附府的,与内闱厮混极熟——另一个他却从未见过,福康安却知这必是储秀宫的奴才——当今十一阿哥永星的额娘金佳氏便封在储秀宫。
二人亲亲热热地走出宫来,就听玉保道:“七爷打发我送东西来,娘娘见着高兴还赏了我那么大的尺头,真真是我的造化。”
“因为十一阿哥的事儿,娘娘心情好么——谁不知道福三爷离了上书房,就只有八阿哥与十一阿哥还能在皇上面前争个脸了——”
“哎,你们主子是高兴了,福三爷进咸安宫可是让我们七爷是日日生气夜夜烦闷啊。”
“怎么?他吃了那么一个大亏,还敢在那端阿哥架子不成?”
“得,别提了——咸安宫有人得罪了七爷,偏那个人巴结上了富察家两兄弟,七爷再怎么着也不好和福三爷公开叫板——可不是日日夜夜地闷在心里生气么?”
“呵——咸安宫有人敢不顺七爷的意?他们念书就是为了作官么,七爷是十一阿哥插进去的眼线,他们想要选出来做官还敢不听七爷的话?”
和珅听到此处已经呆了,这安顺原来交通十一阿哥,暗中结党拉伙培植势力——难怪咸安宫中没人敢得罪他——小小一座官学竟隐含着帝位党派之争的预演!
那厢玉保嬉嬉一笑,悄声说了一句什么,惹的那小苏拉也吃吃直笑:“原来这样——那个人只怕出落的太标致了——福三爷这么护着他,该不是也——?”
和珅听的气血翻涌,整张脸胀的通红——这些不要脸的奴才!这也能这般编派么?!自清定鼎中原以来,明令文武官员不得狎妓,因而贵族大臣中尚龙阳之兴的比比皆是。可咸安宫乃大清文治鼎盛的象征,这样秽不可闻的事焉能出此!
“这有什么的,在咸安宫里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主子们的事么,嘿嘿——我倒觉得那位和爷倒真的俊俏,不怪七爷动心——福三爷就更不在乎什么规矩了——听七爷说了,他能这么肆无忌惮的,还不是因为他是皇上的——”
小太监拉了玉保一下:“这可不能随便说的,被金主儿听到拈起酸来可不得了!”
“得了,也就几位娘娘贵主儿还闷在鼓里,宫里都传遍了——都说万岁爷当年在孝贤皇后薨后与傅夫人春风一度——这才有了三爷,只可惜他没福,投错了娘胎,否则,依万岁爷对他那份心——”玉保原想说的是“以万岁对他的心,早立太子了,还有十一阿哥什么事”,但在储秀宫,这话是万万不敢出口的,只得掩口笑着走了。
和珅听的一颗心砰砰乱跳,偷偷望了福康安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一张脸却是煞白煞白的,也不知心里做何想法——这事在宫中只怕是早有传闻的,可福康安是第一次这样当面听见——正在乱七八糟地瞎想,却见玉保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只要拐个弯必定能撞见躲着的他们——和珅肯定,此时此刻福康安绝不想见到这个奴才,杀与不杀都是个难题——杀,以什么名义教慎刑司处死他;不杀,难道叫他活着去给安顺和十一阿哥报信?
和珅一咬牙,率先从石狮子后提衣而出,迎面撞上玉保,那奴才登时傻了眼似的,连安都不会请了:“和和和和大爷——”他若一直躲在此处,再多的话都被他偷听了去!
和珅冷冷地看他,厌恶地骂道:“狗奴才,活腻了么?嘴巴这样碎——”
“和大爷饶命!奴才,奴才不敢了的!”玉保扑通一声就跪下,左右开工地摔自己耳光。和珅一颦眉,眼中杀意陡现:若要这事做的机密,非得除了此人不可,可内宫太监的责罚要由慎刑司的人行使,和珅没那身份叫人,福康安却不能出面叫人,否则就等于坐实了传闻!和珅咬了咬下唇,只得将后患暂时放至一边:“滚远点,别再让我看见你。”
见那玉保屁滚尿流地回头就跑,和珅心里知道,此事一被安顺知道,与自己是危害无穷,至少在咸安宫中,他是再无宁日了——可他此刻,竟是顾不得许多了,暴露自己,总好过……暴露他。
不知在黄瓦红墙外站着呆了多久,身后一个沉稳的声音才贴着他的耳朵响起:“走吧,马车应该已经侯的久了。”
和珅转头再看福康安,那张英气勃发的脸上已经再看不到一丝异样神情——是他城府深沉宠辱不惊,还是……已经痛到麻木?
和珅与福康安对面坐在马车上,一路上马蹄踏地吆喝喧哗之声充盈于耳,福康安却抿着嘴一句话不说,和珅也不问,就这样在摇晃颠簸中沉默——直到到了驴肉胡同的和府门前,马车停下,和珅抱拳道谢,就准备下车,坐在对面的福康安忽然抓住他的手,和珅唬了一跳,抽了一下没抽出,惊疑不定地看着福康安。
一时间,车厢里鸦没雀静的一个声响也无,和珅这才注意握住他的手优美却苍白,甚至带着些微的颤抖,心里不知怎么的,涌上一阵心酸——天璜贵胄又如何,来这世上沾染功名利禄,谁也不能超脱诟病骂名,但人这一生,只要无愧于己,身前生后名又何足道哉!这话只不过在喉咙口滚了一圈就被他咽了下去。他明白,以福康安的自尊骄傲,听不得他半句安慰。
半晌,福康安才缓缓地放下他的手,扯了扯嘴角:“……多谢。”和珅顿了一顿,那句微乎其微的道谢他分明是听见了,但他却装做没听见似的回头:“什么?”
“……”福康安心里一松,略有了点子笑意,“没什么,只叫你回家若有什么事要帮忙,尽管去傅公府找我。”
直到和珅掀帘子跳下车,福康安方才挂在脸上的微笑在一瞬间,凝成一抹冰寒。
和珅与刘全进了门,转过影壁,就见和琳在四合院里扫地,刘全喊了声“我的爷”,冲上去忙不迭地抢过他手中的扫帚,“怎么叫您做这样的事!忠顺呢?”
和琳不在意地拍了拍袖子上的残灰:“太太有事要使唤他,他就去了——这点事也算不上什么累的,偶尔动动筋骨罢了——”目光转向和珅,一下子柔和了许多,轻声唤道:“哥。”
和珅走上前,往他身上摸了一把,已经三月里的了,但北京城依然朔风四起,和琳就已经换了个半新不旧的夹袄,不觉得鼻子一酸:“……我该把刘全给你留下的。”
“哥,你又来了。我在这住着能受什么大苦?你去咸安宫才最需要个知根知底的人妥帖伺候——”和琳笑着道,他的五官较之哥哥没有那么精致秀丽宛若好女,但眉目疏朗更见精神。虽小过和珅三岁,看来却比他还老成几分。
和珅点点头,又朝主屋看了一眼:“她……为难你吧?”
“还不就那样,我已经惯了。”和琳无所谓地一笑:“我马上就够年限去武学堂了,这些天还练拉弓呢!你说的,能忍就忍她吧,大场面上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小半年没见,和琳似乎越发懂事沉着了,和珅道:“是这理儿,你再熬个小半年,我咸安宫毕业了,或科举或选官,走文路;你勤勉练习,过个三两年哥就保举你进内廷做御前侍卫——咱们毕竟是满洲世勋人家,大清从侍卫上发达的大臣不在少数,若碰上个出兵放马的机会,升迁资历较别人就快一倍——你走武路。这么一来,就是哪边出了岔子,也不至于全盘倾覆,将来擎天挚日文臣武将的也未可知,中兴咱家就看你我了。”正与和琳说着,主屋里传来一声咳嗽,一个女人扶着丫头,打帘子扶扶摇摇地走了出来,和珅立即不说话了,刘全抢前一步打了个千儿:“奴才给太太请安。”
那女人看也不看刘全,只盯着和珅道:“怎么,大爷有空回来看看家里了?”和珅兄弟俩也请了个安,和珅才道:“并不是不想回来,实在是学里忙——”
“哟,哪的话,我还敢阻着你上进读书吗?”女人伸手摸了摸脑后的髻子,将上头的金钗拨弄了好一会儿才又插了进去,“善保——哦~你如今改名叫和珅了——你晓事了也出息了,还用的着管我们这个家如何吗?”
“太太言重了,我并不敢——”
“太太?!我是十二年前你父亲明媒正取回来的,在你们这破落户里一呆十多年,一天福没享过,还白替人养儿子,如今你连个‘额娘’都不叫?!”马佳氏冷笑道,“你父亲教的好儿子!”
和珅呼吸一窒——他这次回来是为着送和琳进武学堂的事,并不想多生是非,因而忍着气依旧笑道:“是我的错,额娘别生气——”
“当不起!我熬油似的苦了那么多年,哪是什么‘太太’!分明是伺候你们兄弟的丫头婆子!”马佳氏将手炉甩给跟着的翠玉儿,鼻子里哼出好大一口气,“算我没造化,前世欠了常保的,今世来还给他儿子!”
几个人看着马佳氏终于进屋,才苦笑地直起身子,和珅道:“我只请了三天假,咱得赶紧打点清楚东西准备送你去武学堂——还得准备些银钱孝敬上去——如今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我听说管武学堂的是从前丰台大营的提督,他倒是习惯喝两锺的,咱得先准备几坛好酒——这么着你入学后就方便些,至少不会吃大苦头……”
和琳忍不住笑着打断他:“哪里就想到那么远去了?先理理东西吧。”兄弟二人进了和珅的屋,大半年的没回家,倒是还打扫的干干净净,和珅就开始打开柜子一样样地替他打点整理,又是絮絮叨叨叮嘱不止,和琳笑道:“怎么这么些时日不见,倒越发象个女子了,还贤惠了不少,你这般形容儿,倒真有‘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意味。”和珅一怔,又是气又是笑地起来要追和琳打:“你是皮实了还是脸痒了欠打?我一不看住你,就外面和人混玩去了,学的不三不四油腔滑调的!”兄弟俩绕着炕头闹了一会,和琳才笑着求饶,一面拉住和珅的袖子:“我错了哥,饶了我还不成——知道你是堂堂丈夫,这不是快到了要上冯家迎亲的时候了——”和珅神色一顿,收了笑意起身道:“这是当年许下的娃娃亲,虽是双方长辈见礼过的,可如今我们家破败至此,父亲早亡,家无余财;冯家却日益腾达,那冯小姐的外祖父已是官拜武英殿大学士,堂堂的礼部尚书一品大员,哪里还看的上我们?”
和琳双眉一拧,弹衣而起:“凭他什么人,还能悔亲不成!若他们狗眼看人低我非得冲进什么尚书府打的他们爬去上朝!”
“你瞧你,一说这事就激动成这样,以后要涵养沉稳些,否则如何应处大场面?”和珅忙拉了他的手坐下,说实话,他心里隐约地倒不怎么在意这门亲事结不结的成,英廉虽然如今官高,但不过是皇帝敬他两朝元老,给的个位高权少的虚职,如今年岁又大了,差不多到了致仕的时候——和珅从小就见惯人跟红顶白,两面三刀地捧富踩贫,早就习惯了时时盘算刻刻思量地挖心思堤防人。和琳却道:“我却觉得冯家小姐不似这样眼皮子浅的人。”
和珅看看弟弟,摇头道:“再说吧,若是没混出个模样来,我也不愿意娶妻生子,何苦害人家呢——父亲当年若不是要冲什么喜,随意娶了个继室,会闹的如此家宅不宁?你别说,她还真是可怜,一个满州姑奶奶,硬是守了十来年的寡,才会……”后面的话和珅隐去不说了,他不想弟弟知道那些个糟心事,只弯腰拉开炕下的小暗格,伸手一摸,那脸色立时就变了。
“哥,怎么了?”
和珅铁青着脸,一叠声地叫翠玉儿,那丫头进来见着他一脸阴沉,忙哆嗦着跪了:“大,大大爷……”
“我不在的时候,屋子都是你收拾的?”和珅见她点头,拧着眉格格一笑,“很好,我家的规矩,从来不留手脚不干净的奴才,立即就叫刘全领你去发卖,就卖给那些刚刚从安南退回来的丘八爷么,多少还能顶顶你的罪!”
翠玉吓的哭出声来:“奴婢并不知道犯了什么罪!”
“不知道?我在这藏着的两百两银子你也敢拿?!”和珅腾地站起身来,指着她道,“这是当了老爷的多伦宝刀才换来给二爷的进学的钱,你不要命了!趁早拿出来否则就送官府去严究!”
和琳至此才知道和珅将父亲当年当福建都统时候御赐的多伦宝刀给典当了,心里一惊,那厢马佳氏已经摔帘子进来,倚墙高声道:“做什么这样喊打喊杀的闹腾?!当我聋了么!银子是我拿的!怎么着了?我拿你们家什么东西都是应该的!”
“你!”和珅再也忍不住了,冲到她面前,“你胡闹!往日里你怎么着我都能忍都能让,你把这家里唯一值点钱的都倒腾光了换福寿膏我也当看不见就过去了——可这钱是和琳一生关键所系,你怎么能擅自拿了!刘全,给我上太太房里搜!”
马佳氏听的眼都直了,双手一拦:“你敢!我怎么着都是你额娘!”
和珅怒极反笑:“我不敢?告你,你犯我我可以容过去,你不该也不能惹到和琳!刘全,动手!”
马佳氏见和珅整张脸都被怒气激地扭曲,知道这个平常轻易不发作的主儿是动了真气,直接望他臂膀上一挂:“这点银子早被我换了福寿膏,你还找什么!”
和珅推开她,森然一笑:“你房里总有些个值钱物事,有多少拿多少,我非得在三天内筹到两百两银子!”
“怎么?你不再装孝子了?!要打发整治我了?!来啊!我怕什么!我一个前半辈子都毁了的女人还怕你什么?!”马佳氏扑倒在地,鼻涕眼泪纵横交错地呼天抢地,“趁早替你那死鬼父亲休了我,让我死了罢了!”
“哥!”和琳见事情闹地越来越不是章法,几个下人都在望里头张望,忙一拉和珅的袖子,“咱们这样的家,再闹,就真要散了——”
和珅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盯着地上那个发散衣乱哭闹着的女人,原本白皙姣好的面容早已经被岁月与鸦片侵蚀地如凋零的秋菊,那十载青春流年都在孤独凄凉的等待中化作飞烟,父亲,甚至连与她圆房的气力都没有,就病入膏肓药石罔救了。
想起往日种种,他终于闭上眼,长叹一声:“……刘全,送太太回房!”
第六章 福三爷暗施双雕计 和致斋受辱意难平
“钱没了,武学堂不能不去。”和珅每一字都说的极其坚决有力,“钱——想办法借!”
和琳苦笑道:“向谁借去?这些年,早借遍了。那些亲戚都不敢与我们来往了。”
和珅一抿唇:“刘全,你上我外祖父那走一趟,向他……先借个两百两银子,解燃眉之急。”
和琳与刘全都呆了一下,他们的外祖父嘉谟现就做着河道总督,大把的银钱从手头上过,不可谓不富贵,但此人天性凉薄,从前对他早嫁出去的庶出女儿就从来没一点照拂,更何况他们的母亲去了整整十四年了。
“爷……他们家离京城有千多里路,这一来一回最快也得要个三四天……再说,咱上次也去求过一次——奴才嘴皮子磨破了,他家门房说他家老爷‘不认识什么常保’!丢给奴才十两银子就打发走了!不是奴才多嘴,爷可以向——”
“行了!”和珅打断刘全的话,他知道他说的是谁,他从来是个自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可偏偏这一次,他不想在那个天之骄子的面前放弃自己的尊严,“你不去,我去就是。”
“哥,他是看不起咱们,认为咱们一辈子再也翻不了身了!”和琳听了也气道,“我不读了!何必求这样的没心肝的人!”
和珅没理他,径直起身要收拾行李,刘全忙拦在跟前,呜咽道:“岂有叫主子奔波劳累受辱于人的道理,奴才去就是,拼着老脸性命不要,也要把钱借回来!”
和珅怔了一下,看着泪流满面跪在自己跟前儿的刘全,心里一痛,也缓缓地矮下身子柔声道:“委屈你了……打从跟了我就没过过好日子,若是将来我有朝一日春风得意,绝不忘记你如今的恩义。”
“不委屈……不委屈……”刘全一抹泪,“我是替爷流泪,怎么命就这样的苦……”
……命苦吗?和珅微一怔忪,不,他偏偏就不信他命当如此!
嘉谟远在千里之外,三天不到的时间里,刘全是怎么也赶不回来的,于是和珅只得自己叫了车回宫,临行前又嘱托了和琳许多事,才走出院门,便发现侯在自己门前的马车已经换过一驾,怒马如龙,车驾辉煌,车辕上还雕着富察家的家徽——谁预知了他今天回去,还特特地派车来接?自然不会是福长安,他虑不及此。
那车把势见和珅出来了,忙跳下来打了个千:”请和爷安。我家主子命小的送和爷回去,请爷上车。”和珅低头恩了一声,踩着车把势的背上了车,坐定了还觉得脸上有些烫——他忙地脚不沾地,居然还记的关照他何时回宫……
那车熟门熟路地穿街过巷,和珅从车里看出去见路不是进宫的道儿,不由地轻声道:“怎么从这走?”
那车把势笑呵呵地回道:“我家主子请和爷去一处地方等他,他有话要同爷说。”和珅便不说话了。车缓缓停下,和珅才掀起帘子跳下来,只见到了一处僻静的四合院,周围树木森森,将其半掩其中。
“这是三爷的别业么?”和珅推开门,四处依旧静悄悄的——福康安有什么话在咸安宫里不能说,非得避人耳目巴巴地跑到这来!
车把势并没回答,只是在他之后将大门关好,道:“我家主子在屋里等和爷呢。”
和珅走上阶梯,推门进了主屋,由于背光,整间屋子里暗沉沉的见不清景致,再往右看,那帷幔忽然一动,和珅唬了一跳,刚望后退一步,一双手就紧紧箍住了他的臂膀——
“怎么是你!”和珅大惊,下一瞬间,那门已经砰地一声合上了,外面传来落琐的声音。
安顺涎笑着:“我早与你说过了,你飞不出我的手掌心——”
和珅慌乱之后立即冷静下来,他得罪安顺在前,撞破他与十一阿哥交通之事在后,安顺必不会放过他,只是他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他咬牙道:“你冒用傅公府的车驾,是活腻呢么?!”
安顺怔了一下,狞笑着伸手捏住和珅的下巴:“你以为我是用了福康安的车子才能把你引到这来?我的小乖乖,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想不破呢?公府的车驾,我是想借就借的?”
和珅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炸,心扉间陡然痛不堪言。他抬眼看他:“……放开。”
安顺手下更加用力地一掐:“你还以为你有富察家在撑腰吗?!全告诉你吧,今天把你引到这的就是福康安!你以为他一个眼睛长天上去的人为什么会甘心退出上书房?!真是他老子说了他就听?!那是因为他得罪了十一阿哥,呆不下去了!他是个聪明人,把你送给我来当和解的问路石——他还没死了回上书房的心哪!”
“你放屁!”和珅怒极,颤着声道,“你信口雌黄!”
“哟!会骂人了?被人甩了心里不舒坦了?”安顺还没说完,脸颊上就被重重地砸了一拳,不得以松了手,和珅忙抢到门前,脑子却一疼,安顺已经扯着他的辫子往怀里带,和珅知道此刻再犹豫片刻就是人辱身死,手肘望后一顶,那衣袍掩下的腿反身猛地踢出,正中安顺下阴,安顺痛地直抽气,手也松了,他知道单打独斗自己绝不是和珅对手,一个劲地喊:“玉保!”
还有人?和珅刚直起身子,脑后就被重物猛地一砸,他踉跄了一下,脑后又被猛击数下,顿时涌出数道血流糊住了双眼,仅仅一个迟疑,安顺已经扑了过来,死勒着他的脖子:“拿绳子来,绑住!绑死了!笨奴才!还用你主子教你?!”那玉保战战兢兢地拿着绳子过来,见自己竟将和珅砸地满脸鲜血,手就已经哆嗦地不成样了。安顺一把抢过绳子将和珅拖过去严严实实地绑在床上,才吐出一口浊气,直起身子看着兀自喘息挣扎的和珅,拍拍他的脸道:“你清高?你贵气?还不是他妈的投了别的男人?!你以为他能保你一辈子?!你对他而言——连只京八儿都算不上!”
和珅越是挣扎,那缚住手脚的绳子就仿佛越陷进皮肉里,左右挣脱不开,他眼里一热,泪水一点一点地涌出,将那兀自不止的血流冲下脸颊,肆意横流,更加触目惊心地红。安顺见状,也不知犯着哪一处情肠,竟伏低身子去舔他脸上的淋漓血迹,迷乱地喃喃道:“你这样的人活着走出去就是个罪过!我这是帮你……帮你……你以后就是我的了——”另一只手已经去往下去扒和珅的裤子,冰凉的手指如蛇形游走在他的大腿根处,和珅厌恶地全身战栗,他一闭眼,死死地咬住下唇——忍!他不会轻生,不能轻生!大不了当被狗咬过一口!男儿丈夫,只要在世一遭,什么血海深仇报不了!
忽然,砰——地一声门被砸开,天光刺地安顺眼里发疼,他爆怒地直起上半身:“谁?!”
“七爷好生快活哪。”福康安跨进房来,身后内务府的一干小吏鱼贯而入,最后进来的是内务府堂官鄂多。他打量了下床上的情形,薄薄的双唇紧抿着,含着丝冰冷的笑意,“可您也该好生看看对象——你去馆子里找相公,不过夸你一句风流——但人家是有世职在身的,就算半个朝廷命官!你昏了头了胆敢逼奸他就是十恶不赦!”
安顺懵了,嘴大大地合不了拢,半晌才反应过来道:“福康安你个卑鄙小人,明明是你派了车夫——”
“我什么?!”福康安冷着脸道,“内务府的人都查明了的,你叫你的小厮玉保去将人骗来,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如今证据确凿,已经禀明了内务府大臣,即刻就要发落你的!”
安顺跳了起来,也顾不上自己衣裳不整了:“你故意的!你——你——我要见我额娘,见十一阿哥,我是冤枉的!”
“你额娘你日后自会见的到——至于十一阿哥,他身份贵重,又从来循规蹈矩不结交外官的,你见他做什么?”福康安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你冤枉?玉保!你出来,告诉你的爷,是不是你奉了他的命,去驴肉胡同把人引过来?”
那玉保在人后身子抖地如同筛子一般,见问话忙扑头就跪:“是……。是是七爷叫奴才驾了车把人哄过来的……”
安顺这时才知道自己中了套了,连自己身边的人都被收买了!细一想来,福康安的确一点形迹没露!
福康安轻蔑地看着已如一团烂泥瘫在地上的安顺,断然喝道:“还愣什么?!这样的败类简直是我大清无耻之尤!还不赶紧绑了送去治罪!”众人齐声应和,将安顺同玉保一并拖曳出去,福康安将内务府堂官鄂多送出门去,他满脸堆笑着道:“三爷放心,奴才知道怎么办的。”鄂多是镶黄旗下的,等于是福康安的家生奴才,有清一代,八旗制度等级森然,旗下人放出去作官的,无论官做多大,见着旗主也得下马落轿扣头请安,面对他少主子的嘱咐,他自然明白该如何下手。福康安略点了点头,眯眼望着院子里的层层落叶,忽然道:“……这事,别外传了,只追究安顺一个人就是。”
这……原先的意思可不是这样啊。鄂多却不敢多问,只得恭身答好,心里却道:只怕就算禁止外传,这和珅,也没脸在咸安宫呆下去了。
福康安折回屋里,若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他走到床前,掏出一块手帕,替和珅擦去脸上的血迹,待擦到嘴边时,才看见苍白的下唇上深深刻下的血色牙印。福康安皱眉,顿了一下,转而去解他身上的绳子。
绳子全解开了,和珅却依然没有动弹——他根本……没有动的力气——他只觉得冷!冷彻心扉!
他明白了,全……明白了。打从他听到玉保在储秀宫外说的那番话开始,心里就已经决意报复了——他这样的人,绝容不下对不起他的人。
安顺挡了他的道儿,暴过他的短儿,所以他被除掉了,干净利落,没留下一点把柄,就把十一阿哥的眼线连根拔了,有着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又没牵连其他人,干的真……漂亮,谁也挑不出他的错儿来——这才是身居九重之上的相府公子的心机!
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再次流了下来,其痛其苦其耻其辱,却较方才尤甚!他这辈子都在算计,都在堤防,唯一一次拿真心待人,却中了人家的圈套,输的如此不堪!
“我虽然不算什么光明正大的君子,但要除掉安顺,本也不屑用这样的法子——”福康安定定看着他,语气甚柔,说出的话却比刀还尖刻,“但这下场你却是不冤——你当初接近长安是什么目的?做什么望淫词艳曲的方向引带地他离不开你?你是真心待他还是想借着傅家的大树好乘凉——你道我看不出来么?!和珅,你野心勃勃,给个机会你就能青云直上,可我福康安,还不愿做你的踏脚石。”
时光仿佛就此凝住,直到和珅蠕动着嘴唇说了句什么——福康安没听清,伏下身子问:“你说什么?”
和珅睁眼,忽然揪住他的衣领,直面一拳,正打在福康安的鼻梁上!
第七章 恨了情继始剖衷肠 更房换院再起涟漪
“你做什么!”福康安暴怒地跳离床沿,他这辈子还从没被人打过!他和珅怎么敢!
和珅翻身坐起,将身上的绳子扯掉,又一踏步上前,重重地挥出一拳:“你说的对,我接近你们全为了能升官发财,我有什么真心待你们?!今天这结果是我咎由自取!是我活该受罪!”说话间已是连出三拳,最后一个拳头在快袭上福康安面门时被攥在手心,动弹不得——“你——你这疯子!住手!”福康安从来气度从容,一点脏话不会骂的,这次也怒极骂道,和珅却反手挣开一脚过去,招式上已经没什么章法了,全然是“打布库”一般的贴身缠斗:“可我有什么错!我出身寒微我不想一辈子遭穷受气我不这么做我就活不下来!!不是谁都象你,明着相府公子暗着还龙子凤孙!”
福康安猛地象被人点着了火药桶,从来没有人胆敢在他面前揭这个短!他一下子狂暴地跳起来挥拳反击:“闭嘴!你敢造谣——敢抹黑我——抹黑圣上?!”两个人在地上抱成一团扭打,如黄口小儿——到后来连拳头都不用了,牙咬脚踹,闹地不可开交,和珅一口咬在福康安的肩膀上见血了才恨恨地道:“谁耐烦抹黑你?!心胸狭隘妄自尊大睚眦必报——不就为了个‘私生子’的名儿么!你心里有鬼!才这样不折不绕地叫将人赶尽杀绝!”
“放屁!”福康安顾不上疼,勉强瞅着空粗声道:“我福康安堂堂正正的傅公之子——我,我有什么鬼?我心里的阿玛只有傅恒一个,我对他真心爱戴一片赤诚,一举一动都以傅家为念——我……我心里能有什么鬼……”
和珅怔了一下,慢慢地松开他紧纠的衣领,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福康安却依然躺在地上,一只手横过脸来遮挡着——
“我一出生就封着云骑尉,皇上老佛爷乃至全宫里的人都待我别有不同——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是嫡子正出是因为阿玛战金川平准部胜安南征缅甸,乃大清第一宣力大臣!阿玛他温文尔雅严谨自持,却从来不曾抱过我……无论我在上书房里策论诗词拿了第一还是骑马射箭占了螯头,他也从来没有夸过我一句——我……我一直以为是父亲他持重,就更加努力地去接近他,更加努力地以振兴傅家之荣为己任——可我亲眼见他无数次地抱长安,膝下承欢父子天伦。哪怕是对隆安灵安,他也能笑语偃偃!惟独对我——他,他从心里是认了那个传言——”他嘎然而止,惟有肩膀微微地颤抖。
“算了吧。”和珅冷冷地开口,“你之前那样对我,我虽然恨你,却不得不说一个服字——可你现在这个熊样,做给谁看?!是谁的骨血重要么?你的父亲是相爷还是天子,你都还是你自己!福康安,男儿的功名是要靠自己拼死杀回来的,成,你就是万人景仰大清之荣傅家之耀;败,你就是世人皆谤浪荡无名的败家子儿!这与你的出生有什么相干!你要将来千秋青史对你的评价,难道仅是一句‘傅相嫡子康,疑为上出’么!要堵人的嘴,就要拿出真功实战来!”
福康安放下手,这是自己平生第一次如此软弱如此放纵地掏心窝子说话,对象,竟然是这个他从来忌惮猜疑的人!他抬眼,定定地看着自己方才还十分鄙薄的人,但见和珅一脸血渍未干,伤口纵横交错,不可谓不狼狈,惟有那双灵动凤目依然光华流转,见之而惊羡,心里有一道陌生的热流涌过——他,真的,从未见过和珅这样的人,说他奸邪有之良善有之聪明有之憨直有之算计有之大度有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珅站起身,整整自己的衣服,重又蹲在灰头土脸的福康安身边,一字一字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对你,从未想过算计利用。”
福康安旋而翻身坐起,看着那道孤瘦的身影飘零而去,随着门棂开合,和珅的最后一句话若有似无地在屋内绕梁不去——
从今而后,我与你傅府之人,再无干系。
自打出了那事,和珅就不好再回咸安宫,咬着牙退了学,刚刚遣返回家,浑身的伤痛加之羞愤气恼,就开始发烧不止,脑门上的伤又总好不了,愈合了又再迸裂,研医请药地折腾竟也没用,缠绵病榻竟逾月之久,一拖拖到了暑月,那伤口越发地易溃难好,虽有和琳成功入学一事,却依然不能令他真地开怀,时常烧地清醒一阵糊涂一阵,眼一闭就开始乱说胡话,把个刘全急的无法可想,每天衣不解带地贴身伺候着。
和珅再睁眼的时候只见一室漆黑,他也不知道自己昏睡到什么光景了,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似火燎一般,勉强撑起身子想找碗水喝。身边人忙捧过一碗温水,和珅忙就着他的手仰头喝光了,才略觉得好些,只当他是和琳,软着声音道:“才回学堂的,巴巴地又回来看我做什么……我不打紧的,倒是你,从一上学起就要担心,这里头的门道多着呢……”说罢又喘成一团,那人忙收了碗替他捶背顺气,和珅又咳又呕地闹了好一阵子,才猛地想起和琳才走不到半个时辰怎么可能去而复返,一回头,竟是马佳氏默默地坐在床边看他。他一惊之下,猛地将她推开,哑着声音喊:“刘全——刘全!”
“别喊了,我打发他去城东抓药了,为了治你这病,忠顺翠玉都被我支出去找活计来做着贴补了,家里——就剩我能伺候你了。”马佳氏拢了拢鬓发,慢悠悠地道。
和珅如避猛兽般缩在床角,一连摆手叫她出去,一面又死命地咳嗽。马佳氏一反平日里的霸道,又望里坐了一坐,道:“你看你,弄成如今这般——何苦来?我知道你志比天高,可耐不住命比纸薄——这人,都要认命的——象我,何尝想嫁进你家守活寡呢?守寡也就罢了,我认——可为什么,偏又叫我遇上你这个冤家——”两只手已经将和珅揽住望自己微敞的胸口上按,“两年前我就同你说破了,你只当可怜可怜我——可你倒好,一避避进了宫!我,我整天价地孤苦无依地在家,能不怨能不闹吗?天可怜见的,叫你又回来了——善宝,这都是命哪……你好歹从了我,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福寿膏我也不抽了,戒了,为你都给戒了——关上门,咱还是一家人……”
和珅的头更加热烫了,脑子里晕晕忽忽地想挣扎又出不上力,只觉得马佳氏半露的酥胸上一阵阵着意熏染过的浓香夹杂着汗味窜进鼻端,成熟女性的躯体叫他本能地畏惧,让他几乎呕了出来——不,他不信命!他不信他和珅兜兜转转还是要这样卑微苟且地过一生!
思及此,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和珅捏着她的手臂望外一搡,出力之大竟使得马佳氏整个儿摔下炕去,努力修饰过的发式妆容都散乱开去,“你!”马佳氏羞愤难当地爬起来,却见和珅一甩手就将床头摆着的半碗药也给摔在地上,发出清脆地数道声响,边喘边道:“我……我宁愿不吃药就此病死,也不要你再进我房门一步!”
后来的几天里,刘全就脚不沾地的紧跟紧随,再不离开半步,把个马佳氏弄的银牙直咬,天天都倚门叫骂,什么难听挑什么说。今日里大好的晴天,马佳氏一大早就冲着和珅的房门喊:“我说今天里右眼直跳么。果不其然!冯家派人来退亲了——人人都知道咱家大爷从咸安宫里退了学,传的别提多糟心了!这冯家哪舍得宝贝千金嫁过来受苦呀!这下可攀不成龙附不着凤了!”
刘全跪在地上正一面打扇子扇风一面一口一口地喂和珅吃药,听到这不由地恨道:“这缺德的女人!没见爷正病着么!还有那冯家!大学士了不起么!咱家爷将来保不定——”
和珅摆了摆手,颓然倒下。他倒不为马佳氏的话难过,甚至不为冯家退亲的事难过,他就是心里空荡荡地恐慌着,只觉得自己一片茫然失落,幽明之间陡然伸手,竟什么也没能抓住。
先前话说的满当,可当真的离开咸安宫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朝中无人族中无权的八旗子弟,这样的人大清怕不有几万个!靠着祖上的世职养花养鸟逛戏园泡茶馆了此残生!正在胡思乱想地忧惧着,院子里忽然又是一声脆响:“这是哪家的规矩?大爷现在屋里病着——家中女眷就敢隔着门叫闹喧嚣!”
和珅打了个机灵,忙想撑起身子,不料一阵头晕眼花,又摔回床上,那边帘子掀开,福长安就已经夺步进来,一把拉住和珅的手,见他不出一月竟变的面黄肌瘦,两眼深深地凹了进去,头发纠结成缕地粘在脸上,额头上一处巨大的膏药贴着,躺在阴暗狭小的炕上半睁着眼怔忪,不由地微红了眼,偏又好强不欲人看出,于是故意笑道:“我还等着你给我送那些新鲜玩意儿玩呢——你倒好,一出去,就再舍不得回宫了。”
和珅想跟着笑,却终究没能笑出来,只是将薄被拉高遮住了大半个脸——他心性甚高,不想让福长安看见他如今这般溽热难堪的景况,耳中听长安又道:“我都听说了……这安顺什么样的下流坯子也配进咸安宫——他就知道舔十一的脚后跟!居然还嫉妒你课业好出尽风头——亏他想的出来半路劫持你这馊注意来报复!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的还不是被发现了,现在被勒令在额附府里禁闭——可怜你被他打成这样,一个月下不了床……”
和珅脑子里混沌了好一会才迟疑地开口:“……他是这么和你说的?”
“他?什么他?内务府里明文发的处分通知,学里都知道的。”福长安摸摸脑袋瓜子,“还因此引的咸安宫宗学里大整顿,罢黜了好些游手好闲的人出去,连吴师傅都担着个督导不严的过错从总师傅的位子上下来了,这段时间里还不是人人自危?——所以我这个时候才得空来看你——本来要拉三哥来,他不知怎的左推右拖,今天也死活不肯来——不提他也罢,我看你家这情况也不适合住着疗养,我们家在西郊有个小院落,最干净清幽的,咱就收拾收拾搬过去,带几个老成的仆人——我看就刘全吧,也就他能干利索些,其余的人手我再派过去……”
和珅怔怔地听着,不知怎么的心里似乎有些通风开窍地能转活了——他这样也好,既给九格格留了点老脸防着真撕破了脸真与皇族结怨;又趁机清洗了宗学里的异己份子——顺便,保全了他的声名……难道他还是希望他再回咸安宫的么……
可笑!几乎是立即,和珅想起那日福康安所说的话,他若是 有一分看的起我,会象那样害我么?和珅回过神来,淡淡地摇头道:“我呆自个家就很好,不劳费心了——傅公府的别院我住不起。”
福长安登时急了:“你再呆下去这病仿佛折腾多早晚才能好?!什么傅公府的别院——那么个小地方,不过就是我名下奴才孝敬我随便玩的——你什么时候成了如此俗人——”
“我一直很俗。”和珅第一次打断他,“我没你想的那么单纯热心——我第一次帮你认罪的时候我就已经得罪了安顺,我故意接近你是想让安顺投鼠忌器——”
“我知道我知道!”福长安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好歹也在相府里长了十三年,谁安什么心,谁想接近我,我分的出!实话告你,我知道开始你是故意顺我的意来,但之后咱兄弟相处,你有几分真心,我看的出——你就是对我的脾胃,成不?总之,你不走,我也不走,你知道我的脾气,无法无天惯了的,看谁抗的过谁!”
和珅这次真的是哑口无言了,不愧是兄弟,这番强硬霸道的说话口吻,活脱脱又是一个福康安!
最后和珅毕竟坳不过说到做到的福长安,坐着软轿被抬离自家,心里还嘀咕着:他不算破誓不算破誓,与自己有仇看不起人的是福康安,福长安磊落丈义热血少年,自己不过是不想辜负良友。经过院子时,他特意地转头一看,马佳氏碍着福长安的人不敢出来,独自掩在帘后,又是怨恨又是不舍地张望,再眼睁睁看着他逐渐远去,两眼红肿的厉害。他不想再看,慢慢地回头闭上了眼——人之一世哪……
福长安很快从家里拨了两个家生奴才来伺候起居,一应吃食用度都比照公府,把个刘全喜的眉开眼笑,常叨念福四爷仗义疏财人又细致,是难得的好人。福长安自己也常常过来,倒是不象半年前玩心那么重了,倒经常问些军国大事来请教和珅。于是和珅知道乾隆三十五年秋,乾隆爷终于勉强同意罢兵议和,只待与缅甸国王签定朝贡和议,傅恒就可以还师中原。依乾隆的心性自尊,能同意和议收兵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福长安也点头说这事能成多亏了五爷,说远征缅甸并不是要将它纳入版图只要他们国王知道礼尊天朝,教训教训他们的狂悖也就是了,如今征缅三年,将士苦战,费银无数,纵得缅甸全境也不足以偿其劳——不如见好就收。皇上也就听了,才下令招还阿玛。
和亲王弘昼,人称五爷,是乾隆唯一还在世的嫡亲兄弟,这位主看着放荡不羁荒唐生活,实则是乾隆心底最最信任的“自己人”。能说动他来透话,这福康安倒也不简单。他毕竟不想他阿玛久劳无功地在云贵缅甸耗下去。和珅坐在扶椅上回想着先头长安同他说的一番话,思拊道:不过,这乾隆爷可不是个耳根子软的庸主,心里只怕也清楚的很,再打下去也是得不偿失,真要闹腾大了,战事糜烂波及中国,这云贵两省土民甚多,若再一起参合进来,那可真是难以收拾了。
“和爷要是再这样费心耗脑地思量下去,这伤啊,只怕一百年难好。”大内太医院的医正在京城里出了名的金贵,虽不比御医只能为皇家服务,可寻常仕宦人家想请他切脉,那是捧着诊金求也求不来的,不料自己号脉,眼前人却似乎浑不在意自己的伤,自顾自的魂游太虚。见和珅回神过来抱歉地一笑,才又皱着眉继续道:“和爷脑上的伤虽不甚深,但曾反复感染过,又兼风寒发热之症,全好已是不易,想不留下一点后遗症更是得好好调理。”
一直在旁看他诊脉开方的老仆急了:“那可不成,我家主子说了,要和爷一点毛病都不落下!”
那太医顿了一下,似乎对此颇为忌惮为难,最终只得道:“我勉力而为。和爷伤后失于调理精气亏损,最好天天熬老参汤滋补身子——长白参党参都不行,最是燥热不过的,对伤口愈合没好处,要寻朝鲜供过来的高丽参,切尽根须酽酽地熬成汤服了温补才好。”刘全听着已经傻了眼,自己去哪寻这些个稀罕物是!和珅却不在意地一笑,自以为不过是那太医危言耸听,哪里吃的起这个。
可随后的几天,饭后老仆必送上一钟老参汤,其色嫣红其味醇厚,断乎不是凡品。和珅不由地犯起了嘀咕:这福长安虽然锦衣玉食的相府公子,但要弄这些东西,该不算易事,为他这么豪奢,也不值当。
晚上和珅总习惯一个人在背风处慢走几圈权当活动筋骨,三五圈走下来就有些头晕眼花——虽是比先前症状轻些了,但那医生说的话果然不错,这伤不比皮外寻常伤口,若失于调养,莫说领兵上阵驰骋沙场,就是行走活动都有后患。那老仆从来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伺候的,见状忙跟上来扶他坐下,又要上参汤,和珅摆摆手:“哪里那么娇贵了。原先在家养伤也并没天天吃——”那老仆赔笑道:“如今既是伤着,与以前怎么一样?再说今天才又送来好几斤老参,爷放心,短不了的。”和珅只当是福长安盛情:“赶明四爷要来我同他说话。”他的意思是叫福长安不必如此破费,相府里毕竟还不是他当家——可那老仆只当他们又要商讨什么军国要政,忙道:“四爷好几天前就跟着二爷去了丰台大营巡检,明天哪能就回来呢?四爷没和和爷说么?”
和珅一愣,想想福长安倒真有好几天没来过了——那今天送参的,又是谁?
第八章 言短意长前嫌冰释 投笔从戎军临金川
那老仆见他神色有异,刚恭身问了句:“和爷?”和珅便已经脸色如常:“没什么,随便问问。”
刘全正在屋里擦拭那把失而复得的多伦宝刀,忽然见和珅猛地推门进来——他这位爷平日里走路都讲究仪态从容,若非有什么变故,断不会发出如此声响。
“刘全,收拾收拾行李,咱们走。”和珅一字一字地说的清晰有力。刘全张大了嘴:“走?走……走去哪呀?”
“回家。”和珅刚抬眼就愣住了,“这刀……怎么回来了?”当初为了多典当些银子给和琳去武学堂,他押的是死当,刚回家的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总觉得对历代祖先不住,后来想想,这过去的功名早该尘归尘土归土,什么也比不上现在的机遇重要,也就不去想了,心底终究是不能真个释怀,如今见它竟忽然出现在这,他喜出望外的下一瞬间就是凝住脸喝问:“这谁送来的?”
刘全眼一转,低着身笑道:“……家寿今儿早上刚送来的,说是福四爷前些日子寻来的,知道是咱家的宝贝,特意转手送来。”和珅松下一口气,却无暇细想福长安是怎么知道他当刀之事的,只一股劲儿地催促:“还愣着做什么?收拾东西回家啊!”
刘全急了:“回咱家?爷……您还想受太太的气啊?这不是住的好好的么!”和珅直起身子,也只犹豫了一瞬,立即道:“在这受的气只怕更大更多!”
刘全还想在劝,见着他主子难得的一脸怒色,只得闭了嘴,过了一会说厨房里还煎着药,怎么着得把抓了的药带回去,和珅正想说不要了,刘全早已经一溜烟儿地跑出房去。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刘全还没回来,和珅的行李却已经收拾地差不多了,正在想要不要打声招呼再在走,那门却支呀一声开了。
和珅只当是刘全,头也没回:“什么动作那么慢,快些个,今晚就走!”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牢牢地按住他的包袱,和珅一惊回头,近在咫尺的赫然就是福康安!
数月未见,福康安神色间似乎又成熟了不少,但长身玉立,依旧神采飞扬。
他心里已经明白数分,刘全这奴才心里竟也开始没他这个正经主子了!压下胸中一口闷气,故做镇定地开口:“三爷好闲的功夫,我已听说你又回了上书房,近日里还进了三等虾,该是忙的脚不沾地,还有空等个奴才通风报信来戏弄我等闲杂之人?”
福康安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还在生气?”
“我气什么?”和珅抬起头与他正视,“我和珅从不怨天尤人,从咸安宫出来那是我没本事,与人无关。”
福康安苦笑了一下:“还说没生气?”和珅刚欲顶回去,却发现福康安还按着自己的包裹他回过身子倒象在他怀抱中一样,脸上登时一烫,立即推开他,正色道:“我只是不想让人耍。”
“我何曾耍过你?”
“这宅子不是长安的, 是你的——”
“对。”
“请太医送人参赎宝刀的也都是你!”和珅冷笑道,“这么鬼鬼祟祟藏头露尾对我好一阵歹一阵的,我和珅就这么趁爷的心?!”
“对!”福康安大声道,“我为什么?!撞邪似地有事没事到这来瞎转悠,你一缺什么我就心急火燎地打听来再替你张罗?”
和珅不听他说完,已经提着包袱望外冲,福康安一把拉住他:“别走——你听我说句话!”
和珅冷冷地站住脚,福康安吞了口口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和珅因为走着急,马褂都没扣齐整,脚下一双皂靴也穿反了,不由地道:“……你一贯极修边幅的人,为了躲我怎么就——”
和珅不由分说又要抬脚,福康安忙加了力道,急道:“你那天说的话象几巴掌扇在我脸上一般,我从来没听过这些……我怨谁恨谁都没用,功名要靠自个儿争!和珅,这些天我常来,都没进去,就站在窗外听你和长安说话议论——那时候我就想我要是没做过那件事该多好?也能大大方方走进去见你——”
“是么?”和珅劈手争开,推开门继续望前走,“福三爷有这份心趁早对别人使去,和珅当不起——”福康安情急之下道:“那刀你也不要了么?你是死当,我买下整个亨通当铺才能把你这祖传宝刀弄出来!你不爱惜我那份心,也得爱惜它啊。”和珅略一迟疑,福康安眼明手快地再次搭住他的手腕,这次怕他挣脱,用足了蛮力,一拉一挡,和珅病伤未愈之人,顿时觉得脚下一软,差点载了下去,福康安眼明手快,一把撑住了他,和珅又气又晕,还要挣扎,福康安一句话让和珅停住了手:“对不起——”
和珅睁大眼,福康安却别扭地将头转向一边,脸上有难得的赤红。他是相爷嫡子,众星捧月高高在上惯了的,几时如此低三下四地赔不是?如今既说的出口,不知是在家练习过多少次了。
“……我从小就见惯了那些人为着个自己私心利益挖空心思讨好我,从来就不敢相信谁——总认为地位低下的人结交权贵就是心有所图——所以第一次见你,我就有了成见。后来……又出了安顺的事——”福康安艰难地说着,“事后我明令此事不得外传,你却还是退学了,开始还没什么,忙着整肃官学,可后来的渐渐地就不是味儿了,那天你说的话几乎我一闭眼就会想起来……于是到你家附近去转悠,碰见刘全——我才知道你在家日子如此艰难,所以,才和长安商量着让你过来住,又知你生着气必不肯来,所以才没告诉你……”福康安说不下去了,脸红的象滴血一般。
和珅怔怔地听着,细细听来似乎他的每一句都情真意切——他富察家的三公子是真地在后悔,真地拿他当朋友看?心里一阵暖,可几乎是立刻他想起了他差点失之交臂的仕途与功名——他是时时刻刻算计惯了的人,或许有血性有尊严,但从不认死理儿,福康安先前那么对他,他辱他恨他气——可平心而论,他何尝不是真对福家两兄弟有所图呢?回到家里每天病在床上,他想的最多的就是他的将来,他不要一辈子碌碌无为受人所制——
和珅推开了他,自己站直了身子,半晌才横了他一眼,道:“了不起么?殊不知我第一次见你也是有成见的。”
“啊?”福康安头回傻眼儿看他。和珅扯扯嘴角:“你去年腊月在安定门外当那么多人的面儿鞭笞顺天府的人,几句话堵的郭太尊说不出话来——我那时就在想,哪来的仗势欺人的公子哥儿!”
福康安想起来了,却没想到当时和珅也在场,只得一笑,和珅又道:“我若是有你的身份,还不比你能干的多——这身份权势是好东西,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端看你怎么利用——卫青霍去病若不是靠着卫子夫,能轻易登坛拜将,横扫千军功彪千古的?”
福康安知道和珅心底已经原谅他了,这回是真地高兴,情不自禁地握了和珅的手:“以你的天分悟性,即便没身份权势,也一定能出人投地!”
和珅被他的话逗笑了,摇头道:“那也是不知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如今连咸安宫都——”
“不是什么时候,就是现在!”福康安双眼炯炯有神地盯住他,“文不成武成——我们打金川去!怕打不出顶带花翎!”
他这番话突如其来,石破天惊,和珅诧异地看着他:“打金川?”当年同袁枚说的话如一道闪电劈进了脑海里——他怎么没想到呢?——我和珅并非就想故纸堆中求腾达功名,若有机会能雕弓天狼驰骋沙场,就是马革裹尸亦不敢辞——和珅顿时被激地眼前一亮!
“对!打金川!”福康安捕捉到了他眼中的炽芒,点头道,“今日里收到四川总督阿尔泰的折子,大金川土司索若木反了——皇上要用兵川藏是板上钉钉的事!”
大小金川位于四川与西藏交接处的大渡河上游,四周万山丛矗,水流湍急,且深寒多雨雪,是以人口不过三万之众,然自乾隆十四年一征大小金川以来,这块平而复反,民风彪悍的弹丸之地就成为大清帝国的心腹之患。当年朝廷先后派了纳亲傅恒两个军机大臣张广嗣岳钟麒两个大将军才逼着那时的金川土司萨罗奔向天朝请降,但最终也并没能拿下金川克尽全工,为着笼络人心,甚至得放萨罗奔一条生路,教他回去,仍做大金川的土司,就此埋下无穷隐患。如今这大金川土司索若木是萨罗奔的侄子,早有勃勃野心,以和亲笼络了小金川土司僧格桑后,四处滋事于乾隆三十一年就一统大小金川全境,川督阿尔泰依旧采取“绥靖”政策,要“以番制番”想利用大小金川的矛盾内部分化索若木的势力,不料反勾引地索若木屡战屡胜,竟越发骄横地叫板天朝,清廷于是命大学士温福率军四万征讨金川。乾隆三十五年冬,温福由汶川出西路,桂林由打箭炉出南路,夹攻大小金川,而南路副将薛琮,恃勇轻进,入黑龙沟,被番兵围住,血战三夜亦不得脱,薛琮向桂林处求救,桂林拥兵观望,逗留不进,以至薛琮战死,全军陷没,桂林还隐匿不报,旋由温福奏闻,乾隆赐桂林自尽,授阿桂为参赞大臣前往代职,并拟再增兵一万随同前往。
和珅将廷寄合了,递还福康安:“你如今已经是镶黄旗副都统了,还一心想去打金川?”
“本来去年就该去的——是你说温福桂林统统都不是将才,带兵打仗那是狗屁不通,跟他们出兵放马的只有吃亏的份,所以我听你的,先不去随军——”福康安如今在和珅面前是随便至极,什么脏话都敢放出来的,“再说你都决定去了,我还能扔你一个去千里从军打金川?”
和珅一笑即收,神色里透出一股子精明算计:“那当然,我要求功名又不是真要卖命,温福——那是书生中堂一个,只知道因循苟且地拖延守旧;桂林——那更是没用,疾贤妒能胆小无谋,俨然一个张士贵。靠他们打金川,悬着呢!这次是跟着桂中堂出兵放马,怎么着也比那俩人靠谱——而且打了这么一年的工夫,金川兵再骁勇也该打疲了,咱再压兵略阵,收全功那是迟早的事儿!”
福康安笑着捏他的脸:“我才一句话呢,你就噼里啪啦地爆出这么多考虑!不过依我看,这金川到没那么容易打下来——虽说我阿玛当年一平金川的时候带回了金川地图,可那地方丛林险峻,群山万壑,崎岖盘折,非当地土人不足以熟悉环境,咱们是疲师远征番兵是据险固守,皇上‘誓灭金川’的心又急——这战,难打。”
两人正商议着,就听个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响起来:“又趁我不注意商量上了啊?”和珅抬眼,就见福长安提袍进屋,一年多的工夫出落的倒是越发俊俏了,美服华带,翩翩公子。他进来自己坐下斟了一杯茶放至唇边,半笑不笑地看着二人,打趣道:“你们俩之前不是互相看对方都不带劲儿么?怎么这点时间倒好的如胶似漆了——我这三哥平常里见人都用鼻孔说话的,何曾见他如此和顺?”
“狗嘴里涂不出象牙来!”福康安装着板起脸,劈手夺了他的茶杯,“阿玛就快回来了,看你还这么轻松!”福长安大笑着摆手:“我不怕,我想好了——和你们一起去打金川——看阿玛还骂不骂我!”
和珅唬了一跳,以为他当真的,忙道:“你去不得!打仗——你以为是学堂上面背几句兵书?那是真刀真枪的拿命来拼!再说了,小小一个金川,犯的着两个相府公子参战随军么?你年龄又小,皇上必定不准的!”
福长安皱皱鼻子,带点酸地口气:“那你和三哥怎么就能一起去?你也并不比我大几岁——”
“我与你福四爷身份怎么一样——”
“和珅自有我护他周全,你瞎担心什么!”几乎是同时,和珅与福康安同时驳道,话音未落,两人都是一顿,和珅先看了福康安一眼,随即忍不住与他相视一笑。
“算了算了,再下去,我真得犯嫉妒不可!我的哥哥,我的朋友——如今都弃我去了!”福长安将茶杯一丢,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外大步走去,“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啊!”
“这说什么傻话呢!”福康安望着他的背影,有点啼笑皆非。
“他还小呢。”和珅也笑道,忽然想到那句“和珅自有我护他周全”不免心里一荡,便不说话了——这一年来,福康安与他走的极近,这高高在上的相府公子于他而言,再不是仗势欺人自以为是的浪荡子,反之,雄才伟略,胸壑万千,文武兼修又是难得的真性情,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在储秀宫外听见的那番话——只可惜他没福,投错了娘胎,否则,依万岁爷对他那份心——后面的话他猜都猜的出来……
“想什么呢?”和珅忙抬头,回过神来笑道:“我想你啊,是故意赶在你阿玛议和功成,班师回朝之前走的。”福康安一眯眼,磨着牙道:“你这人啊……总有一天会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的确是想避开傅恒——他希望他父亲在征缅数年后回来再次见到他,他已经堂堂正正地有了自己的军功在身,而不再是他父亲不能宣诸于口的隐痛!和珅哪会怕他凶,哈哈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道:“我也等着那么一天呢!”
乾隆三十七年春,征西军再次开拔前赴金川战场,敕封阿桂为征西大将军,户部侍郎兼镶黄旗满洲副都统福康安与一等超勇伯海兰察为征西总参赞大臣,率军一万六千众以援温福。而和珅,却不以他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投军,后被划至阿桂麾下,做了一名最普通不过的亲兵。
经过三个多月行军,阿桂兵至川藏,督兵渡小金川,与温福合兵一处,随后连夺险要,挥师西进,直抵小金川核心地美诺,僧格桑仓皇北逃,藏匿于大金川,其老父则旺则被俘于军,解往京城。阿桂下书至大金川土司索若木,要求引渡僧格桑,谁知索若木不惟不奉命令,反骂辱来使,斥其回营,定边大将军温福大怒,以阿桂领兵屯驻噶尔拉大营坐镇,提督董天弼出兵据守底木达,自己率军分路进逼大金川,强攻大金川门户拉依山口碉寨,因山高雪深,碉内枪石如雨,官兵进退不得,死伤枕籍,温福只好停军休整,于三月初十取道固木卡尔山,打冰开路,绕过当噶尔拉山前往木果木驻扎,与金川兵临昔岭对峙,战势一触即发。
第九章 缘私情二者起生分嫌隙 展意气双将驳因循主帅
刮耳崖大寨里灯火通明,却是一点声响也无。居中而坐的壮年汉子,单手撑着腮帮子望着眼前的沙盘出神。
“大土司,这清兵也是欺人太甚!我们并没有去触犯它,为什么还要一再地打压我们!如今七万大军压上来——我们金川军民不过五万!”一个男人愤然站起,他是索若木麾下的得力干将乌木鲁克塔尔,一个从来主张与清军硬拼到底的粗豪汉子,“不管怎么着打出昔岭去!和那个什么大将军拼个你死我活!”
索若木并没出声,那是一个精壮坚毅的男人,唇上的胡子修地极其整齐细致,结缕的发辫垂在眼前,稍稍地挡去些许两眼中的厉光。
“可不是!他们打了我们一年多了,也未见讨得什么好去,我们坚守着战碉石卡,清人在明在暗都前进不了半步!——就是当年老土司献表投诚,那并不是怕了带兵的傅恒,而是因为在当年打准部蒙古的时候,老土司跟过岳钟麒岳老将军出兵放马过,想着这点恩情才勉强议和投降——并不是咱金川兵真输给那些个汉人!”又是一个头目起声喊道。
“就是!他们这回带出来的汉军绿营最没用了——贪生怕死,一打枪就尿裤子!”众人哄堂大笑,方才的阴郁气氛一扫而空。索若木抬头,缓缓地站了起来,鹰一般的双眼缓缓扫过全场,顿时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大家满怀期望地看着他们的首领。
“带兵的若还是那个温福,我不怕——可这次乾隆大皇帝派来了阿桂——那可是个百战百胜的勇猛勋将!”他的汉话说的极其标准,不急不徐地却能轻易平定人心,“瞧瞧他这次的调兵——他们在十日之内就拿下了小金川,如今的军营就设在美诺——所以僧格桑连老父家眷都不敢带,连夜逃到我们这来。当然,他们这七万大军是屯不下的,所以阿桂退至噶尔拉大营坐镇,派提督董天弼重兵驻守底木达——那是联系川陕云贵的四省门户,凭他多少粮饷军需都得从这过,再由着温福带兵来攻我刮耳崖,这是最稳妥老成实实在在的打法——咱们再怎么据险固守,那也不可能与天朝大国长此以往地对峙下去,他就是想困!想把咱们困死在这!”他三两下将清军驻防在沙盘上排开,目光炯炯地扫射一众部将:“我们要是按照他的想法久困据守,那也就是个死字!那温福学着讷亲、张广泗以碉卡逼碉卡,在昔岭以东修筑千计,这就是要与我们打持久战!
派出去的探子回报,他们还要从四川拉百门劈山炮来,强攻我方昔岭碉堡——若论火药枪弹,和他们……是耗不起的啊……”
一袭话说的众人心中又没了底,虽说这一年多来与清军厮杀,站着地势险要,碉卡众多,将士捍勇不怕死,多数是他们赢的,可谁都知道当清朝七万大军压境而至,那是怎样的压力!——小金川已失,大金川的精兵也不过两万余人!可若向清廷求和,却是谁也不甘不愿。索若木心中其实也是存着个以胜求和的念头,他从不是个夜郎自大的井底之蛙,妄想着自己能和大清分庭抗礼,但只要自己能打个漂亮翻身战,他至少能和乾隆谈条件,求个裂土为王!这想头自然不可与外人道,因而他也只是沉声继续说:“……所以,我们一定要冲出去,撕开温福的大营,冲散他们的铁三角,才有生计!”话到这就忽然铿锵而止了,他抬眼,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以为凭着修碉堡挖战壕等大炮就能拖死我们——我偏不——我们,要先下手为强!”
这厢温福军营中却是一片平静——除了在木果木以北的昔岭修筑碉堡的工兵之外,木果木大营自温福以下,通营闭寨固守,诸将置酒高宴,倒是难得的承平景象。此时正是生火造饭时候,炊烟袅袅,饭香阵阵,多少安定了兵士们躁动难安的心。
和珅掀帐出来,方才温福问了他许多话,他都答的着三不着四的,照说他这信使负责沟通前方后方两个大营,两位主帅的意思哪怕是旁根末节都要转述正确,是个细致重要活儿,可他完全心不在焉。还不都是福康安给闹的!和珅有些无力地拍了下脑袋:他早与福康安有约在先,进了征西军,为免麻烦,二人要装做互不相识,虽然他常常要往来于两座大营之间,福康安又是军务缠身忙地喝水时间都少,但福康安一有闲暇就常来找他,聊军务聊国事聊索若木聊温福阿桂无所不谈,两人感情从未淡过,偏生昨晚上又莫名其妙地闹不和。
事情起因其实并不复杂,不过是从噶尔拉大营到木果木途中被金川哨兵发现了,在暗碉里远远地给了一铳子,幸亏金川人的鸟铳还是当年乾隆一平金川时候从战场上捡回来的破旧货,射程短威力小,只擦伤了右肩,这在战场上就算是小伤,和珅是到了帅帐里将书信交给温福才回来上了药,那伤口因着天热早就有些溃烂了,偏偏身上又没带着福长安临走时候千叮万嘱吩咐要带着的御赐密药,只得胡乱包扎一下,不料又被福康安瞧见了,他也没半句废话,只瞪着眼道:“明我和桂军门通个气,你别回噶尔拉了,奔袭数百里,金川兵又不是瞎子,在暗碉里就把你错过去!”
“别别别,桂军门会怎么想这事儿?咱说好了,战场上你是大将军,我是小亲兵,别混了私谊!”和珅抬袖抹了一把油汗——他被拨至阿桂麾下做亲兵,原本的随军书办打小金川的时候给伤了手,剩下人中惟有他精通翰墨,因而阿桂与温福之间的书信往来就几乎是由他包办了。“再说我并不是一个人出任务,这不是有海宁带队护着我么——你别多事。”木果木军营里负责护送他的恰巧是把总海宁——原就是他咸安宫中的同学,从前就对和珅就颇有好感,两年多不见竟能在这穷山恶水间重逢,双方自然都是又惊又喜相见恨晚。
福康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冷着脸撕开和珅沾血的衣襟:“该换药了——”亲自拿了药瓶细细地在他伤口上撒了,一面声音沉稳居高临下地开口:“海宁?算了吧——那不是安顺那伙中的人?被我‘请’出了学堂,禄蠹之心还未死,又到军营里钻刺来了。”和珅见他说的不堪,心里也有些不快——海宁追求功名参军就是“禄蠹”,那他好的到哪去?不是人人都似他能生而富贵的,追求名利有什么错?嘴上却依然淡淡地道:“何至于此?他从来不是安顺的人,他只是无法明着帮我而已,那时的环境,他处着也难,能暗着给我一句话就不错了——我懂他。”这话刺地福康安越发不爽,一个一无是处要才无才要勇无勇的八旗破落户儿,也配和珅“懂他”?于是拧着眉冷笑道:“你是忘了当年的痛了——这些且不说他,他有什么本事能一路护你周全?就他那三脚猫工夫?丢命事小,军机秘信被金川截去了才是泼天大祸!不成,我一定得和桂军门说——你得留在这!”其实从小金川被全境拿下之后,这噶尔拉至木果木虽不算完全靖平,但敌方的侦察暗碉却是少的很了,即便是有,也只能暗暗侦察,岂有敢大张旗鼓偷袭的?
可和珅一听,心里就炸开了——当年的事他福康安不也插过一脚么?他都能原谅了,放海宁这就做不得准了?并且人家也并没对不起他什么,好人歹人他和珅还分的清!他凭什么就一句“你得留在这”?但他是最能忍的,从不在脸上透出半点情绪,依旧是冷冷淡淡地笑:“和珅虽没做到参将佐领大将军的,但还知道军令如山,桂军门既是信我,我就得把这事办好办妥办下去!”
“你宁愿做他身边一个小小的书办,也不愿意跟着我?”福康安不可置信地瞪他,无论争战功苦劳,虑自身安危,跟在他身边都是万全之选,和珅居然拒绝?!他当初就不该答应他那个“互不相认”狗屁协定!一早儿把他弄到身边来看着——谁比他更有信心能护他周全?!福康安的表情教和珅象吃了只苍蝇一样难受——他还是觉得自己得靠他“保护”,还是觉得自己怎么着努力也是处处不如他!“福将军下的若是是军令,和珅自然遵命。”他偏头拉好衣服,“否则将军请回吧,与我同帐的人很快就要回来了,见将军如此屈尊地呆在这可就不好了。”
“你!”福康安自然知道这和珅只要心里一别扭,张口就是“福三爷”“福将军”地乱叫一气,但此时却被他激地回不了口,加之觉得自己一番苦心被人丢在地上踩跌份儿,心一硬,转身掀帐就出去了!
没走多远,他又顿住脚,来回徘徊了数圈,再回头看和珅的营帐,夜幕里匆匆回来的竟是海宁,随即营帐灯火处传来偃偃笑语。
与他同住的……就是海宁。福康安突如其来地生气,为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混沌理由,他用力一踩脚下衰草,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
“喂!”还在胡思乱想,肩膀就被一拍,和珅一回头见是海宁,忙浮上一个微笑道:“怎么,操练完了?”
海宁乐呵呵地一笑:“这会子吃饭呢,操练什么!倒是你,又被大军门叫去问桂军门那的情形了?”和珅点点头,苦笑道:“也不知我发什么昏了今天,问我就差没摇头一问三不知。”“得——我偶有听你禀过事,那好象是浑身长满了几十个嘴一般地能言善辩——还能摇头一问三不知?不过呀,我怎么瞧你都觉得你个文弱书生不似个打战的料,第一次在军营里看见你我差点没认出你来。”海宁每次见他都得这么叹息,和珅都被逗乐了:“是呀,我也没想到咱两个当年宫学里的同学,如今会一起上战场——不过你也出息,如今是把总爷了,怎么着也是正七品,来日里腾达飞煌是一定的了!”
“算了吧!”海宁一摆手,“你要是肯报你的世职,一个‘护军参领’怕是跑不掉,你倒好,甘心来做这么个大头兵!”见和珅淡笑不语,顺手就搭在他受了伤的肩上,和珅眉间一痛,忙又掩了,只听他说道:“温大军门回信怕也是得明天的事了,你今晚可以好好歇息拉,——来,先过来吃饭,一会和你介绍几个兄弟——嘿嘿,都是粗人,不过放心,你这样的斯文人过去我会叫他们嘴下留情的!”和珅平日里虽不喜与人肆意取笑闹骂,但在军营之中,过于持重倒不好与人交接,那些兵都是胡天海地过来的痞子,勾肩搭背开几个荤段子的那是常事,和珅早已经随分从时惯了的,因而也笑着顶了顶海成的胸膛:“放屁!你又知道我一定说不过你们?”二人正在玩笑,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远及近而来,二人抬头一看,正是征西参赞大臣福康安与海兰察联袂而来。海兰察年过半百的人了,却是虎目炯炯望而生畏,一看而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宿勇悍将。而身旁的福康安一身戎装,依旧面如冠玉昂藏阔步逸群不凡,只一张脸崩地死紧,满脸冷怒之色。那海宁在咸安宫就是深惧他的,如今身份有如云泥,见他更是头皮发麻,忙将手从和珅肩上挪开了,啪地行了个礼:“标下海宁请福将军海将军安!”和珅回过神来,也忙给二人请了个安,福康安却看也没看他二人,冷冷地偏过头:“帅帐之外岂容你二人擅自嬉笑吵闹——都是有年岁的兵了,不知军令的么!都给我拉下去,打二十军棍!”海兰察闻言有些惊讶地看了福康安一眼,他是当年傅恒一平金川的时候看中简拔出来的,一路平步青云升到了总兵将军,从来以傅家马首是瞻,因而这福康安等于是他的少主子,海兰察知道这位眼高于顶的少年将军从来目下无尘,轻易不正眼儿瞧人的,可如今他们是来找温福是有要事商讨请示,事急如火,这福三爷犯的着这当口拿俩小兵撒气么!
和珅闻言也是一愣,竟不知道福康安如今唱一出是什么意思,昨天那么点小事,难道他还在生气?还要对他报复?正在纳闷,身边的海宁已经急了:“福将军,原是标下见了以前的同窗高兴,主动上前兜搭的——他,他是桂军门跟前的亲兵,将军不宜处置!”
福康安眼一眯:“见了以前的同窗高兴就能当众勾肩搭背大肆调笑?那金川兵里有你儿时好友你就该下马投降了?!就是有你这样散漫的兵,这金川才久攻不下!”话一出口,连海兰察都觉得话有些说重了,侧目看他,嘴巴动了一动,却终究没有开口阻止。
“不过你说的也是,桂军门跟前的人,我是不该罚——“福康安接下来的话说的又轻又快,没半点犹豫,“但你在我麾下做事我就罚得了你!拉下去,打二十军棍!”和珅这才急了,知道这福康安是冲海宁发那股子邪火,忙一把摁住海宁,站起身来,刚要说话,海兰察就赶着率先开口:“还不快拉下去!一群没法度的东西!”他说这话本为救和珅,不想他再撞到福康安枪口上,哪知道二人私下里的那段公案?福康安才将脸一偏,冷冷地哼了一声,大跨步地进了温福的大帐。
温福此刻时气也不大好,金川久攻不下,糜费粮饷,这是他无论如何切词狡辩都挣脱不开的事实。征西军里又不都是他的心腹,未必肯与他同心同德——都统伍岱就曾上密折劾他“自以为是,不听伊言,以致众兵寒心”,参赞大臣、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亦附其议,虽说皇上严词驳斥了二人的折子,还因此撤去了色布腾巴勒珠尔固伦额驸的头衔,但他深知这位主子是个极精驭下之术的人,他如今正坐镇统帅,为不动摇军心,皇上自然要从重处置弹劾他的人,可心里真的什么想法谁也猜不透彻——他直着眼看着自己的密折上敬空处的几行御批:“金川竟敢公然裂土谋反,实为可恨,必当剿洗净尽,不可稍有游移
。如今贼势猖狂并吞各土司,联而为一,全歼其敌是故难也,非卿一己之谬,而战争所费必更不赀,且办理倍难,谋国者断不应出此。即或急切未能蒇事,但能扫荡擒歼,为一劳永逸之计,即使再多费一千万两,朕亦不靳。温福因宜穷追余寇荡平金川,方为深体朕意不负朕望。”一番话温慰中夹着责问留难,理解中夹着斥责催促,看的他汗流浃背,总怕这金川再打下去,自己近要步阿尔泰桂林后尘,远要学张光泗讷亲榜样,都得将这顶戴功名乃至身家性命丢在这穷山恶水!
正七上八下地,已有戈什哈在帐外唱名福海二人进见,温福忙将密折合了收好,专心应对这两个刺头。
二人按军礼参拜完毕,刚一落座,温福便抚须道:“前方工事吃紧,二位身为参赞大臣,宜充前锋,理应在前线照看巡顾,怎么未奉军令就擅自回营?”
福康安依旧板着个脸坐着没答声,主帅问话,他也敢不放在眼里。倒是海兰察先开口道:“大军门——驻碉设卡,那是金川的强项,这些年为了破这些关卡,咱们没少吃苦头,如今好容易破了小金川,设三道防线团团围住了大金川的刮尔崖——却只是屯兵于此,日日修碉堡暗卡与金川为峙——皇上要我们七万大军是荡平金川速战速绝,不是叫我们龟缩于此,糜费钱粮的!”
温福没想到海兰察直白到一进来就直抒胸臆,心里顿时恼怒交加,他早就嫌海兰察福康安都是阿桂的人,跟着自己一味地制肘抱怨,巴不得这主帅换成阿桂来做!但他终究讲究一个枢臣气度,轻易喜怒不形于色,于是依旧耐着性子道:“我自然知道皇上誓灭金川的心,所以我是万事以稳妥为上——阿桂大军殿后,董天弼进驻底达木就是守住了大板诏山口,站稳了脚跟,加上我数万大军驻守木果木,这索若木还能长出翅膀飞出这层层包围?等冲天炮劈山炮从四川运上来,我就立即火力攻山生擒索若木——何功苦于不成?”
海兰察反唇相讥:“如今表面看来我军情势大好,但以末将看来这三道防线未必就是固若金汤——小金川地方有多少降番,那些头目真的信服大清了?没事儿的时候或许是——可一旦官军出现一点败退,这些人就会立刻倒戈,后方登时大乱结局不堪设想!——您想想当年前秦符坚,那就是这样败的!再者,这索若木何等样人,岂会甘心坐以待毙?夜长梦多,对这些金川兵要一股作气全线压上速战速决——这样慢火细熬地亏的是咱们!”
温福终于听的按奈不住了,啪地拍案而起:“海兰察,你敢以下犯上?!真以为我不敢军法处置你么!你敢以淝水之败来诋毁天朝出兵平叛,这就是罪!参上去你人头不保!”
“是么?”原本一直沉默着的福康安忽然看他一眼,站起身来,单手扣刀,出声讥讽:“那军门身为主帅,而惟闭寨高卧,苟安旦夕,搪塞朝廷就不是罪么?!如今我师虽疲,但要是换个主将,犹可致胜——若大帅终不肯出战,不若饮刃自尽,使我等能各竭其力,拼死效国!”
言辞之尖利,几乎令温福刺痛地坐不稳当,晃荡了数下才猛地拂袖而起,大怒道:“福康安!”
第十章 施苦计福康安受笞 露行踪索若木探营
海兰察直接傻住了眼——这福三爷虽说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毕竟不是个冲动脑热的愣头青,这温福现还是定边大将军——征西军的主帅!福康安他怎么敢说“不若饮刃自尽”这样的话!
“好好好——”温福好容易稳住了身子,绕到桌前,指着他的脸:“我当不起这主帅,那自然是要由你福康安来当了?”
福康安不为所动,只是一低头:“末将不敢,也还没那份资力。”
“那就是该阿桂了?这就是你们的心!”海兰察见温福已经气没了宰相气度,说的话越发不堪,忙打住话头:“瑶林,这就是你的错——顶撞大帅那是以下犯上,你自己也是知道军法的,这要判个什么罪?”他原本想给双方都下个台阶,不料福康安直着脖子道:“斩首——再不济也是打八十军棍!”温福差点翻着眼儿气背过去,一直哆嗦着叫你你你——他早看福康安的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不顺眼了,一直客客气气地待着不是不想处置而是不能——如今,如今他竟公然爬到他头上来了,他占的谁的势!
“福康安!”海兰察断声大喝,这是他唯一一次敢开口叫他少主子的名字,那也真的是急了,他生怕温福倔劲上来真把福康安给怎么怎么着,他也不用回去复命了!“拉到帅帐后,打二十棍!”这时候还顾及着福康安的面子,生怕这心比天高的贵公子人前挨打会伤了自尊,因而吩咐拉到帐后,跟他的戈什哈都是耳濡目染极其晓事的,当下就立即吆喝着要来拖福康安,他一摆手,反从从容容地跪下给主帅磕了个头,才自个儿起身出帐——这时候倒又还记得军法礼数了。
温福一面拍着胸膛顺气,一面听着帐后的鞭笞的声响。他自己也明白,这不过是做做样子,大营里还真没有敢打福康安的——谁叫他有那么个爹!无论他有多恨他,他也不能公然对他怎么样——哪怕他此刻是大将军!但将此人置于军中,终究是心腹大患,需得想个法子,叫他无声无息地消失才好……海兰察还在旁替福康安辩解什么“近来无尺寸之功因而心绪不好”,温福已然平静下来,手一挥道:“他是相府公子么,原就有些公子哥气息,我难道与他一般计较?——罢,他不是想冲锋陷阵攻城略地么?叫他上昔岭守山口去——索若木有一点兵从昔岭后冲过来滋扰生事就都是他的错!”
海兰察掀开帐门,看了低头不语的福康安身边一眼,走到跟前坐下:“三爷,可还疼?”
福康安抬起头,清亮的眼眸里一片平静:“会疼才奇怪了呢。”海兰察扰扰后脑勺,枯着眉道:“现下自然是不疼的,可这苦头却已经找上门来了,你说——你怎么就一时忍不住气——”从小题大做处置那个小小的把总开始,这主儿的脾气就开始莫名地暴躁冲动。
“怎么?是觉得我今天做事不经大脑,是一味地发泄?”福康安提袍起身,一面扣他的索子甲一面道:“他是要把我调离木果木吗。”话是问句,语气却极其肯定,“——应该是让我带兵上昔岭前线吧。”
海兰察睁眼,拍了下他的肩膀:“神了啊!你怎么知道?!哎~他毕竟是怕你的,不敢真明着拿你开刀……”
“他不是怕我,怕的是我阿玛,怕的是我身后的镶黄旗富察氏!”福康安瞳仁一缩,显出几丝厉色,“
我要的就是他这个怕——不管他怕的是什么。驻兵几个月了,他就是不敢主动出击——这是金川!敌弱我强,我军一人一脚都能踏平这小小金川!他居然还怕输还怕败——脓包一个!你以为大家伙劝那么几句他就能改弦更张?还不依旧是因循苟且,无所指挥?因为他固然想胜,但是他更加怕败!古今战事岂有武将惜命文臣怕死还能打的赢的!”
海兰察纵然是带兵多年的宿将了,也是听的瞠目结舌,半晌才惊道:“……你……三爷,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对,我不想在他手下憋气,我要上前线,进退有据,一瞅准了机会,我就从那带兵攻进刮耳崖!”福康安冷冷地说道。
没想到他是存了这么个想头!海兰察边叹边赞,亏他想的出这个法子,也只有他能想出这样的法子,除了他,谁还真敢不遵军令如此——即便是赢了也是虽胜犹败——谁敢?!惟有这福康安依着他的身份可以不管不顾——这三公子比他老子还有胆魄!
“从昔岭山口攻过去,若骑兵策动的话到刮耳崖五百来里小半天就送上去了,也不怕被人给包了饺子吃掉——好,这是釜底抽薪的好计策,擒贼先擒王么!”海兰察兴奋地摩拳擦掌,可只一瞬又皱起眉,“可您这一去就等于充作前锋,太危险了,我不同意。而且您至多也就只能带走一两千的人马,这太少了。温福又是绝不同意我也上昔岭的,除非到昔岭把驻守修碉的绿营将士和当地投诚的金川兵都再征调起来——”
“他是怕我们连成一气——你毕竟是阿玛手下共过事的人。不过也好,你留在木果木后面策应着我心里也有个底。”福康安象是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话说的极果决铿锵,“我也不要绿营兵和金川兵,不是懦弱无勇就是心有反志——奇袭,本就不在人多,而在人精,在快,准,狠!”福康安拧眉一笑,带出几分狰狞杀气:“我就带着我亲练的这两千精兵也够杀得大金川尸横遍野!”
海兰察顿起肃敬之心,第一次觉得眼前的男人不再是傅恒的嫡子镶黄旗的少主子紫禁城里的福三爷,他就是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丈夫!后来又与之商议了些须细处,告戒各种需谨慎小心之处,才辞别回帐。
福康安送他出去,却久久地立在门口,夕阳西下,余晖为他冰冷坚硬的盔甲镀上了一层血似的红光——是和珅说的,他的身份不该成为他的避之为恐不及的耻辱,利用的好,不管是帝胤皇亲还是相府公子他都能一战定将山,从此功耀千秋!是他说的……他怔怔地想着,心却不由地微微乱了,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天渐渐入夏之后,大渡河附近已冰消雪融,连带着支流河水也上涨了不少,和珅好不容易忙活完了,趁着夜幕低垂,到河边擦去自己脸上的汗污,就着月光望河水里一看,委实是脏的不成样了,再一闻自己身上的酸臭味儿——他最是爱干净的,当了这大头兵,能洗澡的时日简直屈指可数,心里不禁一动。木果木大营里按照温福“振奋士气”的指示,除巡逻站哨外,期于士兵每十天聚众吃喝笑闹,拣那会说笑会唱戏又能言善道的士兵上台给将士解闷打气,以抒解思乡之情,远远看去,大营灯火通明,隐隐还传来歌声,一会儿什么“泼血卖命去杀敌,指望皇恩与天齐,来日能荫子又封妻”,一会儿又是什么“睿谟独运武功成,王师西取奏永靖”雅的俗的一通乱唱,军歌凯歌夹杂着笑闹声毫不停歇,和珅摇了摇头,背过身去——此时是万万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溜到这儿来的,离收营休息的时间也还早——想到这哪里还忍的住,三两下扒了衣服,又将随身带着的多伦宝刀在衣下掩好了,才一扎身跳进了河里,身体肌肤甫一接触沁凉的河水,顿时发出了一声舒畅的呻吟。
清冷的月光自他身上泄下,照拂着眼前的粼粼波光,他仰头望去,这月夜星光与千里之外的北京城看上去的,可是古今中外一般同?他不可自抑地开始想和琳,想福长安,甚至想刘全……万丈雄心顿时化做怀乡伤情——离京半载有余,他这是第一次感到孤独,或许因为在此之前,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孤独的。想到这,他有些泄愤地开始蹂躏起脚下的水草——他福康安凭什么说风是风说雨是雨?!他说什么旁人就一定得依着他?得不到顺从就开始野蛮镇压,这是哪门子的好朋友好兄弟?!当他是他的奴才还是禁脔?!一面苦恼自己的身份挡住了自己的心志才华,一面却又利用这身份胡乱压人!
在心里将福康安狠狠一阵腹诽尤不解恨,和珅脚下更加用力地践踏水草——这些长在川藏的野生水草,如人的头发,虽细致却无比坚韧,刀劈斧砍也不能轻易折断,和珅久生于旱地之人哪里晓得,一个用力过猛,脚踝已经被水草纠缠住了,心里一急,挣扎起来却越发地缠地紧了,这下真地慌了神,又将身子伏下去想拉开脚上的水草,不料水流湍急,他单脚支力不够竟一个踉跄摔在河里,那脚依然被水草紧紧地缚着,挣扎不得求救不能,大量的水在下一瞬间就倒灌进他的嘴里!
福——康安!他的胸腔被水压挤的生痛,喉咙里快要窒息般地灼热,他竭力伸手想抠住岸边哪怕是一根救命稻草——他,要这么窝囊地死在这么?不,他不要!福康安,你不是说你会保我周全么?都是放屁,你就会冲我耍横,这时候你又在哪!
正在这生死两难之时他忽然觉得脚下一轻,水花四溅中,他随即被一股外力猛地托出了水面,一股巨大的力量强制性地压迫他的胸腔,他哇地呕出一口一口的河水,剧烈地喘息不已,朦胧间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真是……他么?
“大晚上的一个人下河游泳,你倒真是好胆色。”男人的声音低沉有力还带着点嘲弄,“且不说这些能把人缠死的水草,要是碰上这一带水域中的巨骨舌鱼
,你连脚趾头都要被齐根咬断。”
不,不是他——和珅拨开湿答答的头发,开始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他未带毡帽,乌黑发亮的头发随意地编成一道独辫垂在脑后,黝黑强壮,满脸彪悍勇武之色,身上裹着件大领大袖长及脚根的黑色氆氇长袍,如今也尽湿了,沉甸甸地挂在身上。
“……多谢。”和珅已经迅速地穿戴整齐,他知道今夜割草救人的正是这个藏民,因而对他的暗讽只当听不见,“你汉话说的倒好。”
男人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开始脱衣服晾晒:“乾隆大皇帝要的是四海归一天下咸服么,我虽然一介草民,靠打猎游牧为生,总也得服从教化。耳濡目染,汉话自然说的不错。”
和珅皱起眉不答话,这是在明讽了,一个普通的藏民,他怎么懂,怎么敢?
男人极其麻利地生好了火,裸着上半身就在和珅对面坐下了。“大小金川本是富饶农作之地,几年战打下来就凋敝如此,人烟罕有,你们天朝为了将这地方纳入版图,成就十全武功,就大兵压境恃强凌弱——都说大清富强繁盛,天朝上国,礼仪之邦,从这一条看,它就差的远了!”说着顿了下,在火光里觑着他的脸瞧:“你是汉军绿营的吧?被强召入伍,不远千里地从江南莺歌燕语到这西南苦寒之地,难道心中都不怨不恨不厌战的么?”
错不了,这绝对是个金川兵——很有可能职衔还不低!和珅却只静静地听了,脸上没现出半点异色。他知道他将他看成是江南来的汉人——他那副形容长相,一路上误会他的出身的不知凡几了,他只是一面烤火一面沉吟着道:“我不是汉人,是旗人,满州老姓纽古禄氏。入征西军是自愿从军非强召入伍,此其一;打金川不是为了将这弹丸之地纳入版图,而是金川从来就是大清的领土,川藏全境皆我大清国土,大小金川为川藏咽舌,自然也永属天朝,此其二。只怕是有人是为了一己之姓的荣耀,一错再错,置金川百姓于不顾非要扯旗造反,再起狼烟,那就定要斩草除根诛之后快!”他原本也是认为为这么点地方大起干戈劳民伤财是为不智,但如今年岁渐长,似乎真有点理解了乾隆为什么非得用兵金川的原因——好大喜功是一点,但更多的是因为“尺寸之地不敢失”!金川地处要害,稍有闪失则川藏陕甘准部蒙古全部板荡,何况这金川独立还有着外国势力的干涉,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至关重要。
那藏人有些诧异地挑眉看他,随即回过头来低声笑:“你不是个普通的士兵。”
和珅也跟着浅浅地笑:“很可惜我就是——我在桂军门麾下做他的戈什哈。”
“现在是而已,很快就不是了。”藏人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语气笃定。
“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前程会由一个金川军人来铁口直断了。”和珅的发辫还湿淋淋地散着,他没工夫去理,只是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明人不说暗话,阁下是谁,来此做甚?”
藏人哈哈大笑,起身道:“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就这么审问你的救命恩人?”
“若你不是救过我的命,现如今你已经被缚送军营了。”和珅也跟着起身,神情肃穆,没半点玩笑。男人收起笑容:“你就这么笃定单打独斗胜的了我?即便你真的抓了我这么个刮耳崖的小头目,你们就能真的赢了?”他轻蔑地瞟了眼歌笑连天的清军大营:“自以为固若金汤将刮耳崖围地如铁桶一般就万无一失了?三层防线外强中干,前线的兵居然除了躲在碉堡里观望就是听歌唱曲地瞎闹,中线的董天弼有样学样,守着个底达木如此重要的钱粮要冲,居然武备荒驰,靠些胆小怕死的绿营军驻守,只要一有人策反,底达木的降番头目立时就会倒戈,修多少碉堡工事都是白搭!也就后线的阿桂略强些,可你们温福大军门怕他争功,应要他退至噶尔拉“大营”,什么大营!前方一旦出事,他就要从后方奔徙千里,这是救援别人呢,还是等着别人来救援?——这样的军队,不要说七万大军,就是七十万,也是不堪一击!”
和珅一凛,这话他暗地里与福康安商议多次了的,如今这男人洋洋洒洒地说完,竟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里已是惊惮莫名,嘴上却依旧淡淡地道:“你们金川较准部蒙古如何?策部林丹汗拥兵百万对抗天朝,依旧是败了,死无葬身之地,你们那点子兵力武器,与我天朝相比无异于鸡蛋碰石头,轻轻一碰,就叫你等尽为齑粉!”那藏人眨了眨眼睛,不说话只是笑着摇头,弯腰去捡方才割断水草后丢在泥边的弯刀。那是一柄极其精美的短刀,银制的刀鞘上满嵌着祖母绿,其余一点杂色也无,连带着那刀身也是通体银白,冰荧荧地闪着叫人胆寒的冷光——
拉孜宝刀——这是康巴宝刀中的极品!藏刀中的极品之王,寻常人哪会这么随随便便地带着?!
那藏人握刀在手,先是无限惋惜地摇头一叹:“可惜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下一瞬间,和珅已经反手抽出一直垫在衣服下的多伦宝刀横劈过去:“索若木!你受死吧!”
几乎是同时,索若木持刀在手,向上一格,两刃相交,电光火石,但见他不甚正经地微微一笑道:“既然被你看出来了,那就留你不得了!”
和珅咬牙一笑:“从你说出我军布防之谬开始,你怕就没想让我活着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