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白!公孙要白!」十岁的男孩寻遍整座庄园,一条条青筋开始爆裂,让他天生偏冷的脸庞变得些微狰狞。
最后,他在偏僻的侧院里找到她。
她身着紫绸短衣嫩黄湘裙,黑亮亮的青丝扎着同色缎带,正规规矩矩的坐在椅子上。
这身打扮他见过,就在前两天,她穿给他看过。他以为女孩贪漂亮,常换新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男孩的乌瞳轻槽,走到画师身后,盯着跃然纸上的妙龄佳人。
「怎样怎样?像我吗?」公孙要白秀眸闪闪发光。
男孩面色无波,多看画师两眼,状似自然地来到她的身侧。
她连动也不敢动,维持着最最优美端丽的姿态。
「你干什么??明明才十二岁,找个画师拟画你二十岁的模样做什么?」他斥声责怪,漆黑的瞳眸隐忍着怒意。
「再一个月我就十三,不小了呢。」她抗议,小嘴撇了撇,马上恢复含笑姿态。她轻声道:「还有,对我客气点,虽然不是亲的,但名份上我是你姑姑。」
他充耳不闻。
「我知道你不服。明明我们年纪只差两根指头,但辈份上你就是差上这么一大截……咳咳,画师画师,请不要把我刚才的神情画进去。」她要她的画美美的,像仙女一样,不能太骄傲的。
画师微笑地点头。「如公孙小姐所愿。」语气含温,十分有礼。
男孩不动声色扫过四周,暗自打量看似斯文的画师。他低声问着身侧的姑姑:
「怎么挑上这里作画?你挑的,还是他挑的?」
「我挑的。」公孙要白早觉得这个侄子老是防东防西,一点柔软的情调也没有。她淡色小嘴努努天边变化多端的云朵。「我想,画人像总要好几个时辰,呆坐着好闷,干脆出来晒晒太阳。你看,那朵云像不像鱼在天空飞?」
他抬头看看天空那朵只像云的白云,决定不要理会她过头的想象力,又问:
「怎么院子里没人?」
「再两天就是傅哥哥的生辰,庄里来来去去许多人,戏班子、厨工、杂耍团,大伙忙里忙外,我便挑了这处安静的地方。」她明白他言下之意,小声再道:「画师也是庄里人请来的,本来是为傅哥哥绘人像,我先抢了人来。你放心,庄里请来的人都是经过身家调查的,画师的名气也是长年累积,绝不虚假。」
男孩闻言,遂不再多话。反正他无事,就陪陪她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过了一会儿,她果然耐不住寂寞,追问着他道:
「你刚才看过那画,美不美?美不美?」
「丑。」
小脸一沉,又勉强挤出微笑,黑不溜丢的瞳子拐到眼角瞪着他。
「哪丑?哪丑?你懂不懂敬老尊贤,就算丑……我是说,假如真的丑,你哄哄我会怎样啊?」
他连看也不看的,直视前方。「我哄小孩,不哄长辈的。」
她很想咬牙切齿,但面皮必须保持美美的,只能忍气吞声,好想把她的拳头送到他身上喔,她忍忍忍。
画师听他俩斗嘴,笑道:
「公孙小姐,小人画人像也有好几年了。虽然小姐尚未及笄,但月蛾星眸,清丽脱俗,似一世也难得一见的絮白雪梅,」几不可见地顿了下,继续笑道:「如此绝颜风采,不出五年,怕是天下男子都要踏破『云家庄』的门槛了。」
她闻言,俏脸浅红,垂下眸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察觉她的侄子盯着她看,才扮个鬼脸,跟他挤眉弄眼道:
「管谁来求亲,我都不嫁。显儿,到时你帮帮我说好话,我就待在公孙家里,当个数字公子,等将来你娶妻生子,让个娃娃奉养我就好了。」
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像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卯起来还会跟晚辈耍无赖。
明明大他两岁,却比他还孩子气,身子也弱得令人害怕,害他每每以为这个小姑娘不是他姑姑,而是他得时时看顾的侄女。
他低声说了句:「胡来。」随即闭口,不再跟她斗嘴。
「公孙小姐生在云家庄,与江湖密不可分,将来长大了,必入江湖美人册里的第一人。」画师插嘴笑道。
她闻言,本来灿烂的笑靥刹那冻结。
男孩槽眸,凛声道:
「上什么美人册,江湖的美人多半无脑,如果你真入了美人册,我可不认你是公孙家的人,丢人现眼。」
她绷不住小脸,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画师眉目含笑,听着这两个小孩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他不间断地拟绘她双十娇容,直到残阳西下,他下笔更是奇快。当天色第一抹黑影落地时,他笑道:
「差不多了。明天再修几笔就好了。」
她面色一喜,冲动地起身道:
「我能不能先看一眼,哎哟……」惨叫一声。腿麻了腿麻了。
男孩非常忍耐地扶住她的小腰。他不敢使太大力,这个小姑姑年纪是比他大,但身骨实在是……有时候他一碰,真怀疑她身上到底有没有骨头。
「小姐不必急于一时,这画总要十全十美的才能交给你。」画师卷起画,上前递给男孩。「画摆在我这里,难保小姐不会偷看,不如摆在小少主那儿才安全。」
男孩一怔,直觉双手接过画卷。画师的语气带笑,说得也很有道理,但莫名地,他背脊竟打起寒颤。他眼角一瞟,瞧向身边笑眯眼的要白。
一切如常。
她很安全,也没有任何不适,这才让他放下心来。
然后……然后……
第一章
公孙显,父为云家庄闲云公子,母为魔教中人,五岁入庄,十七岁出庄,从此下落不明,二十有一归庄,武艺极佳,被尊封为先生之名。
──公孙家史 春香公子
最近江湖事件很多。
打打杀杀、争排名、夺异宝,连各门各派新旧交替都挑上这个时机。
谁最累?
不是正在厮杀对决的人,也不是为了抢门派之位,设下层层杀局的弟子们,而是云家庄的数字公子们。
没有这些数字公子,就算争到排名,天下人谁知道?没有这些数字公子,就算坐上掌门位子,也只有自家人知道,天下谁知道?更甚者,夺了异宝,想要炫耀一下,人嘴只有一张,要多少年才能传遍天下?
换言之,这些数字公子身负重任,记载着江湖上大小事件,他们神出鬼没,无孔不入,哪怕是去年有人抢走邪教秘笈,打算躲起来练个十年、八年,一举夺下闻人盟主之位,结果──
抢走秘笈的当月十五,云家庄的数字公子忠实公告天下,同时将这一段过程记录在江湖秘笈册后,收录在云家庄汲古阁里。
这名盗秘笈的无名小子,连秘笈都还来不及瞄上两眼,就正式进入逃亡末路。
这就是江湖上的云家庄。
忠实的记录江湖每一件人事物,不偏不倚,公正无私,留传后世江湖。
江湖夺宝册、江湖美人册、江湖掌门册……应有尽有,光看云家庄汲古阁里的书籍已破十万册,便可知其详尽的程度。
因此,江湖上有一句话──
皇帝老子的史官,写的是宣扬皇帝老子的史册;云家庄的公子们,写的是真实江湖。
绝无虚言。
说起公孙显,江湖中人总是不约而同想起一句话──
时也、命也、运也。
他年仅二十三,相貌偏俊,骨骼奇佳,武艺冠群,具备江湖最正派的血统,照说,人中之龙,前程不可限量,如果潜心修练,未来成为一代宗师也不无可能。
可惜,他体内有一半是魔教血统。
他的父亲公孙云,为历代云家庄中最为博学多闻的公子,别号「闲云公子」,在二十七岁那年,被某个太识货的魔教女人看中,将他囚禁在天壁岸上三天三夜行非常彻底不道德之事──
白玉遭玷,依旧不减其辉,公孙云本着一派高风亮节,正派磊落风范──即使是受害者身份也要负起男人该担的责任,与魔教祸害拜了天地,从此退出江湖,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至今,许多已婚的江湖大婶想起这事,无不捶胸顿足,泪干肠断。
而公孙显,即为他们独子。
曾经,江湖上名门宗师愿收他为徒,引导他步向光辉灿烂的正派之路,但遭他推辞。
他五岁入庄,十七岁离庄,二十一那年再度归庄,这其间他踪迹何在,一直是个谜。
如今,他年二十三,功夫超群不凡,可惜武习旁门邪道,唯一喜好便是收集稀有毒物的知识,离一代正派宗师之路愈来愈远……
时也、命也、运也。
每当江湖人说起云家庄的公孙显,内心总是浮现这么一句话。
有点惋惜,有点感叹,也有点……幸灾乐祸。
「公孙先生,请。」天罡派的大弟子程?接过烛台,走进昏暗不明的密道。
公孙显一语不吭,跟随在身后。
程?心跳如鼓,第一次跟传说中的公孙显如此接近。
平常江湖发生大事件时,十之七八都是数字公子出动,少少几次事关重大才由公孙显出面,这一次还是掌门师父六十寿诞,他才有机会近身与公孙显近身接触。
他偷瞄公孙显一眼。此人肤色浅蜜,长相生俊,但面廓偏冷,眼神蕴冽,连带着,连偏黑的嘴唇都是带冷的。乍看之下,给人一种他浑身上下无一不冷的错觉。
程?有些紧张,来到阵阵寒气的密室门前,解释道:
「里头是冰窟,得先将烛火熄了。」语毕,吹熄烛火,四周霎时陷进黑暗里。
他身后的公孙显呼吸平静,似乎毫无防备。程?推开密室大门,将四颗硕大的夜明珠一一摆至四角,才回头看向公孙显,客气道:
「家师吩咐,公孙先生只能内看,不便带出。」
「这是自然。」公孙显淡声道,跟着步入寒气逼人的冰窖。
冰窖四墙皆是寒冰天然自成,袅袅白烟几乎影响视线,没有一定的内力抵寒,只怕出了这扇门就会大病一场。
公孙显瞥了眼四角无比珍贵的夜明珠,没有多说什么,便跟程?来到角落里。
「公孙先生,这就是金绵绵。」程?指着一块块排列有序的小冰石。
公孙显凛眸轻槽。这块冰石跟一般冰块并没有什么差别,他正要伸出手──
「等等!」程?急声道:「公孙先生,这不能碰。人的体温会影响到寒石里的金绵绵,要有差错,我无法面对家师!」
「金绵绵真在寒石里?」
「正是。家师说,金绵绵遇热即醒,所以终年以寒石镇压。我们肉眼看不见,但事实上,它是在里头冬眠着。」
公孙显沉目不语,思量着这句话的真实性。
程?注意着他漠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家师吩咐,如果公孙先生执意要它,这金绵绵也不是不能交给公孙先生。」
公孙显抬眸注视着他。
程?回避他清冷的目光,轻声道: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公孙先生喜闻毒物,愈是稀有的您愈是兴趣,放眼中原,公孙先生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拥有金绵绵的人了。」
公孙显还是没有作声。
程?只得硬着头皮再道:
「家师说,云家庄主子成双,公孙先生正是其一。金绵绵送给您,您绝不会挪作害人之物,只要您答允三件事……」
「请说。」
程?见他终于开口了,喜色跃上年轻的脸庞。
「家师乃江湖上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师,曾有意传授公孙先生武艺,无奈您与他老人家没有缘份,他至今引以为憾。今日金绵绵算是再度结缘,其实三件事很容易,只要您答应有生之年,绝不透露金绵绵来自何处、不得作为害人之物,还有……还有……」说到这第三件事,程?不由得吞吞吐吐着:「此次家师寿诞,承蒙公孙先生与八公子前来祝贺,敝派实感荣幸……说起云家庄,向来以忠实记载江湖事件为己任,从不徇私,这个……」是不是他看错了?公孙显俊美的脸庞似乎出现青筋?
「程兄但说无妨。」声音还是一贯的清冽。
程?深吸口气,趁着勇气还没有背叛前,一鼓作气道:
「家师明年年初将传位于门下弟子,从此云游四海不问世事,唯一心中挂念不下的是……是……」欲言又止。
公孙显耐心等待下文。
程?暗恼他不肯接话圆场,咬牙道:
「四十年前家师曾做过一错事,至今仍耿耿于怀,所以……所以,如果公孙先生能将云家庄汲古阁内有关家师错事的部份删去,家师便能留下千世佳名。」
「公孙虽是云家庄里的人,但向来不写史,你该找的是春香公子。」公孙显平静回复。
「云家庄主子成双,春香公子写史,公孙先生护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今天只是删,并非写,公孙先生……一定能明白一个人名誉的重要性。」他暗示着。
春香公子出身名门正派,必然循规蹈矩,公平公正;而公孙显身份特殊,行事也不见得正当,一定好谈,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冰窟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过一会儿,公孙显才徐徐开口道:
「在下曾听说金绵绵接触人体后,可以使人痛不欲生,它以人体为食,逐日吞噬?」
「正是。金绵绵入体之后,会以宿主的肉体为食,由内食外,直至破体而出,前后只须三日。」
公孙显面色罩上寒霜,再问:
「金绵绵如何接触人体?」
「金绵绵为活物,放入温酒供其滋生,于午后饮之,毒性最强。」为了师父声誉,他如实告知。公孙显到底想拿它去害谁?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不是它。」
「什么?」
公孙显恢复神色,道:
「令师正当寿诞,公孙理应上楼祝贺,多谢程兄带公孙一睹金绵绵真貌。」
「公孙先生不要金绵绵吗?」
「公孙从未说过要它。」
程?完全傻眼,追问:「那、那家师的请求……」
「云家庄内,负责修改江湖史册的并非公孙,公孙无能为力。」
「公孙先生喜闻毒物,金绵绵已是中原上等毒物,您绝对找不到更厉害的。」
公孙显闪过一抹难掩的恼恨,随即隐去,反身走出冰窟。
蓦地,身后传来程?一句──
「公孙先生不想独占云家庄,独霸先生与公子之名吗?」
公孙显脚下一顿,慢慢转身,薄美的俊皮如同人皮面具般,连点细微的表情都没有。
程?脸色发白,掩着不安,供出师父教的最后一招,道:
「云家庄重文公子不重武先生。春香公子以及手下数字公子们,专录写江湖史,而公孙先生虽是主子之一,却因血统之故,无法承袭闲云公子之名,如果您愿意,天罡派可以暗中助你除掉春香公子,并推举你成为云家庄唯一的公子与先生,从此公孙家独霸云家庄,再无分支了。」
公孙显垂眸不语。
冰窟彷佛连降几度,程?实在熬不住这种气氛,遂轻声叫道:
「公孙先生,等你能成为『公子』后,就算你假造你的背景,删去令母的出身,也不会有人发现,后世江湖只知有个出身名门正派的公孙显,不会知道你正邪难分的难堪背景!」
公孙显闻言,终于正视他。
接着,转身就走。
程?立时傻眼。这是什么意思?话多一点给个答案会死人吗?这是不是表示……交易破裂?
甫入江湖门,便知江湖事;一成江湖人,终生江湖味儿。
她深吸口气,举步一跨──
跨过城门那条线,便是江湖城,再次吸气……嗯,跟刚才的空气没有什么不同,照样是一般百姓呼吸的新鲜空气,但一股熟悉感打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里。
不行,连深吸口气也绝不能忘记喂食自己。她捧着一篮小枣子,挑了一颗酸酸甜甜小枣,小口小口享用着。
「胖子,别挡路!」有人喝道。
她闻言发窘,连忙侧身让开,让刚进城里的江湖人通过。
她力持镇定,低头看看自己稍胖的体形。其实,她只是有点肉,多点点点肉而已,也用不着叫她胖子吧……
她含怨打量着这些江湖人。这些江湖人特色非常好认,不是身上携着枪刀,就是虎背熊腰肌肉偾张到可以吊十个小孩还能行动自如,跟某人完全不一样。
「姑娘,你挡住我卖菜啦!」身后有人抗议。
她吓了一跳,赶紧再闪到一旁,继续用一双眼儿感受这座江湖城,同时,不忘再接再厉,绝不容许自己停下吃食的动作。
那卖菜的看她一身江湖儿女的打扮,司空见惯地问道:
「姑娘第一次进城?」
「是,我第一次来。」她腼腆道。
「你也是江湖人?」
「我……我是江湖人没错。」她承认,嘴角有点傻气地上扬。
「那一定是没有名气的江湖人!」卖菜的打包票。
「……」有点难堪,但确实如此。
「姑娘是来凑热闹的吗?」
「凑热闹?」
「天罡派老掌门寿诞,连开三天宴席,广邀各方豪杰,不请自来的江湖侠客实在过多,便临时在宅门外那条街再加桌席,只要是江湖人都可以入桌。」卖菜的见她不停吃喝,好心道:「姑娘可以上门去饱食一顿。」
有点肉肉的脸红了。她点头浅笑:「多谢。」她以食为命,继续吃,反正脸皮厚点,什么都当没有看见。
江湖人不约而同打一处而去,她闲来无事,不如去开开眼界。
来得早不如赶得巧,有机会可以一睹江湖盛会,她一定不能错过。错过这一次,她肯定自己这辈子再也没有这个机缘了。
她极力要维持符合她年纪的沉稳,但实在没法克制自身的好奇,黑色的眼瞳溜来转去,忙着打量这个江湖城。
江湖城并非朝廷命名,但地方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百姓叫去。这座城里一般百姓也不少,但多半是做生意的,店面摊子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简直是专门来诱惑她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来到大街上,她更是傻眼以对,第一次瞧见如此壮观惊人的场面。
大街川流不息,各地雄壮威武的英雄豪杰齐聚一堂。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偶有光秃秃的头顶闪闪发亮,人人寒喧相互引见,如果不是确定这些人是江湖人,她真会以为她走错街。
这……跟她想象中的好像不太一样。
有人不小心撞到她,她一时重心不稳,怀里的小篮子腾空飞了出去,连带着枣子散落一地被人践踏。她面色微白,硬是在人群里挤出去,看见角落有空位,及时扑前入座,抢过一碗饭,埋头就吃。
八宝饭的主人,连头也不抬,疾笔振书,道:
「在下不介意分食,女侠不必吃太快,反正这桌没什么人,你可以慢慢吃。」
心跳声逐渐平稳,她觑向身边的白衣少年,同时暗暗把桌上点心扫到自己面前,确定无人会抢,这才安心下来,小口小口吞食着。
这少年生得十分清秀,可以说是非常赏心悦目……至少,很养她的眼。她养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瞄向桌上的册子,上头写着:
「天罡派掌门人六十寿诞,英雄豪杰齐祝贺。」她念出声。
然后,她看见少年收了笔。
「你……」她打量这少年一身读书人的扮相,腰间还挂着很眼熟的牌子,上头刻个「八」字。她心一跳,喜叫:「你是云家庄数字公子里的八公子?」
「正是。女侠如何称呼?」
「我、我复姓公孙。」弯弯的眼儿惊喜交加,难掩兴奋崇拜。「传说云家庄数字公子神出鬼没,江湖上没有任何一个秘密可以逃过你们眼下。请问、请问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少年微笑:「公孙姑娘绝不是第一个问,在下答案也只有一个,恕难奉告。」
「喔……」也对,庄里绝学怎么能让外人得知?连她几次追问某人,某人也是拒绝回答。她闷闷吃着饭,又忍不住好奇问道:「数字公子专记载江湖大小事件,八公子既然出现,那天罡派掌门寿诞算是大事了?」
「可以这么说。」
「既然是大事件,为什么只有两句话就收笔了?」不是该洋洋洒洒、巨细靡遗,至少写上千字文吗?
少年一怔,笑道:「虽然只有两句话,但这两句话是收录在一代宗师册里,这已是至高光荣了。」见她始终没放下筷子,他再道:「你慢慢吃吧,江湖英雄来此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外桌,没人会抢的。」语毕,衣袂飘飘潇洒离去。
她有点失望地目送他的背影。数字公子呢,在她认知里,他们应该是视记载江湖大小事件为毕生己任,翔实描写当时盛况,哪像这个八公子,随便两句话就结束一切,一点也不尽忠职守。
「……公孙显……」
有人提到云家庄的公孙先生,她心一颤跳,毫不考虑捧着一碟酸梅糕凑过去,假装自己也是很有门道的江湖中人。
「……公孙显这小子不简单,才二十出头,就已经让老掌门奉为上宾,真了不起!」某位江湖人道。
她闻言,赞同地点点头,暗自与有荣焉,非常骄傲。她嘴里是酸酸的糕点滋味,心头却是甜滋滋的,某人果然闯出名堂来了!
「因为是云家庄,天罡派当然要细心招待。听说公孙显浑身是毒,走的也不是名门正派风,如果不是有云家庄当靠山,只怕他在中原混不下去,得回去他那个魔教娘的怀抱里呢。」
说话的是初入江湖的年轻少侠。他话一出口,正等着人附和呢,哪知在场的江湖豪杰个个沉默,随即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纷纷背身另成一圈继续喝酒。
留下他跟她面对面。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比较小眼,嘴里还塞着酸梅糕的那个开口了:
「公孙显浑身无毒,练的是纯阳正派,少侠你不要误会他。」
「敢问女侠名号是?师承何处?」
「没有师父,也没有名号。」她话尾才落,就见这名少侠迅速转身,也将她视作隐形人。
没名号这么可怜?她暗自委屈,只觉这些江湖人跟她幼年所见大不相同。
她闷不吭声,正想退出人群,忽地有人瞪着她,脱口:
「云家庄九公子?」
她一愣,瞧见方才背对她的所有江湖豪杰――包括那少侠,又很一致地回到她面前,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
她退了一步,澄清道:「我、我不是……」
一名江湖人朗声大笑:
「九公子,别瞒了,你的腰牌露馅啦!云家庄果然厉害,数字公子一向都是男子,不曾有过姑娘家,这一次云家庄真是用尽心机,让九公子混进咱们之间,厉害厉害!」
她低头看看腰间刻有「九」的腰牌。她真的不算是数字公子,这是某人送给她的……她挂在身上睹物思人用的。
「九公子,先前多有冒犯,请多见谅。」刚才跟她对话的那名少侠面色青白。
「不会。」她尽力保持她年纪该有的老练,但,在众目睽睽下,继续食着糕点,真的有点小丢脸。
「九公子在人群里,可记到什么?」有人试探地问。
「呃,记了点记了点。」她有点心虚。
「愿闻其详。」不知道有没有将自家门派还有他的名号一块记进册里?
「这个……天罡派掌门六十寿诞,英雄豪杰齐祝贺。」借用借用。
「然后呢?」大伙兴致勃勃。
还有然后?果然两句话是不够的。「呃……天下英雄们千里迢迢来到天罡派祝贺,于是其它地方很缺乏各位英雄行侠仗义,导致宵小之辈乘机坐大……」如果是她,她大概会这样写吧。
每双眼珠都瞪着她。
「你哪来的腰牌?」人群里,有人诧异喊着,这人正是那位八公子少年。他一脸错愕,执起她腰间系着穗子的腰牌。「数字公子有九位,但这一代只到我而已,你哪来的?是春香公子,还是公孙先生给的?」
「我……」
「公孙显就在前头,你跟我来!」少年愈想愈不对劲。腰牌分明是真物,想要拿到它,不是从春香公子就是公孙显手上,后者机会绝少,因为公孙显向来少管庄里的数字公子。
他一把攥过她的手,挤进人群里。人群如潮,一见腰牌,纷纷上前打招呼。
她那碟酸梅糕落了一地,要弯身去捡,但被围上来的江湖人给踩烂在脚底。她蓦地一寒,哑声道:「等等,别踩!我要吃……」
那少年只当她贪吃,不肯放手,一径拖着这个小胖子走。
「贵派还有事要忙,程兄不必再送。」公孙显随着程?跨出门槛,冷声辞别。
「那我就不送了……公孙先生今晚还是住在龙升客栈里?」
「嗯。」
「那……如果公孙先生临时改变心意,随时可差人传话,程某立即送上金绵绵。」程?低声说道。
公孙显抿嘴应道:「公孙记下了。」
程?再把握最后机会,道:
「还盼公孙先生能够改变主意,这对你与敝派百利而无一害。」他往前来祝贺的人群看去,骄傲道:「您瞧,家师数十年的名望,中原哪个势力不卖几分薄面?现在知道家师四十年前那桩丑事的前辈皆已仙逝,只剩汲古阁内那册子,如果外流出来,对家师的名号固然是一项打击,但何尝不也破坏了江湖平衡?它日如有门派再起争执,天罡派即使有意维持公道,但谁还会再卖咱们薄面呢?」
话中的威胁明显可见。公孙显顺着程?的目光,居高临下,将街上一切尽收眼底。终于,他说话了:
「就算江湖平衡瓦解,也不干公孙……」黑眸遽槽,注意到人群里起了小小的骚动。一抹小白影是庄里的八公子傅玉,他一眼就能认出。
还有一抹白,有点圆有点矮……是个姑娘,被傅玉拖着走。
拖着拖着,那女子系着长发的发带滑落,一头黑亮秀发如丝绸,在阳光下散了开来,那女子的身形愈来愈低,往下滑去――
那头发、那头发……俊颜立变,疾奔跃起。他的轻功偏邪,身无扎实之势,但快若疾电,眨眼间,他已掠过重重人群,挤身在傅玉身侧,施掌逼傅玉松手,同时勾住女子的腰侧,一看她苍白的圆脸,清冽的脸庞抹上铁青。
「公孙先生,你这是……」傅玉有点火,正要开骂,但下一幕令他目瞪口呆。
公孙显抢过外人怀里的饼,毫不怜惜地撬开她的嘴,然后用力塞进去。
「吃啊!」
她慢慢地、细嚼慢咽着,一口、两口、三口……她吞进腹里,才逐渐回神。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咬牙,面色不豫。
「我……」她心虚。眼角直观着他,两年不见他,他似乎成熟许多。
「她是谁?」傅玉上前质问:「她有九公子的腰牌,又姓公孙,是你给的?」
「是我给的。」
傅玉毕竟少年心性,忍不住满腹疑惑,当着众人面前问起自家事来。他道:
「为何你要给她?在云家庄的数字公子都是长年训练,我自入庄后,从未见过她,就算她是你的亲人……不对,公孙家一向一脉单传,要白小姐也失踪多年,你哪来的血脉亲人,为何她会复姓公孙?又跟你如此亲密……」灵光乍现,脱口:「公孙显,难道你成亲了?」
公孙显冷然的俊颜突地抹上异色,直觉将她往身后塞塞塞。
好像想把她塞到不见一样,可惜公孙显身形偏属修长,实在遮不了身后的胖姑娘。同时,那一双向来如寒冰的黑瞳,正以犀利尖锐的怒光钉住傅玉,仿佛恨极他说出事实来。
「我、我不知道你成亲了……前两天你才说你还不想谈婚事,谁知道你早就已经、已经……」
一个男人绝口不提自己已有妻子,多半是不满意这桩婚事,不愿公诸于世,而他现在不小心代公孙显公开,这个……傅玉瞄着四周的江湖人。
完了,他想,最晚明天,城里的每一个江湖人,都会知道云家庄公孙先生已婚,而且不是很喜欢这个妻子。
第二章
公孙显,十八成亲,二十三时方为人知。元配山风,身世不明。琴瑟不调,公孙遂淡之。隔年春,春香公子为该女作主,收为义妹,重作婚事,联姻之喜,江湖佳话也。
――云家庄史 八公子
门轻轻被推开了。
她坐在床缘,吃着杏仁饼,见他端着果盘进来,她垂下脸,含糊嘀咕着:
「陈世美。」
即使听见了,他也未作辩驳。盛满鲜果的果盘放在床侧的茶几上,他覆上丝帕后,才将注意力转向她,淡声道:
「三更天,该歇息了。」
她振作起来,暗暗吸口气,笑道:
「你说的对,该睡了。」请吧。她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剑眉微不可见地拢了下,他神色不动地注视她,沉声道:
「把衣服脱了,进去。」
她闻言一愕,故作沉稳的面具立时垮了。「脱、脱什么衣服?」
「你身上衣服有几件就脱几件。」
他像一座山杵在面前,她的气势很没用地全军覆没,只能满面晕红,迅速脱下短衣长裙,钻进棉被里,继续委屈地啃着她的杏仁饼。
接着,不出她意料,他未脱衣衫跟着上了床,然后,又出乎她意料的,他竟然从身后抱住她的腰。
她屏住气息。
「为什么要出岛?」他问。
鼻间满满是他的气味,她不受控制地轻抖,发现自己被搂得更紧。
「我……想你两年没回岛上,所以、所以……」
「所以,就来找我吗?」
她垂下眼,模糊地应了声。
男人温热的掌心,顺着她嫩白的背脊,滑至肚兜的细绳,停留半天,最后移到她右下方的「红色胎记」上。
「你回到中原有多久了?」
「半个月而已。我想,不会有人认出我的。」她细声道。是她身子太燥热,还是他的掌心太高温了?
背后的男人缄默不语,她只好主动打圆场转话题,低声问:
「那个……这两年你过得还好么?」
「嗯。」
「有没有……有没有……」
「没有。」
她话都还没说完呢,他就抢答了!她只是想问,有没有遇见好玩的事儿,有没有新起的江湖女侠……有没有稍微顺眼的姑娘……而已。他抢话这么快做什么?
「有事明天再说,我要点你睡穴了。」
「等等,等等!」她不敢回头,吞吞吐吐:「你、你最后一次碰、碰……跟女子同居一室是什么时候?」她很含蓄地问。
背部顿时惨遭两道高温烘烤,她想如果她不马上解释,她很快就会被烧出两个大窟窿,今晚死不留尸了!
「咳,我是说,你毕竟年轻,那个,我一睡着,你、你不会……不小心梦游到我身上吧?」她说得够白了吧?这种事,要她启齿,真丢脸。
她皮肤白,一发窘,耳根、颈项,雪白的肌肤便泛着桃色的光泽,从不例外,这他是最清楚的,他盯着她的嫩背半晌,才道:
「你可以放心。」
他说的话她能放心,那今天也就不会是这种局面了。她食不知味地嚼着饼,轻声咕哝:「明明辈份不一样的……」她却像是那个矮人一截的。
「我点穴了。」他自认已做到警告,于是毫不留情动手点她睡穴。
她眼前立时一黑。失去意识的刹那,他竟埋进她的颈窝,彻底利用她取暖……真过份,他老是欺她无法反击,接下来他还会做什么她可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她内心微恼,但其实还是有些雀跃的,他能认出她呢,不管她变化多少,他总是能在第一眼就认出她来。
这让她腮面不自觉发烫,很安心地入睡去。
每一天,每一天,神智一清明,就要吃。
吃得她天昏地暗,吃得她食无味,但她还是得清醒,还是要吃。
当意识聚集时,她知道一天又要开始了。她摸索着床侧茶几上的鲜果,一股压力隐隐袭面,紧跟着,有人吻上她的嘴。
她一怔,倏地张眸。「陈世美」近在咫尺,正吻着她的唇,趁着她唇瓣微启要说话,以舌尖递过一口瓜果。
她傻眼了。
眼前的男子,漂亮剑眉入鬓,面色承袭他的亲娘,带着天然健康的蜜色,发色浅淡,衬着他那双夜瞳异样的璨亮,只是他的神色依旧清冷,细密的视线停驻在她的脸上,完全感觉不出他的投入,鼻尖几乎相贴了……等等,她的脸比他还大耶!
一想到这,她慌乱地推开他。
他定定凝视着她,同时端过果盘,平稳地开口:
「还要喂吗?」
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她不知该羞该怒,闷着气抢过沉重的盘子,低声答着:
「我自己来。」埋头吃着,不敢正视他。
「今天起程回云家庄,你跟我一块回去吧。」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她迟疑一会儿,又听见他冷漠的问话:
「你有别的地方要去?」
「没有。」她答得很快:「我跟你一块回庄。」
在她面前的男人一直没有动作,她不敢抬头迎向他的审视,只能瞪着他的衣角跟他耗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收回视线,下床更衣去。
她默默吃着当季盛产的瓜果,听见他衣料摩擦――中衣、长衫,腰带……换得这么慢,害她连头都不敢抬。
忽然,他又开口道:「出发前,我带你到城里走走。」
闻言,她惊喜抬眸,撞见他正拢着外衣系着腰带子。她红着脸转移视线,轻咳一声:「好啊。」
幽深的黑眸定定注视她半晌,才道:
「晚点,我过来接你。」
等他一离开,她立即跳下床,边吃边换衣裙。
这些年她早就练成单手换衣的好功夫。铜镜里的女子紫色短衣长裙,依稀可见她十二岁那年的影子,就是有肉了点……过往的回忆,让她秀眸起雾,带点圆的手指头不由自主摸过唇瓣。
她二十岁成亲,那时他才十八,直到他离岛前,两人一直没有太过亲热的举止,这种嘴碰嘴的舌吻是头一遭。唔,是她的第一次、他俩的第一次,是不是他的第一次,她就不清楚了。
只是,男人的唇都是这么冷的吗?他的唇色偏黑了点,唇温比她吃的瓜果还要寒凉……她小有疑惑但很快抛诸脑后,此刻惦在心里的是刚才他吻着她时的影像。
她抚着滚烫的双颊,自言自语着:
「也对,今年他也二十三了,这种冲动绝对会有。」这种事她还懂得的。她十二岁开始与世隔绝,但在那之前她也是很有少女情怀的。这两年他在外奔波,见识自然不同他年少那样清纯,不像她……
她神色有点落寞,顺手推开窗。从窗口往下望,就是大街。
一早,已有贩夫走卒,有粥摊设在窗口的正下方。一勺米、些许盐,来回搅动着,粥贩子手肘斜抬,两指紧扣勺柄,非常有规律地搅拌稠汤汁。
她心不在焉,看着粥贩的一举一动,过了一阵才惊吓回神,马上关窗捣眼。
她没看见她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呜,刚才的粥贩竟然在她脑海重复煮粥,有没有搞错?她跟这粥贩很熟吗?十年之内,她会很刻骨铭心记住他的一举一动。
她咬着唇,非常不甘心,突然发狠开窗,瞪着楼下的粥摊。
干脆把煮粥密技全记下来,下次煮给某人吃好了!
她记她记她记……实在太容易记住了。反正她一生是没有什么精采的日子可以永记不忘,不如就把过目不忘用在这上头好了。
某人对她有情有义,她当然懂得知恩图报。
她又想起他之前的「喂食」,不由得傻气偷笑,而后神色逐渐发软,低低叹息呢喃着: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啊……」
马车垩垩垩的,离城了。
说什么带她到城里走走,也不过就是从客栈徒步到干粮店,把老板叫出来,跟她详细介绍各式各样的点心,全是她没有见过的。
这十年来她未曾踏上中原一步,真的错失好多哪……结果,车内堆满几天份的干粮,当时老板瞠目结舌的表情令她觉得好丢脸。
她也不是很想吃,但她必须吃一定要吃啊!她恨恨地咬着据说是这几年风行的豆沙角翅,什么东西在她嘴里吃来都是一个味道,哪来的特殊风味?老板骗人!
车外,偶有私语飘来。她撩开车窗一角,首先入她眼的,当然就是有情有义的某人。他身着淡纹黑衫,腰间系着暗色扣玉带子,虽然离虎背熊腰还有漫漫长路要走,但她力挺自家人,公孙显绝对是最出众的那个。
与他并骑的,是天罡派的首席大弟子程?,坚持率人护送他们一段路。
她还记得,某人介绍时,程?的神情很震惊,仿佛某人的老婆不该像她这样。
不像她这样,要像哪样?她下意识摸摸圆脸,含怨瞪着某人的背,试着以灼热的目光烘烤他的背,最好烧出两个洞来。
他背后长了眼睛,回头冷冷瞥她一眼,她吓得缩回车里,泄恨地吃着点心。
驾着马车的傅玉,将一切看在眼里,更笃定这对夫妻有问题。他趁着公孙显与程?在前头领路交谈时,半拉布帘,侧身问道:
「公孙夫人,你……」
「叫我山风就好。」
「呃,你是什么时候嫁给公孙先生的?」他不是包打听,实在是公孙显成亲一事保密得太神秘,令人起疑。
有人跟她说话,她绝不拒绝,尤其对方是她崇拜的数字公子。她坦白告知:「算一算,今年正好第五年。」
「五年?」傅玉回头仔细看她面容一阵。「敢问公孙夫人今年芳龄?」
「二十五了。」
傅玉震惊地松了缰绳,幸亏马车走的是平坦道路才没有出事。他甩甩头回神,拉回缰绳,一时口舌不顺道:「我、我以为你才二十上下……」
「我哪这么小!」她有点不悦,最恨有人暗示她的孩子气。
「这么说来,九公子的腰脾就是公孙给的定情信物?」傅玉试探问道。
原来,这就是定情信物啊!她恍然大悟。她记得,她收到宝贝小腰牌时,天天配着它睡觉,虽然醒来后腰骨酸痛,但她还是乐得好几天都忘了自己的惨况。
「你在傻笑什么?」
她面色一正,道:
「我哪傻笑?我二十五,很沉稳了。」索性爬到车前跟他共坐。前头的公孙显背后真的长了眼睛,忽然又回头赐她一记冰冷的眸光。
她视若无睹视若无睹,眼儿闪闪发亮对着傅玉崇拜道:
「八公子,既然我们都是自己人了。请问,数字公子到底是如何神出鬼没的?我曾听说每回江湖有大事件发生时,数字公子总是及时出现在现场,从不例外。」
这种单纯的崇拜,让傅玉很受用,他微微一笑:
「这很简单,不就是……等等,公孙先生没跟你提过吗?」
「他天生话少,总说我以后就会知道了。」
「呃,是啊,以后你就会知道了。」他盗用公孙显的话敷衍她。公孙显不说,他也不能说。傅玉见她一脸失望,遂道:「你对数字公子了解有多少?」
她笑迷迷的,略带得意地说:
「云家庄挑选的数字公子都是些没势力没背景的人,以防记史有所偏颇,这一直是江湖公开的事实,并藉此婉拒各门派送上门的弟子。」
他点点头,道:
「你倒是了解不少。这一代的数字公子加你就是九人,大公子云游在外,不定时寄册回庄,自我入庄后一直没看过他,但二到七公子你迟早会见着的。另外,如果我们数字公子要放弃名号,只有两种原因,一种是死,一种是自动放弃,腰牌自然回归给云家庄主子。」傅玉瞧见她一脸认真聆听,不由得大为满意。
他排行数字公子里的尾巴,难得有机会逞逞师兄威风,感觉实在很好,虽然这个九师妹年纪老了点。
他再细说道:
「我们这一代的数字公子,有老也有少,就是这个原因。历代,大部份的数字公子一过四十,就放弃名号归隐去,至今没有人明白这些人为何甘心放弃这得来不易的名号,而绝少部份的几人不肯颐养天年,死霸着这个名号。上一代的数字公子们,年纪轻轻便随闲云公子归隐,唯一一个守着名号不放的,就是早过天命之年的三公子,以后你也会有机会看见他的。」
「三公子吗……真希望能早点见到他呢。」她轻声道。
「还有啊,云家庄的数字公子,清一色绝对面目清秀,上得台面,学富五车,各有长才,在历代的数字公子里,还曾有进士身份的呢。」重点来了。「好了,现在告诉我,你有什么才能?天象?易容?才女?饱读诗书?曹植之才,七步成诗……厨工?」他等着等着,等不到答案,转头一看她,她正装模作样左顾右盼。
他迷起眼。
她装不下去了,就指着天边的云,道:
「那朵云挺像是马车的,对不?」迅速埋头啃食。
「……」不用说,此女一点长才都没有!公孙显到底是被灌药了,还是瞎眼了?
傅玉吸气再吸气,干笑道:
「公孙夫人,偶尔,你也可以停一停,一刻不吃不会死人的。」
「……我也想停下来啊。」她有点委屈。
「那就停下啊!」他忍不住破口低斥:「你没有看见先前程?的眼光吗?」
「看见了。」而且看得很明白。人人一知她是公孙显的老婆,就露出同样眼神,她想忘也忘不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可以不用说。」说出来就太伤人了。
傅玉送她一记白眼,说道:「那是因为人人都以为公孙显眼光极高,至少得挑一个不输他姑姑公孙要白的姑娘才是。」
她一怔,直觉抬眸看向公孙显的背影。
「公孙先生可跟你提过他有姑姑?」
「……有。」她低声道。
「那你也知道云家庄汲古阁里有公孙小姐的画像?」
「画像?」她疑声道。他没提过啊,
「哎,一见你的表情就明白你被蒙在鼓里。算了,当我好心,先给你心理准备,免得你回庄后羞惭至死。公孙要白是公孙显的姑姑,虽然是姑姑,但也只长他两岁,十二岁那年被人偷袭,生命垂危,幸得天降奇缘,有高人在场相救。」
「……」她听到傻住。有高人相救?她怎么一点也不知情?
「高人脾性都是古怪的,当晚他老人家就带走公孙要白,从此不知所踪。这十几年来云家庄始终寻觅未果,当年春香公子非常疼惜她,于是绘下她的画像。」
春香公子为她绘像?某人也没告诉过她啊,怎么她全一无所知?
傅玉再道:
「春香公子以她十二岁相貌,拟画出她双十芳华的倾城美貌,就挂在汲古阁的第一扇门后。江湖人一向可以自由出入第一扇门后的汲古阁,所以,这十多年来,适婚的英雄豪杰都在期盼她能早日现身。算算年纪,她今年二十多,还不算老,只要她没成亲,各方少侠都是有机会的,我也坦白告诉你,那画像我看过,就算是列入江湖美人册的首位,也绝无人抗议的。」说到最后,就连才十几岁的傅玉也忍不住一脸梦幻,只盼在公孙要白年华老去前,能一睹她的美貌。
「拟画,都是假的。」她语音低微,只有自己听见。
傅玉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再叹:
「其实公孙小姐天生病弱,乃是朝露之骨,公孙家极力为她延长年命,谁知这一切费心费力全灭在她过目不忘的长才上。当时,江湖闻名的暗杀组织血鹰看上她的长才,本要趁着春香公子生辰掳走她的,哪知公孙显在场,她才逃过这劫数,只是,也正因公孙显在场,公孙要白替他挨了一掌,这才致生命垂危了。」
一听到血鹰,她浑身开始发抖。
「别看现在江湖很平静,其实近年朝廷跟江湖关系紧绷,这几年血鹰连杀数名朝官,让朝廷瞧江湖瞧得很不顺眼。」他咬牙:「云家庄的弟子可以神出鬼没在任何地方,偏就是无法渗透血鹰,唯一得知的,就是暗杀者身上必有老鹰血痣。」
「山风!」
清厉的低吼,震回她的心思。她浑身一颤,连忙塞食物进嘴里,回神瞧见傅玉正一脸疑惑,而她的某人相公不知何时来到马车身侧,正盯着她吞下东西。
「我……我没事了,只是突然有点不舒服。」她结结巴巴。
「既然不舒服,就进车里去,别在外头吹冷风。」他冷声道。
她依言乖顺的爬进车内,手一抹,满面都是冷汗。原来她的胆子还是很小,一听见「血鹰」两个字,就打从心里发抖惧怕。
她真没用真没用真没用,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就是一个杀人组织而已——
她的目光落在正要送进嘴里的豆沙角翅。里头包的是豆沙,外头裹着面粉,吃起来真的很无味,但她必须吃,一直吃,吃到死为止,而这一切都是那个杀人组织害的,所以她害怕应该是理所当然,不算胆小吧?
「公孙先生,嫂夫人还好么?」程?的声音近在车外头。
不知是不是怕她再出马车,公孙显始终不离车侧,他淡声道:
「可能是她一夜没睡好,受了凉,不碍事的。」
没睡好?她被点了穴,要睡不好才是奇事呢,她心里嘀咕着。
「坦白说,公孙先生成亲,真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这喜酒是一定要补请的啊。」程?笑道。
「若有机会,定会补请。」语气不甚热络,甚至算是冷淡了。
程?压低声音又道:「公孙先生成亲一事传出去,只怕许多姑娘要失意了。」
他的声量虽低,但她又不是耳聋,分明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嘛。她很不甘心地从窗缝里偷瞪公孙显,哪知他早就料到她的举动,精锐的黑眸定在她的脸上。
她心虚了虚,默默拉妥帘子。他了不起,只要用那双漂亮的眼瞪瞪就能震住她!她也太没用了点吧,明明辈份上他比她还小的。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吃定她了?
她满腹委屈,躲在车里吃吃吃,任着外头的男人们在闲聊,忽然间,一阵爆裂巨响,震得马车剧烈晃动,车内包好的食物四散,砸在她的身上。
「山风!」
她挣扎地爬起来,拉开前头车帘,狼狈道:
「我没事。」
公孙显正帮着傅玉牵制住马匹,看她没事,这才瞳眸微松,抬头看着不远处七彩缤纷的烟火。
「是这烟火吓到马了吗?」她讶道。
「这是云家庄的求救讯号!」傅玉叫道:「公孙先生,就在前头!」
公孙显抿起偏黑的嘴,当机立断道:「傅玉,你跟山风在这里等我。」
「可是……」
「你去只是累赘。」公孙显直言,看了山风一眼,迅速撇开视线,转向程?道:「程兄,事不宜迟。」
程?神色严肃,留下一名弟子后,快马策奔,领着自家弟子追上公孙显。
很快地,一干人马消失在林子里。山风爬下马车,愣愣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刚才他的眼神……没人发现吗?虽然一闪而逝,却是可怕的势在必得,他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
傅玉有点焦躁,但还是安抚她:「你放心,公孙显功夫奇高,不会有事的。」
「这种事常发生吗?」她细声问。
「也还好。云家庄在江湖上的地位众所皆知,除非不是正道……血鹰虽是暗杀组织,但真正负责暗杀的,多半是各行有长才的人物,功夫都不算最佳。」
听到血鹰,她还是会微微发着抖,于是她抱紧怀里装满点心的小篮子。
「我听过。正因各行各业的长才,才不会有人怀疑,下起手来更方便。」
「是啊,当年就是一时不察,让一个天下闻名的画师走进云家庄,才害得公孙要白命危。」傅玉见她垂首轻轻踢着地上石头,似乎神游他方,遂建议着:「哎,咱们慢慢走过去,你意下如何?」
「好啊!」正合她意。她也等得有点急了,他是云家庄武先生,一定会有跟人打斗的时候,这她都是知道的,但以前在岛上她会担心,却不会像现在亲身面临后,手足无措,内心不安。
眼珠老是不受控制往林子瞟去,期盼尽头能早早出现他的身影来。
「你懂不懂武?」傅玉突然问道。
「不懂。」她摇头。
「那你到底是怎么跟公孙显认识的?」
「唔……这不太方便说……」
「咳,你是公孙显认可的九公子,即使没有长才,但只要他不反悔,云家庄也没有权利反对,说起来,你算是我师妹,你该称我一声八师兄才对。」
「……八师兄?」不好吧,辈份好像有点错乱耶。
傅玉笑容满面。「乖。九师妹,师兄我就不要你行揖了,来,师兄的话师妹一定要听,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快,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认识公孙显的?」
「……就是有一天,我看见他,然后上前抱住他软软的身子……」
傅玉瞪大眼。
「……然后就一直在一块到现在了。」她非常坦白。
「那……公孙显没有抗拒?」
她想了下,回忆让她的眼儿弯弯。「我想,当时他没有办法抗拒吧。」
这一次,傅玉不只瞠目,连嘴巴都扭曲难以说话了。公孙显功夫奇高,在江湖上早是一流高手,怎么可能没法抗拒?除非被下药了,或者被威胁了……
公孙显成亲,果然是被迫的!
前头林子有了声响,她又急又喜,眼巴巴地盯着林子。未久,公孙显一干人等果然出现在林子的那头。
他果然平安无事!
这念头才浮现,她又发现归来的人里多了一男一女,男的坐在程?背后,而女的,则跟有情有义的某人共乘一骑。
「是老七!」傅玉急步上前,喊道:「七师兄,出了什么事?」
山风慢腾腾地踱过去,目光始终不离公孙显,可惜他背着光,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也看不见那女子的长相。
那坐在程?身后的陌生青年一跃下马,好奇看她一眼,笑道:
「几名盗贼而已。幸亏有程少侠跟公孙显先生及时相救,否则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一定保不住公孙小姐呢。」
公孙小姐?谁?山风先前的注意力全放在公孙显身上,现在才发觉不管是程?或傅玉,甚至天罡派的弟子都有些失神……而且,面容都有些绯色。
「这位就是公孙夫人吗?刚才我听程少侠提了,夫人,我是傅棋,在数字公子中排行老七。」青年笑得爽朗,向她抱拳作揖。
明知她应该回礼,但她就是忍不住瞧向那个有情有义的某人。某人下马后,竟然主动扶着那女人下地,即使不小心碰到那女子的身子,他也不怎么避讳。
一对未婚男子有这样的举动,这叫郎才女貌,未来可能有点佳偶天成的谱了,但一个已有老婆的还不避讳,就未免太……
她迅速扯离目光,非常专注地盯着左边的草地,仿佛那里生出奇珍异草来。眼不见为净,有谱最好有谱最好有谱最好……
不知为何,她的牙儿发痒,好痒好痒,只能发泄在不知叫什么名称的甜食上。如果这是某人的背,她咬下去一定很过瘾。
「山风,你过来。」某人的声音,似有不悦。
她本想充耳不闻,但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只好不情愿地上前。
走近之后,她才看见这名女子半面蒙着紫纱,仅露出一双似水翦眸。
蓦地,她心脏猛地一缩,瞬间心冷。
这女子的眼眸如清晨朝雾,璨光耀人,面形姣美,明眼人一看都知道面纱下必是动人的容颜,连同是女子的她,也不由得心跳加快,何况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呢?
某人在看她,她知道。她暗吸口气,灿烂朝他笑道:
「这位姑娘是?」她非常乖巧地等着介绍。
公孙显眼神复杂,注视她半天,才淡淡说道:
「山风,你可还记得我跟你提过,我有个失踪多年的姑姑要白?」
她一怔,瞪着他。
他平静道:「傅棋,也就是你七师兄找到她了。」
「哎,不算我找到。」傅棋笑容满面的:「是我运气好,公孙小姐刚入中原,正要回云家庄就教我遇上。」
「公孙要白?」粗哑的声音出自她的。怎么可能?
公孙显微地颔首,目光不离她。「她跟画像中的女子十分神似。」
画像?山风对上那女人的眼。差太多了吧?明明公孙要白的眼眸不是这样的!
「是是,没错!」傅玉终于找到他的舌头,热情地说:「我天天看画,这眼睛简直跟画中人如出一辙。没有想到要白小姐能在我有生之年出现,这实在是……」
胡扯胡扯!她看着公孙显,企图在他的眼里寻找答案,但他眼如深夜汪洋大海,不见真意。
突然间,有人拉住她的右手,她直觉想抽手却发现对方力气比她还大!
「你就是显儿的媳妇吗?」那女子开口,语气有些低哑。
显儿?这女人怎么知道公孙要白都是这样叫公孙显的?她简直一脸茫然了。
「山风,你不必先叫她姑姑。」公孙显语气微温道:「等回云家庄,春香公子跟三公子认定后,才能确定她的身份,到时你再叫不晚。」
「其实用不着确定了。」傅棋笑道:「我都一一确认过了,公孙小姐的眼睛跟画像一模一样,连右掌心里有一颗红痣都分毫不差。」
红痣?山风低头一看,看见那女子摊开的右手掌心里,确实有一颗朱红小痣,而她自己……她慢慢打开,掌心有点胖,白里透红,却是一点小痣都没有。
四周似乎还有人在说话,但她脑袋热轰轰的听不真切。
哪里来的红痣?公孙要白根本没有红痣!
哪里来的画像?公孙要白根本不是长这样!
哪里来的女人?公孙要白根本一直在这里啊!
她才是真正的公孙要白,才是公孙显的姑姑啊!
第三章
公孙要白,兄为闲云公子,侄公孙显,世交春香公子,可谓江湖天之骄女。该女其性骄纵、胆小、爱美,喜赖幼龄侄儿公孙显。一日,江湖前辈来访,不由得赞道:「公孙小姐身似无骨,闭月羞花,秋水似雾,倾城美人也。」。春香公子但笑不语,年方十岁公孙显忽问:「前辈所言,出自真心?」。前辈答曰:「自然。老夫见识甚广,一代美人非小姐莫属。小姐生于江湖,实为江湖少侠,之幸。」。公孙显冷笑:「前辈见多识广,当知此等相貌乃薄命之相。美物人人喜之赏之赞之,却无人体会美物心情。这等美貌,不要也罢!」。语毕,拂袖离去。公孙要白适躲于窗台之下,泪痕满面。
成亲后数年,她反复思量,从未有人如此为她出声,十之八九,公孙显当时已有不良情意。
――云家庄第十代先生公孙显情史 九公子
此文后经公孙先生之手,收于汲古阁第三道门后,永不见天日。
有没有搞错,她才是正牌的公孙要白啊!
目前唯一有力证人阵前倒戈,支持那个假公孙要白,明明两人相貌不同……
借着十五月光,她看着湖面里的倒影。有点肉肉的圆脸,眼眸是圆的,跟那女人细长的水眸完全不同,光看眼形也知道那女人绝不是公孙要白,为什么这些人如此笃定她就是公孙要白?
就因为画像吗?
傅玉说,她失踪不久后,春香公子以她幼年相貌为底,拟画她成长后的秀颜,但,就算春香公子把她的模样忘了大半,也不可能完全画成另一个人吧?
想了想,始终没有一个结论,再看看自己肉肉的模样,跟那个美人胚子的假货天差地远,她心里颇恼,于是搅乱湖面,脱鞋泡脚去。
未久,系着暗色扣玉腰带的黑衫男人,无声无息地落坐在她身侧。
「你累了么?」
她抱着她的食篮猛啃,没抬头看他。「不怎么累。」
他静静地注视她泡在湖里的雪足,淡声道:
「有外人在,下次别这样。」
她愣了愣,回头看看离湖畔甚远的篝火。程?回天罡派了,而他们赶了一阵路,不及进城,只能露宿野外。傅玉跟傅棋忙着跟另一个公孙要白说话,谁会来偷看她泡脚?
她实在满腹疑惑,不由得低喊:
「显儿……」
「现在别这样叫我。」
是是是,另一个女人可以这样叫,她就不行。她暗自恼他,但又不能作声,只能闷着气继续吃。
「你别跟她太接近。」
她扁扁嘴。「她是你姑姑,我跟她接近也不是坏事。」
「你别跟她太接近。」他再度重复,语气有了严厉。
「不接近就不接近吧。」她咬咬唇,瞄他一眼,他的黑眸带着一贯的漠然,但在看她的眼里却多了点热度。
她垂首,想了想,咳一声,吞下喉间的涩感,笑槽槽地问他:
「那个要白小姐……你跟她很熟?」
他盯着她,不回答。
她舔舔唇,眼神游移,看看天上的圆月,又笑:
「我觉得呢,不管她是公孙要白也好,是其他姑娘也好,正所谓那个……该出手的时候就要出手,如果错失了就真的太可惜了。」
湖畔一阵寂静,完全没有人回答她。她实在忍不住,偷瞄他一眼,他还是在看着她,但眼里的温度已经消失无踪了。
她心虚地来回抚着篮子,轻声说:
「窕窈淑女,君子好逑,天经地义,其实你跟我的情……也还好……不是很……很……」心口有点酸凉,实在说不出她背好的台词。
「别泡在水里太久。」他突然道。
她迟疑一会儿,点头。反正她还有时间,多多凑合他跟其他女人的机会还是有的。
于是她缩起赤裸的双足,正摸来绣鞋要穿上,他又道:
「脚湿穿鞋不舒服,要我抱你回去吗?」
「不,不要!」她勉强笑道:「我现在比那时还胖了点,我怕你抱不动。」
「是吗?」他没有多说什么。
她一直低着头,不想看他。鞋子拢在赤足前,她正要套上,视线内突然出现男人的手,一把拉过她的足踝,拖她过去。
她吓了一跳,连忙手肘撑地,止住滑动。「你干嘛啊?」
他神色自若,拿出帕子,冷冷瞄她一眼。「擦脚。」
擦谁的脚?那是她的脚耶!她轻轻施力想抽回来,他的力道却恰到好处,让她的脚卡死在他手里。
她满面通红,低声叫着:
「公孙显,你这是做什么?」万一真的有人来,那真是丢脸丢死了。
他没理会她的抗议,慢吞吞地擦拭她的雪足,慢到她以为他在擦拭什么奇珍异宝,慢到她以为他是故意整她。
如果现在有地洞,她一定把自己的脸埋进地洞里,但她又无法控制地偷瞄他。他俊美的脸庞毫无表情,如同石雕,但半垂的眼眸在月光银辉跟微卷的睫毛下,显得十分神秘,带抹清冷中的妖魅。
她微地一怔。这真不是她的错觉,自从他俩成亲后,偶尔她会觉得她这个辈份小一截的丈夫带点逼人的妖气,让她在遍体生寒的刹那,又无法克制心脏的跳动。
他面貌似大嫂,但出身魔教的大嫂从未给人这种邪魅的感觉啊……
他擦了一阵,终于放下她的脚,她连忙缩回双足入裙,准备当个缩头乌龟,往后退去。哪知,他动作极快,一眨眼就压住她可怜的裙绎,非但如此,他一腿压在她的双腿间,如毒蛇般窜到她的面前。
她吓得手肘一软,整个身子摊软在草地上。她瞄瞄抵在她两侧的双臂,再抬脸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吞了吞口水,结巴道:
「……显、显儿,不,某人,也不对,公孙显,有人在,你不要乱来啊!」
他俊美的脸庞微微俯下,她屏住气息,双眸大瞪,直到他的鼻尖几乎碰到她了,他才止住来势。
「我想怎么乱来?」他开口了。声音带点沙哑,冷漠的瞳眸专注地盯着着她。
「也、也没什么乱来……是我说错了是我说错了。」她闷闷啃着蜜饯枣子。
「山风,这次你出岛,变得安静了。」他说话清冷冷的。
她沉默一会儿,想要撇开视线,但他完全拢住她的视野,她只好改瞪着他的耳垂,轻声答道:
「我年纪也不小了,总要学会沉稳的。」
「那个老是爱撒娇的丫头,哪可能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他慢条斯理说道。
她立即瞪着他。
他嘴角轻掀,又道:
「我跟那个公孙要白很熟吗?」
「我怎么知道!」她扁嘴。
「我跟马车里的公孙要白很熟吗?」他语气加重。
她头皮微微发麻,抿抿嘴,仍是嘴硬说着:
「我想,是很熟,非常熟,熟得都可以生米煮成熟饭了。」
他眯起黑瞳,无形的怒气自他身上散发,她啃着蜜饯枣子啃得有点发抖了。
「我、我觉得再怎么熟……生米也不见得要煮成熟饭……」真恼,她气得差点扔了维持生命的食物,但在他的逼视下,她只能恨恨缩回手,咬牙道:「公孙显,你在做什么,明明有个大美人在身边,你不去把握,缠着我做什么?你的眼长到哪了?」
「她不是我妻子,你才是。」
「又没圆房,什么妻子!」她耍赖。
「你想圆房,我可以成全你。」他答得极快。
「我不要!」她回得比他还快。
「我的妻子是谁?」
「……」
他只手抚过她的额面,引起她的轻颤。「今晚并不冷。」
「什么?」他的抚摸异样的轻柔,令她有些不安。
他嘴角竟然浮起诡异的笑来,柔声道:
「咱们走远点,找处隐蔽的地方,就地圆房也是可以的。」
他说得理所当然,她听得满面通红,连忙道:「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他故作无知,黑眸不再深不见底,反而带着令人生惧的寒意。「咱们成亲五年,早该有个娃儿了。没有圆房,这反倒是我的不是,方才不是有人说,该出手的时候必要出手,省得错失良机吗?」
「……」
「我的妻子是谁?」
「是我。」她叹道,静静地瞅着他。「你真是死脑筋。」
公孙显对上她的视线,寒意略减。「现在,你可以选择做一样事情。」
「我……想抱抱你。」她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渴望,轻声说道。
他神色柔和,取过她的枣子,任着她环住他的腰,然后一口一口喂她。
虽然被这样喂着很没气氛,但她还是闭上眼,感受他的体温。没道理白天让假货这样近他身,她却只能跟他保持距离吧。
他身上的气味令她留恋,他的体温令她安心,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还能让她放不下心的,就只有她的显儿了。
甚至,她有点儿怀疑,当年他是为了让她心有牵挂,才把他自己送上门的。
「想睡了,我就点你睡穴。」他温声道。
「不不,再一下,再一下,我很久没抱你了。」她乖乖张嘴,像只小雏鸟般被喂食。
然后她侧脸贴在他的左胸上,低声问道:
「显儿,我想,如果真的找不着,你就用不着再多费心思了。」
他的身体微硬,连语气也变硬了:「只要有人,就一定找得着。」察觉她的不安,他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量道:「这十几年来,不只是云家庄在找,血鹰如江湖芒刺,哪个人不想找?它是个组织,不是一个人,必有疏漏之处。山风,你认为连云家庄都找不着的组织,是三头六臂的怪物么?」
她一怔,直觉答道:「这世上哪来的三头六臂怪物?」
他微微一笑。「是啊,又不是神怪。只要是江湖人,只要是市井平民,云家庄皆有眼线,这你是知道的。你说,除此外,还有什么能从云家庄的眼皮下脱逃?」
她傻眼,不由得看向他。「是……是……京师那个……」不会吧?
他点头。「闻人盟主跟春香都有同样推论。朝廷跟江湖的关系一向微妙,国泰民安时削减江湖势力;天下大乱时反倒靠咱们。每六年一次武科举,这十几年来却再无下文,而近几年间,朝官因血鹰而死有十名,我怀疑血鹰背后是高官主使,前杀江湖人只是混淆视听,后杀朝官才是真正目的,到头来嫁祸江湖,一举数得。」
她闻言一阵寒凉。「那、那……不就没希望了吗?」
他凝视着她,柔声道:
「谁说没希望?被我揪出了这条线索,接下来,我想要的一定会拿到手的。」
她默然不语,将他抱得更紧。
「想睡了么?」
「还不想。」她喃道。
「那你就想想,咱们的未来好了。」
她跟他的未来?她偶尔会偷想,但不敢深想,只当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梦。她会想,等他跟她有孩子承下云家庄的重担后,她就可以跟他回岛上,跟着兄嫂一块过隐居生活。每次想到这里,她就傻笑一阵,然后眼泪就掉下来了。
也偶尔,她会想,梦想不能太大,否则老天爷是不理的。那只要,显儿带着他的妻小回岛,让她看看他,玩玩他小孩,过几天平静的日子就好了。
公孙一家能够平安最重要了。
虽然每次想到这个梦想,心头肉总是会一阵阵的痛到难以自制,但她宁愿实现这个梦,不想再毁了他的未来。
突地,她腰间一微疼,意识顿时扑灭,双手缓缓地摊软垂地。
公孙显望着她的睡容半晌,才起身替她穿妥鞋子。
他就坐在她身边,凝望夜色,直到夜里冷风遽起,他才抱起她走向营地。
不知何时,傅棋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他迎面而来,立即道:
「公孙先生……你真娶妻了吗?」
「嗯。」
「可是……」他瞄瞄正在熟睡的山风。「公孙小姐该怎么办?」
「那干我什么事?」
「听说,先生与公孙小姐青梅竹马……」傅棋搔搔头,爽快地笑道:「傅棋本以为先生有师娘的血统,不管辈份呢。既然你娶妻了,那就是说,公孙小姐……云家庄人人都有机会了。」他可是跃跃欲试呢。
「随你。」
公孙显正要走过他时,傅棋又有点担心地说:
「现在公孙小姐出现了,消息势必很快传出去,万一血鹰不放弃她,这……」
「如果再让他们得逞,云家庄也不用在江湖立足了。」语毕,举步回营地去。
傅棋摸摸鼻子,咕哝:
「听起来,好像有点杀气……你功夫虽高,但他们也不是好惹的啊。」
他叹气,跟着回到营地。
公孙显似乎不打算让他妻子跟公孙要白共睡一辆马车,只从车内取出薄毯,又跟公孙要白说了几句话,两人客气中带着几分熟悉,这一切全落入傅棋眼里。
后来,他又看到公孙显拿着薄毯回到树下,妻子就睡在他身边动也不动的,一篮食物摆在她的面前,这女人……被点穴了吧?
被强点的吗?为什么?他正满腹疑问,听见傅玉轻喊:
「七师兄,还不快养神,明天还要赶路呢。」
傅棋笑着点点头,跑到小师弟身边坐下,一块闭目养神。
「老八,公孙显跟他老婆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傅棋非常好奇地问。
傅玉瞄瞄那对夫妻,回以同样的低音道:
「我瞧不算好,这里头应该是有什么内幕,至少,公孙显不太高兴她出现。」
「哦……」傅棋正要闭目,忽地瞧见公孙显疾身而起,朝他们摆了个手势,他愣了下,赶紧推推傅玉。「快起,有人来了!」
他用力槽着眼,黑暗里的林子毫无动静,完全察觉不出有任何人正在接近,这让他背脊起了阵阵寒意。公孙显的武艺远在数字公子之上,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公孙显身后的妻子上头,而后,他又移向载有公孙要白的马车上头。
这两者间,为什么维持一段安全距离呢?到底是谁在受保护?
一觉醒来,身在异处。
她早见怪不怪。显儿在岛上的那几年,不管她睡在哪儿,隔天保证她只穿着中衣在床上醒来。
但这一次,她面色微异,啃着食篮里的水晶糕,垂目看看自己整齐的衣衫,再瞧瞧坐在床缘的蒙面女子。
「侄媳,你醒了啊,真准,显儿说你这时候醒,果然他料中了。」
「嗯……」她实在喊不出姑姑那两个字。「请问……公孙显在哪儿?」
蒙面女子掩嘴在笑,笑得眼儿弯弯,笑得她脸红心跳。显儿到底在哪儿认识这样的姑娘,连同性都迷,显儿这种年轻男人没有入迷,真是……可以当和尚去了。
蒙面女子浅笑道:「昨晚有人夜访显儿,也难怪你不知道,那时你睡得正熟,所有人都被惊动了,就你还在睡呢。」
她闻言,薄面更加红透。「我……一睡就沉了……」
「看得出来。显儿抱你上马车时,你连动都没动,那时我还以为你是不是昏迷了,吓我一跳呢。」
山风掩嘴咳了咳,转移话题:「这是哪儿?」不像客栈,更不像是云家庄。
「我听傅棋说,这是铁拐魏林的府邸,侄媳你听过吗?」她亲热地问。
她摇摇头。
蒙面女子一笑,柔声道:
「铁拐魏林在三十年前小有名号,后来退出江湖,不再过问江湖事。我想了一夜,为什么魏林会找上显儿?就是想不出个答案来。等他回来后,咱们就知道答案了。」语毕,突然抓住山风的小胖手,道:「我叫你山风,可好?」
「……好啊。」她暗自想抽手,但真的不是她错觉,这个假公孙要白的手劲不小。「是公孙显请你陪着我吗?」
「是啊。我瞧你跟我年纪差不多,让你叫我一声姑姑,想必你也不甘愿,这样好了,我小名延寿,你叫我延寿就好。」
山风怔住。她的小名正是延寿,是显儿的爹取的,希望她能延长年命,她嫌太难听,从不允庄里的人这样叫她。
这女子连她小名都知道,可见显儿下足了功夫,决心拿公孙要白诱出血鹰来。
他一向过份小心。只要一出岛,绝口不提她的下落,不提他心中关于公孙要白的那部份,不提他的计画,甚至,即使是面对她,也绝口不喊她的真实闺名,不把她当真正的公孙要白看待,因为他怕隔墙有耳。
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找人冒充公孙要白,此人必得他无比的信赖,才会……
她咬咬唇,偷偷打量眼前的女子,不料对方目光微厉也在观察她。她暗暗受惊,勉强笑了笑。
清厉的目光立即隐去,延寿装作无事笑道:
「显儿自幼跟我亲近,我一直以为他不喜女色,要论婚嫁恐怕得凭媒妁之言,哪知他早成亲多年,你们……你们夫妻感情挺好?」
「……还好吧。」她很含蓄地答。
延寿拢起细眉。「只是还好?那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显儿?」
山风眨眨眼,有点惊诧她的问题,但还是答道:
「嗯,我喜欢他。」
她闻言,既高兴又失意。「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显儿真是好福气呢。」
山风就算再粗心,也听出那浓浓的失意。那失意分明是对着显儿的,只怕这女子早就喜欢显儿,却没料到他早已成了亲。
延寿浅笑,又道:「显儿话不多,却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呢。」
山风注视着她,慢慢点头,突然间她笑颜灿烂道:
「你说得对。只要他娶了妻便会一心一意的对待她,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他又娶妻了也一定会一心一意的待另一名女子,这一点请你一定要记住。」
延寿闻言,美目流露惊愕。「山风,你在说什么啊?」
她扮个鬼脸。「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说一点点实话而已。你别瞧我有点圆儿,可我身子不太好,这种事很难说的。」
「那也别把这种话说出口,多秽气。」延寿紧紧握住她胖胖的手。
山风笑着点头。
两人闲聊着,多半是绕着铁拐魏林请显儿过府的原因打转,但山风隐约察觉这名女子似乎很喜欢跟她相处,哪怕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一阵,这女子也引以为乐。
这么开朗又大胆的女子,应该很适合显儿的……
「妹妹,我叫你妹妹好不好?」延寿突然道。
她瞪着她。
「你是显儿的妻子,照辈份于理不合,尤其云家庄最重伦理辈份,但你我一见如故,我叫你一声妹妹,你还是喊我一声延寿就好了。」
山风简直傻眼。有没有必要跳级跳得这么快,就算对显儿有情,也用不着这么快以姐妹相称吧?她还没死耶……
延寿见她没有拒绝,开心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妹妹,以后无论如何,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让我喊你一声妹妹,绝不能反悔。」
「……」这女子的意思是,在她还没死前就出手抢显儿,也请她见谅就是了。
「妹妹?」
「……说不得你年纪还比我小呢。」山风低声咕哝着。
「不管谁年纪大小,你瞧起来就是比我小,喊你一声妹妹也理所当然。」
换句话说,这女人就是想当大的。以后公孙家的牌位上,她也要排在这女子的后面就是……有没有必要这样逼她啊?
牙又开始蠢蠢欲动,很想奔去咬显儿的背,让他知道她的心有多痛:很想推开这女人的手,要她懂得先来后到的礼貌。她人还活着,就要跟她抢显儿,是不是有点过份?
正当她闷啃着食物时,叩门声遽起,延寿立即捏捏她的小胖手,要她小心点。
「请进。」延寿道。
推门而入的,是魏府的仆役。「公孙先生请公孙小姐过去书房,有事相谈。」
「是吗?」延寿沉吟一阵,笑着对山风道:「妹妹,你还是跟我一块过去吧。昨晚显儿跟魏老爷进书房,就没再出来过,我想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他把你交给我,现在我不能让你独自一人,总得把你交还回去才是。」
「当然。」山风听出她的弦外之意,连忙下床抱过她的食篮。同时,她注意到延寿转身取出另一篮食物,以备不时之需。这女子,真细心,细心到……她很想开门见山地问:你这么照顾我,是不是对公孙显很有意?
她能问吗?就算她能问,她也不想听,至少,不想这么快听到。
铁拐魏林的府邸如同普通富户,没有沾染半分江湖气息,一路行来,府内竟然没有半个寄住的江湖人物,甚至仆役也不多见。
「铁拐魏林果然已经成为一般平民百姓了。」延寿低声道。
两人跟着仆人来到书房,还没有敲门,就听见傅棋气恼地喊道:
「我不同意!这般危险的事,托给公孙小姐去做,公孙先生未免太过薄情!」
屋外二人对望一眼,都是一脸疑惑,延寿轻轻在她耳畔道:
「那公孙小姐指的是我,不是你。妹妹放心,凡事有我挡着呢。」
山风有点愕然。人家是乌云罩顶,她是雾水淋了一身,这女子总在言语间对她很好,但实在太过亲热了点吧?
她不及回答,魏府家丁已报声道:
「老爷,公孙小姐来了。」
第四章
书房内,除了公孙显、傅棋、傅玉外,还有一名眼生的老人家。
这名老人家,拄着铁拐,眉目依稀有着江湖尘味,体态比她还圆润可亲,可以想见这三十年来的百姓生活,让他过得十分安心无忧。
她与延寿一进书房,正好听见这名老者道:
「老夫不在江湖多年,但也听说过公孙小姐的事,今日有缘目睹小姐芳容,也算是老夫运气……」笑着往门口看来,一怔,目光在她俩脸上来回游移。「早……敢问,哪位是公孙小姐?」
傅棋跟傅玉同时背过身咳了咳,公孙显眉头微地一拢,神色自然道:
「山风,你过来。」
山风慢吞吞来到他身旁。那名老者还在盯着她直看,让她尴尬不已。
「这是内人山风。」公孙显状似随意的介绍,指着蒙面的延寿又道:「这位姑娘才是公孙要白。」
「原来公孙先生已成婚了,老夫还以为有两位要白小姐呢。」魏林哈哈笑道。
山风听见傅玉又掩嘴咳一声,更加发窘,不由得偷偷狠瞪傅玉一眼。
傅玉朝她扮个鬼脸,那表情像在说:魏林人老眼花,竟把你误认成公孙要白!
真是过份,她记得上一代数字公子个个温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哪像这一代,连遮掩一下情绪也不肯!
她眼角瞄到傅棋,本以为他也在忍笑,哪知他正打量她,眼神古古怪怪的。
众人重新落坐,公孙显清冷的声音响起:
「魏老爷,我也不瞒你。公孙要白失踪时,我年仅十岁,对她印象并不深,现在这真假之分,恐怕还是要等三公子跟春香亲自验证了才算数。」
傅玉低声叫:「公孙先生,要白小姐在场呢!」这样岂不是会伤人家心吗?
延寿微微一笑,道:「真金不怕火炼,要白是不介意的。何况,我此次重返中原,也没有要贪图云家庄什么,只是拜访故人而已。」
傅玉噫了一声,道:「云家庄算是要白小姐的家,怎么不留下呢?」
「我十多年来长居海外,早已习惯那样的生活,再者……」她苦笑:「我十二岁那年发生过什么事,在座各位是清楚的,如今血鹰未除,实在难保我的安危。」
山风低头默默吃着她的枣儿糕,再翻翻篮子里各式小糕点都有。嗯,交错吃好了,她刚才没听见血鹰,没听见没听见,没什么好怕的……
桌上轻微的声响引起她的注意。她抬眸平视桌面,有人正拎着茶壶倒水,那位子应是傅棋,他就坐在延寿身侧,茶水果然移到延寿面前,接着,细白的玉手伸出,将那杯茶水改挪到她的面前。
山风暗诧,抬头看向身侧的女子。延寿朝她笑了笑,她的脸又不争气的红了。
魏老爷一句话抛了过来。他道:
「这么说,公孙小姐果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喽?」双目微亮。
延寿闻言,美目透着苦恼道:
「这得看魏老爷的过目不忘是指什么了。江湖传言夸大,若要强记几页书文,要白是做得到的,但江湖传我一见招式,即能默写口诀,这就真是无稽之谈了。」
「老夫也认为如此,可惜血鹰误信江湖传言,这才连累了小姐。」瞄一眼公孙显,魏老爷起身作揖道:「还望公孙先生成全,保全魏府一家老小。」
公孙显跟着起身,抱拳道:「公孙尽力便是。」
「显儿,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延寿好奇问道。一个个望去,除了山风闷不吭声的吃东西外,人人都神神秘秘的。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谁说大不了?」傅棋难得与公孙显起冲突。他语气不悦道:「要保住魏府一家老小,有许多方法,何必连累要白小姐?」
公孙显定定地注视他,黑眸内完全读不出任何情绪来。傅棋咬咬牙,终于闭嘴愤而坐下。
公孙显跳过坐在他旁侧的山风,视线落在公孙要白,平静道:
「今年年初,朝廷命官遭毒杀,尸身上绘着红色的老鹰,这已经是第十个惨遭血鹰暗杀的朝廷命官。这名朝廷命官姓齐,与魏老爷交好……」
「今日之事,请在场诸位切莫外传。」魏老爷急声说道,等到众人一一点头,他才松口气。
公孙显再道:
「齐大人与魏老爷交好,这事鲜有人知,才能在一时间保住魏家老小。我也不遮自家丑,云家庄虽能掌握江湖大小消息,但恐怕远不及血鹰,也许,正在当下,早有人潜伏在魏老府里。」他接过傅玉递来的黑玉扁盒,盒子中有一锁孔,又道:「他们为的恐怕是盒里的名单。」
名单?山风终于抬起圆脸,诧异地瞪着那黑色的扁盒。
「齐大人在临死前半年,托人秘密送来这扁盒,并在书信上提及他若出事,这盒内之物就是杀他之人。在他死前几个月,府里曾数次遭窃,料想正是血鹰图谋此物。现在魏老爷乃一介平民,此物绝不能久留府里,这才连夜请我过来密商。」
「是是是,」魏老爷插嘴道:「这盒子没有钥匙,我连开都没有开过,里头不论是什么东西,老夫从未看过,这点公孙先生自是清楚。」瞧见众人看他的异样眼神,他撇开目光当作不知。
「显儿,你要我做什么?」延寿小心翼翼地问。
公孙显沉默一会儿,不看向山风,专注地望着延寿道:
「我要你,将盒子里的东西记得清清楚楚,一个字也不能遗漏,回庄里之后,再行默抄。」
「我不明白,盒子带着走就好了啊。何必让公孙小姐惹祸上身?」傅玉忍不住插嘴。
「盒子是一定要带走的。到时放出风声就说这盒子在我身上,但盒内之物定要销毁。」
「为什么?」傅玉不解。
「如果此物真是血鹰名单,你道有多少有心人要抢它?仇人也罢,血鹰也好,只怕人人都想抢到它,到时名单一搬上台面,必掀江湖大乱,朝廷师出有名,你说,武林中人最后的下场会是什么?」
傅玉一怔。
傅棋接口:「我总觉得不妥。或者,秘密将盒子送回云家庄,也是个方法。」
「不,不成!」魏老爷道:「我找公孙先生来,正是盼他能在世人眼下带盒子离去。只要传出风声,说这盒子打不开,没人得知内容,公孙先生带回云家庄去解锁,从此与魏家毫无关系!」
傅棋瞪他一眼,骂道:「你魏府的人命是人命,咱们就不是人命么?」
公孙显道:「也不必带回云家庄。过几日,平宁城有一场平宁大会,以盟主为首,在闻人庄举办,到时武林人士必会到场,咱们明的把盒子带给盟主,私下再请要白默写交给盟主,云家庄可省了麻烦。」公孙显看着延寿道:「你可要试试?」
「公孙先生!」傅棋抗议。「如果要白小姐背了名单,那等于是增加她的危险,你这分明是逼要白姑娘上绝路。」
「不必等三公子跟春香验证,公孙要白是真是假,现在即能验实。」公孙显话一出口,傅棋便闭上嘴了。
延寿终于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如果能揪出当年害我之人,我当然愿意。」
「那好。老七,开锁。」公孙显注意到山风惊诧的表情,道:「数字公子各有长才,傅棋的长才是开锁,这是他的天份,也可以说是天下没有他开不了的锁。」
傅玉点点头,随口道:
「要真有傅棋开不了的锁,那铁定是他徇私。」遭来傅棋狠狠一瞪。
傅棋专注在开锁上,魏老爷暗吁口气,瞧见山风还在吃,不由得笑道:
「夫人胃口真好,这枣泥糕打哪买的,瞧你吃得起劲,可否分老夫一块?」
「这……」食篮只剩几块,延寿那里还有一篮,只是不知够不够撑她回房?
公孙显面不改色地说:「这种小玩意,女人家贪爱,不合魏老爷的口味。」
魏老爷也没生气,看看山风,忽道:
「夫人是不是生病了?」
山风一顿。
傅棋跟傅玉闻言,好奇地回头看着她。
「哪来的病?」公孙显不经心道:「就是贪嘴了点。」
「老夫指的就是这事啊,夫人可不是得了暴食吧?」
山风圆脸微红,嘴角勉强掀了掀:「我只是贪嘴了点,跟暴食无关。这世上好吃的美食太多,若是一天漏了不吃,我总觉得遗憾呢。」
魏老爷点点头。「能吃就是福,可惜夫人若是瘦了些,定是倾城佳人呢。」
「是魏老爷谬赞了。」山风满面通红,尴尬到底了。
「是不是美人都是小事,身体健康才重要。」公孙显闲聊道。
「哈哈,这几年老夫几乎不涉江湖,但多少也听说云家庄有个少年英雄,想不到这个少年英雄年纪轻轻,择妻竟不论美丑。想当年,老夫娶妻非得娶个大美人才甘心,可今天呢?她老了丑了,我也老了。」魏老爷看向延寿,再道:「如果老夫再小个三十岁,定想看看公孙小姐的相貌。」
「可惜魏老爷生不逢时,要白这面纱,不想在外头取下,省得招惹麻烦。」延寿微微笑道。
她话才说完,就听见「喀」的一声,傅玉叫道:「打开了打开了!」
傅棋面色不豫地拿了过来,扁盒里果然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公孙显取出后只翻了第一页,立即合上。
「是名单吗?」傅玉心跳加快。
公孙显点头,道:「去取笔砚来。除了公孙要白外,谁也不准看。」
傅棋瞠目,道:「为什么……」
「想保命就不准看。」
傅棋脸色沉下,盯着公孙显道:
「公孙先生,你这是怀疑我们会传出去?还是怀疑在场的人里有血鹰暗桩?」
「公孙并无此意。这是不是血鹰名单还有待确定,但你们敢说,你们看了后,走出这扇门,瞧见名单上的人,脸色不会古怪?不会一时脱口而出?」黑眸变得深沉冷厉。「血鹰虽然杀人,但也不会无故屠杀,即使在场真有血鹰的人也或者隔墙有耳,在看见你们未碰到这名单后,自然不会伤你们。」
傅玉吞了吞口水,一一扫过魏老爷、山风跟延寿,结巴道:
「公孙先生说得极是。但我想,应该没有卧底的细作,隔墙有耳倒是有可能。」语毕,取过笔砚后摊在桌面后,拉着傅棋退离三步远的距离外。
「有劳你了。」公孙显将薄册递给延寿。
山风看着那薄薄的册子,突地伸手想抢过来,但公孙显动作极快,手腕一翻,紧紧扣住她的皓腕,制住她任何可能的举动,接着,薄册落入了延寿的手里。
从头到尾,山风就在他的右侧,不到半臂距离,只有延寿目睹她抢册的一幕。
延寿看了公孙显一眼,抿嘴笑道:
「你们这样看着我,倒让我紧张了。」语毕,慢慢翻开薄册。
薄册约有十来页,她翻得速度较常人快上许多,但还不及一目十行的功夫,令在场的人深深觉得谣言的夸大。等她合上册时,山风已经吃完一块红豆糕了。
公孙显见她已默背完了,遂道:「请试默吧。」
「好啊,显儿想我默第几页呢?」
傅棋脱口说道:「就第七页好了。」
延寿一连默写了好几个名字才停下,吹干墨迹。
「公孙先生,我可不怕血鹰找我麻烦,我来对!」傅棋冲动道。
公孙显看着他,沉默地翻开第七页,傅棋默记了几个名字,与延寿刚写的姓名相对半天,才道:「一字不差,连顺序也一样。」
公孙显取出火折子,直接烧了延寿记下的人名,再一并烧掉薄册,直到烧为灰烬,不留任何蛛丝马迹后,才沉目扫过傅棋跟傅玉,严厉道:
「从现在开始,这盒子就在我身上,与魏家无关,懂吗?」
傅棋二人点头。
延寿的脸色有些发白,双手也开始发抖。「我想,我先回房好了。」
「这是当然。傅玉,你送要白回去休息吧。」
傅玉领命,小心翼翼地护送出门。
「魏老爷,晚点公孙还有事请教,但最迟傍晚一定走。」
魏老爷苦笑:「就算公孙先生住上个二、三日,老夫也不敢多言……但你愿意提早走,老夫感激不尽。」
「这也不算什么。魏老爷如今不算江湖人,还愿意将这扁盒交给云家庄,实见魏老爷依旧如当年铁拐魏林一样,为正道行正义之事。」公孙显淡笑道。
这句话为魏林留下十足面子,但两人心知肚明,魏林选择将它交给云家庄,是看中云家庄百年来不偏不倚,从不贪及江湖利益,如果交给其他江湖人,难保魏府一家平安。何况,宁愿交给公孙显而不交给春香公子傅临春,一来是公孙显功夫高超;二来是公孙显血统并非完全正派,若要私下说项,成功的机会也大了些。
「傅棋,你去准备马车,下午就守在那,不准外人接近。」
「等等,既然夫人爱吃点心,我吩咐厨房多做几道,让夫人在路上带着吃吧。」魏老爷讨好道。
「多谢魏老爷美意。」公孙显婉拒:「车里多的是内人爱吃的点心,再添下去,可就要浪费了。傅棋,还不快去?」
傅棋迟疑一下,点头离去。
魏林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留下的只有公孙显的妻子,硬着头皮道:
「公孙先生可会将此事记载下来?」
「魏老爷请放心,这事将收入汲古阁第二道门后,只允数字公子进入,不会有外人看见。」见魏老爷欲言又止,他又道:「但这毕竟涉及魏府一家老小安危,我不会让公子在册里提及魏府只字片语,也不行暗示之语。」
魏老爷闻言,大喜笑道:
「多谢公孙先生了,它日如有老夫帮忙的地方,但说无妨。」
公孙显微地颌首,拉着山风要走出书房。
魏老爷又叫住他,道:
「公孙先生,你可会瞧不起魏某?」
山风一怔,抬眼瞄向公孙显。他回头看了魏老爷一眼,静静说道:
「魏老爷所作所为都是为一家大小,公孙自认如果遇上相同的事,定会先保自家亲人,公孙又怎会瞧不起魏老爷呢?」
一回到客房,山风便把门窗全打开,一回身正要问清楚,哪知他已半褪外衫坐在床缘,两人四目交集,她圆脸泛红,把视线调开。
嗯,她觉得窗外景色也不错啊……
「山风,你开窗做什么?」
「唔,也没有。」怕他着凉,她只好合上门窗,咕哝道:「小时候,五叔不是教过咱们,要防隔墙有耳的方法,就是把门窗打开,谁要进来院子一目了然。」
公孙显凝视她一会儿,嘴角若隐若现的扬起。「我还记得。不过他忘了告诉你,若是有人躲在屋顶偷听,那该如何是好?」
这话是在取笑她,她还听得出来。她恨恨瞪他一眼,恼声道:
「我孩子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算你倒楣了。」
「山风,你过来。」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你过来』,这话我常听,明明是我年纪长些,辈份也高些,但总要听着你的话。」虽然在抱怨,还是走到他的面前。
他眉头轻拢,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是你相公,你自然该听我的。」顿了下。「以后别在外头提什么辈份的事了。」
她随口应了声。相公大如天,她当然知道,从她嫁了之后,她就发现,她的相公理所当然放弃了侄子之名,彻底实行相公权利,不像以前任她耍赖撒娇。
她内心正腹诽着呢,突地感觉腰间被他的双臂抱住,而后他微微施力,逼得她往前两步,完全陷进他的怀里。
她站得笔直,他抬眼看她,道:
「要让人听不见秘密,还有个方法,我教你,你弯下身来。」
她一时掩下住好奇,弯着身与他平视。
他的脸庞抹着倦意,但黑眸燃着高温,轻轻压下她后脑勺,在她耳畔轻声道:
「山风,你道咱们这样说话,有人听得见么?」
她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他的声量极轻,她没有仔细聆听是听不清楚的,但他几乎是咬着她耳朵说话,这又让她怀疑他居心叵测。
「魏府不管谁给你食物,都别碰。」
她心下一凛,听出他言下慎重之意。
「我们在明敌在暗,魏府至今无事,不表示无人在暗处监视。如果真如我与春香所料,血鹰是朝廷某名高官饲养的组织,那么绝对得高估对方势力。」公孙显发觉她浑身僵硬,淡声道:「我说过,魏林想保住一家老小,这无可厚非,我要是遇见相同的事,首要便是保住我的妻小,多余的事我顾不了,魏林得自求多福了。」
她垂下视线,低声问道:「我都有些迷糊了,你到底安排了什么?」
「我只安排一个诱饵,魏林之事跟你的出现,在我意料之外。」他静静地说。
那就是,只有延寿才是他安排的。她跟铁拐魏林都打坏他的计画吗?
「一开始,你就要延寿出现在江湖城,让天下江湖人都知道她出现,是不?」
「我本意确实如此。哪知傅棋先一步找到她了……」语毕,他微有沉思。
「延寿她……真能过目不忘?」
「她确实过目不忘,但那是长年练来的,三刻钟内不默下,她定忘掉五成,一日再不默下,她只能详记一成。」
所以刚才延寿才找借口匆匆离去吗?这对延寿来说太危险,没有一定的交情或者爱慕,是无法付出这么多的吧?山风默然不语。
「她身为诱饵,随时有危险,你别跟她太靠近,除非我不在场,你才能跟她求助。我妻子的真正身份,除了三叔跟春香外,没有其他人知道,你也暂时别告诉她。」
这话听起来真冷漠,当延寿是工具似的一样利用,她听了百味杂陈,不知该喜该忧,难道在他眼里,真的只有她吗?心口有点甜又有点酸涩。
「山风,现在咱们已经进了一大步,有名单又有公孙要白,也许下一刻就是你的解药,你该感到高兴才对。」
「嗯……」她轻轻应着。
他目光一厉,忽道:
「如果你出岛,是为了以身引血鹰,同归于尽,那你可以停止这个想法了。你要敢破坏我的计画,我绝不原谅你。」声音虽轻,却是十足的警告。
她心头一跳,没想到他竟然看穿她的心思。她只是想,拖了这么多年,没有结果,不如由她牺牲,反正她也不想撑了……难道她就这么藏不住心事吗?
「山风?」声音更为严厉。
「真的……会有解药吗?」她嗫嚅着,不敢看他。
「这是当然。」他斩钉截铁道:「若没有解药,我何苦布局这么多年?」
她低低应了一声,小小的希望在圆脸萌芽。「如果有解药……如果有解药……」那该多美好啊!她的未来可以继续跟他交融在一块,如果有解药的话……
见她拾回一点信心了,他柔声道:「想休息一会儿吗?」
她摇摇头,微笑道:「现在还不到中午呢,我不困。」
「那好,我有些累了,你别离开我。」他在她耳畔轻呵着气。
「你快睡吧,我就坐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你不必担心我。」她本要站直,后而发现他竟然开始吻着她的耳轮。
她面色淡酡。「显儿,你不是要睡了吗?」
「嗯。」
还是吻着她的耳朵。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耳畔的热气蔓延至侧颈,她有点恼他老是趁其不备,于是轻轻俯前,用力咬了一口他的耳轮。
他显然怔住了。过一会儿才让她退离自己的怀抱。他瞅着她,摸着自己的左耳,年轻的脸庞抹上真心俊朗的笑意。
「你咬得真狠,我当你是想咬下我的耳朵泄恨。」
她满面通红,不敢抬头了。
他又是微微一笑,拉过她空着的小胖手,这才躺下。「你有事叫我一声。」
「好。」她坐在床缘,舔舔唇道:「那个……你、你觉得延寿如何?」这话很杀风景,她知道。
本要闭目的公孙显忽地一张,注视着她。
「我、我是说,延寿真是漂亮。我也是个姑娘家,一见她的眼儿,我也会脸红心跳。」
公孙显脸色一沉,冷声道:「也不过是一双招魂的媚珠子,你脸红心跳什么?」语毕,闭目养神,不再搭理她。
有必要这么气吗?她连话都还没说完呢。她沉默一阵,也不敢乱动,就这样发呆似的看着他的睡颜。
当然,还是要一口接着一口塞食物……嘴里不知在吃什么,毫无味道,能看看心爱的男人当佐料也是不错。
心爱的男人啊……她偷偷傻笑,她很难得看着他入睡呢。往日他在岛上时,怕她药物服久无效伤身,都是点她睡穴作为一日结束。
她想半夜醒来看看他的睡颜都不成。
现在,她可以看个过瘾,等将来……如果她不幸薄命,至少还有个美好回忆。
至于延寿对他的情意,就暂时让她视若无睹吧。
第五章
他已经待在延寿房里一刻钟了。
江湖儿女本不拘小节,又确认是姑侄关系,所以……
她当然很明白显儿在延寿房里做什么,也很信任他目前一心只在血鹰上头,对延寿还不怎么有兴趣。只是……
「都一刻钟了,是吧?」同房的傅玉道。
「嗯。」她心不在焉,坐在窗槛上面向房内,看着自己裙绎下轻踢着的双足。
「都已经确定是姑侄,江湖儿女也不拘小节,但是不是待得稍微久了点?」
「会吗?」她不在意地应着。现在他们在做什么呢?
他允诺傍晚出发,为的就是让延寿在第一时间内默写名单,现在快傍晚了,他转醒后,硬是留下她,自己去延寿房里。
显儿要的只有那份名单,那现在延寿是在用什么眼光望着他呢?迷恋的,还是心酸的?
一只手突地偷袭她两块糕点,她惊吓回神,立即抬头叫道:
「还给我!」
傅玉舔舔手指,笑道:
「味道挺甜的。九师妹,你成天吃吃吃,偶尔也要跟人分享一下嘛。」
她瞪着篮子里最后两块糕点。从来没人跟她抢食物,在岛上谁都知道她以此维生,即使吃到哭出来,她还是必须吃,显儿很少跟她共食一篮的食物,怕她临时出意外,少了几口就等于少掉一条命。
她紧张地跳下地,结巴道:「我、我回马车那拿!」
「咦,干嘛?你少吃点会怎样?」傅玉瞪着她。
「我一定要回去拿!」她脸色开始发白,转身往门外走。
「好好,我帮你拿我帮你拿!」傅玉一头雾水,但还是推着她回房。「你就在这里等我,要有事喊一声,公孙先生就在隔壁院子。」
她迟疑一下,点头。见他要出门了,连忙道:「拿两篮,两篮好了!」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张口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叹了口气,道:
「好。」
她有点发抖,死命抱着那小篮子,双脚有些站不稳,但还是焦虑地来回走着。
她就讨厌这样就讨厌这样!她怕得这样吃一辈子,更怕有一天她食物没了的恐惧感,显儿没有明言,但她很清楚他不愿她出岛,就是怕外头意外太多,永远不知道明天她会不会连一口食物都吃不到。
剩下两块,她珍惜点吃……也不能吃太小口,喂不了她肚里的虫子。忽地,她想起上午延寿带了一篮点心上书房,但回来时是两手空空的……
魏府的食物不能碰,更显得车里的食物弥足珍贵,傅棋守在那里等着出发,现在仔细想想,车里的食物应该可以再撑个几天,但如果临时出意外,食物不足呢?
她愈想愈害怕,决定回书房找那篮食物。她速去速返,一篮食物都不要浪费,才是保命之道。
现在她非得保住命不可,显儿已经拿到名单,她有机会跟平常人一样活下去,所以,现在她得好好保住自己。
她几乎是奔到书房的。
书房内无人,她边吃最后的糕点,边四处寻找,桌下也没有,椅下也没有,她确定延寿忙着记名单,忘了拿篮子出去。那会在哪呢?
她紧张兮兮地找了一会儿,终于看见篮子的巾角,她一喜,忙爬到角落的矮柜后,果然不知是谁踢到篮子,篮子便滚到这里,里头的糕点散了一地。
还好,当初她买时,显儿让店家两块一份用油纸包着,她连忙一一拾起,率先拆开一份,塞进嘴里就吃。
还在轻颤的手指这才稳了下来。
忽然间,门「喀」的一声,有人进来了。
她面色一窘,不知道该不该起身打招呼。她躲在人家书房里吃东西,真有点丢脸……还是,等来人走后,她再赶紧离去吧。
「……应该还有。」
来人不止一人,因为有人开口了,其声音低微异样,像是刻意改变语气,她一愣,只觉这声音有点耳熟……
她是过目不忘,但听力则是一般,如果可以让她看见那人的身影,她多半可以认出来是谁的。真是奇了,她认识的人并不多啊!
她小心探头,从矮柜边冒出一双眼,只见有两名蒙面黑衣人在寻找什么。
「……我确实看见……魏林从这拿……公孙显得到的名单,不算重要,我自会对付……」
这身影……这身影……
是他!
他在这里做什么?像个小偷一样在魏府书房!
「找到了……那姓齐的书信正是这封……」另一耳生的蒙面男子一喜。两人凑在一块迅速读着书信上的文字。
「奇了……怎么只是普通书信?」耳熟的声音疑惑着。
「会不会是那姓齐的临死前,将两份名单分送两人?我在这里三年多,很清楚铁拐魏林胆小怕事,却又处事谨慎的个性,这次如果不是他找来公孙显,我还真看不出他竟藏着名单。」语气有点咬牙切齿。
「铁拐魏林确实胆小怕事,趁着公孙显路过此地,将他请了来,就是要不动声色地把这大麻烦托给公孙显,他若有两份名单,应该一块递交才是……」话还没说完,轻微的滚动声勾起他们的注意。
那耳熟的黑衣人循声看去,瞧见一粒饱满的芝麻球从矮柜那里滚了过来,滚啊滚的,仿佛滚了一辈子,终于停在他的面前。
他伸手拾起,然后慢慢抬起一双俊目,看向躲在矮柜后的山风。
此刻她脸色惊惧,几乎是像软绵绵的白糖球。第一次看见她,他不明白公孙显的择妻标准,但铁拐魏林的老眼看见他所看不到的事实。
汲古阁后的天仙画像是死的,他们所找到的公孙要白则让那幅画的艳美活了起来,即使蒙着面,但那双勾魂媚眼如画中人一样,让他们脸红心跳起来。
而公孙显之妻,如蒙尘珍珠,再瘦一些,就是货真价实的似水美人,只是……这样的美色,他几乎不曾在年长姑娘身上见到……啊,是了,因为那些薄面美人如朝露,少年皆因身弱而逝,不见白头,正是老天爷心怜,留下她们最美的一刻。
而公孙显之妻,则是个例外。
山风见他直勾勾地瞪着自己,心一颤,立即缩回矮柜。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她浑身发抖,拚命吃著害人命的芝麻球。她该不该出去,该不该?还是、还是她要呼救?
她再怎么求救,书房离延寿那儿有一段距离,显儿再怎么功夫高强,也是听不见的。
一道冰冷的视线蓦然由上落下,淋在她的头顶上,她僵直无比,不敢抬头。
她根本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却感受到有人正站在矮柜后看着她。
恐惧之中,她瞄到身边地上的影子。
影子有她,还有另一个人的,离她非常的近。那影子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如果不注意,几乎要以为那只是像人形的某个摆设而已。
他、他到底想怎样?
她听到了这么多不该听的事,还有命在吗?
仿佛呼应她内心的疑问,她看见那影子徐缓地抽出腰间软剑,高高举起来。
她用力地闭上眼。
算了算了,就这样死吧,好过她毒发而死!
不不,现在她不想死!她还有美梦,就快找到解药了,那时她可以活下去,可以跟显儿一块,跟他生儿育女,跟他一块归隐,跟他一块白头相见,她还不想死!
「嗤。」低微的笑声,刺耳地划破她紧绷的恐惧。
那笑声似是不屑,又寒凉如冰。
接着,门轻轻地合上了。
她以为自己听错,强迫地张开眼,瞄向身边的影子。
影子只剩一个,一个正在发抖的圆影子,是她自己。
她傻眼半天,而后不受控制地软摊在柜旁。
一抹圆脸,全是冷汗。为什么他会放过她?因为他蒙着面,不怕她认出他来?还是他认为她不足为虑?
她一时不解,只能盯着自己紧抱的篮子。连生死瞬间,她还是不忘往嘴里塞东西,她真是怕死到连自己都羞愧了。
难怪他不下手,他觉得她是个废物,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吧。
房内有些热了,她记得黄昏时阵阵大风,吹得她都冷了,书房怎会热成这样?
她双腿还有些虚软,只得扶着矮柜起身,一回头,随即呆住。
她想,她知道为什么他不一剑杀了她了。
橘红色的火焰,从易燃的书籍、桌巾开始烧起,当她发现时,已经烧了大半,她直觉奔向房门,却发现门把一阵高温,怎么推也推不开来!
她呆了呆,看见地上门缝钻进一丝黑烟,下面镂空的门板已有着火的迹象,而且迅速往上窜烧。
她吓得退后几步,踩到刚才他们看的书信。她蹲下拾起读着信,这封信是齐大人写给魏老爷的,写得十分隐晦,说是有重要证物可以证明凶嫌……
「好烫!」她连忙松开篮子,看见火苗窜上她的篮底。她顾不得疼痛,用手拍着篮底,里头油纸包着的糕点全散了出来,她手忙脚乱地捡起放进怀里,能捡多少是多少,嘴里鼓满糕点,有点噎,但顾不了了。
眼角瞥到丢在地上的书信也遭火苗侵蚀,她愣了愣,看见那信纸忽然出现密密麻麻的小楷字来。
才这么一眼,她发现信中有异,尽是人名,要踩灭火苗,哪知薄纸烧得透快,一眨眼就烧成灰烬。
「……救命……」她低低叫着,而后大声喊着:「救命救命!显儿!显儿!」她用尽全身力量大叫着,随即喉口呛住,拚命咳着。
火花溅上她的外衫,她惊跳地扯下来,怀里的食物又散了一地。
「显儿!显儿……」热气熏上她的圆脸,她赶紧蹲下再捡起没着火的油纸包,眼前有些昏、有些雾气。「显儿……」
一次喊得比一次还小声,不时咳着,浓烟让她喉口像火烧的,火势愈来愈大,她最后只能抱着保命的糕点,缩在角落的柜壁上。
「显儿……我在这里……」她小声喊着,眼泪掉了出来。
她想,她以后不必再害怕食物够不够吃了,也不用烦恼她在死前要不要凑合延寿跟显儿了。如果她走了,显儿还年轻,理应再娶的,但她又自私,多希望他能一直记着她,现在可好,什么也不必烦了……
「等等……」还不行,她至少得帮上显儿一个忙。云家庄已经有血鹰的人渗入,即使不为她的解药,也要铲除血鹰,否则难保哪日不会危害她心爱的人。
她视线模糊,扣着柜上不知什么东西,正要藉力起来,去寻找能留字的笔砚,哪知她才起身,就随着柜子的倾斜,整个人狼狈斜扑上去。
她太重了,所以连柜子都被压倒了吗?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接着,她想起柜后头是墙壁,除非是纸糊的,不然她再胖也不可能压垮墙的。
迎面扑来的凉气,让她本能地深深吸气,而后猛咳起来。她发现眼前一片尽黑,直觉回头一看,她的下半身还在书房内,火苗快要烧到她的裙绎。
她迅速爬进疑似密道的地方,内心还有点茫然。刚才,她也看见那两个蒙面人在这附近找书信,怎么就不见他们寻到这密道?
倏地,她脑海浮现魏老爷颇有重量的虎躯……该不是她的重量救了她一命吧?
这密道不知通往哪儿?但有命就好!她吃力地爬起来,摸黑往前走。
「咚」的一声,她撞上墙。
这一次,她紧紧守住她宝贵的食物,宁愿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要再丢掉一包食物了。等她出去后,把她看见的另一份名单背给显儿,一定大有帮助,说不得能早日拿到解药……这次能够死里逃生,老天爷是眷顾她的,她的梦还没有碎。
思及此,她定定神,回头看看那仿若隔世的火场,然后摸着墙,低低咳着,顺着路慢慢地往前走去。
密这是弯弯曲曲的,中途还有岔路。
她记住分岔口,选择其中一条往外走。如果这是魏老爷的逃生之路,她得说,这个魏老爷真是下了重重设计,先是重量够才能开密道,密道内又有岔路,即使敌人来寻也能拖住一时半刻。
她走了一阵,忽见前头有月光,不由得心跳加快。
她有点开心,明亮的月光仿佛暗示她的未来,只要有解药、只要有解药,就算短几年寿命都无所谓,不不,她还想活久一点,她比显儿大两岁,如果她再短命几年,搞不好显儿五十几,她就走了,那多亏啊……再多一点点就好……
前头已经脱离密道,借着光她看见密道的尾端是假山内壁,一出去,就是魏府的院子。
她才来到假山内侧,正要出去,一个耳熟的声音令她毛骨悚然,立时止步。
「……公孙显进去救人了,可能救得了吗?这火势可大了。」耳熟的声音近在咫尺,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轻轻跨了半步,从假山后探出一双眼。
随即屏息。
有必要这么有缘吗?那黑衣人已换上平日穿的衣服,就站在假山面前,正背对着她,距离近到她可以细看他衣袖的绣工。
她立时捣住口鼻,强压住喉口涌上的咳声。
她该不该回去走另一条岔路?
正这么想的时候,她又看见这人像是下意识地抚着上臂的某个地方,问道:
「下半年的解药你拿了吗?」
「拿了。」这是在书房内另一名黑衣人的声音。
「是吗?这次出来,正逢平宁大会,屠大人也会到场,我本想暗自去领解药的,没想到会遇上公孙要白……这次,我定会带回她请功的。」语气略带异样,似乎希望借着这次机会,能换得多份解药。
她听见「解药」二字时,欣喜若狂,这表示世上真的有解药!血鹰下了毒,就一定有解药!她可以熬,只要有解药,再熬一、两年都不是问题!
「公孙要白看起来没事,想必当年混进云家庄的画师来不及在她身上烙画。真是可惜了,要不,要带走她太容易,只要她不想死,一定会一块走。」
那耳熟的人浅笑:
「如果她真中了血鹰,一年内没有拿到解药,之后,就算解药到手,也无法控制她体内的虫子,等同无效了。但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中血鹰者未有解药,不及一年即死,哪有例外?」说到这里,语调似有悲凉。「咱们下场不也如此?年年有解药,却是治标不治本,一辈子都得靠它活命。公孙要白运气好,当年来不及在她身上植入血鹰,但从明年起,她就会跟咱们一样,一生一世离不开它了。」
假山外头一阵闷人的沉寂。
那耳熟声音又道:「差不多了,我功夫没公孙显好,离书房又远,这时算来是应该发现火灾了。你这暗桩继续待在魏府,等朝中大人通知吧。」
不知过了多久,山风才被阵阵冷风惊醒,她茫然若失地环顾四周,终于回到现实来。
「不能从这里出去,他会知道的。」她起身往回走,又撞上石墙,本想摸着墙走去另一条岔路,哪知等了半天,她的手竟然没有反应。
她低头看着紧抱食物的双手,有点迷惑,试了好几次手臂才伸出来,摸上冰凉的石壁。
怀里的食物掉在地上,她又看了半天,才讶一声,自言自语道:
「不行,会被发现的。」她一一捡起后,有些恍惚地走回密道。
黑漆漆地,路好短,一会儿她就回到岔路口。得选择另一条,她告诉自己,然后下意识地往另一条通路而去。
黑暗暗,就这样一直走着,没人发现,似乎也不错……
才走几步,她就听见有人喊道:
「山风!」
她转身循声看去,只知那声音来自书房密道的方向,但实在太黑了,她看不见来人是谁。
「山风!」
迎面有风,随即她被人狠狠抱住。熟悉的气味逐渐渗进她的鼻间、她的五脏六腑里,让她想起人生里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原来,她真的有过最快乐的日子。
「你没事么?」
她仰头朝他灿烂笑道:
「我没事。你怎么也进密道了……你来救我吗?那多危险啊。」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在远方响起,但她想,可能是在密道里讲话的关系。她见他没有回答,又安抚地笑道:
「我真的没事,幸亏魏老爷有设密道,不然我一定死在里头。」她想了想,又笑着:「但你真的不该进来救我,我离开书房前,那里几乎烧个尽光了。」
她看不见他,却觉得他一双漂亮的眼睛一直望着她。
「你怎么了?」
「山风,你浑身湿透了。」那声音,极其轻微,怕吓碎了她似的。
她噫了一声,摸摸自己的颈子,讶道:
「真的耶。」她有点不在意,偎进他的怀里,笑槽槽地:「大概是刚才我在书房被吓坏了。」忽然间,她无法满足这样偎着他,干脆任着满怀食物落地,用力抱住他的身躯。
「山风!」
她不肯放手,闭着眼甜甜笑道:
「显儿显儿,我好爱你,我好爱你,我这辈子没这么爱过一个男人,我想每天抱着你每天想着你……」愈说愈轻声,整个人逐渐往下滑去。
公孙显动作极快,托住她的腰身,踢起刚掉落的糕点,就往她嘴里塞去。
她也不拒绝,忙着狼吞虎咽,直到腹部没那么痛的时候,才抱怨道:
「有沙子。」
「山风,到底出了什么事?」深沉的声音,在密道里显得格外沙哑。
「没事……」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显儿,你叫我一声要白,好不好?一声就好。」
他凝视她一会儿,轻轻环住她的身子,而后猛地用力抱紧,不理她是否被勒得疼了。
「要白,你的路,我一直在走,如果你放弃了,那就是否决我过去的努力!」他在她耳畔咬牙说着,声量极轻,却是十足的戾气。
她轻笑:「我知道。现在咱们进一大步了,只要有名单,就有希望;只要有解药,我就不用再过这种日子。我很期待,真的。咱们快点出去吧,要不,延寿他们会担心的。」
公孙显细细审视着她的面容,最后,他抹去她脸上的污渍,脱下外衣让她穿着,代她拿起剩下的食物,拉着她朝其中一条岔路走。
「不,我想走另一条。」她轻声着。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地走进她选择的岔路。
「是谁放的火?」他问。
「我不知道。」她道:「我回书房拿点心,突然有两个黑衣人进来,他们在找某样东西,后来就发现我了。」
「你看不出是谁么?」
不知为何,她觉得显儿的声音有些冷意。他对她说话,向来不是这语气的。
「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看不出来。他们本来要杀我的,后来决定放火……」她再补充一次,笑道:「幸亏我跟魏老爷一样圆,不然肯定是逃不了的。」
前头隐约有摇曳火光,显然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我进书房前,魏林提到这密道,若你还活着,就从密道出来。」他淡声道。
她好奇问:「如果我已经被烧死了呢?」
他顿时停步,转身面对她。
他们已经接近出口,火光照亮了他的俊脸,她惊愕地发现他左颊上有点烧伤,一身衣衫也是狼狈不堪,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男衫,衣角竟是烧掉了一部份。她自密道逃生时,火势猛大,几乎把书房烧掉大半,他一进来,要面对多大的火难?
突然间,她瞥见他拉着她的手背有些泛红,甚至起泡,她吓得要抽手,他却紧把着不放。
「显儿,你的手……」那握着她的掌心好像有点凹凸不平,有些湿滑。她喉口想要滚出声音,却发现涌上来的是层层的酸涩。
「如果你被烧死了,如果你被烧死了……」他沉着声,静静地说道:「这问题,我永远不答你。」
第六章
离开魏府已经是半夜的事了。
书房起火跟那两个黑衣人的事,当然是她这个当事者一一翔实回答,不管回答魏老爷、延寿,或者傅玉、傅棋的,一律都是公孙显所听到的答复。
魏老爷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到底在找什么?我府里还会有什么?」
山风偏头想了下,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连魏老爷都不知情的东西,也或许东西根本不在您身上,才索性一把火烧了书房,不留任何证据。」
傅棋点头。「这倒是有可能。名单已在公孙小姐心里,我们也已经安排好,只要我们离开魏府,就会传出名单落在公孙先生身上,而后直奔平宁城。」
傅玉道:「公孙先生,还是咱们兵分二路?看看是我或傅棋先秘密送公孙小姐跟九师妹回庄吧。」
傅棋沉吟道:「这倒是。毕竟,如果名单属实,在到达平宁城之前,血鹰定会以先生为目标,到时我们可顾不了公孙小姐了。」
自始至终,山风总觉得她相公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不,一块走。」公孙显声如清冽,也毫不考虑。「天罡派已经知道公孙要白出现了,你们能确定血鹰放弃十三年前的行动吗?」冷寒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埋头啃吃的胖姑娘身上,接着,他语气略沉:「只要人在我眼前,我就有法子护住她。」
胖胖的山风,手上一顿,而后继续吃着。
她跟延寿共坐在马车内,傅棋挂起车灯充当车夫,公孙显跟傅玉则各骑着马跟着车尾。
马车里,延寿看着她半天,柔声开口:「你要不要睡了?」
山风笑道:「我还不困。你要睡可以先睡。」
「嗯……」温柔的眸子带点异样。「如果我在车内睡了,你也跟着睡了……我想,显儿会不太高兴吧。」
山风愣了愣,又笑:「是吗?」
「你不问为什么吗?」
「是因为……」山风寻思一阵,随口道:「可能是因为两个人睡在车里,太挤了吧。我睡时,不太作梦也不太翻身,不会惊动你的。」
「不作梦?」
山风微微一笑,道:
「是啊,我也觉得好奇怪。我不作梦的,眼睛一闭就睡着,时候到了就转醒,有时候想想也算是件好事,让我先习惯这样的感觉,以后就……」她及时住口。
「就什么?」延寿皱起眉头。
山风扮个鬼脸,没再说下去,掀开车帘,对着公孙显喊道:
「显……」虽然时常喊溜嘴,但记得时还是要改口的:「显郎,」她声音充满笑意。「显郎,我还不困,跟你共乘一匹好不好?」她回头对着延寿笑道:「姐姐,你可以先睡,我不打扰你了。」
延寿被她这声「姐姐」吓到了,直觉道:「我也不困……」
公孙显已策马到车尾,一把托过她的腰身,让她侧坐在他的前面,同时接过延寿递出的食物篮跟斗篷。
猩红的斗篷完全罩住她的头身,正好让她躲在里头吃东西也没人会看见。
她从缝里看去,正好瞧见延寿还在盯着这方向。
眼不见为净,她将脸再侧些,避开延寿的眼神。至少,现在名目上她还是他老婆,借一下胸膛应该不为过。
「你还不睡么?」
枕下的胸膛有些震动,她笑眯眯听着他稳定的心跳,道:
「显儿,今晚我想试试能不能作梦。」
「……」公孙显本要答她太危险。但自她从火场逃生后,情绪似乎有异,他遂道:「好。今晚不点穴不服药,你自然睡。快睡着时,暗示我一声,我来喂你。」
她闻言点头,嘴角含着笑。
「你想作什么梦?」他又问。
她想了下,道:「作一个……云家庄的梦。」
「你很快就能回庄了。」他声量低微,像怕惊动她一样。
「唔,是啊,我近乡情怯嘛。」她没抬头,闭眼吃着毫无味道的点心。「我想梦到三叔、傅哥哥,我想看看我房前那株红梅还在不在?我还想梦见我在庄里的房间,我记得那天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在床柱子上划了一笔,是我十二岁时的身高,不知道磨损了没有?」
「你的房间,没有变动,一点地方都没变。」
她闻言,笑出声。「真好。」顿了下,她又笑:「真希望我有机会能再看见。」她有点困了。
「山风。」
「嗯?」他的心跳真的是催眠最佳利器呢。
「那间房里,有一个秘密。」
她发呆一阵,勉强回神,抬起脸,对住他俯下的视线。他的黑眸总是深得令她留恋,每次对上他的眼,她总是骄傲地想着:这是她的显儿,这是她的显儿。
「秘密?」很重大的秘密吗?
他神色平静,但嘴角轻轻掀起,柔声说道:
「如果你想知道,就得回到庄里,回到那间房里才看得见。」
她张口欲言,而后有点迷惑,疑声道:
「到底是什么秘密?为什么现在不能说给我听?」
「说了有什么意义?你得看到才有意义。」
一间房里,会有他什么秘密?总不可能私藏女人吧?还是里头藏着谁的尸体?她愈想愈紧张,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答案来。
「等到庄里后,你自然明白。」他有意无意强调着这句话。
她咬咬唇,重新枕回他的胸前。「跟我有关吗?」
「跟我有关。」
「跟你?你在里头藏了什么?武功秘笈?春宫书册?还是你在那屋里藏着女人衣物,方便你男扮女装?」
「你想得太离谱了。」他仿佛在笑,掌心轻轻捣住她的双眼。「不是藏。你可以慢慢想,但我想你不会猜出来的。」
他愈这么说,她就愈是想猜出来。不是藏,跟他有关?那到底是什么?
遮在她眼上的右手,是他没受伤的那只,带着温凉的体温。她内心好奇,又有点想睡,真是可恶,竟让她这样分神!
她神智有些迷糊,每次一停下吃食的东西要入睡,腹部就开始痛起,惊得她又清醒过来。
就这样来回几次,她隐隐察觉他又要点她穴了。这人,老是在骗她,她想,就算哪天他得知世上没有解药可以解她的毒,他也会骗她:药,一定有。然后耗尽他的一生来为她寻药吧。
现在,她什么也不想了,只想,作一次梦,一次就好。
她的身子缩了缩,他以为她冷,硬将斗篷盖得她密密实实的,连点缝也不留。
他俯下头,靠近她的头顶低声说:
「山风,睡个好觉,一切有我。」
是啊,正因为有他,她才害怕……她紧紧偎着他,任着他点她睡穴。
立时,她进入意识顿灭的天地里。
天色微亮,当她恢复意识时,直觉摸向身上的背包。
自从在魏府里差点为掉落的食物而丧命,延寿就送给她一个斜带小包,一次能放三块糕,让她危急时可以救命。
当她吃下第一口时,忽觉有人以袍袖遮住她的脸,她愣了下,张开眼,低头看见长裙上尽是鲜血。
她转头看见她的丈夫正勾住她的腰身,右手执着长剑,剑上也是沾着血。
「傅玉!」
「没问题!」傅玉急叫。
她还来不及说话,就见她的相公托住她的腰一转,让她飞进傅玉的怀里。
延寿立刻拿过篮子,奔到她的身边,道:
「山风,你受惊了。」
山风一时呆住,瞪着公孙显一身黑衫,执剑杀人。
「哼,都是一些小贼!」傅玉不屑道:「也不看看他们想招惹的是谁!」
一个、两个、三个……简直是杀人如麻,不对,是……山风傻眼,无法移开视线。「为、为什么他、他下手……这么歹毒?」他的招式阴狠偏邪,完全不像她曾看过他练的功夫。
傅棋上前一脸疑惑。「夫人不知公孙先生练的功夫吗?他功夫奇邪,讲究轻巧致命,这全是他娘亲传授的。」
大嫂传授的?大嫂离岛两年的原因就是为他?她当时还为此烦恼一阵,以为大哥跟大嫂要仳离了。
「公孙先生走的是旁门走道,听说极损经脉呢。」傅玉叹道。
这就是他功夫奇高,年仅二十三就能成为一流高手的原因?因为他不打底功,不走扎实的纯阳内路!
她瞪着他杀了最后一个人,轻而易举的。难怪这几天遇城镇不停,夜宿野外,他当时说了句:入城镇太麻烦。
原来是这个原因。
在城镇里杀人,太麻烦。
她傻傻地看着他拭去剑身上的血色后,往她走来。
他的眼目带冷,落在她的脸上,然后依着她的视线往他自己的袍袖看去。
是方才他替她挡住飞溅的血。
「只是不入流的贼人。」他答。
「……喔……」
公孙显又看她一眼,道:
「你们准备准备,城门一开,我们直接进城。我去换件衣物。」语毕,他回马车取了换洗的衣衫,便往林子里去。
傅玉、傅棋回神,忙着准备上路。
延寿蹲在她身边,轻声说:
「山风,这几天晚上你睡得熟,都没让人惊动,这一次来的人多了,便让你看见了,其实……这在江湖很常见的,你也别怕。」
「我没怕,我只是吓了一跳。」山风看看自己裙上也有血,连忙爬起来,对延寿道:「我也去换裙子。」
延寿点点头,帮她拿了件新裙,顺便在她背包里再补足干粮。
她有点跌撞地追进林子里,看见他正背着自己脱下长衫。
她放慢脚步,抿起嘴,走到他的身后,哑声问:
「这几天到晚上都是这样吗?」
「嗯。」他头也不回。
她沉默一会儿,又道:「是血鹰的人吗?」
「不是。」他换上新的长衫,系上腰带后,才转身面对她,状似不经心道:「我不会滥杀无辜。来的人,有的贪慕公孙要白,有的想要素讨血鹰名单为家人复仇,我杀的不是这两种人。刚才那些人都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人,他们要血鹰名单藉此谋利害人,他们的人品都详细记载在汲古阁里的书册里,你要不信,等你回庄后,我可以一一拿给你对照。」
「虽然你常骗我,但我还是信你。」她有点恼他平静的语气,却又忍不住问道:「我记得你当年习武,跟傅哥哥是同一门纯阳内路的。」
「他心思清明,是那路的天才。」他也坦白。「我心眼多,习另一派路的更好,也更快些。」
她咬咬唇。「傅玉说,你因此损及经脉。」
「那是大部份人以为,并不代表我确实如此。山风,你吓到了么?」
她当然吓到了啊。就算他没说,她也知道他不扎实一步一步学习的原因啊!
「显儿,你这样……不是让我一直欠你吗?」
「那你就还我啊。」公孙显等着她抬头,直勾勾地望入她的眼,深沉地说:「你就用你下半辈子还我啊。」
她肺里的空气几乎没了,被迫必须用力吸气,她眼眶微红,闷不吭声地咬着点心,试了几次才忍住给他承诺的冲动,道:
「我裙上沾血了,你替我遮一下,我换个裙子。」
她走到他的背后,解下腰带,更换衣裙。他没有转身,就那么背着她站着。
冷风一直吹,她打了个冷颤,连忙贴近他的背。
「你换好了吗?」
「嗯。」
他点头,还是没回头,大步往马车方向走,但他斜跨一步,落在她的左侧,挡住大部份的冷风。
傅玉正收拾车里滚出的食物,傅棋充当车夫,延寿则在车边等着。
公孙显自车里取出斗篷,正要递给山风,山风看了延寿一眼,垂着视线吞吞吐吐道:
「姐姐也很冷吧。」
公孙显死盯着她。
「唔……」山风接过斗篷,硬是塞进僵直的延寿怀里。「我先上马车,里头比较暖和。」语毕,要狼狈地爬上车里。
身后,有入托住她的腰身,让她一举上了马车。她要爬进里头些,哪知好心托她上车的人,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害得她差点倒进他的怀里。
「山风……」她身后的男人,冷声道:「你想推我走,也要看我允不允。」
她含糊地说:「我没有……」不敢往后看。
手臂一凉,发现他竟拉开她的衣袖。臂上顿时剧痛,她惨叫出声。
「公孙显,你做什么你!」延寿叫道。
傅棋傅玉循声回头,面露骇然。
公孙显正狠狠咬住山风的臂肉。
一排齿印混着血迹,就这样烙在她的臂上,她痛得掉出眼泪,他连看她也不看一眼,便把她推进车里头。
他抹去嘴角的鲜血,冷声道:
「准备出发。今天初三,正好赶上平宁大会。入了城,直接上闻人庄。」顿了下,没等到傅棋的回应。「傅棋?」
傅棋回神,连忙点头。「没问题。」忍不住偷瞄一眼山风。好惨!
延寿赶紧上了马车,轻轻托住山风那只被咬得狠毒的藕臂。
「我帮你上药吧?」真狠,真狠。她站得近,亲眼目睹公孙显口下多不留情。
「不用了。」山风答道,语气有些发颤,臂伤痛得她眼泪狂流,但她一点也不怪他,真的。
「咬得这么深,会留伤疤的。」驾车的傅棋撩开车帘,瞄一眼伤口,低声道。
「不碍事,留了伤疤,也好。」她忽然笑出声。「至少,我心甘情愿留住这样的伤疤。」留住它,就想到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
这就是显儿的用意吧,只是,他咬得她好痛好痛,她怀疑他是故意让她感受这程度的疼痛。
延寿还是取来干净的白布,想为她包扎,山风腼腆地笑了笑,迅速将衣袖拉好,遮住那还流血的伤口。
「真的没有关系。」她嘿嘿傻笑两声。「大部份的人没办法选择留在身上的印记,但这齿痕,我可以选择要不要留下。」她笑得有点开心,也有点傻气。
「夫人,这样子一来,你可不方便提笔写字了。」傅棋说道。这几天她在马车上,无聊时就边吃边在傅玉给她的空白册子里写字。
他瞄过一眼,她那页写的是天罡派掌门寿诞的盛况,写得密密麻麻的,他非常想告诉她,如果一件小寿诞得用好几页来形容,那汲古阁早就该扩建了。
思及此,他又看见在前方领路的公孙显,随意说道:
「这次入平宁城,把名单交给闻人庄主之后,我们应该就会打道回府了。云家庄虽在江湖占有一席之地,但此事如果真跟朝廷有关,那还是不要多生事端的好,默默的做,默默的离去。公孙小姐,你心里那名单还记得周全吧?」
「这是当然。」延寿答道。
「七师兄。」山风忽然道。
「夫人请吩咐。」
「麻烦你帮我拿那本册子好吗?」
那册子,放在靠近车前的食篮堆上,离傅棋近些。除了她外,没人去碰过,傅棋分一半心神,伸手勾过那册子。
她笑着去接,但右臂那齿痕作怪,让她痛得松手。
册子落了地。
傅棋微笑地去捡,直觉瞄了眼摊开的那一页。
而后,他缓缓抬起俊目望着她。
她回望着他。
「夫人,册子可别乱丢,很麻烦的。」他语气如常。
「我知道。」她笑眯了眼。
第七章
八月初三,平宁城平宁大会,公孙显亲呈血鹰名单,盟主闻人收之。当天,闻人庄遭人放毒,庄内伤亡惨重,名单被夺。当日傍晚,公孙显之姑要白、七公子傅棋失踪。初四,尸身寻获。
朝官屠三珑曾为江湖人,后封武状元,自动请缨,接手调奋一血鹰之事。至此之后,不论朝野,皆有人陆续死于血鹰之毒,死后肚破肠流,尸身腐烂沾毒。
七年后,血鹰之名,渐淡。
屠三珑功不可没。
江湖大事记 春香公子
平宁城 闻人庄
「事情好像挺麻烦的。」傅玉自门外进来,瞧见傅棋悠闲地啃着瓜子。
「怎么了?你偷看到什么了?」傅棋笑问。
「谁说我是偷看?」傅玉叹口气:「原来这次平宁大会,有朝廷命官来了。」
「朝廷命官?咱们跟朝廷命官向来是表面三分礼,私下各走各道,每年举办的平宁大会,都是以武林盟主为首,商讨江湖一年大事,这干朝廷命官什么事?」问归问,傅棋却没有多大惊讶。
「还不是血鹰杀官员的事。原来不只咱们这样认为,连朝中都有人怀疑血鹰的头儿是朝廷同僚,所以京官千里来了。」傅玉喝了口水。「公孙小姐呢?」
傅棋闲闲道:「在隔壁房默着名单呢。是哪位官员来闻人庄的?」
「说别的你可能不认识,但这个你一定认识。你可记得二十几年前朝廷选拔的最后一任武状元屠三珑?」
「记得。」傅棋微笑道。
「就是他。以武状元之身入朝,干了二十几年的文官,也够闷了。他还算有点良心,愿意为江湖出一份力,揪出血鹰之首。七师兄,你不知道刚才我在门外看,公孙先生拿出扁盒时,在场有好几个人脸色微变呢。」
傅棋哼笑:「这些人真不会作戏,看来十有五六都是中了血鹰毒的人。」
「七师兄……你瞧,山风是不是有点古怪?每回她睡觉都得靠公孙显点穴,她不像贪嘴的人却又不停的吃。上回在魏林府里,我抢了她两块糕,她紧张个半死。」
「是吗?」
傅玉看他一眼。「七师兄,你……」
「嗯?」
「你看起来非常愉快。」
傅棋摸上脸,笑道:「我不就是这样吗?天生开朗是我的本性啊。」
「上回在魏林府里,我帮山风回车里拿篮子,你不在,照理你该在那里守着马车,防人下手的,你去哪了?」
傅棋笑道:「我是去上茅厕了吧。对了,我去看看夫人吧。」
「我跟你一块去吧。」傅玉道。
傅棋点点头,来到门口时,他忽然说道:
「对了,你可知为何公孙小姐在默名单,公孙显却不在场?」
「自然是公孙显要引开旁人的注意力了。现在由他亲呈名单给盟主,没人会想到真正名单还在公孙小姐脑子里呢。」
「错。」傅棋笑道:「公孙显独留公孙要白一人,正是个诱饵!本来我也没想透,但现在还不算晚,这一路上公孙显等的就是血鹰上门抢人!」
「咦!」傅玉骇然:「七师兄,你说的可是真的?这不是在害公孙要白吗?」
傅棋耸肩。「公孙显的算盘是打错了。那份名单只是混在市井江湖中的人名,不算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公孙山风那册子里的官员名单,不,应该叫她公孙要白才对。」他头也不回,叹道:「老八,其实在云家庄十年,我真是喜欢这样的生活,真的,如果她没让我瞧见那册子,我想,我还是能拖一日是一日,可惜,真是可惜,失礼了,老八,以后……各自为主,你保重了。」语毕,突出重击。
傅玉一脸错愕,缓缓滑落倒地。
傅棋头也不回地拢门离去。
闻人庄的庄园平静如昔,前头还在聚会。还聚什么会呢?市井江湖的名单确实是真,里头也有他的真名,但,出来混江湖的谁肯用真名?要一一对出来,那耗费的时间可不是用几天来算的。
反倒是公孙山风册里那份官员名单。朝官不比江湖人,人名皆属实,一经公开,那非得掀起大浪来,到时真出了事,他连解药都拿不到了。
只是,他不懂公孙显是云家庄人,这么执着血鹰做什么?只要公孙山风永远不揭其名,谁会知道她是过目不忘的公孙要白?
有什么自他脑中一闪而逝,他一时抓不稳,但他一点也不烦心。
忽地,迎面有人走来。此人是陌生的,外貌约是三十出头,一双眸内敛稳重似比外貌年龄还要老熟,经过他时,他闻到淡淡的药味。
「兄台!」傅棋忽然叫住他。「你是闻人庄里的人?」
那男子回头看他,微微一笑:「七公子,你要找闻人盟主吗?」
「你识得我?」他眯眼。
「云家庄数字公子谁人不识,今早你一进庄时,大伙都是看见的。」
「你是闻人庄的药师?」
那男子微微点头,气质颇为出众。
傅棋见他底盘不算高手,稍卸心防,再问:「公孙先生呢?」
「尚在前厅。」
「闻人盟主呢?」
「前厅还在开会呢,七公子怎会不知?」
傅棋点点头。「我明白了……公孙夫人被安置在哪个庭院?」一入庄,公孙显便将她安置到偏远楼院,真是保护得够彻底了。
那男子闻言,道:「七公子要找公孙夫人?」
「嗯,我有事要找她,你引路吧。」
那男子迟疑地点头,便转了个方向,带他往另一偏僻处走去。
傅棋走在他身侧三步,打量着他,又问:
「你身上药味颇重,想必长年浸在药物里吧?」
「是啊,我是药师,唯一专长就是药物,以前,我常照顾兄弟们的身子,可惜,现在我唯一想救的,却一直救不了。」
傅棋皱眉。「你药理若是不佳,自然救不了人。」
「我长年学医,还是比不过一个老神医,我确实药理不佳。本来这次我偕同岛上兄弟前来,就是想赌上最后一个法子救我侄女,不料,她的相公竟然有可能找到解药,这让我们欣喜若狂,她这十几年来过得不快乐,我们这些叔伯自然也不好过……七公子,云家庄数字公子再不才,也不会为虎作伥,你再不住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傅棋本是愈听愈诡异,听到最后一句,他脸色遽变,不花时间质问此人,先下手为强,袖中闪光一现,似是没入对方的心肺。
他看着那人倒地不起,撩过衣角奔进院子里。
公孙山风正坐在亭子里,提笔写着字,瞧见是他,微笑道:
「你来啦。」
傅棋沉默地看着她,同时搜寻四周。静悄悄地,连个人影都没有……公孙显极端保护他的妻子,怎会连个人都没有?
「公孙要白,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讶了声,笑道:「我被你认出来了吗?我不想怎么样,只想趁着我还活着,把你这个暗桩自云家庄里拔除而已。」
傅棋眯眼,冷笑:「哼,带你回去复命后,我也不能再回云家庄了。你当山风当得好好的,偏要在我面前露馅,好,就带你回去让你尝尝我受过的苦,从此咱们是同一船上的人,谁也别想离开血鹰!」
「唔,我早就离不开了。」她笑道,又重复一次:「我早就离不开了。」
傅棋微愕,但身后细响,让他不及深思,一转身――
「屠大人!」他脱口惊喊,看着屠三珑带着随身护卫入院。
屠三珑年约五十,但外型约莫三十出头而已,他一身文人锦服,行路有风,一进院先是看见傅棋,再移向亭子里的山风。
「是姑娘找我吗?」屠三珑打量她。
「正是小女子。」山风笑容可掬,也没起身行礼,合上册子,捧着食篮吃着她的保命食物。「大人已来,那就是看见我写的条子,上头的人名大人一定很熟。」
屠三珑微笑:「是很熟。」他完全没有设防的打算,径自入亭落座。「我过来时,假称我舟车劳顿,先回房休息会儿,闻人不迫跟云家庄的公孙显没察觉异样。姑娘可满意吗?」
「满意满意。」
「好了,姑娘,敢问你是哪位?」
「我复姓公孙,」山风还是笑盈盈着。「本名要白,我大哥见我薄命,便为我取了延寿小名。」
屠三珑一顿,诧异地打量她。「你就是公孙要白?公孙云的义妹?」
「正是。大人跟我大哥相识吗?」
「当年闲云之名,谁不识得?」屠三珑又恢复可亲的笑容。「你找我,到底想做什么呢?你大可把名单呈了上去啊。」
「其实一开始我不知道找谁,别说京师路途漫漫,连入了皇城,要见到京官也是不容易,我一介小女子能做什么呢?正好,您来闻人庄,我这才有了眉目,不然,我还想,要引傅棋出面抢我真是不容易呢。」她冲傅棋笑笑。
「在魏林书房里,我蒙着面你怎么认得出?」傅棋沉声问。
山风苦笑。「你忘了我过目不忘吗?」
傅棋冷声道:「那么,我早该在那一次就亲手杀了你。」
屠三珑摆了摆手,示意傅棋住口。他专注地盯着山风,问道:
「姑娘不把官员名单交给公孙显,是怕牵连他吧。我也是名单上的一名,为何你还要交给我呢?」
「我大哥曾说,武状元屠三珑出名的不是功夫好,而是高洁的心志。江湖本都是些随心而为,不受束缚的人,偏偏出了个屠三珑,心甘情愿入朝为官,系起江湖与朝廷的和平。」
屠三珑沉默一会儿,笑道:「闲云如此看重,屠某倒是负疚在心了。既然如此,我也不瞒姑娘了。」他卷起衣袖,有块血红的老鹰展翅在他的臂肘上。
「我也有啊。」山风言笑晏晏。「不过恕我不便给大人看。十二岁那年始,我便有了这不想要的烙记。」她下意识摸着右臂的齿痕。
傅棋瞪着她,脱口:「不可能!绝不可能!如果你真烙了这老鹰,没有解药万万不可能活到现在……」他瞪着她还在吃食,脑中蓦然想起傅玉说起她的古怪。
屠三珑平静的眼眸抹过激动。「姑娘如何解毒的?」
「当年老神医试过各种方法,最后改变我的体质,以每日食不停,喂养腹中虫子。我一清醒它便醒而讨食,我一入眠它也跟着睡眠,我一死它便破体而出。」
屠三珑猛然起身,厉声问:「神医呢?就只有这种方法吗?」
傅棋也一脸震惊。
「神医未试完全,便已仙逝。」山风淡淡答道:「我五叔自那时接手,可惜,至今毫无进展。」
屠三珑脸色一变,咬牙: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五叔正是前任五公子。前任五公子专才药理,奇智颇高,连他也没有进展……如果有解药,五公子能研究药方,依着多配几副吗?」
不止她一愣,连傅棋也是呆了呆,他期期艾艾地说道:
「屠大人,你这不是……」想背叛血鹰吗?
「你就没想过吗?每年定时领药听令,要你去做不甘愿的事。」屠三珑冷笑,话锋一转:「我原道云家庄公孙显承父之名,武艺必是超群,哪知前厅几个比试,竟小输本官,我正为闲云感到遗憾呢,不料,他竟能不动声色跟着我来,果然虎父无犬子。可别告诉我,连闲云都专程为姑娘回到江湖上呢。」
「家父不问世事多年,如果大人肯惠赐解药,让前任五公子研究药方,救回内人一命,公孙必感激不尽。」
山风猛地抬头,吓了一跳。
傅棋转身,面色亦是骇然。
蝴蝶拱门前,公孙显一身黑衣飘然,手执无鞘长剑,浑身戾气未收,显然方才杀气凛凛,一有差错便会出剑相搏。
屠三珑一怔,回头看看迅速垂下脸的山风。「姑娘是公孙显的妻子?」
「嗯。」她轻声应着。
「我与要白,并非亲姑侄,屠大人不必惊怪。」公孙显稳步走进院里,无视傅棋的存在,停在屠三珑的面前。
屠三珑微微笑道:「江湖人不拘细节,但贤侄也要小心有心人胡乱放话。」脸色一敛,道:「血鹰是个组织,人物遍及朝野,齐大人是血鹰里的人,他忍受多年,终于是忍不住了。贤侄,我此次前来,表面是奉血鹰之命,特来观望情势,实则想与盟主闻人暗地联合瓦解血鹰,但这事关重大,光是名单里就有一品官,这一折腾下来,恐怕几年也不止。」
公孙显毫不考虑道:
「大人如需云家庄,尽管吩咐。闻人庄也定会配合,务必铲除血鹰。」
「好,很好。那我更不能瞒你了,今年年初制药者病亡,照说应该有药方子,但药方子紧扣在首脑手里,要多拿实在不便。每年药包数量固定,每人一帖足撑半年,这一次我带了几包药来,就是分赐在我名下的人。」
公孙显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忽然间,屠三珑袍袖一挥,身后三名护卫立时毙命。
屠三珑掏出三包药来。「如此一来,这三包药无用,就请贤侄代为转交。不求真正解药,只求找出成份量数,依着仿调药包,让许多可怜人不再受到控制。如果还是不够……」他往傅棋看去。
傅棋面色如纸,连退三步。
公孙显竟不作声,无视傅棋的性命。
一声叹息忽地响起,清朗高声,自高处传来――
「三包已够,傅棋毕竟是云家庄之人,显儿,你未免太过狠辣,还请屠兄放他一命,让小弟带他回岛管教吧。」
屠三珑惊喜交集,抬眼往屋顶望去,屋顶无人,但――
「闲云,你果然出现了。」
「十多年不回中原,中原早已物是人非。舍妹离岛多日,小弟心有不安,便重回江湖,哪知遇上这事。屠兄若不嫌弃,可愿与小弟共饮一杯?五哥正在门外候着,屠兄若有药理之事,尽管详问。」
「这真是极好。」屠三珑收起山风那册子,道:「云家庄不涉入是正确的。姑娘,你最好也忘了你曾看过的名单。」
「我会忘的。」山风笑得很美丽,柔声道:「很快很快就会忘了。还请大人,务必一定要完成要白的心愿,让这世上再也没人受血鹰之害。」
屠三珑盯着她半天,又看见公孙显紧扣住那解药,仿佛怕一不注意,就会失去似的。
他迟疑一会儿,道:
「贤侄,这解药……只能应付每年定时服药的中毒者。」见公孙显猛然抬头瞪他,屋顶上也是静默一片。他叹息,不得不再说着:「就算是我,明年若无解药续命,侥幸活过一年,这解药对我也再无用处,依那老神医所为,应是冒着喂食姑娘腹中虫子的危险,让宿主与虫子共存,姑娘今年不小了,喂养十多年的虫子,其烈毒已非解药可以控制,只怕……药石罔效了。」
「嘿嘿。」一见他进房,她立时下床,面带孩子气的笑颜。
公孙显看她一眼,嘴角浅浅扬起,道:「我当你不回房了。」
「不会不会,晚上有点冷,我要再陪着大哥他们,那肯定会受风寒。」她扮个鬼脸,笑道:「不如回房抱暖炉。」
「你很冷吗?」指腹抚上她圆滚滚又有弹性的颊面。她的脸颊比他还暖呢,哪会冷?他也没戳破她的谎言,看她上了床,他也跟着上床放下床幔,道:「明天一早,我请五叔跟咱们回庄。」
「喔……」她一躺下就偎进他的怀里。「大哥他们来……你都知情?」
「嗯,一进闻人庄就知道了。」
他知道却没告诉她。什么也不肯告诉她。她有点恼他,却又生不了气。
「回庄之后,你要做什么?」她低声问着。
「我?自然是陪你一阵了。」
她眨眨眼,抬眼对上他深暗的俊眸。
「公孙显,你老是在骗我。你又要去寻解药了吗?」她蓦地闭上嘴,深吸口气,展开笑容:「成亲五年,前三年你留在岛上,但大半日子都跟着五叔,听到哪有解毒圣方你便寻去;后两年你回到云家庄,以先生之名奔走江湖,为的也还是治我身上的毒。你这样……我、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就好了,你不要再为我忙了。」
公孙显静静地抹去她的眼泪,淡声道:
「我心甘情愿,你嫌什么呢?」
「我才不是嫌呢。我只是想……想日子好好过,你别老忙着替我找药,哪怕你是好好过一个晚上都好。」顿了下,她含泪笑着,有点腼腆。「如果可以,我是说,今晚上,如果你有、有那个……兴趣,我们可以试……圆、圆……但得把烛火熄了,不准嫌我胖!」
他盯着她半天。
「嗤」的一声,烛火忽然灭了,房内沉进一片黑暗里。
她深吸口气,屏息以待。好,来吧!
他精实的身躯覆了上来,隔着薄薄的中衣,他偏凉的体温传了过来。
她是傻子,以前一直以为是他体质,现在才明白是他练功所致。
他吻着她的嘴,舌尖递过嚼烂的食物,她才一口吞下,他就加重了这个吻。
又深又重。
无法喘息。
她下意识抱住他的腰身,承受他的热情。她十二岁出事,今年二十五,她后半段的生命里与食为伍,断不了断不了,十二岁前正常人的生活她早忘光了,就连想跟心爱的男人正常的相吻,也只能偷偷幻想一下。
现在,她才算真正体会这种奇异的感觉。
她的身子微微拱起,本来抱住他腰身的十指控制不住地勒紧他的衣衫,痛到眼泪狂喷也要忍下去。
模糊的意识里,有人撬开她的嘴巴,塞进甜甜的东西来,她马上吞入腹中,现在连吃,她都是靠本能了。
淡凉的吻落在她的眼上。她吸吸鼻子,讨好再道:
「其实,不吻也行……咱们再试试。」
「要白,你想试试么?」黑暗里,他的声音好沙哑,却不是跟激情有关。
她点点头,开心笑道:「我们可以再试,只是你别笑我,若是在紧要关头,我还在吃,你也不能笑我丑的。」
她笑着伸出手,摸上他的脸庞。他右脸颊有轻微突起的伤疤,这是他为她受的火伤,就只为她只为她。
「会很疼吗?」她怜惜地问。
「没感觉。」他取过食物,一口一口喂她。
「才怪呢,你咬在我臂上的疼痛远不如灼伤的疼,我都疼得哇哇叫了,你会不疼吗?」继续摸着他的脸,虽然眼睛已经永远记住他的长相,但就是想摸着他。
「我真这么使劲的咬?」
「都留伤了还不算使劲吗?」
「留了才好,你才会时刻惦记着我。」他的声音极轻,竭力隐忍着什么。
「以后我不敢说,现在我是非常非常爱你呢,显儿。」摸着摸着,指腹停了下来。
他的脸……是湿的。
「显儿……我的眼泪,怎么落在你脸上了呢?」
「是啊。你的眼泪落在我脸上了。」他柔声道。
她嘴巴紧紧闭着,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真要眼泪鼻水齐流,难以抑住了。
他忽然想起身,她连忙用力抱紧他的腰身。
「我不重吗?」
「不重不重,我喜欢,我很喜欢的。」她笑眯眯地,泪珠不受控制地滑落。
他没有再说什么,就这么轻轻压在她的身上。
「要白,你真的想试么?」他又重复问了。
「想想想,相公你不嫌弃就好了。」
「不。」他淡淡笑道:「圆房这种事,要做也是可以,但现在总不是时候,得等你真正好了之后。」
她一愣。「我不可能好了。」他还在奢想什么?还没从梦中醒来吗?
他停顿稍久,才轻声道:
「这几年,我陆续送各式珍奇药材回岛上让五叔研究。先前,天罡派送我金绵绵,它的毒性跟血鹰很像,我本来没挂在心上,后来一想,就算跟血鹰无关,但既然是剧毒之物,总有相通之处,五叔也可加以研究。方才五叔找我谈过,金绵绵极为毒悍,至今世上未有解药,但它未必不能相克其它毒物。」
「你、你是说……」
「以毒攻毒。金绵绵与血鹰毒性相仿,但其毒远胜血鹰,你体内的血鹰养了十多年,不是傅棋他们的血鹰可以相比。如果你真想试……」
「我试我试我要试!」她脱口道。
他没有答话。
黑暗里一阵沉寂。
「你真这么累了么?」他声音粗哑,难掩语气里的疼痛。
「……显儿,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找上那个画师,我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幸福呢?我已经想象不出来了,我已经不知道普通生活要怎么过了,我在岛上,看着大哥跟各位叔叔们,他们随心所欲,肚子饿了才吃,要做什么便去做,要出岛就出岛,谁会阻拦?那是什么感觉呢?我竟然记不起那种感觉了。」顿了下,她的脸颊来回蹭着他的指腹,低声道:「有时候,我又想,该不该恨显儿呢?本来,我已经没有牵挂了,偏你来岛上,故意成为我的牵挂,我想日日夜夜都看着你,可是,我也日日夜夜想着,如果能一觉不醒,就好了,如果能一觉不醒,就好了。」突然间,她笑了下。「那天我在假山后听见傅棋说,根本没有我的解药时,我傻了,心里想着,原来都是梦,我作了这么多年的美梦,终于醒了,那显儿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做他才会抛弃那个永远不会成真的美梦呢?」
他沉默一阵,哑声道:
「五叔提议以毒攻毒时,说你这几年始终不快乐,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今天你瞒着我主动引来傅棋跟屠三珑就是一例,若是我扣着金绵绵不肯让你试,你迟早会发狂的……」到最后他咬牙咬得滋滋作响。「你要试便试吧!」
「显儿……」
他呼吸沉重,压抑着某种腔调,再道:「你生死都是公孙家的人。」
她闻言,猛眨回眼泪笑着。「那当然,我嫁人了嘛,以后我的牌位是要跟你放在一块的,不准让人抢我的位子……唔,等我们很老很老以后,老到你牙齿掉光光,还得背着我天天到屋外晒太阳。」
「好。」
她简直笑眯了眼,用下巴蹭着他的胸前,像满足的猫咪一样。
「还有,还有,以后你的小孩都由我来生。」
「好。」
「嗯……你最好吃胖点,才不会老是有人说我不配你。」
「你确定?」
「这……我想,我不是很喜欢魏老爷那样,大哥比魏老爷年纪小一点,但他外貌跟二十年前一样年轻好看,你还是跟你爹一样好了。」比较赏心悦目点。
「好。」
「还有啊,等我好了后,你总得偶尔听我几句,别老是欺压我。」
「我是你相公。」
她扁扁嘴。「显儿,我睡不着,咱们再聊聊,好不好?」
「好。」
「那个……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别当真。」她笑嘻嘻,语气带着难掩的认真。「只要一件事允我就好,以后不管你的小孩是谁生的,第一个……取名公孙白,好不好?」这样子一来,他看着小孩,偶尔会想起曾有个短命老婆,那也是很好的。
忽地,他有了动作。
她吓得连忙抱住他,不让他动作成真。
「不来不来了,我是说笑的,你别点我穴别点我穴。咱们再聊,再聊。」
「聊什么?」他平静地问。
「聊……聊,显儿,我有没有告诉你,你十七岁那年来岛上找我时,我想着,这是哪家俊秀的少年,让我脸红心跳的呢,根本没想到你会是那个小小的显儿。」
「没有,你没说过。」他轻声道。
「唉,你生得这么好,就这样被我独霸,我真是有些过意不去,大哥大嫂心里不知怪不怪我,公孙家到现在都还没后。」
「他们再生也是可以的。」他不是很在乎。
她愣了愣,脱口:「那不是老蚌生珠吗……没没没,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你别告诉大嫂!」她太对不起大嫂了!
「将来你七老八十还想有孩子,我也不拒绝。」
她噗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
「我才不想呢。」顿了顿,再重复:「我才不想呢。」手指摸到他的掌心,慢慢与他十指交缠,她傻气地微笑,柔声道:「那时,我要跟你在岛上享清福,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我要守着你,看着你、爱着你,不管你听不听得见我说话、看不看得见我的魂魄,我都会一直喊着你,等着你。就算你人生里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会忘了我,我也不会怪你,等我们再见面时,你就会想起我,我们再一块走。」扬起亮晶晶的眼眸望着他的方向,然后,慢慢地,她脸色变了,委屈地说道:「显儿,是我错了,别点我穴道,我们可以改聊别的……你作主就是了。」
一夜未眠,她精神出奇的好。
她的视线一直胶在不发一语的显儿脸上,不时地抚着他在她臂上留下的齿印。五叔说些什么,她全然记不住,只想一直一直看着他。
「山风?」前任五公子柔声叫着。
她回神,接过温酒的双手竟然有些发颤。
她傻笑:「我有点紧张……」又朝公孙显笑着,把一脸笑容送给他,让他记忆里留下她最好的一面。「显儿……」
「有什么事,等你好了再告诉我。」他语气平静道。
「……好。」她低低说着:「等我好了我再告诉你。」她的目光有些迷蒙,注意到他扣住桌缘的手劲有多强。
她抬头看了五叔一眼。前任五公子微地颔首,明白她未出口的心意。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即使她真出了什么事,有大哥跟几位叔叔在,多少能安抚显儿的,思及此,她又深吸口气,对着公孙显灿烂笑着:
「显儿,我喝了。」
公孙显目光不离她,没有答话。
她把食篮扔到地上,然后一饮而尽那杯温酒。眼角瞥到他动了动,她连忙道:
「我没事没事,只是有点呛。」
公孙显紧紧扣住她的手。
她心跳如鼓,直看着他。
「山风,」五叔的声音有些远:「我不在酒里下缓剂,怕金绵绵一入腹中便被血鹰食了,刚开始也许你会不舒服,但你忍一忍,能……能熬过一个时辰,再服一帖药,闲云跟屠三珑会以内力让你药效迅速散发,以保住你五脏六腑为主……」
她点点头,用力感觉一下。「我好像还没有什么感觉呢。」只是,五叔的声音有点模糊,让她听不真切。
「以后每隔一天,闲云、闻人庄主都会轮流助你,等到血鹰跟金绵绵两败皆亡,我会放药,让他们顺利自你体内排出。」
她还是只能点头。五叔说的,都是最美好的结局,不管是哪一个阶段出了差错,后面的都不必再做了,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想试一试。
她轻轻反握住公孙显的双手,朝他开心地笑着。
其实,她一直有句话想告诉他却又不敢。
她不想他做陈世美,就算她走了,也不想他去喜欢其他女人,可是,她更不想他过得太苦。自始至终,她只喜欢过一个男人,无法了解喜欢第二个、第三个男人需要花上多少时间,但至少想着她几年吧;至少,心里只有她几年吧,她真的想这么说,却忍着不敢说。
他会听着她的话,然后就这么孤独几年,那她罪过可大了……她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你为什么不说话?」公孙显忽地厉声问道。
她紧紧抿着嘴,握着他的双手一直在发抖。她好怕好怕……
一道血泉自她鼻间滑落,她用力抹去,眼睛还是盯着他,嘴角含着傻气的笑。
紧闭的嘴角无法挡住涌上的热流。她又开始用力抹着嘴角流出的红色鲜血。
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她听不见,好像有人在抓着她的肩,她也没有感觉,她直勾勾地望入她一辈子的显儿眼里。
他脸色遽变,她想要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会像平常服药后入睡那样,世界黑漆漆的,眼一闭,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所以,不要太难过了。
不要太难过了……
她想要这么说,嘴巴一张开,不受控制地喷了他一脸的血。
她浑身一软,往后倒去。好像有人抱住她了,是显儿吗?
十二岁那年她赌赢了,痛苦地活下来了;现在她赌输,未尝不是件好事,所以……
所以……
别舍不得她,别不甘心,她很高兴能有他相伴,能成为公孙家的人、成为他的妻子,就算再来一次,让她痛苦这么多年,她还是心甘情愿。
真的,就算再来一次,她还是心甘情愿。
第八章
十三年前
凄厉痛绝的叫声几乎响遍整座庄院。
「好痛,好痛,我的背好痛啊!」
门外的大小弟子不由得一脸痛缩,感同身受。虽然他们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但那叫声十分耳熟,正是公孙家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姐。
一刻钟前,三公子匆匆抱着衣衫凌乱的公孙要白进屋,随即春香公子傅临春以及庄内几位长者跟着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接着,不时传出公孙要白痛不欲生的哭喊。
明明是春香公子的生辰,但此刻似乎快变成她的死忌。在场的弟子不约而同看着地上那道一路拖拉入屋的血迹。
屋内,傅临春坐在床缘,压着她的身子,制止她每一次痛醒的哭叫。
「不痛不痛,要白,你挨了一掌,不碍事的。三叔已封住你的穴道,现在你不会有痛觉,一定是方才你太痛了,所以感觉还残留着。大夫马上来,你再忍忍。」
她泪流满面,侧趴在床上,黑发散乱落在枕上。
「显儿,我真的好痛……」她嘶哑地说,望着紧紧握住她手的男孩。
男孩的眼瞳深黑,透着一抹怒恨,喉口不停地滚动着,像是十分紧张愤怒。这是她侄子,一个她看不到长大的侄子,所以她老喜欢跟他闹、跟他撒娇,她不想长大,不想再过生日,可是她没有想到――
「我好痛……」她委屈地对着他哭诉:「好痛好痛……」
「我知道。」他沙哑道:「你细皮嫩肉,吃不了疼,再过一会儿,闭上眼,再一会儿就好,你就不痛了。」
不是不是,她真的很痛!她的背部火辣辣的,痛得连她五脏六腑都狠狠地拧起来,傅哥哥说她是痛感幻觉,不,明明不是的!她真的好痛――一股遽痛再度袭来,让她浑身犹如火烧,又如被啃食般,她本想闭嘴忍痛,哪知嘴巴不受束缚,尖叫出口的刹那,丹田处一股热气直涌而出,滚热的红血自她嘴里狂喷出来。
男孩脸色大变,还来不及说话,一人匆匆推门而入,叫道:
「不得了了!公子,我们刚将画师的尸身抬进厅里,发现他的手臂开始腐烂。」那名弟子指着右手肘下方,道:「约莫在这地方,有块像老鹰胎记腐烂了。」
傅临春闻言,立时脸白如纸,不理会在场都是男子,喝道:
「公孙,压住她!」
男孩用尽力气,抱住她瘦弱的身子,却不料看见傅临春一把扯下她的破衣,露出她雪白的背部。
屋里全是男人,就算都是叔伯辈的年龄,这也未免太过份了……男孩不及斥骂,就瞧见众人脸色一凛。
他顺着视线往下移,落在她背下那朵鲜红的老鹰上。
男孩无声无息地走进她的闺房里。
不出他意料的,她正虚弱地躺在床上,像个快坏掉的娃娃。仿佛察觉有人到来,她无力地掀了掀眼皮,一看是他,开心地笑道:
「显儿,你来看我啦!」
「嗯。」
她拍拍床缘。「你坐,我好寂寞呢。」
他依言坐在床缘,摸摸她的额面。她面白如雪,美丽的笑容随时会碎掉,她没有察觉,一径地笑道:
「傅哥哥说,过两天大哥跟大嫂就到庄了,到时咱们就能见到他们,我已经好久好久没瞧见他们了。」
「嗯。」
她扮个鬼脸,有点不高兴了。
「你话这么少,我有说跟没说一样。你不说话就走好了。」
「你要我说什么?」
「说……」她想了想,看见窗子外暗黑的颜色。「天黑了啊……」
「天黑了。」
她嘴角翘翘,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显儿,今天晚上陪姑姑睡,好不好?」
「男女授受不亲。」他道。
她抿着嘴看着池。
一直看一直看。
「男女授受不亲。」他坚持道。
再看再看再看。
「……」他沉默地上床,瞧见她眉开眼笑,同时也注意到她体力不支,整个身子已经无力自床上爬起了。
她笑眯眯地凑上来,抱住他的腰。「显儿,你真暖和。」
「……」他轻轻抚上她冰凉的脸颊。
「啊,真的好温暖。」她像猫咪一样闭上眼,娇娇地说:「如果你再大一点就好了,嘿嘿,再大一点,抱起来就过瘾了。」
「你在少女思春了。」他冷声道。
她立即张眼瞪着他。「谁在少女思春?我要思春,也不会思你,思傅哥哥还来得有乐趣点。」
「他有什么好?」
「好啊,傅哥哥比我高、比我大、比我壮、比我……一般女孩都会喜欢他吧。」她非常认真地说道。
他沉默一阵,代她补了一句:
「如果他在场,他还能为你挡……放手!」黑眸喷出火来。
她用力地捏着他的双颊,叫道:「你还说你还说,我最讨厌你说这种话了!」
「公孙要白,放手!」
她又捏了一阵,最后不是因为他的怒气而放手,实在是没力气了。她有点喘、有点晕了,但还是瞪着他说:
「三叔叔说,那个画师本来要掳的是我,从头到尾根本不干你的事,你只是不巧找到我,他想先除掉你,我一时傻帮你挡了,就这样而已,你内疚什么……别让我再说一次了,我一说就想起那时候,我……很怕的……」她余悸犹存,小脸埋进他的怀里,小小的身子开始发抖了。
男孩立即抱住她,又恼又气。
她说的没错,当时他是多余的,当那个画师将画交给他时,他双手接下,往要白看去,才看那么一眼,画师竟对他出手,要白不懂武,只能以身去挡,但那并不是她致命的伤害,而是她背后那只老鹰……
他这几年这么扎实的学武,却保护不了自己最看重的至亲,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画师在她背上画下致死的毒素,那他学这些正统的武学又有什么意义?
「显儿,」她天生娇滴滴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将来你打算生几个小孩?」
他一怔。
「我在问你话呢。」
「没想过。」
「也对,你这么小,怎么会想呢?」有点瞧不起的意味。接着,又有点讨好地说:「那等你将来娶老婆,打算生小孩了,如果要生两个,那你就生四个;你想要三个,就生六个,好不好?」
他眯起眼。「不好。」
她抬头,瞪着他。「为什么不好?你帮我生,有什么关系?这么小气,一点都不像你爹!」
「要生你自己生!」
她鼓起没有血色的双颊,很想拿出属于姑姑的威胁,但四肢无力,只能忍气吞声,嘀咕:「你这么小气,你的老婆可惨了。不知道将来你会怎么讨老婆?有没有人警告你老婆?」
「你不会自己看么?」
他一直反驳她不肯顺从她,让她蓦地火大起来,大声骂道:
「我不想自己看啊?我不想看啊?我想啊!很想的!可是你看,你看,我还有多少日子啊!你哄哄我会怎样啊?」
「你叫什么?你长命百岁……」这一次不叫她放手,直接紧扣住她捏他脸的双手。
互瞪。
瞪着瞪着,她眼泪就滚了出来。「你以为我不想啊……长命百岁呢,我可以活很老很老,老到能看见你孙子,老到看你掉牙齿……」她用力拿他衣衫擦泪,可是怎么擦也擦不完。「不要骗我了好不好,傅哥哥根本没有解药……没有解药……」
他一语不发,再度抱她入怀。
「显儿,显儿,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她哭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还想活下去……」
「你一定活得下去。」
「骗人。」她吸吸鼻子,抹掉眼泪,深吸口气,用力眨了眨眼,睡回床的内侧。「我有点冷,显儿。」
他马上帮她盖好被子,两人同盖一被,一块看着床顶。
过了一会儿,她说:
「显儿,以前我很怕短命,现在还是有点点的怕,可是我更怕的是另一件事,你答应我好不好?」
「你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无药可救,寄宿的虫子真的破体出来了,你不要看,那一定很丑很丑。」
他沉默着。
「然后,你改名叫公孙要白,假装我跟你活在一块,好不好?」
「都这时候了你还在胡说八道!」
她扁扁嘴。「我是认真的嘛……」而后叹息:「能活着,要我做什么都好。」
她能活着,要他做什么他都甘愿。他想着,却不想说出来。
「我有点累了……」
「累了就快点睡。」
「……显儿……」
「嗯?」
「我好想看你长大的样子喔,你怎么这么小?」她唉声叹气。「不然我每天帮你浇浇水,让你快快长大,让我看一眼你长大的样子也好。」
「你快睡吧。」不想理她这种疯言疯语。
「想想真心酸,从小到大没人抱过我,第一个抱起我的竟然是三叔叔,虽然他四十多看起来像二十几,但我还是有点失望,我一直幻想等我再大点,会有个俊俏少年抱起我耶。」
真的在思春了,懒得理她。男孩闭上眼。
终于,她安静下来了。
室内也跟着无声了。他还是习惯她吱吱喳喳说个没完,那让他觉得她还活着,还有命在。五叔擅医,也束手无策;傅临春虚长几岁,已接手庄内公子之名,连续动用关系请来的名医更没有本事治愈她,现在他只能等着爹娘回来了。
他年纪确实过小,连点势力都没有,只能掩饰满心的焦虑陪着她。人说,美人多薄命,他宁愿她丑点,成天吱吱喳喳的,就算让他听到抓狂他也心甘情愿。
不知过了多久,她动了一下,轻喊:「显儿?」
他回神,道:「我没睡着。」
「……我想睡了,你回去好不好?顺便,叫傅哥哥或者三叔叔快点来……」
男孩闻言,猛然看向她。她面色奇惨,眼里溢满恐惧,双手捣着嘴,鲜红刺眼的血成串从她指缝滑落,染红了温暖的棉被。
他迅速跳下床,头也不回地奔出去。
亲亲侄儿,姑姑目前一切安好,这里的老神医说世上没有他救不了的人,所以我很安心,只是,药好苦,真的好苦,老神医问我要命还是不苦,选一条,你知道我会选什么的。我在信中附上黄莲粉,显儿你要有良心的话,就混水喝下去后,眺望着远方的白云,我想,我就在那朵白云下面,也会一块陪你苦的。
姑姑要白
亲亲显儿,姑姑目前一切安好,你随信附来的糖,我已收到,虽然晚了半年。你的来信实在太简短,这里生活好苦,显儿,救救我,这种生活真不是人过的,老神医每天以真气助我抑毒,但我实在不愿意这样,你懂得的,我都要十五了,该发育的也发育了(如果你真的不明白,那上街多看成熟的姑娘两眼就明白了),还要被迫穿着肚兜,让老神医为我渡气,他已经七、八十岁了,但……算了,能活下去最重要吧,我还想看你娶妻生子呢。
显儿,你要看天边的白云喔,下次告诉我你看见的白云像什么?是鸟还是鱼?最近我一直看一直看,怎么看,都觉得它还是个云,奇怪,我的眼睛出问题了吗?鱼上哪儿了?鸟上哪了?
姑姑要白
显儿,听大哥说,你已被尊封先生之名,恭喜你,才十几岁就已经是云家庄的主子了。云家庄向来有两派,文为公子、武为先生,傅哥哥为春香公子当之无愧,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很想成为数字公子呢,可惜我是个女的,没有人会培养一个随时见阎王的女孩吧?今晚不知为何,我身心俱疲,老神医又试另一种方法抑毒,我看不见背后那只老鹰,所以无法得知成效如何。
告诉你一件事,我刚来岛上时,老神医的胡子长长,每次他走来走去,就像是自动的扫帚,把屋里清得干干净净……只是,这两年我不再觉得有趣,反而有点麻木了。据我猜测,可能是老神医开的药影响到我的知觉,虽然我很久没有吃药了。
另,嫂嫂在你那吗?这两年,不见嫂嫂影子,再这样下去,我怀疑显儿,你的父母,我的兄嫂,这两个人出了问题,你一定要关注。我很喜欢嫂嫂跟大哥,我想找到像嫂嫂或者大哥的人,能嫁给这样的人,就一定是我修来的福气。显儿,你说,我会有机会嫁人吗?
姑姑要白
显儿,你让我惊喜了!不到一个月便已收到你的信,还有你差人送来的腰牌,数字九呢,你打哪来的?你信里只写着「给你」两个字,什么都不明说,九公子一直是悬位,这真的是要给我的吗?我好开心,天天配着这块腰牌,虽然岛上没有多少人,但挂着它,幻想自己是数字公子也是好的。
姑姑要白
显儿,老神医仙逝了。
我想这个消息你迟早会知道,索性我就先坦白了。不过你别担心,上回我跟你提过老神医解毒的新方法,应该满有效果的,只是有点辛苦,而且最近我胖了,等你看见我时,一定一定吓一跳。我想,这辈子我与成亲无缘了,就让我这个很有可能孤独终老的姑姑来守护你吧。今年你也要十七了,再过两年应该要成亲才对,我是无法出岛了,到时你记得带你娘子过来探探姑姑哦。
嗯……如果我活不到那个时候,你照样带着妻小来忌拜,你放心,就算我躺在泥土里睡大觉,也会好好保佑你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娃儿到处爬。
姑姑要白
我娶你不是侄儿,公孙显
很高兴地拆信,然后瞠目结舌。
她翻翻信纸的背面,再放在火上热烤,烤完之后再对着天空看,这封信里没有暗藏玄机啊!
我娶你?她傻傻地看着上头的字。
这些年来,只要她写信寄去,显儿回信多半是寥寥片语,这封信确实很符合他的个性,字迹也相差无几。
他昏头了吗?是姑侄耶!她想了想,觉得有点好笑。她对显儿的印象,还是那个十岁的男孩,相貌非常像嫂嫂,实在无法想象嫂嫂变男人的样子。
这几年,他被尊为先生之名,年纪轻轻已有一番作为,他还记得她这个姑姑,算了不起了呢。
「我娶你?」她低声念着,忍不住开心笑了出来:「这小子才几岁,就想娶人?」真是……好可爱,也很窝心。
明天一早她来回信,她才不要嫁给一个小孩子呢。
外头天色暗暗,她一边吃着水果,一边倒水准备服药。
一颗药丸立即入睡,绝不会无端被惊醒。
她小心翼翼将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床侧茶几上,以手绢覆盖,接着,她盖好棉被,一口吞药,今晚准备作个好梦。
嗯……就想十岁的显儿好了。嘻,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想娶她?真是太讲义气了!
如果她有命活到他成亲生子,一定会把这件趣事告诉侄媳,让她好好喝干醋。
如果她还有命哪……
她真的好累好累,不想有命了。虽然她才十九,离七老八十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日子,但她已经不介意短命了,她以前很怕死,但现在……如果死亡是像她睡着一样,什么梦都做不到,那对她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
只是,她不敢告诉大哥他们。他们这几年一直为她奔波,明明都已经是退隐的人了,叔伯们还为她谋求生路。
这个生路,真的好苦!
现在,她只想一直一直睡下去,就用不着每天为活下去而战战兢兢了。
药效即生,她神智遽散,如同往常正要陷进无梦世界时,忽地有抹身影入眼。
等等,岛上有陌生人?
他走进她房里了!他想干什么?
等等,等等啊,再给她一点意识,至少让她问清楚――
她直接倒床不起。
再醒来时,已经是大白天了。
她下意识伸手探向茶几,但中途顿住。
如果……如果……
其实不是很可怕,反正,她也不知道能再撑多久,不如就这样睡着……忍忍再忍……五脏六腑开始催动,丹田凝聚热流,她吓了一跳,赶紧捻过一片瓜果塞进嘴里,狼狈吞下肚。
她没用真没用!这么害怕做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人家留取丹心照汗青,她就算留不住全尸,但好歹也不会再拖累大哥他们了,她真孬真孬!
她吸吸鼻子,听见脚步声自长廊而来。她抬脸,用泛红的眼眸迎接进屋的人。
然后僵住。
来者,是个少年。
一身镶着金线的黑衣,个头比她高上许多,气质偏冷,相貌有点眼熟,五官生得太好,是个俊俏儿郎耶……蓦地,她面容通红。
「你在发什么呆?」他忽地开口,迅速上前取过几上水果硬塞进她的嘴里。
她茫然但自动自发嚼着,忽然发现自己一身单薄的内衫,立即拉过被子遮掩。
「你你你……你是谁啊?」就算她有点胖儿,也不能这样贸然闯进一个大姑娘的闺房里吧。
他闻言,眼神古怪,端过果盘,就坐在她的床缘。
「你到底是谁?」昨晚,那抹人影好像是他。近日兄嫂叔伯都不在岛上,只有几个仆人照顾她,那些仆役都还活着吧?
那少年不发一语,又塞给她一片瓜果。
「其他人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都忙着呢。」他淡声道。
听起来不像有恶意,也跟大哥大嫂他们相识,这让她松口气。她在岛上这么久,相处的都是年纪至少大上两轮的「老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男孩呢。
咳咳,美丽的人儿被人欣赏是理所当然,她偷偷欣赏个过瘾,长这么大,真的没有跟俊美少年郎接触过耶。她圆脸有点发热,心跳莫名加速,虽然很失礼,但还是要继续吃着维生的食物。
「那个……请问,你是谁啊?」
「你认不出我?」他的语气遽冷,直勾勾地望着她。「我却认识你。」
这么俊俏的少年认识她,没理由她会忘记的。她想了一下,试探地问:
「你也认识公孙云,对吧?」
「嗯。」
第九章
午后的大雨哗啦啦地下着,她及时躲进瓜棚架下。幸亏岛上四季种着蔬果,就算她篮里的番麦吃完了,也可以随时摘下水果保命。
现在她有点气,也有点不知所措。她那个亲亲侄子,这半个月来就住在岛上,天天面对她……让她很心虚。
他好像真的想娶她耶。有没有搞错?明明是姑侄,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才十二岁,那时他十岁而已,不也是个小孩吗?
看看他现在的相貌,她深深体会岁月能彻底改变一个人……从小她就很喜欢漂亮的东西,小时候的公孙显,眉清目秀,但就是个孩子嘛;现在的公孙显,升等成俊俏郎君,虽然是个少年,但已经比她还高了。
她抚着双颊,有点懊恼自己不够坚持的小芳心。
「你躲雨不躲小心点?」身后传来冷淡的声音。
她吓一跳,连忙回身,正好瞧见他的外衣罩在她的头顶,扑鼻都是他的气息。
心口竟然在狂跳!
她跳什么跳什么?是侄子是侄子耶!不跳不跳!
「你、你怎么知道我躲在这儿?」
他低头数数她篮里的番麦,确定她够吃还有剩,才捡了条番麦,剥下外皮,简洁答她:「我功夫好。」
「才不呢,你功夫哪儿好?」他习的是正派内功,光是根基就打好几年了,他才十七岁能学到多少?
她见他咬了一口,开心笑道:
「好吃吧,这是傅哥哥寄来的,说是从西番带来的,没想到会试种成功呢。」
他沉默一阵,才道:「傅临春寄来的?」
「是啊,」她瞅他一眼。「你不知道吗?」想来,他也不是非常关心她嘛。
俊美的脸庞完全没有任何波动。半晌,他语气阴冷道:「傅临春不适合你。」
她一头雾水,一时答不上话来。过了会儿,她小心地问:
「你跟傅哥哥间有事?」
「没有。」
才怪,原来他会突然出现在岛上,是云家庄二位主子不合啊,他身为武先生,照说是庄里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哪来的空闲出中原,一待还是半个月以上的?
雨势斜打进棚里,她直觉退后,却撞上一堵温热的身躯,她脸微热,要离开点保持距离,却有人扣住她的肩,让她不得动弹。
她瞄着搁在她肩上男人的手……他一直没有抽手,就这样明目张胆压着她的肩,好歹她也是个姑娘家,他是把她当成姑姑还是不把她当女人看待,才这样随便?
虽然有点气闷,但她现在也不会多做什么奢想。如果有人走过这里,看见他俩在瓜棚下紧靠着躲雨,只怕也没有人会误会他们有什么暧昧吧。
一个玉树临风,前程似锦;一个却是……差太多了……
她默默吃着她的番麦,却是食不知味。傅家哥哥是有心人,怕她吃到乏味,专找些岛上难得一见的食物,可是他不知道她不怕食无味,也不怕一清醒就得吃,她只怕这样的日子没有期限,万一她七老八十了,没有牙齿了还得用这种方式活着,该怎么办?她一想到就害怕。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傅哥哥。」她直觉应道。
身后的男人又沉默了。
她只当他向来惜字如金,随口问着:「傅哥哥有意中人了吗?」
「不知道。」
在同间庄子里还能不知道,那这两人真的有问题了。等大哥回岛后,跟他提提好了,公孙与傅姓两家是世交,好像还没有过不合的情况发生呢。
「那像什么?」他突然问道。
她循着他的指点,看向天上的白云。她松口气:「雨要停了呢。」
「那像什么?」他重复一次。
「云啊,那不是白云吗?」她疑声道。还是他看见云上有仙子了?她等了等,见他没给真正答案,便道:「雨停了,我要回去了。你也要一块回屋里去吗?」
「嗯。」
唉,她宁愿自己回去。「那就一块回去。」
「好。」
他主动拿过她的食篮,只留下她正在吃的番麦。她有点愣住,接着她脚下虚空,眼前一花,她吓得惊叫出声,再一定神,发现自己被他打横抱起。
「你你你做什么你?」
他垂下漂亮的黑眼,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有水洼。我抱你回去。」
她瞪着他看。
他神色平静,目光须臾不离她,再道:
「现在,我比你高、比你壮,三叔抱得动你,我也能。」
她还是傻傻地看着他。
他深沉的黑眸带着天生的冷漠,跟那个十岁的显儿有点像,但他眼里多了那种让她不敢直视的奇异情感……又跟十岁的显儿不像了。
她转移视线不看他,当作不知自己满面通红,轻声说道:
「我不喜欢有人这样抱我。」
时间就好像僵在那里,他连动也不动,她又不敢再对上他的眼睛,只能内心咕哝:给你重给你重下去,看你能撑多久!
别再看她了!现在的她,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看什么看!重死你……不,是重垮你!
「你不喜欢这种抱法?」
「嗯。」她用力应声。
忽地,她天眩地转,原以为他放她落地了,哪知她的脚还是虚空着,定睛一看,她只能瞪着他的背,头重脚轻。
「你干嘛你?你放我下来,我头晕!」她轻捶他的背。哪有人这样的!
「我扛你回去。」
有没有搞错?没人这样对一个姑娘的!粗鲁!粗鲁!
「公孙显,你放我下来啦!」
他大步流星,无视她的抗议,就当扛米袋回屋去。
轻轻松松的。
一看见他进房,她呛了一声,立即把药丸吐出来。
差点,只差一点点就吞进去,然后一觉到天明了。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她没好气道。
「我来看你。」
白天看,晚上还看?她开始怀疑他准备当个阴魂不散的背后灵了。她有点委屈:「你看完了吧?可以出去了,我想睡了。」
他默不作声,坐在床缘。
「显儿,男女授受不亲。」她非常和气地说。天地简直变色了,现在的公孙显,把她吃得死死的,她也不过小时候小小的欺压他而已,有必要这样钉死她吗?
他闻言,忽然嗤笑一声。「要白,你这句话说得太晚了。」
他难得嘴角噙笑,让她再度看傻眼。真的是……赏心悦目到极点了。
「药吃多,对身子总是不好。」
「是,我知道。」但她不得不吃。
「每天晚上都服药,一觉到天亮吗?」
「嗯。」敢情他是来挑灯夜谈的?
「你服药入睡,外头就算天翻地覆,你也无法醒来,是吧?」
「是。」
「有人进房,你也醒不过来,我可有说错?」
「……是。」
「为什么不锁门?」
她低头啃着她记不住名的食物,好半天才闷声回答:
「岛上不会有外人。」这座岛是兄嫂的归隐之处,所雇的仆佣都经过筛选的,都不是外人。
他没有说话。
她盯着床缘一点,声量更轻了:
「不管有没有锁门,有心想进来的就算是破门而入,我也听不见的。」
他沉默一阵,再说话时,语气带点异样的柔和:
「你不必再害怕,我在岛上这些时日,就陪着你入睡好了。」
她抬头瞪着他。「你……陪我?」
「嗯。」他盯着她看。
她立即撇开视线,不敢再对上他的眼。他的意思是,她睡得像猪一样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就坐在床缘给她安全感?
「也可以这么说。」他非常清楚地回答。
她这才发现她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她满面羞红,摇头,道:
「我不习惯有人盯着我睡觉。你的心意我很感谢……」开玩笑,让她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他盯着看整晚,她才不要!
他手一挥,烛火顶时灭尽,房内迅速沉入黑暗里。
她哑口无言。
「你安心了么?」
今晚无月,房内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她根本看不见他了。迟疑一会儿,她朝他的方向摆摆手,试探问道:「我在做什么?」
「说话。」
她扮个可怕的鬼脸。「现在呢?」
「……在脱衣服睡觉吧。」他道。
她忍笑。「我都和衣而眠,不脱衣服的……你真的要守夜?」
「嗯。」
她笑眯眯地盖好被子,乖乖躺好,又往他那方向看一眼。
有他在,她可以安心睡觉,不用恐惧一醒来是不是还在原处,是不是已经发生什么事而自己完全睡过去。岛上的人,都是好人,但她心里总是会害怕……
棉被里的手指悄悄移到床边,轻触他的手。
有碰到就表示人在,人在她就安心。
「那我睡了喔。」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占他便宜。
「嗯。」
她干吞药丸,意识立灭的刹那,心情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显儿显儿……喊着他的名,心里好像有点甜滋滋的呢。
一觉清醒时,下意识摸索,碰到食盘,她胡乱拿了食物闭眼就吃。眼睛没张开,还真不知道在吃什么,只是这次食盘的位子不太一样,像放在床上似的。
她半掀了眼,瞧见她的亲亲侄儿双臂环胸,就半倚在床头上睡了。
她心一跳,不受控制地在他睡颜上留恋着,他还真的守在床边一夜呢。面颊热热的,她腼腆地撇开眼,又忍不住转回来时,瞧见他张眼对上她的目光。
「轰」的一声,她面红如血。她??道:「你醒啦。」
「嗯。」回应有些倦意。
「你……一定没睡好吧?」看他一脸疲倦也知道。
「嗯。」
她倒觉得她睡了好觉。有点内疚了。「那……你补眠好了。」
他盯着她半天,点头。「也好。」
她才要答话,忽见他朝她倒来,幸亏她眼明手快,及时捧起食盘,任他倒向她的大腿。
「……」她瞪着安枕在她腿上的男人。
还用问吗?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他竟然用这招……一报还一报,昨晚他守夜,现在轮到她报恩。她的显儿明明是一板一眼的小孩,何时学会这种招数的?
她吃着食物,见他还真这么理所当然枕在她腿上睡大觉,她只好拉过被子,轻轻盖在他身上。
反正她成天无事,就只会吃,陪着他也没有差。
她怔忡地望着他,非常小心地把玩他略淡的长发。如果、只是如果,没有十二岁那件事,现在她可能早夭了,也有可能还活着,有着能配得他的美貌。
他来,真正想求的是什么呢?
是十二岁的公孙要白,还是现在的公孙要白?
「英雄当与美人配……」她轻声对着沉睡的他喃道:「所以,我不配你,我当你姑姑,偶尔写信给你就好。」语毕,深吸口气,振作地面带笑容。眼睛有点雾雾的,没关系,用力眨一眨就好。
这一天,她看见了一幅画。
画里是一个有点圆的年轻姑娘,依稀可以窥见她眉目清美,她的眼儿弯弯,笑得十分开心,面露慧黠带点娇气,还有几分顽皮。
画的右上方,提了一段字,墨迹未干,显然作画的人还没有走远。
她轻声缓念着:「蕞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央……」她慢慢地蹲下,圆脸埋进画里。
所谓伊人,是指她吗?
十九岁的相貌,神色却是她十二岁的样子。现在的她,曾有的热情早就消失殆尽,再也回不去了。
腹部有些疼痛,她直觉要拿篮里的烧饼吃,临时又看见那被她弄皱的画像。
突然间,她丢了烧饼,踢开她食物的篮子,踩烂落在地上的烧饼,才踩两下,腹部开始遽痛,痛到她无力跌坐在地。
「要白……要白!你干什么你?」
有人硬是从她背后抱起她,她挣扎叫道:「你放开我!公孙显你放开我!」
「张开嘴!我叫你张开嘴!」
她撇开脸,避开嘴边的烧饼,紧紧合着嘴,就是不张开!死也不张开了!她感觉到自己被丢上床,正要踢他,他却压了上来,硬是撬开她的嘴!
「我叫你吃下去!」他怒声叫道。
她不吞不吞……
「吞下去!」
下颚被扣住得死紧,腹若火烧,烧得她好痛好痛,不吞不吞她死也不吞……眼泪滑落,她开始狼吞虎咽。
他见状,连忙递过小烧饼。
她抹去满脸的眼泪,低声说道:
「你别再压着我,我很难受。」
他死死地盯着她,没有起身的打算。
她终于耐不住,瞪向他,随即微怔。他苍白的脸庞全是汗水……她涩声道:
「你回去好不好?」
「你真这么讨厌我?」他的声音比平日还要沙哑。
「……你在岛上待了半年多了,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你真这么讨厌我?」
她有点气了,恼声喊道:
「我讨厌你喜欢我,我讨厌你每天帮我守夜,我讨厌你出现在这里,我讨厌你不去娶老婆在这里缠着我做什么?你回去你回去!」
「你不喜欢我么?」
她闻言,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道:
「显儿,你遮住我的眼睛好不好?」她要忙着吃东西,哪有空手呢。
他的掌心轻轻压住她的双眼。终于不用看他的眼了,他什么都好,就是老爱故意让他那双充满奇异感情的眼在她面前流动着。
他长得像嫂嫂,可是嫂嫂的眼睛没有他这么赤裸裸。
现在,就算她张着眼,眼前也是一片黑暗。她轻笑出声,摊软在床上道:
「显儿,我们是姑侄耶,你这样可不太好。」
「你并非真姓公孙,我俩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说得真狠心。」停了下,她道:「你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累了?你来到岛上,就是怕我寻短见,是不?你瞧,刚才我想寻死也还不是耐不住疼痛,我最怕痛,你可以放心了。你回去吧,我每天每天都给你写信,写到你烦了厌了,好不好?」
上头完全没有回应,甚至她也听不出他的呼吸声,过了良久,才听见他道:
「原本,我是打算等你康复后再说娶你的,那时要比现在容易太多了,但看见你的信,我知道我要再不来,就算找到解药也没有意义了。」
「解药?」泪水又从掌心下滚了出来。「有可能吗?大家都找了这么久……这几年大哥设了好几次陷阱,都无法引出血鹰来,我还能等多久?显儿,算了,你们也会累的,都算了好不好?刚才你也看见了,我胆小又怕死,不会有事的,你回去当你的武先生吧。」
掌心慢慢离开她的眼,她对上他的视线。
他就在她的上方,长发垂在她的身侧。她想要不去看他的眼,但他的眼神迫得她不得不对上他。
「你给我时间。」他哑声道:「再给我六年,我一定把他们揪出来,找出你的解药。」
「六年?」
「六年后,你要干什么都行。但在这六年里,你得为我保住公孙要白。」
他给了她一个期限啊,不像大哥他们,没有把握,不敢给她一个最低期限,让她每每错觉她的未来就得这样过下去,永无止境的。
即使,他给的是一个很容易醒来的美梦,她也满足了,至少她熬不下去时,还能想着,只要六年,只要六年就能苦尽甘来了。
「你到底喜欢我哪儿?」
「不知道。」他答得很快。
她面色一怔,张嘴想要说什么,他却俯下头,轻轻吻上她的眼。
「我想抱你,却不能抱。」她轻声说着。
「这简单。」他拿过她手里的烧饼喂她。「现在你可以抱了。」
她瞪着他,低声嘀咕:「你当你在喂雏鸟啊?」说归说,双臂还是抱住他的细腰。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道样抱住一个男人……
他的重心微微压向她,造成身体碰触,她面容有些泛红。
「如果你再大一点,抱起来就过瘾了。要白,这是你说过的话,现在你满意了吗?」
她瞠目结舌。
「你……到底还有什么话你不记得的?」那有人记得这么清楚的?
他嘴角微地上扬,让她一时又入了魔道,只能任着他喂食,任着他趁虚吻着她的眼角、脸颊……
六年后,他也才二十三岁,就算她独占他这六年,之后她不在了,他还是有美好的未来吧?
那,她偷着他六年,不算是罪大恶极吧?只要六年,六年就好了。
以前她会觉得这日子真长,现在觉得才六年,心情竟然完全不同了。
看见他嘴角沾着墨汁,她一愣,惊慌地乱抹着脸。「我脸上都是墨水吗?」
「嗯。」
「那一定很丑,你还亲!」
他没有答话,起身下床拾起食物篮子递给她。
「显儿……你别告诉大哥他们好不好?」她觉得保密比较好。
他看她一眼。「爹他们都知道。」
她差点没捧稳篮子。
「公孙家都不讲究日子的,年前成亲好么?」
篮子真的滚下床了。
公孙显面无表情地再度拾篮交给她。
「显儿……」她发现喉口有点涩。「不是说好六年后吗?」
公孙显蹙起眉头。「你误会了吗?」
「我误会什么了?」她从来没有这么虚心求教过。
「六年是找解药用的。」黑眼轻眯。「现在不成亲,你想不明不白的跟我在一块?不明不白的共睡一床?不明不白的抱我一个大男人?」
是他每天守夜,早上她醒来轮到他睡她床上,这也叫共睡一床?要她抱,她才抱的,又不是赤身裸体。她有点委屈地抿了抿嘴,最后忍不住笑了。
他盯着她。
她垂着脸,轻声道:「成亲那事,大哥大嫂那儿你说妥,我不理的。」
「好。」黑眸微软。
「……还有,你成亲的事,只准岛上知道,不准传出去的。」
他闭上眼,沙哑道:「我本就有这打算。」公孙要白的闺名,绝不外露。
她闻言,点点头,细声道:
「那就都拜托你了。」
「嗯。」
然后,过年前,她跟他,就在岛上成亲。
第十章
她好像作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是显儿来岛上的那段时光,这段时光是她最幸福的时候,有时候回忆起来,她都还会偷偷躲在瓜棚下傻笑着。
她还记得,成亲那晚,只有月光,他向来偏冷的嗓音也在那一夜里,如醉人月光,让她永远永远也忘不了。
他说,从此以后,她就是公孙要白,就是他的人了。
她本来就姓公孙,但从那晚起,公孙两个字的意义不再一样了。
偶尔,他会带着她上附近的小小岛,那时,他不愿公孙要白的名字曝光,便要另外为她取个假名,她想叫山风,轻轻的来,轻轻的消失,但只要他回到这山上,她总是会一直守护着他的。
她不知道他听出来了没?但那时他只是看着她,没有否决这个名字。
她是他的妻子,虽然没有圆房,但她一直是心满意足的。有时,他也会吻着她的额面……就像现在正在吻她的……温温暖暖的,没有激情,但令她真正放了心。
「要白,要白,你在笑呢。你在作梦么?你这么喜欢作梦么?就算这般喜欢,你可以以后慢慢梦,别急在这一刻。你醒来,好吗?」
醉人的月光又来了,在她耳边低声重复轻吟着。她甜甜笑着,想继续梦下去。
可是,这扰人的月光老是骚扰着她,每次她正快乐地梦着往昔,就是这道月光让她睡不安枕。
「要白,你不想知道你房里的秘密吗?」那月光又拂过她的面了。
秘密?她好想知道。不过,她想这辈子是没机会知道了,她想这样子睡下去,没有痛苦也不用再吃下去了……
「那秘密,有关公孙显的,你不想知道么?你不想醒来亲眼看见他么?」
有关显儿的,显儿……显儿……
「显儿……」她意识到自己逐渐清醒,她呻吟一声,直觉摸向床侧茶几。
快点快点,她的力气好像不大够,几乎举不起手来。在哪在哪?她记得她入睡前都会摆在茶几上的,怎么会没有?
她愈摸愈紧张,忽然听见有人惊喜喊道:
「耶!?醒了……小心!公孙先生,醒了醒了,公孙小姐醒了!」
恍惚中,她感觉有人扶住她,而显儿刚步入房内,她来不及跟他说话,就抢过他手里的汤碗,咕噜噜的一口饮尽。
又苦又涩又烫,烫得她眼泪都掉出来了。
哪来的早饭这么苦……她抹去眼泪,急声问:「还有呢?还有呢?」
她的声音又虚又哑,但她顾不了,连忙拉过他的手,确定他身后没藏任何食物。
「我的食篮呢?」
扶她的傅玉,目瞪口呆。
「山风,你喝的是药。」
淡柔的男声自她头顶响起,她一脸疑惑,抬眼直视他,嘴里说道:
「你把我的早饭换成药做什么……显儿,你你……」怎么瘦了,老了,憔悴了,不修边幅起来了?他的衣衫也没像往日那样干净无皱。
他的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像竭力压抑满腔的情绪。
她忽地发愣,缓缓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再迟钝地摸上她紧闭的嘴巴,最后她又偷偷打量着四周。
「这里……」才说了两个字,她又赶紧闭嘴,以免发现其实她是在吃东西的。
「傅玉,你去请五叔过来。」
傅玉红着脸跑了。
「山风,这里是云家庄,你回来了。」公孙显轻轻捧起她的脸,道:「你躺了三个多月,都要过年了。五叔说你身子有些耗损,头一、两年得好好养着身子,之后,会跟常人无异,再也不必受过去的苦头了。」
「你骗我。」她闷声道:「你一定在骗我。」她拉扯着自己的衣袖。
「我没骗你。」
「哪有这么好的事?现在我还在作梦吧?这儿我一点都不认识,哪可能是云家庄,这也不是我房间……」她嘀咕着。「显儿,梦境是不是跳太快了?我才梦到咱们成亲的那天,突然间我就好了。我运气没这么好,是不是五叔不敢告诉我,其实金绵绵也在我体内了,所以他叫你来骗骗我,我的食篮呢?我还是备着好了……」
「你不记得了么?你痛不欲生足足五天,五天之后你昏迷不醒,五叔替你把脉,确定你安全无虞,便花了半个月把血鹰跟金绵绵的残尸引了出来,如今你体内小有毒素,但已无大碍。」指腹来回轻抚着她的颊面,充满眷恋。
「……怎么引出来?」她疑惑道。
他俯下头,轻声道:「五叔特别调制的泻药。」
她张口傻眼。她一点也不记得她拉过肚子,那她怎么排出来的?这不可能在她的梦里发生,她绝不会作这种丢脸的梦,那就不是梦了?不是梦了?
她正震惊的时候,他覆上她的檀口,轻轻吻着,她本能严阵以待,双手勒紧自己的裙绎。
她一定要忍忍忍……她张大眼,发现自己一点也没有那种生不如死的疼痛。她真的好了?以后真的不用再过那种日子吗?她一时手足无措,很想跟他大叫大喊,哪知他的吻猛然加重,她一时失重倒卧在床,他竟覆上身来,狠辣无比地再吻着。
她心里激动,开心地抱住他的腰,任他亲着吻着,任他……不太对劲,她连连避着他的吻。
「显儿,等等,等等,我会痛。」
他顿了下,急声问道:「你哪儿痛?」
「我……嘴疼……舌也疼,真的很疼呢,你以前没吻这么用力的。」她吞了吞口水,低声道:「对不起,我要知道你在等我,我绝不会睡那么久。你别气我,下次我不会了……不对,没下次了。显儿,我好了!我好了呢!」她又激动地抱着他,眉开眼笑,笑得连眼泪都掉出来。「你活着我也活着,显儿,显儿,我不准你当陈世美,我活着你活着……我活着你也活着……」说到最后,她直傻笑着。
他一时痴傻地望着她,望到她又掉了眼泪。他抹去她的眼泪,哑声说道:
「你睡着时哪像山风,现在你这胡说八道的模样,才是我心里的山风。以后,你别睡这么久了,你有我,何必去梦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眼泪鼻水直流,也顾不得有多难看,明明开心的在笑,眼睛却哭得睁不开来,他的掌心一直来回抹着她的泪水,像在擦她眼泪,更像在确定她已经完全醒来。
「讨厌!」她又哭又笑。「别把我鼻水擦了,很脏的……」发肿的眼忽地看到某个人影。她睁了好几次才看清楚门口站着五叔跟傅玉。
五叔微微一笑,而傅玉则是面红如血,眼神游移。
她开心的张嘴想要叫他们,把她的喜悦大叫出来,但赫然发现她的双腿还悬吊在床边,身上压了个男人,虽然这个男人是她的相公,但光天化日门户大开的情况下,实在不算雅观……
她悄悄地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把一脸眼泪鼻水全赖在他的衣上。
她的梦成真了,想埋在他怀里多久就多久,不必为了保命而杀风景的吃吃吃。
嘿嘿……嘿嘿……她一直在傻笑。
嘿嘿,她还是在傻笑。
醒来后的几天,她处于极端亢奋的情况下,她听话的吃药,哪怕一天苦个十次八次她都甘愿,就是一点不好,喝药前总是要吃饭。
哎,如果能不吃,那是最好的了。
她才清醒半天,已有几分倦意,便在床上半梦半醒的,隐约地,她听见有人进房,遂掩了个呵欠,含糊不清地问:
「显儿吗?我再睡一下。」
「妹妹,公孙先生送前任五公子出门,我瞧傅玉忙着,便替你送药过来。」
是延寿!背对床外的山风立时张开眼。
「妹妹,先喝了药再睡吧,嗯?」
完了完了,是延寿!
「妹妹?」
山风咬咬牙,不顾头晕目眩,挣扎坐起转身低头面对延寿。
「延寿,那个……我还不知你的真名呢。」她瞪着床面道,前方有浅浅绿绿的衫子,但她不敢抬头看。
「我叫傅尹。」声音笑道。
「傅尹……那个,那个……你冒充我成为公孙要白,我很感激很感激……」
「妹妹,公孙要白死了,以后只有山风,云家庄里只有数字公子、春香公子跟公孙先生知道,你以后别再提这事,以免招来祸端。」
「多谢姐……不是,多谢傅小姐关心。」早知她能长命百岁,当初就彻底在傅尹跟显儿之间划下一道长沟。她好后悔,以后再也不敢随便凑合人了。
「要冒充公孙要白真不容易呢。」声音在轻笑:「我从十一岁那年,就藏在暗处,等着成为公孙要白,说来让你见笑,这一目几行的功夫我练得真辛苦,还不如去习武来得快些。」
「对不起……」她满心愧疚。
「你不用说对不起,我身为数字公子里的大公子,为你找出解药是我该做的事,只可惜,事情直转而下,冒出个屠三珑来,我这十几年来的功夫是白废的了。」
「不白废不白废,你的恩情我一定惦在心里,想办法报答,所以、所以……」
「所以?」
她满面烧红,抬起脸对上延寿微怔的视线,一鼓作气道:
「所以,请你放弃显儿好不好……噫!」她傻住。
眼前拿下面纱的女子确实是美如天仙,但从左颊到下巴处有一道很长的丑疤。
难怪要蒙着面,如果没有这道疤,那真是天上人间唯一的美女了……
顿觉失态,山风连忙咳了一声,不再傻傻地瞪着傅尹看。
「我不是故意要盯着你瞧……等等,」她又想到什么,抬眼大叫:「数字公子都是男人啊!」
傅尹看着她生动极点的表情,满眼笑意点头道:
「是只有男人,但妹妹你排行老九,从今天起,你是数字公子里唯一的女儿家了。」
山风颤抖地指着他。「你你你、你是男人?」
傅尹讶了声,无辜地问:「公孙先生没跟你说吗?」他轻轻甩了甩一身浅绿的冬衫,很潇洒地说:「我一身打扮也是男人啊。」
她僵硬无比,张嘴想要说什么,最后喃喃道:
「还好我没死……不然我死后看见真相,一定后悔把显儿推给你……」
傅尹闻言失笑。「妹妹,听说你以前是个活泼乱跳、想象力令人头痛的小佳人,现在一看,果然不假。公孙先生何时娶的妻、娶的是谁,庄里都没人知情,害得当时我看见你,犹豫不决,后来还是看你不正常的吃食跟美貌,才猜出你是谁的。」语毕,他轻咳一声,趁着她不注意时,眼神绕着别处转,薄薄的脸皮有些微红。
美貌……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真丢脸,这样当面说她……不过也无所谓,是胖是瘦是丑是美都好,现在能健康活着就是件好事。
「粥来了粥来了。」傅玉端着热腾腾的热粥,一看山风,又脸红地撇开目光。「公孙先生离去前吩咐,一定要先吃粥再喝药,这粥熬了很久,公孙小……不对,是师叔,呃,夫人,快喝吧。」
她看见捧到面前的粥,直觉有点厌恶,但还是深吸口气接过,开怀笑着说:
「多谢七师兄。」
「唔……不客气。那个……夫人……粥易冷,快喝吧。」
她慢吞吞地喝了一口。
「好喝吗?」傅尹又定睛望着她,问道。
她舔舔唇,笑道:「还好。好像没什么味道……」还是笑得很开心地喝光光,接过药后一口气喝光。身体健康最重要!
傅尹跟傅玉对看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妹妹,你再休息一会吧。」傅尹笑道。
山风点头,想起一事。「大公子,你今年到底几岁?」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啊。
傅尹无辜地回笞:「我今年二十三,跟公孙先生同龄。」
「……我今年二十五了。」用不着这样占她便宜吧。
「妹妹可还记得当日曾允我,不管发生何事都让我叫你声妹妹吗?」
他笑容可掬,几乎让人无视他那条疤了。
「你请叫吧,大哥。」她看见他惊喜的样子,也不会很在乎辈份年龄了。反正从「姐姐」换成「大哥」,没人偷恋显儿,她算赚到了。
傅玉插嘴:「你认的大哥可多了,除了闲云公子、大师兄外,春香公子提议等你康复后,以他义妹的身份再嫁一次公孙先生。」
她一怔。
傅尹淡淡说道:
「江湖便是如此。有名号的、有背景的,人家便看得起你,你是闲云公子的义妹是万万不能再提的,但你若是春香公子的义妹,加以九公子的身份,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你。至少,公孙显对你怎么了,你也有后路可退。」语毕,他笑道:「下午,我再送点点心过来吧。」
下午不吃药,用不着吃东西。她连声叫道:
「不不不──我想睡,我不饿,不用送来,谢谢。」
傅尹拢眉,又跟傅玉互看一眼,两人无奈推门而出。
她笑盈盈地倒回床上。哎啊,真幸福真幸福,她笑眯眼,真的又困了。
从今以后不用服药也不必被点穴,想什么时候睡就睡,想半梦半醒,也不会害她致命,真好。她很珍惜这样的生活,如果能一辈子都不吃东西那就更好了,她窝在枕边人的床位,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硬是把她叫了起来。
「山风,吃药了。」
「嗯……」她合着眼,被人扶了起来,乖乖重复道:「吃药了。」
抱着她的人体温带点凉气,她笑着偎进他怀里,张嘴喝了一口。她终于张开眼,看见自己面前的碗不是药,叹了口气:「要先垫胃真麻烦。」
「这是城里有名的……」公孙显话还没说完,她就深吸口气,就口喝了半碗。
他皱起眉。
她笑着再接过他的药碗,药汁真苦,不过多喝一碗就是往常人迈进一步,喝光光,一滴也不剩。
「好喝么?如果好喝,明儿个我再差人买回来。」他问。
「药很苦,哪好喝……你是问粥啊,我尝不出味儿来,大概还好吧。」她睡意渐深,掩着嘴:「显儿,可以睡了吗?」
「嗯。」
她躺下来,笑着跟他说:「等我有精神些,我想去汲古阁走走。」
「好。」他语气忽柔问道:「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明天我让厨房去做。」
她连想都没想的摇头。「我不饿。」
「胡说,这几天要不是得配药喝粥,你连吃个东西都不肯,如果是为了爱美……」
「我才没呢,是真的不饿,也不想吃。」她含糊说,猛打着呵欠。
「显儿,你要睡了吗?陪我睡一下好不好?」
他只好和衣先上了床,她立即埋进他的怀里磨赠,然后迅速睡沉了。
公孙显默不作声地轻抚着她的长发,等她睡了一阵,才捧起她的小脸来。
她的嘴角还是翘的,白天晚上都是一脸的笑,可见她有多开心多珍惜这次的重生,不可能会糟蹋自己。
他轻轻抚过她尚带病气的脸庞,吻上她有些发热的小嘴。
她体内剧毒确实已散,只是……他一夜未眠,一直凝视着她。
过年的时候,她还没能下床走动,所以都是庄里的人来拜年。她注意到来的都是些她认识的人,傅大哥、三叔、傅尹跟傅玉,其他公子曾到房外,就不再进屋。
她有些疑惑,但不是很在意。新年那几天,她笑颜迎人,笑到傅玉都看直眼。
「你真这么开心?」傅玉疑声道。
「是啊。现在我身体健康,可以长命百岁,我当然开心。」她笑得眼都槽了。
「可是你都不吃……」傅玉及时改口:「这几天你都待在屋子里,没感受到新年的气氛,今晚公孙显在院亭里设宴,当是吃顿年夜饭,在场的都是你在庄里的熟人,你要来吗?」
「年夜饭……」她开心笑道:「好啊。」
她往年都是在岛上过的,今年一定大不相同。哪知,到了晚上,她摸摸扁扁的肚子,好像一点也不饿,还有点饱饱的。
这样仔细想来,自她清醒后似乎没有饥饿感耶。她想着想着,最后想到床上去,晚上有人叫她起床,在她嘴里硬塞了几口,她不怎么想吃,没咀嚼就全数吞入肚,然后继续睡她的觉。
等新年过后的一个月,她终于有力气能在院里走上半天而不气喘如牛了。
这也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看见镜里的自己。
她呆呆望着镜子好半晌,才抬眼看向取来斗篷的公孙显。
他只是淡淡看她一眼,便帮她披上斗篷,拉好她的帽子,不让人窥见她分毫的容貌。
「走了,你不是一直想上汲古阁看看吗?」
她回神,应声:「好。」
公孙显推门瞧了眼天色,而后垂首注视着紧紧捧住他手的人儿。
他默不作声,反手扣住她的手。两人一块在庄里步行。
云家庄的弟子甚多,每次有少年路过上前拜礼时,她的脸总是快垂到地上,避开来人好奇的打量。
傅尹远远看见她,笑着喊道:「妹妹,傅玉跟三公子刚从平县回来,带了猪脚,厨房正炖着面线呢,你要不要吃?」
她回头急声叫道:「要要,留我一份,不,两份!」
傅尹一怔,瞧一眼公孙显,便又笑道:
「难得你有胃口,这次你绝不会再说没味道,保证你吃了还想再吃。」挥挥手笑着离去。
她又跟他静静走了一段,轻声道:「这条路有点眼熟呢。」
「这里跟十三年前一样,都没什么变化。你每天早上醒来,总拉着我走这条路到汲古阁。第一道门后的书籍,谁都能翻读,你一眨眼就能看好几本,从此不忘。有时,五叔他们懒得上书阁里寻,便把你带在身边随时可以问事,你连第几页都能说得翔实,傅尹尽力学了,但远不及你的过目不忘。」公孙显温声道。
回忆让她笑得迷蒙。「那是叔叔们怕我病闷了,带我四处走走。」
哪知,不经意的锋芒,遭人觊觎了。
汲古阁的第一道门在望,她突然停住脚步,没再往前走。
「山风,你不是想进去瞧瞧吗?」
「那不是我的画像,对不对?」
公孙显回答得十分坦白:
「不是。那是春香以傅尹年幼的模样,绘成他二十岁时的相貌,这只是我们的布局之一,虽然五叔他们曾带你出门过,但他们也知你的美貌容易为你带来灾祸,出门皆蒙住你的面容。看过你真正容貌的少之又少,我跟春香才有这个计画,傅尹十几岁时还不够稳,如果他是我们最后一步棋,就得万事周全才能下场。」
难怪傅玉曾说庄内几乎没人见过大公子,原来从十几年前就开始这个计画,彻底把公孙要白的相貌抹煞,让人取而代之。
「那……当年那画师的画还留在你那里吗?」
「烧了。」
「喔……」她突然笑出声,惹来他微诧的眼神。「显儿,云家庄明明是替人留名千世的地方,可我却从里头消失了。」想想也真讽刺。
公孙显扣紧她的手腕,平静道:
「你哪消失了?你不是在这里?不是活生生在我眼前么?」
她露齿而笑:「是啊,是啊,人家留名,我留命就好了。唔……显儿,当年你是看过那画师的拟画,跟我现在很像吗?」
「一点都不像。」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才怪,你又骗我。」她咕哝着,而后满面笑容:「咱们改天去汲古阁,现在先去我的房间,好不好?」她笑眯眯地,眼眸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非常之期待。
一闪一闪亮晶晶,一闪一闪亮晶晶,东张西望看了老半天,本来满腔的兴奋,渐渐被浇熄了。
「好像差不多嘛……」她走进院子,有些发热,便把斗篷帽子拉下。
回到云家庄后,她养病都在他的房里,这十几年来他长高长壮,早搬到适合他的新楼房,而她的房间嘛,真的没变。
她看看窗前的红梅,再看看适合小孩泡脚的小泉跟秋千,她笑着来到房门前,回头看看公孙显,神秘兮兮地说:
「我要打开喽?」
若隐若现的笑意噙在他的嘴角,他轻声道:「请。」随即眼神竟然避开。
哎,她的显儿在害羞吗?她暗吃了一惊。房内是什么?绝不可能是女人嘛,难道是喜房?说起来他们还没圆房呢,还是凤冠霞披?他们成亲时,因为她得捧着食篮吃不停,干脆省了俗礼,不戴凤冠……这真难猜……
「我真的开了喔?」她又问,满面红光。
公孙显淡淡笑了,索性上前替她推开房门。
她哎呀一声,叫道:「我还没准备好啦!」但还是撩起裙绎,跨过那个令她心跳十足的门槛。
门后──
她呆呆地看着这间十分熟悉的寝房。完全没有任何变化,连个红色的喜字也没有,她一头雾水又回头看看他,他眼神又移开,她没有吭声,来到床柱子,笑道:
「显儿,你看,这是我刻的,那时我才这么高呢。」她摸摸与肩同齐的刻痕,原来她也没长得太高,不像他,跟大哥一样身高。
她又摸摸床被枕头,似乎有定时换新,但都跟她离去时的一模一样,根本没有什么惊喜啊!
她满心疑惑,干脆趴在地上,往床底看去。
「山风,你做什么?,地上冷得很。」他拉起她。
「哪来的惊喜嘛。」她抱怨着。
「我说是我的秘密,你偏要当成惊喜。」他掩嘴咳了声,道:「你慢慢找吧,我去拿你的药汤过来。」
她注意到他不经意瞄了眼窗前小书桌,她狐疑地跟着回头打量,等她转身时,他已经先离开了。
是在书桌上吗?文房四宝都在,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他给的暗示实在太少了,她叹了口气,干脆拉开椅子坐下。
幸亏她瘦了不少,不然肯定坐垮这种小孩坐的椅子。那时她年纪小,坐在椅上,脚还有点踩不到地呢,她笑意盈盈地托腮望着窗外。
她想,应该不是什么攸关生死的大秘密,那么,就算找不到也没什么关系。
她瞄到文房四宝,开心地取过她幼年惯用的笔砚。她在岛上常写信给显儿,什么天马行空都写,偏他性冷,能在三个月里收到两封简信就已经很不得了了。
她再摊开纸张,准备写些字,哪知一摊开她就愣住了。
「谁写的……」
要白,你苦我便陪你一块苦吧,不过那黄莲粉一点也不苦,你说天边白云下有你,难怪那朵白云愈看愈像你。要白,别跑得太远,早点回庄,我一直在等你,你要缠我就缠吧,爱缠多久就是多久,你要累了,就想想有个人一直在等着你回来,别飘太远。对了,下回吃药,问问老神医,下药别下得这么苦行不行……
她看看署名「显」跟年日,这是她刚到岛上的日子。
她记得,那时她写信给显儿,抱怨老神医的药苦,但只换来最后那句话的短信,哪来这么长的信?
她翻了翻剩下的纸,全是写过的,她又瞧见桌底下有个被遗弃的纸团,连忙抱着一堆信纸钻进桌底。
她小心地摊开它,然后一脸疑惑,慢慢的细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惊醒她的神智,让她猛然抬头,撞上桌子。
「你何必躲起来看?」公孙显叹道。
这声音带点天生的清冷,乍听之下有点漠不关心的意味,也与人颇为疏离,没有什么热情而言,可是、可是……
「出来吧,你的面都要凉了,先垫胃再喝药吧。」
她一时回不过神来,傻傻盯着他的脸,任着他拉她出桌底下。
窗外竟然已有暗色,她还没从刚才的信里转换心情,看见热腾腾的猪脚面线,忙着坐下,道:
「我马上吃。」埋头就吃,一鼓作气吃完一整碗,再咕噜噜喝完药汤。
「面线好吃吗?」他随口问道。
她舔舔唇。「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他点点头,没有多问什么。
她把一迭信小心压在镇石之下,然后慢吞吞地关上门,掩上窗。
房内只有一张椅子,他就坐在床缘看着她的举动,脸色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她低着头来到他的面前,十指交扭着,低声说道:
「显儿,你写信给我时,都是在我房里写的吗?」
「嗯。」
「……我不知道那个番麦的种子是你给的,我一直以为是傅大哥给的。」
「嗯。」
「还有,我也不知道你给我的九公子腰牌,是要我长长久久,长命百岁……」
「嗯。」
她看他反应这么冷,不由得低声恼叫:
「你写信又不寄给我,我哪知这么多啊!」好想踹他一脚,这么晚才给她看!
他默默地盯着她瞧。
她满肚子的气立刻消了,面色有点发红,继续低着声说:
「那个……你寄给我的信,每回就那么几个字,说要娶我,也就是三个字而已,我怎么会知道、会知道……你一生一世就只要我一个呢。」
「我没那么说。」
她瞪向他。「有信为证!有信为证!你耍赖!」
黑眸微有笑意。「那都是几年前写的,那时我才十几岁,年少冲动也不是不可能。」
「你是年少害躁!」她抗议道:「哪有人这样的,我在岛上最高兴的就是收到你的信,你偏不寄给我,自个儿偷藏,什么事也不让我知道!」
他改练功的事、他上哪找到什么药,都写得仔仔细细,她每封来信都放在一块,他都仔细的回。
这些信字字都是情真意切,却也在信间流露他的忧心,他自然是不肯寄的,难怪每回她收到信都是情绪被隐藏妥当的只字片语。
「显儿……你想,我体内是不是还有毒性未消?怎么我一点也不饿,吃起东西来什么味道都没有。」
「那是你长年不得不吃,现在自然排斥。以后你定时吃饭,总会恢复的。」
她摸摸脸,又道:
「以前老神医救我命时,因缘巧合改变了我的体质,让我没那么容易生病,现在……会不会又回薄命的路子上来了?」幼年她常听人说「红颜薄命」,现在她的样子,跟小时候几乎是重迭了。
她宁愿跟他长命百岁,也不要这种美貌。
「现在的你可是身体健康,哪来的薄命?」他斥声道。
她眼珠子老是盯着地上,支支吾吾地说:「那个……我想,我想,我们就在这里,这里圆房好不好?」语毕,又急促地说:「床是小了点,但我想硬挤挤也是可以,要是再不圆房,我都老了怎么生孩子?」
他盯着她半天,才静静地说:「上床吧。」
她口水差点呛住,有点狼狈地扯腰带脱衣衫,她手忙脚乱,最后还是他帮她解开腰带拉下长裙,她脸红地要爬上床,一脚踢上床板,整个人扑上去……
公孙显愣了下,及时揪住她的衣角,才免得她一头撞上床墙。
她丢脸丢到家了,不敢回头,马上钻进被窝去。棉被好像有些小,早知道就抱个又暖又宽的大棉被来。
他正要熄去烛火,她叫道:
「别熄别熄!」见他回头看着她,她吞吞吐吐:「我、我想这种事,总是要、要看清楚……我想看着你,记着你……」
他闻言,嗯了一声,便回到床前。
她眼观鼻,鼻观心,双腿紧紧靠拢,衣衫赶赶咐咐的,显然他正在脱衣衫,而且脱得很顺利。哪有这样的,她紧张得要命,他却好像没事人一样。
接着,他上了床,背着她放拢床幔。
好像有点挤,她往内挪了点,偷瞧一眼他的方向。还好,他还穿着中衣,不急不急,慢慢来。
他跟着躺下,要拉过她的被子,她紧扣不放。
「你很冷么?」
「不……也不会……」她终于松开,棉被被他扔落地。
她瞠目结舌。「被子……」
他扬起眉,讶道:「你不是想看着我?」
「我……是啊……」她想看的是他的脸,不是他的身体。她以为两人应该埋进被子里,这样子就……不会这么害羞……
他慢腾腾地覆上她的身子,瞧见她正猛瞪着他的脸。他平静而主动地解释:
「床小了点。」
「喔……」
他吻上她的嘴角、吻着她小巧的鼻梁,吻着她如新月般美丽的眼眸。
「山风。」
「嗯?」她咬着下唇,暗暗闻着他令人安心的气息。
「你圆房只是为了想生孩子?」
他沙哑的声音在她耳畔搔着,让她痒痒的,让她一时说不出哪儿痒。
「嗯……」她有点心不在焉地,随口道:「我年纪比你大上两岁,你这么年轻,说好的你的孩子都是我来生的,再老下去,你去找旁人生我可冤了。」
「……就这样?」他拉过她的右手,竟然吻起她的细臂来。
她被轻如羽毛般的吻给弄得笑了。「别这样吻我,很痒……」终于注意到他来回吻着她臂上的齿痕。
在烛光下,她看见他的一口白牙,不由得心跳漏了一拍。低声道:
「不只不只,我想碰碰你,想成为你名副其实的妻子。咱们从小就在一块的,我老觉得现在有点晚,好晚好晚……好晚好晚……我想跟你一块长命百岁……」
他吻进她轻轻的叹息。
「山风?」
「噫……」她呼吸有些急促。他的手在摸哪呢?是不是有点……
「以后不准再讲辈份。」
「好……」果然不用被子是正确的,她真的有点热了。
「不准再提谁年纪大的事。」
「好……那我老了还是很孩子气的话你也不准嫌!」
「这是自然。」他笑道。
「还有……」她试探地问:「你喜欢我胖还是我瘦?」
他眼里抹过亮光,沙哑笑道:「山风,你话真多。」
谁多话啊?明明是他起的头,但她本来紧张兮兮的,现在好多了。她轻轻环住他的腰身,任着他吻住自己,尝试地回吻他。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脸,深深烙在她的瞳眸上,她带着迷蒙的笑,想起自己躲在桌底下看信时,好想跟他融在一块,想跟他融成一条命,想……很想很想让他彻底属于她的。一想到彼此的生命就要交融,她就掩不住满面幸福的傻笑……
那个小小的显儿,就坐在她房里的椅上,望着窗外的天边,认真地回她每一封信,她想,如果她看见他那时的表情,一定会感动到唏哩哗啦地哭出来吧!
显儿显儿……她的显儿……
「显儿……」她小小声地叫着,有点手足无措的,满面红得可以滴出血来。
「嗯?」
「那个……你可不可以慢点,我有点喘不过气来呢……」
烛火燃尽了,本来她睡得很熟,却硬是被身体反应惊醒。她捂着肚子想翻身,但发现自己被枕边的男人紧紧搂着不肯放开。
真奇怪……真奇怪……
「你醒了?」他语气有些沙哑,也有点吃惊。
「显儿,好像有点怪……」
公孙显顺着她的手肘移到她的腹部。「怎么了?肚子痛吗?」
「不,我肚子好饿……」话才说完,肚子马上咕噜一声,清楚可闻。
公孙显取过衣物,立时起身点燃烛火。一回到床边,看见她果然捂着肚子,小脸皱成一团。
他拢眉,将烛台举起,轻轻抚过她平滑的小腹。「真不是肚子痛?」
「我饿了。」她脸红红,但还是哀怨地说:「我睡得好好的,突然好饿。」
饿了是好事,只是不太是时候。他碰碰她还算温暖的颊面,柔声道:
「你穿上衣服,我去厨房找点东西来。」
她应了声,肚子猛叫着,等他离开后,她才轻轻打着肚子,骂道:
「真丢脸。」咕噜咕噜的,整座庄园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了。
她摸来衣物,害躁地穿上,任着长发自然披着,然后下床等人。
她走了两步,偷偷伸个懒腰。有点酸痛,好几处被咬的痛感还残留,他狠她比他更狠,用力在他肩上咬上几口,哪有人这样的,仗着床小,把她这样子……又那样子……她严重怀疑这种圆房不算很正常。
她轻触自己的贝牙,一想到咬他的刹那,突然很想把他吃下肚,就连现在,都还有点回味呢。
她赤着脚缩在椅上,面色红咚咚注视着燃烧中的烛火。
想着想着,她又开始傻笑,肚子一叫,她又捂着肚子恼声嘀咕:
「几个月没饿过,现在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真是怪。」
公孙显一进门,就看见她像个嗷嗷待哺的猫咪,缩在椅子上等饭吃。
他面容微些柔和,把食盘放在桌上。
「现在厨房没什么东西,你将就些,明天一早再吃丰盛些。」
两碗白饭,一碟微凉的配菜。
她应了声,赶紧举筷埋头就吃。
他内心闪过一抹疑惑,但不动声色,陪着她慢慢吃饭。
「好吃吗?」他又问。
「唔……」双颊被撑得鼓鼓的,她看他一眼,道:「还好,没什么味道。」
那就是连肚子饿了也还是感觉不出味道来。但她开始肚子饿是好事,只是不知道是什么让她饥饿成这样?
「显儿……你不是很饿吧?」
公孙显对上她讨好的笑,沉默地拨了半碗饭给她。
「吃慢点。」
他看着她非常有精神的吃法,暗自惊疑不定。但能吃是福,最好吃得富富态态,这种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免得她胡思乱想,硬是撑胖自己。
她身体健康就好了。她身体健康就好了。
「显儿,以往你老是为我奔波寻药,以后呢?除了当武先生外,你还想做什么?」她喘了口气,总算没那么饿了。
他注视着她,而后用着他天生偏清冷但隐含着温柔的声音道:
「自然是跟你一块继续走下去了。」
很理所当然的尾声
长年来,云家庄的公孙先生四方游走,几乎很少在云家庄所属的城镇出现,但这几年……应该说,自从他娶了春香公子的义妹后,留在庄里的机会多了,也常看见他带着妻子在城里走动。
而且走动的地点多半是美食坊。
这个美食,那个美食,他都带着妻子来尝过,不过通常尝过一次就没再来过,据说那是因为他妻子挑食,尝不出美味来。
他的妻子,是个珠圆玉润但美丽的姑娘。有点圆圆的,老是笑得很开心……总之,有人会认为这个姑娘的美貌不如近年的江湖美人册里的首位美人,但笑颜迎人足胜一切,加上她的背景,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再提配不配的问题了。
至于她本人,有一个不知该不该烦恼的怪癖――
「显儿……」
「嗯?」
「今天……我还不太饿耶……」她非常苦恼地说。
接着,她的丈夫就会放下手边的事,牵着她回到她幼年的房间那小小的床上。
等深夜她自动饿醒后,吃饱饱,他再陪着她一块消化散步回他的房间,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相拥入眠。
有几次,她想找出根源所在,所以,在吃饱喝足后,她有点脸红地嗫嚅着:
「显儿,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正在穿衣的公孙显慢慢的转身,慢慢的看向她。
她盯着有点油的十指,小声道:
「我也觉得挺麻烦的,你瞧,我以前得靠每天吃食物来保命,现在得靠你才会肚子饿……这真是……」
「你拿我跟血鹰来比?」他语气有些诡异。
「不是啦,」她还是没抬头看他。「我上回问过五叔,他也帮我把过脉,说我身子很好,但哪有人像我这样的,所以我想试试,如果我不会饿,那肯定就不是你的问题了……」她声音变得更小,几乎让人听不清楚。「不过,如果你体力不支,那也就别试了。」
「我体力不支?」顿了下,他淡声道:「山风,你上床吧。」
言下之意,就是可以再陪她一次。
不知为何,她浑身有点毛毛的,看了他一眼,他正把刚穿上的衣衫脱下,她才走过他的身边,眼前突地陷进一片黑暗里。
「别怕,我把烛火熄了。」
「喔……」有点怪儿,平常亲热时都是点着烛火的。她才上了床,他的气息就扑了过来。蓦地,她心跳加快,赶紧说道:「显儿,只是小小实验,用不着太、太认真,我吃不消的。」
黑暗里,彼此的呼吸交错,他冷冷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山风,别把我跟那害你的血鹰相比。」呼吸逐渐沉重,他沉声道:「你想试几次我都陪你。」
然后,她就被彻底推倒了。
实验证明,她靠他吃饭完全成立。
她偶有不甘心,屡次挑战,而挑战必败的结果是,她变得圆圆肉肉,小富态美人一个。
因为半夜连吃两顿饭,不胖也难。
然后――
云家庄的公孙先生,还是照例带着他的妻子,穿梭在大街小巷里,不论四季变迁,不论历经几年,寻找着她尝得出味道的美食。
总是如此。
公孙显年十七失踪,二十一归庄,其间求亲去。他骑着白马出中原,来到归隐之岛,不问世俗不理规矩,过五关斩六将,百般勾引公孙要白。公孙要白春心方动,便允成亲。成亲之夜,并未圆房,他吻其妻唇面,竟隐隐发颤,难以抑止。公孙要白始终不敢明问,因为终于得到她方为发颤,还是第一次吻人才紧张如斯。此文还盼公孙先生批注,让后世人彻底明白。
――云家庄第十代先生公孙显情史 九公子
而后,此文经公孙显之手,收于汲古阁第三道门之后,永不见天日。
番外篇
云家庄后续日常生活之一――一颗蜜饯的存活
「九师妹九师妹!」傅玉叫道。
山风停下脚步。「八师兄,这次你回庄回得真快呢。」
傅玉非常满意她的「伦理辈份」。她的身份太复杂,师叔、公孙显的老婆,师妹,最后又变成春香公子的义妹,照说,无论如何她该高他一个辈份,但她却选择九公子的名号,敬他一声师兄,那他当然不客气了。
他笑道:「乖,师妹,我帮你带好吃的回来了,待会上厨房去拿。」
「谢谢。」她笑眯眯地。
「你看起来圆了点,圆一点才好。」圆一点才和气,千万别像一开始那样瘦巴巴的天仙美人相,害他脸红心跳的,深怕哪天有人上门抢美人。「说起来也怪,我瞧你三餐吃但也没吃多少,怎么胖得这么快?听说你都晚上吃,干嘛晚上吃?」
「因为他白天都在忙,而且白天我也不好意思。」她咕哝着,圆脸红了。
傅玉跟她挤眉弄眼的,嘿笑:「师妹,咱们打的赌怎样?还成效吗?」
「当然当然。」她连声道。
「好,有志气,你要能进汲古阁第三道大门后,我就输你!」
汲古阁第一道大门后的江湖书籍,江湖人人能看;第二道大门后则只有云家庄的公子们跟先生能入内;至于第三道大门后藏的是江湖极机密的秘辛,只有春香公子跟公孙先生有钥匙,其余人等不准进入。
「只要你能进第三道大门后,我就挺你独立编一册,用不着跟其他数字公子合册。」她的字每次都那么可观,同一年的记事大家弄成册,就她的把其他人的给挤得扁扁的,还好他们都是男人,男人都是很有风度,这才没扁她一顿。
「什么挺?」傅尹远远走来,笑问:「我也挺挺妹妹,是出了什么事?公孙先生欺负你吗?」他美目有点发亮,似乎非常期待他们之间出问题。
傅玉看他一眼,摸摸鼻子,问:
「师兄,你又带了什么回来给师妹?」
傅尹笑着打开油纸包,黏呼呼的蜜饯正油滋滋的召唤美食家。
「这玩意姑娘最爱吃了,妹妹试看看,如果开胃,下回我经过时再多买些。」
山风好奇地抢了一颗含进嘴里,傅玉也嘴馋地吃了一口,随即吐在地上。
「呸呸呸,搞什么?师兄,这么酸!」他叫道。
「都跟你说了,这是姑娘家爱吃的,你抢什么?妹妹,有没有味道?」
山风掩着嘴,眼儿眯着一个缝。「好像……有点味道,酸酸甜甜的。」
傅尹惊喜地看她又主动拿一颗,更是惊诧,试探问道:
「妹妹,都送你吧。」
「好啊。」她开心地捧在怀里。「多谢大哥。」
「谢字也不用提,若是在公孙显那儿受委屈了,尽管来找我就是。」
等她走进汲古阁后,傅玉搔搔头,道:
「早知她爱吃这个,就早买了,也用不着拖了两、三年还尝不出味道来。」
傅尹微微笑着,正要转身离去,傅玉连忙跟上他。
傅玉道:
「大师兄,你很期待师妹跟公孙显闹翻吧?」
傅尹撇了撤嘴,道:
「这是当然。我自幼就知道她这个人,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她,我心里总想着,只要等血鹰之事一结束,被藏得妥当的她,一定能回来……十三年前公孙显烧她画像时,我曾瞄到一眼,就这么一眼……画还是烧了好,以免徒惹事端。两年多前她刚初愈时,就跟画里一模一样,简直分毫不差,我那时又想,美虽美,但红颜之祸,害的是她自己啊。现在倒还好,珠圆玉润又有精神……可恨那公孙显捷足先登,瞒着大伙私娶了她。」说到最后,有点咬牙切齿。
傅玉摸摸鼻子,低声道:
「师兄,你怎么差这么多……你扮公孙要白时,多么让人想入非非啊,亏我还、还差点被你一双媚眼迷惑,你能不能偶尔恢复一下当公孙要白的时候,让我作作梦都好?」说来见笑,他第一眼看见傅尹蒙面冒充公孙要白时,勾魂媚眼让他脸红红心跳跳,后来看见九师妹清瘦的仙姿,他还是脸红红心跳跳,到底他是太花心还是看见美丽的人儿才有这反应的?
但去年编写江湖美人册时,他也看过排在美人首位的美人,也没心跳不规律啊,他烦恼半天,总归一句话:
「唉,以后等我收养新弟子时,一定废除弟子赏心悦目的规定!省得我看来看去,都对外头的美人麻痹了……」一抬头,随即怔住。「咦,师兄呢?」
秋风扫落叶,一个人影都没有,独留十八岁的傅玉孤伶伶地站在那里。
汲古合第二道大门后的书斋――
「有点诡异……」她喃喃着,摊着两本册子看了一上午。
「师妹,哪诡异?」某位数字公子上前瞄瞄她翻的那两页。「这是春香公子写的,怎么,有问题吗?」
「确实有点问题。五师兄,你瞧,我右边这一页是春香公子写的,左边这本这页也是春香公子写的,但两者笔迹不同呢。」
「原来如此。你才来两年多,不知春香公子的厉害,他是左右手都能提笔,只是左手写得草了些,右手倒是一手好字。」
不,不是这样的……春香公子右手的好字,好到她很眼熟啊。字迹端正,带点阴柔之感,这种字迹分明是她三不五时拿出来回味的情书字迹,难不成显儿骗她?从头到尾写信给她的都是傅临春?
而且字迹潦草的这页字句有些夸张,也让她有点眼熟,总觉得这样的内容挺轻浮的,右边便中规中矩照实写来。
她成为真正的九公子才两年多,前一年都在第一道门后的书斋,看的都是历年数字公子记下的江湖历史,直到今年她才进第二道门后,这里收藏的是江湖近期但较为重要的事迹,也因此她常看见春香公子的字迹,而且愈看愈不对劲……
眼角瞥到有人进书斋,她抬脸瞄上一瞄,来人是她的相公,显然他没注意偌大的书斋里有人,直接去开启第三道大门。
也对,江湖美人册里刚排上美人名的江湖姑娘来云家庄,傅大哥不在,便由他这个武先生出面,现在他当然不会注意到角落的小草老婆啦。
她想了想,趁他进第三道大门的同时,立即起身奔到他的背后,准备当背后灵跟进去,哪知他就停在门口,然后缓缓转身面对她。
「山风,你做什么?」
「没有啊……」她低着头靠近他,嗅到他身上的香气,嘴角不由得撇了撇。
公孙显见她拿了颗蜜饯主动塞进嘴里,不由得暗自惊诧。
「这东西你觉得好吃么?」
她点点头,笑着捧到他的面前。「显儿,你要不要尝尝?」
他看着她一会儿,才捻过一颗含进嘴里。
「好吃吧?这是尹大哥带回来的。」她笑道。
「是吗?」这味道跟去年他带回来的没有什么两样,去年她吃了没味道,今年却是吃得津津有味。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说好吃的东西。
「哎,算了。我肚子有点饿了,你忙你的,我去厨房找东西吃。」她笑道。
他一怔,立时扣住她的手腕。「山风,你饿了?」
「是啊,只有一点点饿,但我还是去填填肚子吧。」她眉开眼笑地凑近他。「显儿,我有胃口了耶,我早上也做了个实验,吃两颗小蜜饯过一会就饿了,下次我请傅尹帮个忙,多带几袋回来。」
「……实验么?」他喃喃道,重新锁上大门。「我中午还没吃,一块去吧。」
「你忙着待客,当然没空吃。」她带点娇娇的酸气,但仍是满面开心的笑。「显儿,第三道大门……真的只有你跟傅大哥能进去?」她试探地问。
他心不在焉地点头。
一路上,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一直是沉思的。
他扑了个空。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在她小时候的寝房等了一刻钟,便慢慢踱回他的房间。
果不其然,她已经睡得很沉了。
傅尹送的那包蜜饯摆在桌上,她还特地用绢帕覆着,显然十分看重它。
是啊,别说她看重,他也格外重视。这几年她仰赖他肚子饿,但尝起什么东西来都是乏味的,难得有东西能引起她的味觉跟食欲,这其实是件好事。只是……
他又抢起一颗凑近鼻间,闻了闻,确定只是一般蜜饯而已。
他思量半天,才脱下外衫上床。
「……显儿,这么晚回来……」她连瞳眸都懒得张开,直接赖进他的怀里。
「我在那儿等你一阵。」他淡淡地说道。
她掩了呵欠,槽着睡眸看他。「我留纸条了,是不是让风吹出窗子了?」
「可能吧。你晚上吃饭了吗?」
她立即笑容满面。「吃了吃了,我不靠你也吞了一碗饭,了不起吧?」
他没说话。
她用力嗅了嗅。「显儿,你身上这香气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散?」这种花露是不是用得太重了点?
「香气?」
「唔……今早没有,中午过后开始有的。我想是跟你招呼的美人有关系吧。」她笑道,然后抱着他含笑合眼。
「山风,你这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闻言吓了一跳,连忙翻身坐起,看着他道:
「我没不高兴啊……呃,你去见美女,我当然有点点的嘴酸。」她又笑得很幸福。「但我是明白你的,你的心只有一颗,我要你变,你还咬着我手臂呢。显儿,你想我是不是太幸福了?我总觉得,我好像偷到好多不该属于我的好日子呢。」
「胡说八道。」他冷着脸,把她重新拉进自己的怀里。
「能跟你做名副其实的夫妻,还有这几年平静健康的日子,我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显儿,你瞧,我现在也有胃口了,也尝得出味道来,我这几天老是有点害怕,怕突然一觉醒来,发现原来我是在作梦,我还是那个公孙要……」
「山风。」
「不说了,嘿嘿,今晚你跟我都有好觉。我真怕你七老八十的时候还要努力让我肚子饿,现在真好真好呢。」她笑槽槽地。
他闻言,漂亮的黑眸垂下,定定凝视着她。
她一脸无辜,忍着满脸的笑。
「山风,你这情况只是暂时的,以后,怕是还要靠我的。」他的视线落在她肚腹间一会儿,又调回来看着她。
她的圆脸扁掉。「你这什么话?你咒我吗?」
「你想进第三道大门吗?」他突然问道。
她愣了下,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吗?我只是数字公子而已。」
「我说了算。你说,你可不可以?」
「唔,这好像有点徇私……」
「我无所谓。」
「要,我要进去要进去。我一直很想看第三道大门后的秘密。」她讨好笑道。
黑眸抹着异样的光芒,停驻在她的脸上。
「要也是可以,总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
他嘴角微地扬起:
「你若能将我身上的香气彻底换成你的气味,你就能进那扇大门。」
她瞪着他。
他替她把被子拉开,淡声道:
「我不主动。记得,小心点,别碰伤自己。」
「我……」她结结巴巴,满面红通。
「就今晚这次机会,你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吧。」语毕,他合起俊目。
原来,第三道大门后也不过尔尔。
第三道大门后跟前两道大门后的摆设一模一样,只是册子少了点,有些年代太久。她偷偷闪到角落随意翻了一本速读,他也没有阻止。
「这是什么啊?」她咕哝着:「这真的是不能说出来的秘辛吗?」亏她昨晚又吃两碗饭,肯定又会胖。
「在当时,是不能说出来的。」公孙显头也不抬地答她,在案桌后疾笔振书。
她小心翼翼地放书回去,捧着她那包愈来愈少的蜜饯,来到他的面前,好奇瞄一眼他写的内容。
「显儿,你也可以写册吗?」她不记得汲古阁内有任何公孙先生的册子啊。
他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取来印章盖上――
春香公子!
她惊吓的掩嘴,瞪着他。「你你,果然是你!你冒充春香公子……」
「我没冒充。」他静静地说道:「汲古阁外的春香公子确实是傅临春,但汲古阁内的春香公子有两个,一个是他,一个是我。他生性懒散,一提笔便爱写些风花雪月,要不,就是夸大其词,明明没有的事他也胡吹臭盖,只凭自己喜好。」
她一脸受到打击。「怎么可能……」那个脾气极好的傅临春,怎么会这么随便?她的幻想有点破灭了。「难怪,我瞧他写的字句总有些夸张,有点眼熟……」
「不就像你么?」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哪像?哪像啊!我是照实写的,照实写的!」
他闻言,不多作辩驳,任着她取过他写的记事观看。
「显儿,你文笔更好,更可惜你不是公子。」她啧啧啧的直赞叹,一脸崇拜。
他微微一笑,道:「别说出去,会乱了套的。」
她低声说道:「我瞧现在就乱了套了,当公子的不像公子,当武先生的又变公子了。」他在岛上老是写写画画,那时她只觉他文人底子颇深,老是把她画得入骨三分,却没有想到他快把春香公子给干掉了。
「咱们知道乱了套就好,传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他不以为意道。人人都以为他因血统关系,找他说项最容易,其实,要找人说项不如找春香,春香出身名门正派,但在他耳边叨个几句,他便什么都好,可惜,一直没人看穿这点。
「上次你说,天罡派送你金绵绵,代价是删去天罡派掌门四十年前的错事,你删了吗?」她忽然想起这事。
「删了。」
她抿抿嘴,有点内疚地说:「这……要传出去,对云家庄的形象很不好吧。」
「传出去也就罢了。世上的公平公正,都是人定的,你说你写的都是事实,我跟你写同样一件事,内容却大不相同,你说,谁写的才是真的?这两年你待在汲古阁没发现么?册子这么多,江湖上哪来这么多事好写?每位公子写着同样的事,却是不同的内容,历代云家庄主子都一律收了册,任由后人去判定真假。你也可以说,每个人写的都是真的,每个人写的也都是假的。」他顿了下,又道:「天罡派掌门四十年前的错事,只有两句话,那是一件当年微不足道的错事,现在根本无人会提起,即使提起了,也只是一笑置之,后世的人也是不当回事。山风,你认为为什么他还执着于此?」
她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想留美名。即使人死尸腐,也要留传天下第一的美名,世世代代。」
她讶了声,低声问道:「显儿,那你想要留名吗?」
他看她一眼,道:
「你说,依我的背景,想要留下美名,得删去多少册子?」忽地,他声音微地带暖。「我不留名,只想留命。」
她闻言眉开眼笑。「是啊是啊,留命,我跟你长长久久,留命到七老八十。」
「既然不留名,就把你写的那公孙情史烧了吧。」
「我不要!」她环视一周。「明明被你收到这里,但我刚才就是找不着,你到底放到哪去了。」
公孙显当作没有听见,继续写着他的纪事。
任着她找了一会儿,他又道:「三叔年底要归隐了。」
「嗯,他告诉我了。」她有点舍不得。「之前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何三叔不跟大哥一块归隐,后来傅棋出了事,我才明白三叔的心意。」新一批的数字公子年纪轻,难免行差踏错,他留下正是为了随时修正年轻一辈的想法。三叔的心意,几乎发生在每一代数字公子身上,不知这一代将来会是谁留下传承一切?
公孙显看她依依不舍,故作无事的岔开话题,问道:
「以后咱们的孩子,不论男女,你都要叫公孙白么?」
她又挨了过来,含着蜜饯恼道:
「我都要二十八了……我不该说大嫂老蚌生珠的,万一我五十才生……」
「这事挺难说的,是不?」他内心在微笑。「你想生几个?」
「我两个,你自然也是两个;我要三个,你自然也是三个,你不可以比我多的。」她用力揉揉肚子,非常烦恼。
他轻轻拍去她的手。「别这样揉。」
她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认真地想了想,道:
「别叫公孙白,当初是要你想我的,现在我人还在,别弄得好像在纪念我一样。名字慢慢想,我希望不论男女,都不要像我的身子或长相,像你一人就好了。」
他想起她以前的薄命身子,点头道:「也好。」
「唉,说什么都是白说。」她笑着,皱皱鼻子。「要我五十生,我也认了。」谁教她现在的生活已经非常幸福了,不敢再奢求什么。
她又回角落去翻册子,顺道偷偷寻找她写的公孙显情史。到底被他收哪去了?
到了中午,她小有饥饿,便先离开汲古阁去寻饭吃了。
走着走着,她又自动自发塞了一颗蜜饯。
突然间,她停顿下来。
「等等……」她舔舔唇,酸酸甜甜的,最近她都是一颗接着一颗……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再想着上次癸水来的时候,她惊叫出声,连忙转身喊道:
「显儿……噫!」
公孙显就站在她身后,及时稳住她的身子。
「你做什么?,不是叫你小心点吗?」
明明是你当鬼吓人,她顾不得抗议,双眼闪闪发亮,紧紧抓着他衣袖,叫道:
「我、我是不是……是不是……」
「可能,也许。」他淡淡答道,眸里有笑意。「我已经差人请城里大夫下午过来,那时就知道了。」
她傻笑到满面都要开出缤纷灿烂的花了。「显儿,显儿……」
「我这么花心思让你肚子饿,?要再没有消息,那真是我不够用心了。」
他一脸理当如此,但她完全不介意他的马后炮,一脸笑呵呵的。
公孙显看她开心成这样,取过她那包蜜饯,牵着她往厨房走。
「山风。」
「嗯?」二十八就有了,不老不老不算老,她的眼睛都槽得张不开缝了。
「等你生了孩子后,还是别常吃这种东面吧,伤身。」他语气自然地说道。
她愣了愣,而后脸红红地抱住他的手臂,小声道:
「好,我靠你肚子饿,只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