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13

墨舞碧歌: 非我倾城:王爷要休妃 卷三 271-290

卷三:可惜不是你,陪我走到最后

271.

    上官惊鸿,保重。

    没有什么话了,即使有,千言万语到最后想也是会褪缩成这一句。

    夜里说过的话似乎还在嘴边,灯火已经轻曝成一个小点,翘楚抚着有些沉重的脑袋坐起身来,床帐晾起,她的目光便落到桌面的煤油灯上。

    这时已是满屋白昼。

    短短一夜,却宛像过了很久,头重,又有丝通体舒泰不少的感觉。

    盯着眼前的煤油灯,翘楚蓦地一惊,这房中摆设根本全数不同,这不是睿王府!

    她昨晚明明还睡在睿王府自己的房里,现在……

    她飞快下床穿鞋。

    许是动静惊动了屋外的人,门立刻开了。

    进来的是四大和美人。

    两人脸上都有些惶惶,四大道:“主子,你终于醒了。”

    翘楚立问,“这是哪里?”

    美人苦笑,“睿王的别院。”

    “别院?”

    一丝说不出的冷颤之感从心底迅速溢出,翘楚突然意识到什么,缓缓抬头,“我到底睡了多少久?”

    “翘主子,你睡了整整十天了。”

    门外,老铁淡淡答道。

    翘楚本已穿好靴子站了起来,这时重重跌坐回床上。

    *****

    她们是在睿王出征当天被送过来的。

    四大和美人也被用了药,到这边才醒过来。

    这幢别院在朝歌以郊,是睿王的产业之一,一直以来都有奴仆在打理。

    这十天来,几名婢女帮着四大和美人打点,侍候她洗浴。

    上官惊鸿令老铁亲自在这里照看着,另有三十名暗卫生负责保护她的安全,十名朝歌有名的大夫守侍,四大和美人一旦发现她情况有异,便立即传大夫诊治。

    ……

    午间,翘楚默然不语正和四大、美人在用膳,婢女的声音在门口恭谨又惊喜的传来,“翘主子,爷凯旋而归,宫里设宴,爷派马车来接主子进宫吃酒呢。”

    翘楚手中箸子跌到地上。

    本待吃过饭,身体有了力气设法逃出这牢笼,上官惊鸿却把她的心思都猜透,将时间算好,用药让她昏睡十天。

    算得真准!

    从她醒来也不过半朝时间。

    现在,他已回来!

    母亲的事已圆满解决,她心里是大欢喜,但同时,怒气也在这一刻到达顶点。

    *****

    翘楚不是第一次进宫了,却是第一次欣赏御花园里的花卉。

    花姿摇曳,御花园里的花长得真好。

    也是,还有什么地方的东西能媲美宫里的?所以普天之下,有多少男子都想君临天下,又有多少女子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不远处,宫中禁军百尺一岗。

    四大和美人已让老铁派人送回睿王府。

    听老铁说,宴会还没开始,这个宴会既庆睿王凯旋,并庆西夏使节来朝。之前,睿王走得急,皇帝身体也一直抱恙,今日一并庆祝。皇帝记挂睿王,睿王一进朝歌,便立即派人迎他进宫。

    果是有宫宴,只是时间却紧捏在他手上!

    翘楚淡淡看着春花满眼。

    刚才下得马车,经过重重宫阙,进得御花园,听那经过的碎嘴宫人兴高彩烈的和同伴说,西夏使节还没到,宴席尚未开,皇上和各位主子、各位大人正在殿上侯着。

    她遂让老铁先过去,回覆睿王。老铁没有坚持,宴会还没开始,也深谙皇宫里,她无轮如何逃不脱。进宫出宫,若非相关的人,没有令牌,都插翅难为。

    老铁走后,她散了跟在身旁的几名婢女,迅速思考两条出路。

    一是待宴罢回到睿王府再算;若不,就在这硕大无比的宫里设法躲藏起来,稍后再设法离宫。

    两条都千难万难。

    若没有上官惊鸿的允许,自此以后,她根本不可能离开睿王府半步。藏在宫里也不行,除非在搜宫之前就能逃出去,否则一样被揪出来。

    翘楚思虑着,心中益发烦躁,她实是不想再面对上官惊鸿,也不想再沾惹相关的人。

    微微一拂袖下花草,她朝御花园其中一个门口走去。宴席还没开,她突然想到常妃的宫殿走一走。

    还没出去,已听到一阵热闹的人声走过来。

    她一凛,退到一侧,只待让来人进园才出去,不至于冲撞了这宫中的哪一位主子。

    “皇子,两位公主,快这边请,皇上在殿里可是望眼欲穿了。”

    一道尖锐中带着厚厚笑意的声音猝然入耳。

    翘楚知道是太监正引人而进,心里倒起了丝好奇:皇子?公主?倒不知是哪位皇子和公主,要让皇帝也望眼欲穿?除去她认识的那几个人,可从没听说过哪位皇子公主如此受皇帝青睐。

    只听得一道浑厚的男音道:“那有劳这位公公带路了。东陵皇帝陛下待我等是大礼遇,这些天让太子殿下多番陪伴我们参看朝歌风情。”

    “使得,使得,皇子太客气了。”

    “倒没想到那天遇到的茶客便是太子殿下。”突地,一声女子的扑嗤浅笑。

    “你这丫头,倒是想这作陪客的是九皇子吧,可惜,听说九皇子染了风寒,不得歇在府中。”又一道女声接口,声线甚是婉柔。

    “唷,姑姑,你乱说什么,我哪有!我又没见过他,哪能想他。”

    “我们九皇子今儿个就在席上恭候公主,公主稍会便能见着。”先前的太监笑吟吟道。



272.

    “哎呀,公公,你怎么也……”女子突然笑道:“姑姑,听说你给睿王备了礼物,贺他凯旋归来。你倒是笑我作甚,我可还没笑你呢。”

    “呵呵,恕奴才多嘴,我们八爷曾和皇子、公主兵戎相见,长公主心胸着实不输男儿。”

    听到这里,翘楚知道,这一行人就是西夏来使了。只是这些声音,却似乎有几分熟悉。

    许是掐着时辰知使节快到,略远之处,皇帝设宴的宫殿不断有鼓乐之声传来,她想辨别,丝竹声却让众人说话声音模糊,变的不真切起来。

    长公主笑道:“彩宁素慕英雄。”

    “是是是,你素慕英雄,皇兄最爱美人,来东陵十数天,收获丰富,网罗了不少美人,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有几名女子不从,你以人家家中大小相逼,人家被你逼得几乎自戳而亡。”那第一道女声啐了一口,道。

    男子笑骂,“能让爷看上,也是她们的福气了。”

    不想在西夏使节口中听到那几个男人的名讳,英雄?这八爷九爷各自风华,翘楚心笑,却也生了怒意,这寻常百姓的姑娘便容你们这等欺负吗?很快又蓦地怔住,彩宁,还有这声音——

    省悟想走开,已来不及。

    一行人踏进御花园。

    正是当日酒楼所见——淳丰三人,还有那两名老者。

    原来这几人竟是西夏来使!

    前有引领太监,后有宫里内侍宫娥多名升着仪仗。

    翘楚此时一身女装,仍蒙了脸,眉眼并没有如当日刻意化了妆,只是寻常薄妆,估摸众人也认不出,只待走开,孰料淳丰一眼看到她,竟饶有兴致,问身旁的太监,“这女子是……”

    那太监瞥她一眼,笑道:“回皇子,想是宫中的舞伶。今儿个有数场表演相庆,听说有一出便是舞伶们掩了脸面献舞,曰美人纱。”

    “妙,妙,倒是好意蕴。”

    淳丰大笑,眯眸朝她打量来。

    翘楚冷笑,突然,淳丰背后,其中一名老者道:“皇子,这女子就是当日酒楼的少年!老臣画人物丹青多年,对面谱面相最是熟悉,这世间没有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即便是双生子,眼中神韵也自不同。老臣必不会错认。”

    这人正是西夏一品翘楚一凛,世上果有异人,可惜这天赋却用在不当的地方。

    那太监王公公是内务府里专事外事的内侍,虽品级甚高,却并不认识翘楚,他不知前事来龙去脉,看淳丰和彩宁、银屏对望一眼,眸露惊喜,对翘楚似极有兴趣,立刻对翘楚颐指气使起来,“喏,还不快向皇子见礼!”

    翘楚心想,姑不论她和上官惊鸿怎样,这是在东陵的国土上,你虽贵为西夏王族,皇帝有安内的考虑,不想在短期内再与他国动干戈,礼让三分,但怎可任你如此欺凌东陵百姓,强占民间女子!这事她必定让上官惊鸿管一管!

    她正要表明身份离去,淳丰眼中谲光一闪,嘴角上扬,说,这回我可不会再给任何机会你推诿脱身。他说着突然跨步上前——翘楚虽警觉极快,却到底不及淳丰习武之人动作迅速,她只觉身上一麻,整个人已被淳丰揽进怀里。

    要待出声,却发不出声音。

    这混蛋,还点了她的哑穴!

    她立时看向王公公,王公公却并无半点眼色,也可说是早便惦记着献媚了去,他是曹昭南的手下,早得授意,好生接洽淳丰等人。

    彩宁掩嘴一笑,道:“倒教你得来全不花功夫。”

    淳丰伸手擒住翘楚下巴,眼中掠过一丝掠夺之芒,冷笑道:“一个奴才竟敢和爷斗!一会有你好受!”

    他转看向彩宁,“东陵皇帝不是为我们准备了一出美人纱吗?我们也借花敬佛,来一个更好玩的与他们一乐,想来东陵也不至于吝惜了一个舞伶去。”

    *****

    大殿。

    帝后主座。左右首依次是各妃,各王和众多朝官。

    每人案前各备美酒果蔬,觥筹未开。

    许久不见的贤王也被召出席了。只是他一手萎垂,竟似废了一般,他埋头独自喝着闷酒。

    除了个中人,众臣都对这位亲王的境况暗暗吃惊,然虽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但知他确实大势已去,此番皇帝召他出席,未必没有一定宣示惩警之意。郎后颜容憔悴,郎相气色却大好,另一边,睿王座前,不少官员陆续过去敬酒,在西夏使节进殿之前先祝睿王战捷。

    太子也微微笑着举杯遥祝,睿王嘴角轻扬,举杯回敬。

    皇帝神色淡淡,眼下有抹青疲,但目光仍锐利异常,眯眸打量着座下诸子,偶尔看看太子和睿王,偶尔看看也沉默喝酒的夏王或是和王妃顽笑的宁王。

    宁王其实没有面上的轻松,上官惊鸿北征十天,他和宗璞的忧虑终于成真!虽然狭道上上官惊鸿用计折损了太子在皇帝心中的信任,但皇帝毕竟深爱太子,那时上官惊鸿尚未寻回,皇帝心里对太子生了嫌隙,但上官惊鸿最后平安归来,皇帝对太子的怒恨便小了,加之围场屯守期间,太子花大功夫在皇帝身上,让父子之情日益好转起来,而回到朝歌之后,上官惊鸿立即请兵符北伐。

    这无疑衍生出两个问题。

    一,狩猎赛三局决胜负,按皇帝许下的承诺,兵符本已是上官惊鸿的囊中物,但自请和皇帝赐予却不同!到底果真是为翘妃而请,还是睿王怕生什么变数,借此拿下兵符?皇帝生性多疑,若偏袒于后一种想法,心里必有不愉。

    二,太子在上官惊鸿北伐期间,对皇帝嘘寒问暖,人心和世间任何一样东西都是一样,都是此消彼长。

    但现在两人几乎势均力敌也不假。

    皇帝的心向着太子,也是向着上官惊鸿的。

    这时,上官惊鸿必须慎重再慎重。



273.

    上官惊鸿一笑喝下一个官员递来的酒,淡淡收回一直暗注在殿门的目光,站了起来。

    “惊鸿?西夏使节快到了,你要到哪儿去?”

    皇帝出声。

    “回父皇,翘楚还没过来,儿子出去接一接她,听家仆说,她身子还有些不爽,有丝心闷,殿外空旷,她便在外面透一透气方进殿。”

    皇帝点点头。

    “西夏使到!”

    居殿门外,仪礼官报喏。

    皇帝朝上官惊鸿一看,上官惊鸿微一皱眉,对背后的老铁低声吩咐道:“将翘楚带进来。若她不愿,暂且使一次强。”

    老铁颔首。一边,皇帝并殿上众人起座相迎,笑说了客喧之词。淳丰等也低腰交臂还礼。

    皇帝命令赐座位,祝酒过后,皇帝朝太子微一点头,太子起座,说,今日大宴以祝西夏使节并孤八弟平乱凯旋。郎相德高望重,率众臣掌声以祝。

    淳丰和上官惊鸿各自起,酒敬皇帝和众人,太子击掌,让上歌舞。

    淳丰哈哈一笑,道:“陛下,殿下,适才闻得你们王公公所言,你们有一出精彩歌舞曰美人纱。承蒙厚待,先来个抛砖引玉,让大家乐一乐,何如?”

    “皇子还有节目娱兴,吾等自当拭目而待。”太子笑着接口,又看向皇帝。

    皇帝一笑点头。

    “将她带上来!”

    说话的是银屏,她本来笑颜娇嚣,目光和对座静啖津液的华服男子一擦而过,身子微震,顿时曳住声音。

    淳丰和彩宁也看到了,也大是震讶,那岂非当日酒楼所见的男子吗?如今看座次和服饰,竟是个皇子?

    对方举杯一礼,继续安静喝酒。

    却说这人正是夏王。

    甫见几人,也不是没有震讶的,只是脸上没有表现出来罢了。今日一宴,他早已风闻,当中将牵涉他的婚事。

    换作往日,他知己答案,但如今——

    往日,母亲莊妃常说,他喜怒过于颜色,他不是不知。只为肆意。

    这多天来,他想过许多,猝然知道,他也可以将一身骄傲磨平。只为探索。

    探索那个如青瓷素淡的女子和他之间的以后。

    她能放,他不能。

    她那天那样的神色,纵使她口中辩辞再笃,他心疼心怒,但他知道她并不开心。

    她曾说,有过短暂的开心。

    但他希望能让她永远开心。

    于是,他探索自己和父亲此时位置之间的差距。

    还有即将被提出的婚事。

    他该怎么做。

    承还是不承。

    思绪被堂上的声音打断。

    “陛下,殿下,诸位,大家不妨猜猜这纱帽女子是美是丑,是美人如玉,寻常女子还是丑陋颜色?”

    淳丰戏谑高笑之声传来,“若在座诸位有半数以上的大人猜中,淳丰自愿罚酒三杯,好图陛下和诸位一笑。”

    堂上倒有泰半人大觉惊奇,纷纷看向刚被人带上来的女子。皇帝道:“这等乐子,倒也有趣。”

    女子教两名西夏婢女搀扶着,也身穿西夏服饰,体态婀娜,头上一顶深灰纱帽,帽沿纱长长垂下,将她的模样严实盖住。

    夏王心中微一咯噔,看这女子身体僵硬,分明被人点了穴道。

    并非自愿?

    倒不知是倾城色还是丑八怪?

    堂上声响渐丰,各自猜测起来。

    “都说闻香识美人,依我看,辨服识美人也可。”淳丰看四周兴致甚高,心想,点这女人麻哑二穴,使人替她换上西夏颜色斑丽妖娆的服饰果是对的,此时看来倒别具一番风韵。他说着顿时也来了兴致,大步走到堂中,一把拉开女子衣襟,女子身上登时露出一片雪肤。

    锁骨下,隐见肚兜。

    上官惊鸿心下轻嘲而笑,本擎着酒杯喝着酒,听四处声音大肆,眼梢一掠皇帝,却见他微皱着眉头,知他不喜欢这淳丰的骄淫之气,这,毕竟是两国交谊,会宴之所。

    他心紧紧惦着翘楚,但知此时出去不妥,强自抑了。遂随众人看去,目光落到那深纱女子的衣领下,却随即翻了酒盏,湿了指。

    翘楚咬紧牙,那屈辱之感让她浑身冰冷,听得是处声音轰轰,知大势难为,这回是麻烦了。

    面纱若被揭——

    确实无论她和上官惊鸿怎么样,但若面纱被揭,她的尊严,上官惊鸿的脸面统统……

    “睿王你做什么!”

    她快将牙齿咬碎,眼边也微泛起丝湿润,又死死抑住,突听得耳边一声惊叫,两指指尖在她身上飞快点过,她登时浑身一松,头上纱帽已被人狠力扯下。上官惊鸿暴风般凌厉染满怒气的眉眼在她面前赫现。

    她闭了闭眼,在他环上她腰肢之前,飞快移步上前,淳丰便在她两步之外,正满脸惊惶失措,她乘他不备,伸手狠狠刮了他一记耳光。

    清脆一声,满堂响彻。

    “你是何等贼人,竟敢将我虏挟,点我身上各处大穴?让我不能听不能说?”



274.

    淳丰一摸脸,大怒,“我堂堂西夏皇之子,你这女人竟敢打我!”

    他身份尊贵,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谁当众掌掴?怎能不大羞大怒?

    “哦,西夏皇子?”翘楚紧抓衣襟,一笑过后,劈头就问,“我在御花园经过,看你一身异域服饰,听你说为网罗东陵美丽女子,逼害东陵百姓,正纳闷是西夏使携赴东土手下哪个不长进的官员!莫以为你发现我撞听到你的恶事,点我穴道,蒙我头脸,我不能听看说话,便以为你是皇子。堂堂一国皇子,会如此糊涂、是非不分掳掠一名女子?堂堂一国皇子,当为两国和睦作表率,会如此淫逸骄恶破坏两个邦交?打你?我打一个陷两国于不睦的恶棍有何不可!”

    女子语锋又快又利,她脸上原来的面纱早教他摘下,当时看她脸有疤痕,淳丰也吃了一惊,心想倒枉费当日酒楼一番纠缠,心思一恶,索性替她罩上更难窥面容的纱帽,将她带到这堂上来现丑。

    她颜容丑陋,此时一双眼睛却晶莹透亮,眼中气势自具。

    丹青手、一品文官乾仲早在离国之前便和父皇分析过,东陵皇帝不乘胜追击,回攻西夏,必是瞻顾到东陵内政。此番东访,大可不必过于恭顺,显西夏之慑于东陵,为邻国所笑。西夏他日趁东陵新旧君王交替之机,未必便不可乘势灭了东陵。

    淳丰因此纵怀而行,而这多天太子相陪,也并无多说一句。

    他笃定,东陵虽知他作了什么,却自不会问责一句,怎么想到这个女人竟敢当众打他,并揭他所为,说出这番话来!

    “这淳丰皇子怎能如此辱我东陵……”

    四下一片沸腾。

    惊怒之间,淳丰猛地抄手往翘楚脸上打去。

    翘楚淡笑,站在原地只是不动——淳丰却很快止了动作,冷冷笑问,“睿王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惊鸿将翘楚揽进怀里,右手一柄长剑直指淳丰眼尖,铁面如霜。

    他今日归来,被皇帝直宣进宫中,被允许卸甲不卸兵器。

    “我父皇以和为贵,你却在我东陵国土上横行,逼害我东陵百姓。种种言为,我如何能放过你?我怀中女人,你可知她是谁?”

    淳丰听上官惊鸿逼问,后者又突然语锋一转,冷冽之中,恣怒长笑,他身上一个激灵,猛地看向一旁的王公公,“这…并非宫中舞伶?”

    那王公公看堂上人震惊莫名,已知不对,颤声道:“奴才……奴才也不敢肯定。”

    “这位娘娘是睿王的侧妃。”

    堂上不知谁说了一句。

    淳丰浑身一震,顿时定在原地。

    座上,彩宁也是大惊,她暗暗一咬牙,立即走出,“睿王,如今看来,是我等生了误会了。淳丰皇子绝无……冒犯王妃之意。只是那王公公告诉我们说,王妃是宫中舞伶,皇子方……”

    “误会?”上官惊鸿眸光一暗,冷冷打断她,“若事事皆可释以误会,则国也不必以法治了。长公主,上官惊鸿今日必定要为妻子讨一个公道!”

    彩宁一急,太子离座,看了翘楚一眼,沉声斥道:“八弟,诚如长公主所言,乃误会一场,何不快带翘妃回座,再续典庆,再续两国和谈之契。”

    翘楚明白,两国的帽子扣在头上,这时不管上官惊鸿再怎么睿智机辩,也断不可在言语上与太子一争高低对错。她早就知道,是以刚才趁机扇了淳丰一记耳光,并佯装不知淳丰身份一番抢责,当是报了淳丰欺侮东陵百姓和民间女子的半仇。

    她以为上官惊鸿会带她退下,焉知上官惊鸿嘴角微沉,眼中的光波暗闪,竟不打话,一剑朝淳丰前胸刺去。

    距离过近,淳丰甚至来不及叫喊,堂上却无人不惊,彩宁一声颤叫,皇帝拍案而起,急怒道:“惊鸿,住手!”

    上官惊鸿听得皇帝训斥,似乎微一迟疑,手腕一反——

    一阵温热洒到脸颈上,淳丰方惊骇得厉声大叫出来。

    众人不知是该惊怕,还是松口气。

    堂中,一个人的身躯缓缓倒下,却是那王公公。

    他胸前血如泉注。

    朝臣想,睿王终是听了皇帝之言,可惜收势不及,刺死了王公公。

    其中,也有人心细,知道那王公公却是太子的人。

    太子眼里浮起丝冷笑。

    上官惊鸿垂下血红长剑,揽着翘楚向皇帝跪下,“儿子鲁莽,实不该因家之小私,因国之小民而伤西夏贵客,请父皇责罪。”

    “你!”

    这等激将之言!

    皇帝眉头紧皱,越发气怒了去,他久久盯着上官惊鸿,却终归摆手道:“起来吧。”

    “皇子,公主,朕礼敬贵国皇帝,看重两国邦交,如今看来,贵国似乎和朕之意并不相同,看来缔结和盟不过是朕的一厢之念罢!”

    皇帝仍未坐下,此时身子微微前仰,他脸色青苍,眼中却锐光不减。

    夏王率先离座,走到堂上,一撩衣摆直身而跪,朗声道:“父皇明鉴,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随即于座旁跪呼。

    淳丰一抹脸上腥血,变了脸色。

    这时,翘楚突听得上官惊鸿在她耳边低道:“只装做晕倒。”

    堂上正暗涌如涛,他这是要做什么?

    她随即闭上眼睛,跌进上官惊鸿怀里。

    虽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她突然想,围场之后,这是他们第二次合作。不说感情,却原来契合……



275.

    宫墙深处,古井幽荒。

    宅门外,有宫人经过,也自快步而过,谁也不会在这里久留。

    因为,这里是冷宫。

    常妃殿。

    丝竹之声从不远处的宫阙里传来。

    皇帝允睿王带因情绪激动而突然昏迷过去的翘妃出殿料理。

    不知是讽刺还是好事,殿里,歌舞在西夏使文武官的叩拜、皇子公主的一整旧风、谦礼致歉下升起。一切恢复平和。

    翘楚突然发现常妃这幢宫殿所处的位置其实并不符合宫闱建筑安排。这幢院子就处在皇帝办公宴会常用的几个宫殿后侧方,经过几个大殿轴心所在的御花园,折过一段并不太长的幽道便能抵达。所以宴殿上的歌乐在这里能闻,也有宫人在外头经过。

    但这不是有悖常理吗,皇帝为何独独将常妃安排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那实是对芳菲情意的借代还是什么?

    当然,过去的事都已烟了尘了,谁也不知道了。如今,人心难猜,何况是君王的心。

    “为何想来这里?”

    “为何要我装晕,不留在殿上?”

    上官惊鸿和翘楚几乎是同时出声。

    翘楚本蹲在井边看着井沿的野花,闻言,微微转过身,却骤然跌进那一具还带着淡淡汗血味道的怀抱。

    只是简单打理过,还来不及洗浴吧。

    上官惊鸿半蹲跪在地上,将她紧紧往怀深处按,嗅着她发顶的清香,低道:“你怎么会想待在大殿上,对着那些人。待歌舞全毕,起码得个把时辰。”

    翘楚想挣开他,却被他钢般铁般圈住,纹丝不动,遂作罢,道:“我是不想,但你应该在。郎相和郎妃还在里面。今儿个我给你添麻烦了,我不能不报堂上淳丰之辱,但你没必要用激将之言让你父皇在众妃子臣面前不责淳丰下不了台,那是最直接最好的办法,但对你的前途说,不是件好事。”

    殿上,他说,家之小私,国之小民,家之小私是她,国之小民是东陵民间女子。

    她知道,皇帝也深恶淳丰等人之行,但基于不想多生波折,顺利一签和约,民间女子之事不会深究,在她掌掴淳丰之后,她被淳丰掳掠的事也待平息了,但教上官惊鸿一激——

    “不,”上官惊鸿沉默良久,方哑声道:“是我。我没能好好保护你。若非淳丰拉下你的衣领,我看到你肩上的伤痕,殿上你便被他侮辱了去。幸好……幸好……”

    他声音越发低沉,像张凹凸难平的粗砂纸,在殿上深抑着的寒戾杀气一丝一丝透将出来,“天神村你我亲热之时,我问过你那伤口的来历,你说是在围场所伤……你等着,我日后必定打下西夏送你顽乐。还有上官惊灏,总有一天,我一定杀了他!”

    翘楚没有吱声,浑身随之却陡然一颤,上官惊鸿一手探入她的衣襟里,将她的肚兜斜斜一扯拨,大手抚上她肩上的浅疤。

    似乎受到她肌肤那细嫩触感所诱,他享受般謂叹了声,粗糙的手慢慢往她胸前的箭疤摸去——那是她为他受的伤。

    他甚是用力,一下一下,一遍一遍的摸,指尖、掌沿有时会擦过她的乳尖,他一开始似乎还深深忍耐着,后来大掌终于忍不住包了她整只柔软,低粗喘着揉握起来。

    “翘楚,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在军帐里布兵的时候,上战场杀人的时候……你可有一点想我?”

    那电击砂磨般的感觉在从那敏感传开来,生理上,翘楚也不可抑制的轻轻颤抖着,但身体却很快随之僵硬下来。

    上官惊鸿心里一空,一股空乏凉意窜上心头,将翘楚的衣服紧紧拢好,大手顺着她的头发,道:“你恨我,我知道你是恨我之极了。我将你困在别院里十天。我不敢将你留在王府里,怕郎妃算你。曾一度想带你出征,但不管我的军力有多雄厚,战场终是一个危险的地方,你的身子刚施术完毕,经受不住颠簸。我怕你母亲出事,你身子不好,我更怕你在东陵出事,怕你离开,只敢定下十天之期。十天……你知道这是个怎样的将军令吗?”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时间紧迫,思付你父亲欺你母女,于是八百里快马派人先到北地,强令他在那边先备下粮草。这样,我便能挣到更多时间。你母亲和敌方部落就在北地边陲,一抵达北地,我即刻就可拿到粮草。兵士也不必负重运粮,日行更快。”

    翘楚闭了闭眼,“北地既为东陵马首是瞻,战斗之令难为,但粮草之令,他是不会不从的。只是,不比天神村隐蔽,这一次,你是公开开罪我父亲了。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嗯。我在北地见过他,他和凤清似乎已全数忘记天神村里的事。我有种感觉,翘眉也可能如此。”

    翘楚一怔,又听得他轻声道:“我没设步兵。朝歌虽有足够的马力,但带后备战马,却会拖慢整个行军。我向父皇请了皇令,派人快马通知途经之地的官府必须在我率军过去的之前就备下足够的马匹,这样,每到一地我的士兵就能换上新马。”

    这下到翘楚久久沉默,过了很久,才低声道:“我从来没想过,兵马粮草……仗还能这样打,但又何苦让睿王落下劳民伤财之名。”

    “我母亲,她好吗?”

    “她很好,我已将她送回你外公那边。翘楚,这样都不行吗,我愿以倾城之力换你母亲安稳,你却吝惜给我一个机会?放下你的怨恨好不好?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她刚问罢汨罗的情况,上官惊鸿将她推开,眸光紧裹着她,狠狠捏揉着她的肩膀,一双墨玉眼睛,全然没了刚才殿上的锐利,净是苍凉。



276.

    “你知不知道你已经……”

    突然,他眼中跃起丝亮光,却又随即黯淡下去,自嘲一笑,“告诉你,你必定越加恨我!”

    他紧抱着她,让她坐在他双腿之间,他的腿脚紧紧夹着她的脚。

    翘楚微微奇怪,还是道:“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心里大是愤怒,但恨么,和从前不同,书房那天犯病之后,我便不再恨你了,完全不恨你了。而现在,我也再无半点怒意。你做了这么多,完成了我的愿望。”

    爱情,经不起一再伤害、不信任。

    翘楚凝着井边的野花。花已有些枯萎。井早已空竭,这些花天生天养,有时业着多天天晴,没有雨水,花便萎败下来。

    “我带你来这里,是想告诉你,我不走,终有一天会像你母亲的下场一样。”她低低说着,笑着,“若你还有些怜惜我,便放我走吧,留在这里,我只会郁郁而终。”

    上官惊鸿有些艰难的一下一下喘着气,狠抓着她的肩,双眸簇动着亟盼、凌厉,“你对我一点感觉都不剩了吗?”

    所以,刚才他碰她,她会有那样的反应。她的身体对他是熟悉的,她会颤抖,但她的心将他锁在外面,所以她很快全然僵硬起来。

    从身体到心里,最后,从心到身。

    会恨,便是还爱。如今,她恨也不恨,是因为她再也不爱他了……

    那陌生又熟悉的痛楚又从肩膀透将出来。翘楚将目光慢慢移到上官惊鸿脸上,“没有了……但我还是希望你好。惊鸿,休了我,也放了你自己吧。”

    也许曾经爱到很深,如今,当爱情不在,再当不成朋友,却也做不成敌人。

    以前听到这些,总觉得好笑。

    可以吗。是这样的吗。

    原来,真到了最后,也许确实是这样。

    上官惊鸿一双大手仍旧钳在她身上,那般紧,就像那本来就是长在她身上的东西一般。青筋一条条尽起,手背上有些深深浅浅的伤口,红红的,糊糊的,是战场上得来的吧。

    翘楚轻轻想着,说不上喜悲。

    大手猝然跌下。

    “好,我答应你。”

    声音轻哑缓沉得让人心里发堵。

    翘楚随上官惊鸿低垂深浊的目光看去,却见他也正在看井边衰败凋零却仍在斜阳里轻曳着的野花。

***

    夜,邺城,悦来客栈。

    翘楚其实很想考究考究为什么书里电视里便连这里的客栈都是悦来的分号,可惜没有这个暇余。

    离开朝歌离开睿王府几个日夜了,可是……

    她抚住眉头,深吸了口气,看向房中熟悉的面孔。

    若教人看见眼前情景,必定大吃一惊。

    堂堂皇五子宁王、大理寺卿宗璞都在她这狭小的客房出现,还是跪在地上。

    跪在地上的还有睿王府的一干人,除了方明,老铁、景平和景清都在。

    方明其实也在,不过是在客栈楼面里陪着上官惊鸿喝酒,听来往客人讲述闯南走北的故事。

    房中气氛很是严肃。

    四大和美人看了地上五名男人一眼,又相互一看,低道:“主子,这……”

    翘楚看向站在身边的佩兰和玉凝,“将他们扶起来吧,丫头们也一起帮忙。”

    房中,只有沈清苓没有过来。

    佩兰和玉凝神色凝重,却没有动,她走到宁王身前,欲伸手相扶,宁王仰头苦笑,“翘楚,若你不答应,我们都不会起。”

    四大本去拽景清起来,闻言,气不打一处来,狠狠踹了景清屁股一脚,将气撤到他身上,景清“哎呀”一声,却敢怒不敢言,狠狠回瞪了四大一眼。

    四大冷笑,走过来一把拉开翘楚,指着宁王的鼻子,破口就骂,“睿王回不回王府,关我主子什么事?他天天睡在我主子房门口,我还嫌他烦呢!老跟着我主子作甚,往日打打骂骂,唷,如今是怎么了……”

    “四大,不得对五爷无礼!”

    翘楚一声低斥,四大一跺脚,走到一边。

    翘楚吁了口气,心里着实是烦躁。

    事情演变到现在,是她完全意料不到的。

    上官惊鸿放她离开。

    她在宫宴翌日天还没亮便带着两个丫头悄悄离开王府。她知道他对外会有一套休妃的说辞。哪知道,当晚投宿,她睡至中夜做噩梦扎醒,立时有人推门进来,门是内闩了的,非有武功底子不能如此容易打开。她本以为是睡在隔壁的美人,高大身影一笼,立时将她拥进怀里的却是……上官惊鸿!

    接下来几天,他也没再隐匿,率着老铁等人沉默的跟在她们后面。

    她本以为他出尔反尔,倒也没有太大怒气,却不与他说一句话。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什么。直到今晚宁王等人秘密到来,她才知道宫里出了大事。

    也许,该说睿王做了什么事。

    在她离开当日,他将一封书信交到宗璞手上,让宗璞转交皇帝。宗璞这时倒是显出关键作用,因他往日与谁也不结交,最是严正,睿王让他传书,皇帝反不疑窦。

    宗璞当时并不知道书信内容,直至皇帝拆信阅读,当场发怒,他才知道,上官惊鸿竟是上书皇帝,请辞爵位,自此离开朝歌,不再插手任何政事。他已写了休书给郎霖铃,言明以睿王府资产全数以为赠,以后郎霖铃婚嫁自由。

    上官惊鸿送信给宗璞后,便立刻带老铁等人离府,根据一直暗暗跟在她背后的暗卫留下的线索,赶到她身边。



277.

    他有备而至,她毫无防范,不同于之前跟踪她的暗卫,这次他派出的是精挑的人,跟踪功夫极了得,连美人也能觉察出来。

    今晚,她连晚膳也没吃,正在房里和两名丫头商量怎么将他甩掉,宁王等人过了来。

    他和宁王还有联络,宁王知道他们的行踪。

    但刚才门被敲响,四大去开门,看到宁王等人站在门口,睿王府一干人也在。

    宁王问,翘楚,能说几句话吗?

    她吃了一惊,他站在院子另一边,远远看着她。

    她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通往客栈楼面儿的方向说,你给我到那边去。

    他大是高兴,铁面下,嘴角高翘,“倒是终于肯和我说话了么。你晚膳还没吃,是不是没胃口,现在可是想吃什么,我这就过去帮你点。方叔,你也过来帮我一起看看菜式。”

    她没理他,宁王和宗璞互望一眼,无奈苦笑,除去景清一张嘴抿到就快扭曲,众人似乎都是有些见惯不怪了,都朝她一笑,她微微一赧,哭笑不得,迎了宁王等人进来……

    宁王的来意其实很简单,却难为。

    他想让她劝上官惊鸿回朝歌,重掌睿王府!

    佩兰紧跟着说,妹妹也一并回来,你不回,八爷是决计不会回去了。

    她几乎是立刻告了歉,说她办不到。

    于是,有了眼前情景。

    烛火幽幽,几个男人都跪在她脚下。

    别说这几个人的身份,男儿膝下有黄金,她怎能不为难?

    她知道,她是扶不动这几个人的,但她好不容易离开,又怎能再回去?

    她不愿,不想!

    宗璞突然道:“翘妃……”

    “翘楚姑娘,”他很快又意识到什么,改了口,“往日多有开罪之处,望姑娘包涵。姑娘若有什么恼怒,尽管撤到宗璞头上。但有几句话,请姑娘务必听一听……”

    翘楚轻轻吸了口气,“宗大人有什么话,即管说。”

    “有些道理,我相信姑娘心里一定也是雪亮的,只是没有去想罢。八爷是必须要回到睿王府的!抛开一切不说,太子为人心狠手辣,若最后登基的不是八爷,很多人都要死,包括众多皇子和朝臣,包括今晚这个房里的所有人,而八爷首当其冲!我和五爷既拥八爷为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八爷的前程和性命,我们却不能不管。八爷既能为姑娘舍下一切,姑娘便忍心看八爷日后被太子迫害追杀吗?”宗璞说着,自嘲般低笑道:“八爷和太子一样,都是君主之才,自私说句,宗璞和五爷都认为在八爷的统治下,我们才能实现更大的政治治国抱负。但这些我们都能忍痛舍弃,只希望八爷安好。”

    翘楚呼吸微微促住,蓦然转过身。

    “八弟身上还负着常妃的血海大仇,他自己的治国理想。”宁王的声音随之传来,压得她有丝透不过气来,“翘楚,你知道他母妃是怎样死的吗?”

    ……

    “这皇帝怎能如此……太残忍了!”

    四大喃喃低道,翘楚捏紧眉心,刚才,宁王口中那段宫闱秘事,原来常妃是这般死去的,她只知道她死得落寞,原来,不止!

    她没有作声,心中千丝万缕,尽是凌乱。

    房中突然静下来,呼吸能闻。她走到窗前,将窗推开了丝细隙,抬头望向高悬在空的月轮,尝试让心绪安静下来——背后,越发窒静了去,每个人似乎都屏息等着她的答案,带着深切、悲凉的哀求和期盼。

    死,她也是怕的,但为自由,她宁愿……但其他人,四大,美人,这房里的人,远在朝歌的上官惊骢……还有,他!

    “清苓,你真聪明,知道这么多治国的故事。我也要当王,我要让天下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繁盛东陵,让它成为云苍最强大的国家……”

    “小八的理想真了不起!我最怕你只为复仇而盲目,这样想就对了,百姓的福祉才是最大的!”

    “不要叫我小八,你还没我大,苓,你……永远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永远陪着我!”

    “好啊,那你到时给我一个大官做。”

    “我给你最大的官当,只比皇帝小一点儿,其他人都要听你的。”

    “最大的官?只比皇帝小?唷,好冲的口气,一国之相?”

    “你到时便知道。”

    恍惚中,两道并不清晰的稚音从心底升起,又似乎从遥远而来。她惊讶着,那是他和沈清苓?她怎么知道?不觉一擦眼角,已一片湿润。

    不知是为那男童气势赳赳、后小心翼翼的声音,还是女童的笑声……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我们一回去,便立刻设法帮八爷恢复记忆,那么,到时你再离开,他未必就……”

    她正痛苦挣扎着,宗璞的声音在背后传来,带着似乎看穿她挣扎的深抑的激动。

    翘楚一怔,转过身,低笑道:“宗大人总是最清楚你最好朋友的心意,他心里的是谁……对,那时,若我能离开,他也许会顾及睿王府的脸面派人来追,但他自己必定是不会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宗璞猛地盯住她,眸光复杂。

    宁王拧住眉,佩兰和冬凝互看一眼,同时跪下。

    翘楚心里也是一急,想劝起,却知道没有用,她闭了闭眼,美人微微沉声,“主子,莫答应!你不能再回去了,你会在那里死掉的!”

    她说罢,一拉四大,也双双跪下。



278.

    “都别再说了,容我想想。”

    翘楚低低叫了声。

    众人和她各有共处过,知她平日沉稳,这时如此,情绪已大是不稳,一时都不敢再说。

    便在这时,“啪”“啪”两声,门,突然敲响。

    众人都是一怔,会有时在这时过来,随即又省悟必是上官惊鸿或方明。四大嘀咕一声,从地上起来,过去开门。

    “你是……”

    四大声音疑惑传来,翘楚一惊,立即朝宁王看去,宁王会意,众人立时跃起,美人已吹熄了桌上烛火。

    居来的不是他们认识的人!

    若教有心人知道宁王和宗璞在这里便麻烦!

    来人速度极快,四大一声惊呼,人已进了来。

    “主子莫怕。”

    翘楚听到美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黑暗中,只见两个黑影打了起来。

    她正惊疑,突听得对方一声轻笑,老铁低啸的声音随即传来,“大家小心,是个极厉害的练家子,护住翘主子,立刻找人通知爷。”

    众人闻言俱惊,与来人交手的是众人里面武功最高的老铁,老铁的武功,这天下只怕也找不出几个敌手,这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不对!这武功路数,你是……师祖?”

    “五爷,大家且出来。”

    翘楚一怔,桌上油灯已重新燃起,霎时亮了一室。

    景清半个身子已悬在窗几上,正准备跃出去求救,这时是谁都能伤,唯独翘楚不能,不然上官惊鸿还不得发狂——听到老铁的声音,赶紧退了回来,却见众人一脸惊然看着跪在地上的老铁。

    老铁虽是仆,但谁都知道,他有着怎样的身手和骄傲。他一生只认常妃和上官惊鸿为主。这能让他跪下的?

    竟是一名看去只有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

    他脸容清隽,神色从容,道:“阿铁,快起来吧。”

    这青年竟这般称呼老铁?众人越发惊奇,却见他突然走到翘楚面前,低头一揖,“小姐别来可好?”

    这下,谁都彻底惊住,老铁也缓缓从地上起来,微微吃惊的看着青年和翘楚。

    这人到底是谁?老铁和他似乎是旧识,且听起来他竟是老铁的长辈,但他却认识翘楚,并对她甚为恭谦?

    一声钝响,翘楚被四大关门的声音一震,从看到这人的恍惚中惊醒过来,立即弯腰一福,“吕先生,许久不见,先生办事回村了?”

    青年一笑颔首。

    翘楚口中的吕先生正是吕宋!

    “早已回去了,太子妃不是在你们出谷那天也一并送了回去吗?”

    翘楚心头又是一震,“若雪既是翘眉,她到底——”

    “也许一些感觉还在,但那些记忆早不复存在,令姐和领主、大妃皆是如此。前缘小姐也不必再去求究,只要知道,从今往后她只是翘眉便好。”

    翘楚点了点头,又疑问道:“先生今日到此是……”

    吕宋神色复杂的盯着她,“我是早该过来了。若非琳琅娘娘身子有恙,后来又一再请求,让睿王和你多处一段时间。”

    翘楚又惊又喜,一把捉上吕宋手臂,“你认识琳琅?琳琅她现在怎么样了,她可好?她可还好吗?”

    “她已成婚,如今还是不错的,往后的事,也非你我能知。”

    最起码她现在是好的!翘楚连连点头,心里激动,很是欣慰,随即意识到他刚才的话,一字一字问道:“多处一段时间?”

    “是,小姐这边的情况,吕宋都是知道的。今日吕宋过来,便是要替睿王恢复记忆。”吕宋也是一字一字有力回答,眸光幽深沉凝,“和令姐的事一样,此番之后,我是再不能插手什么了。这事,终是难为了小姐,小姐珍重万千。”

    两人一边对话,另一边,宁王以下,每个人都既是震惊又无比振奋,这青年似乎便是上官惊鸿和翘楚曾提过封住上官惊鸿记忆的那个人!

    宁王飞快看向老铁,老铁也是震然点头,“五爷,奴才师承仙砚台,师傅是师祖的徒弟,我少时曾和师祖见过一面,他是方外修行之人,爷交给他不会有事!”

    宁王、宗璞和景平同时却也不无疑虑,这方外之人却牵涉到尘俗中的事来,却是为什么?但这暂且搁到一边,劝服上官惊鸿立刻赶回朝歌并恢复记忆才是最要紧的事!皇帝此时已是大怒,怒上官惊鸿,更怒翘楚!

***

    客栈楼面。

    虽是入夜一段时间了,桌椅还是坐满泰半,约摸有三四十人,都是今晚宿在客栈的住客,此时出来楼面儿三五一伙喝茶吃酒,或是听听看其他人说话,侃点天南地北的事儿。

    翘楚满怀心事走过来的时候,宁王各人已经分坐在客栈四周的桌椅上,冬凝早替各人准备了人皮面具,若非在房中看过各人的易容,翘楚还真是认不出来。

    吕宋暂且回避……只是,她和宁王击掌订下约誓言,他们一行离开房间之时,吕宋突然脸色一变,说,我刚才竟没注意觉察,你这身子分明……

    她看他似是对自己所言,甚是奇怪,不觉打断了他,先生这话怎么说。

    吕宋却反为一怔,神色古怪,低声说了句,原来你还不知道。

    她苦笑,道,先生是指我身上的心疾?

    她身上的毒,除去绝颜丹,已经全部解去。翘眉的毒也已教上官惊鸿提炼出来,她离开王府前夜,亲自拿过来给她。

    现在最让她朝不保夕的只剩下心疾了!

    吕宋却没再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了颗药出来递给她,“这药对你的身子大有好处。”

    她服下了,确实有种宁神舒泰的感觉。她有种强烈的感觉,吕宋不会害她,但他的神色却极是古怪。



279.

    “主子,这边!我和美人拿了桌子在这边。”

    四大的大嗓门打断了她的思绪,翘楚点了点头,却向厅中央的一张桌子走过去,分明看到那桌的青袍男人怔怔盯着她看,打翻了茶杯,湿了一手也不自知。

    上官惊鸿……

    不说老铁等人就在那一桌,宁王他们都在四周呢。

    他能不能表现正常一点。

    翘楚叹了口气,当她走到他面前,他霍地站起来,眸光越发炙热。

    景清本坐在他旁边,立下被他吩咐,“坐一边去。”

    景清立下坐挪了位子。翘楚正要坐下来,上官惊鸿突然伸手去扶她的腰,翘楚一恼,便要侧身避开,他马上说,这里湿了。语气微灼,另一手竟伸袖去擦桌子。

    翘楚一怔,想也没想便攥住他的衣袖,“倒抢起小二的活来了。”

    她方说完就后悔了。手上又糙又暖,已被上官惊鸿顺势握住,他一双眸紧紧看着她,眸里的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来了气,想将自己的手拔出来,才一动,他已轻声嘀咕,大庭广众的闹别扭好看么。

    翘楚这下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坐下来,咬牙道:“你也知道大庭广广众,还不放手!”

    上官惊鸿却突然在她耳边道:“我这样对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对?”

    热气呵在耳边,翘楚微微一颤,不怒反笑,也在他耳边道:“你再这样,我立刻就走,哪怕闹到要将桌子掀翻我也走。”

    上官惊鸿眸光暗了暗,缓缓放开她,“我点了些东西,一直让厨房热着,我现在让他们送上来,你先吃点再说。我不吃荤,让方叔试的味道,那些他说了行的,你应该能进口。”

    翘楚又是一怔,过了阵子,方道:“不用了,我一会回去吃点干粮就行。”

    “不行!”上官惊鸿眼里毫不掩饰的都是心疼,又抿进一丝严厉,却低了声,诱哄一般,“其他的,你说怎么样便怎么样,唯独你的身子,我——”

    “够了,不要再说了!”

    这样的神色,从来没有在他眼里出现过的神色,不要给她看!翘楚蓦然将话题转过,打断了他的话。那不觉拔高了微厉的声音,让四周吃了一惊,宁王等人,这桌老铁几人都微讶又神色复杂的看着她,便连其他客人都纷纷抬眸或扭头看着她。

    在这些认识不认识的人心中,她是个怎样的女人?是个恶人罢。一个有着疤痕的狰狞女人,一个不识体谅的女人。

    出得朝歌,她为求真正的自由,没有再带面纱。

    邻桌一个小女孩儿愣愣看着她,似被慑着,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翘楚心中苦笑,看孩子的祖父母父母仔细哄着,又有些责怪地看向她。但似乎畏惧他们一桌上都是高壮有力、气势不凡的男子,虽有丝不满,却也不敢说一句。

    这时,有个胡子落腮大汉却冷笑着说,哪里来的恶妇!生得这等模样,还敢——

    粗豪的声音蓦然而止!

    随之又有数声清脆摔在地上。

    原来是走堂正往大汉邻近一桌送酒菜,一惊之下,将东西摔了。

    半截没入臂膀的筷子让那大汉的声音夹着痛苦嘶吼出来,血水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与他一桌的几名汉子都是江湖人,此时都义愤填膺纷纷站起,怒视突然出手伤人的青袍男子。

    翘楚心头一跳,上官惊鸿微微垂着眸,玉白的手上伤口坑洼,此时正握着刚折断的半截筷子。

    他嘴角一挑,反手往地上一掷,剩下的半支箸钉入地面,只余一个小点——

    连着受伤的大汉,几名大汉都惊愣在地,看着地上兀自摇颤着尾尖的箸子。这样的内力……

    “诸位在这里的消费,都算在我账上。当作我代内子的赔礼。”

    上官惊鸿看向小女孩一桌,对座中似乎是孩子祖父模样的老者开口,又站起来,低头作了一揖。

    店里本已静肃一片,那老者忙起身还礼,连连摆手,颤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上官惊鸿又眯眸看向几名大汉,“她怎么样,还轮不到你们来说。她怎么样,你们这些人又懂什么!”

    话末两字一落,语气里深重抑压已全部化为萧飒杀气。

    “你真是疯了,没有男人会这样,那不过是个女人,你的婆娘。”那受伤的大汉喃声说着,又下意识自己说了什么,立刻噤声。

    翘楚看着四周害怕的人,惊怔下,回过神来,起来一拉上官惊鸿,怒道:“你还能不能再疯一点!”

    上官惊鸿盯着她看了片刻,却对方明道:“方叔,让小二上菜。”

    一桌人,本来悄悄看着二人打闹都又是深深的担忧,又是有些忍俊不禁,这时都心急心紧起来。方明低声应了,立即起身去吩咐犹自怔在堂中的走堂小二。

    小二本还僵愣着,被悄然走过来的掌柜一拉,忙道:“哎,好,马上……马上就来!”

    ……

    “先吃点东西,你今天一直赶路,路上只吃了一个粗饼一个馒头……”

    被上官惊鸿一岔,翘楚用力咬住唇,又突地听得他压轻了的声音如数家珍炸在她耳边——他一路窥跟,连她吃了什么都仔细看着,这般清楚!一股激烈的情绪也登时在心上随之炸开,她一把推开他抚向她发顶的手,压着要抑制不住的怒气,缓缓道:“告歉!你有能伤害别人的强大力量,但武力不是这样用的!”

    “他方才的话侮辱了你,我不会告歉。”上官惊鸿深深自嘲一笑,眸光灰暗,“我错了,赔便是,又有何难!”

    翘楚不明上官惊鸿所指,他的动作却那般快,“啪”一声,她方诧异声响,却见一点鲜红从他左臂上迅速滑下,滴到她的手背,明明是热液,却一抹凉意直逼心底。

    “爷——”

    景清急呼,掌柜和小二正端着菜肴上来,看到眼前情景,小二手上又是一颤,幸好猝然稳住了,才没将菜肴摔跌,手上突然一重,却是那青袍男人却已伸手来接,将东西稳稳当当接过放到桌子上,又轻语吩咐道:“将这里擦一擦。”

    “这样可以了吗,你先吃东西。”

    上官惊鸿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翘楚看着小二勤快地擦拭她前面的桌子,握紧手,手心都是汗,这一刹,她当真不知要说什么,要做什么,眼里微微晃动着的是眼前上官惊鸿同样被断箸刺下左臂。

    “爷,奴才给你处理伤口。”景清急得什么似的,也不必老铁和旁桌宁王等人示意,已离椅奔到上官惊鸿身旁。

    “不必,你先给那人止血包扎一下。”

    上官惊鸿目光一扬,掠过那落腮胡汉子。

    “可爷……”

    “景清,听爷吩咐。”

    景平沉声吩咐,和方明一道布起菜来。

    肩上的疼因男人的按压有丝窜了出来,翘楚默然坐下,眼下是一只大手握着箸子递来,她没接,看向老铁,“铁叔,你帮他清理包扎一下。”

    “不,你先吃东西。”

    上官惊鸿止住老铁。

    翘楚吸了口气,没有说话,将新筷接过。

    “你过来找我什么事?”

    他放下不停给她布菜的箸子,目光仍是灰暗,却又有丝隐抑的柔意,落在她吃了泰半米饭的碗上。翘楚咽下口中的米饭,放下碗,轻声反问,“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也许说,在你的计划之内。”

    沙哑的笑一丝一丝从他喉中逸出,尔后慢慢变得冷硬。

    “翘楚,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我扔下睿王府,细想去有一箭数雕之效,让父皇更笃定睿王宁要美人不要江山。而你也许就此不忍我前途尽毁、我性命有虞跟我回去!但信不信在你,我确实早已料到五哥他们必会过来当说客,也希望你能改变主意。但不管你改不改变主意,我既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我绝不会离开你!天涯海角,你翘楚去到哪里,我上官惊鸿也到定哪里!”

    翘楚正咽着口茶,听他哑沉着声音一句一句道来,双手微微颤抖,她咬牙,将有些不听使唤、想掉下的茶杯紧紧握住。上官惊鸿的眉宇突然有些绝望又有些邪佞的挑起,猛地一击掌,她一惊之下,整个人已腾空,被上官惊鸿抱到大腿上,老铁等人迅速将桌子围住,瞬间,又有些黑衣男子快速走进来,将两人所在的桌子团团围住。

    上官惊鸿突然摘下铁面,粗鲁地塞进她胸怀里。

    细小的缝隙处,仍微微可见四处过来窥探的目光,不远处两桌年轻男女暗暗打量的好奇目光,几名少女都害怕又害羞地围拢在一起低声密说着什么,一双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看。

    “上官惊鸿,你要做什么?”她惊惧不安,忘记了手上还握着茶杯,伸手去推他。

    瓷片碎响,水气芬芳。

    翘楚一愣,已被上官惊鸿俯头吻住,他把她双唇含进嘴里,发了狠的吮着,她死死合着牙关,他一只手紧紧掌着她的腰,突然微微离开了她的唇,另一只手迅速在她腋下重重一按,酸麻的感觉袭来,她刚低呼出声,他的大舌已顶开她的牙关,缠上她的舌吸吮起来,他狠狠吞食着她的液沫,大手突然抚住她的肚子,轻轻摸着……在这上面他却是极尽温柔的抚按着,她浑身麻软颤抖,屈辱、又另有些什么感觉将心尖缠得死紧,这个疯子,她要将她也逼疯才甘心吗?

    她重重锤打着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才猛然离开她红肿的唇,嘴唇却抵在她唇上,口痴不清地低语道:“你吃饱了,该我了的……我这些天跟在你后面,看你吃那些垃圾干粮,我给你准备的银两银票,你就是不肯用,忍着看你吃那些粗糙的粗粮,忍着不去骂你,忍着不去碰你……你知道我忍得快要疯了吗?”

    “疯子,你他妈的就一个疯子。你傻了还是一个疯子,你说放我走,你骗我!你他妈的骗我!”

    那些声音就像咒语,翘楚心里莫名疼痛起来,她气怒到极点,终于扬手狠狠扇了眼前男人一记耳光。

    上官惊鸿待她打完,方握上她的手,轻轻的笑,眼里的灰暗却重的要将人压没,“你终于气我恼我了,翘楚。我不要你对我没感觉,你不能,不可以!”

    翘楚一震,猛地闭上眼睛,紧紧的,眼缝间却都是冰冷湿润。

    “惊鸿,回去吧,我们回去吧。”

    “不,翘楚,那不是你的真心。你心里现在甚至没有我,回去做什么!我们到民间去,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会用我的命保护你不被上官惊灏伤害。”

    “不,我愿意跟你回去!只要你肯恢复记忆,并和我订立一个契约,我就跟你回去,永不再离开你。”

    “契约?”

    惊鸿,我骗了你。

    契约只是对恢复记忆的你的防范。

    没有永远。

    我还是会走,很快。

    你也不再需要我。

    但这才是对大家最好的选择。

    永别了,只属于翘楚的傻子。

    傻子,其实……我爱你。

    和你一般多。

    ……

    在所有人的深深屏息凝气中,翘楚却低头淡淡看着铐在自己手上的镣铐。

    镣铐的另一端在男人健硕的手腕上。

    上官惊鸿曾说,翘楚,我要做两件事。

    上官惊鸿在接受吕宋的手术之前安排了几件事。

    其中之一,便是这副镣铐。

    这副镣铐不知道上官惊鸿在哪里弄来,却足以防止她在他昏迷的时间里离开。

    制成这副镣铐的铁材,坚硬得任何宝剑也斩切不断。

    所有人都运内力试过,都不行。

    除非,将他或她的手剁了!

    镣铐的钥匙,上官惊鸿将它藏在其中一个暗卫身上。

    上官惊鸿的暗卫多达千人,没有人知道哪个暗卫是谁。

    暗卫可听命上官惊鸿和他指定的任何人,但最终只听命上官惊鸿。

    只有上官惊鸿醒来,暗卫才会将钥匙交出来。

    至于第二件,没有人知道。

    “他的眼皮在动!”

    而现在——

    众人里,谁振奋的声音传来,翘楚心里蓦然一颤,侧方,他即将醒来!

    恢复记忆了的上官惊鸿!

    这里是朝歌,睿王府书房。

    她和他的情欲生死爱恨是在这里开始的,也将在这里结束。

    ……

    “这里是……哪里?”

    手上被扯勒得一疼,身边沉重的身躯突然跃起,翘楚不得不跟着站起来。

    “爷。”

    所有人情绪激动,除去吕宋、宁王、她、四大和美人,都齐齐跪倒在地上,凝望的眸里,都蕴满泪光。

    此时,上官惊鸿没有带面具,他眯眸一一看过众人,眸光微动间,幽深锐利,末了,他淡淡一笑,道:“哦,想是爷昏迷很久了罢,怎么都一幅如此的模样?”

    除去宁王和宗璞神色仍稳,其他人闻言都有些惊怔,却又见上官惊鸿顺着手上镣铐,目光慢慢移到旁边一直一言未发的翘楚身上。

    翘楚极为安静,也微微眯眸看着他。

    眼眸鹰鹄般越发犀锐,上官惊鸿嘴角一扬,突然猛地扬起手臂——



280.

    上官惊鸿这般一动,牵动了镣铐,翘楚手上又是狠狠一疼,虽然没有叫出声,神色终是变了变。

    上官惊鸿看她撕去平静,嘴角微微扬起,“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疼。”

    翘楚轻轻笑了笑,“是,我疼,很疼。”

    其他人见状,却早已面面相觑,愣住了。四大和美人惊怒,待阻止,翘楚摇头。

    景平一咬牙,出声道:“爷,你为何……这般对翘主子。”

    上官惊鸿也如翘楚一般,轻笑淡道:“因为她贱。”

    “景平,你怎么不问问她当初是怎么推本王下崖的?”

    虽然他早已做好落崖的准备和措施,但她放手,不啻于推他一把!

    ……

    众人闻言,都大为震惊,虽然,谁都不如当事人清楚当天坠崖的事,但如今听来,却是翘楚谋害了上官惊鸿。

    也在这一刹,谁都明白了,上官惊鸿的记忆是回来了,却也停留在了坠崖那天,否则,他绝不会如此憎恨厌恶翘楚。

    翘楚和夏王是有暧昧,若说翘楚这样做是为了夏王,但一路走来,又有谁敢说她对上官惊鸿无情?可上官惊鸿却这般笃定。

    一时,众人惊怔难为,都不知道是该为翘楚说句话还是不该。

    上官惊鸿眼中光影薄薄,流光溢彩一般,却全都是浓冽的轻蔑和憎恶。

    “睿王,她是你的妻子。不管怎样,你都该善待之。”

    突然有人插话。

    却是吕宋。

    上官惊鸿眸光一转,淡淡定在吕宋身上,手一挥,又示意众人起来。

    老铁忙向他解释了吕宋的身份,上官惊鸿颔首,然而心中却莫名的不喜吕宋,仿佛这个人曾作过一件什么让他厌恶的事一般。但面上,他还是声色未动,长身一躬,谦礼答谢。

    众人也随他谢了吕宋。

    吕宋立刻还了一礼,眉间有抹深重的叹息,末了,看向翘楚,轻道:“小姐,吕宋告辞了,余年将天天为小姐祈福。”

    翘楚忍住鼻中微涩,却只是笑道:“先生不觉得欠翘楚一个解释吗。翘楚命薄,余年太长……何况是先生的余生。翘楚只求先生一件事,请待为转告琳琅,她的恩德,山高水长,今生我是无能为报了,来生我一定找她报答,海蓝有生之日将天天为她祈福,祝她安好幸福。请她一定要幸福。”

    “好!吕宋知道,小姐其实不需要这个解释。若小姐真个责问,吕宋倒好受许多。”

    吕宋苦笑,朝她飞快一躬,众人只觉眼前微花,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像来时猝不及防。

    “阿铁,保重。”

    声音在外间传来,又寂然远去。

    老铁想问他还会再见与否,随即释然一笑,他年岁有限,和这位前辈也许就此一面了吧。人生离合。

    只是,和此时众人一样,他遽然明白翘楚话里说的“欠她一个解释”的意思。

    吕宋有意抹去了上官惊鸿近日的记忆!

    为什么?

    上官惊鸿看翘楚眼圈微红,淡淡看着门口的方向,心中戾气更起,抬手便狠狠扣住她的下颌,“琳琅是谁?给过你什么大恩?本王的侧妃似乎还认识不少奇人异士!”

    他用的是环着镣铐的手,也带动了翘楚的手。

    他手腕的皮肤登时被磨破,鲜血直流。

    翘楚亦然。

    她忍着疼,轻声道:“我没有推你下崖,不管你信不信,我这次也只解释一……”

    “解释一次?倒是你以为你解释我便要听了!”上官惊鸿冷声打断她,沉沉低笑,神色越发不齿。

    就像之前的误会,即便是“傻子”上官惊鸿,也不肯听她解释,何况是他?

    翘楚也住了声,不再说什么,正要让他放她回房,上官惊鸿盯着镣铐,眸光一阖,轻尔嗤道:“为何要用这副玄铁镣铐……”

    “爷,这是你找了很久方翻出来的。”方明低声道。

    上官惊鸿眼梢冷冷一抹镣铐,利眸攫紧翘楚,“这怎么回事,倒是不用这东西我便拴不住你?”

    翘楚微微侧开头。

    上官惊鸿看向老铁,“钥匙!”

    老铁颔首,迅速出了书房。未几,领了一个暗卫进来。

    暗卫向上官惊鸿见了礼,又立刻出了去。

    原来,按上官惊鸿昏迷前的设定,由一个极擅易容术的暗卫在书房外守住,只要亲见他醒转,才会去通知持着钥匙的暗卫。

    只有这个守岗的暗卫知道拿着钥匙的是哪一名暗卫,若不见上官惊鸿醒来,他即便被杀死也不能说出持匙暗卫的身份。这样就防止了任何人在上官惊鸿昏迷期间用易容成上官惊鸿的模样的方法或胁迫他问出钥匙的下落,从而将翘楚放走!

    空隙里,上官惊鸿对宁王道:“五哥,一会且与我说说近日之事。”

    宁王神色深凝,看了翘楚一眼,随即点点头,知他还有话要对翘楚说。

    四大和美人咬牙压住怒气,景平双手紧握垂首站在一侧,和所有人一样,他们都知道上官惊鸿有话对翘楚说,都没有出声。

    翘楚反似有些不在意,似乎除去和吕宋说话,和上官惊鸿说的那一句解释坠崖的话,她是费了心力去说的,其他时间,她一直有些不在意,神色淡淡,眼底一抹青黑,带着浓重的疲惫轻轻看着有些血肉模糊的手腕。

    真好!上官惊鸿挑眉一笑,手臂一探,突地将她扯进怀里。

    翘楚蓦然一惊,只听得他厉然在她耳鬓一字一字警告:“今晚我就要你!要逃离我,你妄想!”




281.

    翘楚闻言一颤,这时,一名暗卫来报,说刚宫里来人传下口讯,皇帝知道睿王已返王府,让睿王和翘妃明日一早进宫面圣。

    上官惊鸿拧眉,众人心下一片凝重。很快,老铁又领着一名暗卫进来。

    那暗卫手上拿着一枚古拙的钥匙。

    ……

    随着“锒铛”响声,翘楚看向地上的镣铐。

    这束缚是解了,那真正的束缚呢。

    她稳了稳心绪,正要说话,突听得上官惊鸿低声问宗璞,“苓呢?”

    除却上官惊鸿初醒,宗璞欣喜,其后他一直沉默,这时听上官惊鸿问,和宁王互视一眼,说,爷且稍等。

    他说罢,大步奔出。

    未几,门再开的时候,宗璞旁边,沈清苓眼眸通红,定定看向上官惊鸿。

    上官惊鸿眼眸立刻漾上一层光芒,落在沈清苓身上,“为何一直躲在外面?”

    沈清苓看了翘楚一眼,苦笑,“若你不问我,我是断不会出来的。惊鸿,你不需要我了。”

    “你胡说什么!”上官惊鸿眸里掠过一抹心疼,沉声责着,一个跨步上前,将她拥进怀里。

    “你终于回来了,我快等不下去了。”

    有多久没被他这样抱着了的,沈清苓低低哽咽……他还是她的,他本来就是她的!

    “苓,你的样子怎么这般憔悴,我可是昏迷很久了?”

    发被男人轻轻抚着,一股委屈从沈清苓心底直透上来,“中间发生过什么事你都忘记了吗?”

    ……

    “五爷,宗大人,各位且好好聚,翘楚先回去了。”

    枕在上官惊鸿怀里,却能清楚感到翘楚便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之后,她眼眸仍湿,又猛然冷下来。正待说话,突听到翘楚的声音,她心下冷笑,从上官惊鸿怀里挣出,定睛看着翘楚。

    “翘楚比我早清醒过来,她做了对你不好的事,对不对?”上官惊鸿眉锋一划,轻声问着,看向翘楚的眼眸已抿进厉茬之色。

    枉费他在她受到浅浅箭伤之后,便将一直珍藏的最后一颗百草丸给她服下,那是本该给清苓的东西!枉费他拼着受伤,将她从崖下救起!

    沈清苓低头,“过去了,我自己的便莫要再提了。倒是……我没有背后说一个人的习惯,今日冲着开罪谁,也要和你一说的是,惊鸿,你好好和景平聊一聊吧,当然,他所作的也不过是受了唆说。但翘楚……她毕竟是你妻子,几次三番对夏王那般已是不该,如今又是景平,景平怎么对我,我是无所谓,闭眼便过了,可翘楚这般,惊鸿,我……只是替你心疼。”

    “你为了常妃娘娘和她母亲的交谊,做了多少事,护利她多少回……”

    “苓,莫说了!”

    那如伤兽般的冷笑厉喝,让沈清苓也猝然一惊,住了声,上官惊鸿已放开她,一脚踢翻景平,快步走到翘楚面前。

    景清大惊去拉景平,颤声道:“清苓小姐,上次是我哥哥不对,景清代他赔罪,你莫要再怪他。”

    他说着,又急忙对景平道:“哥,你快向清小姐告个歉。”

    他心里又惊又急,心想果是不能得失了清苓小姐。

    景平摇头,自己爬起来,跪到地上,一股腥甜拼命涌上喉咙,幸好,念在多年情份,爷这一脚仍是留了五分的力,否则,他只能死在当场。他咬紧牙,将血沫团团吞下,重重叩头,“爷,清苓小姐是误会了,对景平来说,敬重翘主子就如敬重爷一般。”

    上官惊鸿冷冷而笑。

    翘楚安静地看着高高扬在自己面庞上方的手掌,也只是笑。

    心中却早已悲凉麻木到极点。这时深深的寒意和愤怒也到了极点!他不听她辩解,沈清苓冤她,她都可以忍受,但他怎么能容沈清苓这般去说景平!对她一直默默维护的景平……

    “四大,美人,若你们仍当我是你们的主子,便不要过来。”她看了眼分别被老铁和方明紧紧按住的美人和四大,仰起脸,像刚才上官惊鸿对她一般,也一字一字对他道:“是想打我吗,你已打了对你忠心耿耿的景平,何不把我也一并打了?若你真认为我做错了什么,打啊,即管打,把我打死最好!”

    但尽管这样,她不敢替景平多辩几句什么,多说,怕上官惊鸿会重责景平。

    其他人对她怎么样,她不敢说,但对景平,方才也不敢向上官惊鸿求情,也是同她一样想法。

    上官惊鸿看着眼前的脸,那张尖削如巴掌般大小的脸,却那般倔强,心中的怒恨激烈如凶猛的浪涛,一波一波快将他淹没,却也是这时突然看清她脸颊上那道丑陋的疤痕。他微微一震,她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道疤痕?

    一股难言的疼痛的隐隐晦晦从心底窜出,他一惊,更遽烈的怒意随之充溢整个胸腔。

    便是这样丑陋的一张脸,却敢去勾引其他男子,将他的感情玩弄得团团转!

    手颤抖着……他这时真的只想将的她摧了毁了,自此一干二净。

    “八弟,够了!”

    “爷,饶过翘主子吧。”

    室内,只有沈清苓走过来,还站在他身边,所有人一瞬纷纷跪下。宁王抓住他高扬的手,冬凝甚至扑过来抱着他另一只手。

    翘楚一笑,低道:“八爷,打还是不打?若不打,我先回去了。还有,我这个脏女人,你不屑听我任何解释,也当是再不屑碰的。若你看着不顺眼,还想对我做上次围场里的事,请好好看看这份契约!”

    “啪”的一声,一份纸绢被翘楚从怀里掏出掷到地上。

    上官惊鸿目力极好,只见上面写着在得到翘楚允许之前,他绝不碰翘楚,上面赫然盖着睿王的印鉴!

    这是他对她的承诺?他什么时候对她做过这样一个承诺?也就是说,刚才他即便真要打她,也是不行?!

    似乎,他醒来之前,发生过很多匪夷所思的事。

    他绝不会用睿王的印鉴去向一个女人承诺什么!哪怕是清苓,也不会!

    对他来说,这就等如是一个将军的军令!

    清苓知道他的印鉴放在哪里,有一次,清苓和他顽笑,将他的印鉴藏了起来,他当时就和她翻了脸,哪怕事后他将她哄回。

    政治和感情,他向来分的很清楚,正如全天下,他可以为清苓这一个女人去死,但绝不会因她放弃报仇和夺嫡!

    他不再是多年前那个任人鱼肉的孩子、少年!

    他可以被杀死,但他的命运只能由自己来掌握!

    上官惊鸿这时也是怒到极致,不怒反笑,身子微一运劲,宁王和冬凝只觉一股凌厉的力量逼迫而来,一惊之下,已被震开数步。

    翘楚扔了纸绢,再不言语,也不去看上官惊鸿,只是静静看着地上——写这份东西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昨晚的灯光却似乎还萦绕在眼前,他一边看着她,一边认真写着这份对她的尊重。在现代来看,这算什么呢,但最起码,这是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

    她有点想笑,又有些想哭。

    眸光碰触上另一份眸光。沈清苓正凝眸盯着地上纸绢,浑身微微颤抖。

    她摇头一笑,双肩突然一疼,又已被上官惊鸿紧戾捏上,低低笑语,“行,本王不碰你,本王手下也还是有些人的,将你赏过去,也是不失为一个主意。翘妃,你说是吗?”

    便像灵魂早被剥离开身体,似乎还有一个自己站在她和眼前男人之外,淡淡看着他们的一切。

    他的神色让她相信,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也许,他们之间,永远不会有结果,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能去到这样的不堪。

    莫说这几句狠话他能轻盈带笑来说,一个男人想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已经打了一个女人,这之间的差别又有什么。

    若不是答应了宁王和宗璞,就此一走了之,自此以后是不是也可以有些快乐。

    他们的生死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可是这些人里,却偏偏有她想祝福的人。景平,冬凝,方叔……

    终于,她轻声回他,“好。”

    上官惊鸿却像如遭火煨一般突然狠狠推开她,抬头的时候,却见他嘴角的笑意不再,眼里是沉鸷和杀意。

    “那你等着。”末了,他也盯着她轻声道。

    她淡淡点点头,正想招呼过两个丫头离开,突然沈清苓快步过来,她只觉得眼前一花,脸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掌,脸颊辣辣的痛,沈清苓的

    她一笑,"好,这正好,沈小姐,若非你一直在上官惊鸿怀里,我没有下手的可能,我早就想打你了!幸好上官惊鸿的注意力从景平身上转到我身上,幸好上官惊鸿认为是我勾引的景平,否则,景平已被上官惊鸿杀了!若你果真爱这个男人,就不该伤害他身边从小长大的同伴!若你果真是来自现代的人,就更不应该!一条性命怎容你这般糟蹋!"

    她毫不迟疑,反手狠狠扇了回去。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她脸上又吃了一记耳光。

    这一掌,和刚才的不同,因为,那是来自男人的力气。

    满嘴咸腥,她也狼狈的摔到地上。

    “主子……”

    四大和美人挣脱钳制,颤抖着跑到她身边,将她搀扶起来,看她满嘴鲜血,两个人都急哭了。

    主仆多年,这是翘楚第二次看到美人哭。第一次,是选妃赛却几乎生死离别的那一天。

    书房里,所有人都再次从地上起来,惊骇地看着她。

    上官惊鸿没有下命令,他们还是起来了。这也是第一次她看到他们没有等待他的命令便自己做了行动。

    只是,好笑的是,上官惊鸿为何放开了刚扶在怀里的女人,明明在他一身戾气甩她巴掌之前,他还紧紧搂着被她掌掴回去的沈清苓。

    第一次。

    还是第一次,看到上官惊鸿这个模样。

    他低头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掌,盯了半响,又猛地抬头看她,那双素来鹰隼一般的眼睛,和众人一样,装满惊骇,再没有一分冷静。

    他的手在颤抖,浑身都在遽烈的颤抖,嘴巴一下一下蠕动着,声音嘶哑,“翘楚……我……”

    原来,一个男人想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已经打了一个女人,确实有差别。

    她一笑,一颊牙齿疼痛,不得不轻了声,“八爷,翘楚恭候你的休书。明天面圣之时,若等不到你的休书,我就自刎在金銮殿上。”

    “翘楚……”

    出声的是宁王,伴随着的还有两声钝响。

    翘楚看向宁王和宗璞。

    两个猝然掀起衣摆,朝她跪下的男人。

    “对不住。”宗璞苦笑,眼角眉梢都是愧疚。

    “若说是为了吕宋剔除上官惊鸿天神村记忆的事而告歉,不必了。”翘楚抬手揾了揾嘴角溢出的血水,低道:“我知道是你和五爷的主意。回来之前,我就知道你和五爷会这么做。只是,我别无选择,不是吗。除非我忍心看你们有事,不肯妥协。否则即使我对你们说,不能剔除他现在的记忆,你们假装答应我,但只要我答应让上官惊鸿进行手术,你们还是会按原来的计划,吕宋也有这个意思。五爷,你我当日击掌订下的约定今日也一笔勾销,我不需要你协助我离开睿王府。我自己会离开。若走不了,就死在这里罢。”



282.

    “本来你都知道。”

    宁王浑身一震,随之低低苦笑,和宗璞起身,看着眼前嘴角红肿、脸色却越发青苍的女子,他想说一句什么,至少说一句告歉的话,却恍觉嘴里一片苦涩。

    “亏你们做得出!”

    震动一波接一波,至此,书房里众人都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冬凝如同宁王,也只觉满腹的话想说,出口也只剩下这句悲愤的质问,她走到翘楚面前,冷冷盯着那两个男人,末了,轻轻一笑,一字字道:“宗璞,我错了,当初,我根本不该去求翘姐姐救你!”

    “小幺,”宗璞上前一步,却有人比他更快,青袍擦过,已拂开了冬凝。走到翘楚面前,伸手去拉翘楚。

    美人出手极快,已一鞭甩了过去。

    靠近的男人脸上顿时多了一道腥红的鞭痕。

    翘楚没有想到,自刚才她和宗璞、宁王说话伊始便一直沉默的上官惊鸿,竟然没有挡这一鞭。她动了他最爱的女人,他不是恨不得把她甚至她的人都杀了吗?

    她淡淡迎看他。

    这时,谁都想都说话,却终于谁也没有说话。四角灯架,烛火明艳,却压不住一股不知从何而生的昏晦的沉重。

    “美人,杀了他!”

    随着四大惊怒的声音,“啪”的一声,美人又一鞭凌厉挥去。

    这一次,上官惊鸿伸手揪捉住长鞭。

    生平第一次,上官惊鸿发现自己混乱至此。

    虽熟读云苍有纪年以来各国历代兵书,在皇帝放任生灭的时间里,也曾机密奔赴过其他国家看过多场战事。

    西征却是他打的第一场仗,再非纸上兵,再非过路客,曾在一场战事里遭到围堵伏击,当时,无数流箭射来,他想过会死,但不悔不怕,更无丝毫混乱。乱了,只能是死。

    他这时到底是做什么,到底想做什么?

    右手竟还不受把持的轻颤着!

    打她的那一记,现在想来,竟然不知道是因为她动了清苓,她勾引了景平,还是他恨她脸上的漠然,情愿被别的男人碰也要反抗他,她就这么想离开他?

    没想到五哥和宗璞那一礼,这中间似乎产生了他不知道的事情。这些事的他会向五哥懂得、查探明确。

    但这时,满头脑竟不可克制的只是想看看她的伤势,他虽恨她之极,却终是留了手,她却似乎伤的不轻……

    她总是这么孱弱,却倔强。

    眼圈红的吓人,他认为她要哭,但她没有,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里的冷淡越来越厚。

    她是该打的,这般不驯!

    他却猖狂的去看她的眼睛,连那丫头的攻击也不去躲闪。

    心里很疼,模含混糊的、心底忽然就生了个更猖狂的念头,若她向他求饶,她和九弟之间的事情,甚至悬崖上的事,他都可以一笔勾销。自此,他还是像以前想过的一样待她,给她最优渥的生活,替她治病。只要她向他求饶,好好爱他……

    “惊鸿。”

    沈清苓本来激烈欣喜的心情忽然一下黯淡下来,止不住浑身发抖起来。

    若时间能重来,她还是会打翘楚这一巴掌,翘楚怎么能趁上官惊鸿没有了记忆便胡作非为,连睿王的印鉴也让他拿出来!

    她不怕她,真正的他已经回来了,她给得起她这一记耳光!

    只是,为什么他对她的声音却仿佛置若罔闻?一手揪紧那婢子的鞭子,仍一步一步向翘楚走去。

    她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臂。

    他随之顿住脚步。

    他果然停了下来!

    沈清苓淡淡一笑,扬眉看向翘楚,掌下手臂肌理忽然偾起,耳边噼里啪啦数声,上官惊鸿执在手里的长鞭已被他崩扯得全部碎裂,碎屑簌簌从空中扬落。

    “翘楚……”

    上官惊鸿厉声叫着,她的手猛然被甩开,他大步跨前,却又浑身一震,定在原地。

    “今晚,睿王府城郊的别院借我一用。”

    翘楚的声音轻轻传来,她心里一沉,一步之外,翘楚手里握着一把匕首是从她身旁的婢子腰间拔出来的,那女子身上分明拴着一只空鞘。

    匕首抵在翘楚自己的脖子上,已划下一道深深的血痕,翘楚的手微微发抖着,下手却狠得毫不迟疑。

    上官惊鸿眼里的是……心疼。

    *****

    金銮殿。

    早朝的时间已过,殿上本应只剩下皇帝和随身侍从,这时却还有睿王府的主子。

    陪在皇帝身侧的,除去莫存丰和几名贴身内侍,还有夏海冰。

    此时,莫存丰心里正七上八下。

    他自小便跟在皇帝身边,虽忠于皇帝,但考虑到皇帝大行之后,曾为贤王办事。惋惜后来贤王失势,他和郎相私下见面,有意向睿王投诚。但京畿这几天的事着实惊了他!他是宫中老人了,可任凭怎么猜,也都猜不出睿王为什么要请辞爵位。

    皇帝办甚大隐晦的事,有时会避讳他,他心里明确。但这次皇帝让夏海冰派探子出入汇报,却没有避过他。

    据探子回报,翘妃并非如坊间所说,是回乡省亲,而是要离开;而睿王也并非如他交予皇帝的信函所说,心生归隐念头,而是尾随翘妃离去。

    这到底怎么回事?睿王果真无夺权之心?

    他大是疑窦。

    皇帝这时却已抚案而起,冷冷盯向前方地上的翘楚。



283.

    且探子回报,返程之前,睿王还为翘楚在民间做了些荒谬事。为她伤人自戮,二人甚至当众亲昵!

    莫存丰越发惊异,突听得皇帝冷笑道:“朕适才问你当日为何离开睿王府?你说你是无法忍耐睿王还有别的女子而离开。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何况堂堂一个亲王!睿王府上也只有郎妃,你,还有一个通房丫头罢,你竟也无法与之和融共处,你可知你已犯七出里妒之罪,睿王可随时休了你!你可知罪?”

    翘楚抬头,轻声道:“翘楚知罪。也知此次罪无可恕,睿王也已作出决定……休了翘楚。”

    皇帝本怒不可遏,这时倒略有些怔仲,本来,惊鸿回到朝歌马上向他讨要兵符,他还心存一丝疑虑不安,但从对憾西夏使节到辞呈,惊鸿对翘楚分明用情已深!

    他有他打探消息的眼线。据说宫宴那天,彩宁长公主备下重礼,以庆惊鸿凯旋。这彩宁分明对惊鸿有意,惊鸿却情愿开罪之,对淳丰动手。若彩宁下嫁,惊鸿无疑又多了一份壮大的力量。

    若惊鸿不爱翘楚,这两件事根本不会产生。虽说这孩子没有夺嫡之心让他欣慰,但这番作为却实在让人痛心,竟将郎妃也休了,这岂非白费了他当初一番苦心!

    经了些事,他本对翘楚甚是怜惜,认为她聪慧,识大体,如今看来,他终是看错了这女子。

    她到底不如郎妃!

    睿王离府的事,他虽压下了消息,对外只称战事毕,睿王送翘妃回乡省亲。但当事的人,又该怎么想。这数日以来,若换作其他女子,早就闹得什么似了,郎霖铃却静若处子,只安静回到郎府,说爷出门,特抚恤她,让她回家小住数天。郎相在朝上也是个没事的人一样。

    事到如今,他倒真盼望惊鸿休了这女子的。只是,惊鸿既如此深爱翘楚,甚至不在乎她容貌丑陋,又岂是说休就休!

    他正阴森思虑着,又觉有什么不妥,眼角一翻,往翘楚左颊看去今日,翘楚并没带面纱,果见她颊上红肿起一块,嘴角也有些破损。

    惊鸿打了她?

    惊鸿果真想通了?莫怪她脸色青白,却是悔了罢。之前终是侍宠而骄了。

    她没说求饶之言,可是认为惊鸿舍不得了!

    他此时反而微微一振,虽对上官惊鸿所为动了极大的怒意,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遂看向翘楚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上官惊鸿,“老八,你怎么说?”

    “父皇,儿子近日所为,大错之极,致父皇伤心扫兴。不瞒父皇,儿子发现,此去路上,父皇派了不少探子随着,儿子始知父皇担心,惊鸿痛定思痛,已蟠然觉悟,除非翘氏……”上官惊鸿说到这里,淡淡看向翘楚,“除非翘氏省悟,否则,我愿休翘氏。”

    翘楚迎上他的眼力,轻轻一笑。

    一道皇命选妃,从没想到,和这个人会那样开端,今天这样结束,仍是在皇帝面前。

    在这个年代里,唯一是一种可笑。

    何况是一个身份并不尊贵的女子请求的唯一。

    对像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亲王。

    她知道这正戮在皇帝的怒处。

    他必定同意睿王休妃!

    ……

    上官惊鸿也是仰头一笑,眼力赫利。

    昨晚一夜,他没眠。

    让铁叔将清苓送回去,派了数十名最厉害的暗卫送她到别院。然后,用了一晚,听所有人说这段时间来产生的事。

    本来,他并非才醒来,中间产生了这么多事情。

    他曾经那么宠她,那般猖狂。

    苏醒的他,根本不可能做这些事。不知是她利用了他那一点,还是他确实傻过。

    看着夜空,手仍在发抖,他却慢慢平静下来。

    无论如何,他必定不会放弃复仇和理想。

    谁都不能阻他。

    连清苓也不可以,她自是更不可以!

    连一晚都不愿意和他呆在同一个处所?

    以死相胁,他便没有措施了么?别院之胁,一次已够!

    你既相贱到连名份也不要,皇帝也相轻于你了,我又何妨暗下将你软禁?

    人么,有时想活很难,想死,却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

    他淡淡想着,知道自己心里的坚硬。眼梢擦过皇帝,向她一瞥之下,已然收回眼力。心里忽然感到她的模样,自负明媚,竟有丝眩目。比之翘眉,似乎竟也丝毫不逊色。那个天下最美的女人,他哥哥的女人,总有一天,会是……他的!

    翘楚并没有求饶,到这时也没有求饶!她眼里一片安静,又有丝说不出的夺目,这女子……皇帝这时反微微皱眉,他盯着上官惊鸿看了片刻,见上官惊鸿只淡淡看了翘楚一眼,再无其他,这孩子是决断的,不拖泥带水,是大事之才。

    且这孩子刚道出了他派探子的事,那些探子都非泛泛之辈,眼神倒厉害,也实诚,且总算明确父亲的苦心,心里微松了口吻,快速一计量,仍厉声道:“存丰,你带他二人到供奉我东陵历代帝王的英灵大殿,向祖先跪拜,老八,你也好再好好检查一下,这决定是否不悔!”

    他实是不喜翘楚了!郎霖铃和彩宁能力助上官惊鸿。

    若上官惊鸿悔了,那末,他只怕还得重新估计这个儿子日后能否担负大任。这些日子,他甚至动了想改立上官惊鸿为储君的念头。

    他这个八子会善待他所有的兄弟。他所有的儿子,他真的不盼望他们死在上官惊灏、那个他最爱却狠辣的儿子手上。



284.

    英灵大殿。

    翘楚有些好笑,这不同的待遇!

    那位莫公公给上官惊鸿准备了蒲团垫膝,她就跪冰冷地板。

    上官惊鸿本思考着事情----他应是猜对了,皇帝还是派了探子随他出京,借探子来说那个人关心他,让他痛悔当初的决定,委实不错。

    只是,那个人的关心?父亲的关心?

    他心下轻嗤。

    失忆的上官惊鸿,给他留下不少烂摊子……

    感到身旁有异,眼梢微扬,旁边的女人身子微微打着颤,双膝尤其发抖的厉害,这个孱弱的女人!

    “若你叫一声爷,这东西我给你。谁知道要在这里折腾多久。”

    翘楚正想着离宫以后的事情,冷不妨听到上官惊鸿的声音,她索性闭上眼睛,闭目养神,她已是一句话都不想与他多说。

    膝下忽然被什么一撞,她一怔,睁眼一看,却是蒲团儿。

    她也不客气,掂过来垫到膝下,持续闭目养神。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莫存丰奉命守殿,直到皇帝旨意过来,才能让二人出去。他就站在殿门处守看着,手下内侍在殿外远远站着。他距离二人不远,这时看的有丝暗暗心惊,这位爷是真的要休妃么?

    列祖列宗面前,上官惊鸿放纵地盯着安静闭着眼睛的翘楚看,看到翘楚拿过他掷去的蒲团,冷峻的嘴角微微扬起。

    忽然,上官惊鸿眼梢往他身上一抹而过,他一惊,迅速一看门口,左右并无他人经过,他立即弯腰鞠躬。

    上官惊鸿一颔首,也微微阖上眼睛。

    他心里却是一喜,明确上官惊鸿算是正式吸收他的投诚,这睿王已和郎相接洽过了吗?

    ……

    不知道跪了多久,翘楚只感到垫着蒲团的膝盖也快要跪麻了,突听得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传来。是皇帝的旨意过来了吗?她微微睁眼,见身边的上官惊鸿仍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她侧目看去,只见一个内侍模样的人,正俯身和莫存丰悄声说着什么,脸有焦虑之色。

    莫存丰听罢,脸色明显一沉,挥手让那小太监离去,他自己马上朝他们走过来。

    他尚未走到,“入定”的上官惊鸿已遽然打开眼来,莫存丰随即低声对上官惊鸿说了几句什么。

    翘楚一凛,这位莫公公竟也是他的人么?

    正想着,上官惊鸿已豁地站了起来,看到她正打量着她,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一掀衣摆,快步出了殿。

    上官惊鸿这只狐狸怎会如此歧视皇帝的命令?

    刚才那传话的小太监分明就不是过来传皇帝放人的旨意。

    既不是让他们离去,他这是去哪里?

    他虽身份赫贵,但这里到底是宫里,又岂能像在睿王府一般出入离去,想做便做!

    难道说宫里出什么事了?

    但若是宫里出了事,莫存丰不应耳语告诸他。

    她心里困惑,上官惊鸿一袭雪袍,高大挺拔的身影已消散在英灵殿外院门口,院里阳光灿灿,映得她探视的眼睛微微酸涩。

    莫存丰向她弯腰一福,退回到殿门口。她心笑,倒是托了上官惊鸿的福了,像莫存丰这样的大太监,权利地位往往比那些普通的皇子还要高上几分。

    四下一片安静,她面前是历代东陵王的神位,香火自是鼎盛,檀木、烟艾之香源源扑入鼻端。

    她想起昨晚离去,佩兰和冬凝送她至睿王府后门,她和两人飞快提起过的事。

    想着,正有丝出神,背后外院里起了丝声响,又是一阵脚步声闯入。

    这次的脚步声有些零乱,似乎进来的不止一个人。只是,这英灵大殿算得上是宫中重地,进出的也不能是平常人,这次又是谁?

    “郎妃娘娘,这,您怎么过了来?恕奴才勇敢,这里若非有皇上的旨意,谁都不可以随便进来。”

    一道尖锐微急的声音惊恐道,似乎是守在殿外的内侍,追着来人进了来。

    翘楚微微一震,这来的是郎霖玲?!

    “你出去罢。”

    莫存丰的声音的紧接着响起,打发了几名内侍,又恭恭敬敬道:“老奴见过郎妃娘娘,说来娘娘今儿个也接旨进宫了,这会不是陪皇上聊天吗,这过来是……”

    “莫总管快莫多礼,这霖铃过来是有事找翘妃,想带翘妃出去一下,说几句急话,不知道总管可否看在我家八爷面上,行个方便?”

    翘楚听得分明,果是郎霖铃的声音,只是,她近日过得似乎不甚好,声音略有丝憔悴、沙哑。

    “这……娘娘不能在此地说吗?”

    “总管是自己人,霖铃也不瞒总管,霖铃这是要带翘妃出去见一见一位宫中的老人。”

    宫中老人?莫存丰一怔,随即想,宫闱之事,谁说的清?他沉吟了好一会,方低声道:“冲着八爷和娘娘的面子,老奴是豁出去了。只是,郎娘娘,这英灵殿到底是非同小可的处所,更是皇上亲下了圣旨的,万一皇上差人过来或是他亲自过来,那老奴便是大罪了。这八爷刚刚也有事离去,答应了老奴最迟半柱香便回来……”

    郎霖铃立道:“好!”

    郎霖铃几乎是话语一落,已奔到她身边,翘楚一凛,已被郎霖铃拉起,淡淡道:“霖铃有些事要和翘妹妹商量,妹妹且随我来吧。”

    翘楚略一思考,终是没有拒绝,随郎霖铃出了殿。

    ……

    莫存丰看着两名女子远去,自己在殿里踱步走了一会,正微微思虑着,突听得有凌厉示警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快来人,有刺客!”



285.

    出得英灵祭殿,郎霖铃并未停下,警惕的朝四面一看,前方有些宫女走过。她马上拉着翘楚转进一处花丛树坳。

    走了一会,业着数条蜿蜒小路,郎霖领择了其中一条幽径,持续带着翘楚急走。

    看着熟悉的风景在眼前铺展开来,翘楚忽然甩开郎霖铃的手,压低声音,一字一字问道:“你到底是谁?”

    郎霖铃闻言,慢慢回过身来。

    *****

    莫愁湖。

    一个白衣男子隐在湖畔一棵大树后,捏紧手中的东西,眉间一抹凝急。

    他随即往湖边的方向看去,果见那个女子已在湖边。

    女子一身华丽宫装锦服,凝眸向四处张望,脸色带了丝思虑和焦灼,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忽然,女子回头,更仔细的向四面环看起来,但见她容貌婉约秀妍,却正是睿王元妃,郎霖铃。

    而男子实则并非男子,是身揣太子吩咐过来的沈清苓。

    她进宫早朝,只作平日方镜的妆扮。

    今天,很多人都进了宫。

    上官惊鸿早朝后即被皇帝留下,翘楚和郎霖铃也分辨被皇帝召了进宫。

    其他人不知道睿王府的事便罢,沈清苓却明确,皇帝宣郎霖铃觐见,有谈话安抚之意。

    继上官惊鸿和翘楚以后,郎霖铃被皇帝宣进金銮殿。

    想也是刚出殿来到这里。

    这里距常妃的宫殿很近。莫愁湖再往后不远,就是常妃的宫殿,如今的冷宫。

    郎霖铃到底到这里来做什么?顺道过来凭吊常妃吗?

    感觉不像。

    上官惊鸿昨晚必定已修书派人送到郎府,设法与之言归于好了吧。

    虽然,上官惊鸿并不爱郎霖铃,却也有必定的友谊在,郎霖铃不是个轻易对付的人,她以后还得多加留心。

    朗霖铃尚好,翘楚却是个隐患。

    上官惊鸿已经恢复记忆,可对翘楚,她越发摸不准那种感觉。

    但不管如何,上官惊鸿最爱的始终是她!且翘楚也即将退出东陵皇室的舞台!

    她会按上官惊鸿本来的打算,即便拿不到绝颜丹,也将改了容貌,进入睿王府。

    今天也许是她最后一次替太子办事,最后一次做上官惊鸿的眼线了。

    只是,今天的事儿却来的蹊跷。

    太子探到郎霖铃在这里,他正领着曹昭南、王莽等人,与夏王一道带西夏使节在宫内游览。听说,夏王和银屏公主的情绪与日俱增;因之前宫宴上官惊鸿半路离场后又离府,彩宁长公主提出,待睿王回来,请皇帝再摆筵席,好为先前淳丰的失礼向睿王正式告歉,并和东陵签订和约,商议银屏大众的婚事。是以,西夏一行仍在东陵。

    太子既无法走开,便让她替他走动,办一件事和郎霖铃接洽,将一颗蜡丸交到郎霖铃手上。

    她当场大震。

    太子竟和郎霖铃有接洽?还是当中另有更复杂的底细?

    她假装不经意笑问太子,太子却低道,孤说过,你哪天肯做孤的女人,孤便将所有的机密都告诉你。

    太子虽有意于她,两人又是多年友谊,但耐性日复一日越发磨殆了去,这也是上官惊鸿当初大为紧张,狠令她马上回到他身边的原因。

    呵,翘楚。她心里抹过一丝轻甜,紧接着计量起来。

    按情理来说,郎霖铃并不应和太子有任何连累才是。郎霖铃既是睿王正妻,一旦睿王登基,她就是后!

    和太子合作,郎家能得到比这更大的光荣?

    弟弟的女人收作姬妾无妨,但若将弟弟的女人收为后,天下会怎么看?太子不可能这样做,这一点郎霖铃和郎家也是明确的。

    可世事往往难测,若郎霖铃果真和太子有染,那对上官惊鸿来说,无疑是个最大的麻烦!

    唯今之途,只有在将蜡丸交到郎霖铃手上之前先将之打开,一窥里面的机密。

    她有感,这里面装着的信息必定不简略,否则,太子让手下小厮来送便可,不会让她亲自走这一趟。

    然而,蜡丸是用火漆封了口的,蜡丸一开,势必损坏火漆,郎霖铃必定猜忌。若私下扣下蜡丸,说路上遗失了,太子会怎样想?

    她重复思量之下,马上派出平日跟在身边扮作贴身小厮的暗卫通知宁王,宁王将会派暗卫打扮成宫里面生的内侍通知英灵殿的上官惊鸿。听说,皇帝让上官惊鸿和翘楚进了英灵殿。原因没有人知道,消息再也没能流出来,宫里的消息向来最疏也最密。

    这事必须上官惊鸿亲自过来处理才行!

    盼望他有措施在不损坏蜡丸封漆的情况下,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盼望他尽快赶到。

    *****

    御花园。

    闻得此起彼落的叫嚷声从金銮殿、英灵殿的方向传来,一行人全数变了脸色。

    那一道道骁武的声音叫嚷的是“有刺客,快掩护皇上”。

    皇城城门守卫森严,没有身份的人根本不可能进宫。是以,若宫里涌现刺客,刺客也只会是少数,因着宫里人的接应或是绝顶身手避开守卫潜进宫里,而宫中各处都有禁军守卫,尤以皇帝身边为最,皇帝所在的处所必有上百禁军掩护,除非刺客能耐到乔了身份在皇帝眼前发难,否则,皇帝不至于有危险才是。刺客武功再高,但一番车轮战下来,杀死就近禁军,一批又一批的禁军已从宫中各处赶到。

    然而,刺客几乎只在夜里举动,此时间天白日行刺岂不叫人吃惊?

    这时,太子以下,夏王、曹昭南等都马上领了御花园的禁军,朝金銮殿的方向赶去。



286.

    看着前方太子等人的背影,彩宁微一沉吟,道:“我们过去看看。”

    淳丰低笑,“咱们西夏皇宫也产生过大大小小几次行刺了,没想到这东陵皇宫也热烈。”

    彩宁低斥道:“淳丰,莫乱说话!”

    她说着惊道:“银屏呢?”

    淳丰抬手指了指前面,彩宁看去,却见那小祖宗已追上夏王,和他并肩走着。

    走至半途,太子微微皱眉,顿住脚步,“九弟、曹总管,你们且先过去,孤再去别的殿调些人手过来。”

    “九弟,掩护父皇!”

    夏王眸光一动,却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太子马上改向御花园另一个方向而去。

    *****

    常妃殿前,莫愁湖。

    “翘楚,是我。”

    郎霖铃伸手往额上用力一掀,一张人面剥落。

    翘楚一笑,是佩兰!

    佩兰看她脸色,也笑道:“眼神真利,你刚才便猜到是我或是小幺了吧?”

    “我其实也不敢确定,毕竟过去英灵殿这做法太冒险了,我虽盼望你和冬凝帮忙,但绝不想连累你们。我没想到你会在这时候过来,但你刚才看我的脸色和郎霖铃平日很是不同,和你面对莫公公的时候也是不一样的,我就猜你是有意做给我看。左右是死,我为什么不跟你出来,搏一个机会呢?”翘楚说着一拉佩兰蹲下,隐进花坳里。

    佩兰一惊,只见湖边的女子忽然转身向她们的方向看来,这一下照面,她又是一惊,翘楚也有些吃惊,低道:“郎妃?她怎么也来了这里?”

    佩兰也心有余悸,“刚才只看到湖边有人,远远的又隔着花木,看不明确,没想到竟在这里碰上真的。”

    “昨晚离开睿王府的时候,你在府门口对我和小幺说,八爷即便答应休妃,事后未必就肯放你走,若我们愿意帮你,只能在宫里搏一个逃走的机会。莫说是我丈夫亏欠了你,我和小幺自身都是愿意帮你的。妹妹,天大地大,随便去哪里都好,离开睿王府那个囚笼!”佩兰握紧翘楚的手,也压低声音道:“我是五爷的正妻,不必旨意就能进宫。况我平日多进宫探望五爷的母妃丽妃娘娘,今儿个正好随五爷上朝过来。小幺和我玩得好,也深得丽妃爱好,宫里都是知道的,丽妃曾向皇上拿了准许,让小幺自由出入,小幺是秦将军的女儿,皇上自是准了。”

    “也是天意合该如此,我们在丽妃娘娘那里聊着家常,五爷一直密切留心你和八爷的情况,不断有内侍过来报告你们的情况。本来五爷在,我是走不开的,只能小幺过去接应你,后来清苓的暗卫静静过来报讯,五爷安排事儿去了,我对娘娘说,想和小幺出来走走,二人离开了她的宫殿。小幺负责将她今早驾来的马车赶到这边的宫门来,我们按照你的话,昨夜连夜将不少人的人皮面具都制了出来,男女衣裳也都准备好了,今天果然有用。我知道你在英灵殿,便易容成郎妃过去。我和小幺走得近,易容术虽不如她,也还肖了一点。你虽没学过易容术,不知道怎样模仿声音和动作,但马车进出,守城的官兵也只看模样,应无大碍。”

    “你该易容成谁的模样离开最好呢?”佩兰轻声说着,手上做了个动作,示意两人持续在丛坳里静静前行。翘楚想了想,笑道:“既然是冬凝的马车,那我就易容成方镜吧。”

    佩兰看翘楚将方镜的名字说的轻松,似并不认为忤,不觉一怔,连自己也看不过去,她真的可以不在乎吗。忽然又想起什么,微微蹙了眉。

    翘楚见状问佩兰怎么了,佩兰苦笑道:“我忽然想到,你这一走,只怕八爷会为难你母亲那边。”

    “姐姐,还记得篝火宴上皇上曾说过送我一件礼物吗?在去英灵殿之前,我已经跟皇上说了,我要他的祝福,对我母亲部落的祝福。”翘楚说着微微一顿,脸色有些遥远。

    “嗯,有皇上在,八爷是不会动手的,只是……”

    “姐姐是担心皇上百年以后吧。人都是善忘的,何况是一国之君,当他坐上那个地位,自有江山如画,美人如涛,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也不过是他生命里的一颗尘埃……姐姐,我只有一事相求,他曾对我有过一个承诺,这里有一封书函,里面是他送我的最后一个承诺,有他的印鉴。”翘楚淡淡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交给佩兰。

    “这是?”佩兰看翘楚模样郑重,不禁好奇,但看她似乎并不愿多提,遂没有再问。

    佩兰并不知道,这里面其实是天神村里翘楚曾请求上官惊鸿许下的百年后不修陵寝的承诺。在吕宋替上官惊鸿施行手术之前,她就猜到他们会封住上官惊鸿现在的记忆,返回朝歌之前,她请求他写了下来……

    翘楚盯住信函看了好一阵子。

    她这一生兜兜转转、生生死死心心念念要完成的事,都做完了。

    将这封书函交给佩兰之后,终于全部尘埃落定。

    不管上官惊鸿会不会履行承诺,她都不欠谁了。

    秦歌的命,“上官惊鸿”的情。

    终于可认为自己活一次。

    即使她在宫里失踪了,皇帝会困惑,会追查,但为了上官惊鸿好,绝不会将她找回来。不过是一名被休了的妃子。

    两人警惕行进着穿过这里,再前行一段不长的路,就是另一处宫门,就是自由,冬凝已等在宫门外面。

    忽然,郎霖苓盯住她们的方向,低喝道:“谁在哪里,出来!”

    佩兰一震,差点便叫出声来,幸亏翘楚出手极快,马上伸手掩住她的嘴巴。她一拍佩兰,眼眸向前方一扬,佩兰定睛看去,只见和她们相隔甚远的一处花树丛中,一名白衣男子缓缓站起来,走了出去。



287.

    那人是方镜沈清苓!

    倒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扮曹操,曹操在。

    真险!这两人似乎都比她们早到,幸亏这莫愁湖畔四处都是花木,她们声息又小,才没有被发现,而在这要命关口,沈清苓自己先走了出去!

    两人正庆幸,忽然一阵烟尘呛鼻之味传来,空气忽似被什么蒸煨过,变得炽热起来。两人一惊,侧身看去,顿时震动住,说不出话来!

    背后不远处,猩红的火焰从常妃殿冲出,直冒上空中。

    这无声无息的一下惊变,两人还没能从震动里回过神来,“嗖”“嗖”的声音从湖畔遽然传来。

    翘楚马上拉过佩兰回看前面,只见十数道黑影从湖畔侧方的林木里窜出,凌空掠起,其中两道黑影俯冲下来,一人一个,竟将郎霖铃和沈清苓都抓了起来。

    “扑通”两声,已将两人投进湖里,速度快到郎、沈两人竟来不及发出任何声息。

    佩兰大骇,心肝乱跳,伸手紧紧掩住嘴巴,方没叫出声来,这些人黑衣蒙面,是刺客?!

    下一瞬,情况又变,一道白影从远处林里飞奔过来,他动作极是迅捷,一下已飞掠到湖畔。十数名黑衣人也全数跃到地上,将来人团团围住。

    双方也不打话,迅速战在一起。

    翘楚也不知好笑可恨还是解恨好,两个给她小鞋穿的女人都被扔进湖里,这湖看去又大又深,若不识水性这回那两位是够呛了,着实可喜可贺。

    惋惜,她的运气似乎从没有被荣幸之神眷顾过,这临门一脚了,还在这里遇上这个人!

    这和众黑衣人战在一起的是上官惊鸿……

    惊鸿,对她来说是惊吓。

    刚和佩兰说话,一直没有多想,这时却不由得思虑,这郎霖铃和沈清苓怎么会到这里来?

    为什么上官惊鸿也过了来?若说上官惊鸿离开英灵殿是要到这里来,时间也不对!

    他先她出来,该比她先到才对。

    这些黑衣人是刺客还是只为针对上官惊鸿?火烧常妃殿是不是同一伙人所为,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从郎、沈二人涌现在这里、常妃殿失水、两名女子被扔下湖到上官惊鸿到来,一切都让人难安难解。

    当然,翘楚不知道,上官惊鸿早已在路上遇过一批黑衣人,打斗了一场。

    激烈打斗中,上官惊鸿眸光沉峻,擦过大火的常妃殿,又看向莫愁湖。

    佩兰握着她的手发抖着,脸色苍白。翘楚明确,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为难。

    不能轻易走动,外面的似乎都是高手,一有动静,难保不被发现,当然,发现了也未必有余暇理她们。

    湖畔形势严重,上官惊鸿被围斗,他武功厉害,虽已开端占上风,但局面未明,沈清苓生死一线,多年情绪,佩兰担心上官惊鸿和沈清苓,是不会走了。

    她不能扔下佩兰自己跑了。上官惊鸿怎么样,她可以不管,但若佩兰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她一生难安。

    佩兰却忽然一咬牙,道:“翘楚,你先走,我得去找救兵。八爷被围堵住,没有措施救人。这清苓和郎妃都还在湖里,郎妃我不知道,但清苓不通水性。”

    便在这时,一名黑衣人一声咆哮,除去被上官惊鸿打倒在地上的,所有人都迅速向四处散去。上官惊鸿毫不迟疑,马上跃进湖里。

    水花在阳光下跌宕轻耀。

    佩兰正想向相反的方向奔去,却被翘楚抓住,她一怔,心中正急,却见又一名白衣男子从前方的林木里走到湖畔。

    这人却是太子!

    她大惊,又听得一阵阵声音从两人后方传来,似乎不少人朝这边赶过来。

    也是,常妃殿起火,这火势飙高,宫里怎会不来人救火?

    佩兰一喜,她不通水性,下不了水救人,太子似乎并不知道清苓在水里,他应是看到上官惊鸿下去了,自是不会施援的,幸好宫里有人赶来了

    已经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了,居中明黄色亮,皇帝亲自率人过来了?她捏着人面,正想往皇帝的方向过去,翘楚却不肯撒手,她也生了怒意,斥道:“我知道你恨,但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不,郎霖苓、沈清苓、上官惊鸿、刺客,火烧常妃殿,中计了!”

    翘楚本急声说着,似被她的眼力刺到,垂了垂眸,却又忽然夺过她手上的人面,“佩兰姐姐,我知道你不能见死不救,否则,我早已走了。”

    “你们所有人都是一体的,友谊深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罢,滴水之恩当涌泉报,生逝世都好,我今日就还你和冬凝这恩惠。谁都不欠!”

    佩兰一惊,却见翘楚将人面往脸上一戴,放开了她,飞快向湖边跑去。

    她奔跑之快猛,裙裾、衣袂鼓鼓飘扬起来,佩兰竟心惊胆战定在原地,难移一步。

    ……

    “殿下,你看看我是谁?”

    阳光撒在湖面,如无数在水波里酣然游曳着的锦鲤的鳞,明媚刺眼日。

    既近男子,风中,翘楚脚步不停,声音淡淡带笑传来,佩兰看的逼真,太子一瞥湖心,衣袍疾动,本已准备离开,听得声音,猛地侧过身来,看到“郎霖铃”,顿时变了脸色----也是那微微一滞,水花再次溅响,颤人心脉,上官惊灏已被翘楚撞入莫愁湖,翘楚也收势不住,一同跌入湖中……



288.

    翘楚水性极好,又有备而来,方一落进水里就飞快游开,太子却是微微一顿,猛地伸手来擒她的时候,已经扑了个空。

    上官惊鸿就在不远的处所,在沈清苓身旁。沈清苓已昏了过去,双目闭了,头发像水藻般漂浮在水中,脚却陷在一块剥出一道细缝的的宏大岩石中间。

    湖里多岩峭。

    往后一点的处所,郎霖铃头靠磕在另一块岩石上,也昏死了。

    翘楚淡淡想,他果是爱沈清苓的,爱不爱一个人,危险的时候最可见。两个女人之中,他选择先救沈清苓。

    他这时却眯眸盯着她,眸光幽深沉鸷,并不如太子刚才的惊奇,她自知必定是落水时人皮面具掉了。

    她迎上他的眼力,随即重重看了郎霖铃一眼,便向其他处所游去。

    她想,她的意思,他会懂。

    游出必定的距离,她微一侧头,只见他和太子冷冷盯住对方,眼中锋芒流畅如刃,像凶猛的狮,似乎一个不留心便将对方吞噬撕碎。

    水里无声无息,忽然,上官惊鸿手掌使劲一划,立下带出一大片雪白泡沫晶莹水花,他向一个方向游去,动作矫健俏丽得像一条龙。

    他果是懂了!

    幽冥昏暗里,翘楚只觉一丝疼痛从肚腹扩散向四肢,眼前这片雪白无暇仿佛苍茫了全部世界。

    *****

    “有人上来了!”

    人群里,声音沸腾,湖畔,数十名正准备纵跳入水的禁军暂止住动作,看向夏海冰,夏海冰脸色严格,这时伸手止住了。

    “是八爷和郎妃。”

    “看,太子和方主簿在那边。”

    众人中间,皇帝本紧紧皱着眉,看着禁军分辨搀扶着两名白衣男子上来,他们手里各抱着人,眉宇方松开。

    老铁等人本候距离金銮殿不远的一个专门辟给各王亲随稍息的院子歇脚,等候上官惊鸿出来。因为关系到翘楚,昨晚书房之变以后,众人惦记,除了老铁,方明、景温和景清都进了宫,后来听到金銮殿传来“护驾”的声音,众人马上赶了过去。

    金銮殿外二十多名刺客,武功虽高,但毕竟人数寡少,很快教夏海冰带领的百名禁军和从宫中各处率人赶来的夏王、曹昭南、宁王或杀死或擒下活口,甚止不必他们动手。紧跟着过来的西夏一行,淳丰还暗道无热烈可看了。

    一场刺杀,祸起金銮殿殿门外,来的突兀诡谲。皇帝考虑宫内各处可能还有刺客潜入,正待命夏海冰派人一一去查看,忽然便看到常妃殿火光冲天,他心头一震,马上率众人赶了过来。

    途遇脸色忙乱佩兰,说方镜、郎妃被刺客掷下湖,太子、睿王和翘妃下水去救。佩兰自是含混了经过,没说太子是让翘楚给使计撞下湖里的。

    睿王、翘妃本在英灵祭殿里,皇帝闻言一惊,这时也无暇二人和太子等人为何来了此处,是教刺客掳掠还是什么,立即命令禁军下水救人,又让夏、宁二王率人到常妃殿救火,老铁等人都知上官惊鸿水性,又曾在睿王府的地牢里得悉翘楚的好水性,并不太担心,常妃殿是他们心里最不可亵渎的处所,马上也参加的救火之中。

    幸好,太子和睿王很快上了来,又各自救了自己的人。

    两个昏迷的人都被放到地上。上官惊鸿马上替郎霖铃按压施救,推宫过血,他医术高深,郎霖铃落水不久,很快,郎霖铃便吐了胃腹中的淤积之水,婴宁一声响来。

    郎霖铃看着眼前的男人,想起多日来的委屈,想起昨晚深夜在郎府收到的他的书信,信上写着:铃儿,惊鸿告歉了,尽快回府以释休书一事,甚念。

    刚才从金銮殿出来,一个内侍忽然塞了一张纸笺给她,纸上是"莫愁湖见,莫要带人,惊鸿”几个字,她马上过了来。

    不曾想到看到却是方镜,又经历了一场惊变生死,饶是平日沉静自若,这时环住上官惊鸿的头颈,不禁低声哭了出来。上官惊鸿伸手将她抱住,轻轻哄慰,眼梢不动生色另一边,太子一番捏拿,沈清苓也已悠悠醒转过来。

    湖畔,佩兰却浑身冰冷,刚才夏海冰看翘楚还没上来,便命禁军下水去搜救,但这时也还没救上来。

    她深深呼吸着,试图平息体内波波颤栗的不安,忽然被一支强健熟悉的臂膀揽进怀里。

    “兰儿,怎么了?”

    耳边是丈夫熟悉的声音,她怔怔抬头,看宁王在咫尺,夏王、老铁等人也已回来了。

    常妃殿的火扑灭了?

    她没有丝毫喜悦,满心都是慌惶,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翘楚她还没上来。”

    这时,她终于完整明确翘楚落水前的话。

    中计。

    有人似乎早知沈清苓和郎霖铃都不谙水性。两人都落水了,上官惊鸿会最先考虑救谁?

    生死面前,自是他最爱的人。

    她真傻,皇帝刚才已近在眉睫了,她居然还想过去向皇帝求救!

    常妃殿失火,是要引皇帝过来。从黑衣人缠住上官惊鸿打斗到皇帝过来,是要制作一个恰到利益的时间,一个让皇帝来到刚好看到上官惊鸿抱着沈清苓上岸的时间。

    太子,是太子!

    他会在这里涌现,是要确保一切按他的计划进行。刺客只是幌子,扰乱所有人的幌子。

    皇帝若看到上官惊鸿舍郎霖铃而救沈清苓,会怎么想?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睿王只要错一子,宁王和他们都会出事!

    ……

    夏王高大的身子忽然一震,银屏微微蹙眉看向身边的男子。

    本来,四面的声音喧杂,但佩兰这一声却过于尖锐,一下盖过所有声音。

    皇帝蓦地一怔。

    上官惊鸿猛地松开郎霖铃,站起身来。

    她……还没上来?这都有多久了,起码一炷香的时间了!她的水性明明极好。

    禁军在水里扑腾寻找,荡起大片水花,上官惊鸿心里却遽然一沉,疯了一般狂奔向湖心,却忽然只觉眼前这片雪白无暇仿佛苍茫了全部世界。



289.

    “找到了,找到了!翘妃娘娘落在两颗大岩石的凹口里面,幸好岩石外面有只东西在发光。”

    水咕噜咕噜的刚漫上头脸,惊喜的声音蓦地划过来,上官惊鸿马上甩开水波从湖中跃出,只见一个禁军从水中揽着一名女子向湖边泅去,数名禁军游过去帮忙。

    湿漉漉的头发半覆住脸庞……

    是她!

    上官惊鸿心口狂跳着,飞快游到那禁军身旁,将女人抱过来,又将那禁军恭敬递过来的物件接过。

    那是一只类似腕饰的镯子,一条带子拴着一个椭圆的东西,那东西里面有些希奇的符号。就是这只镯子会发光?一眼之下,并没见其发光发亮,他见多识广,却也不识这东西,心里微疑,是她的吗?

    他此时也没有心思多想,随手放进自己怀里。

    佩兰看上官惊鸿将翘楚放到地上,心却仍吊在嗓子眼里,翘楚双目紧闭,脸色青白,两手紧紧握着,出事的时候似乎想抓着些什么东西。

    她还好吗,她会有事吗,她紧紧靠在丈夫丈夫怀中,说不清是歉疚、恐慌,冰冷的情绪盘踞了全部身心。

    上官惊鸿用力屈了屈微有些发抖的手,一掌平放在翘楚心口,一掌适力挤压,却并不凑效,她毫无反响,他眸光一暗,更用力的握了握手,然后迅速伸手一探她的鼻息。

    “老八,她可还能救?”皇上看翘楚如此模样,叹了口吻,心里的怒意也一下减轻了几分。

    上官惊鸿却没有答复。

    这一刻,这位平日温暖有礼的八皇子仍是沉静如常,却又有些失态,他并没有答复皇帝,只是半跪在地上,对着地上的女人哺着气,一丝不苟的,一下一下,接着又用力按压着她的心口。

    似乎她还没醒来,他就会长长久久这般做下去。

    也是,睿王对郎妃敬爱,对翘妃是宠爱。除了少数人,随行的人都这样想的。

    银屏看了眼冷笑的淳丰,有些紧绷的彩宁,又看了看身旁的夏王,却见他眉眼淡淡,似乎刚才的震动不过是她的错觉。是啊,那只是他的嫂嫂,是以当日酒楼里会出手掩护,但也仅限于这样罢。

    眼梢印着女子的容颜,夏王心里却早已翻涌如潮。

    说你是下水救济。人家落水,生还是死,关你什么事。翘楚,你终是没有变,我却已变了。

    往日这般情景,他早已冲上去,但就像在之前的宫宴上一样,今天他也没有做出一丝出格的事情来。

    只要一过去,她的名声将有损,他的前途也不利。

    他只能站在这里看她生死。

    她会熬过的。

    他咬紧牙,他将来必定许她最好,而如今他能做的只有握紧袖里的手。

    佩兰下意识看看沈清苓和郎霖铃,两人都各自紧紧暗暗的看着,不禁凄然心笑,你们终是已经得到,或将会得到,宠爱或权位,地上的女人从没有得到过,即使八爷要给,她也是得不到了,以前是得不到,往后,还有往后么……你们又还有什么好在意。

    她又看看自己的丈夫,宁王眉宇之间尽是苦笑,对面睿王府众人,人人脸色黯然,各自或别过火,或垂了眸。

    “你幼时聪慧,只五六岁的光景,却会装成别人去勉励朕的八子练箭,为何如今却刁了脾性。”皇帝并未怪责上官惊鸿无礼,反又长叹了口吻,温声道:“老八,翘妃她已去了罢,你且让她去,好好葬了。”

    众人并不明确皇帝说什么,尤以退朝后并未马上散去、后又随皇帝过了来的朝臣为甚,听到这话,都大是惊异,只想,这翘楚本来和睿王早有渊源……

    沈清苓浑身一颤,紧紧闭住眼睛,太子眼末轻轻擦过她,看向地上的女子,眸光越发沉了。

    这时,一直低头不停按压的上官惊鸿蓦然抬头,冷星的眸熠上一层灰浓的芒,好似一只被重重围堵住的豹,决绝又危险,他缓缓站起,紧盯皇帝,声音却是轻柔,“父皇,儿子不懂你在说什么。儿子在救翘楚,她还是能救的,儿子知道,她能救活的。什么练箭,父皇怎么净说些顽笑的话。父皇是好意,却终是扰了儿子施救。”

    皇帝一怔,脱口道:“你不知道?朕还道这丫头早便告诉了你,你才将她宠得越发不像话去。她幼年倒是讨喜,套个花袄子,在你母妃的宫殿里,满花坳的去找那些珠子,看你来了,吓得躲到树后去,没一会儿,却又毛起胆子捏嗓子扮起你表妹来。”

    上官惊鸿忽然低低笑了。

    不知道?

    是,他不知道。从来不知道。

    他错认了人,错认的人从来没有告诉他,她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

    宠她?

    不,他没有。从来没有过。

    水里,他知她眼里有示警的意味,他还没有尽数盘桓出来,及至上来,皇帝便在湖边,于是,他一瞬了然,明确了一切。

    她必是看到皇帝过来了,明确了计谋。

    上官惊灏必定已经开端猜忌沈清苓了,他是个阴险聪慧又谨慎的人,设计一切,又过来确保一切。

    是教她弄下水的罢。

    否则,他不会在水里。

    将上官惊灏弄下水,真是个聪慧的措施。

    在还没有确实证据让皇帝知道沈清苓是他的人之前,上官惊灏不能不救清苓,否则,于情于理不合。

    这样,沈清苓和郎霖铃都能在第一时间被救上来,不会有事。

    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怎么将一个武功高强的男子推动下水?

    她其实很聪慧,却为何笨到不去告诉他,她当年为他做过的事?

    陪他练箭的,是她。

    本来是她!

    她水性好是她的事,他该去找她的。

    他为何不在将郎霖铃弄上来之后,就马上去找她?

    他低头轻轻打量地上她安静又惨败的脸容。

    她发丝混乱,难看的贴在脸额上,眼底的浮肿层层桓桓,左颊还微肿着,颊上一道丑陋的疤痕抓占在那里,沿下,嘴角破了皮。胭脂早已洗净嫣红。

    那怎么会是她的脸。

    女子都是爱美的,那怎么会是一张女子的脸。

    他为什么要打她?

    她又为什么还要帮他?

    翘楚,你是爱我的,不过是因为我不爱你,你才会对九弟、景平示好,我那天又那般要了你,你才会想杀我。

    你这就醒来,悬崖上你杀我的事,我永不再提。

    我们重新开端,我把欠你的都还你。

    牙关微微发颤,他咬牙忍过眼里的突涌上来的酸涩,眸里抿进一抹凌厉,他重新半跪到地上,一膝弓起,将她抱起来,在她耳边低道,翘楚,会痛,忍一下。

    他心疼,但这是唯一的措施了。

    人群里,不知谁惊呼了一声,只见上官惊鸿双手抱着翘楚,让她的腹部狠狠敲撞到他的膝上……

***

    黑暗昏沉里,翘楚只觉胃腹一阵鼓胀,肩上疼痛,下腹本一下一下的疼着,忽然被什么狠力撞上,她大疼,低吟出来,胃腹的积存涌上咽喉……

    “翘妃娘娘醒了!”

    这些吵扰纷纷的声音都是谁?翘楚模含混湖的思付着,背脊被人轻轻抚住,一道低沉又带着心疼的声音在耳边说,“乖,把水都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一会就不难受了。”

    这声音,她一僵,腹部一阵抽紧,一股炽热的热流从下面汩汩流出,她还没反响过来,鼻端只闻到一股淡薄又熟悉的薰香,人被拥进一副矫健坚实的胸膛里,突听得有人惊叫道:“翘妃娘娘她……她下面流血!”

    随着一个官员的声音乍起,所有人从各自或惊喜或蓦沉各种复杂的心情里,向上官惊鸿怀里的翘楚看去,只见她的裙子混着水湿,已被一抹鲜红爬蜿而过。

    上官惊鸿全部胸臆本都是汹涌而出的狂喜,闻言一惊,他也不嫌污秽,立时往翘楚裙下一摸,抬手一看,果是一手红湿。

    胸口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迅速握过她纤细的腕,长指发抖着扣上去……



290.

    身子像被车轮子辗过一般,身子酸痛乏力,翘楚意识还有些含混,头也是沉沉的痛,真想这样一直睡下去,但那扣掌在疼痛两肩的力度,带着试探辗转在唇上的湿热柔软,还有那阵带着强烈男性气味的熏麝的味道,虽像冷菊松厥般好闻,但让她难受,她直觉讨厌这种接触,她伸手抵着,胡乱之中,触到一处坚固。

    双手随即被包裹进宽暖粗糙之中。

    “楚儿。”

    这低蔼熟悉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睛,上官惊鸿的脸便在她身子之上,他没戴铁面,双眸深深地

    翘楚想起所有事情来,忽然的腹痛让她在湖里失去了意识……

    如今,她眸光微扬,看房中安排熟悉,知道又回来了睿王府。

    这个鬼处所!

    脸上有些糙暖,颊上的疤被抚按住。

    “撒手。”她冷声说着,对上上官惊鸿的眸光。

    上官惊鸿的手怔僵住,她认为他会置若罔闻,没想到他却慢慢抽起手,他本坐在床边,俯着身子,这时,两臂撑到她肩膀两侧,沉痛又痴然凝着她的脸。

    翘楚自嘲一笑,呵,为何这般看她,因为她这次帮了他?

    她搞不懂,也不愿去想,索性笑问道:“休书好了,皇上也批了,现在你要将我软禁起来对不对?”

    这就是她下水的代价!

    上官惊鸿摇头,“没有休书,永远没有休书。”

    他一说话,只觉满嘴苦涩。

    她语气里的了然的讽刺,无疑在他已然被剜烂的心里又捅上一刀。

    软禁。

    她真是懂他。他妈的懂他!

    那是他底来的打算。

    现在,他还能这般做么。

    他倒盼望自己还能做到这如此决绝。

    可是,不能了。

    永远不能了。

    他抬眸望向桌子。

    医箱旁,有一枚磁石,磁石上还有两枚金针。

    那是从她肩膀上取出来的!

    针身上,还有没有完整消融净的薄如蝉翼的软泥。

    那是种非凡的软泥,用它裹着针身,能防止金针被磨蚀,保持锋利。

    他虽少用金银针作暗器,但浏览极广,知道这种内行的保养方法。

    这种软泥会消融在人体关节的体液里,金针本来是裹着软泥射入的,针身也硌人,但只要软泥一天没完整融掉,除去入体一刹,或是被外力狠狠按压、撞击到关节,会感到疼痛,否则,其余时间痛感不明显。

    用这金针有个大利益,中针的人也不会心识到自己是中了暗器,即使事后皇帝问起详情,她也说不到暗器这一点上去。

    给人感觉也不外是女子体力不支松了手。

    只有当时,紧紧拉着她双手,感觉到她是在

    他想,他能猜出这阴毒的东西是谁的手笔!

    可笑的是射暗器的人当时羞怒之下,居心先要了他的命,再设法和皇帝修补关系,倒未必要挑拨他和她的关系,因为那人当时是要他掉崖而死。

    若非他为防意外,早让暗卫连夜在峭壁上植上攀手之石,他又早备下那非凡的长银鞭在身,她撒手之时,他立甩银鞭卷上的凸石,随即借力跃过去攀住石块,他确实已经毙命。

    可他不知道。

    他对自己的能力是自负的,然而,无论一个人有多大的能耐,总有眼睛看不到的处所,思虑达不到的处所。

    他却认为是她放了手。

    若非昏迷中她不断发抖着肩膀喊疼,他还不曾觉察!

    她的肩胛必定是在湖底受到了岩峭的碰撞,也幸好受到了这番撞击,让他明确,他这般亏待了她!

    用磁石从她身体里吸出金针一刻,他要站起来,却几乎稳不住身子。

    他错认了他人是她,又错怪了她。

    幸亏,她肚里的孩子,他们的孩子终是保住了!

    若他从没有这般医术,那个孩子必定流去了。

    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

    她和他的孩子。

    从来没有感觉这一身医术。学医,不过是持续母亲的衣钵。

    他没有慈悲的心,救人,有时,不过是为睿王的名声。

    骨子里,他更爱好冷眼看人生死。除去睿王府的人,五哥他们,谁的生死又与他有什么干系。

    如今,幸好,这身医术保住了她和孩子。

    否则,她必定恨死了他。

    孩子。

    她有了他的孩子,她似乎还不知道,睿王府的人也不知道。

    可恨,他也不知道,本来以他的医术,不必号脉,就能看出她有孕。

    能做到这般的人很少,但他确实已做到一眼就能看出的地步。

    有时,走在路上,哪个还没有显身形的女子有孕,他一下就能分辨出来。

    然而,她体内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抑住她的胎息,这一次,轮到他自己的孩子,他却走了眼。

    他猜忌是吕宋做的。

    这个能封住他记忆的男人有这个能耐!

    吕宋,不要他找到他!修仙之人,他要杀他,一样有方法!

    推算日期,是在他们回来睿王府那天怀上的。

    打她那晚,听罢铁叔他们告诉他的失忆的时间里,他为她做的事,宿在她房外,这折损了男子的威严,这是如何的滑稽。

    他感到好笑。

    此时,他感到,最可笑的是他自己。

    刚才,凝着沉睡的她,他说不清心里那满得,酸疼得快要溢出来的情绪是什么,如今想来,这种感觉在很早之前就有了。

    从没对谁有过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是什么。

    以前,很浅很轻,可以克制。

    如今,尤其方才,听她漠然说出软禁两字的时候,那重重堵塞住他心口的涨痛之感,让他连说话的力量都消蚀殆尽。

    终于,他咬紧牙,一点一点挤出声音,“我不会软禁你,我会……会待你好。我们……”

    他尚未说完,手又不觉想去摸她的发,她的额头都是汗,他想替她擦一擦,她眼里立时明确透出一抹浓烈的抗拒,“别碰我。”

    他苦笑着,竟不敢再强硬碰她,怕她动了胎息。

    没有休书也不软禁?翘楚倒是有丝毫意外,只是,和方才一样,她确实不想去弄明确原因,那是没有意义的。起码对她来说早已没了意义。

    遂问道:“你若不软禁我,那我现在就可以走是不是?”

    现在?上官惊鸿心里狠狠一抽,她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离开他?

    “翘楚,你听我说,悬崖上的事,我已经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从你身上骨节取出暗器,你是被人暗害才放的手,所以我们以后……”

    他再也克制不住,伸手抓住她的肩,脱口便出。

    “你这话什么意思?”话音未落,却被她笑着打断,她微微眯着眼,似乎在看着什么好笑的东西般睨着他,眼里并没有一丝的惊愕和欣喜。

    他认为她会惊喜,他们之间的误会终是解开了不是吗?没想到她却是这般表情。

    这多年来养成寡言沉敛的习惯,但若说真正的口头,他亦是能言博辩,不输宗璞,此时,面对她的笑意和质问,他竟说不出一字来,只能听她慢慢附嘴在他耳边说,“上官惊鸿,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那件你一直介蒂的事,你现在终于知道不是我做的,我就该歌功颂德,感谢零涕一样回到你身边,然后你可以施我一分半丝爱怜?”

    “我不怕告诉你,当然,你也可以像当日一样选择不信,选择不给我一丝一毫的机会就全盘解释否决了我的解释,但我如今还是要告诉你。那天,你认为你不用鞭子缠住我,我就必定会摔下去吗,上官惊骢在背后抓住了我,是我推开了他,我也是人,我也怕死,我情愿被你卷下去,情愿陪你去死,哪怕我知道你不信,我是还毫不迟疑这样做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上官惊鸿一震,刚想抓住她的肩臂,翘楚却一下从他肩膀的地位退开,淡淡看着他,嘴边却绽出笑意,“因为,我爱你,我爱你爱到可以下贱到一次一次被你伤害完还可认为你去死。被你强暴完第二天还可以为你去死,懂了吗?你还我的是什么,是和你的女人在旁边亲切!”

    “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他的理由。那是我往日做的种种愚蠢的事理由。如今,你那是什么狗屁理由?你做错了事,倒成了我还要吸收你的施舍?崇高的睿王,八爷,你不嫌好笑,听的人还感到讽刺呢!”

    “你如今是要施舍我是吗?惋惜,打从你打我那一刻开端,我就对自己说,无论是你死了,还是我死了,我都不想再见到你。谢谢,我翘楚谢谢你睿王的施舍。可以了吗,你满足了吗,若你满足了,就他妈的放了我或者杀了我!你说你不会再软禁我,这就是前途,放了我或者杀了我!”

    翘楚说着也禁不住拔高了声音,一手抚住隐隐作痛的肚,一边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眼力。本认为自己已能平静如水,本来不行。在湖里的时候,还能强行令自己安静,做自己认为做的事。

    听完他这番说话以后,她却被彻彻底底的挑起了一直死死压在心底的痛。

    对于“傻子”上官惊鸿,她可以爱恨两消,可以在最后他永远离开的时候再爱上他,但对于现在眼前这个男人,她明确,往日她有多爱他,现在她就有多恨他。

    说什么爱之深,恨之切,屁!

    这一刻,她无比确定,恨,就是恨了。

    没有其他。

    干干净净的!

    上官惊鸿眸里一抹一抹仿佛瞬刻被揉进大片的浓灰、黑鸷。

    忽然他的瞳眸又被掏空成空白,他捏紧拳,腾地站起身来,嘶吼着便要向床榻砸下去,眼梢明明灭灭般却始终印着她的模样,她苍白尖锐的眉眼,她瘦屑的快成骨的身躯。

    他大叫一声,怕伤了她,跨步走到桌旁,数拳不停,皮破血流之下,轰隆一声,那选自最名贵坚实的木材做的桌子碎成一堆烂木。

    他体内的痛,却半点也没能平复下来。虽已背对着她,但她指控的眉眼、她苍白的倔强和苦楚,她的话,一句一句撕剪着他心腑的皮肉。

    “哦,很赌气是不是,杀了我吧。”

    背后,她的声音沙哑带笑而来,还有她起来的响声。

    赌气,杀了她?

    是,他是赌气,可那不是对她,上官惊鸿笑,盯着自己皮开肉绽的双手,他从没这么恨过一个人。

    比恨他父亲更甚。

    那是,他自己……

    背后的脚步声明确传来,他一惊,眸光一厉,却见她已摇摇摆晃的几乎走到门口。

    她要上哪里去?

    不能!她不能离开他!

    她还有他们的孩子,都要在他身边!

    翘楚只感到胸腹一紧,那阵松菊般的香气迅速环上她的身子,紧紧的。

    “不要离开我!翘楚,楚儿,只要你肯留下来,怎么都行……”

    颈上温热急促猖狂而来,他箍着她,唇舌在她后颈狂乱地吻着,声息迷糊不清却又强硬的掷落在她的身上。

    忽然,他的手又微微一僵,从她肚腹的地位警惕翼翼移到她的锁骨下的地位,改箍住那里。

    翘楚微疑,但到底无暇顾及他这古怪的动作!

    怎么都行?这话她听的太多了,只觉越发的可笑。

    她失了理智,使劲挣扎,他的手臂却硬得像钢像石,她挣不动半丝。他还在暴风雨一般烈然吮吻着她。翘楚这时也是怒到极点,反稍复了理智,笑刺他,“八爷,怎么都行?那我要你沈小姐的命行吗?”

    上官惊鸿果然蓦地一僵,止住动作,却又随即将她扳过,双手捧住她的两颊,粗嗄地道:“楚楚,沈清苓她陪过我,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帮过我,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其他的,好不好?其他的,我都给你办,好不好?”

    他眼睛紧紧盯着她,簇着些火般的光线,如他的吻一般,也是狂乱的,炽热的,浓烈,似乎看到她终于开口,像原本本已濒临失望又见到什么盼望似的,混浊着却又竭力保持一分理智,翘楚轻轻一笑,仰起脸,淡淡道:“八爷,你方才那样说,让我记起,往日你也是这样一次一次的对我许下承诺,只要我乖乖留在你身边,依仗你的鼻息而活,你可为我办些什么事,当然,以往那些,只要遇上沈小姐,总是不作数的。但你刚才说的,却又让我生起丝盼望,我认为你忽然发现你爱上我了,比爱沈小姐还爱。我记得那时,她让你杀我,你是如何的毫不迟疑,我便又想,你如今爱我了,你也会那样做。本来不是,还是我自作多情。”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要留下了,是不是?”

    看她眼里笑芒绵长讽刺,脸色却偏不如她的话语一般刚强,眼角眉梢都是一股死气的苍白,她的肚腹还是扁平如镜,有几分坚强的孕育着他们的孩子。

    生和死的气味便那样交错在她身上,似乎她随时就那样消散不见。

    就像她来的时候。

    忽然就那样涌现在他的眼前。

    虽然,他早知道她会来,并派冬凝到路上助她顺利过来。

    那时,他西征完毕,其实已机密回到朝歌。冬凝信鸽来信说起她,说起她路上无钱的窘困,很是惋惜同情。

    他和五哥,宗璞,沈清苓他们阅着信,还笑的轻快。

    娶下她,由开端便是宛似倾城一般的宠爱,了却母妃的一桩心愿,又多了一颗有用的、用以困惑父皇的棋子,有何不可。

    忽然,便时日翩跹。但屈指来算,却也不过是区区时间,不过半载,看着她的模样,怎么却像过了半生。

    “我爱你,翘楚,我爱你,我爱你。”

    心里又是被尖刃曳过的一般疼痛,他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已是脱口而出。

    “不要走,我们永远在一起。你永远陪着我。我爱你,我爱你……”

    那粗嘎沉哑一遍一遍的在耳边重复着。

    翘楚心头一震,耳朵有丝轰鸣,就像昨天被他狠狠扇了一个耳光,耳朵轰轰的鸣响。她随即用尽全身力量,奋力推向他。

    上官惊鸿正沉浸在她的气味里,猝不及防,微微踉出一步,却见翘楚轻轻笑着,眼里都是嘲弄和不信。

    她淡淡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便转过身,手往门板摸去。

    她方才的眼睛告诉他,她没有丝毫迷恋,一点都没有。

    浓浓的只有决绝。

    上官惊鸿的心一下一下凉浸,他狠狠一闭眼,迈步上前,伸手往她背脊一拂。

    女人的身子骤然软跌下来,他赶紧伸手抱过,将她横抱起来,放回床上,替她盖上棉被,抬手替她将汗湿的额,仔细擦拭干净。

    尔后,他慢慢顺直身子,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方转身出去。

    他从前从来没想过会要孩子,即便他能登基。他早已拿下主意,若他能夺嫡成功,百年后便扶植五哥的孩子当王。

    他讨厌孩子。

    很厌恶。

    但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那种堆满胸臆的感觉,他终是明白是什么。

    *****

    庭院静静。

    老铁四人悄然静立在廊道上。

    看上官惊鸿出来,想起方才从房中传出的种种激烈的声音,迟疑着,却又都纷纷围上去,方明开的口,“爷,翘主子她可好?”

    上官惊鸿脸色沉静,微微颔首,“她会好起来的,方叔,你进去看着她,一有什么异样或不适,马上过来通知我,我现在过去地牢一趟,沈清苓和冬凝都在地牢是不是?”

    方明点头,说好,老铁应道:“是,她二人都在地牢,按爷的计划,过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