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30

草本精华: 宦妻

卷一。寒钩(前篇)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爹临死念叨着的,还是这句话。
痴情女子负心汉,掉转过来也未尝不可,受伤的却还是那痴心的人。看不透世间男女情爱,原也是一场空,死了便一了百了。被黄土掩埋的枯骨,什么执着,什么念想,都随着肉身的消逝不见踪影。
可惜她还看不透,或许是不愿看透,因为太苦,太累了。她以为她是养在深闺的杨玉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期盼着那个属于她的唐明皇能够出现。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卿卿我我,暧暧昧昧,若三千烦恼丝,任凭纤长手指如何梳理,却怎么也无法理得清头来尾绪。
繁花似锦,歌舞升平,声色犬马,纸醉金迷间,看不清人的面容,凑近细看,却涂了厚厚的脂粉,面具一样的喜怒哀乐。铜镜春秋,光华闪烁,指尖轻触冰冷的镜面,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年,她十七,却苍老如同七十老妪。
乍暖还寒时候,薄雪尚未融成水,胭脂胡同走进来一位男子,走进了她的生命。拭去了脂粉,她用那张真正的面容面对他,微笑,哭泣。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清雅的声线,带了掩饰不住的踌躇,男子的面色映着初春的薄雪,白得透明,两朵淡如云烟的红晕悄悄爬上他的面颊。她笑了,微点头,却不肯定。熟悉的感触,就像失落的另一半。
怎么说呢,美丽的女人,美丽的男人,才子佳人,有一些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另外一些该发生的事却没有发生。像是满怀期待,又像是害怕知道真相,他与她都小心翼翼,不去触碰那层薄如蝉翼的纸。
天黑了又亮,月圆了又缺,不觉间轮了一个寒暑,又是凉薄寒冬的日子。踏在雪地上,湿滑粘腻,没有往年的干爽冰凉。佟静芸抬头望向天际,暗沉的色调使人心生怨气,柳眉微微一皱,左眼角的泪痣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倾诉着什么。
远处传来几声稀落鞭炮响,很快就消融在令人不快的空气中。
都说她有一双桃花眼,勾得男人神魂颠倒,甘心为她掏心掏肺,可自从认识了那精致男子后,她才真正知道神魂颠倒的意味。
“静芸姐,这么早就在等人了?”清脆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斜对门二楼的雕花窗子后面露出一张笑意吟吟的脸孔,苦难的姐妹,憔悴的面色,却丝毫不吝啬笑容,因为那是免费的本能。
佟静芸眯着眼笑了,雪白的帕子在虚无中晃着,激荡起一丝无关要紧的涟漪。
映着晨曦而来的,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女子的心里拥起满满爱意,急切地望着他走近。脚步突不稳,许是被雪覆盖的石块绊了,佟静芸忙迎上去,却看到男子苍白的面容。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佟静芸问道,扶住叶瑕的肩膀。叶瑕温雅地笑了,清秀的脸恬淡得就像早春二月的细雨。不露痕迹地退开,他道:“没事,只是身体有点不太舒服。”动作虽细微,叶瑕却皱了一下眉头。真的很痛,前几日被那高高在上的人责罚,天冷了,伤口也不易愈合。
“听说你最近经常往胭脂胡同跑?”不经意的口吻,带着不容忽略的冰冷。
想起那个人的话,再看看面前温婉的女子,他的心像被刀割一般疼痛。无意识地伸出手,抚摩着她光洁冰冷的脸。
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不然,她会被你害死……默默地在心里念着,他的手垂下来,无力地放在身侧,紧握的拳头放开了。


卷一。寒钩(后篇)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生生死死,不过是黄粱一梦。他以为她能够忘记,她以为他能够忘记,可惜他们都错估了自己,也错估了对方。
逃亡,安生,噩梦般的日子将不会再来。午夜梦回,怀抱的是相似的身体,他与她像要说服自己说服对方一样重复着,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有改变,无论是他,还是她,都逃不开那个已死的人的诅咒。
有一个名字,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有一个人,是绝对不能再想起的。有关他的一切,都是禁忌。那是什么病呢,诸位看官?是天花,还是花柳?一字之差,咫尺天涯。
是惩罚罢,叶瑕记得男人的皮肤上都是红红的晶莹剔透的痘,明黄的枕巾上,描龙绣凤,雍容华贵。沾染了土黄的色泽,浑浊不清,那是不曾停过的脓血。那个人的眼,死盯着他,火光,烧熔了他的理智,他想逃开,但做不到,匕首,映着火光,握在他颤抖的手中,却迟迟没能刺下。没有用的,逃不开的。那个人的眼神仿佛在嘲笑着他。
脓血,疼痛,呻吟,一直延续着,直到那个人死去的那一刻才终止。
又或者什么病都不是,那个人,他只是为这世间带来一些灾难,带来一些绝望,然后轻飘飘地走了,什么也没带走,留下的,是伤,是痛,是无尽的暗。
木兰花开了,为这个简陋的院子添色不少,白色的花簇拥在枝头,压得很低。
没有香味的花,若不是它的数量,很容易便会被人遗忘。回廊边卧着一片青色,淡淡的,没有重量的颜色。远处,是淡蓝的天空,晴朗但不明媚。
细碎的脚步声,然后是温柔的呼唤:“庆儿,庆儿,起来了。”听到那人在叫他的小名,他睁开了眼。最初看到的,是那双小小的蓝色绣花鞋,鞋帮沾了泥点,他漾起一抹淡淡的笑:“静芸,回来了。”女子轻灵的身影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变得笨拙,她跪坐在这片青色的身边,那颗披散着长发的头颅自动挪到她的腿上,里面已经夹杂着星星银光。
静芸的手摸上他的额,粘腻冰冷。
“作噩梦了?”她轻轻道。
叶瑕突笑了,抬起手,长长的青色袖子水流一样散在回廊。摩挲着她长了茧的手掌,他道:“没有,天热了罢了……”
“……是吗……”静芸的低语,消失在闭合的唇齿间。
很轻的吻,轻轻一碰,就分开了。他白得透明的脸上,是两片淡淡的红晕。
静芸“噗嗤”一声笑开了。
叶瑕转过头,看向天空,蓝得透明的色调,让他觉得非常刺眼。酸涩的眼睛有些湿润的感觉,渐渐从心里涌起来。什么时候呢?这种感觉,在什么时候也曾经有过。
“呐,静芸。”他道,“你说,那个人他,为什么不将我也拉去?”
静芸的面色一沉,没有忘记,无法忘记,那些伤,那些痛,都在,一直都在这里啊。她含糊地应了声,茫然地看着天际。什么时候的事呢?让她好好想想。
她眯起眼,叶瑕的银发,如丝线般缠绕着,思绪也渐渐飘离。
是了,有十年了吧。本是流光溢彩的年岁,看看那时的庆儿与她,都在做什么。
那个人高高在上,尊贵无比,他是真龙天子,本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惜伴随先帝“禅位”的那苍凉钟声,那个人接下的,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帝国。阻力,来自后宫,来自臣下,他似被蜘蛛网缠住的飞蛾,无法动弹。不能施展他的满怀抱负,渐渐的,他变得乖僻,变得冷漠,变得可怕。叶瑕默默地跟着那个身影,看着,就只是看着。
然后,有一天,那个人回过头来,对上了他的眼睛。
在一个繁花落尽的暮春时节,那时候的天空,也像现在一样蓝,晴朗的天色,却一点都不明媚。叶瑕躺在枯草丛中,片片桃花瓣落在他的黑发之间,很快就被那个人的动作摇下泥土里。碾碎了,埋藏了,消失了,连同那段禁忌都消融在那个午后。呻吟声,喘气声,呼吸声,还有那个人在耳边的低喃声。莫不是魔鬼的祭典,他被两手举着,奉送上去。冰冷的触碰,与身体的热度相反,他的心冷如冰。
有凉风吹拂而过,带来青帝错落下的芬芳,还没结束,苍茫的世界,铺天盖地。
令人不快的记忆,她没有看到,但她听他提起过,就在那个薄雪尚未溶化成水的凉薄冬日,她趴在时间的空隙中窥探到了那丝耸动。那日,他说:“以后再不相见。”
一把钩,闪着寒光的钩,直直插入她的心里。
“为什么?”她无力地问道。
“……我们……相遇得太晚了……”


卷二。楚界

宫廷的生活,并不是一成不变。典雅高贵,清丽妖媚,那些在苍老的回廊穿梭着的美丽宫女,皓腕上带着细细的玉镯,环佩叮当。“六宫深锁万娇娆,多半韶华怨里消。灯影狮龙娱永夜,君王何暇伴纤腰。”这些绝妙女子,终其一生,都会在这重门深锁之中度过罢。
年幼的皇帝一身龙袍,殷红的帽缨刺痛了他的眼,顺着小皇帝的目光,看到的,是重重的,黑暗的,沉默的宫门,风雨飘摇,杀机暗藏。在那一头,一个女人正在代替着皇帝,指点江山,呼风唤雨,动用着那些不属于她的权力。低微的身份,打、骂,只是家常便饭。
记忆渐渐远去,叶瑕翻了个身,镶着黑色滚边的襟口松散着,条条伤痕隐约透出来。静芸的手慢慢探进青衣里去,摩挲着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带着暖意的指腹划过他的胸膛,滑下小腹。
静芸面容瘦削,淡淡胭脂,在脸颊,人面桃花。她发髻半盘半散,斜插一支白玉簪,叶瑕记得曾赠她一支金步摇,但从不见她用过。金不摇,不动自摇,因为醉了,光是看着就醉了。水红的宽袍大襟,以金银丝交相编织而成的手镯在腕间晃荡。
叶瑕看得很深很深,空气中弥漫着桃花的香味,那是不存在的虚幻味道。美丽的女人,心爱的女人,就在面前,他的脸更红了,身体的变化怎么也无法掩饰。
当然记得,他的身分只是一个逃亡的太监。
他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懦夫。诱惑,情欲,不是没有,只是不愿去碰触。但哀哉众生,谁不为五欲所折腾?
静芸压在他的身上,不知是谁的心跳,在虚无之中砰然雷响。血液汩汩流动,气息愈发急促。衣袍撕开的声音,划破了静寂的虚空,缠绕的银蛇又来了,水开了,灼热,烫伤,早已愈合的伤口,开始疼痛。
“别……”叶瑕捉住她的手,拦下了她更进一步的动作。
“抱歉……”静芸低下头。
“不,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才对。”叶瑕吻着她的手,低低地,不甘地说。
没有办法留下子嗣,在他死后,没有办法找到他曾经活着的证据,就像那个人一样!
这个认知曾经让他差点崩溃,还好有静芸。于是,他自私地爱上了静芸,也让静芸爱上了自己。那个时候,他是想要分手的,与这个最爱的女人分开。
可他没能想到,那个人会让静芸嫁给他,嫁给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他只是用最简单的方式,想要切断两人之间的联系,为她,也为自己。
不去回想静芸哀恫莫名的眼神,他黯然地回宫,那个人却懒洋洋地躺在西暖阁的龙榻上,道:“你若喜欢那个女人,朕便做个媒,把你们凑成对!”戏谑的口吻,却带着不容反抗的意味。
花轿临门时,她还一脸茫然,隐隐约约听到周围人声鼎沸,都说她交了好运,当今圣上指婚,往后的日子可谓是平步青云,尽享荣华。红彤彤的盖头,遮住她的脸,被塞进轿子。喇叭唢呐,敲锣打鼓,一路走来,她懵懂,皇上为何会为区区一个胭脂胡同的妓女指婚?
“一拜天地!”尖利刺耳的声线,带着些许的嫉妒,讽刺。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礼成!送入洞房!”
像木偶一样被摆弄着,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坐在红彤彤的床上的,是他的妻子,他最爱的女人,他名之言顺可以抱的女人。
怎么抱?用这个没有用的身体吗?这个羞辱太甚了。
那个人是谁?他不会痛吗?他没有心吗?
新婚之夜,新房静悄无声,静芸挑开盖头,出去找她的丈夫。
皎洁的月光,由焦黄色的令人不快的月亮泻下来,水一样淌着,火一样燃着。
远处还有嘈杂的人声,碰杯声,吵闹声,地上一层薄薄的冰霜,雪已清理干净。
满园梅树,白得像雪,树下的落花被压出一个印痕,很深,却又很浅。
男人的脸,冷漠,或者该说是冷酷?就像地上结的冰霜一样,没有任何温度。
紫色,真的很适合这个人,绣着金色的图腾,高贵的证明。可是他在做什么?红得像血的衣袍,本应是自己丈夫的男子,美丽的优雅的男子。落花纷纷扬扬,掩盖了一些东西,显露了一些东西。吐纳,侵袭,退却,擒获。脊背没有了知觉,冰渣刺进去了,肮脏的败血染红了那冷漠的冰霜。
有东西掉下地面,水滴声,下雨了么?夜空没有闪烁的星星,那些星子都坠落到他的眼睛里了。
他在看着她,她在看着他。
仿如隔一条河,楚河汉界,遥遥相望。
咫尺,便是天涯。


卷三。青袖

红墙绿瓦,雕栏玉砌,末日残灯,深宫遗恨,这一对,未入洞房成破镜。那一对,黄泉路上陌路人。
“玉妃!玉妃!你不是爱朕么,过来啊,啊哈哈——”
尖利的笑声,划破了暮色中的紫禁城。追打着,像要摸索什么。
“太后吉祥——”耳边是喧闹的声响,繁华的宴席已经开始,一道薄墙,两个世界。墙外,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墙内,汤药糜烂,颓废荒诞。葡萄美酒夜光杯,华美的酒盏打碎了,染污了大红的桌巾,上首的女人,凌厉的眼神,如同拉满弦的弓,蓄势待发。若身为男子,坐拥天下,定是一方霸主,身为女子,却落得个篡位夺国遗臭万年的名声。
玉妃哭天抢地被拉回了墙内。他蜷缩着,看着那个疯狂的人伸出脓血淋漓瘦骨伶仃的手,将柔弱的女子拉上祭坛,尖叫声,痛哭声,钟鼓声,吹打声,响成一片。
“皇上,不要,不要啊——太后,太后,救我——”女子惨烈的叫声击打着他。
“……庆儿?”温暖的手指摩挲着他僵硬的脸,把他从梦魇之中拉了回来。
善妒的玉妃娘娘,应该是最后一个承恩泽受雨露的人了。她的下场,与十多年前死去的皇后娘娘一样,死。
“人彘”,那首歌怎样唱来着?“汉宫深处悲人彘,人自为人彘自彘,此名之设宁非戾,单父善相人有女,夙托天人为伉俪,竝尊宸极象服宜……”美丽的柔弱的玉妃娘娘,变成了蠕动着的人彘,削手足,拔舌根,剜双目。报应啊,叶瑕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是否想起了那年,那个被她陷害而死的皇后。真的是报应。
昏迷前,他满目痴红。
静芸看他脸上浮现的笑,径自也笑了。她摸着他胸口的几道烙痕,低喃道:
“这伤,怕是不会好的了罢!”叶瑕靠在她腿上,道:“无所谓了,不是说,有伤疤的,才是真的男人么?”
他微眯起眼,这些伤,是什么时候的呢?仔细看吧,这些伤都是那个人亲手烙上去的,三角形的,那是牲畜的记号。冒着热气的烙铁,在熊熊火光中,他觉得奇怪。明明跟火离得那么近,为何那个人还是像冻结的冰块?
三角形的铜盒,雕龙刻凤,象牙的柄,金玉的身,名贵华美,宫里熨衣服的小巧玩意儿,被这无所事事的皇帝改成了有趣的东西。那种声音,应该怎样形容呢?贴上来时,“嗤嗤”地响着,最初皮肤很凉,没有感觉到一丁点的热,他是一件衣裳,破败得非常彻底的衣裳。男人在他身上熨着,动作温柔,面容严峻,像是执行着神圣的使命。
“痛……”他低低地呻吟着,皮肉焦了,臭了,依然不发一言。他浑身痉挛,手足被缚,动弹不得。
“连你都想忤逆朕么?反正朕这个皇帝只是个傀儡!”
曾经有段日子,他的胯骨断裂,虎狼之药,疼得他辗转难眠。闲暇时候,他拖着全无知觉的下身,像虫一样在床榻上蠕动着。他是太监,也是伶童,天生一副好嗓子,可惜骨头太硬,劈腿时硬生生断开了。祈求着不要落下病根。师傅道:“这么点苦都熬不住,怎么在宫里生存!”
幼年时候寄居寺庙,住持曾抚摩他的头道:“天生反骨,必成祸端!”他不明白。
那年,流觞曲水,京华繁盛,鞭炮僻哩啪啦地响,吉庆喜乐,看得见,听得到,一头一脸都是。
过新年了。
正月初一,张灯结彩,未染俗尘的小和尚,兴奋而茫然,离了寺,离了清净。
风车滴溜溜地转,五彩缤纷的转运风车,载着人的心愿,不停地旋转,如梦如幻,期盼着新一年的好光景。他站在风车前,白得透明的脸掩映着两朵淡淡红晕。
人潮拥挤,人人的面上,都是诡异的喜色。是大事儿,小皇帝祭天了。末路的皇朝,帝皇却还是帝皇,平民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见到。
光溜溜的小脑袋在人群中好奇地钻着,身材太过矮小,都被淹没了。推来挤去,撞到了那金銮架前。慌乱之中,他抬头,对上了銮内那抹明黄。
孩子的脸,硬邦邦的,像不会溶解的冰块。日头照着,淡黄的晕环中出现两张脸,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一个十岁,一个九岁。
第一次见面,他与他。


卷四。沉墨

丰神秀骨,身段颀长,驻颜有术的面容,看不到年老者的苍白。若不是无须,与尖细的半男不女的声音泄露了他的身份,真会以为是个画中仙子。
太后的宠儿,成为新进宫的小太监的师傅,说不清是他的福,还是他的祸。
师傅道:“主子赏识,是奴才的福气。”
生与死,徘徊间。挨过那一刀,初生的婴儿,落地的孩儿,六道轮回,呱呱坠地,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自此,他不再是他,他是叶瑕,精致小巧的,身份卑贱的,跟在小皇帝身后的小太监。
身上的手流连不去,叶瑕苦笑道:“静芸果真不肯放过我么?”压在身上的人埋头在他颈间,低低笑道:“庆儿这么见外么?让静芸帮你一把吧!”知道她是说笑,叶瑕抚摩她的头发,浓如烟云,水一般从指间溜走。
“庆儿。”她低低唤。
“嗯?”
“说说他的事吧。”
叶瑕听得此句,几乎惊跳而起,身体一抖。
“再逃避下去,对庆儿,对我,都不公平。”
最初是谁先伸出手的?是他,还是他?记不得了。暮色连天,下了课的年幼的皇帝坐在殿门后,大红的蟒袍,映得面色都柔和多了。袖口绣着金色的四爪龙,连成一串,在腕间跳脱着,活跃着,飞舞着。冷漠的眼神,冰冻了春意盎然的时光。
高大的合欢树下,头发毛绒绒刚刚留到耳后的他,端端正正地站定。他翘着兰花指,往左绕个腕花,在亭子边的花圃上,轻轻地走着圆台,一步、两步、三步。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一下双晃手指点着芍药丛,一下云手回眸,一下穿掌托腮凝思,眼神既远,却又好近。
万般风情,尽堆眼角。
不由跟着哼起来: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
啊,水面朝,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通宵酒,啊,捧金樽,高裴二士殷勤奉啊!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清脆的嗓音,和谐优美,他回头,四目交投,笑得纯粹。
十岁孩童,字还未识,戏文背了几出,却也唱得几折,诉诸于师傅,师傅大摇其头:“从自己的名儿开始学!”
手握着笔管,歪歪扭扭,剑走黄龙,如蛇扭曲,满纸淋漓。那人看不过眼,骂道:“怎么笨成这样!”他低头,老老实实:“皇上骂的是。”小皇帝用手包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大大的“叶瑕”两字,跃然纸上。
字很童稚,跟他们的年龄一样。皇帝的手,是温的,软的,小孩子的手。不经意间,他看到皇帝浅黄的袖口上,绣着五爪白龙,丝丝缕缕,都是念想。他看着那字,誊写了一遍又一遍。
夏日的阳光映照着厚重的宫殿。就像春天抽枝发芽,大地回春一样地理所当然,西洋的玩意儿涌进来,光怪陆离,流光飞舞,如痴如醉。沉默的宫门渐渐开启,太后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师傅守侯在一旁,两手垂立,态度恭谨。举手投足间,相契合着,简直天衣无缝。他注意到身边的小皇帝不悦的面色,冷漠地扫视着太后与他的师傅,如蜻蜓点水般,稍纵既逝。
亲王格格们站在后头,挺立着僵直的身子,年轻的格格们戴着把把头,脚蹬花盆底,姹紫嫣红一通到底的旗装,却木木的。鹰鼻深目的洋人钻进相机后的黑布幕里,镜头前,是倒立的人,如同这人世间,颠倒了黑白。
默立良久,还没成事。
明晃晃的日头,照得他眯起眼来,抬头,天边飘过一只美人风筝,披红戴紫,轻盈地飞着,越过深宫侯院,自由自在。
耳边一声叹,轻不可闻,是那个人。
“可以了!”一盏镁光灯举起,洋人操着半生不熟的京片子叫道。他低头,望向镜头。园子里静寂无声,这些身份高贵的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那个女人的身后,也站在师傅的身后。
镁光灯轰然一闪,裂帛般震撼。人人都定格在方框之中,亘古不变,地老天荒。遥远的时空里,他似乎听到什么人低声诉说着,苍天在上,黄天后土为证,是师傅的声音么?怀抱着的,是个美丽的女子,非常面熟。
黑白的色调,像男与女,界限分明,他呢?这灰色的地带又将置于何地?
照片中,模糊了景观,只看到那个他,本是青底镶黄滚边的蟒袍,却变了单纯的黑白,清俊的面容,眼角黑气弥漫,冰冻住了,若隐若现。还有他,微微低头,五官柔媚,凤目含春,精巧细致,交握的手,尾指不露痕迹地翘起。
认得出来么,那是他,与他。
一晃,十年了。


卷五。流玉

西洋镜,皮影儿,风车轮。
片儿糕,萨其马,糖葫芦。
西洋镜中各有乾坤,全在一个小小的暗盒里,那老人把锣“咣当”一敲,扯开嗓子吆喝道:“往里瞧来往里看,武松夜过景阳岗!”“咣!”老人悠然地将轱轳摇手转动,西洋镜内,光怪陆离,变幻无常。老人扬着脖子。“咣!”又一声。“三碗老酒不过岗,武松硬要往里闯。吊眼老虎要吃人,长啸一声猛扑上!”
“咣!”
轱轳摇手转啊转,他瞪眼贴在暗盒的小孔往里瞅,如痴如醉。小皇帝不耐烦,一心掂念着那未入口的豌豆黄,踢他一脚:“走啦!”他执拗,不肯走,小皇帝冷哼一声,抬脚便走,他虽依依不舍,也只能乖乖跟上。
喧嚣中的沉默,跳脱了满身的束缚,这个自由的天地间,他与他,其实就像平常的孩子一样。小摊子,镜中人,一个清秀,一个淡雅,天衣无缝。
“那时候,过得无忧无虑罢?”静芸抚摩着他的头发,叶瑕的头发顺滑如水,铺洒在沁凉的回廊上。他应了一声,唇角微扬。那是过得最无忧的几年了。
“他,也只是个人罢了。”静芸道,淡淡的,不带情感的。是啊,她很清楚,那个人如何疯狂,如何憎恨地爱着身下这个人。那份感情,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叶瑕看着她流光异彩的眼,眼角下的泪痣像是有了生命,他渐渐被吸住了,沉沦了……苍翠的松柏高耸入云,僧袍是住持孟彝大师改小了的,本来青色的面料洗得发白,浆得直直的。听住持说,他是在薄雪初融的早春被发现在寺庙门前的,冻得发青的面容,不会哭泣的孩子,似哑巴胎,安安静静地躺在襁褓中,等待着命运的轮转。
妖容艳色,如胎盘剥离子宫,如万股血箭迸裂。出家之人,慈悲为怀,四大皆空。喜,乐,嗔,怒,哀,痴,狂,癫,尘世间林林种种,看透了,却是轻如云烟。盘腿而坐,殿堂上,佛祖金身璀璨,宝光四射。本欲青灯古卷,钟罄相伴,了此余生。
“慧根,并不能代表什么,你的尘缘未了,也永不会了。那是你的命,断了缘,便是断了命。命是不能改的,除非你拿命去改。”住持孟彝微叹着说道。那是在遇见那个人的一年之前,那年,他八岁。
不是没有看过,幽静的庭院,皎洁的月光,急促的喘息。美丽的储秀宫,那个高贵的女人住的地方。从来不曾见过师傅恬淡的面上出现过那么艳丽的神色,发丝披散,蜿蜒盘桓,既痛苦却又似甜蜜,女人光裸的脊背如同满弦的弓,跌宕起伏,珠翠玉石,散落满地,斑驳的树影湮灭了证据。
“不……”低低的,压抑的求饶,在邀请着,诱惑着。师傅修长的腿被抬高,光影之间,如陶瓷的肌肤刺痛了他的眼。唇上是那个人冰冷的手,紧紧捂住了他的惊呼。“别出声!你想被母后杀死么?”闪着寒光的冰凉玉势缓慢推进,师傅平缓顺畅的曲线,仿如天际的月牙儿。他看到师傅的面容扭曲了,悲鸣着,摇摆着,痛得发不出声音。
踉踉跄跄地被怒容满面的天子拖离了树丛,身后,婉转,承欢,俱已远去。
摔在龙榻上,还是孩子的帝皇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众所周知,这早已不是秘密的秘密,幼年的皇帝,看过无数次。抱头痛哭,声音被死死捂在枕头里。
“母亲,母亲——”孩子的叫唤,从来不曾得到回应。渐渐冻结了,喜,怒,都不再重要。
“往后让我做您的母亲!”
这是一句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话,即便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也不能说出来。皇帝始终是高高在上,君临天下,尽管并无实权。那个高傲的人,不需要同情。
此后的日子,两个孩子像是达成了某种契约,技巧地不去碰触某些东西,刻意得可悲。
第一次登台,描眉勾唇,涂脂抹粉,浓重的油彩遮盖住面容,人生百态,亦是如此。
战战兢兢,铜镜里映出个吊梢凤眼,眼睑腮红延绵的美人儿,翘着兰花指,点点铜镜,含娇带怯,嗔怪着“你”;绕个腕花,合抱心窝,低眉垂眼,媚态顿生,那是“心中有你”。
启唇唱道: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
噗嗤一声笑,戏里戏外,界限分明。不知何时走进来的小皇帝,难得冰面解冻,春暖花开,牡丹亭内,脉脉含情。
他看得呆了。
“小孩子家家,倒怀起春来了!”小皇帝说完,想起自己的身份,忙收敛起来。“眉毛画歪了!”小皇帝觉得不对劲,提了眉笔,勾画起来。
画好,上下打量他的装扮,方才满意。
他却还在梦中。
一笑,戛然而止。
一瞬,便是永生。


卷六。紫檀

幽幽女人香,怨怨哀愁心。
如雨后的青草,如晨曦的甘露,如夏日的阳光,如午夜的昙花。芳草萋萋,梨花满树。
初见静芸,是在那个薄雪初融的春日,皇上大婚的第二日。
纤弱的女子,幽雅的芳香。他梦寐以求的妻子,终生的伴侣。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他踌躇着说。会到胭脂胡同来,纯属意外。
他只是想找个人睡,单纯的,不沾情欲的,恋慕着人的体温。静芸笑了,美如春花。那笑,曾经在另一个人的面上看到过。
流光飞舞,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他跑过一道道沉默的宫门,戏台上,他是千娇百媚颠倒众生的曼妙女子。戏台下,他是行影伶仃身份卑微的下等奴才。
耳边,是静芸的低声呵护:“你不是女子,更不是奴才,你在我的心中,是最高贵的男人,我今生惟一的男人。”他安心了。
“什么时候我们再去姻缘树吧?”静芸温柔地抚摩他的黑发,发丝荡漾在指间,像半空无端抖落的一阵桃花雨,寂静无声。
每年,他们都会去叶瑕儿时成长的寺庙还神。心诚则灵。
听那禅院钟声,苍劲有力。偷溜出宫的小皇帝与小太监,一个在前,一个随后。
“皇……”他开口叫。前面的人回头一瞪,他立刻改口:“少爷,该回去了,不然太后……”
小皇帝哼了声,道:“她怎样?能奈朕……能奈我何!”
那一日天朗气清,风大。擦身而过两个女子,荆钗布裙,堕马髻上,玉兰斜插,白梅冷香,沁人心脾。看到这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女子欢喜得紧,微笑颔首。记起住持孟彝大师曾道:“情迷入世,无形色相,贪痴的,也只是虚幻的表象。”他那时候还不曾见到这些美丽表象,自然无法参透。
他不想参透。
风吹来女子的莺声燕语:“那棵树真的很灵验呢,小姐开春时候许的愿,程家上月就下聘了。”“小妮子春心动了。”“姐姐难道不想么?嘻嘻嘻……”
小皇帝眼珠转了转,道:“反正无聊,朕……我们看看去!”他认命地跟在后头。
这庙宇香火鼎盛,花掉几枚铜钱,跟小贩买了份金银衣纸和香烛,他站在大树干前烧香。没有心愿,也好,无欲无求。化掉衣纸。
小皇帝看树枝上挂的红色宝碟,好奇道:“那是什么?”他道:“回万岁……回少爷的话,那是‘样样齐’宝碟,卷着‘腰带’、‘金帽’和‘姻缘符’等东西,卷成一个‘愿望’,用绳子绑好一个大桔子,往树上抛。”自小生于寺庙,他当然清楚。
小皇帝也买了个,抡着手臂,一、二、三,用力一抛!桔子带着宝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优美地悬在树杈上,许愿成功,贵人扶助。
午后的日光,小皇帝的脸,一半映照,一半湮灭,温暖的橘黄。
“假以时日,朕必能将这万里江山掌控在手!”那日的话语,如在耳边。
变故来临,因为立后。
他恭敬地端着镏金盘,盘上,一支玉如意,温润如水,四枚绣荷包,檀香四起。
淡妆素裹,姹紫嫣红,香粉霏霏,一字排开。皇帝年轻的面容波澜不惊,直到看见那站于角落的女子。面熟得紧,他在镜中,常常看到那眉眼,那笑容。
皇帝招手,想将玉如意交给那个女子,太后端坐于帘后,轻咳一声。他看到皇帝面色一变,手指微抖。如意最终落入太后的侄女手中,那又是皇家史上一个不得宠的皇后。帝后大婚,粉饰太平,京华繁盛,纸醉金迷。
三更鼓暖,五更鼓寒。
帘外雨,五更寒,是梦后事。
忘却身份,一晌贪欢,是梦中事。
落了妆,褪尽铅华,他在皇帝的龙榻上。莫不是那夜的月光太美,那不知名的诱惑,迷乱了他的眼睛,辨不清东西南北。脱下龙袍的帝皇清瘦得令他心生涟漪,朦胧的灯光,暧昧刺人,蜿蜒的黑发水蛇般扭曲,热夏的风吹拂,带来荷香阵阵。
他的手,缠绕着丝丝缕缕,纠缠不清,就像他们两人。
“啊——”谁的叫声,媚得滴水,柔得醉人。热得发烫的身体,血液汩汩而流,呼啸着横冲直撞。快到顶点了,却找不到出口。汗水,带着微微冷香,浸透了思绪,萦绕在床榻之间。
“用手……”声音不再清冷无波,他虔诚地跪拜,慢慢地深入,身下的人紧抓御帘,琳琅满目,都是珠环玉器。
“不是的——”远处,是师傅在叫着。皇帝猛然坐起,他整个被撞在榻上。
衣裳不整,匆匆赶到储秀宫,禀退侍卫宫女,合上宫门。庭院内,仪态全无的太后撕扯着师傅的衣裳,指甲上镂花镶钻的铜银指套,尖细而精致,血迹斑斑。
“谁的,是谁的孩子?!”太后端丽的面容已是狰狞无比,皇帝面色严峻,太后仿佛没有看到他们,黑色描金凤的大襟旗装,盘扣错落,发髻上斜插的翡翠流苏在阴影里来回晃荡。
“母亲……”皇帝低声唤道。那刻,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年幼的孩子。
太后震了一下,望向他们。绝望,她的面上,只有绝望。


卷七。刑乐

二黄儿原板低低回,哼一声,天上人间。
西皮儿快板声声急,叹一句,命途多戾!
看着师傅青白面色,叶瑕不由自主,欲走上前相搀扶。皇帝拦下,冷冷道:
“母后,请自重!”
太后面如死灰,死盯住师傅,半晌方松手,态势十足,高高在上,挥手道:
“哀家也倦了,你们跪安罢!”皇帝扯住他的手,粘腻冰冷,手心俱是汗液。
“儿臣告退!”
“奴才告退!”
急急离去,眼角余光扫到的,是师傅死人般的容颜。
“为何你总不肯听我说完……”喃喃的,师傅道。“闭嘴!这江山是属于我的,你也是属于我的!”太后的声音冲破云霄,直插在他,还有他的心中。皇帝面如僵死,大步走向寝宫。
自那夜后,师傅失了踪迹。叶瑕偷看到,由师傅寝室到太后寝宫的花径小道,全被鲜血染红。
事后,他听皇帝拷问太后的贴身小太监。满是血腥的地方,那是什么东西呢?
可能是“老虎凳”吧,也可能叫“木马”,但又不太像,不尽相同,凹凸不平的表面,突兀地竖起一枚男根。
年纪轻轻的小太监,脾气却出奇地倔,五花大绑依然不肯说出来。皇帝命人将太监带到凳前,跨腿坐到凳上,男根深深钉入体内。幽暗的刑室,血味愈加浓郁。两腿紧缚在凳边,脚面添砖加瓦,往下撕。他不忍目睹,转过身去,悲鸣惨叫,却清晰如故。
奄奄一息,那孩子招了。
阴阳调和,古往今来,男女交合,繁衍后嗣。男子有孕?无异于天方夜谭。
然,这天方夜谭,却生生让他碰上了。师傅身怀有孕,已三月上下。他看到的那些血,红彤彤,是师傅流的。带着镂花镶钻的铜银指套的细长手指慢慢探进,一根,两根,三根……终于整只手都伸进去了。师傅几欲咬碎满口银牙。
太后在师傅体内翻搅着,撕扯着,想要将那婴胎拉出。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奇异的画面,师傅挣扎着,爬过狭窄的花径,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血痕。
风起,回廊边的紫色风铃叮当脆响,镜花水月般虚无缥缈。
“明年桃花开时,胭脂铺订下了那株桃王。”静芸像是要舒缓一下他的情绪,谈论着买卖的事儿。
叶瑕道:“花老板找你去,就是谈这事?”
静芸避重就轻,纤指一挑,撩拨着他的额发:“庆儿,你瞅瞅,我今儿个的腮红如何?”
叶瑕笑嘻嘻道:“静芸无论涂什么,都是最好看的。”
静芸嗔道:“油嘴!”脑中却飘过大夫的话:“叶公子身子已掏空,最多只能活两年。”掩饰着心中悲痛,她亲他一口,发丝散落在叶瑕清瘦的面庞上,痒痒的。不是面皮痒,而是心痒,痒得他面色越发绯红。圆润的耳珠上,暗黑一个点,早已封住,却徒留污点。
颠銮倒凤,翻云覆雨,他只觉耳边一痛,睁眼看时,帝皇趴在他身上,手中一枚长针,寒光四射,针尖滚动一粒血珠,慢慢滑下,蕴湿了明黄的龙榻。锐痛感持续,耳坠拉出一条筋,越拉越长,跳动着,痉挛着。
“那孩子是谁的?”静芸道。
叶瑕细细咬着她的颈项,含糊道:“不知,师傅不肯说。”
其实他是知道的,但他不会说出去,当着师傅的面发了毒誓,说过一次,灵验得可怕,那心胆俱裂的疼痛,他再也不敢尝试。
京锣闷声响起了,听那月琴弹奏,仿如隔世。
天安门,紫禁城,永乐大钟千古鸣。
十三陵,大前门,香山红透枫叶林。
去探视师傅时,师傅逼他发誓,出家人不打诳语,即便他已不是出家人。大颠和尚曰:“不可说,不可说,说则无人情。”人与人的缘分,人与人的羁绊,各安天命。不可说,不可说。不然,三界内又添一道魔障,罪过罪过。
他懂。
临盆在即,师傅痛得呼天抢地,血,一直淌到殿阁的门口。生不下来,男人的胯骨太窄了,孩子无法产下。“弄断它!”灭顶的疼痛之中,师傅咬牙道。
断骨抽筋,骨肉相连,血流成河,师傅痛得失声。他隐在门后,面如死灰。
生不下来,那孩子依然不肯出来。莫不是贪恋着腹中的柔情蜜意,舍不得离开,堕入尘埃之中。镂花镶钻的铜银指套,冰冷刺骨,毫无温情。天昏地暗,晴天霹雳,血光冲天。手拔出来时,鲜血四溅,太后端雅的面容在叶瑕眼中,如同六道轮回中的恶鬼。
师傅已是奄奄一息,疲累地看了自己与太后的孩子。血与肉,那团红彤彤的东西,在师傅的眼中,却是最美丽的孩子,黑如墨般的柔软的毛发,金黄色的眼珠,世间万般都幻化在里头。婴儿的头颅异常柔软,仿若无骨的软体动物般,缠绕在太后的手指间。
师傅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晕迷过去。
哑巴的胎儿,不祥的死婴,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埋到了储秀宫的庭院深处。
师傅疯了。


卷八。明镜

清冷的雪,覆盖了繁盛的京师,百无聊赖,那年,巫蛊之事,祸起萧墙。
“好!好!”皇帝看着龙案上的布偶,连声道。听不出是喜是怒。五寸钉下的生辰八字,是他的,皇帝给他的。初相遇的那日,便定为他的生辰。是皇后么?
天子独宠,毕竟宫廷内,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实在太多。
玉妃……他眯眼,是那张与自己肖似的面容。
“玉妃想你死?”静芸猜道。叶瑕应了声,衣裳已褪到腰下,风吹拂,木兰花雪白的花瓣零星点点,飘落在他的衣上,发上,颈上。静芸俯下身,水气弥漫,热得灼人。
“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与记忆中的那声汇合在一起,冲上云霄。
刀马旦的翎子,青蛾般蛰人。他与他都知道人间情与色,无疆无界,无边无涯,在虚无之中,只有眼前的人是最实在的。
委身于同性,是生与死,还是喜与哀?
食髓知味,年轻的帝皇,年轻的儿时玩伴,欲念来临,汹涌澎湃,谁也阻挡不了。深宫内院,曲径通幽,阴暗处,声声响,春色无边。
攀上顶峰时,帝皇暗紫的唇凑近,渡过一口烟,他咳得撕心裂肺。
那叫什么呢?“鸦片”?对,就叫“鸦片”,又称“大烟”、“鸦片烟”、“烟土”等,或者是“福寿膏”、“神仙膏”。看得多了,想得多了,也乏了,就再不看,再不想,抽上了这上好的福寿膏。师傅曾道这能医百病。皇帝有的是钱,不怕供不起。
福寿福寿,延年益寿,勾魂夺魄。妖娆艳丽的花朵,在那一望无垠的天地间疯长着,采摘下来后,熬成膏,制成块。表征变了,但苍茫世间,色相一事,本就虚幻。这是西洋传过来的糟葩,祸害。
初时的不适感,全被随即的快意征服,他疯癫般迷恋着这种飘飘欲仙的陶醉。
“吃了这个!”皇帝冷若冰霜的面容浮现出来。一只箱子,中央挖个洞孔,一个脑袋露出来,窥探这世间万物,斗转星移。
还是个孩子,比他们初次相见的年龄还小。
不是没有听说过,深宫内院,那些儿个小肚肠子,谁不晓得。前朝就曾出过这些事,那名叫元髑的东厂督主,为求阳物重生,竟生食小儿脑髓,终至身首异处。然尸身并未受到凌虐,宣宗将他运送到他的故乡安葬。
而面前摊放的,是新鲜,冒着热气,米黄色的脑髓。他不由佩服下手的人,干脆利落,头盖完整掀开。酸水往上冒,他弯腰干呕不止,似要将五脏肺腑都吐出方肯罢休。
在这之前,他听到太后与皇帝谈到生育子嗣的事儿,那时候,皇帝的目光与太后竟如出一辙,都是满弦的弓箭。
“惟有朕选定之人,才有资格生下朕的孩子!”那时,他听皇帝斩钉截铁道。
颤抖的手挖起一勺热烫的物事,血浆沿着断口涓涓流淌,漫溢出来,遮盖住眼前这孩子纤细的面容。伸手轻触,粘腻不快,冷如冰霜,血味冲天。皇帝的声音缠绕上来:“你不是说过,李洛邑腹中的孩子,是他与太后的么?就是因为他吃了这些东西!”
叶瑕泪流满面,模糊中,群魔乱舞,都疯了,全都是疯子!
烟瘾犯了,有如成千上万的虫儿,挠着心窝,撕咬着四肢百骸。他跪倒在皇帝面前,卑躬屈膝:“求求您,您让奴才做什么都行,求您赏赐一口福寿膏吧!”
啃下一勺勺脑髓,之后,他病了,形神枯槁,食不能咽,只能靠千年老参吊命。他噩梦连连,腥味,蹿动咆哮,汹涌而出,排山倒海。
他灭顶了,沦陷了。
宫闱之中,亲情,却只是无谓的消遣。风起云涌,毕竟是大权在握,太后焉肯双手奉上,母子二人明争暗斗,势单力薄的皇帝败下阵来,被软禁于深宫内。
火光冲天,脚步纷杂,他轻飘飘,如同孤魂野鬼一样穿行在回廊上。热气就在前头,伸出火舌,呼唤着他,舔舐着他。
“我的故乡是江南的一个小镇,很小很小,娘喜欢桃花,爹就在屋后种满了桃花。小时候,每当春暖花开,桃花盛开的时候,隔壁家的孩子总会攀上墙头折。我的身体不好,就坐在桃花林里看,也不阻止。
“偶尔会吹一阵风,漫天的花瓣飞舞,真的好漂亮。然后有一天,因为爹的诗稿,一把火,我那美丽的桃花林就被烧光了。我的爹,我的娘,都没了,只因那莫须有的罪名……”
记得师傅曾经这样告诉他。
月中仙子,虚无飘逸,师傅一身月白戏袍,长长的水袖荡啊荡,如梦似幻。
这风华绝代的人斜靠在雕花的窗棂边,看着站在下面的叶瑕,慢慢站起身。
水袖一甩,风摇影移。师傅翘起兰花指,凄声唱道:
“非桃非李,妆成别样姿。
怪天公何事,变作男儿郎。
是男儿越觉怜。
人儿把千愁,付你费千愁。
为你何必弓鞋,自是凌波。
不待兰膏,自饶香腻。
吒,莫说有情痴。
看满座琼英,也为你纷纷坠……“
李洛邑突然笑了,艳如桃李,边笑边道:“桃花阵啊水中月,冤孽,冤孽!”
火把快要燃尽,站在火中,师傅望向太后寝宫,喃喃道:“纶儿,权势,你终归是不肯放弃……也罢,永不相见,各安天命!”
“你的性子太软,若是不逃,终会落得我这下场……”他听到师傅轻声细语对他道,似早春二月的细雨。最后一眼,师傅的凤眼蕴涵着浓浓愁色,更多的,是解脱。
泠霄殿起火,幸好发现得早,火势并没有蔓延下去。雨渐渐大了,倾盆而下,浇灭了仅余的火苗。太后在废墟中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黑黑的,辨不清面容。
太后将尸体扔在地上,面如死灰般僵立,喃喃道:“人面桃花……”此后,再也不发一言。
她的眼,没有爱恨,没有前尘。
蓦然回首,流光飞舞,一直往回走,西洋的钟表,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穿越数不尽的看不清的沉默宫门,只见光华闪烁的瑰丽灯火,乐声、钟声、鼓声混杂,尖锐的声线,带着些许嫉妒,些许惊惶,更多的,是好奇:“可是个天阉儿呐!”
回首再望,无穷无尽。前后都是渺不可测的深渊,千秋万代,地久天长。
你可曾听到?
万籁俱寂。
衣裳化作片片裂帛,地风吹拂,他微微缩起身子,茫然无措。令人不快的手,一只一只,伸到他的身上。皮已糙了,年已老了。手下光滑细腻的肌肤让这些深居内院的人心生嫉恨。
忽闻其中一声惨叫。接着便是小皇帝童稚冰冷的声音:“滚!”
叶瑕细小的身体终于显山露水。望向一袭紫衣蟒袍的帝皇,窗子外黑如墨色的夜,终归散去。蹒跚而行,殿堂之上,太后冷漠如刀,师傅黯然不语。
奇异的夜晚。
像所有传奇的开篇,不由自主。
芳菲冷香,催情的春药似的,伴着紫雾白烟,紫衣锦袍的少年天子。眉眼间,暗潮涌动。
真是诱惑。
黑发纠缠,绵延千里,至激情处,猛一着力,一声碎裂。
听到了么?有东西破了,无法修补。挨过那六道轮回,背负三千罪孽,他们消融成一块,肢体交缠,如饥如渴,欲仙欲死,幻化成深沉的叹息。
清醒过来,身边只余一缕冷香。
腥气淡然,星星点点,血洒了一地,染红了丝锻。
分不清是他的,还是他的。


卷九。佛鸢

她是婊子,他是戏子。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婊子的情,是在床上。
戏子的义,是在台上。
红尘琐事,纷纷扰扰。道不尽的,是那段如烟往事。
落了妆容,褪了舞衣,他只是他,一个凡人。
镜花水月,缘浅缘深。
流年似水。
弹指之间,年华逝去。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与她,终归是逃离了那个人。看紫禁城落日,晕黄繁复,皇陵萧条,已是末路,天下之大,何处才是安身之地?
宫闱那些儿个风流韵事,林林种种,却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玉阑干畔赌迷藏,虎洞阴森背月光。
捉得御衣旋放手,名花飞出袖中香。
茔台春色,风光无限,遭软禁的天子,却无心观赏这世间难寻的美景。
暮春初夏,天正下着绵密的细雨,羞怯而冷漠,夹着碎屑如粉的桃花瓣。
那日,天色阴沉,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仿佛天在恫哭失声。他清醒的时候,眼前已没有玉妃蠕动着的,没了手足的身体。静芸的气息包围在四周,让他安心:“没事了,我会保护你的,那个人再也无法伤害你……”
执着,倔强,她不会放弃。
忘不了,浴血的那日。
穷途末路,男人布满死色的面容笑得苍凉:“母后快到了,你带他走,泠霄殿后有条秘道。朕已经在江南的一个小镇安排好了,你带他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不要让他知道……”
不要让他知道什么?爱么?你真的爱着他么?
紧抱住叶瑕瘦骨伶仃的腰身,鸦片,早就将他摧毁了。静芸埋首于那颀长的颈间,腮边,两行清泪。这么纯净的人,纯净得让人憎恨,纯净得令人想要玷污。
“怎么了?”水滴落地,清脆叮当。叶瑕疑惑道。
“你是属于我的吧?对不对?”静芸喃喃道,浑身颤抖。
忘不了,男人的眼神,如猛兽席卷,吞噬殆尽。赢不了这个人,世间上,有哪一份爱能赢得了这个疯狂的人?
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他知道这些事,不能让他知道那个人是爱他的。
太狡猾了,那个人实在是太狡猾了。爱与恨,其实只隔着一层纸,朦胧暧昧。
那个人用死,在他与她之间,设了一道鸿沟,咫尺天涯。
“你已经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也不能带走。所以,他现在是我的,只属于我的存在。”她低喃道。
泪眼朦胧间,她的手指潜进了那幽秘的所在,叶瑕呼吸急促,开始挣扎。纷乱之间,瞥见了她前臂的几枚印子,红得滴血,深可见骨。那是他犯瘾留下的罪证,像用鞭子抽打着他的心。
“你爱我吧?爱我就让我做!”他听到静芸的声音悠悠响起,在虚无的蓝天中消散,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他放松了。
为什么?他其实一直都想问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要将他放走,为什么不把他也拉到地狱去。
静芸的头发冰冷得像是没有温度,丝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浓烟密布,迷了他的眼。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脑海里又浮现那遥远的过去,风花雪月,一场欢情一场薄。京胡,唢呐,嘈杂繁复。
静芸的手指撩拨着,轻拢着。伶仃的锁骨上,留下一个个印痕。
琵琶子,悲欢夜。
寻觅处,灯火阑珊。
花轿临门,热闹非凡。
“一梳梳到尾。”鸨母手握角梳,轻轻梳着,如墨长发,流光溢彩,满镜光华。
角梳到底,丝丝缕缕断发,松散的,缠绕着,厌弃着。
看向铜镜中,如花美眷,自然风情。
“二梳白发齐眉。”角梳梳下,黑亮的,流光溢彩的青丝,在梳下,闪着点点光,如黑色的泪。
她眯眼,看向铜镜中,美如春花。泪眼朦胧,又看到叶瑕温润如玉的面容。
“琴瑟未调心已悲,任罗胜绮强自持。
忍思一舞望所思,将转未转恒如凝。
桃花水上春风出,舞袖逶迤鸾照日。
徘徊鹤转情艳逸,君为迎歌心如一。“
庆儿不要她了。既然这样,嫁谁都可以,无所谓了。
“三梳儿孙满地。”角梳继续梳,温润地,把那黑瀑梳落在地,一丝一缕,纠缠着,留恋着。梳着那永远不会实现的儿孙满地。
接过圣旨,她道:“我嫁。”心灰意冷。却不知,自此,便嫁了心爱的人,成就了这场荒唐。
他蜷缩在她的怀里,如同那个没有被打掉的,还未足月便堕落泥尘的死婴。
一团在师傅腹中蠕动过的模糊的血肉。激情的晕染下,是冰冷的魂灵。他不是她的唐明皇,更不是那个人的杨玉环。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火光冲天,眯眼时,那个人的脸越发清晰。他看到自己跪在师傅面前,恭恭敬敬道:“弟子叶瑕谨起誓,日后定当严守此秘密,若有不慎,必遭五雷轰顶。”
师傅一半面容隐在暗处,暧昧不清。良久,师傅道:“不够。这誓还不够。这江山是她的,我不能让她最爱的江山有任何闪失。你说,若是你泄露了这秘密,永生永世,终失所爱!”
他立了誓。
“你后悔跟过他么?”静芸轻喘着,汗湿的鬓发服帖在面颊,叶瑕颀长的颈项绷紧,有若昨晚天边的钩月。静芸虔诚地,深深地吻上他暗紫的嘴唇。
她没有告诉他,太后今日归天了,在那个人逝去十年后的今日,随着苍凉的丧钟敲响,这个风雨飘摇的皇朝终于覆亡。太后的灵柩,则不翼而飞。
“啊……痛……”久违的撕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不悔,真的,永生都不悔。
犹记得那年正月初一,听到山下的鞭炮声,噼里啪啦阵阵响,住持孟彝大师看他一脸向往,笑道:“净初,不如为师与你瞒过众人,偷偷下山吧?”他雀跃不已。孟彝大师叹道:“呐,净初,出家人要慈悲为怀,而你有太多无谓的慈悲了,这是你的幸,也是你的不幸。偶尔强硬并无不妥,你懂么?”他似懂非懂,一心挂念着山下的闹市,却乖乖点头。
越来越接近,爆竹声越发响,毕竟是尘缘未了,不曾见过如此繁华盛宴的小和尚顾盼留连。手拿一串糖葫芦,晶莹的果粒,玲珑剔透。回首时候,却失去了住持的身影。人潮汹涌,一波一波涌过来。前方的人兴奋莫名,却原是出大事儿了,小皇帝要往天坛那边祭天了。人生在世,难得一睹皇帝的真容,自然兴奋不已。
推推搡搡,身材矮小的他撞上了金銮架。侍卫的呵斥,人们的唏嘘,都幻化成模糊的远景。这个时空里,只有他,与他。
冷漠的孩子缓缓抬起手,眼皮不动,道:“跟我走吧。”平静的口吻,波澜不惊,却不容拒绝。
不是“朕”,不是皇帝,是“我”,是这个人想要他。
那一日,他说了什么?
不觉间泪已满腮,滴落那些坑坑洞洞,汇合了静芸已干透的泪滴。水滴与木地板碰撞,叮叮当当,合着回廊边那紫色风铃的清脆声响,回荡在空中。蓝得透明的天就在面前,铺天盖地般压下来。
穿越岁月的层层叠叠,透过时间的空白缝隙,絮絮嚷嚷的人声,朦朦胧胧的薄雪。在那其中,他听到年幼的小和尚轻轻道:“好。”
不假思索,千秋万世,地久天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