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回首百年将相思退 山呼万岁嘉王登基
“和中堂是来送我上路的吗?”钱沣舒展了双腿,铁制的镣铐发出一阵响动。
和珅命狱卒开了门,提衣坐在钱沣对面:“你总该知道,入关以来,大清就没处死过一个御史。”
“那是康熙爷定下的规矩,为着广开言路,御史任上都从未有因言获罪之事——如今钱某既已被关进大牢,就也想到了死——和大人可以去花枝胡同钱某居处看看,堂上正停着一口薄棺,等我躺进去!”
相比于钱沣的大义凛然,和珅却是平静的很:“我们共事多年,早年一起前往山东查国泰案,和某就知道你不怕死,铁骨铮铮。”
钱沣还不及得意,和珅又紧接着冷冷地道:“可这一次,即便钱大人你一头撞死了,和某也绝难对你生起半分敬佩!”
这等于是钱沣毕生追求,猛地听了这话,顿时张着嘴石化在原地。和珅站起身,一甩手喝道:“钱大人熟读圣贤书,难道不知道为臣之道么?武死战文死谏,那固然是人臣至荣可更是末世乱象!你今日身陷御中,若皇上真一怒之下杀了你,你固然死得其所万古留名,皇上却是个什么名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如此浅显的真理还要我教你?!”
钱沣愣了下,依旧嘴硬道:“可钱某做事从来光明磊落克己忠心,偶有进言皆是从苍生黎民出发,自问俯仰无愧于天地,没有半点私心!皇上若真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和珅瞪着眼看他,半晌才气道:“你这个木头脑袋!皇上真气你说实话逆批龙鳞,早前你阻止皇上下江南,办万寿的时候早就办了你了!这一次千不该万不该上那个‘尧天舜日’的字儿更不该为了与别不同邀名请誉而和十七阿哥之事搅在一处!你只知道劝柬皇上,尽你所责,却不肯分一点心思去想想朝局想想未来吗?!你日日说十全武功四库全书圆明十景都是徒费钱财虚名闹事,可除了乾隆一朝,大清后继江山还有可能有如此气魄如此财力去做这开疆辟土千里繁华的盛世?你怎么就这么眼皮子浅,不早不晚挑这个敏感时刻上书,说什么为万民福址要移风易俗以开风气,皇上想的却是你党附阿哥妄求拥立!你还想着一死存名,只怕你即便入了阴曹也难逃骂名!”
钱沣已是怔了,他这一世清白为官,从穿上獬豸官服之始,便只记的自己是言官御史,明辨是非,拨乱反正,不料这辛苦一生,临了却要做个陷君父于不义的乱臣!“和中堂……我,您知道我不是的……我有什么说什么的……承德行宫失火,我想,想……皇上能慎己度身,别一边把十七阿哥送去盛京守陵一边又要大张旗鼓重修承德避暑山庄,我真和十七爷没有关系,和中堂,我不会去抱阿哥们的大腿,去求什么仕途升迁!”他有些失了方寸,泛白的嘴唇也哆嗦个不停,方才的盛气一发消了干净,显出几分风烛残年的飘摇老态。和珅见他如此,心里也软了几分:“我知道。若你不是正人,我何必坐在这里,与你说那么多废话……你马上写折子辩白,把你先前所说的话逐条逐条地全都自己驳了,驳地越狠命越好,我自会找机会放你,之后你立即辞官,携母退隐,否则皇上绝容不下你!自古以来卷进这挡子立储夺嫡的事里的,几个有好下场?”
钱沣虽还郁闷难当壮志难酬,却也心知,和珅是尽力了,便一咬牙点下头去,和珅松了口气,想了一瞬,忽然语气一变:“你在承德夜宴上进‘尧天舜日’横幅又为十七阿哥说话,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旁人建议挑拨?”
钱沣一愣:“和中堂何意?”
“有没有……哪位阿哥劝你在冬至夜宴上劝皇上改风易俗罢修行宫甚至……为十七阿哥鸣冤说话?”永琰那夜的话他依然记地清楚,但他始终不能真地放心,非得亲自问上一问。
钱沣张大眼,随即慢慢地低下头去:“……没旁人,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他想起了乾隆承德卧病的那些时日里,永琰对他说的那些话,改奢为俭,与民休息,这位王爷这么说的时候眉头深锁长吁断叹,那份忧民之心他感同身受!他如今已是沉沙折楫出师不捷了,何苦再连累一个为民请愿恭爱幼弟的亲王!更何况如今乾隆既最忌阿哥夺权,他如何再敢插足其中,无风起浪?
和珅却看不出这位直臣此刻的复杂想法,他总想着如永琰这般人,若能心胸开阔,雅量服人,却也算乾隆诸子中最有帝王相之人,听得钱沣如是说,反微微地放下心来,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永琰有天子之分,他肉体凡身凭什么扭转乾坤?罢了,好坏随他去吧……只盼当年的阴郁少年坐上龙位,真能放下心结。
“他还说了什么?”永琰舒展了长腿,倚在犁花木春凳之上,拥着件银鼠貂裘,庸懒似地任个小太监为他捶腿揉捏,双眼似闭未闭。
“和府的人,嘴都紧的很,只说是和中堂送给王爷的。”穆彰阿箭伤已愈,看了看那盒子中光华流转玉色沁绿的玉如意,“这柄如意其色其质都胜过大内珍藏,虽说这和中堂官场商场多年经营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但以这样的宝货轻易相赠,看来王爷大事已定了。”
“拿来我看。”永琰睁开眼,漫不经心地接过那玉如意,触手生凉,翠色夺人,果然是上等碧玉原石依纹而雕,甚至胜过跟了他二十多年青玉蟠龙璧——他缓缓勾起一抹深刻的笑意——
伸手执着如意轻轻抬起那小太监的下巴,一张如梦似幻宛在烟水里的容貌,雌雄未明,面如好女。那孩子第一次在堂皇灯火下被迫如此与自己的主子对视,已是恐惧地浑身轻颤,最终哆嗦地闭上了眼。
那个人……从来不会如此卑微地惧怕着他。即便前路再难,挫折再多,他也会挺起胸膛,闯不过,也要闯到底。这世上,有几人能在真正的他面前,依然保有几分谈笑间江山指点的气度,也就只有他了——可那又如何。
和珅,你居然还真以为你将来能在我手下共事,来保全你的家族你的权位?
如意?得到你才真地算尽如我意!江山如画,那是我永琰份属应当天命所归!你要知道,我应得的,远远不只这些!
“从今往后,嘉亲王府中不要再出现一柄如意!”永琰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随即看向那瘦弱的小太监的目光,陡然现出了一抹异色。“乖孩子。这个,送你了……”永琰温柔的语调里却有一股子直透心扉的冰冷嘲弄,那孩子却没听出来,他已被这个天大的恩宠惊地快晕过了,喜不自胜地接过连连磕头。永琰笑着,如猫戏老鼠,“你喜欢?那你过来,坐到爷身边儿来……”那小太监怯怯弱弱的爬上了榻,永琰张开披肩,如张噬人的黑网将他缚在怀间,“冷么?别怕……爷疼你……”
穆彰阿暗中看了那小太监一眼,转身就要告退——他依旧记地清楚,他箭伤回帐,永琰为他治伤之时,他再次几乎哭求的那句“离开他,或者杀了他!”,永琰却没再如以往犹豫彷徨,他只是动作不停地为他包扎伤口,一面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能做到,早就做了。”
于是他知道,一切已经无所转圜。
“穆彰阿。”永琰忽然开口叫住他,声音听不出半点喜乐,“和珅晚上去了顺天府大牢。”
穆彰阿停下脚步:“他是去……见钱沣?”
“钱沣是御史,自然杀不得。但他毕竟当廷冲撞了皇阿玛,又犯了他的大忌,绝没有轻饶的理儿,和珅,是替皇阿玛清理门户去了。”揉着那个羸弱的身体,永琰闭目微笑,“他对我的皇阿玛之忠心细心,也算是天下少有的了。”
“他要杀钱沣?”
摇了摇头,永琰慢条斯理,“依他的品性,必要顾及脸面交情和将来名声,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杀个御史,所以,你得去助他一臂之力——送钱大人上路吧。”
留着钱沣迟早是个隐藏着的祸害,更何况若他一死,朝廷舆论必归疚于和珅,端的一石二鸟。
没有半丝犹豫,穆彰阿立即点头领命,头也不会地快步出去。
福康安收到钱沣死讯的时候正在傅公府——如今叫傅王府了——的赏心斋。
这是傅府的书房,竹外桃花,龙吟凤尾,端的清幽。他坐到窗台下,案上摊着本半掩的线书——多少年前,他与长安都在此处读书,那时和珅也常来,三人都恃才傲物轻狂潇洒地煮酒论史,如今却已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昨夜梦回。
身后一声轻响,福康安多少年战阵历练出的耳聪目明,立即回头看去,却见门外躲着个小小的身影。他叹了一口气,尽量放柔了声音:“德麟,你进来……”
外边的半大孩子咬着下唇有些畏缩地迈进门来,飞快地看了他父亲一眼,小声地道:“给阿玛……请安。”福康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唯一的嫡子——如今他也已十二岁了,他长年离家征战在外,使得德麟对这个赫赫扬名的父亲有着一种全然陌生的敬畏。对这个儿子不是不愧疚的,他多少次打叠起精神想要和他谈谈,却悲哀地发现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已经习惯了冷漠。福康安扯了扯嘴角,道:“你是进来拿书的?”顺着他的目光过去,福康安执起那读了一半的书,“太上感应篇?……你年纪尚小,怎么就看起这等虚无飘渺的老庄之说?”直觉带上了军中训话的语气,德麟脸色一白,便吓地不敢说话了。
福康安有些恼恨地拧紧眉——他怎么就不能学会好生说话!僵硬地清了清嗓子:“阿玛不是说你看不得这书……只是……将门虎子就该有几分英锐之气才是!”
德麟听到此处,混身更是一颤,却什么也没说,恭恭敬敬地父亲行了礼就要告退,福康安心中灵光一闪,忽然叫住他:“你可是……将来不愿意当将军?”
德麟回过头来,半晌才给他磕了个头:“儿子……儿子素来……就不喜打打杀杀——但大伯二伯都说不行,我是嘉勇郡王唯一的儿子,除我之外无人可以继承你的赫赫威名!所以我一直都有习武,炎夏苦寒也不曾中止……”
“够了够了。”福康安走上前,单膝蹲下,将自己手中的书递到德麟手中,“阿玛不逼你,人生是你自己的,你中意如何就如何,哪怕耕读谯渔都随你去。”他已经被棠儿用富察家的荣辱兴衰缚了大半世,难道要自己的儿子也重蹈覆辙?人之在世,竟连最微末的“生生死死随人愿,花花草草随人恋”都难以做到。
德麟眼中不可置信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喜地跳了起来:“当真?我不用再练剑拉弓了?”
“那可不行。”福康安故意拉下脸,“你毕竟是满州男儿,难道要整成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孱弱文士吗?”父子俩难得能如此说上几句梯己话,不料家寿却匆匆进来,在福康安耳边悄声道:“三爷,钱沣死了,据说是把送饭的瓷碗摔破了,拿那碎尖儿刺破了自己的喉管儿,那血流了一地人才得死……”
福康安一惊,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有参与,包括收整兵权平复兵乱以及贬斥十七阿哥——但虽说乾隆此时狠钱沣入骨,但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杀一个言官,否则必被非议,于后世帝王榜样没半点好处。
顿了顿,他忽然直起身:“钱沣在死之前,见过谁?——……和珅?”
“是!和大人说是探望老友——天下间谁敢驳和相的面子?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福康安腾地起身,摸了摸德麟的头,神色却是一片肃然:“即刻替我置办一份唁礼送去钱家,备轿,我要去和府。”
和珅也只是呆坐在流杯亭中,望着地上蜿蜒的水道。曲水流觞本是何等风雅,此刻他心中却是满满的苦涩。
钱沣……自尽了……难道自己那一席话,竟使的他断绝生念一死了之吗?痛苦地颦起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而钱沣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如果他能换一种方法……
“致斋!”
他陡然回头,看向那个匆匆而来怒气勃发的男人:“你……你杀了钱沣?”
和珅动了动嘴唇,漠然地转开头,福康安只当他认了,急地捶胸顿足,和珅反冷冷一笑:“你也是来指责我的?指责我冷血无情倒行逆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谁犯我利益我必十倍讨回!你也是这么想的!”
“当然不是!”福康安急地直咬牙,恨不得狠狠打醒眼前人,却偏生舍不得,“我是在担心你啊!现在外面都传地沸沸扬扬——你为皇上甘心除掉钱沣,即便他一万个该死,你也不该在这当口逼他自尽!皇上当不起诛杀言官史笔如铁你和珅就当的起?!”
和珅的神色更加冷酷,直盯着他:“……若我说我不曾逼令钱沣自杀,你信么?”福康安呼吸一窒,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在紫禁城见到蓝袍红顶的和珅之时,他心中是何等的震惊绝望!各种传言喧嚣尘上,都说他柔媚侍君不择手段,他那时,竟自以为是地被蒙蔽再可笑一味地对他横加指责!若当初他能多一点的体谅与了解,他们之间还会不会走到如今相见黯然的地步!那么多年的大浪淘沙,福康安也早被磨尽了棱角,不复当年一时之气,冷静下来,他矮下身子,望进和珅的双眼里:“我信……致斋。我从再回京城的那日开始就选择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们已经错过了过去,我不想再错过未来……我刚才是急昏了头,致斋,现在人人说起此事都在腹诽,难道你要背这一世骂名吗?!”
和珅挺直了背:“无论如何,钱沣因我而死。这事,皇上认不得,只有我——出面应了此事,方是正理。”
“你疯了吗?致斋!这些年为充盈国库你改革税制,令行天下,所有官员进京者都雁过拔毛,已是把地方大员得罪光了,贪官现在没有怨声载道,是因你如今威权在握恩宠无比——这虽然是为了国家社稷用之于民,你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你的身后退路吗?”福康安从来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刻说的话却是掏心挖肺一般,甚至带着几丝狂乱的哀求,“致斋……我们辞官吧……待今上百年归老,你我就离了这瞬息万变的朝廷殿堂,泛舟南下,归隐人生……可好?”
和珅如遭电击,彻底地呆在原地——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生将富察家的仕途荣誉看地重过生命的男人,会对他说出“退隐”而字!
他甘心?!如此一个顶天立地旷世将才?!
袁枚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权臣善终者凤毛麟角,若不得早日抽身而出,只怕再难全身而退,当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诸多帝政都在他一手掌握,这份责任与荣耀,他放不开,抛不下。
可是福康安说的,他却居然该死地怦然心动!
真地还能幸福吗?在过尽千帆阅尽沧桑之后,还能一起携手,去圆他与他年少时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别耍我了!当初你都不能抛下富察家现在你能?我们都不再年轻了,有些事,已不能如此轻易地说放就放……望哥儿……我不能丢下他教他一个人面对这些豺狼虎豹——就说你府上的德麟,那是你血脉相续的亲生儿子,如今也是堂堂贝勒,你放的下他?瑶林,你与我一样,都已经深深扎根在紫禁城中了!”和珅狠狠地闭上眼,福康安紧紧攥着他的手,低沉的声音却如泣血一般:“孩子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难道我们还要如父辈一样,再去指定他们该走却不愿走的道路吗?你说的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我都已被紫禁城熔入骨血之中,抽身谈何容易?但我愿意——为你连根拔起,哪怕血肉剥离!”
一滴泪滑下脸颊,为什么这话不能放在当年!和珅摇着头,放开他的手:“晚了,瑶林……我与乾隆爷立过誓的……一生一世君臣永不相负,他以国士待我我何敢违誓?”
“你……你要永远留在紫禁城,去侍奉下一个皇帝,直至,直至——”
“直至我死……”他站起身,萧瑟的背影竭力地伪装坚强,慢慢地步下台阶,“瑶林,我们……回不去了……”
福康安呆呆地跪在地上,半晌,忽然从喉间深处发出一道压抑的嘶吼——
不——!!!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至苦莫若,求不得——他们之间似乎永远走不出那条死胡同。
乾隆五十九年秋,年过八旬的乾隆终于下定决心要做这千古难遇的圣天子——不日就要择定太子人选,于乾隆六十年宣告天下,传位承嗣。新旧交替之际,和珅内外打理,威权更重,并加爵一等忠襄伯,赏紫缰,赐紫禁城骑马,登上了他人生最辉煌的顶端。但和珅却刻刻如履薄冰时时寝食难安,仿佛自己也会一如时日无多的乾隆王朝一般,最终日薄西山。幸而和琳任驻藏大臣五年期满,回京复命,兄弟俩一别多年,再见面时都已年过不惑,所感之事又何止是区区白驹过隙四字——但他搬进和府,丰绅殷德也常来相伴,倒使枯寂多年的和府又有了丝灵动温情。
福长安随着仆人过了垂花门,就见兄弟二人在花园中练剑,和琳也已是威重一方的大将军了,他的剑术多得福康安亲传,早已胜过多年来浸淫文事的和珅许多,此刻却还如几十年前一样,挽着个剑势,乖乖地听着兄长的指点——忽见剑光一闪,三尺青锋堪堪避开和珅,和琳难得地象个大孩子一般吐舌而笑,和珅这才反应过来,半是着恼地道:“差点忘了,你如今的身手,为兄已是及不上的了……”
“我这剑是福帅所授——”和琳忙住了嘴,看了看忽而默然的哥哥,一声叹息,“大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要教他等上多少年?”
和珅眉间一动,若说福康安当年那席话不能令他动容却也是假的,但他实在伤怕了,换言之,他万难相信福康安真能撇下一切同他五湖泛舟——正如他不能相信他自己一般。
不想他与他中间,将来有一个人最终后悔——那不若不要踏出那一步。
长安听到二人说这私秘之事,心里一酸,又怕出去见面徒增尴尬,干脆先避到暗处。只听和琳又道:“想起当年从军之始——是去甘肃平苏四十三,他把我从兵部亲自点名提了出来——那时候天下无人不知你与他势同水火,我做着他的亲兵却对这个权贵公子没一丝好感,还时时戒备,就怕他在背后给我放冷箭。后来我才慢慢地看在眼里,大军兵戎缜密日夜行军尚无一丝慌乱,他领军作战非靠祖上余荫而全凭他胸中沟壑……后来经过兰州城,我们都以为大军必要入城休整,谁知他过其门不入,连粮草都不及补给就扑战场去了。首役大胜,主帅的脸上却没一丝笑容,庆功宴后他喝地烂醉,扯着我的手又是哭又是笑——为什么主动请缨追至兰州,却连见他一面都不敢!你是他的弟弟,你告诉我为什么他变成这样?我那时何其诧异,在我,哪怕在世人眼中都以为你们是相见决然的天敌——次日他酒醒再见,却又是那副冷漠模样,对我没半点异常。再后来苏四十三侥幸突围逃到了华林山,大军紧追不舍情急如火,偏偏他接到桂中堂他们要拿你立下马威替他出气就当即丢下三千子弟兵飞马奔赴嘉峪关,第二天他便赶回来了,征尘满面神色绝然,却什么也没说,只下令总攻叛军——那场战是我毕生打过最惨烈的一场,叛军居高临下,火石雷木接连撞下,他却如发疯了一般身不批甲冲在最前,若非亲信死士们护着,好几次他都得丧命……这场战我们终究是赢了,却赢地惨烈,他周身杀地如血葫芦一般被抬下马,身上伤痕累累没一块周正的地方,他却仿佛不知疼地还要回去厮杀——旁人都道福帅身先士卒勇冠天下,我却觉得……那是因为他最疼的是心……”和琳本是说的极慢,此时却不由地哽住了声音,转向和珅,“哥……你怎么……哭了?”
和珅一愣,前尘旧事翻涌着难止难休,他却眨眨眼,竭力扯出一抹笑:“谁哭来着?一把年纪的人了……你道还小?”和琳还在再劝,却在转头之际,敛容起身:“福四爷?”
和珅一惊,忙抬眼去看,那伫立花墙下一脸怔然的男人不是福长安却又是谁?
长安方才已是听地痴了,心中翻江倒海什么味儿都有,此刻却不得不挤出一丝笑来:“我是来同你商量今年除夕千叟宴之事——”
和琳与长安因旧年恩怨素有嫌隙,虽知他是哥哥最得力的助手,却实在不愿如何殷勤招待,草草见过礼便告退了。
福和二人进了嘉乐堂,将公事禀告以毕,和珅才道:“隆冬时节来赴宴的仕宦老人都是年过花甲,千余人在冷风里干坐着,冻病了不是闹着玩的,得想个折儿出来,不能扫了皇上求名求全的兴致——你现是户部尚书,花费之事要多加拿捏——”长安却仿佛不曾入耳,只是呆望着他,和珅颦起眉:“……你怎么了?”
“致斋……”长安极少如此叫他,和珅不由自主地周身一颤,“你若真地不想退隐朝堂,却一定要做好未雨绸缪的准备……”
和珅奇了:“这又从何说起?”
长安本就与康安不同,打小狂放无物我行我素,天地君亲于他 从来不是头等大事,此刻更是把心一横:“现在都传地沸沸扬扬,想必你也知道,这将来的皇帝跑不出是由嘉王来做——那位爷岂是善与之辈?!更何况他对你……还从未死心,将来江山易主,便是他为刀俎你为鱼肉!”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和珅拍案而起,脸色都气到发青了,“我自为肱骨良臣,全心侍主,何来鱼肉刀俎之说?!”
长安忍不住一个箭步过来扳住他的肩:“那是你当局者迷!皇上待你恩宠无比,威权贵盛无以复加,多少人看着眼红?!你改革天下税制,在广州私设洋行暗中与洋人通商,和府名下门人上千,保地住几个不以权谋私专横跋扈?!又背上个排除异己逼杀御史的罪名儿——你纵使这些年来有挚天伟地之功,也难逃众人悠悠之口!嘉王即便只是一个平常帝王也未必容的下你,方才那些事,对景了样样都是罪,更何况你我都知道,他对你——”
“那你要我怎么做?!”和珅暗压下心头惊滔,突兀地高声打断他的话。
长安望了望窗外,却忽然压低了声音:“三哥虽然执掌天下大半军马但新皇登基必有一番人事清洗,三哥的人马只怕不保,而和琳虽也是一方大将,只怕一时却还动不到他身上——趁着皇上还在,他的军权要牢牢在手,即便宫中有事,提兵进京也未必不可……”
“你疯了!你——你是要我谋反?!”
“不是!致斋!这天下属于谁我半点不关心,我只想你一世平安!你此刻就象走在重雾缭绕的独木桥上,看不清退路只知前行,一不小心就要万劫不复!”长安的神色也陷入了狂乱,他说出如此悖逆的话却是为了谁,为什么眼前人却从来不知!
又或许他从来都是明白的,却选择假装不知道。
“不……不行的……我和珅焉能如此忘恩负义!嘉亲王……他,他不是那种真地容不下臣子的人……”他略带慌乱地呢喃着,他想起了索若木,一般地英雄人杰,却因野心勃勃恃强起兵免不了身首异处的凄凉下场,兵危战凶,一念之差就是赤地千里冤魂无数,又岂可衅自我开做那乱臣贼子!
“这么多年来他都温和平顺,少年执着又岂能做准?他若登基,我自是如伺候今上一般全心侍奉,他又非傻子,岂有为了一己私怨而自毁长城的?”
过了半晌,和珅终于正色敛容,一字一字地掷地有声,“此话从此不必再提!
福长安嘴唇数张,却最终选择了沉默——和珅,你聪明一世,为什么却独独看不透这个男人对你毁天灭地一般的执念——若你只是一介臣子那么他或许能容你,还会君臣相得,而对他而言你不是,永远不是!
乾隆六十年正月,高宗弘历御乾清宫大朝,取出正大光明后的传位诏,册十五子爱新觉罗永琰为皇太子,隔三日后于太和殿跪接玉玺,传承天下——嘉亲王终登大宝,年号嘉庆。
满殿排山倒海山呼万岁中,永琰缓缓睁眼低头,看向浩瀚人海中依然夺目的男人——即便年华不再仍然清华流毓不同凡响的——他的和珅!永琰终于扯开一抹含义不明的真心的微笑来——这个男人,终于站到了尊荣的顶端,指点江山,笑睥天下。
第五十二章 护情衷福郡王挺身而出 焚玉石嘉庆帝毒设死局
永琰接过了小贵子捧上来的冰沁枫露茶,却不饮,只淡淡地命他退出养心殿外侯着。
天气已经渐热了,穿着兖龙皇袍披着金绒瑞罩的永琰却仿佛感觉不到一丝暑意,凤眉修目端正严谨的脸孔上也没有一点汗湿——皇帝如此,站着议事的几个大臣自然更是不敢失仪,特别是刚刚提拔进京做了军机大臣的朱珪,虽身子肥胖汗如泉涌,也不敢擦上一擦。
永琰一挑眉,随手将茶赐给了朱珪:“朱师傅耐不得热,喝点枫露茶只怕好些。”
朱珪感激地差点跪下:“谢皇上谢皇上!”
穆彰阿只低着头不说话,他打心眼里没把这个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学究放在眼里,只是因为他是帝师,皇上身边也着实需要梯己人来伺候笔墨,纪昀是不能再用了,这才把他从福建学政的位置上提了上来——前年原也议过朱珪进军机之事,和珅却因着他写过《乾隆御制诗全集》中极尽阿谀拍马之能事大失文人风骨而鄙薄他为人,一笔勾去了他的名号,这事朱珪想必记恨在心,此番上位,必与和珅一争相权——只怕这也是他那位主儿,心中早已议定的计策了。
“穆彰阿。”正在心中百般计较的穆彰阿听地这声叫忙低头应道:“奴才在。”
“太上皇前不久才起驾去了圆明园避暑,传朕的旨意,上皇一干用度花费皆比照从前,可增不可减,一定要老爷子在圆明园过地顺心舒畅,若有人阳奉阴违逆了老爷子的心意,从重严办!”永琰摸了摸唇上薄须,眼中精光内敛——
“扎!奴才醒得!”穆彰阿跟着永琰有年头了,自然知道永琰是希望乾隆最好就别再回紫禁城,从来天无二日,哪个君主卧榻之旁容人酣睡?朱珪却不知深浅,还在一旁可劲儿地盛赞皇帝仁孝无比天下表率。还是永琰一挥手止了他的奉承:“在叫小起之前先召见你们二人,是因为朕想知道嘉庆制钱推行的如何了?”
从那个和珅掌控的军机班子里他从来听不到他想听的,而和珅却总能轻而易举地探听到内廷消息——这也是他为什么把小贵子“请”出养心殿的原因,和珅自有手眼通天,朕却也不会束手以待。
朱珪象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挥的题材,忙道:“皇上,这改远都大半年了,嘉庆通宝流通速度却慢地吓人!臣还听说,直隶两河江南还好,在西北西南一带偏远,多有拒收嘉庆制钱的,民间还有三枚嘉庆通宝换一文乾隆通宝的!长此以往……哎……也不知户部那些人怎么办事的,也不能为君分忧……”
户部从来是和珅握地最紧的部门,果然一有机会就往他头上泼脏水。穆彰阿没事儿似地任他抱怨,从不插口,他知道他的主子在问话之前心中就必已有了计较。
果然见永琰看了看法兰西进贡的大座钟,扬起手道:“朕知道了——看时辰该叫起了,宣他们都进来吧。”
随着一声高扬的唱喏声,早有太监打起帘子,令早在廊外侯着的四位军机大臣鱼贯而入,为首的,便是军机领班,文华殿大学士,一等忠襄伯和珅。众人整齐划一地对新皇新毕了礼,嘉庆命起身后,才和颜悦色地道:“嘉庆制钱的推行和卿进行地如何了?”
和珅低着头,似只盯着自己鞋尖:“回皇上,诏令是早下了,中原与江南富庶一带流通已无大碍,至于其他地区,因为乾隆朝煌煌六十年,一时积习难改也是有的,民生之事也急不得,只可慢慢疏导,假以时日也必收全功。”
“和中堂上次陛见之时,就已这么说过了吧?” 朱珪哼了一声,“究竟是推行新钱急不得,还是你和中堂自个儿不得急?”
“好了好了。总归是朕威望不够不能服众,比不上太上皇垂拱六十载的赫赫威名,天下百姓不知道新君登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永琰这话刚说完,几个军机大臣忙离座下拜:“奴才不敢……”
“都起来都起来,坐,坐么。朕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朕同太上皇比实在是处处不如。”永琰一笑即收,语气却急转直下,“但太上皇德比尧舜将这天下交给了朕,朕却不能碌碌无为!既然天下百姓感知不到朕君临天下,那就该施项大德政,让他们都感怀朕躬——朕已经决定了,自嘉庆元年开始,普免天下钱粮税赋一年!”
“皇上!”和珅大惊失色,终于抬头望向永琰,四目相接,他心中猛地一颤,忙避开视线,“如今花钱的事太多了,白莲教零星叛乱不断,治理黄河疏通水利,都是化钱如流水的,骤然普免天下各省钱粮税赋,只怕立时就要捉襟见肘的……”
“和卿……”那两道灼热的视线如跗骨不去,令他的脖子上泛起一阵轻栗,“你是大清的财神爷,总管财政民生,没道理这点事儿都处理不来吧?”
“皇上,这真地强人所难,大清国库除了压库银外,所有收入都在流通哪有余钱——”和珅见永琰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知他心意已决再多理由也听不进去,一咬牙道,“皇上……您,您问过太上皇的意思吗?”
一旁的福长安听见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和珅是气昏头了,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果见永琰眸色一深,徐徐起身道:“朕请过太上皇的旨了,他老人家也说新君即位要的就是振聋发聩开天辟地地打响头炮,否则如何开天下风气之先?朕就不明白了,普免天下钱粮对于黎民百姓是天大的一件好事,太上皇在位时也有此先例,为什么偏就你推三阻四?!”
“皇上!此一时彼一时!太上皇他——”
“你若不信大可去圆明园见驾一问究竟!”
“奴才不敢!”和珅眼一闭,深深地伏下身去。一时之间,养心殿中静地连根针掉下都听地清楚。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闹不明白前半年来还显得你谦我让君臣相得的两人,怎么近来会忽然闹僵,只要是和珅的意见永琰动不动就驳,再大的难事,甭管是军费治河修坝,轻重缓急一古脑地就推给和珅。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和珅才忽然觉得双臂一紧,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强扶了起来,他抬头,对上永琰恢复到平静无波的双眼:“和卿,朕也是心里真着急才如此失了风度——但你要知道普免天下钱粮之事势在必行,还望你多加辛苦才是。”
眼前的人,有着一如当年兰州夜谈时阗黑的双眼,只是那背后的灵魂,早已经变了模样。
是啊,他已不是曾经的少年了,如今的他君临天下,一言九鼎,说出口了的——便是圣旨。
于是,哪怕再艰难,再困苦,也是大局已定。
“……奴才……遵旨。”他咽下一口苦闷的唾沫,轻声答道。
几乎是立即,和珅一头扎进了户部,开始计算如果真要普免十八行省一年的钱粮税赋,国库里还有多少银子可供周转,本就是千难万难之事,偏偏两湖一带又闹匪患,与四川不间断的白莲教起义连成一片,地方官不能辖制要求朝廷派兵这又是一大笔军费开销,这自然是要放在首位不给不行的。和珅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进宫面圣,希望免去一些穷省份的赋税,然江南膏腴之地还是继续交税,否则大清上下衙门将无以为继。嘉庆倒也没发多大的怒火,只是一句“天下岂有施德政免钱粮还半途而废的帝王?如此开端,你叫嘉庆朝如何立世?乾隆朝你每个事都办的风风光光,哪一件钱财的事难为的了和相?怎么到了朕这儿,就平添这诸多麻烦?!”
此等诛心之语,和珅哪敢辩驳,只得咬牙躬身而退。回去几乎一夜愁白头,说不得,只得将盐道,茶政,矿司等肥水衙门的长官们叫来,摆了桌酒,先是好声好气地请他们乐捐,众人都是官场上混老了的滑头,见没有上头钧令,乐得见和珅为难,直到后来和珅撕破了脸抖出近年来掌握着却隐而不发的贪墨渎职的证据,都是交议罪银也免不了死的罪名,才将那起子墨吏吓住,不甘不愿地“资助”两百万两,好歹解了燃眉之急。
但这离财政缺口的银子数目还远远不够,那么多等钱使的环节一环扣一环,缺一不可——大清就如一只呼啸奔腾的骏马,只要前方一有闪失就立即会马失前蹄,摔地粉身碎骨。和珅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一叠声地命刘全将这些年崇文门关税上的银子全都提出来充进国库。刘全还在愣:“爷……那可是内务府的唯一进项哪——”
“快去!”和珅急地只是吼,想了想又命回来,“先把福四爷请过来,广州十三行一向是他负责的,
我要和他谈!”
“你说什么?你要和里察德直接在北京做生意?!你疯了吗?”福长安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大清有制,为官者严禁经商,你这么多年在广州私设洋行也就罢了——毕竟天高皇帝远,如今天子脚下如此明目,今时已不同往日,你不怕那些御史在这个当口再联名参你吗?!”
“我顾不了许多了!天下为商洋人最富,他们想要多少的丝绸茶叶和瓷器我都能给他,只要他们出的起钱!”
“你哪来的大量丝绸茶叶和瓷器?”福长安愣了一下,猛地放下茶碗:“你……你是要偷偷把内务府里的御用之物拿出来和洋人做买卖?!这……这被查出来是多大的罪名儿?!”
“事急从权,我不理这许多!皇上要普免天下钱粮,但国家机制少一两银子就多出一分纰漏我担不起这责任!”
“我早说过他登基不会轻易放过你你就是不信!现在呢?!难道他将来说什么你都要对他予取予求吗?致斋!”长安拧紧了眉:“我都听说了……崇文门,内务府,议罪银,能挪用暂借的你都挪用了……你还要挟盐道茶政矿司衙门,逼他们吐出赃银,又派苏凌阿去云南挖矿谋利,这是饮鸩止渴!它不仅损害了当地铜政的权利,还搅地当地百姓都不得安宁,闹地如今千夫所指民怨沸腾,你有想过后果吗?!皇上是要逼你走到山穷水尽哪!”
“不,不是的!”和珅拍案而起,身子却在颤抖,“后来我想想,普免天下钱粮有他的道理,收揽民心新旧更替,是要有……这番大作为……更何况太上皇也是同意的,我……”
“和珅!皇上就是在逼你!只不过是借太上皇的名义!难道太上皇要你做的,无论什么事你都要去做吗?!”
“对!至少此时,我不能放手!我此时撂下担子,全天下就没人再挑地起来!”和珅瞪着他,零星白发垂散额前——他本是骨子里极重外表修饰之人,这些年又重养生,过不惑的人了,看来却如三十不到,姿容夺人,可就在这半年里,却仿佛一下子颓然衰老。长安看着一阵辛酸,多少怒火也去了大半,苦涩地开口:“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行,我帮你,粉身碎骨我也帮你把洋人的钱弄到手!”
和珅一点头,却随即握住他的手:“这事……别让你三哥知道。皇上才刚卸了他的兵权,别节外生枝的好。”
长安一愣,对着和珅的目光,那头却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去。
他有时总想,这或许就是命运吧?所以他才终其一生都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但事情往往无法一如人愿。就当七挪八凑终于将因为普免钱粮后的缺漏补地七七八八,云贵两省又再起战端——和珅派出挖矿的苏凌阿虽然精明能干又久是“和党”中人,但为人贪利严酷,奉命一路南下就搅地各地鸡犬不灵,到了贵州容县又圈地禁行,大肆开挖铜矿,云贵交界一带的苗人多以采矿为生,如此夺人衣食已是民怨沸腾,加之苏凌阿以极低工钱雇佣熟妙下井作业,当地设备简陋气候恶劣,一次暴雨过后的坍塌矿难竟伤亡上千之众,苗人纷纷涌到苏凌阿的“行辕”示威抗议,苏凌阿一怒之下,抓了几个“刁民头子”就地正法,偏有一个就是当地势力最大“洞主”吴半生的亲子,苗人洞民生来彪悍,早年清军入关,与南明桂王争夺云贵之时就对这些难服管教的“化外之民”极为头疼——这下子如同捅了马蜂窝本,本来就因为改土归流而与官府不睦的苗民头子吴半生一不做二不休,聚集附近七十二洞洞民举起反旗杀进容县,容县府尊至此依然以为他们是冲着苏凌阿去的,他早恨苏狐假虎威,乐地袖手旁观,直到苗人冲进县城占了衙门才猛地醒悟,却已为时已往——如此苗民起义如飞至草原的星火,迅速地扩展为燎原之势,四川,云南本就零星不断的白莲教起义更加趁势而起,连成一片,西南半壁为之板荡,云贵苗民叛乱,也成为嘉庆王朝初年,最大的一场起义战争。
直到义军下了贵阳,告急的战报才传至京城,群臣大哗,多以为新君登极伊始就有此灾极为不详,更有要严惩肇事者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嘉庆缓缓地抬手,制止了丹陛下的群情激昂的众臣,却不说话,只是淡淡地将双眼转向那个面如死灰的跪在首位的男人。
“很好。”他冷冷地抚摩着雕在扶手上的腾云龙首,“普免天下钱粮的诏书还没发到贵阳,他们就反了!好的很!在朕登极的第一年!如此德政如此新君!而云贵苗人叛乱已达月余,朕直到今日才知道!你们军机处,到现在,连拟个应对折子都没有!这金殿上下,都是尸位素餐之辈吗?”
无论私下如何,叫大起临朝之时的永琰似乎永远敦厚儒雅克己慎行喜怒无形,谁也没见这位“木头皇帝”突然发这么大的话,忙唬地跪了一地。
头顶上灼热沉重的视线压地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和珅硬着头皮道:“皇上……当务之即是立即调兵遣将与地方官通力合作扑灭叛乱,至于其他事可以暂缓……”
“暂缓?”永琰的目光利如飞羽,直射而来,“只怕军情缓不得。如今国库里所有的银子都划拨就位了,哪来的军费饷银去经年战争?!和中堂,你倒是想个法子。”
和珅咬住下唇,一语不发。
“和中堂。”永琰顿了一下,又咬着他的名字道道,“此战借由苏凌阿而起,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和中堂,朕听说调他去开采铜矿惹下滔天大祸之人——就是你!?”永琰居高临下,阴沉地扯了扯嘴角:“如今闹成这个局面和中堂有话可说?!”
福长安在跪着已是怒火中烧,刚欲说话,却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按住。
“皇上,奴才有失职失察之罪,求皇上降罪!”和珅终于抬起头来 ,他明白这个苦果他已无可避免地要一口咽下,心里不是不悔恨的,如果不要这么急,如果他能换一个人去,这场燎原大火是不是就可以消弭无形?
这句话如一个信号,使朱珪为首,近月来被永琰逐渐提拔的一干大臣,便如风过芦苇倒一般地跪在君前,控诉和珅如何地目无法纪倒行逆施只手遮天:“私通洋人,擅以大宗内廷用物相与牟利”,“纵容属下骄横无纪草菅人命挑起民愤”不一而足……乾隆朝他权倾朝野之时见到他如巴儿狗似地谄笑阿谀的人此刻都成了最正经过不过的卫道之人,道貌岸然地横加指责——
这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罢?
他已无力再去扭转什么——只怕早在当年,他赞成永琰夺嫡之时,就已祸因早种。
永琰,你登上大清至高无上的宝座,真只为了那蒙蔽一切的恨,那么,我又能如何?
永琰端坐高位,四下里嘈杂的声音仿佛都离他远去。
他眼中,就只有那个跪在他脚下,一言难发的男人。
致斋,你想必又在恨我了。
恨我百般为难,恨我置你于虎狼环伺之境——可我总要让你知道,如今这惟我独尊的权力,集中在谁的手里!你再有才再有心又如何,只要你一日跪在我膝下为奴称臣,我就能摧毁你毕生的努力——哪怕付出再多代价!
我要剪除你的翅膀,让你再不能翱翔九天云外。
大清可以有无数良臣名将,但我永琰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和致斋!
永琰终于轻咳一声,中止了这场由他暗示而起的口诛笔伐:“和珅,兵连祸劫你难辞其疚,无饷无将你以何平乱?军机处一干人等都有失责,着——和珅以下全班军机大臣退出——”
“慢!”乾清宫外一声清喝,随着一个身影由朦胧至清晰,缓步昂首踏进殿来,所有人都吃惊地瞪大了眼。
福康安一身明黄色八龙四爪蟒袍,胸前一串乾隆亲赐的珊瑚朝珠纹丝难动,全副王族打扮伫立殿中,那份临渊峙亭的雍容气度竟使满殿臣工瞬间产生一种日月双悬的错觉。
福康安环视全场,视线在和珅的背影处顿了一瞬,才啪地甩袖跪下:“臣福康安,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琰咬紧了牙,握着龙首的手掌渐渐缩紧:“福郡王不经传报忽而上殿,却是所为何事?”
原来福康安封王之后乾隆便免了他朝见之责,也是怕他封爵过高再加管事招忌,嘉庆上台后对“福家军”处处打压,加之兆惠海兰察等死忠名将一一辞世,福康安更是被冷冷地晾在傅王府里过他养尊处优却百无聊赖的日子。
他也知道,之于永琰,他生来就不该与之为敌。
他是君,他是臣,永远如是。
但是,今日,此刻,他不能不挺身而出。
“臣——愿领兵而往,平定苗人叛乱!”福康安每一句话都如惊涛骇浪,激地和珅胸中一片翻腾悸动。他早该知道……福康安定是会来的。为何这么傻……和珅闭上眼,鼻腔中一阵酸热难当——这当口搅进来,只会让永琰变本加厉地恨!但他更知道福康安做不到袖手旁观哪怕要引火烧身——
一如他!
永琰咬牙笑道:“福郡王戎马一生,由你这般宿将领军朕自然放心。不过如今国库空虚——”
“皇上!此次征苗一应军饷,臣一己筹措!”福康安从褂中抽出一叠银票,扬声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臣在京中宅邸,并富察家在各省各地田庄房产臣愿全部折成现银以充军用!相信在场列位大人也都是忠君爱国之辈,捐银募兵自然义不容辞——朱大人。”他起身,一步步走向直觉向后躲避的朱珪,“您生为帝师,天下士林表率,更应慷慨解囊了,是也不是?”
朱珪一脸菜色地看了看铁青着脸的皇帝,又转向咄咄逼人的福康安,只有无奈地一点头:“……是。”
“娘娘……已交戊时,臣妾该告退了……”永琰的侧妃纽古禄氏起身,抿嘴儿笑着给已经正位中宫母仪天下的喜塔拉氏蹲了个万福跪安。
“妹妹别忙着走哪,咱们的梯己话还没说完呢。”沁兰叹了口气,命人再斟上一盏茶:“反正皇上也不会上中宫来,你就是待到再晚也无妨……”
纽古禄氏陪着唉声叹气了一会儿,才苦笑道:“娘娘至少已经有了二阿哥这个嫡亲儿子,将来后继有望,哪象我等失宠之人,没个一儿半女陪着,也不知道皇上何时还能再看我一眼……咳……皇上也不知道听了谁的挑唆,竟然好上了男风,十次倒有七次都召那个小太监张敏德进西暖阁里‘伺候’着——即便偶有心用在女人身上,也是翻那个汉女的绿头牌,我这等命苦福薄之人只怕再见圣颜一面也难的了!”
沁兰颦了眉,拉起纽古禄氏的手,却不知说什么来安慰这个与她天涯同沦落的失意人——她对这个同她一样出身高贵却不受宠的纽古禄氏倒生来有几分亲近之意,却看苏卿怜越发不可意,人前背后都直接以狐媚子称之——说也奇怪,近年来永琰虽对苏卿怜时有宠幸,却从未想过给她升个位份,依旧是个不入玉牒的常在,所以沁兰方能最终容的下她。但打从上次纽古禄氏从敬事房探知苏氏的葵水竟有两月没来之后,她心里就仿佛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二阿哥绵宁小小年纪文武兼备,几乎无人不晓,永琰登基之后,人人都将他视为当朝太子,但苏氏一旦有子,前事如何便未可知了。这么多年过去,即便她对永琰的感情已不能如当初一般纯粹而热烈,但那份妒忌憎恨,与空耗费青春的苦闷却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更何况她这个国母,还要为她的儿子折去一切荆棘!
“娘娘可是还想着苏卿怜?” 纽古禄氏前倾身子悄声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沁兰烦躁地一挥手:“谈何容易!皇上子息不盛,任何一个嫔妃有了身子的宫中都郑重其事,再说安胎保胎一事都是由御药房掌管,御药房如今还是由和珅掌管着,那是个天下少有的精细人,瞒他谈何容易!”
“娘娘,苏卿怜还未请过喜脉,此时还没多少人知道怀孕之事,此时若能逐她出宫,还愁将来没机会整治她娘儿俩?”
纽古禄氏本是个银盘脸儿见人总带三分笑的随和姑娘,此时的神情在烛火游移间竟有几分狰狞,“而且,这事……还不用脏了娘娘的手——娘娘忘了?皇上最重一点,就是后宫干政,除非翻牌子侍寝,哪个女人都不能靠近养心殿……”
“这个自然,皇上的阴沉脾气谁敢去惹?苏卿怜又不是傻的,敢自个儿摸进养心殿?!”
“娘娘,敬事房总管通家都是臣妾家的包衣奴才,只要让他们假装传令说皇上今晚翻的是苏卿怜的牌子,还愁这个贱人不巴巴地赶到养心殿去?”
“这怎么行!”沁兰唬了大跳,却不是可怜苏卿怜而是深惧永琰发火,“皇上追查下来,我担多大的干系!”
“娘娘!您别忘了你是六宫之首处理后宫一切赏罚事宜,只要苏卿怜一犯宫禁,您就立时出面将她带回坤宁宫,那时候怎么审怎么问还不是娘娘一句话的事?伪造一份服罪的口供,就是皇上也不能阻止娘娘逐她出宫——别说那贱人肚里的孩子,就是她的小命不也攥在娘娘手上?”
沁兰绞紧了手中锦帕,迟疑片刻就一咬牙:“……就这么做!今晚皇上也留宿养心殿,还是那个小太监伺候着,只要苏卿怜到了养心殿一触怒龙颜我就教她有去无还!”
“娘娘圣明!”纽古禄氏起身就拜,“臣妾立即安排下去——”望着沁兰无以抑制的欣喜表情,纽古禄氏谦恭的笑容下闪过一丝刻毒——触怒龙颜者必定有去无还,这个自然——只可惜,那个可怜的女人,先会是你而已。
永琰的狐疑性子,你以为你能骗的过他?今日下朝后宫无人不知他心情恶劣,谁敢这时候够胆拈其虎须?
皇后之位从来能者居之——似你这般连男人都留不住还经不起挑拨笨地可怕的女人,有什么资格来正位六宫!
至于那个卑微的汉女,连个妃位都没有,即便侥幸生下了儿子又能怎样?
反正,来日方长。
紫禁城里里外外的每一寸土壤,都逃不过阴谋算计尔虞我诈——不懂这生存之道的人,还是早点消失为好。
养心殿儿臂粗的蜡烛已经堆下层叠厚重的烛泪,飘摇不定的火光映射在帷幕间两道纠缠的身影上。
“皇上……不……”那承欢的少年已经痛到五官变形,满头冷汗浸地龙床都要湿透,永琰一面狠力动作,一面按着他的头,侧压在榻上——很好,这个角度使他清瘦的侧影看来更有几分象他,这个念知使永琰更有兴头了,肆无忌惮地撞击之余,他象要勒毙人一般搂着那个不住抽搐的小太监,咬着牙道:“……你哭什么?很疼?这是你自找的!你不是从来不会为朕哭吗?朕就看看……你能有多硬气!”
屋里最后一声犹如夜枭的失声惨叫,使穆彰阿一贯声色难动的面容都有了一丝波澜——他明白永琰今夜的怒气有多大。直等了大概一刻钟,穆彰阿才在帘外给永琰请了安。进去之后,却见永琰散着头发,有些失神地坐在床边。
没去理会那破布一般瘫在床上的小太监的惨况,穆彰阿无声地走到永琰身边,跪下,定定地望着他的双眼:“……皇上?”
他转过头来,双眼却还是没有焦距的——或许只有此刻跪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才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永不会在背后给他一刀的属下——
“皇上,忍一时之气,才有将来的地久天长!”
永琰的眼神逐渐恢复了朝堂之上的坚定与冷漠:“朕一直以为,如今我坐拥江山,总可以做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了,没想到,一个野种,一个奴才,也敢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坏我好事!”
穆彰阿顿了顿,他清楚地看见这位盛年帝王紧握成拳的双手因着出离的愤恨而在轻轻颤抖,他抬眼看向永琰,一如藩邸时那样叫他:“十五爷……当年令皇贵妃在时就断言福康安桀骜不逊必有反骨,一旦上皇退位他未必服从新君——即便没有今日之事,兵权也不该交给这样的人手中!这些年来,皇上屡屡整军,福家军早已解散,名存实亡,此次皇上可以借口云贵溃军太多,要他从京城只身赴任,去带那班子烂头兵,云贵一带山高林深瘴气横行本就是九死一生之地,奴才就不信他真是战神附体百战不败!只要他一败,威望必如山倒,介时要废他爵位也好,捕他入狱也好,全凭皇上的意思了。”
永琰闻言,扫了他一眼,却轻轻摇了摇头:“这么做虽好,但无法永绝后患。”他眯起眼,望下廊窗外深不见底的永夜,“穆彰阿,朕要他死。”
穆彰阿心头一跳,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永琰面无表情的沉默的双眼。
他缓缓地撑着身子站起:“传令云贵总督额森特,官军一旦在贵州与贼兵短兵相接,四下州县不得救援,否则——虽胜犹败以叛逆罪论处!”
这等于是拿大清西南边陲的江山板荡去换那个人的命——如此不顾一切的滔天之恨,竟仅仅是为了——一个和珅?穆彰阿不禁打了个寒战:“皇上,如此赌注,会不会——”
“难道朕的江山没他福康安就守不住么?!尔曹身与命俱灭,也不废江河万古流!天下地上,惟我独尊——不,这还不够——传令隐卫司待命——”永琰忽然住了口,愕然地看着窗外几乎一闪而过的身影,“谁在外面?!”穆彰阿瞬间掠了出去,却也只看见一阕霞影,迅速地没入黑暗之中。穆彰阿看了永琰一眼:“这……这不是,苏……”
永琰在瑟瑟夜风之中昂首拧眉,冷冷地道:“把她抓回来——此事不准走漏一点风声!”
三人之间这场持续了二十年的爱恨情仇,终究要无可避免地,迎来一个惨淡的结局。
第五十三章 诉衷肠情浓独乐峰 漫征尘梦断紫禁城
嘉庆元年秋,嘉勇郡王福康安散尽家财自募军饷得银八十余万,本欲整军开赴云贵,不料一道圣旨以降,以“云贵溃军太多,流离失所终成一患”为由,下令福康安不带一兵一卒单刀赴任。幸而和琳主动请缨随军出征,标下数千兵马自愿相随护送,嘉庆惟有准奏——同年十月,福康安率军夜出崇文门,一路南下,前往山水迢迢的未知战场。
“福帅……”和琳轻夹马肚,赶上为首的福康安,“大哥……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福康安怔了一下,随即苦笑:“他自悔自疚甚深,我哪里还能听他对我说些什么……”他怎么就不能明白,如今哪怕为他抛弃一切功名利禄哪怕热血性命——又何足惜!
“此去云南打的是恶战,带的是乱兵——”和琳轻叹一声,这句话他没有说完——若非为了那生死相随的知遇之恩与男儿义气,只怕从前的他也未必敢冒着龙颜震怒的危险为他两肋插刀。
福康安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伸手抚着座骑飘扬的鬃毛:“我带了大半辈子的兵,多少次九死一生,早看地淡了,为国请战,不外‘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这十二个字,俯仰天地无愧于心,便也是了。真要说有遗憾,便是……在京城等候了四年,努力了四年,失望了四年,却最终……换不回他当日情怀,这也是我……咎由自取吧——”
“大帅!”和琳忽然伸手抓住他的缰绳,福康安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他,随即顺着他的目光转向前方——一瞬间,有如石化。
从古老而班驳的朱漆大门的深处缓步而出,那个顾盼之间夺取他所有目光心神的男人,一如他记忆中的清俊,瘦削,固执,而——风华绝代。
“致斋!”他情不自禁地低吼一声,拍马上前!
主将前行,亲兵阵直觉就要跟上,和琳却猛地伸手一拦:“全军听令,退后百步!”
甲胄撞击军靴及地的金石之声中,他凝望着两道历经沧桑的背影在远方瞬间重叠——他们等这一天,足足迟了二十多年——早该幸福了吧……
他低下头,望向手心里纵横交错如同刀凿的道道掌纹,心中却突如其来地涌上一阵不安。
和珅仰头,看着他风驰电掣一般地策马而来,泼墨一般的玄色大氅挥洒开来,遮地日月无光,一如往年——那样轻易地夺去他全部的视线。
但他如今已能静静地站在那儿,与他四目相对。
“致斋……”福康安先是按奈不住心中狂喜,却在见到和珅冷淡的神情之后迅速地颓败了下来,勒马道,“你……是来送我一程的?”
“这场战,福郡王是为和某挺身而出——我……和某——焉能不来送行。”
明明朝堂之上听到他为他请战,心中痛苦,悔恨,纷乱又难舍难了的复杂感情几乎逼地他当场昏阕,但他此时站在这里,却不得不再次带上冰冷的面具,再演一折伤人伤己的戏。
福康安失落地垂下头,苦笑道:“你明知,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和珅喉头一哽:“你还想听什么?瑶林……别再为我如此了,我不值得——若你只想赎罪只因愧疚,你根本不需要为我——去打这场仗——无兵无饷你我都知道此去绝境,皇上……皇上他不会轻易就这么算了的……福康安你以往的聪明都到哪去了?!”
福康安深深地凝视着他:“如果以往蹉跎岁月算作聪明,那我从此希望我永远如此笨下去——我若只为赎罪便让我死于荒郊野外不得——”
“你疯了!”和珅断然大喝一声,气到脸色发黑,不断地剧烈喘息着,“这,这等誓岂是乱发的!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告辞!”言未落地他便转身绝然地向前走去,福康安忙一拉马头,重又绕回他面前,软言道:“是我胡说不知轻重——致斋,这场战役事关大清国运我岂有等闲视之?你放心——”
“我不放心的是你。”和珅咬着唇,终于看向福康安,“此去征程前途未卜,望君珍之重之,不可恋战,见好就收,你从前就有的争强好胜的毛病,此次万万不可——”一张脸陡然在他面前放大,福康安在马上忽然弯腰看他,飘扬的一缕散发在秋夜凉风中与他的纠缠在一处,似有千千结。
“你在关心我吗?”
“那当然我——”和珅猛地闭嘴,瞪大眼看向愈加逼近自己的福康安,历尽风霜的容颜,飞扬如剑的长眉,和那——浓墨一般深重的双眸,“你,你要干什么?!疯子,这大庭广众之下——”
“如果真地不愿,就推开我——再逃一次。”福康安呢喃地说着,却未等和珅僵硬的身子有所反应,就轻轻地,点上他冰凉的双唇,“有你这个祝福,这场战,我一定赢!”
夜色朦胧中后退百步的众兵士并没有看清他们的动作,自然更看不清和珅脸上陡起的赤红,只当是他们的主帅在和相耳边交代什么,和珅又惊又喘地退开半步,几乎不敢相信就这个蜻蜓点水一般的“吻”竟让他激动到整颗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一般。
福康安直起身子,深深地望他一眼,左手高扬,原本席地而坐的所有士兵全都瞬间起立,一路小跑地——聚集到主将麾下。
“哥……”和琳低头看着他,有瞬间的恻然——他才刚刚回京一年不到,便又要再次踏上征途——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的宿命。
和家两兄弟文可兴邦,武可定国,双双位极人臣青史留名——本是他毕生的夙愿,可如今他握着兄弟的手,却只剩怅然。他手下用力,有些颤抖地道,“早点儿……回来,十格儿听说有喜了,等你回家,咱们家又要添丁了……”
和琳一如往昔一般地对他明朗地笑,竭力冲淡哀伤的离别:“待我直捣黄龙取了贼酋首级,拿回来给那未出生的孩子做贺礼!”
“哪有人拿这么血淋淋的东西做贺礼的!”和珅配合地佯作嗔怒,福康安在旁着兄弟二人,终于缓缓地抬手一挥。
大军开拔,从此征程漫漫,音容渺绝。
直到众人出了北京外城,西南行军到了永定河,两百余米的芦沟桥如一道白练横跨于河,这便是京城最南的门户了——过了此桥,再见他,便不知何年何月,
第一个策马过了这道汉白玉桥面,福康安回首遥望,暗夜中的北京城在芦沟桥残月冷波的映照下,透出几分森然,几分肃杀。
该走了,却还在留念什么。和珅肯来送他,他便该知足了,待他此战完胜回京,再做长久之计——但腿却象生了根一样,不想走,不愿走,福康安闭上眼。他从不知道自己也有如此懦弱优柔如此情长气短的时候。
和琳一夹马肚,与他并肩,忽而执鞭指道:“前方十里外有处村庄,我们先在此歇下一宿明日再走吧。”
福康安愕然:“为什么?!”
和琳抚了抚鬃毛,忽而扯扯嘴角:“将士们骤然离京,也都思乡难奈,何妨……在京郊,逗留一夜……”慢慢地转头看他:“你也……还有一夜的时间——再去,看看他……”
福康安愣了一下,在他的理智能做出回应之前,他已经狠拉缰绳纵马奔驰而回,一路急驰而去!穿过德胜门,崇文门,抖落一夜星辉,驻马长嘶的瞬间,他已经到了什刹海西的和珅府——雕梁画栋庭院深深,却锁进了多少爱恨离愁!
他不等通报,绕到侧门翻墙而进,拔腿狂奔,他只想,快一点见到他!
正房,后院,嘉乐堂,万福池,都不见那道清俊的身影。就在福康安失望地喘息着抬头看向福池独乐峰上的流杯亭,心脏剧烈地漏跳了一记——帘幕翻飞间一人独坐到中宵的孤独背影,不是和珅却又是谁?
脚下运气,几个起伏间登上高台,他猛吸一口气,一把扯开夜风中轻灵舞动的绡纱——“致斋!”
那道背影猛地一僵,似不敢置信地不肯回头,在曲水流觞中放杯的手一松,酒尊轻轻浮沉,在水面上划破一道绝色的伤口。
“致斋……”福康安又喊了一声,已是嘶哑难当,和珅缓缓地转过头来,福康安彻底地愣住。
那个坚强努力从不退缩的男人,竟在此时泪流满面。
“你……”
“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要为我扛下一切!为什么在我几乎放弃一切的时候你又要我永远忘不了你!”和珅忍不住泣不成声,“你赢了福康安,不管曾经如何我此刻只想陪你一起……再上一次战场,哪怕……一同战死疆场也好过——”
话音未落,他已经落入一个炽热的胸膛:“和珅,我会回来的!一定!”福康安赌咒似地说,却猛地感觉有异,捏着他的手一看,顿时骇然——只见和珅食指之上一道极深的伤口,兀自血流不止,“怎么回事?!”抬眼望见桌上除了一壶浊酒,还放着一卷唐卡——便是当年自己送给和珅之物!他一把抢过打开,却彻底愣了,脑中一片惨白——唐卡正面依旧是那方宝相庄严的胜乐金刚坐法图,捏指闭目,似要度尽世间痴男怨女,后面绣着的那首长诗,却已被鲜血浸透了大半,字字行行,如子规喋血,触目惊心——“藏佛有传,只要蘸血摹了这诗中一百九十二个字,心中所思所愿之人,便能平安归来……”
一颗心仿佛要揉碎一般地疼痛,他紧拥着那个轻颤的身子:“你怎么这么傻……致斋……宁愿一个人痛死苦死,也不愿我分担一些……”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是啊,我每次拿这诗出来看,总也想着与君决绝,不负相思,也免去今日这般牵肠挂肚百转千回的爱恨纠缠!”和珅一下一下地摇着头,泪水打湿了福康安的衣襟,渗进他的肌肤,带出一星炽热,“若我忘的了……早忘了——遇见你,这一生我不悔,下一世,我再不愿了!”
相思成灾,如跗骨之髓,纵使割尽血肉也舍弃不得的——爱……
当年,为什么就这么傻,如此高傲如此自负如此……后悔……
两行热泪从他紧闭的双目中涌下,一滴一滴地溅在他的肩上,泛起哀伤决绝的光:“致斋,此次若能幸而还京,我们走吧……为这家国天下,我们已经误尽平生,却还要再等几年?!够了,致斋,你为大清为上皇做的够多了,你还能再为他熬上几年?!天大地大,朝堂之上可还有你容身之地?!跟我走,挂靴归去,四海周游,去过属于我们自己的人生……”
和珅老泪纵横,捂着嘴哽咽着重重地点下头去:“恩。”
福康安缓缓地弯膝跪下,伸手穿过和珅飘散下的长发——眼前这个啼泪纵横双眼通红的男人再不是帝国高高在上的中堂,他还是他,那个在金川为他拔箭疗伤,眼中只见彼此的少年!他喉间微动,再也难以自制地仰头吻上他的唇——他与他湿冷的泪水在瞬间交融,却又瞬间消弭。
他们甚至没能走回房间。
一路跌跌撞撞地闪进独乐峰后,福康安将和珅压在假山壁上,拂开飘散脸颊的黑发,禁锢一般地,一下一下地吻着他,舌尖从唇角窜进口腔,从最初的缠绵逐渐激烈,残云风卷地扫过齿列间每一寸敏感点,憋不过气一般剧烈地喘息。
影影绰绰的纠缠间福康安已将和珅按在地上。和珅府穷奢极侈,连假山中的甬道都安置夜明珠用以照明,似散非散的柔和光晕下,福康安伸手一把扯开他的衣领,锦衣下苍白羸弱的身躯一如二十多年前那般,星星点点密密麻麻地伤痕满布,“我当初……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放开你的手……”福康安断断续续地说,控制不住地鼻酸,和珅紧闭着眼,没有回答的勇气,长睫抖动间又是一道晶莹的波光,那双手却用力地环上福康安的背,将他猛地拉近——这如同冲锋前最后一记号角,福康安再也忍不住地扑上前,甚至连自己的衣服都不及褪下,便将和珅侧过身子,伸手抚向他的股间,和珅紧张地全身紧绷,却鸵鸟地依旧不敢睁开眼。
福康安从背后单手抱住他的肩膀,咬着他的耳垂,却是难得地带着一丝坏心地道:“你再闭着眼,我就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了——”丝丝热气撩着他的脖子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战栗般的快感直冲脑髓,和珅抖地更加厉害了,却依旧,不曾张开双眼,那双手对准身后的热源缓缓地揉旋而进,一点一点地将他由里至外地渐渐濡湿,发出情色的声响。帝国至高无上的丞相面色酡红,如风中落叶一般簌簌发抖,一双手紧握成拳,却最终没有反抗——“你……别弄了,手指……”和珅咬着唇小声道,眼睛也忍不住张开一丝缝来,却见福康安贴着他的脸,瞬也不瞬地痴痴地盯着他,和珅吓了大跳,却感觉内壁中紧裹的手指猛地一勾一按,“啊!”他忍不住呻吟出声,一股陌生的热液汹涌而出,他惊慌失措,又羞又怒,“你……你别再耍我了……这个身体,已经……老了,不能再引起你的兴趣了——”
“你这么认为的?”福康安的声音听来也是暗哑难当,象在压抑一股无名邪火,手指在瞬间抽离,一片湿滑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坚硬而灼热的肉块抵上了入口,“我想你想地快要爆炸了……致斋……我的致斋——”他拉下他的手,来到两人紧紧相系的地方,和珅象被烫到了一般,梦吟似地:“好……好大……怎么会……这么……”如一点火星在瞬间燎原,福康安再也忍不住地猛地一用力——“啊!!!!!”变调似地惨叫,和珅汗如雨下,福康安被紧夹地进退两难,满头大汗地呻吟着,艰难地道:“很……很疼吗?致斋……对不起,我忍不住了……”随着一道细碎而湿热的细吻,福康安皱着眉,缓缓用力向前插入,那仿佛脑颅上被开了一个洞般的感觉,和珅猛地打了个激灵,想起了那一年,那一夜,缠绵却荒谬的那场性爱——永琰哀伤的,愤恨的,火热的,决绝的双眼与当日龙椅上的他重合在一起,他终于受不了地惊呼一声:“不要!”
忽然剧烈的挣扎,福康安始料未及,下体更是要被扭断了一般地疼,他直觉地转避,和珅的反抗却使得性器更加深地直插到底,和珅如失水之鱼,刹那间高仰脖子,双唇微张,却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不出声——福康安费了毕生精力才把持住自己没有一溃千里,他扳过和珅的脸,有些愕然地吻去他腮边的泪水,喘息未定地开口:“……致斋?”
“对不起……我过去……”
“不用说过去了……”福康安眉间不着痕迹地一皱,却又很快舒展,缠缠绵绵地重又吻回他的唇,“我们……只要想将来,想江南十里桃花千顷碧波,想漠北脉脉黄沙离离原草……”接下来的话,他无心说了,辗转蹂躏着红肿的唇,直到胶合的唇瓣间溢出丝丝银线,身下才复又开始动作,开始还能兼顾和珅的情绪,到后来,相隔多年的渴求使欲望蔓延成一场可怕的灾难,激烈地抽动将身下的锦衣揉皱着飞至角落,粗糙的地面将和珅的背磨出一道道血痕,却使得他嘶声尖叫,却不是为了疼痛——
“啊,厄——瑶,瑶林……慢一点……啊哈——不!!!”最后一记几乎剜进内脏的重撞使和珅眼前一黑,大腿根部踌躇一般地麻痒难当,压抑已久的欲望在这瞬间迸发出来,射地小腹,胸膛,乃至脸颊,都挂上了粘稠的白液。和珅失神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几乎要瘫成一汪春水,回过神之后,却已换了个姿势,跨在福康安山上,身上只剩下一件扯地稀烂的亵衣挂在大腿,顿时又惊又怒地向福康安怀中躲去,这一下动作,使得两人都深深地倒抽一口凉气,福康安揉着他的脖子,一口一口地吸吮着他不住抖动的喉结,下身一下一下地向上用力顶去!
“啊恩——啊啊——呜,轻点,你……瑶林!”从未有过的情欲毁天灭地一般地席卷而来,他无助地搂紧了身下的比他还要情热如火的男人——方才的翻滚纠缠,使他们从假山深处挪到了入口处,他甚至已经可以感知到环绕假山的万蝠池上扑面而来的水雾。
“瑶林……”他羞耻地主动吻上他的唇,一滴一滴的热汗溅下,“太外面了……有人经过……”
“任他看!我们再不要躲躲藏藏!”福康安一声低吼,钳住他的腰用尽全力地向下一按——
“啊!!!!!”和珅扬起头,一头直泄而下的黑发在空中划过一段绝色的乌迹,随时被人撞破的刺激使他身下融化了一般地炽热滚烫,玉泉水涌动的飞瀑,打湿了和珅的长发,湿湿地贴着他的面颊,白的脸,红的唇,和那泼墨一般的迷蒙的眼,福康安眸色一深,情难自禁地直起身子,猛地一把将他拥进怀中,仿佛要深深勒毙一般的力道!
体内如同岩浆一般四下崩溅的热液,使促不及防的和珅直着眼,抽搐着达到了高潮……
紧紧地抱着瘫软在他身上昏睡过去的男人,福康安执起他的左手,将为他摹血书的那道伤口,含进口中细致地舔过一遍,心下却忽然涌现一股圆满之后突如其来的恐慌。
残月晓风,将一夜情热吹散,将明未明的天色,将粼粼微波,绰绰山影都揉碎在他的眼中,他转眼看向怀中的和珅,慢慢地抚向他的疲倦却祥和的睡颜——就这样近近地,静静地看着他,就觉得他与他之间,仿佛从未有过二十五年的疏离与误解,他还是站在深深庭院下,卷着一部古书,在梧桐树影间,对他微微地笑,宛若少年郎。
“致斋……等我回来。”最后一个吻轻轻印在他的额角,却烙上了清晨最冰冷的不舍与悲伤。
储秀宫幽暗的静室里似有若无地飘散着一股淡香,如花香似檀香,却又是淡然而汹涌地弥漫开来,大清第七任皇帝,就静静地躺在塌上,手中还紧捏着一个泛黄的香袋,却是难得地沉沉睡去。
纽古禄氏蹑手蹑脚地摒退众人,放下卷帘,一室的光影班驳,暗香浮动。
转进别室,伫立窗前的男子转过身来,微笑着请下安去:“纽贵主儿吉祥。”
纽古禄氏仪态万千地命使女们退下,瞬间换了副神色:“穆大人,您不是同我说,只要怂恿皇后夜闯养心殿,你就有办法废了这个失宠女人的后位么?”
穆彰阿嘘了一声:“皇上还睡着,小点声儿罢。纽贵主儿,你能在后宫升到这个位份一靠你家族显赫二靠我穆彰阿扶持——难道你认为不近女色的皇上,对你有几分真心?”
纽古禄氏一咬牙,的确,论长相她毫不出众,论出生又捍不过正宫皇后,若非穆彰阿秘授以调香之术,只怕她再有野心,也早淹没在后宫成千上万的女人之中了。
穆彰阿看着她的神色,适时地缓下语气,道:“你也别急,我穆某人做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那个蠢女人要不是生了二阿哥她也做不上皇后!倒是皇上难得上你储秀宫来,你切莫学人什么妖调法子去勾引皇上——没用的!咱们皇上是一颗铁石心肠。倒是你调的香好,皇上就会多宠幸你几分——这些年来他总睡不安稳,到你这儿能宁神静气些。”
纽古禄氏到此才霁颜道:“还是穆大人厉害。教我用晨露前的紫茉莉澄干淬炼,什么龙涎,瑞脑,皇上都不爱,就独钟这花香味儿——昨儿您教我在香中加进一味料,这味道更是隽远幽深与别不同,皇上连赞好香呢……”
穆彰阿冷冷一笑:“此乃大内珍藏,精贵着呢,每次只可加一指甲盖儿就是——但千万小心,此药剧毒,一不小心和水吃进一点,立时就要见阎王的。”
纽古禄氏唬了一跳,颦着眉道:“这是什么药,如此霸道?皇上……皇上知道的话,岂不是杀头的罪?”
“它叫——恨情衷,见血封喉,柔肠寸断。”穆彰阿横了她一眼,“你放心,皇上知道的——这药于皇上大有用处。”
他的神色阴森,纽古禄氏看了都有些心慌,忙转了个问题:“苏卿怜因犯禁已经被软禁在撷芳殿,她腹中龙脉,皇上可知道——”
穆彰阿咻然捂住她的唇:“皇上没有必要知道,你最好明白,要登高望远,就要不择手段地除去一切阻碍你的人——苏卿怜……我另有用处。”
正在说话间,廊下忽然三记轻响,穆彰阿浑身一颤,忙撇下纽古禄氏走出房门,果见粘竿处的侍卫跪在地上,高高捧着一只镶嵌红宝石的锦匣——雍正登极以来(1),就网罗江湖异士为其卖命,称隐卫司挂在粘竿处名下,游离于朝廷官制之外直接听命于皇帝,去处理皇帝任何不想或者不能摆上台面之事,历经三朝不辍,供奉内廷的江湖中人有达百余之众,而外臣莫能知。
而红宝锦匣所呈的,只会是报捷文书。
穆彰阿眼中大亮,一把夺过锦匣,竟也顾不上嘉庆正在休憩,脚不点地地冲进室内:“皇上,成了!”
和珅下朝已毕,与福长安联袂出宫,长安偏头看了和珅一眼,忽然道:“致斋,你变了。”和珅怔了一下,抚着自己的脸:“胡说什么。”瞅着没人,长安似乎伸手想碰他,却又很快缩了回来:“……你会笑了。”
和珅略带恼怒地清清嗓子:“我又非行尸走肉,会笑有什么希奇?这几天皇上心情好,也没怎么为难我,我开心是自然的。”
长安摇摇头:“不一样的。”为什么这一生,能让你真地展颜之人,永远不会是我。
和珅没去接这个话茬,只是脸色微红,在心中却已开始默默地盘算时日——若他早日归来,却要如何对乾隆出言求去?罢了,自己为大清卖命二十多年,这接下来的时日,却是不想也不能再错过一次了。
二人刚出东华门,就听一道马蹄疾驰之声,二人连忙抬头,远远就见一个身着黄马褂之人,高举文书,泼风似地冲了过来。
在宫中只有两种人可以紫禁城骑马,一是皇帝特许,二是——八百里战报。
战报!
和珅心尖陡然一簇,已经急急拉过一旁侍卫的骏马,飞身而上,急追而去。
马蹄奔腾,宝蓝色的仙鹤官袍随风猎猎而舞,衬着一张焦急与期盼夹杂地难分难解的脸——所有的太监宫女,列位臣工,都止了脚步,看向这个百年来第一个敢在紫禁城纵马驰骋的男人。
战报刚到军机处,和珅却也追到了,滚鞍下马,急吼道:“战报呢?!”
那驿使战战兢兢地呈上,和珅看着那卷文书,忽而一阵心悸,他猛地深吸一口气,暗骂自己没用——福康安多少次生死关头都能闯的过来,这场战役又能耐他何?
他自己,是关心则乱了。
颤抖地接过文书,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
和珅似乎笑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军机处众臣围着他等了足有一刻钟,和珅却仍只是笑着摇头,一下又一下。
“和相,战况如何哪?”“和相?!”有人心急地伸手去摇他,和珅踉跄着退了一步,忽然哇地一声,呕出大片淋漓的鲜血,那纸战报沾染了片片乱红,终于自他的手中,缓缓委地。
“和大人!!”
长安随后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个触目惊心的场景。
他狂吼一声,冲上前将和珅抱在怀里,和珅却睁着无神的双眼,一口一口地在他怀中喋血,袍服上的仙鹤补子,在瞬间染成血红。
“和珅!致斋——叫太医啊!来人啊!!!”长安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恐惧,他赤红着眼,声嘶力竭地对周围的人怒吼,直到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衣袖,他惊惶地转过头来,却见和珅竭力地抹去唇边蜿蜒的血迹,断断续续地吩咐道:“先吩咐……军机处拟旨……着副将和琳,升任大将军……继续……指挥战斗……”
长安猛地一怔,不敢置信地瞪向一旁的战报!
墨色如血,清清楚楚地写着——嘉庆元年十一月,官军抵容县势如破竹,三天之内连拔大小山寨七是余处,不料攻上秀山之际误中埋伏,陷于密林一十六日,弹尽粮绝,固守以待,却无一支援军,后全军突围,伤亡殆尽,主帅大将军王福康安受山林瘴气之毒,药石惘医,于十一月三十日——不幸阵亡……
福康安……死了?
那个远远高高在上有如战神一般的男人——他永远难望项背的三哥,竟然……死了?同傅恒一样,死于蛮荒边陲的瘴毒?!
下一瞬间,他无可自抑地泪如泉涌。
他明白,那个谈笑间墙橹灰飞湮灭的和中堂,从此刻起,已随着那个人,飞升而去了……
第五十四章 冷帝王情执成狂 痴长生魂归离恨
仅仅是一个月后,和琳接任主帅刚刚指挥了第一场平苗反击战,便也因瘴气之毒,长眠于那片云锁雾绕的蛮蛮山林之中,年仅三十又八。云贵总督额森特,迅速接管了剩余兵力,急缩战圈,倾西南半壁十万官军,终于镇压下了这场惨烈的战争。
这却同时使永琰的嫡系第一次切实地掌握到了足以左右帝国政权的兵力。
永琰缓缓放下那道报捷文书,抬起了眼睫——群臣跪贺,三呼万岁之后百官平身,却有一个人,静静地倒在了乾清宫中,再也起不得身。
相对于堂上众人急行奔走,沿医施药,年轻的帝王高高在上,看着这场突然的变故,眉间仅是轻轻一簇,却很快地松泛开来,化作一丝微微的冷笑。
和珅重病在床,日日咯血不止,已到了药石罔救的地步,无论服下多少药,都会悉数呕尽。丰绅殷德夜夜侍奉榻前,早已哭地泪人一般,无助地转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父亲的男子:“福四叔,阿玛怎么……怎么会忽然重病至此?”
“你阿玛……”长安惨然一笑,“他实在是太累了,想歇一歇……”
“不,不会的,我一定要治好阿玛!无论要什么药,人形参,无根草,灵芝草,只要能换他一条命!”他依旧以为父亲的病,只是因为二叔的阵亡。
“傻孩子……”长安看着他,摇了摇头,竭力忍住眼中热泪,“他是心病,一颗心被刺地千疮百孔,世上,无药可救。”
丰绅殷德怔了一下,却听和府门口高声唱名,竟是宫中派人宣旨。来人正是那得蒙“圣宠”一步登天的小太监张敏德,柔媚入骨雌雄莫辨,却带着一抹狂放的得色:“和中堂,接旨哪。”
丰绅殷德站起身子,恨恨地一脚踢去,吼道:“狗奴才!我阿玛如今这副形容儿,你还叫他接什么旨?!”
张敏德不敢明着得罪额附,连忙爬起来赔笑着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是皇上让我来瞅瞅和中堂的病——”
身后十余太监捧着攒心锦盒鱼贯而入,全是御药房珍藏,张敏德捏着嗓子道:“和中堂为云贵苗民叛乱一事宵旰夜劳,伤身致病,为慰其劳苦,特因功赐一等忠襄公爵位,赏紫缰——”
福长安再也坐不住了——永琰这份心思也太恶毒了!偏还要因为“云贵苗乱”封赏和珅,当真要把人逼死才罢手吗?!一只手却颤抖地按在他的手背上,长安惊诧莫名地回头,却见床上之人虽然面若金纸,却终究缓缓睁开了双眼。
“致斋!”
“阿玛!”
两人扑至床前,和珅在他们的搀扶下吃力地直起身子,却是面色晦涩,仿佛油尽灯枯一般,气弱游丝:“臣领旨……”
张敏德一喜,走前一步,“和中堂,还要谢恩哪?”
“把圣旨给我。”
明明是个病地半死的人了,说这话的神色却教张敏德不敢不从,有些胆战心惊地将圣旨奉上,和珅重重地咳了一下,长安忙以手去接,又是一手触目惊心地红,忙吓地反手掩了。和珅却仿佛看不真切,展开圣旨,将它靠近了灯烛,但见其上朱砂俨然,似乎还带着那个人身上似乎挥之不去的点点异香。
手一松,圣旨就着火苗迅速地燃起一星绝望的炽热,直到熊熊地化做一片片枯萎的黑蝶。
那小太监已经完全石化了,他从没想到有人敢当面,如此决绝地烧去圣旨!
和珅如耗尽了周身的气力,颓然地倒下,睁着那双空洞的麻木的眼:“……请……皇上从此……不必费心了……”
“还有呢?”穆彰阿已经换上一身簇新的锦鸡官服,越发城府深重的模样,淡淡地看了一眼缩成一团的张敏德。
“就就这样了……他居然敢烧圣旨——还有那个十额附,居然半点面子都不给皇上,就这么直踹一记窝心脚——”委屈的话还未说完,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刮——
“你算什么东西,敢和丰绅殷德相提并论?!”
他愕然地捣着脸看向怒火中烧的穆彰阿——他不是最恨和珅么?恨到非除之而后快不可,怎么对和府公子格外不同?!
意识到自己失了态,穆彰阿收回手,冷哼一声:“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用我教你罢!记住我能一手捧你上青云就能一手将你碾为齑粉!进去复旨吧,说的越严重越好。”
永琰在听完之后默不作声许久,才挥手命所有人退下。合上门的瞬间,他就暴怒地砸碎了手边的饰玉玛瑙花樽,紧接着是一声声连绵不绝的金石迸裂的声音,伴随着一声比一声更加愤怒的嘶吼。
直到将整个养心殿中所有能摔的全摔地粉碎,永琰才粗重地喘息着,忽然拉开门:“穆彰阿!”
“奴才在!”
“所有太医院的太医都去和府,给和珅会诊!和珅一天不肯进药,朕就杀一个太医,他若死了,太医院全体陪葬!”
和珅,我就看看,究竟谁硬地过谁!
你想死?!为了个福康安你想殉情?!作梦!你世世都只能是朕的人,生死由朕不由天!
……穆彰阿虽有预感,还是被吓了大跳,为了和珅,皇上真地是甘负天下人了——看来,自己的计划,也要抓紧才是。
昨天为他诊脉的太医,今日再没有出现。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惶恐不安的惊惧,捧着药箱的双手,都在打颤。
和珅冷漠地收回目光,他躺在床上,仿佛是一个行将溺毙的人,四肢百骸动弹不能,看着那一段段往昔的回忆如枯木一般顺流而下,眼睁睁地看着,却拼尽全力也触摸不到——
我们……只要想将来,想江南十里桃花千顷碧波,想漠北脉脉黄沙离离原草……
迟了,迟了,原来一瞬间的错过,就是永世难追的悔恨!
那年复一年,他与他之间未及鲜活,便已褪色的……爱。
“……和大人!”一个老人猛地跪下,老泪纵横,“求你吃药吧!老夫全家性命都在您手中攥着哪!”围绕床边的人齐齐跪下,号啕一片。
刘全跪下地上——长安被一道圣旨圈禁在家,最后一个能劝解几分的人都不在了,望着自己风中残烛一般半死的主子,那份伤心比谁尤甚:“爷!我的爷!二爷殁了,您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完了哪!您真要老奴的命么!”
一道一道凄凉的悲痛的哀号的哭声。
为什么……连死都不能。
他总常常在想,一个人究竟要被逼到何时何地才能真地心死如灰?可笑他这一世顶天立地,却连生生死死随人愿的微末希望都做不到。苍白枯瘦的手缓缓抬起,指向案边的药碗,太医欣喜如狂地捧起碗:“和相肯进药了!!”
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和珅被扶起之后,竟自己接过了药碗,张口就喝,苦到头皮发麻一般——瑶林,你在阴司黄泉,可也是这般苦到极至么?和珅一面急冲冲地灌,一面却一口一口地咳血,那翻沫着的血泊混着药水,在碗中纵横淋漓,和珅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成一团,却自虐一般地还要再灌,再剧烈地咳嗽——喝了呕,呕了喝,竟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爷!爷啊——”刘全已经老迈不堪了,散乱着一头白发,颤巍巍地哭着叫着,“老天哪!你为什么就不开次眼哪!?”
在场之人无不辛酸,尽皆落泪。
嘉庆也是担心地整整一宿未睡,宫门刚开,派去打探消息的侍卫来报——和相已能进药,心中剧烈的不安才舒缓几分,他拿出那对香包,放在鼻端深深一吸,微微点头:“好……好生伺候着。凭他要什么药,上天入地都要给!”此时的痛苦只是暂时的,致斋,你总有一天要明白,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福康安,福长安,哪怕是你的至亲,对你而言都是多余!你的人生,只要有我就够了!
和珅的身子虽然在一群太医竭尽全力地调理下一天天地逐渐恢复,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只能以活死人来形容——如此行尸走肉地活着。
丰绅殷德整整半个多月没睡上个囫囵觉了,仿佛只要一闭眼,他就再看不见他的阿玛了……他从马车上下来,怀中是刚刚从宫里领出的几枝千年人参。
“额附爷,街角那仿佛有人——是个女的,还受了伤?”
丰绅殷德一时恻隐,便过去查看,却见一个女子俯面瘫倒在地,裙摆上全是一大片的污血。丰绅殷德一将她翻过身来,就是一怔,此女打扮分明就是宫中女眷,万不适宜这个当口倒在和府门口,不及详思,他忙一挥手命人将她抬进府中救治——
一群人明火执仗地忙成一团,不远的暗巷中穆彰阿缓步而出,冷冷一笑。
丰绅殷德还是太年轻了……若是福家老四在,这事就没那么容易。
他只是想看看这场毁天灭地的憎恨,终究会是个什么结局?
但他随后看着丰绅殷德的背影,却不知何时带上了几分复杂的真情,但很快地,就消弭不见了。
和府中是永远有太医侯命的,急急诊治过后才支吾着道:“这位夫人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却——”
丰绅殷德一愣,宫女有孕不是怀有龙种就是与人苟且:“那怎么会掉了?”
“哎……是,是被人生生打掉的,看她身上之伤,受虐极深……”
丰绅殷德还不及震惊,麻药药效过了,那女子猛地痛醒,一双手在空中不断挥舞,凄凉地乱叫:“放过我,不要打了,不要!!!”
丰绅殷德一把摁住她:“没人打你!冷静点!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
“不要打了……呜呜呜……”那女子却依旧是痛苦悲号着,蜷缩着身子,想保护腹中骨肉,“他……他也是你的血脉,即便你从未拿我当人,你也不能叫人生生打掉我孩子——”
丰绅殷德心中已猜到了几分,暗自大骇,勉强定住精神,待那女子终于平静下来,泪眼朦胧地看他:“十额附——?”
“你知道我?”
那女子顾不得小产后的虚弱痛苦,竟普通一声跪在地上:“我要见和爷!十额附!我要见和爷!”
“你要见我阿玛?” 丰绅殷德吃了一惊,“你究竟是谁?!”
那女子却没理他,忽然一跃而起,疾步冲出屋去,凄凉的声音在偌大的院子中不住回响:“和爷——和爷——!!”
无头苍蝇一般地乱撞,急地众人在身后追地团团转,直到她见到那处亮了灯的嘉乐堂,便转身如飞蛾扑火一般冲了过去——
这是她在人世最后的一处栖身之所了!
她是一步一步,拖着身子,爬到这处北京城最堂皇却也最寂寥的府邸,只靠着那股无可发泄的恨意。
打从踏进那片黄瓦红墙,她这辈子已注定不可能再有爱了,为什么连最后一点的温暖都要剥夺!他可以狠心到命人将她带出宫,乱棒打去她肚中血肉,只因为他根本从未把她当过可以传宗接代的一个女人!他是拿她当那个人的替身——若大皇宫,谁又不是那个人的替身!
生生失去孩子的痛苦使她陷入无法忍耐的憎恨——那个恶魔一样的男人,整整十几年了,从没将她当成一个人来看待!为了得到和珅,他已经疯了!人命,江山,全都变成无无足轻重的赌注!她再也无法忍耐他所有的卑劣而肮脏的行径!
门被推开,和珅面色苍白地倚在床上,见到她,那一贯麻木的神色才有了一丝异动:“……卿怜?”
“和爷——福郡王,他……不是死于——意外。”
昏过去前,她最后见到的和珅的表情,是一种深重绝望却又不能置信的木然的痛。
“苏卿怜跑了?!”正在御药房亲自查看和珅药方的嘉庆一怔,猛地摔去一旁太监高捧着的托盘,漫天散下的药屑中所有人都吓地跪了一地,穆彰阿伏地道:“都是奴才看管不严!才让她利用城门侍卫换班之时藏身水车中逃出宫外,奴才愿领责罚!”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去追!叫影卫司的人来,掘地三尺都要把她挖出来!”嘉庆咆哮着吼道,怒步而出。心中却是一阵一阵席卷而来的恐慌——
他……若是知道了——那么他即便愿意等上一辈子,也再等不会他一次回眸。
“穆彰阿!”嘉庆忽然想到一点,“福康安之死要对太上皇保密!传朕旨意,所有大臣不得私自前往圆明园见驾!所有车马进出需详加检查!”
旨意颁出,几乎完全绝对了乾隆与朝廷的联系,偌大的北京城出奇地平静,一干朝政依旧悉由嘉庆决断,但嘉庆依旧是寝食难安,乾隆只要还在世,还有振臂一呼山河动能的能力,于他就仿佛一把高悬于顶的利剑。
二月初八日,十公主入园探望上皇,带进一班小戏供上皇解闷——护军统领不敢也无权拦驾,只得飞报养心殿,嘉庆眉头一紧:“只有十格儿?十额附没跟着?其他人呢?”
“就是十公主并戏班之人,奴才细细看过几次了,没有旁人夹带。”
嘉庆沉默了许久,才一叹道:“……让他们进去。”他不能明着阻止十格格入宫探父,否则天下人悠悠众口必指他不孝,他也担不起这骂名。
十公主一路畅通过了天地一家春,来到淡泊敬诚殿,刚刚掀起帘子下轿,见了乾隆,那泪水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下:“皇阿玛……”乾隆老态龙钟地呆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远方幽暗的天际,从来风华内敛的双眼佝偻了下去,第一次呈现出几分颓败的衰亡。见了自己小女儿才猛地回过神来:“十格儿……是你呀……怎么好端端地见面就哭?朕听说你也有了,怎么还和女孩儿一般?”
十格儿是感于近来朝上动荡连连,却不敢将福康安等事明告,越发哭地伤心,乾隆倒被她弄地无可奈何了:“难得来看看皇阿玛,怎么倒这样?这些天,那些老臣子也都懒得进园拜谒,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哪……”十格儿明知不是此因,忙拭泪道:“皇阿玛,儿臣知道您难过,带进一班小戏为您解闷——那是扬州刚刚进京的班儿,却称的上都中一绝了。”
乾隆一摆手:“这会儿没心情,撤了吧——”
“皇阿玛……这戏班子是和珅进的,您多少听一下吧?”
“和珅……?”乾隆呆了一下,想起这个与他前世有缘今生无份的臣子,他总有一股酸热的痛——那头,便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去。
乾隆嗜戏,淡泊敬诚殿前修建着一座美伦美涣的大戏台,本是用于老年娱情之用,却一直因故没有派上用场,此番却是头一回开锣。这台戏却与旁不同,不见大鼓大乐,丝竹靡靡,仅仅是一个艺人抱着胡琴半坐弹拨,一阵商音过后,一道空灵入冥的“鬼音”忽而破空而起!
乾隆并在座诸人都听地身上一寒,目不转睛地看向戏台。
一绝色丽人莲步而出,水袖轻扬间垂首敛容,那把高亢悠扬非似人间所有的声音娓娓唱来:“尤记得天宝十载,七月七日长生殿,
夜半无人私语时,上皇与妾并肩而立,密相誓心,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却无尽期——”
这是《长生殿》出了名的折子戏《补恨》。乾隆心中一凛,默默地直起身子,但见那花旦轻抬臻首,微启朱唇,飘渺间绝艳不似凡人,竟赫然是一别京城七年之久的魏长生!
“渔阳颦鼓动地来,千乘万骑西南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旌旗无光日色薄——若早知灵武子即位,何以马嵬坡前便忍将奴负也!”
最后一句绝非洪升之《长生殿》,是那魏长生自创之词,说的是明皇隆基遭安史之乱西逃入蜀,留下其子李亨自为元帅留京平乱,不料李亨一朝行权,便私自在朔方灵武即位,年号至德,是为肃宗,并遥遵玄宗为太上皇,不久名将郭子仪收复长安,两帝还京,李亨恐玄宗再次擅权,发动三千羽林军将老父软禁于甘露殿,把高力士等上皇亲信一体流放巫州,玄宗痛失所爱心中再无可维系者,次年便含恨而终。那魏长生一反历来戏班为尊者讳的传统,借杨妃在璇宫蓬莱夜眺长生殿见到一手开创开元盛世的一代英主玄宗的晚年凄凉刻画地如木三分。
台上月悴花憔,台下如痴如怔——
“七月初七长生殿,回看血泪相和流。由来百代圣天子,不肯将身做上皇!”裂帛断云一般灵音至此铮然而绝——
够了!乾隆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咻然起身,魏长生欠身跪下,咽下喉间腥甜的热流,虽然春寒料峭,他却早已经汗湿了几层春衫。
两人一站一立,决然沉默,若大的一座殿宇凄凄惨惨清清,如被一层寒雾淡淡地笼着,惟有风过叶落的悲鸣。
乾隆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一步一步地向宫苑深处走去,那已然苍老而不堪重负的背影却出奇地挺地笔直,长生直到目送乾隆远去了,才如风中飘絮一般,软软地倒在自己华彩一世的戏台上。
车马粼粼出了圆明园,不远处的汇通银号是京城最大的银庄,正是和珅名下产业之一,在大堂上远远见到马车出来,忙有人抢身来报:“爷,十公主出来了。”
堂上没有掌灯,和珅面无表情地隐身黑暗之中,那样的阴沉,而麻木。直到听了这消息,才起身走到堂外,待车驾近了,与公主见礼毕,才走到长生的马车前,刚想拉开帘子,却被银官拦下——他如今也是唱红一方的名角了,却从来对长生恭谨如前:“和中堂,师父正在卸妆的时候,是不喜有人打扰的。”和珅只得转而在车辕上敲了数下:“长生?”
车厢内一片寂静。
和珅狐疑地看向银官,他却连忙低头避开视线,低声道:“师父……师父大概是累了,他许久没这样开嗓唱过了……”和珅见他目光闪烁情知有异,忽然一把伸手掀了帘幕,在银官的惊呼声中登车而上:“……长生?”
似明还暗将熄未熄的烛光摇曳下,魏长生依旧花钿环饰,璎珞满身,脂重香浓,美艳不可方物——如果没有他唇边蜿蜒未涸的血迹。
“长生?!”和珅蓦然一惊,忙将长生抱在怀里,绵软的身子余温尚在,那曾经字字珠玑吐出的双唇,却再不能出一言,他惊慌失措地陷入狂乱,“……为什么……为什么?!”
银官此时已经止不住的泪流满面,声音已经极度扭曲了,却竭力没带上一点哭音抖气:“师父他……三年前就彻底倒仓,不能再唱的了,但……和大人连夜请他入宫唱《长生殿》……他便知道滋事体大,还是一意孤行地离开扬州北上……师父为了能再唱出当年鬼音,在圆明园中生生唱断了声带!秦腔一派最重嗓腔,最是沾不得啼哭之声,师父常常训诫我们声在人在,声亡人亡——师父当年倒嗓,便是因为离了和相,难止相思——只怕此番回京,他打从进宫之前,就下了必死的决心……”和珅怔住,双腿一软,抱着长生跌坐在地,竟是自己……害死了他……他究竟,还要再背负几条人命!为什么所有他在乎他重视的人,都要因为他走上通往黄泉碧落的不归路!
“草民魏三,见过和中堂……”
你若还魂人世,会不会后悔,今生对我说出这第一句话,从此,永远沉沦。
轻轻抚上长生绝艳却已隐带细纹的五官,和珅却悲哀地发现,对于这个挚友,他竟也——无泪可流了。
第五十五章 缧世孤臣一梦黄粱 暮路君王千秋遗恨
下朝毕嘉庆刚踏进养心殿,便停住:“你换过这里的人?”
穆彰阿连忙摇头,却也觉得哪不对劲——以往铁定迎出来的张敏德也不见踪迹。前些日子为怕宫中有人与乾隆暗通消息,他才刚刚下令转升小贵子为乾清宫总管,明升暗贬撵出养心殿,将那张敏德升作养心殿总管。永琰虽然暗自狐疑,却依旧迈步前行,见到已经被他远远打发走的小贵子居然迎出来下跪请安才拧眉道:“谁把你召进养心殿的?!”
“是朕。”
这道声音使嘉庆浑身寒毛直竖,惊地差点踉跄——乾隆在圆明园住了好一段时日了,自己分明就已经上下打点好不叫走漏一点风声,怎么乾隆会忽然不声不响地杀回紫禁城?!他不及细思,慌忙跪下,磕头叩首:“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许久不见回应,永琰只得又磕了个头:“太上皇若要回宫,儿臣该亲往接驾,旌旗十里奉太上皇还京,总是儿臣不够孝敬之故,望皇阿玛恕罪!”
“永琰。”乾隆终于开口,“福康安……死了?”
果然。嘉庆抬起头来,已是满面哀戚:“儿臣也是万分难过,福郡王乃国之栋梁,恨只恨那苗人贼心不死作乱犯上——”
乾隆本是静静地听他哭诉,至此忽而须发皆动,怒气勃发!“你万分难过会把这事对朕瞒着掖着自己为所欲为?!你万分难过会将福康安用命换来的功劳悉归额森特名下,做你收揽兵权的借口?!你万分难过会置福康安和和琳的尸体置于瘴蛮之地而不管不顾?!”
永琰头皮一麻,他不知道乾隆究竟知道了多少,却知道此时再砌词狡辩只会火上浇油,只得含泪道:“皇阿玛息怒!儿臣没告诉您是不想您暮年之人再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叫额森特署理军务也是怕军队哗变不利大清,儿臣自继位后无一日不如履薄冰,不求与皇阿玛那般英明神武,只要有您百分之一就无愧天下了!”
因为动了真怒,乾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时说不出话,待平静下来,却不愿再理永琰,伸手一指:“拟旨!福康安功高千古,入祀贤良昭忠祠,以亲王衔配飨太庙,谥号文襄,推恩其父傅恒亦追赠郡王衔,其子德麟晋封多罗贝勒;和琳死于战场忠勇卓绝,进封一等公,谥号忠壮,入祀贤良昭忠祠,着固伦额附丰绅殷德迎柩回京!”
嘉庆脸色一变,还不及反应,又被乾隆接下来的一连串旨意惊地彻底呆住。
“朱珪身为帝师却只知逢迎君上,不足以出入军机,着撤去其大学士衔,迁为安徽巡抚,克日出京,额森特资力尚浅,着降提督职,交出兵符进京待命——穆彰阿虽薄有微功,但骤升二品大员出入军机恐不服众,开去除工部侍郎之外一干余职,原任待命!”
嘉庆深吸一口气,区区两道旨意就将他近一年来辛苦铸就而起的势力瓦解殆尽!但他知道,此时此刻,小不忍则乱大谋!“皇阿玛教训的是!都是儿子蠢笨不知治国之过。儿子马上就把这些谕旨拟订盖玺,诏告天下!”
“不。”乾隆的满头华发在风中隐隐飘动,“永琰,玉玺,朕已经着小贵子从交泰殿里交到朕手中。治国区区半年,你就闹出了贵州苗人谋反,白莲教大作乱一堆的纰漏。朕想,以后这玉玺,还是暂时放在朕这儿保管吧。以后皇帝发任何旨意,事无大小除自己私章外还必须加盖朕的宁寿宫章方生效,都听见了?!”
永琰如遭电击,险些就要被撼地六神无主,他茫然地看向乾隆,一咬下唇,“太上皇说的极是……儿臣毕竟年轻,还要太上皇训政多年才好……”
乾隆一挥手,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拖出被五花大绑堵了嘴的张敏德,他一见嘉庆就哀哀地叫,柔媚的大眼里蓄满了泪水。
“你的私事,朕本不想管,但这个奴才胆敢插手国事引得你有违伦常就是死不足惜!拖出去,乱棍打死!”张敏德不住地摇住头,求乾隆求嘉庆,最后将目光转向了穆彰阿——“还不快拉出去。”穆彰阿赶忙撇过头去,轻声呵斥了一句。嘉庆亲信中他是唯一个没被大惩的,是因为他从来在暗中活动,从不如朱珪显山露水,可听着殿外一声惨过一声的嘶叫,他却总觉得乾隆是在敲山震虎。
乾隆看了嘉庆强忍愤恨的表情,冷冷地说:“你也不必如此,朕是为你好,大约你觉得他吉在蒙古可以做你的靠山?朕已经命科尔沁亲王卸了他吉的军权,撤换了你任命的丰台提督——你大约也觉得养心殿住地不惯,朕才刚搬出来没多久,连三希堂都撤了?从今儿起,你改住毓庆宫吧,暂称‘嗣皇帝’——”
乾隆已起了废立之心?!所有人都呆住了,直到门外一记小小的稚嫩的声音道:“皇爷爷?”乾隆一震,却见绵宁怯生生地躲在门口,一脸懵懂地看着他。
“绵宁?”乾隆没想到嫡亲孙儿在场,心里一软,招手命他进来,抱在怀中,想到福康安也是他亲眼见着,从少年英雄一年一年成长为那样的帅才,却英年早逝,不由地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皇爷爷……您为什么要责罚皇阿玛?是他惹您生气了吗?孩儿替父亲向您赔不是,抄一百遍礼运大同篇可好?”
“绵宁!”永琰拉开他的儿子,适时地眼含热泪,“这不是罚。是你阿玛做错了事,你皇爷爷在教阿玛——皇阿玛,是儿子不知治国胡作妄为,皇阿玛若真觉得儿子不适合做皇帝,儿子愿意服从皇阿玛的安排——”话说至此,他已泣不成声,绵宁年幼,被这气氛感染地也是号啕大哭,一时众人皆恻然不忍。乾隆心中一痛,不由地想——大清从未有过废立帝王之事,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与他求为千古圣天子的冀望相背。更何况,老八脚跛不足以为帝,老十一急功近利,老十七又被圈禁多年——永琰除了心眼儿小点,竟还是其中最有才华资望的,总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哪……思及此,他不由地灰了心肠,含泪看了永琰一眼:“你……好自为之。”
“谢皇阿玛!儿子此后一定谨尊教诲,再不敢行差踏错!”
穆彰阿也深深吐出一口气,幸而方才他一见小贵子迎出来就知大事不妙,偷偷命人到阿哥所将绵宁请到这来——乾隆再乾坤独断,却也已是垂垂老矣,到底不能一狠到底——此事过后,嘉庆对穆彰阿愈加信任,终于嘉庆全朝而不辍,是为后话了。
嘉庆二年初,乾隆再次上台,开始了两年的“训政”生涯,嘉庆为讨其欢心,最终还是主动让出养心殿,搬进了曾经作为太子寝宫的毓庆宫,中宫宝座还未坐热就被迫一起迁入毓庆宫的喜塔喇氏哭哭啼啼吵闹不已,嘉庆看着绵宁面子上强加忍耐,倒是贵妃纽古禄氏温柔贤惠,一直好语慰藉不提。
同年夏末,福和二人灵柩自贵阳扶回北京,乾隆发内孥万两为其发丧,并命嘉庆亲往祭奠。
也就是在这场灵前法会上,他终于再次见到了一身缟素的和珅。
嘉庆二年的那场几乎毁灭他毕生努力的宫廷风波,就是这个他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的男人,一手导致的。
嘉庆灵前拈香,画像上福康安英气而高傲的脸仿佛依旧睥睨天下——贵为帝王又如何,你终究低我一筹!
他深吸一口气,闭着眼,对着两口棺木,连鞠了三次躬——一时众人骚动,从来天子祭奠,躬身一拜就是人臣至高荣耀了,福康安即便功高日月,却也未必担的起这惊天三拜。
一双手扶住他,依然是那低沉的他永世难忘的声音:“皇上……节哀。”
嘉庆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和中堂,节哀。”
他们都知道,嘉庆是在做给乾隆看的,他们之间的斗争,除非他死,才会有消亡的一天。
按制,主祭人与祭奠者对面行礼。
历经整整十年,他才能在弯下腰的瞬间,如此逼近地看到他固执阴狠却又同时脆弱茫然的容颜 。
我原本以为你对我终究有一点感情,为什么你为了他却可以如此狠心推我入地狱。
我原本曾想对你全心辅佐一世为臣,为什么你却要亲手斩断最后一点微末的幸福。
何必,何苦……
相逢一场,皆是误。
此后两年,嘉庆几乎丧失了一切做皇帝应有的权力,甚至连奏章都无权过问,龟缩在毓庆宫过他太子不似太子,皇帝不似皇帝的日子,”以上之喜而喜,以上之悲而悲”——而朝廷之上,大权在握的依旧是和珅。但嘉庆已经从当年那次惨痛的失败中成长地更加城府而冷漠,这些一时之气,都不能再令他有半分动容。
甚至当穆彰阿查出苏卿怜避入和府,名义上成了和珅的“如夫人”,他也神色如常地道:“这个自然,若非有这个人证,太上皇也不会如此对朕。”
“可听说这个如夫人,刚嫁进和府就小产,在家中一养半年——”
嘉庆一怔,苏卿怜有孕,难道——?“皇上,和珅对你已经恨之入骨了,甚至狠心到除去您的骨肉,来打击您!那可是龙脉哪——他,他怎么敢?!”穆彰阿义愤填膺。
嘉庆怔了许久,还是没从这个噩耗中清醒,半晌才惨然一笑:“因为我害死了福康安,所以他恨我至此……从前的和珅即便再恨,也不会这样待我……”他闭上眼,攥着一直随手携带的那对香包放置鼻间,深吸一口,却无泪可流。
无论如何,这一辈子,他再也不要那样屈辱地流泪了!
乾隆的身体已经越发地大不如前了,御前议政都会中途昏昏睡去,前头说的旨意没多久又不记得了,诏书也时常颠三倒四,有时他说的话,只有和珅才能体会明白,那一年,和珅几乎成为大清真正的主宰,发号施令,人莫敢不从。做为傀儡的嘉庆只是全然地配合,对政事不发一言,甚至有时还会对侃侃而谈的和珅,微微一笑。
年华弹指,转瞬间,已是嘉庆三年初冬。
和府已经成为帝国实际的指挥中心,更是戒备森严气象万千。惟有那得天独厚占了龙脉的独乐峰与流杯亭,和珅命人封了,所有人目为禁地,从不敢涉足。他们只知道,每一天这位日理万机的中堂大人下朝回来,都会上流杯亭坐上半宿,而后,面上便会现出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几分甜蜜的寂寥。
但此时,和府里却是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些年来,也就只有一个人,还敢对和中堂如此说话,那便是武英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福长安了。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呢?”长安走到窗前确定没人,才转过身道,“太上皇已是风烛残年,一旦他大行而去,你当如何自处!”
“太上皇如今精神健旺,何来风烛残年。”和珅转开视线,专心看着手中奏折,却被长安一把抽走,“你心里知道!你威权越重,人心就越不服——如今太上皇不能理事,大半官员心里就希望皇上亲政,你不会不知道吧?!昨天王杰才在军机处与你顶撞之后负气辞官,说什么‘天下是谁家之天下’,他脾气是又臭又硬,可难保旁人没这个想法!”见和珅还是一脸淡漠,急地一把扳住他的肩,“你要再这么含糊下去,就来不及了——一旦皇上亲政,你必死无疑!”
“那你要我怎么做?!”和珅终于抬头看他,眼中一片无边无际的寂寞,“谋反?还是废帝?太上皇待我至亲至诚,我能去夺他家天下?!”
长安愕然,咬着牙道:“我早与你说过了,皇上非善于之辈早日抽身绸缪为好,而今骑虎难下,左右为难——致斋,辞官吧!离了这越陷越深的是非之地,你才有将来!”
和珅忽然仰头大笑:“将来?长安,我这等心死如灰之人,却还要什么将来!”他一面笑,一面擦去眼角因激动而泌出的的眼泪,“曾经,也有个人这么和我说过,我允了,但是却再也做不到了。如今,你再叫我走……”他摇了摇头,“我走不动了。”
长安愣住,忽然浑身一颤——难道他打丛嘉庆元年求死未遂之时,就打定主意,要与这煌煌宫阙同朽吗?!
永琰从养心殿请了安才恭恭敬敬地退回毓庆宫——太上皇已经缠绵病榻多时了,几次陷入弥留都是靠太医们施针吊命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而乾隆愈病重他就愈谦恭,他绝不能容许自己在这忍辱负重的最后关头,再出什么差错。还未走进寝宫,便听见里头一阵吵闹。先是纽古禄氏惊慌的声音:“姐姐息怒,趁皇上还未回来,姐姐还是先走吧!”
“他回来我也想问问他!这么多年究竟当没当过我是他结发之妻?我病地如此之重他看过我几次?现在连我的药方略要一点子罕有的药材,御药房就敢拦着不给——天下有没有这么窝囊的皇帝!”
永琰听着心头火起,一脚踹开门,果见喜塔喇氏病恹恹地讴着一对儿眼睛还在哭诉,便冷笑道:“你肯安生些,只怕病就好了!”喜塔喇氏见永琰进来,本来也收敛了脾气不敢再闹,纽古禄氏忙劝她出去,永琰哼了一声也不阻拦,一副嫌恶冷淡的模样,顿时怒气大盛,一时就忘了尊卑轻重:“皇上不看重我,我也无话可说,可我好歹是二阿哥嫡亲的娘,您也不想想,当年要不是绵宁,只怕您连毓庆宫都无法呆了!”
“你说什么?!”永琰仿佛被一箭穿刺进他心里最羞耻的一处,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谁给你这个胆子这么说话?啊?!”他一步一步地逼近,脸色如阎罗厉鬼,“你大约觉得你哥哥还能给你撑腰?!他这个没用的东西,被科尔沁王几下工夫摆弄地服服帖贴,在王府里龟缩不出——你还在这给朕瞎闹?!”
喜塔喇氏退无可退,把心一横:“我瞎闹?!皇上好男色就不是瞎闹?!我等了这么多年,你何曾当我是你的妻子!”话音未落竟伸手去抢永琰的袖子,“我知道你心里有人,宝贝儿似地带着对香包!就在这!我知道!”永琰促不及防被一把夺去,喜塔喇氏高高举起香包,“可这些年陪在你身边的是我!不是这个不见踪影的贱人!”
“还我!”永琰眼中凶光大炽,抓过她的手腕用力向后甩去,不料用力过猛,喜塔喇氏又是久病无力之人,竟一头撞上桌角,顿时血流如注地瘫软在地。
永琰并纽古禄氏齐齐吃了一惊,还是永琰先反应过来,回头一叠声地叫太医,纽古禄氏却走到永琰面前,哭着跪下:“皇上息怒!臣妾罪该万死!失手推倒了皇后,请皇上责罚!”
永琰一愣,看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柔和:“……起来吧,朕知道你是无心之过。”
他有些不忍地看着那个女子瘫软在地血流如注,当年刚刚嫁进嘉王府时,也是妙龄少女豆蔻年华——但永琰很快就硬起了心肠,他忘不了喜塔喇氏方才出口而出的两个字“窝囊”!
他不会原谅任何一个对不起他的人——无论是谁。
仅仅三天过后,嘉庆帝的第一任皇后喜塔喇氏因病薨世,谥为孝淑皇后。嘉庆因知太上皇一直抱恙在身,最忌讳“白事”晦气冲撞到他,因而主动要求丧仪从简——宫中所有人等除到灵前祭奠外不可摘红挂白,身着丧服;文武百官上朝奏事服色不变仅减去一串朝珠即可,举朝上下,仪制如常,热孝期间,贵妃纽古禄氏便进皇贵妃,摄六宫事。
这只怕是历朝历代的国母大丧中,最为草率的一次。
但纵使如此,依然没有挽留住乾隆的生命,无可挽回的衰败和流逝。
万籁俱静的十里长街忽而一骏飞驰,到和府门前才滚鞍下马拍门急报,府门大开,那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礼也不行了,直挺挺地在和珅面前跪下。和珅怔怔地望着他,眉梢一跳:“何事——”
来人哭丧着脸将一朵白色的宫制绢花捧上,他望着那朵被攥的紧紧地几乎变形的花,几乎是没有预警地踉跄了一下,烛光,月色,树影,在一瞬间化作烟水茫茫。
乾清宫里高高在上的那抹明黄的背影,终于彻底褪色了。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一片飞扬的大雪中,爱新觉罗弘历,于养心殿——驾崩了。
他的面容上一下子现出了一末不知是喜是悲的奇异而模糊的表情,不知是为那个曾经煊煌一世的真龙天子,还是为了即将迎接自己注定毁灭的终局。
乾隆驾崩,若大的紫禁城在瞬间一片缟素,官员宫眷全都摘去帽缨首饰,服白挂丧。当哭地气弱声噎的嘉庆被扶着走出乾清宫,满朝文武顿时轰然跪倒:“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今国逢大难,朕如失了主心骨一般,恨不得随太上皇去了!”永琰言未及地,又是伤心欲绝痛哭流涕,众人纷纷劝道:“皇上节哀!太上皇英明一世千古难求,自然要生荣死哀,皇上还要细想上皇丧礼如何操办地盛大体面,万不可伤了身子哪。”
一片争先恐后的哭嚎声中,惟有和珅遗世独立一般地站在角落,面容虽然哀戚,却不见有一点眼泪。“和珅。”嘉庆的目光从来不曾离开过他,勉强擦着眼泪道:“太上皇丧事为国之首务,你是太上皇生前最宠信的大臣,主持大丧之事就由你负责了……”
其实,他与他都一样,真地痛到及至,是无泪可流的。
“臣……遵旨。”
天边隐约现出曙光,照在一俱惨白的雪地和宫殿之上,竟闪出几分妖异的炽芒——永琰眯起眼,望向远方。
他的时代……真地来临了。
喧煌一世的乾清宫此刻阴风惨淡,乾隆的金匮就停灵其上,白幡舞动间随着一片片夜雪簌簌落地的声音,显得尤为凄凉。
三天了。他软禁在这寝殿与世隔绝,为上皇守灵已经三天了。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才放下朱笔,甚至轻声一笑——“高宗法天隆运至诚先觉体元立极敷文奋武钦明孝慈神圣纯皇帝”,这个谥号,应该能概括乾隆一生至伟之功了。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佝偻着的背影闪了进来。和珅皱起眉头,回头看去:“大行皇帝灵殿岂容擅闯,速速退下!”
“和爷,是我哪……和爷!”
和珅诧异地起身,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去,才惊道:“家……家禄?!”他不是跟着福康安出兵贵州,一并阵亡了吗?
“和爷!”家禄扑通跪倒老泪纵横:“奴才用了整整三年从西南九死一生地逃回来,再千辛万苦混进宫中,就是为了给和爷送信!”
“送信?……你家三爷的……?”和珅如将溺之人抓住水中枯木,眼中陡现光彩,“他……他有话同我说?!”
家禄从怀中掏出一叠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物是,抹着泪道:“三爷直到咽气,都死抓着这个……他吩咐我……不管怎样,都要把它送到和爷身边。”
和珅屏气接过——这便是当年福康安从他身边带走的唐卡,上面依旧血迹班驳,却早已分不清,是谁的血了。
“瑶林……瑶林……”他原以为他这般心死之人,已是无泪可流了,但将那卷破败的唐卡放至唇边,心中一股又一股绝望伤感似跳动勃发的岩浆就仿佛要破喉而出!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两行热泪汹涌不止地落下,模糊在早已干涸的血色之上:“若不是我,皇上也不会对他起杀心,他又岂会被强灌下毒酒,死地这般惨烈……”
“三爷是死于瘴毒!”家禄闻言忽而愤然,“我家主子那般神勇,天下哪个刺客能近他身?!当年秀山误中埋伏,久困无援,三爷怕众人都困在密林之中一同中毒,才亲率敢死队开山劈路突围而出!三爷……也是在那时候,身染瘴毒,为了不失战机,他隐下伤情带兵追击三百余里,才最终死在贵阳——若非如此,那个贪生怕死的额森特凭什么那么快就能平定叛乱!”
和珅彻底地愣住了,半晌才颤抖地问:“……他临死前……可有还说过什么?”
家禄深深一跪:“他劝和爷——前事至此,抽身而退!”
和珅如遭电击——抽身而退!瑶林,世间无你,我却又还能退到何方!
他知道嘉庆不会放过他,早已下定决心在嘉庆问罪之前,为乾隆殉葬——只要他于这等高位上为主生殉,则已立不败之地——嘉庆无论如何地恨他,也不得不给他死后哀荣陪葬裕陵——那他生前死后,就再也没人能妄图控制住他!
可是,如今……他心乱了,何去何从在他脑中搅成一团,直到门外踏雪之声纷至沓来,和珅才惊醒过来,迅速地拭干残泪:“他们来了,此地不宜久留,你先躲到太上皇梓宫后去,我把他们引开!”
家禄刚藏身好,门就被猛地推开,两列周身甲胄的侍卫冲了进来,将寝殿围地水泄不通。居中一道高大身影昂然阔步地迈进,所有人单膝跪下,三呼万岁。
永琰依旧一身丧服,罩着件雪貂金绒大氅,神色间却再不复曾经的退缩和阴郁。
“皇上为太上皇哭灵,值得那么大阵仗?”和珅无限眷念似地最后看了梓宫一眼,转向嘉庆。
永琰望着他在昏暗灯火下越发瘦削的脸,微微一笑:“方才内城侍卫调度有异,朕恐有不测之事,更换了和爱卿任命的九门提督,特来知会爱卿一声。”
一句话略去了多少血雨腥风。
福长安……和珅叹了一口气,为何你总不愿意听我一劝,还要为我争,为我夺——却有何用!
连我自己都已经放弃了的,为什么你还要如此珍惜?不值得。
从两年前我选择与他真正为敌开始,这一天就迟早要来。
“给事中王念孙参你嘉庆三年纵容在川镇压白莲教将帅冒功进请赏,可有此事?!”
“臣认罪。”
“御史广兴弹劾你在皇考圣躬不豫时毫无忧戚之色,目无君父丧心病狂!”
“臣认罪。”
“湖广总督参你——”
“臣认罪!”和珅抬起头来,平静地开口:“皇上就不能多等几天?大行皇帝入土为安臣也就无所挂念了。”
就这么一句话,轻易地挑起了嘉庆所有强自压抑的怒火:“全部给朕退下!”
一干人等很快退地干净,宫门合上,若大的乾清宫里就只有嘉庆与和珅,四目相对。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输?短短三天不到,参你的奏折在养心殿堆成了山!你苦心经营多年的党羽为求自保都对你落井下石——我要定你的罪易如反掌,介时你声败名裂还凭什么在这和我斗气!”永琰攥住他的肩膀,神色间带了三分狂乱:“这一次没人能救你了和珅!”
“我从未想和皇上斗气。”和珅的眼中寒光粼粼,“当年我只想……给战死沙场的……他们一个应得的说法——皇上,长安是富察家在世最后一脉血系,富察家的人脉根基至今不堕,我想皇上为长久计必不会除去长安——”
“够了!我现在是在说你!和珅!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出了这门我保证你成千夫所指万世唾骂的贪官国贼!”嘉庆手一挥,竟将案上刚刚写好的卟文祭词一扫落地,“你还敢这样有恃无恐?!能保你的人现在永远躺在那口棺材里即将化为枯骨了,他的江山,他可望不可得的人都要落到我手里了,你指望他能还魂再救你一次?!”
话音未落,忽而一阵阴风吹来,离梓宫最近的一排蜡烛,忽然齐齐熄灭,大殿里陷入一片幽冥。
“皇上这么说,就不怕将来受天打雷劈之苦吗?”和珅的脸在雪光月色惨白的光下,有几分可怖,永琰只怔了一瞬,便森然一笑,一把抓住和珅的手腕:“为了你,我爱新觉罗永琰,不怕列祖列宗降下任何天谴!”
和珅竟还是毫不慌乱,顺势跪下:“那么,臣也不怕身败名裂甚至身首异处。”用力抽出手来,他伏拜于地:“若臣真有罪,请皇上从重处置!”
“好……你好……”永琰不停地点着头,伸手漫指,咆哮道,“你以为朕不敢杀你?!来人——削去和珅军机领班,户部尚书,步兵统领等职,即刻下狱问罪!”
嘉庆如同一条冬眠蛰伏的蛇,在醒转的瞬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和党”致命一击,在他大肆表彰王念孙广泰等人的暗示下,从中枢宰辅到地方大员纷纷上书要治和珅重罪,曾经千方百计投入和珅门下的钻营之辈也立即随风而倒,争先恐后地开始“揭发坦白”——直隶总督胡季堂甚至拟订了和珅的二十条罪状,首议凌迟处死和珅,以正国风。
“胡季堂疯了吗?凌迟处死和珅?!这个见风使舵的奴才!”嘉庆恼怒地将奏折往桌上一砸,“什么二十条大罪!都是什么策马坐轿出入宫禁,京中银庄当铺无数以中堂首辅之身与下民争利,私将出宫女子娶为次妻——凭这些罪要治和珅死罪?!”
穆彰阿弯腰拾起奏章,轻声道:“胡季堂是胡闹,和珅毕竟前朝首辅,岂有当街凌迟的道理,他过是想变着法子讨皇上欢心罢了。但他所拟二十条大罪却非不可用——和珅权倾朝野二十余年,定不出罪,皇上以何名目将他处死?和珅若不消失,皇上以何中央集权令行天下?!”
“你要朕杀和珅?!”永琰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穆彰阿,这些年来,若非他忠心不二一路支持一路跟随,他也撑不到今日,他原以为穆彰阿该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而今,竟连他也要杀和珅?!
“皇上,和珅不能再留了!民间传言‘和珅跌倒嘉庆吃饱’,说皇上治他的罪,不为他擅权而是为了财产才抄他的家,还说私有协议,交出家产可赦免,若皇上真不杀和珅,岂不坐实谣言?这还不要紧,还把皇上顺春秋大义诛乱臣贼子的通天义举变成与臣子争产的小人手段,皇上何以立德树威,嘉庆王朝拿什么与煌煌六十年的乾隆盛世相比?”穆彰阿忽然跪下,“皇上,您对和珅的心思奴才都看在眼里,可和珅何曾珍惜过?嘉庆二年,皇上只要有一点大意,立时就会被废!古往今来,几时有过能善终的废帝?和珅对您,又何时留有余手?!皇上,您杀了我我也要说——为人君帝王,最不需要的就是情爱牵羁!如今这情势,和珅不死不行了!”
嘉庆颓然地倒在龙椅之上,和珅收不了,放不得,难道……就真只能杀?!
和珅若不消失,皇帝以何中央集权令行天下?!他自然清楚,只要和珅还在,他就永远活在傀儡的阴影下,永远无法拨云见日!
消失……他眼前忽然一亮:对,他怎么没想到……消失!
让一个人从这世间消失,多的是办法。
嘉庆四年正月十八,宫中终于颁布明旨,将和珅二十条大罪昭告天下,拟斩立决,今上仁厚,念其为前朝重臣又有国戚之尊,改赐自尽,着前武英殿大学士福长安至所中跪视其自尽,和珅名下所有产业即令清查抄没。
那是一个难得不见雪的暮冬,天却阴沉沉地压着,宫苑深处间或飞来数尾神鸦,漆黑地划破天际,带出几声不祥的哀鸣。
新上任的养心殿总管紧张地看着手里捧着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盏金镶玉嵌的酒尊,但他明白,里面却绝不会是什么美酒佳酿,而是见血封喉的“恨情衷”——谁都知道皇上憎和珅入骨,可却为何要故意赐下这般风雅的毒酒?
“崔总管?”
他回过头,见是皇上身边第一号红人,新任军机穆彰阿,连忙躬身就拜。
穆彰阿微微一笑,挥摒退身后护送的侍卫们,转头镇静自若地道:“皇上命我出来,加一件东西,送和中堂上路。”
一绡白绫,静静地摆在托盘上,崔总管听见穆彰阿的声音徐徐而道:“毕竟先帝爱臣,皇上的意思,还是多给条路让他选——这是密旨,崔总管明白?”
“奴才明白,不会同第三个人说起。”也是,皇上处死前朝罪臣,最优容也不过是给三尺白绫赐其自尽,哪会特特选出这种天下奇毒。
穆彰阿吩咐妥当,转过身一步步向深宫走去——皇上怎会舍得鸩杀和珅,那恨情衷必是假的,既如此,他就来赌,赌如今一心求死的和珅,只会选择白绫自尽!
他脸上现出了一丝奇异的笑。
皇上心中的孽情断不了,不愿断,那么,何妨由他代劳。
嘉庆王朝,只要有他一人权倾天下,足矣。
崔总管进了传说中的和府,已是被惊地呆住了——都说这和珅富可敌国,连宅子都如此富丽堂皇,外面的传说,岂不都是真的,也难怪皇上如此忌惮了。走进嘉乐堂——那早已是被禁军内外三层围地水泼不进,侍卫统领认了令牌,放他进去,福长安已押到了,正中坐着一个清秀隽雅的中年男子,虽然一身素色囚服,枷锁加身,却难掩夺人容色——这想必就是曾经一手把持朝政近三十年帝国首辅和珅了。
与他想象中那副专横跋扈的模样全然不同。
崔总管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身后的侍卫立即押着福和二人跪下:“前大学士和珅位列首辅大臣,却不思报国,深负朕恩,其大罪二十,今查明属实如下:朕于乾隆六十年蒙皇考受封为太子,尚未公布谕旨,和珅就先递送如意,以为拥立之功,其大罪一也;任领班军机期间,对军机处记名人员任意裁撤,种种专擅不可枚举,其大罪二也;查抄其府,所盖楠木房屋,皆仿宁寿宫制度,奢侈谕制,其大罪三也……京城内外当铺钱庄资产不下十万,与民争利,其大罪二十也。今着令自尽,福长安跪送!”
这洋洋洒洒的二十条罪状念毕,和珅似无所感一般,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皇上的意思,叫我选其一自尽?”
崔总管点了点头,和珅起身,执起那杯“毒酒”,微微一笑,竟悉数泼下,在崔总管的惊惧之中拿起那三尺百绫,忽而摇头叹笑:“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和珅,你也有今天!”将白绫不甚在意地丢给一旁的行刑官,他转向长安,面对这个一生一世跟他纠缠不清的男人,他竟不知再说些什么。福长安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开口:“你放心,我不会求死的。若我也死了,天下还有谁敢为你收尸——我只问一句,你辛苦一世,冤不冤?”
和珅微微地扯开唇角,竟摇了摇头:“大清开国以来,新帝登基都有杀先朝权臣以立威之例,如熙朝敖拜,雍朝年羹尧,乾朝纳亲——用以重振乾坤再开新局——我和珅也愿做一回‘良弓走狗’!以顶戴性命为乾隆盛世做最后祭奠!”
他侃侃而谈,仿佛千载浊世,独他一人,享尽繁华,悼尽繁华。
行刑官已布置好了一切,白绫飘扬间,一道高亢欲断的叫声:“伺候和中堂上路——”
长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缓缓地跪下,却舍不得移开半分视线,仿佛要将他最后绝然的身姿,刻入骨血之中。
他扬起脖子,任那白绫绕颈——窗外远远望去,似乎还能看见流杯亭一角飞檐,恍然间,那个人音容笑貌又宛在眼前。
瑶林,今生无缘,来世再聚——
唯愿你我,不再一世为臣。
尾声
崔总管跪在丹陛下一五一十地禀述:“和中堂升天后,其仆刘全,其妾苏氏俱跳楼生殉,其余家人皆看押在案,不曾走脱一人。”
听到卿怜的名字,嘉庆翻阅手中《悦心集》的动作一僵,却又很快如常,掩卷抬头,挑唇笑道:“接下来该清算谁了?可笑和珅当年党羽遍天下,如今墙倒众人退,都恨不得与他划清界限才好——丰绅殷德?啧……他如今在公主府里大概已经惶惶不安了。”所有与和珅有深刻羁绊的人都该死!
原本一直面无表情的穆彰阿忽然脸色微变,忙道:“皇上,臣认为若只为和珅一人,实在不宜牵连过广,何况丰绅殷德毕竟是皇亲,和孝公主乃先皇爱女,大行皇帝仙去不久,臣恐此举会引来非议。和珅既已伏诛,便也罢了。”
嘉庆方欲说话,忽见养心殿外走近数人,紫衣乌带,自然是他派出的影卫司之人无疑。他仿佛周身轻快起来,忙挥手命殿中诸人自散,破天荒地亲自迎出门去:“都办妥了?”
为首侍卫眉头一皱,想说不敢说地望了嘉庆一眼,便直挺挺地跪下。嘉庆愣住,一种连他差点被废时都从未有过的恐慌袭来:艰难地开口问道:“他……他呢?”
“奴才们赶到的时候,和中堂已经气绝了!”
神武门栖息着的千羽宫鸦,忽而整阵飞过,黑羽纷腾间散落一层层凄若哭啼的哀鸣。
“皇上!!”
所有人一抢而上,接住那道怆然倒地的身影。
……朕真地,真地没有想杀你……致斋,朕,怎么可能会杀死心中最珍视的梦想……你为什么偏要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来终结你我之间,这场旷日持久的爱恨情仇!
一道漆黑的鸦羽掠过层层宫墙,缓缓地飘落在他无力合上的掌心。循着那片黑色的羽毛望向那片无垠的雪地,他仿佛隐约看到当年禁宫中,片片飞雪在风中如樱花飞舞,一个蓝衣侍卫,踏雪而来,眉眼间是如绚日般夺目的光芒,他站定了,在他身前跪下,含着那抹他至今难忘的完美笑意:“二等侍卫和珅,见过十五阿哥……”
他哇地呕出一口黑血,点点滴滴地从指缝间溅落雪地,他无意识地开始号啕大哭——致斋……致斋——!!!他声嘶力竭地吼出这个名字,但却永远没有人再答应了。千万神鸦的哀鸣声中,他仿佛听见了自己,以及自己身后的庞大帝国,那行将腐朽的碎裂之声——
一如雪中,那抹注定消散的夺目的血红。
和珅死后,其家产查抄所得两千万两白银系数充公,除和珅之外,余者概不追究,迅速平息了这场乾嘉之交的惊天巨案。丰绅殷德循恩爵位不变,只是一生软禁于公主府,抑郁而终;福长安本拟斩监侯,由于刘庸等老臣的一体求情赦免其罪,不久官复户部侍郎。圣旨下达,长安拒不受命,以抗旨罪贬官十级,自请流放蓟县,做了一个从九品的城门令,因为在那儿,葬着他一生誓死跟随的男人……
嘉庆十年,嘉庆帝借整肃宗亲,夺福康安亲王头衔,命撤出太庙,毁其专祠,裁去其子德麟贝勒爵位,改封三等轻车都尉,未己,亦撤之,富察家百年望族,至此,风流云散。
嘉庆二十五年,又是冬暮春来,嘉庆帝在承德避暑山庄与众臣夜宴已毕,一个人从烟波致爽殿出来,瞒无目的地随意乱逛。身旁跟着的人张罗着撑伞添衣,嘉庆不甚其扰,一手喝退众人,独自在夜色中迤俪而去。
他如今也老了,如那同值日暮的大清,等待不知何时的飘摇风雨。
他早先已经立下遗诏传位于二阿哥绵宁,藏于正大光明匾后,希望他这个从小被乾隆目为英才的儿子,能重现大清昔日的荣光。穆彰阿秉政二十载,位列领班军机,有他辅佐绵宁,该是大事无虞了罢。
他走地乏了,到一处山石处歇下,抬头望去,自己竟不知何时又走到云山胜地楼,一般的冷月清辉,一般的孤寂独立,只是时非当时,人,亦非那人了。
他瞬了瞬浑浊的双目,忽然浑身一僵——天际掩过一抹阴云,月光下支离破碎的树影婆娑间仿佛一道清瘦的身影飘零而过,却又很快地隐没在假山群中。
“致……致斋……”嘉庆呢喃地道,“你原谅我了……终究,还是来找我了吗?”他颤巍巍地起身,追进假山群中,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却再不见来时之人。他一声一声地喘息着,扶着覆满青苔的山壁蹒跚着向外走去——外面的夜色,却再不是清辉如水,狂风隐起中他似乎又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他仿佛又有了最后的动力,竭力向前追去——
天边忽然传来沉闷的滚滚雷声,随即一道白色的闪电突然划破长空!
无边无际的潇潇冷雨随即降下,天地间一片淋漓如墨——惊蛰了……
嘉庆二十五年二月初二,嘉庆帝暴卒于热河承德行宫,年六十,庙号仁宗。嫡子绵宁即皇帝位,是为道光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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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其一:
铁笛道人乃一代名伶魏长生的忠实观众,他在其殒命戏台之后,写了两首追悼诗,情真意挚,诗曰:英雄儿女一身兼,老去登场志苦严。绕指柔合刚百炼,打熊手是玉纤纤。海外咸知有魏三,清游名播大江南。幽魂远赴锦州道,知己何人为脱骖。
魏长生成名后颇为富裕,但他一生淡泊钱财,至他身死之日,已无多少余资。《啸亭杂录》记:“贫无以殓,受其惠者,为董其事,始得归柩于里。”死后,仅由其徒陈银官一人素车白马送回四川金堂,安葬在绣水河大石桥畔,民众称之为“皇姑坟”。
其二:
和珅死时,曾有一首绝命诗,流传如下:
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日水泛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惜与本文不合故而未以援用,更有“转世慈禧”一说,更为无稽之谈,博君一叹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