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落花有意
chapter21
兀自震惊了一会儿,杜程程琢磨着,怎么想就怎么不对劲,“可说不通啊,你家那位这么疼你,我猜他就恨不得造出个小人来绑住你,怎么可能会不想要孩子呢?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李涟漪垂下眼睛,不说话。
如果有误会就好了。
可偏偏她比谁都明白。顾方泽的顾虑她知道,但他却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更不会知道,当年她躺在手术台上,空前恐惧的看着那冰冷的尖锐的器械粗暴无情地探入她的体内,生生杀死,绞碎她那已经成形的孩子,心如刀绞却连张嘴的力气的没有,麻醉剂的药效很强烈,她浑身冰凉毫无知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宝宝变成一小塑料袋血肉模糊的垃圾,最后被戴着口罩面目不清的医护人员带出手术室。听说为了方便,他们会将它丢入马桶,然后拉开闸门,冲入下水道。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事后没有人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处理掉她的宝宝的,她也从来没问。可只要眼睛一闭上,四周安静,她的耳边就会充斥那马桶冲水时发出的哗啦啦的声响,像极了胎儿的哭声,如同遥远而至的汹涌庞大的海啸,咆哮着要将她没顶溺毙。
结婚后,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在溺水窒息的噩梦中惊醒过来的。
常常醒来后浑身大汗,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气,睁开眼睛就见顾方泽在她身侧撑着身体,于茫茫黑暗中注视着她,透过朦胧的视线,他的眼中有星子在一闪一闪,发着光,非常的亮。
然后他会叹着气,像抱个孩子似的将她紧密地圈着怀里,眉头紧紧皱着,可力道非常的轻,轻轻拍着她的背,偶尔会贴在她耳边重复低语,乖,乖。
过了好些年,她连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从这个噩梦中走出来,撑过来,活下来的。回想也没有什么记忆了,那哀若心死的割肉之痛,好像也消散无踪,日子照过,饭照吃,照样笑得没心没肺,她照样活得好好的,时光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有一次她和顾方泽回顾家看望二老。车子在路上行驶时,无意看到有人带着一两岁的孩童在公园里学走路,父母站得远远,他们手中的奶嘴引得小娃娃歪歪扭扭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走去,一张嫩生生的小脸天真烂漫,不知有多可爱。她也仅是淡淡瞟一眼,随即漫不经心转回视线,面上无波无澜,甚至唇角还挂着笑,扭头对顾方泽不客气道,“哎,待会在你爸妈面前可别拆我台啊!”
顾方泽斜眼看过来,“是咱爸妈。”
“差不多差不多,顾方泽,你是个男人,怎么比女人还斤斤计较?这点做得非常不好,要让别人知道了,不仅有损你完美优雅的贵公子形象,我也要让人笑话的,说我找男人没眼光。”她郑重其事的教育他,表情严肃作谆谆教诲状。
“是挺没眼光,除了斤斤计较,而且很没风度。”似笑非笑,“比如说,见死不救,落井下石。”
“…… 顾大爷,您这是说哪儿的话,您没听出来我是在开玩笑么?”
撩着嘴角,弯起明眸,笑得梨涡灿灿。
任由飞驰的轿车将那一幕远远抛在身后。
别人的幸福里,她只是路人甲。
但伤口不痛,并不代表就已经痊愈。
她到现在都还没有想通,为什么顾方泽宁愿让她生不如死一回,也不肯让她冒一冒险把孩子给生下来。还非得瞒着她,打算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孩子给流了。
——医生不也说了吗,不一定会出事的。她死了这么多回都没死成,也不差这么一次。
没有得到回应,杜程程心知事情或许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简单,思忖了片刻,又担忧道,“可就算你回了娘家也不是个办法啊,别说他知道,即使他不知道,迟早有一天还是会找到你,到时候……”说着说着就囧了,明明是夫妻俩的事儿,怎么听着就像在躲仇家追杀似的。
李涟漪道,“杜程程,你以为我的智商是和你一个等级的?我如果真要躲,怎么可能在走前还打电话给他?这种蠢事大概也只有你这种没人要荷尔蒙分泌失调的剩女会干。”
杜程程怒:“…… 李涟漪,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请别侮辱我的智商和魅力。”德行!这就是红果果的迁怒!踩痛楚!人身攻击啊!
李涟漪很识相,于是话题重新转了回来。
“就算我跑到南极去,凭着顾方泽的本事,也能把我给逮回来——压根就是无用功,更何况我哪有胆子这么个躲法啊,名声别说没了,捅出来就是大丑闻,打不准顾家那俩老祖宗做梦都想戳我脊梁骨,骂我不识好歹。”
杜程程小声,“是挺不识好歹的。”
“你说什么?”不悦。
“我说那你想怎么办啊?”面不改色扯慌。
李涟漪哼了声,“山人自有妙计。”
“哦?说来听听。”
“天机不可泄露。”
这下杜程程又给气笑了,“大晚上的小妞你打电话给我纯粹是来找抽的对吧,说啥都不清不楚,问啥就答一半,你这到底是要我给你排忧解难啊还是?”
李涟漪老老实实,“那倒也不是,我就是心里烦,一个人烦挺不公平,就想多拉个人陪我一起烦。”
“……你个变态!”
挂了电话,心情没有好转,反倒更加郁结。
到进浴室洗澡,换了套舒适的睡衣,关灯上床。床具都是新的,从本城最好的家纺店特定,布料柔软高档,还散发着淡淡的安神的清香,但她许久都未能入睡。还是很烦,心里像揣着盆火似的,烧得胜烈,令人焦躁难安。
脑子乱哄哄的,漫无边际不知在想什么,眼前总浮现那个清冷的背影,以及那低沉无起伏的声音。
最后还是翻身起床,按开台灯,抱着枕头靠在床上发呆。夜里静悄悄,她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最尽头,只有这个房间的悬空环状阳台,可以将花园的全景尽收眼底。之后一住就是十几年。
十岁都没有,其实那么小个人儿,哪懂得欣赏什么花花草草,纯粹就是看那阳台的造型别致,觉得好玩,就随手一指,仰起小脸,嘟着嘴巴俏生生地对大人说,我喜欢这个房间。
当年的李腾飞眉目英俊优雅,事业的蒸蒸日上使他浑身开始散发出成功男人专属的无可抵挡的成熟魅力,这么个注定是站在事业帝国的顶端俯瞰天下的帝王,却蹭下身体,对着宝贝女儿乐呵呵的傻笑,说宝宝你喜欢就给你。
真的,我喜欢什么都给我?
李腾飞让小女娃狡黠的偷换概念给逗乐了,哈哈笑着直点头。
对!宝宝喜欢什么都给你!就算宝宝要天上的星星爸爸也给你摘!不过除了男人,宝宝的男人爸爸得亲自挑,咱家的宝贝蛋就得配个最好的男人!
用抱枕狠狠砸脑袋,哎,不想了不想了!越想越烦!
独自折腾了一会儿,待平静下来,她长长吁了一口气,漫无目的的视线投向窗外深沉寒冷的夜色。有鹅毛白的雪花簌簌地扬扬落着,透着室内的灯光,有种透明的朦胧,静猛的渲染成一片,竟像是雾般的弥漫。
不知今夜有几人和她一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无来由的,她开始怀念起顾方泽的怀抱来。
常年的规律运动没让他练出一身发达的肌肉,他看上去有些瘦,但全身的肌肉出奇的精壮硬实,一点没有真丝枕头的舒适柔软,但她靠在上头,脸隔着薄薄的睡衣触到他的热热的体温,要不了一会儿就能睡着。他的身上不会有冷人的烟酒味儿,唯有像青草般干净纯粹的淡淡清冽,缠绕在鼻间,惑人,撩心。
想着回味着,心脏就像是被狠狠揪起来,一抽一抽的难以言喻的难过。
她很气闷难受,可是找不到出口和理由,她觉得自己就像笼中困兽,明明已濒临歇斯底里却无法发泄,这种感觉快把她逼疯了。
最后,她近乎神经质的咬牙,低声道,“顾方泽,你个小王八蛋!”他到底想拿她怎么样?
就这么坐在床上,蜷曲着身体,她抱着枕头,一边骂着顾某人一边失眠,不知不觉,直到天边渐渐发白。
她没想到顾方泽来得那么的快。
一夜无眠,她精神有些不振,下床到她房间的小书房看欧琳,那里临时改成了儿童卧室,宋轻蝶甚至很体贴周到的让管家去买了些毛绒玩具和芭比娃娃,满满当当地摆在那儿,招得小丫头的眼睛都直了,赖在那儿就不愿意走。宋轻蝶笑得轻轻柔柔,“你回婆家以后,这孩子总有一天是要一个人睡的,现在总得要她习惯才好。”
李涟漪便没再说什么,拍拍欧琳的小脑瓜,任由她去了。
小丫头想必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可爱有趣的玩意儿,一手抱一个,脑袋下还枕着个,睡得很香甜。李涟漪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时间还早,大概七点不到,没叫醒欧琳,她转身走出去,心暗想她的决定果然没错——哪是没错,简直就是英明至极。
梳洗一番后,她怏怏地走出房间,眼眶因睡眠不足而干涩发疼,她努力睁大快要耷拉下的肿胀眼皮,走廊铺着厚实的暗红绣金边的羊毛地毯,低调而奢华。她慢腾腾的踩过去,打算下楼找点吃的。就在楼梯扶手边,还没下楼呢,她只是很随意的,很漫不经心的抬了下眼睛,脚步就顿住了。
有些人,不管周围有多少熙攘人群,有多少良辰好景,总是能那么轻易地让人一眼就认出。顾方泽就是这号闪亮生物,连个背影都是清风朗月,疏影茕茕。
他正在站在楼下,背对着她与她的父亲交谈着,从父亲满意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该是对这个岳父极为尊重的。可单是看这背影,却是傲然贵气,有种旧时世家那种凛冽又不失收敛的气质。
搭在楼梯扶手的手指正在颤抖,明知他会来,她还是害怕,腿软得根本不敢迈下去。
怕什么?她已经想好对付他的法子,不用怕,不用怕。
正当她正暗暗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时,顾方泽像是感应到般,突然侧抬起头,直直朝她望过来。天花板悬挂的水晶吊灯照下的灯光,莹莹落在他眼中,像星子坠入一潭幽深的水,璀璨着暗下去。
那一刻李涟漪没骨气地想掉头落荒而逃。
——可逃到哪去?
该来的总要来。
有时候李涟漪真是佩服这个与她同床共枕快五年的男人,太沉得住气了!
瞧瞧那对话----
“是半夜的飞机吧?虽说涟漪难得回趟家,但我们总不会扣着她不让走,和你抢老婆。”话是这么说,李腾飞面上的喜色却骗不了人。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涟漪身子不方便,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微微一笑,应答如流。期间还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彼时她正坐他旁边的位置,捧着茶杯假装专心喝茶,那轻描淡写深寒陡峭的视线硬是让她生生呛着了。
之后的每分每秒都成了煎熬。她面前这两个正谈笑风生的男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丈夫,却让她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李腾飞念他女婿连夜乘机飞来,旅途劳累,让李涟漪带他回房休息。
李涟漪有点不适应,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类似少年期的叛逆心情,稳稳当当的坐那儿,低眉顺眼的喝茶,当什么都没听到。
在女婿面前,李腾飞顿时尴尬,“涟漪……”
语气中轻微的局促与拘谨让她讶异,抬起睫,竟在自己的父亲眼中,看到了复杂至极的暗光,像哀求,又像某种屈服妥协。
……这是,她的父亲?那个无所不能傲气逼人连当地政府官员都要争先巴结的,她的父亲?
诡异的感觉让她下意识看向顾方泽,他正如水般清淡的目光看着她,高深莫测,似乎是一直看着她,却没让她发觉半分。忽然心中就漫起一股子浓浓的化不开的强烈预感,可无论她怎么想,就是抓不住关键所在。
浑浑噩噩,她不知怎么的竟张口答应下来,待上了楼,进了房间,门被后面跟上来的人不轻不重地关上,她才猛地回过神,正欲转过头,却被一股力道,狠狠扼住了腰!
chapter22
“李涟漪,你又想逃哪去?死命折腾我好玩是吧?“顾方泽贴着她的耳朵,几近咬着牙沉声道。
他周身携着外头寒风白雪的气息,冷飕飕刺骨的冰凉,她和他离得那么近,腰际间强悍的力量,零距离的紧密接触让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细微呼吸中的隐怒,细细密密的喷在她头顶上。
她头皮发麻,却硬是镇定着扭过头,对上那双暗潮汹涌的黑眸。
“我没事折腾你做什么?你没听福妈说吗,我就是想带欧琳来见见我爸妈,”顿了下,她道,“我走前还给你打了电话的,可是你没接、”
而顾方泽漂亮的嘴角因她的话勾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紧紧凝住她,似乎是在研究她强自镇定的表情。
这么多年来,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从未变过,非常黑,没人能知道里头藏着什么,却有摄人的光亮,灼灼动人,说不出的逼人气场。
李涟漪捏紧了拳头。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的,“李涟漪,我不是傻子,你别逗我玩儿。”
“理由,告诉我你又逃跑的理由?我说过让你好好呆在家里等我,你非要逆着我的意,我的话是耳边风是吧?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斜睨着他,终于忍不住,冷冷地,“好好呆在家里,等你杀死我的孩子?”拳头捏得更紧,她的胸口起伏加快。
逆着他的意?太荒谬了,她不是他的禁脔,不是奴隶,凭什么做事都得经过他同意?其实从头至尾,他都是这样霸道独裁的人,连起码的尊重都不肯给她,独断专行比苏唯一更甚。只是被那看似无限纵容她的表面给掩盖住,以至于她一直都没察觉出来。
顾方泽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顾方泽,你也别把我当傻子,秦医生是吧?你倒是很会找人,首都最好的医生,做个小小的流产手术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注意到他神色微变,她越发讥诮道,”是,你聪明!我没你一半聪明!但这并不代表我就傻乎乎地让你给耍着玩儿,对,我回来还就是有目的了,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孩子,那是我身上的一块肉,你不心疼我心疼!你不要我要!我告诉你,这里是李家,不是你想干嘛就干嘛的地方,如果你非要逼我,李家三口都跟你没完!”
长长一段话吼下来,顺溜无比,压抑已久不得发的烦躁与抑郁终于等到宣泄,一刹那心中仿佛无限轻松畅快。这个小王八蛋,她当初是缺了心眼才那么听他的话,所以他就以为是理所当然了,以为她是只好欺负的病猫,连想都不想就企图操控她的人生。
顾方泽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她近乎挑衅的表情。
还在他怀中的这个女人,正挥舞着她锐利的小爪子,像只护犊心切的小母兽,朝他愤怒叫嚣。
眼睛睁得很大,恶狠狠的瞪着他,仿佛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和加菲被他不小心踩着了尾巴痛得炸毛跳起的表情一模一样。
真是…可爱。
一个荒唐的不合时宜的形容词不由自主地从脑海中蹦出,竟让他轻轻笑起来,连心脏都因这笑而微缩疼痛,似戏谑似自嘲,很快的,他道,“你就这么笃定爸妈会站在你这边?如果他们知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适合孕育孩子,你想他们会怎么做。”他慢条斯理的说,嘴角胸有成竹的笑意再次让李涟漪出离愤怒。
这人怎么可以这么无耻,即使她这样当面拆穿他,他居然连半丝惊讶与不自在都没有,更别说愧疚尴尬。坦坦荡荡,自若非常——她现在开始真正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在意她?
还是说程程的猜测错了,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通通都是假的,是在做戏,是在要她玩儿。
她肚子里孕育的是他的孩子,如果他真的在乎她,怎么可能忍心这么冷血无情的抛弃她与他的孩子?
他怎么忍心?
她的眼眸中慢慢涌上难以置信,胸腔最深处的某个角落,因这个模糊不确定的念头而隐隐作痛,喉头有些僵硬,她默了半晌,努力让紊乱的气息平稳下来后,才开口道,“你忘记了吗,我以前也曾有过一个孩子?”
顾方泽眯起眼,脸上笑意不复,“你想说什么?”
她眨巴眨巴眼,淡淡笑了,“我知道你没忘,那你一定还记得当年我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他没出声,瞳孔微缩,叫人看不出其中的情绪。
没等到回答,她也不在意,继续说道,“我知道,他们这么多年一直都心存愧疚,他们觉得对不起我,亏欠我,所以这回只要我开口,他们一定会站在我这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她尽力忽视心底的那份酸涩,轻轻从他怀中挣开,清清楚楚地,冷静理智地,“顾方泽,我很清醒,但我同样很自私,与其再一次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我宁愿再冒一次险,你也要相信我,为了孩子我能撑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知道的吧,我堕胎大出血,精神分裂症,割腕 …在巴基斯坦做采访的那一回,我们乘坐的汽车被恐怖分子劫持,还有上次乘飞机,遭遇乱流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后退开几步,瞳眸清亮地看着他,“你看,我没那么容易死,我造孽太多,享福太多了,老天爷没让我多吃点苦头是不会收我的。”
顾方泽稍垂下视线,良久至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他突然撩起了唇角,带着丝戏谑,带着丝自嘲,“你的口才倒是越发的好了。”
他一步一步朝她走去,她惊了惊,一时失措,条件反射地往后退,直至触到冰凉的墙壁,退无可退。
“当主持人几年,人情世故什么你没学到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功夫你倒是学了个十成十,”他伸出手抵在她身体的两侧,修长的身影覆下来,低眉看她,眼中有明灭不定的光,“我必须承认,你的话很有道理,你哪里是不容易死,你就是个祸害,老天爷不敢收你,只好让你遗臭万年。”最后几个字,完全是恶狠狠的,一字一字从牙缝挤出来的。
过去极少见过他这样,谁不知顾方泽向来就是不动声色,谈笑间灰飞烟灭的主。李涟漪脖子僵硬,扯开嘴角,“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可是,”顾方泽一瞬不瞬,嘴角犹自带着讥诮,可语气与眼神很平静地,“李涟漪,我无法冒着丝毫有可能失去你的风险,去要一个将来我可能会痛恨至极的亲生骨肉,”
他的口气真是相当平常,叙述平淡毫无起伏,她却在瞬间仿佛坠入梦境之中,身体系统的反应总是要来得更快,先于她的意识做出反应,心脏猛烈跳动不止,太快,让她惊慌失措。
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威胁我?”说出这句话她有片刻的心虚,底气全无。重点根本不在这里,他的意思是…
顾方泽胸口剧烈起伏了下,随即他气极反笑,眼波欲流,竟有了几分玩世不恭的味道,“瞧,你是不傻,你就爱装傻!纯一养不熟的小白眼狼,得,你说得没错,我是在威胁你,你听好了,我现在明明白白的警告你,威胁你——如果你敢给我死了,就留个孩子,我一定把他(她)往死里折腾,让你在天上都不得安宁。”
顾方泽略顿,见她垂着眼睛不看他,嘴角终于沉冷,他是真的动气了。
他声音低沉缓慢,挑起的嘴角似冷笑,“面对苏唯一,你永远都会自乱阵脚,而面对我,李涟漪,你装傻的功夫是一等一。我无法肯定你是否对我有感情,可是我愿意等,最开始喜欢上你的是我,到了最后,你还是我的。”
李涟漪心跳如雷,耳边轰隆隆炸成一片,他的话太具有冲击性,让她连思考的能力都消失,而此时又听到他说,“但我高估了我的耐心,不光你自私,每个人都有自私的一面,这样得不到回报的付出,总有个底限,李涟漪,我告诉你,除了生养你的父母,没有谁会无缘无故无所求的对你好。”
这样的语调才是真正的云淡风轻,字字重锤,字字冷酷,却是那么随意,清俊漂亮的脸上平静得近乎漠然。
她看着他漆黑深邃的眼睛,咬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今日的坦白让她像置身水深火热之中,忽冷忽热,而现在则是彻彻底底的手脚冰凉。
或许是她的脸色真的太差,嘴唇都咬得快要出血了,顾方泽目光不禁微微一动,然后,悄然柔软了稍许。半晌,他敛下眉眼的薄怒,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几近妥协的叹了口气,轻声道,“怎么长这么大了,还是孩子心性?我只是告诉你,现实就是这样的,没有人会永远守着一个心里没有自己的人一辈子…还有,傻瓜,不是你以为不会死,老天爷就真的不会来收你的。”
而他只是想想这种可能性,想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李涟漪,就已经觉得疼痛难当。
李涟漪完完全全的怔住了,小心翼翼的呼吸,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得稀薄,她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会因缺氧而窒息而亡。
她很混乱,脑子搅成了浆糊,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失去孩子,要么失去他。两者二选一,而他告诉她只能选其中一个。
手足无措,太纷乱的心绪让她几乎承受不住,眼中酸涩难当,忍了半晌,最后还是放任泪水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朦胧的泪光之中,她能清晰地看见他眼中原本灼灼跳动的光芒在渐渐的变冷,突然就有种莫名的情绪在脑中,心中汹涌澎湃起来,越来越猛烈,势不可挡,好似一团在阳光下即将消散的雾气,她只是想抓住一点,留住一点,不管这是不是徒劳。
冲动之下,她飞快地伸出手反握住他的手腕,强忍着哭意,隔着泪光看着他道,“你让我想想,你让我好好想想……别逼我,先让我好好想想……”
她一遍一遍的重复,紧紧扣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陷入他肉里去,可她于懵懂中隐约明白,如果不再做点什么,她会失去很多东西。
别逼我……
顾方泽抿了抿唇,一丝淡淡的,不知名的笑意直到眼底。这只小白眼狼,她可知,她已经将他逼得完全不像原来的自己。
他没说话,李涟漪恐慌更甚,眼泪这下再也收不住,啪嗒啪嗒的直往下掉,那种细密的痛觉又回来了,她想混蛋顾方泽怎么这么坏,非要把她的眼泪逼出来才罢休。
顾方泽就立在她面前,可她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糊,看不清他的表情几何,只能紧紧拽着他的手腕,手心濡湿滑腻,抓不稳,她就拽他的衣袖。
自从苏唯一真正离开以后,她从未如此狼狈不堪。
过了半晌,只见顾方泽垂下眼睫,笑了笑,低低的,“李涟漪,也就你有本事,让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的吻冰凉冰凉的落在她额上,眼角,唇边,吻去她大粒大粒的泪珠,却没有过多停留,浅尝辄止,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就离开了。
最后他说,“好,我答应你…你别哭了。”
时间一晃,几天就过去了。
以工作狂着称的顾总顾大少爷,就这么在李家混吃混喝了好几天。
日子平静得似乎那天早上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顾方泽果然说到做到,完全无事人一样,连看向她的目光也一如从前,淡淡的,温温的,像杯波澜不惊的白开水。
相处的方式也没变。
晚上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盖同一张被子,却颇有默契地隔着一定距离。
而有一天,她从沉沉睡梦中清醒,睁开眼惊悚的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他怀里!
手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衣襟,一条腿还不雅地架在他的腰上,目光游移而上,对上一双清醒漆黑的眼,然后,傻了。
大眼瞪小眼,几秒钟后,李家大宅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但很快就被奇怪的唔唔声取代,渐渐恢复了安静。
别误会,没发生啥OOXX的和谐事件,她只是被某人捂住了嘴巴而已。
“明明是你主动投怀送抱要对我霸王硬上弓,我还没怎么样,你喊个什么劲?”他皱眉,低声斥道。
“ ……”那个早上,李涟漪有了个新绰号:红烧基围虾。
欧琳越来越适应在李家生活的日子。其实这孩子当真聪明灵精!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流,人长得好,又总乖乖的,跟小白免似的,很快就博得宋轻蝶的欢心,偶尔李涟漪也能在她母亲脸上看到一抹久违了的,淡淡的快活。
李家上上下下管家仆人的心也让这丫头给拴住了——说起来也简单,凭着不咋地的跛脚中文,清澈大眼乌溜溜的转,俏生生一口一个大叔大婶,阿姨伯伯,哥哥姐姐,简直甜到人心里去。
连原本连欧琳的到来都显得有些漠不关心的李腾飞,在见到她时也会将脸色放柔。
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
李涟漪心想,然后,心情就像室外逐渐放晴的天空,好起来。
d城现在也算得上是中国的一发达城市,虽然开发得晚,但财富累积的速度曾一度被国内外媒体惊叹为奇迹。尤其是近几年,d城如雨后春笋冒出的新贵不在少数,且正在渐渐取代那些老牌企业财团,成为d城主要的经济推动力量。
众所皆知,自然资源匮乏,经济基础差的d城如今的支柱产业是房地产开发。房地产市场飞速发展所产生的巨额暴利让房地产商们赚得盆砵满满,腰包鼓鼓——当然,高收益的同时也意味着高风险,一夜之间暴富跻身福克斯财富排行榜与数日之内企业由繁荣走向破产股价跌停板的比率几乎相持平。优胜劣汰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为了维持生存,d城众多房地产公司竞争激烈之程度,也是其他城市无法比拟的。
“炎阳地产”也是d城数一数二的大集团,本来就是世家大族,家族代代经商,积累的财富与名望皆为人望尘莫及,后将主要资金转移到地产行业后,很快就踏入业界一流行列,与“腾飞”并称d城经济巨塔。
“炎阳地产”目前的当权者是单远谋,人如其名,是个极有经商头脑的精明商人,传统家族企业性质的单家在改革开放三十几年,不但没有被市场经济和不断涌进的外国资本挤垮,反倒依靠其带来的国际资源与善用政府的鼓励性政策,迅速转型为股份制公司,并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股票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股票上市当天就创下纳斯达克十年未曾有过的交易记录,国际影响力直线攀升,“炎阳”也很快将公司总部搬到美国扭约,转移战略目标,成为中国国际派地产公司的领头人。就这点来说,单远谋功不可没。
为庆祝六十大寿,前段日子单远谋回国,并向d城及临市的各大知名财团企业的在位者、政府官员等具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发出邀请函,以期莅临其寿宴,并告知有重要事务要宣布。此消息一经发出,迅速掀起了轩然大波,媒体新闻竞相报道,人人以能拿到宴会邀请函为荣耀。
作为“腾飞”企业的老总,d城的首富,李腾飞自是收到了由单远谋亲笔所写的邀请函,单家掌权者在函中诚挚邀请他与他的家人参加他的六十寿宴。
“方泽,你看,这……”
李涟漪醒来时,身边已是空荡荡,没人烦她,她就乐在床上多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的下床洗漱,换衣。
下楼就听见她的父亲与她的丈夫交谈的声音。
不由稍停了脚步。
“爸,“炎阳”虽实力雄厚,但工作中心不在大陆,暂时无法对“腾飞”构成威胁,依“炎阳”现在的动向,我认为,单远谋重新回到中国市场的可能性并不大…”好听清澈的嗓音略略沉吟,“与“腾飞”没有直接的竞争关系,单远谋不是傻子,既然不想与您为敌,那么,”含笑,下结论,“自然是想与您结为同盟。”
李腾飞稍作思考,亦觉得有道理,颔首,“你说得对,“腾飞”现在虽没有计划全面进军国际市场,但多一个盟友,总要比多一个敌人要好些。你认为呢?”
“爸的意思是,应邀参加单远谋的寿宴?”顾方泽淡淡问道。
李腾飞笑得有些不自然,僵硬地说,“不,我只是认为赴宴或许会比较好些……”
顾方泽却温和笑笑,“爸既然这么说了,就这么办吧。”话音落下,眼角余光就见李涟漪已经下楼来,黑眸闪过一道诧异,转瞬就站起身,迎着她道,“怎么下来了?你睡得晚,该好好补觉才是。”明明是皱着眉头说的,可李涟漪似在他眼中看到了一层薄薄的笑意,怔了下,才恍然知道他的意思,再瞅了眼李腾飞,正清咳了声,神情掩饰般的,“有孩子了,还是小心点为妙。”
昨晚不小心擦枪走火的场景不受控制地一幕幕从脑海中飞快掠过。
顿时面红耳赤。
不要脸的混蛋!
暗自翻白眼,冷却脸上火辣辣的温度,她当作完全没听到,随口问道,“你们在聊什么?”心中隐隐有些疑惑,为什么父亲做决定还得经过顾方泽的同意?
顾方泽淡淡地笑了笑,一双眼漆黑发亮,看着她目光清湛,“后天有一场宴会,我可否请你做我的女伴?”
周五晚,“炎阳地产”老总单远谋的生日晚宴上,京城赫赫有名的正黄八旗子弟顾方泽,“盛世”集团总裁顾总偕同妻子李涟漪的出现,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倒也不是说有多尊贵多高高在上,只是实在是稀罕!只要身处d城上流社会的人大多知道,自四年多前,本城首富李腾飞的掌上明珠李涟漪嫁到顾家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没事找事,无聊时聚一块儿闲磕牙谈八卦,向来是上流社会不少纨绔子弟与贵妇小姐们的共同爱好。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年前李家发生过什么事也不是完完全全的压下去了,多少有人知道些内幕。这圈子就那么大,传来传去,以讹传讹,于是就成了无聊人士的饭后谈资。
今日李家大小姐的出席,倒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关于李涟漪“作风不良品行不正,为其父李腾飞所恶,嫁入显赫的顾家后,丈夫顾方泽花心风流,家中红旗不倒,外面红旗飘飘……”的传言不攻自破。
瞧瞧,人家哪里“作风不良品行不正”了?那言行,那举止,那嘴角恰到好处的微笑,那气质,明明就是名门闺秀的主!即使怀有几个月的身孕,腹部凸出了些许,但身着希腊式高腰白纱裙不施粉黛的她站在英俊漂亮,矜贵优雅的丈夫身边,倒没被盖掉半分风采,清丽脱俗仿若百合。
而说到她的丈夫——哪花心了?妻子有身孕,于是人家少爷从下车伊始,一直到进入宴会大厅,从头至尾都是小心翼翼地护着的,看似不露痕迹,但那专注的视线却瞒不过大伙儿雪亮的眼睛,不像是假的嘛!而那披在香肩上西装外套,简直就是顾少爷心疼老婆,担心老婆玉体着凉的明证。
夫妻两人靠得很近,时不时地还贴着对方说着悄悄话,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浓情蜜意着实羡煞旁人,嫉红了一干贵妇小姐的眼。
而此时众人眼中的“名门闺秀”李涟漪,正面带淡淡的微笑走向此次宴会的主办人单远谋,一边压低了声音,磨着牙用仅有自己和身边的人才能听到的音量道,“我爸收的邀请函,你拖着我来掺和干什么?”她完全是被骗着来的。
那日早餐,她想都没想就回绝了他,原因无他,这几年不在d城,联系也断了,以前认识的人现在大多都疏远了,若是见了面,无话可说反倒尴尬。
再说以前她年纪小,不懂事,说话做事不留情面,想来得罪的人不少,她虽然没有回来,但也猜得到关于她的流言蜚语肯定传得很难听——一想到这个,更是兴致缺缺,谁愿意吃饱了撑的,主动凑上去让人冷嘲热讽打击报复啊?
深冬时节,天色晚得早,所以还没吃晚饭呢,顾方泽就以散步为由,将她拖出家门。面对她的质疑,这厮慢悠悠地说,“d城这几年变化很大,咱俩都不熟,太晚了怕找不到回来的路。”
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道,“那就不去散步了。”
义正言辞,“不行,孕妇必须坚持每天适量的运动,对身体才有好处,还是说,”挑眉,淡淡一笑,“你想用其他的运动来代替?”
“……”接着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拉出门,紧接着很快被塞入一辆轿车,风驰电掣还没几分钟就到了家造型馆,没化妆随手拿了件服装就让她换上,再然后又是疾风骤雨,待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驶向单家别馆的路上了。
对此,明显就是预谋已久的某人的解释同样是压低了嗓音,学她,“怎么,女婿代表岳父大人参加不合情理?”一手环住她的腰,面无愧色,表情一派淡然随意,“人常说总呆在家里就容易胡思乱想,我这不是怕你闷么?咱不散步了,改散心。”
一番话说得意味深长,李涟漪狐疑地斜睨他。他亦与她对视,墨色的眼睛璀璨如暗夜的星子。
正巧来到今晚的寿星面前。
李涟漪小时是见过单远谋的,但时间实在是久远,起码十来年,加上后来单远谋与妻子儿女一家几口移民美国,只留下单家的近亲远戚在国内打理其他的事业,所以她对单远谋一家子的印象非常的模糊,连轮廓都想不大起来。
但单远谋明显是记得她的。本来正与身旁的亲信说着什么,回头见着了她,也没多大诧异,朗朗一笑,眼角深皱出和蔼亲切的纹路,像个慈祥和气的长辈似的,“这不是李家的小宝贝涟漪吗?过来,让单伯伯看看,都长这么大了——还记得上回见到你时,你还是个刚到我膝盖的顽皮小丫头!”
李涟漪迟疑了一会儿,嘴角僵硬地弯了弯,努力做到笑容自然,才开口道,“单总,这次我代表我的父亲前来,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事业红火——”停了停,伸出手掌对向身旁的男人,又温温笑道,“这是我的丈夫,顾方泽。”
不愧是征战商场多年的老狐狸,她刻意疏离有礼的态度并未对他的表情产生丝毫影响,仍是笑眯眯地,从善如流的顺着她的介绍移了移视线,在顾方泽身上定住,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上下打量,不动声色。
顾方泽神态自若地伸出骨节修长的大手,微微一笑,“单总,你好。”
单远谋伸手与他交握,并无倚老卖老之态,笑着说道,“抱歉,第一次见面怠慢了,原来你是涟漪的丈夫,真是好福气!当年要不是犬儿早夭,我和老伴还巴望着涟漪进单家门呢。”谈及“犬儿早夭”时,单远谋饱经风霜但风采依旧矍铄的脸孔上,有几丝惆怅伤感停留了须臾。
李涟漪怔了怔。单远谋的长子单知远十年前在美国因车祸丧生的消息,传入国内后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至今后来的许多年,这事儿还常常被人提起,所以她也是略知一二的。以十五岁稚龄被哈佛大学破格录取的天才少年,因为一场意外就此陌落,只要是惜才之人,都会为止唏嘘惋惜。
“单总说得是。”顾方泽应道,又说,“这次来得匆忙,没准备什么好礼,望单总海涵。”
李涟漪一听,抬起头悄悄瞪了他一眼。
来得匆忙?切。
从接到邀请函到把她骗来,十二个小时总有吧,有时间想法子忽悠她,还腾不出点时间准备礼物——其实说白了就是从心底压根没把人家放在眼里,连随便应付应付的功夫都免了,一句话就想敷衍过去。
单远谋摆摆手,不在意道,“准备什么礼物,太见外了,你们能给面子参加我这个老头子的宴会,我已经很高兴了。”言辞之间并未提及邀请函的受邀人李腾飞为何未出席,反倒是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抚掌道,“看我这记性,我这大把年纪敢时髦学年轻人办生日宴会,实际上是我的养子提议的,这次请你们来的原因,主要也是为了介绍他给你们认识。”
chapter23
话音甫落,似有人影朝着这边走来,李涟漪有感应连忙抬头,一眼便从衣香鬓影人群攒动中,轻而易举地看见那道熟悉修长的身影。
她讽刺地勾了勾唇。
真是,人生处处皆相逢。这个世界太小,相识的人兜兜转转,总会因各种机缘巧遇,叫人来不及反应,无处藏身。
杜程程自从知道有苏唯一这人的存在后,曾多次对她的执迷不悟表现出浓浓的不解和强烈的鄙视。杜程程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一个除了皮相不错能力不错以外,几乎处处都不如顾方泽的男人痴迷念念不忘,将人生中最美丽的那段年华,就这么毫无保留地挥霍浪费在一段无望爱情的作茧自缚中。
说实话,她也相当鄙视自己。
女人天生就是种娇情的动物,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而苏唯一,就是她此生再得不到的“东西”。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在异国昏暗的酒吧,这个男人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邪气不羁,眼里跳动的火焰冰冷而火热,他走向她,拍拍她的脑袋,用轻佻的语气认真说“李涟漪,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当时他一手插在兜里,或许是因为天气热了,他的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在手腕上,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臂。然后他优雅自得地与她擦身而过,消失在一团白色雾状的朦胧光晕之中。
他将她带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是他让她明白,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可以这么的痛并快乐。
那是李涟漪有生以来第一次动心。
爱情本来就是没有道理、说不通的东西,有时候喜欢上一个人,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优秀,多完美,只因为这个人能让你在某个瞬间,心悸动得酸痛不已。
从小就有人说李涟漪傻。虽然她脑筋转得快,鬼主意一大堆,机灵古怪狡猾得像只坏猫,但实际上她很容易钻牛角尖,套用后来很流行的话来说,这小妞就是一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也要撞得头破血流才罢休的主!
苏唯一刚走那会儿,每次看到有关他的一切她都会狠狠的疼一次,痛恨还是伤心埋怨,至今她仍不愿去分辨这种心疼里,到底是哪一种占的分量更大。她只想记得他的好,只想记得那些美好的曾经。
可任何往事总有个头,等到无所回忆的时候,曾经那么喜欢的人,即便那人今日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跟前,心动的感觉也早已不在。
“当着我的面直勾勾的盯着别的男人,小心我会吃醋。”悦耳清朗的嗓音附在她耳边低低道,李涟漪略一抬睫,顾方泽正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珠子注视着她,瞳眸里含着淡淡的笑意,但表情却是极为认真,一本正经。
水晶吊灯洒下的清冷光线如月光般柔柔铺在他年轻俊秀的脸上,皮肤好得惊人,那么近的距离,她甚至能将他根根分明的浓密睫毛数清楚。
明知道他是在做戏给人看且顺便戏弄她,但心头仍是忍不住微微一跳。
过了一会儿,她转开视线,清了清嗓子,没好气道,“吃醋?我看是吃错药了。”
她声音不大,但也绝不低,顾方泽自然是听见了,却只是微微笑了笑,看上去他的心情并未因苏唯一的到来而改变多少。当然,除了隔着她腰际上的那只手稍加重了力道以外。从外人的角度看来,这完全是赤果果的独占欲啊独占欲。
众人皆心领神会,暗叹不已,瞧瞧人家李家千金,真是御夫有术啊。
而那双修长干净的大手,带着轻微的,仿若室外融雪的凉意,却又仿佛那么的坚定可靠,里头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叫人温暖平和,直至心如止水。
心因他的举动暖了一暖,瞥一眼身旁的某人,李涟漪顿觉欣慰不已。还算这厮有点良心,够淡定,给她和她老李家都大大长了把脸。(作者:女儿,你确定不是老顾家的脸吗?)
连头都没回个,某人心安理得地接收她隐晦的感激和赞赏,薄唇轻吐,“感谢不必,就你这点出息,我扶着你是担心你见了旧情人腿软,到时候失态了别告诉人我认识你。”目不斜视。
德行!
李涟漪低低嗤了声,“小样儿,快奔三一老男人,还会害羞了。”说句甜言蜜语哄哄她就有这么难?他不说她领会个毛啊。就因为他这态度,活该让她这么多年来愣是没瞧出他对她原来是早有企图——话说回来,人能闷骚到他这个地步,也挺不容易的。
“你说什么?”语气不善,波澜不惊的口吻危险至极。
“……”
“出息。”这回轮到顾某人得瑟了,凉凉地瞟一眼识相闭嘴还冲他无辜耸肩的女人,深眸里闪过一道不易觉察的淡淡笑意。
苏唯一并非孤身前来,他的身边还有一位相貌极为出色的女子。俏丽动人,明眸晧齿,一头漂染过的中分栗色大波浪长发随意地搭在肩后,是位绝色佳人。美人儿倚在英俊挺拔的男人身边,色若春晓,眸中波光微微晃动,竟是说不出的荡心夺魂。
待同样出色亮眼的两人走近,单远谋逐一介绍了番,紧接着又笑着出声道,“你们几个年纪都相仿,想必会有很多共同话题,年轻人多认识一下也好,我这个老头子就不掺和了。”
李涟漪记得单知遥。当年那个总让她欺负得涕泪横流哭着回去的丑小鸭,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白天鹅。显然单知遥也有印象,初见她时也有几分尴尬,但随即笑了笑,礼貌客套地和她打了招呼,又转身,皱眉对身旁的男人道,“唯一,这里不好玩,我和爸打个招呼,我们出去外面走走吧。”
撒娇任性的口吻让李涟漪怔了几怔,这才看向一直缄默不言的苏唯一。
见他皱着眉,略显不耐烦道,“听话,别忘了这是爸的寿宴。”或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亦回望过来,对视几秒,他率先开口,话是对单知遥说,可眼睛却一直紧紧地定在她身上。
他说,“听说李小姐是你的儿时玩伴,你们俩这么久没见面,想必生疏了不少,既然你嫌闷,不如与李小姐叙叙旧,联络一下旧情吧。”
李涟漪眨了下眼睛,见了故人的什么情绪都跑光了,唯有想笑的冲动。
儿时玩伴说得是没错,但单家小妞当年被她欺压得那么惨,定是打心底恨透了她——旧情什么的没有,旧恨拿不准一箩筐!
下意识地看向自个儿身边的男人,从单远谋走后就一直扮着深沉呐,这会儿也是一脸的高深莫测,见她眼神瞅过来,微微一笑,道,“苏先生说得不错,涟漪,你和单小姐多年不见,也是该好好聊聊。”
真是。
莫名其妙的男人啊。
—— 这两个男人在打什么主意,上回还在公众场合大打出手呢,这回口径居然这么的出奇一致,急着赶着把她推给“儿时玩伴”,然后两个大男人就这么丢下各自的女伴,哥俩好似的走一边去了。
好看秀气的眉头纠结不已,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打不相识?
强扯着和善温良的笑容和单知遥聊东聊西,叙旧变成了瞎扯,从d城的天气聊到某某国际巨星心脏病猝死,李涟漪心思早就不知飞到哪儿去。
古人有云,话不投机半句多。李涟漪眼下正处于这样的尴尬境地,她也不是好虚与委蛇的主儿,几句聊下来,兴味索然,想来想去也没话题可说了,再看单知遥强忍着不耐与她扯淡也挺辛苦,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尿遁之。
回头就见单小妞大大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表情,低叹一声,心道单姑娘你以为我就待见你愿意跟你扯淡么?我看你大把年纪还学丫头片子小鸟依人撒娇嘟嘴心里更嗑慌着呢。
脚步不停,她悄悄的将囤积在胸腔里的郁气深深吐出来。
可不嗑慌着吗?!
从前看谁都是冷冷酷酷,疏远不客气,唯有在她面前才会有那般不耐却亲近纵容的男人,现在,她终于不是他的唯一了。
也或许,她从来就不是。
想着,心里越发的不好受起来。也就不好受而已,没有别的其他。
这么说吧,她确定对苏唯一,她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那份感觉,可也见不得他对别的女人好。
她上初中那会儿,在路边看见一只弃猫,被装在简陋的纸壳箱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凌乱衰败的叶子,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看着她,水汪注的,惹人心怜。彼时虽性子泼但还算得上天真可爱的李涟漪一时善心大发,又想起母亲不喜猫狗一类的小动物,想来想去,将小猫连带箱子一起抱到个安全隐蔽的角落,每天给它带好吃的,还用干净松软的锦花代替脏兮兮的纸末碎布条垫在箱子底部,以求小猫能住得舒服。那时她家冰箱里的鱼罐头常常不翼而飞,有一次专为李家洗衣服的宋大妈,上趟厕所回来,就发现自己刚刚晾在外头晒太阳的枕头,眨眼就不见了…
“鱼罐头和枕头神秘失踪”事件,至今仍是李家的未解之谜。
总之,为了那只小猫,李涟漪可是干了不少坏事。可后来有一天,她按照平日惯常的时间去看它,以往乖巧听话,还会喵呜喵呜舔她手心的小猫儿却不知怎么的,一爪子下去,就在她手背上狠狠抓了一道。
chapter24
娇生惯养的李涟漪几时受过这种罪?还是让她掏心掏肺死命儿对着好的给欺负了。当即眼眶就红了,又舍不得真的一脚踹过去,磨蹭了几许,最后嘴巴一疼,踢踢踏踏怒气冲冲地回家去了。
再后来,她在去上学的路上又看到了那只小猫。让一个清秀少年小心翼翼的抱着,猫儿出奇的听话,窝在新主人的怀抱里弱弱的喵呜,间或舔舔主人的脸,痒得少年躲闪着笑个不停。
那天,李涟漪学都不上了,哭着回家。之前小猫抓得她白嫩嫩的手背出血,疼得厉害她都没哭,可那当儿她眼泪吧嗒吧嗒掉个没完没了,任由父母怎么哄怎么心疼都无济于事。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背叛与抛弃的存在,她怎么也想不通,明明那么依赖她的小东西,为什么转眼就不要她,转投到别人怀抱里去了?
一一回想起来,那会儿的委屈伤感,惆怅不甘,竟和现在的心情诡异的相似。
和被人抢了自己最最心爱的玩具后那种悲愤交加有得一拼。
思绪至此,李涟漪回神过来,不由在暗地对自己这种阴暗变态的心里表示深深的鄙视。自我唾弃了一会儿,她搜寻的视线在会场转了几圈,都没找到那两人的身影,隐约觉得奇怪,当下决定找人去。
后来李涟漪常常想,如果她不心血来潮去找人,如果她吸取以前偷听墙壁必遭报应的教训,如果她晚上个几分钟再过去,那么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一年后。
这里是有“中国最美丽的乡村”之美誉的婺源。此时正是初春,乍暖还寒,因不是节假日,所以游客并不多,但婺源湿凉清新的空气已经让曼曼花香充盈,沉甸甸的,如佳酿般叫闻者沉醉。
一路而行,典型的江南小镇,处处可见的廊桥小河,青白石板,青林古木之间处处掩映着飞檐翘角的民居。弯弯曲曲的小巷子走完一条又是一条,巷子里也住着人家,老人们坐在门口,抱着小孙子小孙女,笑呵呵的聊天闲磕牙。以为游客摆渡为营生的船夫船娘们支着竹嵩,在渡口自得其乐的唱着婉转动听的江南小曲小调儿,说不出来的悠闲自在。
有人说,这里是最后的香格里拉。
一个穿着简单的长袖t恤牛仔裤,脚上踩着帅气马丁靴,背着个与其娇小的身村全然不符的巨大旅行包的短发女子,拿着张手给地图在婺源大大小小的卷子里转来转去,在第八次又回到原点后,终于忍不住从口中爆出几句国骂,黑着脸低咒,“他奶奶的死女人看我找着了怎么收拾你!”
各位看官猜得没错,这位风尘仆仆,一脸气急败坏的姑娘,正是杜程程。
你想想,b市到婺源啊!中国那么大的地方,又怕某某人会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她连飞机都没敢搭,躲躲藏藏绞尽脑计,最后还是买了张火车票,愣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火车呼啦从中国北部跑到南,千里迢迢叫她那个心力交瘁!
可怜她饱受颠沛,屁颠屁颠地跑来了,没想到居然会在婺源本地迷了路。
现在只要一想到当初自个儿脑子一热二话没说,挂了电话就开始收拾行李的二百五行为,杜程程就恨不得捶胸顿足,悔得肠子比那春天的竹叶儿还青。真想叫嚷句“他妈的这啥破地儿小道咋这么多!”。
可又怪得了谁呢?
这心肝都让野狗给吃了的小妮子,一年前很时髦地学了把非主流,好端端从娘家回来后的第二天就离家出走了。谁也没告诉,谁也不知道,走前只留下一张答了她大名的离婚协议书,之后就杳无音信。无奈顾李两家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却连一个人都找不到。
当然,后来她也无意听说,其实是顾家的那位小爷暗中授意,故意拦着不让找呢。本来道听途说是没什么可信之处,但这话若是从顾小爷的铁杆哥们尤鸣口中听到,那么真实性可就大大提高了。
说来也巧,那是那个女人消失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她的不告而别,毫不夸张的说,几乎把整个京城都折腾了个遍。虽说顾家二老平时对这个儿媳不冷不热,但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好端端的一个人不见了,这可不急坏了。李家的两位则是又急又怒又慌,心想肯定是顾家对女儿做了什么,要不然在d城还好好的,怎么一回婆家就是离家出走…
卫放古小鱼彼得一干好友同事也急,生怕她会出什么意外。
总之,乱成了一锅粥。
而身处这个漩涡中心的顾方泽,李涟漪失踪那天他开着车在整个城市兜兜转转,走遍了大大小小的街道,查遍了各处的出入境记录,无功而返后,回家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管人怎么叫怎么劝,就是没应个声。那失魂落魄样儿,让本来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杜程程也有几分不忍。
人只道他是爱妻心切,承受不住打击。可谁也没想到,三天过后,从房间出来的顾少爷仍是那样疏朗贵气,衣服整洁服帖,三天不吃不喝,但气色如常,步履平稳风度翩翩。情况之诡异,让目击者福妈惊得下巴掉地上半天捡不起来。
很多年后,已是资深言情作家的杜程程淡定地下结论:这对夫妻的大脑构造与人类的完全不同,所以他们的所作所为,以常人的思维是无法理解滴。
一年前唯一知道李涟漪有离家出走的念头的人,是杜程程。事情发生的前一个晚上,李涟漪一个电话吵醒了睡得正香的杜程程。当时的对话是这样的。
“程程啊,我现在忒怀念咱刚刚认识的那会儿,你说咱这缘分是不是天定的啊?好巧不巧就咱俩撞上来,怎么就不是其他什么阿猫阿狗,我还省得赔手机钱,你个破诺基亚怎么这么不经摔,我手指头都没挨着,就让你给讹了…“
“李小姐,”杜程程一头黑线,当即打断某个大晚上打电话来骚扰她而且不知所云的女人的念叨,阴测测的问道,“你别告诉我,这么晚你打电话过来,就为了怀想当年?告儿你,如果你敢答个是,赶明儿我就去收拾你。”
那头轻哼,懒懒道,“就你这暴脾性,怪不得总被甩。”
“女人,你活腻了是吧?”杜程程悲哀地发现,在李涟漪数年如一日的毒舌迫害下,她已经养成了一生气就笑的习惯。越是生气越是想笑,真他奶奶的莫名其妙。
“哪能啊,世界如此美好,风景都没看完,我怎么舍得死?”
“……好吧,你说啥就是啥,那么现在我可以请问,小姐您到底打电话给我干嘛?”
“你不已经知道了吗?”
“什么?”
“怀想当年呗。”李小妞笑得可欢畅了,杜程程只感觉额际一阵一阵的抽筋,张了张嘴巴,心想再不爆发下,都对不起辛辛苦苦生养拉扯她长大的爹妈。
“李涟漪你!”狮吼在即,李涟漪却在电话那头,语气急转而下,微微叹了声,“别说,程程,我是真舍不得。”没头没脑的说完了,没待杜程程反应过来,她就轻轻挂了电话。
再拨过去,已经是关机了。杜程程当时就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不过转念一想到李涟漪的累累前科,脑仁儿就一阵发疼。别人不说,这死丫头就常常爱干此等缺德事儿。
越想越气,杜程程索性啥都不想,重新爬回床,被子一蒙,睡她的回笼觉。
她没料到,就是这么一念之差,让那通电话成了李涟漪对她的最后告别。
不过也就因为那句“世界如此美好,风景都没看完,我怎么舍得死?”,杜程程敢拿项上人头保证,这丫铁定是在哪个风光秀丽的桃花源逍遥快活着呐。这一想通,对于李涟漪是否会出事或是寻短见一类担忧,她杜大侦探向来是抱以不屑冷笑。
那女人教训受多了,自讨苦吃自作自受这类的傻事也不是没干过,人犯傻吧,也不会总踏入同一条河流,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
杜程程至今不解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这个闺蜜好友不管不顾,丢下一切远走他乡,连个信儿都不留下?
后来无意撞见尤鸣和唐婉,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全了,虽仍不知来龙去脉,但她可有十成十的把握可以肯定,她闺蜜这么一出,绝对和顾家大少爷脱不开关系。
李涟漪是一出名护短的人,不管谁对谁错,只要她觉得谁更亲近她就向着谁,杜程程在这方面潜移默化,好的没学到啥,一听就认定是顾方泽的错,不分青红皂白就找上门痛痛快快职责了一通,口水都快骂干了,不料那身经百战的主儿纹丝不动,淡定问她,“你现在有她消息了吗?”
“没。”废话,有她还骂个p啊,杜程程翻了个白眼。
“那好。”前一刻还让她骂的狗血临头的顾某人微微一笑,真是倾国倾城。就在她愣神之际,顾某人气定神闲手一挥,将眼前的大门狠狠关上,险些没撞上她的鼻子……
这不,那小白眼狼终于肯给她打电话了,在她的使劲浑身解数威逼利诱下也不清不愿地交代了一年来的“藏身之地”,说是在婺源,她可不高兴嘛,冲动之下连百度大叔都没请教就过来了。
哪里知道婺源这鸟地方虽小,可房子啊巷子啊多的惊人,她一路走走停停,逮着人就问,可愣是没找着李涟漪说的那个地址。
直到傍晚,暮色四合,夕阳将婺源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染成温暖的橘红,杜程程终于筋疲力尽的在一栋黑瓦白墙的民宅前站定。
民宅的外观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不是一般人住得起的。她就说嘛,那女人怎么舍得让自己跑那么远来受罪呢?
抹了把汗,杜程程笑起来,露出森森白牙,“李涟漪,你的好日子也该到头来吧。”
chapter25
我们回到一年前,故事开始脱离预定轨道的那个夜晚,露天阳台之上,银白色的月光皎皎如水。
李涟漪靠着栏杆,仰起头望天。还不到晚上七点,但夜幕已然黑沉,气象预报说近日都是雨雪天气,可今晚却出人意料的晴朗,还能看到缺牙的月亮。
单家的豪宅修建在半山腰上,视野角度极好,极目眺望,d城这座古老而年轻的城市被淹没在苍茫青暮的雾霭之中,距离太远,初上的华灯缩成一个个小小的星点,又让山雾氤氲成朦胧模糊的光球。
李涟漪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
别墅内已经开始了热闹的舞会,歌舞升平笑语喧嚣,从维多利亚音乐学院毕业的单家千金单知遥一首钢琴曲惊艳全场,谄媚赞叹恭维惊呼掌声不断,寿星单远谋豪爽朗笑接受贺礼与祝福,上层社会的名流们齐聚于此,带着各式的面具游走其中,扮演最有利于自身的角色。
那些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字字不落的传入她耳中,却听不大真切,总像隔了层膜似的,后来声音越来越嘈杂,扭曲混合成嗡嗡的噪声,拉扯着离她越来越远,最后什么都听不见了。这个人声鼎沸的世界在她脑中被硬生生的切断,远方重归一团柔和安静的模糊,她忽然不愿意去思考,所以只能靠不停的回忆去填满大脑的空缺。
年幼的她被父亲宠上天,他说即使是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摘给她;十六岁,她收到的生日礼物是“腾飞”企业百分之五十的股权,那几乎是李腾飞的大半身家。除了家人与律师,没有人知道“腾飞”企业最大的股东其实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第二次见到苏唯一,他坐在办公桌后,单手撑着下巴,目光犀利如剑上下打量她许久后,用懒洋洋的高傲的足以激怒她的口吻道,听说董事长的女儿傲慢娇气,总用鼻孔看人,今天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二十三岁的苏唯一第一次失去冷静,双眼通红怒气勃勃的冲十八岁的她发火,蠢猪,白痴!谁告诉你我不爱你的?
她十九岁生日,苏唯一咬着她的耳朵说,如果你背叛了我,我会先杀了你然后自杀,如果我先背叛了你…哼,这种假设没有存在的意义。
六年前的顾方泽笑起来眉眼柔和,嘴角微微翘得很自然,干干净净,没有那个年纪该有的锋芒毕露,却含蓄沉静像一首诗。偶尔也会大笑着揉乱她的头发,穿着高雅精致的名贵服饰陪她逛夜市吃臭豆腐,有些无奈的,但目光清澈笑容隽永的说,李涟漪,这回我能不能从普通朋友上升为你的好朋友了?
大雪封路的那个夜里,他牵着她的手在长长的人行道上慢慢的走,十指相扣,他是那时唯一给予她生存的勇气与力量的人,如果没有亲身经厉过,没有人会知道,那是怎样盛大的温暖与感动,如澎湃的海潮,在记忆深处隐秘地汹涌。很久以后她也模糊地想过,或许这么一直走下去,路的尽头,就是他们俩的一辈子。
六年后的顾方泽越发的沉默,清俊阴郁而寡淡,成为人们心中的那一轮冷月,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生起气来总是一声不吭,但会赌气般用力地摔门。有时候宠她宠得厉害,有时候又僵冷得像冰块,非得她拉下脸低声下气去哄去道歉才肯融化几分。他在无数女人之间游刃有余,却又认真固执地一次次提醒她,我是你的丈夫。
那些旧日的片段一股脑地涌上来,像年代久远的胶片一幕幕飞快的掠过,那些承诺,誓言,耳边的呢喃,掌心的温暖,都是真心的吧?
可为什么要如此轻易的亲手摧毁与辜负它们?
她的愿望很平常很普通,要实现并不难:一个安定的家,一个爱她宠她的丈夫,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可这些在他们心中,其重要性永远不可能占据第一位。
……这三个男人,都曾让她感觉到爱的到来,紧接着在她泥足深陷时一巴掌将她从美梦中扇醒,告诉她:你凭什么?
山风一阵阵刮过来,她觉得有些冷,那寒意钻入皮肤,缓慢侵蚀冰封着骨骼,牙齿开始打颤。
裸露的肩膀兀的传来一股暖意,她陡然一惊。
那是一件深色的西装外套,上面有她非常熟悉的气息。
转过头,就看见顾方泽紧紧皱着眉头,不悦,“怎么把外套给脱了,还出来吹风?”说话时眉宇间仿佛弥漫着淡淡的未散的阴郁,可再仔细一看,又消失不见了。
李涟漪沉默地看着他,他长得真是好看,五官漂亮又挺括,这么安静地站着不说话,就已经是一道明媚的风景。看着看着,她的心中,开始慢慢生出一丝藤蔓般的淡淡的恨意。
许久,她说,“这里太吵了,我想回去。”
顾方泽挑起眉头,为她的答非所问,但很快地,他唇角勾起,露出抹笑,“好,”伸手将披在她肩上的西装外套紧了紧,“等宴会结束了,我们就回去。”
她任由他动作,声音提了提,重复道,“我想回去。”
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笑意慢慢收敛,“你怎么了?”
她不说话,单是冷冷注视他。
他的演技太好太精妙了,她不是他的对手,永远都不是。
顾方泽缓下声音,道,“听话,咱们再等一等。”
李涟漪心想这是一个笑话,所以便笑了起来,“等?等你把“腾飞”的股份全部占为己有之后再走对吗?”
顾方泽一愣,脸上闪烁一点不分明的表情,含糊而隐约。
她可不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变相的默认?
心脏“噗”的一声,像热气球被针戳出一个小孔,从膨胀到干疼,还没接触到幸福与快乐的云端,就已经疯狂的坠落。
周围寂静得几近僵硬的紧张空气里,他的半边侧脸隐在阴影之中,如他的心思,永远让人看不真切,声音亦是淡淡的,没有半分被戳穿的慌张,“你还听到什么了?”
原本还隐含残留的那一点希望与不死心,如离弦的等,飞快的射出去,脱靶,哐当一声,坠地,生生折成了两截。
在回去的路上,她异常的安静。
顾方泽从头至尾没有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将车开得飞快,闯了无数个红灯。
李涟漪看着半掩在阴影里的他,一时之间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却听见他淡淡地说:“我只是想得到你。”
“……”
“当年所造成的后果超出了我的预料,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
认识这么多年,他们俩之间的相处,向来是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或是安静耐心地听,或是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要不然就是三言两语封她的嘴。
从未像今天这样她沉默不言,反倒是他一句一句,也不管她应不应声。
“……从来没有我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手段过激了…我承认在这方面,五年前的我非常不成熟,用错了方式,让你受了不少苦…但我不会为此道歉。”
李涟漪困难地扭头看向他,目光几近难以置信。
可她说不出话,深入骨髓的寒冷让她有些害怕。直到此刻她才终于发现,她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和看清楚这个男人,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爸爸。
他居然能这么轻描淡写坦坦荡荡——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她抓着那可怜巴巴的最后一点希望的尾巴,可他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他居然承认了!
心尖锐的疼,带着哀哀的恨,她哑声道,“你这是犯罪,我可以去告你。”
回复她的是他讶异扫来的目光,掺杂了几分好笑和无所谓。
这样的目光像许许多多的细小的带着倒勾的牙齿,在心脏上一点点地慢条斯理地咬,不疼,却比疼更难受更难握。
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成从未有过的歇斯底里,尖锐高亢,“顾方泽,我会让你后悔的!你想得到我?哈,我不会让你如愿!”
颤抖的手指蜷握成拳,她明明觉得冷,掌心里却尽是汗水。
“顾方泽,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是,你有权有势,你就是太子爷,为了满足欲望你可以草菅人命,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数人都臣服在你脚下给你舔脚趾,所以你觉得你的做法都是理所当然的对吗?”
“你不要孩子…我以为那是因为你在乎我,你怕我死……原来你根本就不在乎,就为得到我——你几乎毁了我的一切。”
她努力克制住颤抖,这个男人太厉害了,短短几句带有暗示性的话就说服了父亲毫不犹豫地将苏唯一流放异国,一封伪造的亲子鉴定证书就逼疯了她的母亲,杀死她的孩子,还让她误以为他是来拯救她的骑士,为了报答,她还傻乎乎地亲手将“腾飞”企业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全部交给他。
她亲手磨平她锐利张扬的拔角,硬着头皮讨好他苛刻的双亲,从不敢与男性过分接触,不嫉不争,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成为他的碍脚石。
而到头来,才知道原来他是害她家庭破碎,失去爱情与孩子的罪魁祸首。
是他。她的青春,那段最美好,最单纯,也最轰轰烈烈的年华,就因为他大少爷的一时兴起,被摧毁得血肉模糊。不费吹灰之力。
不同的思想,不同的思维方式,在他眼中不过蝼蚁般渺小的生命,却是她欲倾尽一生来爱的骨肉。
这场婚姻自始至终就是一个错误,顾方泽与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心底的泪水疯狂地涌上来,她终于知道:她曾经为之诚惶诚恐的宠爱与纵容,为之忐忑不安又暗暗欣喜甜蜜的再一次爱情,他给了她最美好的错觉与幻境,她以为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那些澎湃于感动之中的心动……原来只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狗血的剧本,优秀的导演,高超的演技,她浑然不知的沿着剧本套路的轨迹继续自己的生活,直到这场盛大精彩的表演落幕了,才后知后觉的知道自己就是剧中那愚蠢可笑的小丑。
chapter26
李涟漪只觉前所未有的软弱,好像心底撕破了口子,灼热的液体失去了阻碍疯狂着喷涌而出。
眼泪随之汹涌而出,她说,“顾方泽,你爱我吗?”
以前她从来不问他这个问题,只因潜意识里排拒,经厉了太多起伏跌宕,她不愿意生活再发生任何改变,同时她为他的答案惶惑,爱或不爱都能令她乱掉阵脚,失去镇定。她厌恶这种奇怪的危险的情绪,所以自欺欺人的为之设想了一个安全的答案。
是的,他不爱她。他只是可怜她,他的父母曾差点让她走上绝路,他还要补偿她,答应成为她的保护伞。另外他在外招蜂引蝶,让她成为不少人眼中的弃妇、可怜虫,而他不愿意改变他的生活方式,所以他只能尽可能地对她好一点,以表他已经尽到做丈夫的义务。
这个答案让她非常满意,久而久之,慢慢地就忘记了初衷,就真的以为是这样了。
她坚信,只要不爱,就可以不在乎,不难过,不因嫉妒怨愤而变得丑陋。她牢牢地守着自己的心,让它变成僵硬的石头,再不轻易交付于他人。
杜程程有一次语重心长地对她谆谆教导,涟漪啊,你家那位长得好家世好事业好人品好对你也好,这么个新世纪“五好男人”你不紧紧抓牢是会跑掉滴,就算他自己不跑也会让其他狼群吃掉滴!
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她毫不犹豫脱口而出,“不可能,他才舍不得。”
笃定中掺杂着的得意让程程嗷嗷叫了几声,直呼妖孽。
曾经她以为她很聪明,可以读懂他的心意,还自得其乐地装聋作哑,看着他为她失去冷静心中暗暗窃喜,而后又为那突然涨满的巨大幸福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可又是那么的甜腻,像百合花初绽的香气——藏得太隐秘了,还未来得及让她发觉,那个被岁月深埋的庞大慌言就已经被她知晓了。
幸好她知道得不算晚。
脱身还来得及。
——你爱我吗?
一连串的指控后面突兀的问句,让顾方泽有片刻地怔然,踩下刹车,等车子缓缓停靠在路边,他乌黑的眼睛望进她眼中,因为泪水的关系,明亮得几乎能清晰地看见他的倒影。
心忽然的,轻轻动了动。
这个女人,他从不愿让她受半分委屈。在过去的岁月里,几乎没有人会忏逆他的意思,只有她,在他刻意的放任与无限度的宽容下越来越放肆,越来越喜欢和他对着干,他也不是没有为此恼怒过,可是每每想给她点教训,却怎么也没舍得真正付诸行动。
记得有一回他们吵架——虽说是吵架,但向来是她一个人在那跺脚叫嚷,看在他眼里纯粹就是小孩子不懂事,瞎折腾——她当时真是生气,就因为他暗中授意让电视台的负责人将那个曾多次在工作上为难打压她的主持人雪藏。她不知是从哪得来的消息,当晚就爆发了。那时她说什么了……
“顾方泽,我不是你养在温室里的玫瑰花!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解决!不要你插手!”
彼时他看着她因怒气而涨红的脸蛋,面上平静,心中却产生了一丝淡淡的困惑。
他只是想对她好,为什么她却总是无法理解?
而今,当时那点小小的困惑无限地放大开来,他才知道,她与他的想法,完全是南辕北辙。
在他的认知里,这个女人是搁在他心尖上的,她一哭,他也跟着难受,别人欺负她——连他自个儿都舍不得欺负的女人,让别人给欺负了,他能怎么做?
换作一般的女孩儿,反应大抵都是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吧,独独就她,偏要摆出副不屑看不上的态度。
他做了这么多,就差没挖心肝出来给她看了,可到现在,她却以淡漠的,质疑的,甚至是仇视的目光看着他,问,“你爱我吗?”
沉默了几秒,他慢慢开口,“爱,我爱你。”这是他的骄傲,身为共和国地位显赫的将门家族的骄傲,它曾经是不可侵犯的强大存在,现在,他将它毫无防备的放在她面前,只为止住她的眼泪。
可李涟漪却觉得心跳越来越缓慢,像是有根透明但坚韧的丝线,牢牢绑住她的心脏,迫得她快要无法呼吸。
眼泪掉得更凶,她觉得那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的浪潮快要把她淹死了。
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深入骨髓绝望。那些黑暗的过去,兜兜转转,又绕回了起点。
到底是她招来的,原来一切还是因她而起。
她没有办法接受这样毁灭性的爱,太可怕太畸形,为了得到不惜牺牲其他所有一切,而那个人仍旧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这种太过强烈几近扭曲的感情吓坏了她,她没有办法接受。
“我不要你的爱,顾方泽,如果这就是你的爱情,那么这一生,你也休想得到我的心。”一字一句,狠利非常。泪水不停涌出来,她抹了一把,再抹,不停地抹,可怎么也抹不完。
顾方泽的面色在瞬间阴沉下来。
她死死的瞪着他,只见他漆黑似夜的眼底一片凛冽的寒意,还有急促起伏的胸膛。
他生气了吧?生气了吧?生气最好,以前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他不要她,可现在她脑中唯有远离他的念头。
她恨他。
即使是苏唯一离开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的恨过。
他在她心中曾经是那么美好强大的存在,她想他是有些高干子弟惯有的少爷脾性但他的本性非常的温柔,她信任他,依赖他,她将他视为救命稻草,她一直认为是自己亏欠了他耽误了他一生——但这些阳光下五彩斑斓的泡沫嘭的碎裂了,那出乎意料的破灭让她受不了,疼得只能用眼泪来宣泄。
而在很久以后,她才恍惚明白,或许有多少喜欢,就有多少恨罢。因为投入太多了,把整颗心都拿去相信,所以等到真相大白后,才会这么难以接受,不甘至斯。
顾方泽平静地启声,“你说什么?”
太平静了,连语调都没有一丝起伏,似在隐忍。
她知道他的怒火或许已经达到顶点,但还是咬了咬牙,强忍住眼泪道,“顾方泽,放了我吧,你已经逼疯了我妈,现在我也快被你逼疯了。”做了错事的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和造成的后果付出代价。即使是对方是权势熏天的顾方泽也一样。
司法无法束缚他,那么道德呢,良心呢?她不知道人性上的谴责可以动摇他几分,但只要有丝毫可能,那她也要试一试。
她的声音很沙哑,目光哀哀的,话音落下,车厢内陷入了死寂。
顾方泽定定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良久,他转过脸,不发一言,踩下油门,发动了车子。
还是这个夜晚,他们回到了家。
b市郊区的高档别墅区,顾家二老为他们买下的新房。
在这里,她与他共同生活了将近五年。柴米油盐酱醋茶,偶尔的摩擦吵架,她在这里习惯了他的夜不归宿,也习惯了在他的怀中安然熟睡,所有的记忆因为真相而模糊不清,却是真实的存在过的。
夜深了,屋内漆黑一片,福妈与欧琳大概都已睡下。
当客厅的灯倏然亮起时,刺眼极了,她方才哭过还红肿的眼睛不自觉地微眯了眯。
而开灯的那人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上楼,任由她呆呆站在原地,没过多久,就见他拖着个旅行箱下来。
旅行箱丢在她面前,拉链没拉,敞开着,是空的。
“李涟漪,如果你真的想通过羞辱我激怒我来让我放手,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成功了。你成功用你的刻薄与残忍伤害到了我。”
顾方泽声音冷冷,依旧是毫无起伏的调子,却隐隐透着惊心动魄的狂暴气息。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给了你伤害我的权利——如果我不爱你了,你什么都不是。”
他伸出他那好看的,漂亮的,曾经温柔充满独占欲地圈住她腰际的手,眼睛紧紧盯着她,朝门口指了指,“我给你一晚上的时间,你可以把你想带走的一切带走,但是。”
“你要记住,走出这扇门以后,你再也不能后悔。”
言罢,就再不看她,双手插在裤兜里,头也不回地上了楼,直至隐没在黑暗中。
心一下子轻松下来,因为太空。
那晚她看着他决然的身影怔了很久,回过神来以后开始收拾行李。
她心想,要开始新生活了。
他给予她的一切东西都不带走,衣服不要,钱不要,首饰不要,既然要断就要断得干净些,这样才不会在日后有其他纠葛。
心里是这么决定的,可最后真的走的时候,她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有将无名指上那枚夺目耀眼的钻戒摘下。
真的是这样,有些习惯,不是想改,就改得掉的。
***
几个小时后,她拖着一个硕大,但实际很轻的旅行箱站在了首都火车站的站台之上。这么晚所以客流量不大,车票很轻易地就买到了。
火车进站时她回头看了眼这个举世闻名的繁华城市,在呼啸的风声中,她飞快地伸出单手覆上双眼,泪水太澎湃,她无力克制。那咸涩的液体沿着她捂住双眼的指缝,慢慢渗出来,心脏如手掌般粘腻而潮湿。
几年前,她曾怀揣着绝望与希望慌不择路的来到这里,满怀信任地投进一个男人的怀中。她之所以敢这么毫不犹豫,是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有足够的力量与善良接纳她。这里不是她的故乡,但她曾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和他生活一辈子。
几年后,她再次站在了这里,却再也没有了目的地,不知道何去何从,站在售票窗口前时竟有几分失措,她发现这个国家是这么的大,可她连个安身之所都找不到。
后来随便用手指在地图上点了个位置,直到验票上车后才看清楚,目的地是江西省的婺源。
她曾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关于这个地方的介绍,隐约记得,照片上的那里有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金黄灿烂,比普林旺斯的薰衣草田还要美还要动人。
编者在照片下写了一行小小的字:想逃离喧嚣纷繁的都市俗世,想让灵魂彻底地回归纯净,那么就去婺源吧,那里是最后的香格里拉。
邻座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穿着朴素但很干净,怀里还抱着个胖乎乎的奶娃娃。大概是瞧着她盯着票发了太久的呆,便有些好奇地凑过头来看了眼,随即惊喜的叫道,“小姐,你要去婺源?哎呀呀太巧了,我也是,我家就在婺源,我来b市看亲戚的,这次是回家……”中年妇人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带着浓浓的南方腔。
李涟漪对这个陌生女人的过分热情感到有些惊讶,妇人打自知道她也是去婺源并从她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中推断她不是婺源人后,面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高兴之色,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夸奖家乡的美景和美食,言语与眼中满满是自豪,说话也爽利,像机关枪似的打开话匣子就再没停下来,有种城市人没有的干净的单纯与淳朴。
她怀中抱着的娃娃居然也被吵醒,小小的窝成一团睡得很香。b市的冬夜很冷,许是担心孩子着凉,虽然已经用小毯子裹得很严实,但妇人还是时不时的低头捻一捻,动作温柔眼里充满爱。
那一刻,李涟漪相信这个女人不是坏人。
她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听,听一个陌生女人,抱着她的孩子,用那不纯正的普通话唐突而热情地告诉她,那里不仅有油菜花田,还有满山遍野的杜鹃花,娇艳喜人的桃花,还有那里的水很清澈,那里的空气潮湿但很清新,那里没有电脑洗衣机和空调,但女人们可以去小河边的大石头上边听船夫唱小曲儿边洗衣服,那里因为水分充足所以气候宜人,冬天不会太冷复天也不大热,周末晚上家家户户可以去政府小广场看露天电影,不过要记得自带板凳。
最后,李涟漪问,“那里的人都和你一样善良可爱吗?”
妇人一听,居然脸红了,说话也结巴起来,急急摆手,显得很不好意思,“小姐你真会夸奖人…大城市里的人都是这么讲话的吗?哎……我不好说善不善良,但婺源人都很好客……以前有个外省的年轻人来我们哪,我家和几个邻居都想他去自家做客,争着争着就吵起来啦,最后把客人都吓跑了。”说到这里,妇人脸更是红了,说到尴尬处就停住了,朝她讪讪一笑。
李涟漪看着她,捏紧手中的票根,忽然就对那个原本不抱期待的地方,生出了淡淡的向往。
chapter27
傍晚刘喜欢来找李涟漪时,李涟漪刚挂上电话。
首先要说的是,刘喜欢是位绅士。
其次,这位帅气礼貌的绅士已经六岁了。
每回他来时,都会很认真地敲一敲门,不管门是否开着,只要主人没应声他就一直在门外静静等待,家教好到令人惊叹的地步。
不过这位小绅士近来很烦恼,原因是他陷入了一场异常混乱的五角恋中。
简单来说吧,就是在一年前,他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宿命般一见钟情,单方面地坠入爱河,这本来也不算什么问题,他自认行为举止不像其他全身脏兮兮动不动就满地打滚的鼻涕虫一样幼稚粗俗,还有一张男女老少通杀的俊脸——连这个叫李涟漪的,也就是他心爱的女人也曾倾倒在他英俊的容貌下,差点没把持住展开双臂投入他怀中。
但千算万算,他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与他匹敌的男人,也就是他老子居然也看上了他的女人,不顾父子情深想横刀夺爱,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情敌相见,分外眼红,正式成为情敌的父子俩反目为仇,明里依旧摆出副父子情深的假象,暗地里却是你来我往,各自费尽浑身解数争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可就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持久战争打了将近半年的时候,突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个和他的真命天女貌似很熟的程咬金先生很帅但是非常阴险,看似没有企图,实际上暗藏祸心,欲与二虎夺食——别问他是怎么推测出来的,这是男人间的秘密。总而言之,他为之焦头烂额,不过谁让他看上的女人太出色,烂桃花怎么开也开不完呢?
本来事情已经乱得一团糟了,可这段时间又起了风波。
这个兴起风做起浪的人叫皎皎,小名娇娇,字娇气包。当然,最后一个名号是他取的,其他人不准他这么叫,尤其是他老子,好吧,不准他叫他在没别人的时候偷偷叫。可不是就个娇气包嘛,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哭,真是一无是处。哦,对了,还会撒泼。
想到这里,刘喜欢有生以来第一回感到头疼不已。
于是,客厅里有了这么一席对话。
“涟漪,本来我不想用这种事来打搅你,可娇娇这次做得太过分了。”
小绅士告状也显得温文,虽然娇气包的行为给他造成了诸多困扰,他也只是轻皱着眉头,把怒气冲冲的一句话用轻轻雅雅的口吻说出来。
李涟漪本来有点走神,可刘喜欢一本正经小老头似的表情再次让她忍俊
不禁,逗得不行。现在的小孩子,个个都早熟啊。尤其是眼前这个,她有时甚至怀疑是不是穿越过来的…
为了表示对这位自认年龄不是问题的天才儿童的尊重,她强抑下笑意,问道,“娇娇怎么了?”对于一个一岁都不到的婴儿能有多大能耐让他纠结成这样,她还真挺好奇。
“娇娇最近总爱粘着我,连睡着了都不放过我,还咬我的手指头。”说着,还伸出手露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指上那淡淡的牙痕,“她就只长了两颗牙,通通用来对付我。”
眨巴眼,没等李涟漪回答,就又听见刘喜欢补充说,“我猜她是爱上我了,不是说有的人总欺负某某就是因为对那个某某有意思吗?”
李涟漪:“……”
“我已经心有所属了,你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女人,但是我爸爸从小就教导我,不能轻易伤害一个女孩子的心……”刘喜欢先生叹着气说出这几天一直压在他心里的烦恼。
李涟漪:“……”
一头黑线地望着这朵极品小奇葩,她皱起眉,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用最委婉的方式告诉他,其实不是每个小孩都像他一样早熟,何况还是个一岁不到的婴儿。
这一年来,李涟漪让这江南的水土养得很好,原本清瘦苍白的脸色红润了许多,也不像刚来那阵子一样瘦得比林黛玉还林黛玉,叫人看了总觉得慎得晃,就怕她一个没站稳就晕过去。
她本来就有一头发质极好的头发,浓密而柔顺,黑得像研好的墨汁,瀑布般垂在胸前,丝毫不比电视机里拍洗发水广告的模特逊色。
这一低头的温柔,看在某位五岁就已能口齿清晰地说出“这位小姐你好,我对你一见钟情,请问你可以嫁给我吗?当然如果你觉得太唐突了的话,我们可以先订婚”这样惊人言论的“非典型儿童”眼中,真真就是那水莲花一样的娇羞动人。
再回想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是让去首都看亲戚的大婶带回来的,大婶是他家老子的司机的老婆,对他很好,是个好女人。大婶与司机大叔都住在他家——哦不,其实应该这么说,在他老子回婺源看他时,司机大叔才会住在这里——平时就他和大婶,他老子是工作狂,在外地开了家破公司,听说还是家挺大的破公司,于是就乐不思蜀了,一年就难得见他回几次。
大婶没有想到司机大叔会回来,当然,其实是没想到他老子会回来,所以一开始是打算让这个长得好看但是有点病怏怏的女人——哦,还是个大着肚子的孕妇跟她一块住的,他老子这么一回,害得人家差点没地方住……
话题扯远了,其实他想说的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他家客厅那张从国外空运过来的沙发上,坐相很规矩,眼睛呆呆地不知在看什么,听大婶吞吞吐吐说完原委后,他和他老子走过去,她就抬起头看了过来。
当时他和他老子都呆了好几秒。
用比较有诗意的话来讲就是:明明很空洞的眼睛里,却偏偏流转着璀璨动人的光华。
刘喜欢心想,这个女人真像家里客厅挂着的那副美人画像,好看得不得了。
娇气包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于是,春心大动的刘喜欢小朋友心潮澎湃地郑重其事地开始了他第n次的求婚,“涟漪,你嫁给我吧,我爸爸和那个怪叔叔都不是好东西,你别理他们,我会对你很好的。”
李涟漪望向天花板,陷入思索中,怪叔叔…不是好东西…
笑了。
说得真是好,甚得她意。
见她又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刘喜欢不高兴了,虽然很注意自己的修养,但他还是没忍住不悦,问道,“涟漪,为什么我每次跟你聊天你都会走神?你别告诉是在想那个怪叔叔。”
李涟漪呆了一呆,忽然就有些怔愣。
平静的日子过得太久,很多事情在大生大死的起落之中,渐渐地就淡化了颜色。也不是真的忘记了,而是想明白了想通了,反倒心灰意冷,她知道自己从未后悔过,但心又常常因此隐隐作痛,找不到排解纾解的方法,便不愿再去刻意地想了。
回头想想,当初自己走得真是潇洒,挥一挥衣袖招呼都没打,留下一封离婚协议书当晚就搭火车走人。也怪不得一接到她的电话,程程没有表现出半分惊喜反倒是劈头盖脸破口一阵大骂,说她的心肝都让狼叼走了,受点刺激就任性地跑个没影没踪,也不管他们这些亲朋好友的感受…说到最后,不知是气的还是高兴的,居然你你你的一个字都说不出话来了。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反驳的话来。
只得呵呵笑得挺傻。
难不成告诉她:你姐姐我当初是被赶出来的,不是真的想走,刺激是受了,还是大刺激,更大的刺激还有呢,人家直接把行李箱丢你面前叫你滚蛋,你不滚还死赖着不成?
顾方泽在她面前冷冷转身,再也没有回头地走远时,若说之前只是无法接受现实的幻灭,那一刻她当真觉得是心如死灰了。
他从未曾在她面前如此决绝过,可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他说的那些话她现在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他当时的眼珠子比以往还要黑还要寂冷,就仿佛有些燃烧的东西终于熄灭了似的,连一点火星都看不到。
在他们不长也不短的婚姻里,她从来就没有站在主控权这一方过,他什么都不缺,而她的价值也仅止于她是顾家大少爷的妻子,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有。她只是想保护好自己不至于输得太多太惨,不想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十八九岁的时候,爱情就是她的全部,只要能和苏唯一在一起,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亲人与名声算得了什么?私奔在她心目中是神圣与浪漫的同义词。可后来才知那什么都不是,曾经的轰轰烈烈奋不顾身最后成为她一生的污点。现代社会里,女孩儿的清白在许多长者眼中仍然非常重要,顾家二老由此对她不喜也就成了必然。
她在这场婚姻里过得很辛苦,强颜欢笑那么多年,于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再爱一次。
而就在她终于心生动摇时,他却松手了。
她知道,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可这样的结果,有很大一部分是由她造成。
当苏唯一告诉她,她走后,是那人授意不让人去找她时,她虽早已料到,但仍是不由僵直了身体。
别说顾家那么大的势力,单苏唯一一人就有能力在短短一个月之内找到她。
当然,还有她的父母。
她到婺源的第三个月初,她身体非常的差,几乎连床都下不了,就是那个时候,她的母亲打来了电话。原来他们早就找到了她,只是知她是不愿意回去,就放任着没敢来打扰她。直到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回来,他们才得到消息,这下可吓慌了,哪管得上什么打扰不打扰,宋轻蝶坐在轮椅上全身都发抖发寒,在电话里一听到女儿的声音居然立马就哭了出来。
后来是李腾飞,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听她说没事,就一个劲儿的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声音也抖,什么镇定什么面子在女儿命都快没了的跟前算个P。
李涟漪那时鼻酸得不行。
她终于明白,她的父母,真的非常非常的爱她。她还是他们的心尖上的那块肉,她一痛他们也会跟着痛,他们对她的爱从来就没变过。
最后她就这么隔着一南一北长长的电话波,毫无形象地哭得稀里哗啦的,看得当时也在场的秦墨先是翻白眼,而后不自在,最后抽着鼻子撇开头,悄悄走出去,轻轻掩上了门,将所有的空间与时间都留给了这个有点傻但还不算太傻的女人。
这个世上,没有几个父母是不爱孩子的,他们的爱深沉而强烈,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在什么地方,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得很好很幸福,他们会时刻牵挂着孩子是不是吃得饱穿得暖,是不是无病无灾,是不是过得快乐——而这样的希冀,与身份,地位,金钱通通无关。
他们老了,总有一天会比她更先一步离开这个世界,而到了那个时候,语言只是苍白无力的工具,说什么都是无用。等意识到了这一点时,过往的那些“不可原谅”在她看来真的非常幼稚,就像小孩子不听话被大人揍了一顿,其实这并不代表父母就不爱了,可小孩子不知道,只觉得委屈愤怒,所以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走的时候心里还发誓:再也不理他们了!
多好,她已经长大了。
说到苏唯一和秦墨,想来就觉得诡异,这两人怎么会凑在一起说?
而且,为什么这两人居然也会出现在婺源?
其实当苏唯一找到她时,李涟漪并不算太吃惊,心里或许也是有一些准备的。但当秦墨脱去白袍,一身轻便裙装的从苏唯一身后走出时,李涟漪想,她当时的表情,一定非常非常的诡异和扭曲。
chapter28
苏唯一是个怪叔叔。
这是刘喜欢的看法。他认为这个叔叔每回笑都是皮笑肉不笑,虽然不得不承认他长得十分好看,但再是完美的五官,配上那笑容也是看得人心里直发悚。明明就是只老虎,装什么病猫啊?
他以绅士的名义对此表示深深的不齿。
李涟漪也不愿意见他。往事横亘在那儿不是说忘就能忘掉的,缘分这东西就是如此,来得难失得易,并不是每对恋人都能在分手几年后再度携手,也并不是只要相爱就能在厮守一生。更何况,她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心境。
时光荏苒,改变的又何止是人心,那段曾刻骨铭心的爱恋因为她的不信任,他的不够爱而终于没能捱过现实的考验,被时光的齿轮一点点碾成了满地的碎片,任由今后如何弥补修复,也无法还原到最初的模样了。当年她也想过他们的爱情之路会走得很辛苦,但没料想到了最后竟是她没能坚持下去。
只怪她不够坚强,从小被人宠坏了,不知人生总有不顺不如意,过于平坦安稳的成长让她活在象牙塔里而不自知,以为生活便是如此,无险无恶,以至于后来一遇到挫折就乱了阵脚,什么办法也没想出就已经溃不成军,连反抗也因太软弱成了徒劳。
和苏唯一在一起的最亲密也最辛苦的那段时光里,她以为携手一生是很简单的事情,只要他们俩能坚持那么爱情的力量可以战胜全世界。那一天她偷偷从家里逃出,大冬天的穿着单薄的毛衣在大街上飞快地奔跑,她要去找她的爱人。凛冽刺骨的寒风疯狂地在她脸上肆虐出无形的伤口,狰狞而凶恶,她从来没有想到这将会是一场无望的逃亡。
她只是偷听到父母在卧室里的谈话。
“腾飞”企业快不行了,总部资金出现严重短缺,之前未能察觉的管理上的漏洞齐齐暴露,投资方的临时变卦和合作伙伴的恶意违约更是雪上加霜的让企业内部系统几近瘫痪,股票暴跌已经逼近跌停板。
所以,她的父亲要把她卖了!他要把她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他想通过联姻来帮助他的事业度过难关!
这个认知如惊雷般在她耳边轰炸不停,她不愿去相信但没办法阻止巨大的恐慌将她团团包围。她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才能挽救她的爱情。
后来,她气喘吁吁地站在“腾飞”企业总部大楼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给苏唯一打电话,等看见那高大俊挺的身影焦急地出现在她视野中的那一刻,她终于撑不住,身心俱寒与强烈的恐惧感让她突然就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她在他怀里边哽噎边道,“唯一,我们私奔吧……”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谁也不能拆散她和他。
犹记那时他身体稍稍僵了僵,可不过沉默了几秒,便更是拥紧了她,轻答,“好。”
然后再没看身后那给予他财富权势的大楼,车也没去开,甚至这样中途旷班连招呼都不打,拉住她的手就走。
随便上了辆公交车,那是晚上最后的一班车了,车上稀稀落落只有几个乘客,到了最后,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于是她越发觉得冷,越发觉得惶恐,恍惚就有了没人站在他们这一边,全世界都在他们为敌的错觉。
彼时苏唯一从身后牵起她的手,她整个人都蜷缩在他怀里,看见他牵引着她的食指在被雾气蒙蒙的车窗上一遍遍的写,涟漪,我爱你。我们私奔吧。
后头那句话是她说出的,带着几分年少的赌气与冲动,但他是想告诉她,既然做了,就别想后悔回头。
他的手很厚实温暖,明明一个字也没说,她就已经觉得甜蜜腻心,轻飘飘的,淡淡的浪漫在空气里弥漫得无边无际,将所有的不安与恐慌通通挤到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去。
他们一路转了几趟车,最后在距离d城不远的近郊落脚。寻了处条件不错的民居藏身。也不知苏唯一是怎么瞒过李家的眼线与搜寻,整整半年,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幸福平淡的两人时光,无人打扰,日子甚至有些清贫,但她打心底快乐与满足。
那半年,李涟漪深信,起码在那段只有彼此的岁月里,他们是真的相爱过。
那晚在单家,她全身冰冷的隔着拐角的一堵墙,听着顾方泽的声音沉沉如那山中雾霭,又湿又冷,他说,“……是我做的又如何?她那个时候就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做事冲动不考虑后果——苏唯一你不一样,但你是怎么做的?让她抛弃学业家庭还有名声,跟着你没名没份的同居,生孩子?……如果我没记错,你带她走的那天董事会已经在考虑强行解雇你,而你到时就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小子,这样的你凭什么给她幸福?…要打压一个“腾飞”不是难事,而让“腾飞”的一个高级管理者从此再无翻身之日更是轻而易举,苏唯一,怪只能怪你万不该从我眼皮底下带走她,还让她怀上你的孩子……”
真是残酷,冰冷,而又沉静平稳的声音,她死死咬着唇屏息听着,心头仿佛被利刃割开,血丝徐徐涌出,最后那刀口猛地裂开,滚烫的血液似火山岩浆般喷涌急流,疼痛一路,蔓延直至全身各处的神经末稍。
那难以忍受的痛楚在苏唯一启音后终于达到了极致。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我承认当年的我配不上她,也知道李腾飞想将她嫁给你,我不想失去她——顾方泽,如果你真的爱她,那你会明白我那时的心情,那是我人生中做过的最疯狂最不冷静的事,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公司的帐一直是由我全盘掌握,但我居然没有察觉到其中做过了手脚……”轻轻一笑,“顾方泽,当年我就是无权无势,靠着裙带关系爬上高位,所以被解雇流放,裁在你手上我认输。但现在我回来,就是为了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她听不下去,会窒息,松开已将唇咬破的牙齿,慢慢调整呼吸,她扶着墙壁将脊背挺得很直,面上镇定,夺路而逃。
真相终于摆在她面前,她恨透了顾方泽。这个男人毁了她的一切,还装成救世主的模样来骗她。可她最恨的还是她自己,是她的愚蠢执拗与一意孤行将所有都搞砸了,她口口声声说恨苏唯一,但从来没细想为何当年他会如此决绝,即使她追到了美国华尔街,在电话里威胁他“如果你再不来见我,我就去死!”,他也无动于衷,从头至尾什么也没说就必冷挂断了电话,任由她被父亲派来接她的人带回国。
她没有再哭过,那个时候她告诉自己,这个男人,再也不值得她为之掉一滴眼泪。
可到了最后,原来她还是错了。
这个世界太混乱疯狂,所有狗血天雷的剧情齐齐加在她身上,让她身处冰火两重天,无限欢喜与维心疼痛不断交替上演,最后幕落,欧亨利式的结局让看客们意外惊讶之余大笑不已,纷纷指着她嘲笑“看这女的多傻啊,恨了不该恨的人不算,还爱上不该爱的人”。而她这个女主角却久久无法从戏中脱身,冷与热的极致让她受尽煎熬,命悬一线。
顾方泽最后那个冷冷的背影成了导火索。
这个男人在她知晓真相前一直待她极好,压根就是把她当公主养着,细想除了两人吵架,他怄气会故意让她在他父母前受点罪权当小教训,结婚后他从没让她受过其他什么委屈,就算是真被她惹恼了不想理会她,第二天她醒来时总会发现自己被他牢牢锁在怀中。他的一只手臂成了她的枕头,而她居然没感到半点睡得不舒服,他的胸膛很温暖很宽厚,比被子保暖多了。
她的睡相之差有时候让她自己都暗暗汗颜,从床的一头滚到另一头,再从另一头滚下床的乌龙事件曾让顾方泽嘲笑了很长一段时间,而每盖被子必踢的“功夫”更是让他从一开始的戏谑到哭笑不得再到最后习以为常的麻木,直接用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
他对她真是好,好到连她都能看出爱来了,所以后来他会咬着牙说她是养不大的小白眼狼。
所以她跑了。
因为他要她滚蛋,她愤恨他的伤害与欺骗,但更接受不了的是他突兀的转变。好,幻境破灭了,爱是假的,面具揭下后的他看着她时眼神有种不自觉流露的高高在上,冷淡丢下一句给她一个晚上的时间收拾后,他毫无留恋的转身就走——竟是这样把她的自尊她的骄傲踩在脚底下,好像还有些什么让一并踩碎了,真是疼得厉害,她哪里忍得住,紧紧盯着他的身影慢慢被黑暗隐匿,她恨不得扑上去掐死他,大不了来个同归于尽。
可最后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弯腰将他亲手丢在她面前的箱子拾起来。
她很悲伤,心很空。
包袱款款,于月黑风高天干物燥的冬夜走得很狼狈。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种感情也可称之为爱。
离开b市以后,她来到了婺源。
婺源真的很美,就算是隆冬也有种水墨画般的意境,叫人焦躁的心不知不觉就平静下来。
火车上偶遇的那个中年女人姓程,叫程丽芬,随夫姓张,程丽芬介绍说她的丈夫是婺源一户有钱人家的司机,那户人家的主人刘循几年前丧妻,后带着父辈留下的大笔祖产去了上海发展,现在是知名大公司的老板,常年都不婺源,他有个五岁的儿子,现在经常是由她照顾着。
对于别人的家长里短李涟漪没什么兴趣,听过也就算了,在刘家——也就是程丽芬口中的主人家见到那对长相不俗的父子俩时也只是稍稍惊叹了下优良基因的重要性,之后想了想,认为解决住宿问题才的当务之急,便借机询问这附近有没有条件好些的空置房。
她做了几年的主持人也不是白干的,以前被顾方泽养着什么钱也不用花自己的,所以她存折里的人民币虽比不上公司老总但也算得上是个小富婆,别说买房子,就算坐山吃空,也能让她吃个半辈子。
刘循当时挑了挑眉头,儒雅俊朗的脸上露出抹淡淡的微笑,“如果李小姐是打算长住在这里的话,我手头上倒是有个空置房,钱可以不收,你住进去就可以。”
闻言李涟漪狐疑地瞅了这个温温雅雅的男人半天,不着痕迹地掩去眼中的防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盈。
尤其是这类长着副无害的好看表皮的人种,危险系数更是高。
最后她也笑,比他还温柔,“谢谢你的好意,刘先生,不过我们并不熟,还是银货两讫比较好。”
chapter29
李涟漪真正觉得刘循对她目的不纯,是在苏唯一找上门的那一天。
李涟漪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她正从新家里走出,即将坐上刘循的车。她打算跟着刘循去前往上海的飞机场。
去上海做什么?
保命。
她已经怀孕六个多月,照当初秦墨的说法,她不想一尸两命那么最好是在七个月左右的时候实施剖腹产手术。
时间越是逼近她越是心神不宁,到最后自己都隐隐觉得好笑起来。笑什么?笑自个儿傻呗。
怎么着居然舍得命都不要了。
离开了顾方泽后她才明白,其实那时潜意识里一直觉得有他在身边她是不会死的。当年她血都流了一浴缸还不是让他给救回来了?身在福中的人总是不知福,以为自己周遭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得来的,只有在失去后才知道那是个人人都垂涎羡慕,但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期盼到的蜜罐子。
可他不在她身边了,再也没有人可以救她,老天爷想收她的命比踩死只蚂蚁还简单,可这会儿她又不想死了,一千一万个不想死。
她在想如果她死了,她的宝宝活下来了怎么办?宝宝没有了妈妈,今后该怎么办?没有人唱摇篮曲哄他(她)睡觉,没有人给他(她)讲故事,长大后,其他的孩子会笑话他(她)是个没娘的孩子,会欺负他(她),可宝宝连个告状撒娇的对象都没有。
她还想,如果她死了,顾方泽知道以后会不会把宝宝带回顾家?会的,不管她如何,那是顾家的血脉,顾家二老不疼才怪!说不准顾方泽会再娶个比她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重点是那个女人一定很爱他,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比她好上一百倍不止,这个女人会成为她孩子的后妈,要是个不计前嫌,对宝宝视若己出的还好,可这世道哪有这么的巧,如果那个女人真的爱顾方泽,那她绝对无法真正做到对他前妻的孩子毫无芥蒂,要今后她也有孩子了…
于是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她开始失眠了,整晚都在心有余悸地回想着梦中的情节。
她的宝宝成了现代版“灰姑娘”,被苛刻的后妈和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欺负成了一个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受气包,每天睡前都哭着想妈妈……后来好不容易等到了那场麻雀变凤凰的宴会,她的宝宝在洗完几百只碗以后,穿着华美的礼服急匆匆地赶到了宴会现场。身子俊挺若临风玉树般的王子在澄净耀眼的光芒中遥遥走过来,越来越近,她定睛一看,终于看清了王子的脸——居然是顾方泽!!
这个梦太惊悚了,她居然梦见自己的孩子自小颠簸,连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竟与她孩子的父亲乱伦?
冷汗涔涔。
那个晚上,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揪心肝的念头,就这么到了天亮。
她知道这是妄想症的前拖,可她没办法克制。只要一想到顾方泽可能会娶别的女人,她就控制不了胡思乱想。
越想就越焦躁难安,越焦躁难安就越胡思乱想,不停地恶性循环。
最后只能狠狠掐住掌心的肉,心里默念一万遍老天爷保佑开恩,饶了她一条小命。
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她轻轻伸手捂住干涩酸楚的眼睛,低声喃喃道,顾方泽,你不可以比我幸福,绝对不可以。
……可他不要她了,他要她走,他再也不会听她的了。即使他真的娶了,那又能怎么样她没有忘,离婚协议书上还是她先将自己的名字签上去的,主动只为保全仅剩的自尊。同时她也没忘他们之间仍有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如果顾方泽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改变,就算他再怎么爱她,她终究有一天还是会受不了,她会被他这种疯狂极端的行为举止逼疯。
她无法忍受自己成为一个没有个人意志的傀儡玩偶,只因为他爱她,就将生活的掌控权放在他手上。世上没有谁可以有资格以爱的名义去伤害他人,就好比美国人打伊拉克,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保护世界和平保护伊拉克老百姓,可谁相信呢?人们看到的是什么?伊拉克的百姓们从此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美国人打着爱的旗号给他们带去了永无止境灾难。
同样的道理,他说他爱她,想得到她,所以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动动手指就毁了那么多人,而他甚至认为自己没有做错。这是权贵子弟的通病,何况是有个影响力直接与中央权力核心挂购的家庭的顾家顾大少?
既然他那么想要她,那么很好,她偏不让,跑得远远的,追不追是他的事——她想惩罚她,但她发现,到来其实这也是在惩罚她自己。
她想他,非常。
恍恍惚惚之中,她忽然就明白了,她该是多喜欢那个叫顾方泽的家伙。
喜欢到将他当空气看了,他在的时候她一无所觉,他不在了就像抽走了她赖以活命的氧气,让她窒息却生死不能。
她真想他,想念是种可劲儿能折腾的东西,不想不行,可伴随而至的往往更是折磨。没有岁月可回头,她怕哪天说不定又遇见了,她仍记得他,他却皱着眉头用陌生的眼神与语气,“请问你是?”……
到那时,她得用什么表情去面对?
于是在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出现了这样一幕。
事情是这样的,刘喜欢亲自上门邀请她去他家喝下午茶,这两父子都是会享受的主儿,为了喝个下午茶还专门雇请了米其林三星级糕点师。没多考虑,想到刘家离她这儿实在不算远,所以在可爱正太脸与蓝莓慕斯的诱惑下她欣然赴约,到了后发现刘循同志也人模狗样的坐那儿,正边喝英国锡红茶边微笑地朝她打招呼,却没看站在她身旁的他儿子一眼。
刘喜欢对谁都绅士,唯独对他老子绅士不起来,见状立马翻了个白眼,哼了声拉着李涟漪坐得老远去。
刘循明显不高兴了,抬高声调不悦道,“刘喜欢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敢对我得瑟是吧,得,臭小子,待会等着我整死你。”跟李涟漪磨叽了几个月,混熟了,刘循也学了几个贫词儿,这可不,用在自家儿子身上还挺顺溜。
李涟漪也乐,这对父子真逗,对外人永远都是温文尔雅风度极佳,可只要凑一块就什么气度都没有了,全部都是用鼻子喷气的,一个臭老头一个臭小子叫嚷得很欢快。
她嘴巴刚咧开,就又马上想到这可能会伤害到刘喜欢小朋友稚嫩的小心灵,导致这对一年难得见几回的父子俩亲情日益疏离,于是赶紧收敛了笑意,装模作样的教训刘循道,“教育小孩用暴力威胁手段是没用的,沟通你知道吗……”
知道她是虚情假意,刘循好笑地看着她,本想配合她说下去,但这问题确确实实是存在的,就看了儿子一眼,转过头来无奈道,“如果沟通有用的话我早用了,可这小子太嚣张了,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刘喜欢俊秀可爱的小脸蛋皱成了包子,“我是绅士,你才嚣张,就知道欺负我,臭老头。”
“你!”对谁都是和风细雨,一派翩翩雅公子气质的刘循成功暴走,杯子往茶几上狠狠一放,悠悠闲闲地双手抱臂,怒极反笑,慢悠悠道,“我嚣张,我就欺负你,可我是你老子,你能拿我怎么样?”
这神态……
这语气……
像极了某人。
脑子空了下,而后迅速充血生热,当即李涟漪就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想都没想,手指指向刘循,以前杜程程常挂在嘴边的话一下子脱口而出,“能怎么样?我咒你生的儿子没屁眼!”
然后,世界安静了。
刘循:“……”
刘喜欢:“……”
李涟漪一说完就反应过来,脸腾的红了,站在那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什么叫鬼附身她终于知道了,但尴尬丢脸到她这地步真是那个啥,呃了下,她试图补救:“…乖,小欢,我不是说你。”补救失败,比之还更像是欲盖弥彰。
刘循率先回神,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很中肯很谨慎地道:“李涟漪,你真让我……嗯,刮目相看。”
李涟漪笑得像龟裂了:“…过奖。”
刘喜欢则已经言语不能。这个天真可爱的可怜孩子沉浸在被心爱的女人诅咒“没屁眼”的沉重打击之中,久久没能晃过神来。
这个囧囧有神的事件导致李涟漪为了缓解尴尬,只好将真正诅咒的对象向刘循和盘托出。刻意将故事的来龙去脉细节忽略掉,大致就是她和丈夫沟通不良感情不和,最后在一次吵架中她一气之下签了离婚协议书就跑到婺源来了。
听完了刘循的脸部表情变得非常奇怪,迟疑了许久,才道,“那你的意思是,你诅咒你的儿子没……”说不下去了,刘循突然尴尬别扭起来,低头闷咳了几声。
李涟漪这回没纠结了,心却微微沉了下去。
最后,她抬头看向刘循,慢慢说道,“刘循,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吗?”
见她脸色不对,刘循也严肃起来,看着她的眼神露出几分担忧,“请说,如果是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那我一定帮到底。”
她说,“你可以替我联系一个好点的妇科大夫吗……”
听她说完后,刘循的面色竟比她还要难看,沉默看着她久久不语,向来带着温润之气的俊脸上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复杂的痛色来。
chapter30
第二天刘循就将他那辆奥迪a8停在她家门口,一个电话打进来,那个潇洒,说是医师已经联系好了,是上海市医院妇产科的主任,人称“送子观音”的明星大夫。
草草将几件衣物和证件搁箱里,没过一会儿她就出了门,垂着睫还在心里酝酿着怎么感谢他,就听刘循坐在他那辆银白色奥迪的驾驶座上,透过降下的车窗微笑看她,“谢谢一类的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你不如以身相许吧?”
她眼皮一跳,扫眼过去,真是认真的神情。
眨巴眨巴眼,她镇定地走过去,拉开车门笑着说,“哎,不必啦,刘总不嫌弃我,我这小庙还供不起你这尊菩萨呢。”钻进车内,左右环视了下又道,“车不错,不过如果是黑色就更好了。”
刘循当她是在转移话题,眉头轻皱了皱,张口正欲言,就见她的笑容一僵,随后慢慢地在嘴角淡了下去。
眼里闪动着不明的光。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离他们不远处,一个身着黑色薄风衣的男人站在那儿,朝着他们的方向直直望过来。风猎猎而动,看不清表情,却仍能辨别出那是个轮廓相当英俊的高大男人。
“他是谁?”
李涟漪怔愣了一会儿,嘴角的弧度又牵了起来,转过头对他戏谑道,“这可怎么办呐,你的情敌来了。”随即垂下头似自言自语地低语了句什么,眉宇间有抹怅然与失望掠过,刘循没听清楚,更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神色,她就已经拉开车门下车去了。
那是苏唯一。
在她离开b市的两个月后,他追来了。
他并非独自前来,随同而来的是李涟漪之前想都没有想过的人,秦墨,国内最好的妇科医生。上海之行就这么中断了,半个月后在婺源本地的一家医院里,两名被临时受召充当助手的专业护士亲眼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剖腹产手术。
在这之前医院里的几名主刀医生曾议论过,孕妇的情况非常特殊,双胞胎中其中一个脏器功能已经全部衰竭,说不准呼吸都快停止了,另一个受其拖累,营养不足所以体积较之普通胎儿来说要小很多,另外母体本身其实并不适合怀孕,如果真的要冒险将孩子生下来其中那位资深医生摇着头叹息,回天乏术…弄不好就是一尸三命啊。
后来的结果让他们大跌眼镜:除了还未出母体就已没了呼吸的男婴,另一名女婴和婴儿的母亲都活了下来。
即使在很久以后,李涟漪仍记得,在麻醉剂也无法镇住的剧烈疼痛中,她咬着牙齿握紧拳头坚持着,指甲深深地扣进了掌心的肉里,很痛但让她清醒。眼前忽暗忽明,明灭不定地像寿命将终的灯泡,汗水很快糊住她的视线,咸涩极了。身体里的力气与能量随着大量血液流出体外,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于是眼泪就流了下来,与粘稠的汗水混杂在一起。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她的孩子:宝宝要争气啊一定要坚持住…
后来,她想说,宝宝,妈妈舍不得死……
她怎么舍得死?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在炼狱的煎锅中来来回回几遭,忽然一声微弱的但隐隐透着新生命活力的哭声传入她的耳中。她狠狠打了个激灵,神智很清醒地看着那个年轻而冷静的女子摘下了白口罩,试着额际大滴大滴滚落的汗珠,先是深深吁了口气,随后朝她竖起大拇指,露出大大的笑容说,“李涟漪,我对你刮目相看了,你很勇敢。”
她的手上全是血,她的身后,一个护士抱着小小的一团东西,哭声就是从那小东西嘴里传出的。
仿若压在身上的大石蓦然离开,她身心皆是一松,撩唇正想笑一笑,可还没来得及回应秦墨眼前就一黑,晕了过去。
又是一个非常漫长冗慢的梦境。
等醒过来时已是好几天以后的事情了。她一睁开眼,就看见苏唯一满脸胡茬地守在她床边,双眼紧闭睡得很沉。他头发乱糟糟,衣服也是皱巴巴的,比流浪汉还要狼狈。
她也就手指头那么稍稍动了下,苏唯一就像触电了似的惊醒过来,飞快地握住她的手,什么都没说,但那表情——激动跟什么似的。
后来听照顾她的小护士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自她昏迷后,苏唯一一直守在她床边没离开半步,两天都不吃不喝,要不是秦医生威胁他若再不吃东西就再不管她死活直接走人,说不定还没等她醒来他就已经先去见马克思了。
当时苏唯一也在场,一声不吭的只是看着她微笑,脸部线条是她在几年前从未见过的柔软。这个男人在她心目中,曾是冷硬残酷但目标坚定意志强大的英雄。他会打女人,但从来没打过她,他还说过,因为她,他此生再不会对女人动手。
后来这个英雄成了她父亲眼中卑微低下的蝼蚁,为了变得更有力量更有资格配得上她,他离开了她。可是她不知道,然后时间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等小护士出去了,李涟漪坐在病床上看向苏唯一,歪着头凝视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却半个字不说。直到他也有点撑不住,摸了摸脸笑道,“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她的目光才出现波动,真是波动,像静潮里激荡起的水纹,飞快地扩散开来。
她在苏唯一面前嚎啕大哭,二十几岁的人哭得比孩子还要凶还要厉害,像是在疯狂的宣泄,双手起先是颤抖着紧攥着被子,后来被他一把抱住,就死命捶他的背,一哽一哽哭得快要喘不起来,“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太晚了你知不知道……”
她的爱情还没有强烈到抵住时光的侵蚀,她等了太久,把爱他的力气全部耗没了。她的心因为少了个人太空了,所以在漫长的时光里不知不觉地就将另一个人装了进去。
而那个人,已经不是他苏唯一。
苏唯一沉默地抱着她,任凭她将全身的力气化为拳头雨点般砸在她身上,身体的疼抵不过胸腔处传来的阵阵隐痛。
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太晚了你知不知道…
他知道。
真的太晚了,晚到在她昏迷的那些日子里,口中喃喃低语的名字已经不是“苏唯一”了。
她大哭了一场后,两人像是有默契似的,对那日的事闭口不谈。
她不想见到苏唯一,见到他她心里真是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没有了爱,这个男人还是让她痛苦。
可苏唯一却是无事人般,居然在婺源本地的旅馆住了下来。离她住的地方有一定的距离,但开车十来分钟也能到。
——我们刘喜欢小朋友的烦恼也是由此而来。
这可不,他才到多久呢,没半个小时吧,那门就被敲响了。
先前接了苏唯一的电话,李涟漪知道他会来,所以叹了口气,老老实实站起身,走出去穿过庭院开门。
她的表情成功让刘喜欢俊俏的小脸由阴转晴。
但出乎意料的是,站在门口的,除了苏唯一,还有个正背着个大背包,形容疲累但目光如炬般怒视她的短发女人。
她已有一年没见的好朋友杜程程。
杜程程见着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火药味儿十足,“好啊你李涟漪,挺逍遥快活是吧?跑这么大老远就为了红杏出墙?!”
李涟漪住的地方离风景区很近,交通便利,但亦不会喧嚣吵闹。其中有一条小道在交错分布的马路岔口,从旁边的路口拐进去,穿过窄窄的两边开着一簇簇小野花的石板人行道,有一片很大的油菜花田。
她和杜程程躺在黄澄澄的油菜花田里,仰着脸看天空。天空很蓝,还有白色的云朵安静地漂浮,间或有几只灰不溜秋地鸟儿从田中惊起,扑打着小翅膀朝高远的天空直冲而上。
是一种属于乡野的诗意。
“程程,”空气有点潮湿,泥土和青草也是,她的故事很长,等说完了已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淡淡的阳光中看湛蓝的天空,目光穿过云层,比天空还远,最后她道,“我想我是爱他的,他也爱我,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会错过。”他爱她的时候,追她追到以色列,追到非洲马拉维,可那时他不说她就装着不懂。等她不想装了,他却再也没像以前那样追来了。
她从前是个坏孩子,只愿沉溺在不需回报的温柔中,但现实不比童话。
她知道他累了,世上没有谁会傻到守着一个没心肝的女人一生,所以她的梦醒了,睁开眼,他已不在。
杜程程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消化适才听到的内容,好半天,眨着眼睛嘴里蹦出几个字来,“日,这整就一琼瑶剧嘛。”说着,顺手折了根油菜花梗咬嘴里,含含糊糊道,“我还想着你当初走得真是干脆,别说我们了,你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家那位……好不容易养大的白眼狼居然就这么跑了……”
李涟漪也跟着折了根,有样学样地放嘴里嚼,真苦,又涩。
“其实吧,你就这德行,活该,让宠坏了不知好歹,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别太钻牛角尖是吧?你不仅钻了还卡着出不来了……”
“不过顾方泽做得也太过了点,这喜欢个人吧是没错,可殃及无辜就是他的不对了,要是我我也想…”
自言自语似的,杜程程一个人说得不亦乐乎,最后,大概是说累了,她顿了顿,隔了很久才说,“涟漪,卫放向我求婚了。”
见李涟漪难以置信地转过脑袋看她,表情像被雷劈过似的,杜程程老脸一红,恼羞成怒,“看什么看?你惊讶老娘还惊吓呢?!”淬了口,斜睨过来道,“话说你的电话来得正及时,我正烦着呐,你电话就来了,正好给我逃跑的借口哈……”
李涟漪笑起来,意味深长的“哦……”
“哦个毛!”杜程程又怒了,腾地跳起来扑到她身上死命挠,“叫你哦!”
“再挠我给卫放同志通风报信去……”
两个女人就这么在油菜花田里瞎折腾,闹了很久才体力透支地瘫回去。
杜程程边喘着气,“涟漪。”
“嗯?”
“如果连你们都不能在一起,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相信爱情可以永远。”
“……”
“唔,对了还有,你家那位出事了,胃出血住院,不知你心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