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22

碧树: 暗香谍影 (玉兰刑架) 16-完

十六) 演戏

我愕然转头,正看到一张嘻笑而陌生的脸,而一群南胤的世族子弟正嘻嘻哈哈地站在一旁,为首的正是简祯。

我心中暗暗冷笑,这可是他们自己送上来的好机会啊,然而面上却做出一副惶恐怯懦的样子来:“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哈哈,你居然问我要干什么?”揽在我腰间的手加重了力道,然而那个少年却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转头去看简祯,似乎在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做。

“卫颖,你平日跟我说什么来着,现在还要我教你吗?”简祯带着恶意地笑道,“他是从那种脏地方出来的,哪里还在乎多接你一个客?”

“可是万一高元帅问起来……”卫颖似乎有些犹豫,却又不舍得放开我。

“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作证,只说是叶公子耐不住寂寞,主动勾引你的好了。”简祯说完,余下的浪荡子弟们全都哄然附和。

“放开我……”我忽然伸手去掰卫颖锁在我腰上的手臂,当然,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你的相好不在,看你今天还能躲到哪里去?”卫颖吃吃地笑着,伸手便来撕扯我的衣服。

“不要,求你放开我——”我一边故意凄楚地哀求着,一边毫无招式地伸手向压上来的身体打去。眼睛微微一斜,我看见一个服侍我的小厮快步从角门往外溜了出去,必定是按照我平日的嘱咐,给郁轩报信去了。

“哟,打得还真疼。”卫颖继续谑笑着,想要制伏我的双手,我却偏偏笨拙却又有效地挣脱了开去。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卫颖涨红了脸强撑起笑容:“就是这样半推半就才好玩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继续哀切地叫着,手掌仍旧胡乱地推拒着卫颖。看着他被情欲和焦急熏红的眼睛,我猜他根本没有感觉到我指缝中的牛毛细针已在他胸腹间的数个大穴刺入。

“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简祯袖手旁观着眼前激情暴虐的场景,带着得意地笑道,“从小父亲就成天跟我念叨‘叶公子如何如何’,‘叶公子如何如何’,真是恨不得叶昀才是他儿子一般!跟你一比,我们这些人都仿佛成了人渣!现在你又回来做什么,以为又可以像小时候一样,以你的才学和教养成为压迫我们的阴影吗,以为我们这辈人中你又鹤立鸡群,复国之后可以接替你父亲的宰相之位吗?今天我们就是要让你知道,不管你装出多清高的姿态来,你仍然不过是一个最下贱的男娼!”

“不,我并不想占据你们的职位……”我委屈地说着,同时巧妙地抗拒着卫颖的动作,我猜他心里一定很恼火为什么这么久都无法得手,实在是大失面子。

“你不想吗?可惜你已经做了!”简祯此刻的语气中已是赤裸裸的嫉妒了,“你是什么东西,居然一来就能做到书记的职位,是不是在床上把高元帅伺候得太舒服了?”

“我没有……”口中似乎无意识地反驳着,其实我已经凝神听到了郁轩匆匆而来的脚步声,看来这些日子勤练的内功又进益了不少。感觉到火候差不多到了,我假装再也无力反抗卫颖,任他撕下了我的上衣,将我赤裸的脊背摁在了石阶上。

“上啊,上啊……看他是不是还那么一副清高样!”围观的浪荡子弟们见卫颖终于得手,忍不住激动地鼓噪起来。

我的双手手腕被卫颖单手捏住,压过了头顶,他空出来的一只手已开始撕扯我的裤子。

“不要啊……”我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想必跑到大门外的郁轩已经听到了。

果然,还没等卫颖用膝盖压住我不断挣扎的双腿,一个人影已从半空中直扑过来。只听砰地一声,卫颖的头被郁轩狠狠一拳,打得撞在了柱子上。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郁轩已双手抓住他的衣领,又是一脚将他踹飞出去。

卫颖哇地吐出一口血,身子动了动想爬起来,却一时使不出力气。

“我杀了你这畜生!”郁轩双目赤红,唰地抽出腰间宝剑,就要往卫颖身上刺去。

“轩哥哥,不要……”我挣扎着爬起身,抱住了他的小腿,急切地叫道,“不要把事情闹大……杀了他,你会让高叔叔为难的……”

“昀弟,我……”郁轩僵了一会,醒悟一般将我从地上扶起,脱下外衫披在我身上,这才对那些被吓呆了的南胤子弟骂道:“还不快滚!”

那些少年此刻才从郁轩的暴怒中清醒过来,七手八脚把卫颖扶起,陆续散去。

“伤着你了吗?”郁轩关切地问。

“幸亏轩哥哥来得及时……”我低着头道。

“多亏你的贴身小厮及时跑去通知我,否则我……”郁轩忽然说不下去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走,我们去找舅舅!”

“不要!”我蓦地叫出来,“现在南胤义军中本就派系林立,这件事捅出去只会徒增嫌隙而已。此刻大敌当前,我们还是要顾全大局呀。”

“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郁轩虽知我说得有理,却仍然气愤难平,“这样吧,我求舅舅以后不许他们进来好了。”

“多谢轩哥哥。”我高兴地笑起来,这样我以后行事自然更加方便,而且——很快就会有好戏看了。

****

当天夜里,南胤水军都督的宝贝少爷卫颖伤重不治,身死家中。痛失爱子的卫大都督悲愤欲狂,亲自上门谒见高风,要求给一个交待。

在高风、卫都督和众位德高望重的南胤老臣面前,郁轩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却自称没有料到卫颖那么不经打。简祯等人见事情闹大,便吞吞吐吐地承认了实情。而问起我时,我除了含泪点头,一句话也不肯多说。这个事实让来势汹汹的卫都督恼羞成怒,却无法反驳。

“如此说来,小儿倒是死有余辜了?”卫都督冷笑道。

“话也不是这么说。”高风咳嗽了一声,显然有些为难,“郁轩出手不知轻重,自然是要惩罚的。”

“惩罚?”卫都督哼了一声,“杀人者死,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这……”高风望了望跪在地上的郁轩,脸色有些发白。他没有子女,身边只有郁轩这一个亲人,早把他当儿子一般看待,如今却要自己下令处斩,如何开得了口?然而卫都督却掌握了南胤残余的水军兵权,如果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对本就遭到重创的南胤义军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舅舅不必为难,既然是我打死了卫颖,我给他抵命就是!”郁轩挺直了腰,硬朗地回答。

高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颤抖的手慢慢伸向了桌上的令箭。

“不!”我猛地扑上去,不住磕头,“轩哥哥是为了救我才失手伤人的,若要抵命也应该是处死我才对!”

“昀儿,这不关你事,退下吧。”高风疲惫地对我道。

“高叔叔,卫大人,诸位世伯世叔,叶昀自知身份低微,但此刻却不得不多说几句话了。”我跪直了身体,凄楚的眼神扫过在座的诸人,哀婉动人,“叶昀失身受辱,本不该再活在这个世上,然而念及国仇家恨,才忍辱偷生。如今既然因为这副身体引得各位不和,真是罪该万死,只望大家念在我父亲当日的故旧之情,能将我与父亲葬在一起。——便请放过轩哥哥吧……”说着,我做势就朝一根柱子上撞了过去。

“昀弟!”郁轩猛地飞身而起,一把阻住了我的去势,正在我算计之中。我顺势倒在他怀中,用悲愤万分的语气说道,“忠奸不分,黑白颠倒,枉我们为了复国重任罔顾生死!莫若让我死了,再不必受他们的欺辱……”口中说话,心里却得意地感到在座诸人已被我这番做作引发了同情。

“咳咳,我看此事就到此为止吧。”一番私下的商讨过后,一个资深的老臣站了起来,“卫都督,令郎确有不是之处,当然郁轩也难逃责罚。我等建议,便将郁轩责打一百军棍如何?”

“如此甚好。”高风见铺了台阶,赶紧点头。

卫都督见满厅人心已被我攫去,无法再争辩,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暗暗冷笑。他以为真是郁轩那一拳一脚要了他儿子的命么?却不知正是我趁挣扎之际,将蕴含了内力的牛毛细针刺入了卫颖的数个死穴,导演了这一出两败俱伤的闹剧。

一个月后,郁轩的棍伤慢慢痊愈,而前方却传来了卫都督率领水军投降北离的消息。

在两湖会上下一片惊恐不安的气氛中,我得意地将他们孤注一掷的抵抗计划塞进了信鸽脚下的竹筒。



十七) 回归

在我送出的情报指导下,北离安王蕴炎的人马顺江而下,很快攻破了高风苦心经营的荆州外城。由城门处攻入的北离士兵冲入荆州城中,与南胤义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郁轩提剑临走之时,吩咐我与那些南胤的文官一起,混杂到逃难的百姓中跑出城去,然后找机会逃回几百里外的望胤居。他回头与我告别的时候眼神复杂,倒像生离死别一般,而我则怀着更复杂的心情给了他一个最后的微笑。

跟着那帮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南胤贵族出了城,我们的队伍很快被难民和乱兵冲散。由于没有得到蕴炎明确的指示,我停在路旁的树林中,考虑着该回望胤居还是回北离军营。

“叶昀,是你吗?”一个惶恐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我蓦地转身,正看见那个一身狼狈的华服青年,却不是简祯是谁?我冷冷地看着他喘粗气的样子,没有开口。

两军厮杀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见我还是不动,简祯焦急地叫道:“还愣着干什么,我们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正要开口,林中却猛然闯进几个北离士兵,一见我和简祯的衣衫华贵,顿时喜出望外。“捉住他们一定有赏!”几个人狂笑着,冲上来便抓住了我们的胳膊,拿了绳子便绑。

我皱了皱眉,看着简祯抖得不成样子,一时拿不定主意。

“听说抓了两个有身份的?”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却蓦地惊呼了一声,“公子!还不快放了沈公子!”

是吴舫。我扯去手臂上的绳子,有些恼怒地道:“谁让你暴露我的身份的?”说着,我转头看了一眼吃惊得大张着嘴的简祯,淡淡地道:“本想留着他,现在只好杀了。”

“公子息怒,属下只是一时欢喜得紧了!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吴舫一边懊恼告罪,一边回头对手下士兵下令。

“是。”话音未落,一个北离士兵一刀便砍在简祯胸前,动作利落。“原来你……”简祯仿佛还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却最终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公子,现在打算怎么办?”吴舫请示性地问我,狠狠地瞪了一眼手下几个有些焦躁的士兵。我知道这个时候正是他们抢夺财物的最佳时机,当即笑道:“不耽搁你手下弟兄发财,我还是先去拜谒一下安王爷吧。”

“属下带公子去。”吴舫遣散了手下士兵,带着我往北离的营帐走去。为了留条后路,他仍是假装用绳子把我绑了起来,一直到进了蕴炎的大帐才给我解开。

“属下武威将军沈泓,参见安王爷。”我毕恭毕敬地给上面高坐的蕴炎跪下施礼。

“沈泓啊,起来起来。”蕴炎难得地对我露出了笑容,“这次干得不错,回来以后重重有赏!”

“谢王爷!”我又恭敬地磕了一个头,站起来等着蕴炎发话。

“不过现在还不是领赏的时候。”蕴炎抚了抚下颏湛青的胡子茬,思索了一会,断然道,“南胤的乱军主力确实被我们歼灭了,可是他们在各地还有些散兵游勇,虽然成不了大气,却也蛊惑人心。这样吧,你还是回望胤居去,把这些漏网之鱼的行踪全部摸清,绝不能留一点后患!”

“王爷……”我犹豫着说道,“可是方才很多南胤人都亲眼见我被俘,以叶昀手无缚鸡之力的德性,又怎么可能逃出去?”

“这个容易,我让人引郁轩那傻小子来救你好了。”蕴炎有些玩味地看着我笑道,“看不出你小子还挺会迷惑人心的。”

“这个恐怕……”我心里一阵收缩,竟无端生出几分恐惧犹疑。

“你怕他会对你起疑心?”蕴炎精光闪动的眼眸中蓦地带了狠戾之气,“那么再使个苦肉计好了,让他不会忍心来怀疑你。刑杖还是夹棍,你自己挑吧。”

“王爷……”我一阵气苦,脸色有些苍白。

“怎么,不满意么?”蕴炎淡淡地笑道,“你母亲在我的王府里住得却很开心呢。”

“属下不是那个意思。”我狠了狠心道,“只是刑杖夹棍都会影响行走,恐怕不方便郁轩救我出去。”

“你倒还想得周到。”蕴炎赞赏地笑了,“那么就用鞭子拶子好了。沈泓,别怪本王心狠,事到如今可不能功亏一篑。”

“属下明白。”我默默地行了一礼,转身出了大帐。

“属下奉命行事,还请公子恕罪。”吴舫把我领到一处空房之中,有些不忍地看着手下带来的刑具。

“我怎么会怪你呢?”我苦笑了一声,“不过还要请你帮个忙。”

“公子尽管吩咐,属下一定办到。”吴舫赶紧应承。

“给我吃几颗护心丹,再点了我的昏睡穴。”我努力用不在意的语气道,“然后随你们怎么折腾吧。”

“是。”吴舫立刻吩咐人去取致人沉睡静养的护心丹,却又灵机一动一般说道,“我记得公子以前跟安王爷要过仙药‘碧莲丹’,此番要不要也服下去?”

“只要你们下手知道点轻重,那粒保命的药还是让我留着吧。”我瞪了一眼吴舫,暗骂这小子犯傻,却没有开口骂出来。难道是假扮叶昀太久,连脾气也变好了吗?

服下护心丹后吴舫使出内力点了我的昏睡穴,我慢慢躺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昏迷中似乎有阵阵的疼痛想将我唤醒,然而即使昏睡穴已解,大剂量的护心丹仍然让我逃避在了黑暗的昏睡中。

我一直昏睡着,不知自己置身何地,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一个重重的耳光将我打得醒了过来。

竭力张开沉重的眼皮,我模模糊糊地看见郁轩蹲在我面前,双手揪住我的衣领。“别吵我……”我含糊地道,闭上眼睛又想睡去。

“你居然还睡得着!难道真的是你出卖了我们,害死那么多人?你说话呀,你给我起来……”郁轩见摇不醒靠墙睡着的我,干脆拉住我的手想把我拽起来。

“啊!”手指猛地被他大力握住,一阵钻心的痛使我的神志顿时清醒。我张着嘴艰难地喘息着,痛得整个身体不住颤抖,郁轩于是震惊地放开了我的手,我的身子随即靠着墙慢慢地滑倒在地。

“昀弟,他们对你用刑了?”心痛地捧起我被拶子夹得血肉模糊的手指,郁轩的目光随即落在白墙上的血迹上,那是我背上鞭伤的血印上去的。

“这帮禽兽!”郁轩咬着牙骂道,猛地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压抑的语声已悲愤到极点,“我该死,居然听信了小人的话来怀疑你!”

“轩哥哥……”我无力地唤了一声,再度陷入了药物带来的昏迷。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是记得很分明,不过完全可以猜想得出。郁轩带着几个武艺高强的手下夜闯北离军营,从一间空房子中将我救了出去,并一路赶回望胤居。归途中还集合了一些从荆州总舵逃出的南胤遗民,他们为了总舵失陷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当然,有一部分是因为我。

“简祯临死前,我清清楚楚地听他说‘叶昀是奸细’,难道他会平白无故指责好人吗?”露宿的破庙中,有人站出来指摘我。

“杜大人,难道凭一个已死之人的话语就可以定下叶昀的生死吗?”郁轩当即为我辩护道,“若非我将昀弟从北离军营里救出来,他此刻说不定已被那些北离狗折磨死了!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奸细?”

“可是简祯那句话却是千真万确,在场的几位大人都听得分明。除非叶公子能解释清楚当时的情况,我们不得不怀疑这是北离的苦肉计了。”那杜大人满脸精明之色,果非容易对付的角色。此刻我不由后悔当时竟没有查验一下简祯是否死透,否则怎么会冒出这么伤脑筋的事来?

“是啊,若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叶公子就把当时的情景说出来吧。”破庙中燃起的火堆把悲愤的众人面色映得忽明忽暗,看来不给出个合理的解释他们是不会放过我了。

“一定要我说吗……”我挣扎着站起身,轻轻摆脱了郁轩的搀扶,颤抖着走到了人群中间,语声凄切。

“说吧,昀弟,我相信你。”郁轩心痛地看着我虚弱的身影,只能无奈地握住了拳头。一旁的高风安慰一般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荆州城破那天,我逃到城外的树林中,遇见了简公子……”我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说着,“他看见我便说要带我走,我想等候高叔叔,就拒绝了。谁知道……谁知道他忽然骂我,说我……说我引诱他,让他迷恋上了我,还骂我下贱……我想跑,却被他抓住,想要……想要……于是我便叫出来,我知道我那时不该叫,可他的样子好疯狂,我害怕极了。我大声地叫,求他放了我,他却不听……后来,北离士兵就来了,抓住了我们。简公子当时很生气,说我如果不叫他们就不会发现我们,是我出卖了他,做势想要掐死我,北离士兵就砍了他一刀,把我带回了他们的大营……”见众人都听得默然不语,我知道所说有效,继续用令人心碎的语句讲下去,“在大营里,他们要我说出高叔叔的行踪,我不肯,他们就打我……用鞭子打我……用拶子夹我的手指……我痛得昏了过去,一直到轩哥哥把我救出来……别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说到这里,我暗运内力,让背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假装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一片嘈杂声中,我被人安置到了舒适的大车中。等我满足地睡了一觉醒来,正对上了郁轩布满红丝的眼睛。

“昀弟,没事了,再不会有人伤害你……”郁轩一把搂住我,一滴泪水从他眼角缓缓滑下。



十八) 初吻

一路上我们的队伍受到多次北离军队的围追堵截,不断有人死去有人被俘,到了后来,只有高风、郁轩带着我和几个从人平安回到了望胤居。我心里明白,这不过是蕴炎故意放了长线,想将大小鱼儿一网打尽而已。

由于一路拼杀颠簸,缺衣少食,更不必说药物,我的伤势好得很慢。好不容易走下停在望胤居门口的大车,我就一头栽倒在地上,耳边只来得及听见一声牵扯心房的呼唤:“昀少爷——”

晏平,我知道那是晏平的声音。嘴角漾起一丝疲惫的笑意,我终于轻松地睡了过去。

相对于荆州水深火热的战场,望胤居真是世外桃源啊。当我醒来听见窗外悦耳的鸟鸣,知道不必再为两军的战事提心吊胆时,我的心情比起一路上轻松了许多。既然可以预测到未来无奈的结果,现在我只能庆幸这一天还没有到来而已。

“昀少爷,喝药了。”觉察到我已醒来,一个丫鬟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大概是郁轩嫌我那两个小厮毛手毛脚,专门指派了一个丫鬟来照顾我。

“高叔叔他们还好吗?”手指无法使力,我一边喝着丫鬟喂来的药,一边问道。

“都好,处理了杂事都歇下了,估计还要多睡一会。”丫鬟微笑道。

我点了点头,这一路上确实疲倦得很了。话锋一转,我朝那丫鬟笑道:“那晏平可好吗?”

“能吃能睡,没什么不好的。”那丫鬟口中虽这么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微微瞟了一眼窗外。

我立时觉察到不对,追问了一声:“他现在在干什么?怎么不来看我?”

那丫鬟犹豫了一下,方才答道:“轩少爷一回来就罚他跪在院子里,到现在还不让起来呢。”

“他犯了什么事?”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他是北离人吧。”丫鬟似乎也有些不忍,却不敢表露。

我撑了一下身子,却困乏无力,便依旧侧身躺下去,吩咐道:“让他到我这里来吧。”

“可是如果轩少爷知道……”

“没关系,有我呢。”我打着精神笑道,终于让那丫鬟点头而去。

****

等了一会,晏平还没有来,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心里正烦乱,忽地听到门口传来一丝欣喜到哽咽的呼唤:“昀少爷……”,我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从门口急切走过来的正是晏平,想是跪得久了,腿脚都不太利索起来。然而将养了一年多,他的身量窜高了些,脸上也越发显出飘逸俊秀的神采。我正看得有些发呆,他已一下子跪坐在我的床前,凝视着我的眼睛中蕴满了泪水,却不敢滑落,生怕再也止歇不住。

“别难过,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不知怎的,我的眼圈也红了,声音都似乎不是自己的,“以后我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不是的,晏平没有受委屈,只是听说昀少爷受了伤,心里发痛,真是恨不得代替昀少爷身受其苦……”晏平的目光落到我伤痕累累的手指上,泪水终于扑簌簌地跌落下来。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份关爱之心叫我如何承受得起?还有郁轩舍命的护送,注定都是我要亏欠的了。

“求求昀少爷以后去哪里都带着晏平,与其这样摧心断肠地苦候消息,不如陪着昀少爷出生入死……”晏平开始的时候还说得有些羞涩,后面语气竟是无比坚定。

我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问:“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还会这么对我吗?”

“会的。”晏平微笑着道,“不管昀少爷做什么,我都明白你的苦,愕男摹!?“晏平……”满腔的委屈和辛酸似乎被他轻轻一句话打开了闸门,我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脖颈,将他的头紧紧地抱在怀中,泪水滚滚而落。

“昀少爷……”晏平笑得落泪,轻轻道,“晏平真的好喜欢昀少爷……”

“叫我泓。”我忍不住心口的柔情,力图跟他的身体贴得更近一些,低声道,“泓这个名字是属于晏平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泓。”晏平抬起脸,笑容衬着泪珠更加动人心弦,他一遍一遍地叫着,“泓,泓……”

“晏平……”我忽然探起身子,吻上了他兀自呢喃的嘴唇。那样柔软温暖的感觉,是我此时唯一可以找到的安慰和依靠。之前游刃有余的表演,面不改色的欺骗,痛彻心肺的隐忍,其实已经耗空了我的力气和意志。如果再没有这一点清澈如山泉的温情滋润我的心底,我想我一定会在这没有尽头的重负之中崩溃的。

而晏平,是我在这遍布荆棘的现实中唯一可以找到的玉兰,我像一只垂死的蝴蝶一般牢牢吮吸着他的香甜,借以维持我摇摇欲坠的生命。那么贪婪,却那么绝望。

“嗯……”在我的深吻之下,晏平发出了动人的呻吟。他生涩地回应着我唇舌的挑逗,伸手忘情地搂住了我的脖颈。

就这样吻下去,陷下去,再不要回到现实吧。

****

“你们在干什么?”房门猛地被推开了,郁轩震惊地呆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盯着床上床下吻在一起的我们。

晏平身子一抖,连忙跪着后退了一步,转向郁轩的方向。他的脸色羞得通红,不知如何回应郁轩的震怒。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而起,用手肘支着身子笑道:“轩哥哥别生气,是我把晏平叫来的。”

郁轩心痛地看着我故作轻松的神色,半晌才反应过来一般对晏平吼道:“你给我滚出去!”

晏平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动作蹒跚地爬起身来。

我怕郁轩又要责罚他,便装作没事一般对他吩咐道:“去吧。去厨房跟老贾说一声,我今天想吃樱桃银耳羹,叫他们别放太多糖,犯腻。”

“是,昀少爷。”晏平默默地承受着郁轩杀人一般的目光,绕到他身后出门去了。

“轩哥哥坐啊,休息好了么?”我重新躺下,笑着招呼他。

“你……你怎么能这样自甘……”郁轩说到这里,后面的词儿卡在喉咙里终于没说出来。

“自甘下贱是么?”我毫不在意地笑了,“轩哥哥别忘了,我本来就是从下贱地方来的。这种事情早就习惯了……”

“我不许你这么说!”郁轩冲过来看着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不许你这样干净的灵魂被他们玷污,谁敢侮辱你我就杀了谁!”

我抬眼正视着他的目光,那里面的悲哀和失望灼痛了我的心。我想我已经没有心思和力气再跟任何一个人做感情的纠缠了,当真相来临那天,越深的感情只会给我们带来越重的伤害而已。于是我狠下心道:“轩哥哥放心,我对男人没有兴趣的,刚才吻晏平只是心血来潮而已,以后就多派几个漂亮的丫鬟来服侍我好了。”

“那好,那我就放心了……”郁轩喃喃地道,蓦地转身而去。我们俩都明白,其实我这句话切断的,是两段感情。

因此,当几天后郁轩当众宣布把晏平赶出望胤居的时候,我只是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

“除了你穿来的那套衣服,什么都不许带走,听见了吗?”管家推搡着兀自流连的晏平,不明白这家伙怎么会不为这难得的自由而高兴,倒似喜欢在这里做仆人一般。

晏平的目光凄切地望着我,我似乎能从那清澈如水的眼眸中看见自己苍白的脸色。他微微张开嘴唇,我读懂了那无声的呼唤:“泓——”

无力地靠在衬着厚垫的太师椅上,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十九) 困境

“臭小子,居然敢偷东西?”随着三宝的叫骂,我猛地睁开了眼,正看见院子门口围了一群人。

“我没偷,这是我的东西……”晏平死死地抱着怀里一个小包袱,奋力躲闪着三宝的拉扯。

我支撑着站了起来,刚迈出一步,郁轩已经走过来扶住了我:“想去看?”

我点了点头,有些祈求地看着他。郁轩扭过头去,扶着我走到了人群中。“发生了什么事?”

“公子吩咐他只准穿着来时的衣服走,他却偷偷摸摸地藏了这包东西。”三宝理直气壮地回答。

“交出来。”郁轩冷冷地盯着晏平收紧的手指。

“轩少爷,真的是我的东西。”晏平低着头,小声地辩解。

“交出来。”郁轩没有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

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晏平哆嗦着慢慢解开了那个小小的粗布包袱。

包袱中,是一张又一张的字条。——我在荆州时用信鸽传给晏平的信。

我的心里像被一只手拧了一下,不敢去看晏平的表情。每封信不过寥寥数语,且语气疏离,不外乎询问我所想探知的信息,难为他竟然全都珍藏如斯。

“昀弟,这是你写给他的?”郁轩已经认出了我的字迹,举着一张纸条问我。

我点了点头。

一丝冷笑慢慢爬上了郁轩的嘴角:“想不到你们一直鸿雁传书呢。‘喜不喜欢咸鱼粥和王维的诗画’,哼哼,连这些都一直惦记着啊?”

我没回答,脸色想来也很不好看。如果郁轩再深究一下,他定能发现这其中的破绽。

幸亏,郁轩已经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他只是一把抓起那些纸条,内力到处,纸条全都化成了纸屑,漫天洒落,倒让一旁的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晏平疯了一般忽然扑过来,徒劳地伸手想要接住每一片飘洒的纸屑,“轩少爷,你毁了它们,让我靠什么活下去?”

“何必说得那么夸张?”郁轩冷笑了一声,“此番一去,你不是又可以当回你的少爷了吗?想在这里赚昀弟的同情,我可不会让他上你的当!”

“我早就一无所有了,连这唯一的回忆都被你夺去,我真的不知怎么活下去……”晏平的脸上已经再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而呆滞,竟然连我在一旁都不曾注意,只是慢慢地向郁轩走过去,“轩少爷,我知道你恨我,不光因为我是北离人,还因为昀少爷对我好。可是除非我死了,我才不会喜欢昀少爷,才不会想方设法地守候在他身边,你这样做,是没用的……”

“放肆!”郁轩见晏平竟然当着众人面挑破了我们三人间的纠葛,恼羞成怒,一掌就朝悲哀欲死的晏平打了过去,“我叫你胡言乱语!”

“不可!”我看出郁轩这一掌中已含了五六成内力,晏平那样单薄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住,心急之下,挡在晏平身前,就想卸去郁轩的掌力。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我猛然想起自己不可泄露武功,只来得及将蓄满的内力散去,郁轩的掌力已结结实实落在了我的小腹。

“昀弟,你……”郁轩愕然之下,一把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又是心痛又是着急。

“昀少爷,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晏平回过神来,想奔过来查看我的伤势,却被郁轩一把推倒在地上。

“没事……”我强压下胸腹中翻滚的血气,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为什么要救他?当时来不及想,现在想想,是无论如何无法看到他死在我面前。

“我扶你回房,再让老魏来看看!”郁轩手足无措地道。

“别惊动大家……高叔叔已经够操心的了……我回去躺躺就好……”害怕他觉察到我体内的内息,我推开郁轩的搀扶,支撑着站好。

“好,昀弟,我过会再来看你。”郁轩见我坚持,又想起我这些日子刻意的疏远,不好再勉强我。他转头看看关切注视着我的晏平,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还不快滚!”

“我不走。”晏平静静地摇了摇头,忽而微笑了,“有昀少爷在这里,我不走。”

“你——”郁轩气极,立时想吩咐人把他撵出去。

“让他留下吧。”我听出晏平语气中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深情,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轩哥哥,算我求你……”

“你们——”郁轩不知该说什么,紧紧地咬住了嘴唇,转身离去。

正在此刻,突然消失了几日的高风已经带着手下迈进了望胤居的大门。

****

郁轩那一掌果然打得不轻,我原本想通过运功疗伤,却害怕露出破绽而放弃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静养,似乎那阵阵隐痛还可以捱过去。

晚饭时分我支撑着去了饭厅。其实一点吃饭的胃口都没有,只是不知高风出去这几日做了什么,必须履行我做卧底的职责而已。

席间高风的情绪似乎很好,从他和几个下属的对话中我了解到他们此番突袭了一个北离官员的府邸,成功地破坏了他们追杀南胤旧臣的计划,还抓回了一个不知身份的俘虏。

胸腹间的难受加上心底的担忧,我没吃什么就告辞出了大厅。看着郁轩欲言又止的担心眼神,我安慰性地朝他摇了摇头。

出了大厅我却没有回聆风阁,径直去了关押那俘虏的柴房。由于此人是在庭院中被抓住的,且穿着普通,又不会武功,高风他们并不是很重视,只叫人把他先关在柴房里,用铁锁锁上了柴房的门,打算第二天天亮再审问。

透过柴房门板的缝隙,我仔细地往里看去。只见一个人被绳索捆住双臂,靠着柴堆坐在地上。等看清楚他的模样,我不由大吃一惊。

这个人,竟然是安王蕴炎。

“昀少爷,您也来看那个北离狗啊?”一个声音蓦地从我身后响起,把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正是三宝。他手中端了一碗汤,里面泡着半个馒头,显见是来给蕴炎送饭的。

我笑了笑:“怎么,你有钥匙?”

“送完饭就把钥匙还给轩少爷。”三宝说着,打开门走进了柴房,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来,吃饭了!”三宝把碗搁在地上,对蕴炎没好气地道。

“他手臂被捆住了,怎么吃饭?”我赶紧道,“不如把他的绳索解开吧。”

“昀少爷又发善心了。”三宝笑道,“轩少爷早吩咐了,就让他这么趴着用舌头舔吃,他不就是只北离狗么?”

话音未落,当啷一声,蕴炎已一脚将那碗吃食蹬翻在地上,气得面色发青:“敢这么羞辱我,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啪——三宝一个耳光扇在蕴炎脸上,啐道:“死到临头还嘴硬!等明天让你见识见识望胤居的手段,保你后悔生出来!”

“算了,三宝,回去吧。”我拉着三宝出了柴房,回头看了蕴炎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蕴炎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火一般的眼神不容违抗,分明是想让我马上就打倒三宝将他救出去。可是我知道此刻郁轩和高风这两大高手正在饭厅议事,门口的守卫也巡逻正紧,如果立时护着蕴炎逃出,一定会被他们发现抓回。于是我偷偷地朝蕴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心急。

柴房的门被三宝关上,从越来越窄的门缝中我似乎感觉到了蕴炎失望愤怒的眼神。我暗暗叹了一口气,见识了堂堂安王爷最狼狈的样子,他心里一定对我存下芥蒂了。可是,为了母亲,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回到房间中,我立时写了一封飞鸽传书,通知北离官府到望胤居外接应蕴炎。如果蕴炎不愿再继续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立刻就要兴兵攻打,我最是欢迎。实际上从这次回到望胤居后,我已经感觉我的毅力和精力都快撑到极限了。

看着那信鸽安然地飞向远方,我舒了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俯下身子撑住桌面,张口喷出一口血来。

安静地抹去唇边和地板上的血,我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惊动旁人。服下了郁轩叫人送来的调理内伤的药,我随后躺在床上考虑着如何行动。好容易等到更鼓声声,望胤居内的人全都歇下,我强忍着胸腹间阵阵隐痛,找了一把钢锉,开门往柴房而去。



二十) 协力

施展起轻身功夫我无声无息地掠到了柴房门口,从门缝里望进去自然是一片漆黑。想起柴房虽然挨近厨房,但远处就是仆人睡觉的小院,我还是不敢太过大意。当下也不敢知会蕴炎一声,取出钢锉就开始锉起铁锁。

本来以我的功力,想要弄断铁锁并非难事,奈何此时双手手指被拶子摧残后的伤还没有好,几乎连锉子都拿不稳,才锉了几下,伤口迸裂,又是满手的鲜血。然而我不敢放弃,只能更加用力,否则明日蕴炎真的受到了什么伤害,我就是掉一百次脑袋也是补偿不了的。

“昀少爷?”一个声音忽然如幽灵一般钻了过来,让我本就紧绷的心弦啪地断裂了。我想也不想地朝那声音飞扑过去,手中钢锉直扎向那人的咽喉。

“咳咳,是我……”那人惊惶地压低了声音道。等我分辨出那熟悉的咳嗽声,我手中的钢锉已抵上了晏平的喉咙。

“你来干什么?”我惊讶地看着穿戴整齐的晏平,倒像他是有意到这里来一般。

“我……我想救他……”晏平说着,取出藏在身后的一柄砍柴斧,看来他是想用这个来劈开门锁。

“为什么救他?”我震惊了,一时想不出晏平有什么理由。

“我听说他也是被抓来的北离人……我不忍心他留在这儿……吃和我同样的苦……”晏平说着,惊异地盯着我手中的钢锉,“昀少爷你……”

“和你一样。”我不欲解释,只是心中暗自叹息晏平不谙世事的善良。走回柴房门前锉断最后的障碍,我打开门走进了柴房。

蕴炎没有睡着,我一进门他就腾的坐直了身体,眼睛闪亮地盯着我。一直等我把他的绳子解去,扶着他走出柴房,他才凝视着月光下正为我们放风的晏平问道:“他是谁?”

“一个仆人,很可靠的。”我怕蕴炎下令让我杀人灭口,连忙说道。

蕴炎点了点头,不再开口。于是我向晏平吩咐道:“我去处理西南角门的护卫,你带他从那里出去。”见晏平点头答应,而他方才已经知道了我的武功,我索性不再隐瞒,展开轻功便朝西南角门而去。

“昀少爷,这么晚了,您要出去么?”两个护卫见我到来,连忙笑着招呼。

“是啊,睡不着出来走走。”我微笑着走到两个护卫中间,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手中的牛毛细针已经携带着十足的内力扎入了他们两人的数个死穴。

看着两个人没有任何声音地倒下,又俯身试了试他们的鼻息,我方才虚弱地靠在了墙上。事到如今,我若不杀了他们,只怕天一亮就是我的死期了。

“昀少爷,你没事吧……啊……”晏平带着蕴炎此刻方才赶到,一见倒在地上的尸体,晏平不由轻呼出声。

“你们快走,走得越快越好……”方才妄动内力又加重了内伤,我无力地挥了挥手,坐了下来,强压下喉咙口一上一下的鲜血,“别再回来了……”

“我会回来的。”蕴炎忽然迸出了这句话,跟着晏平踏上了门外的小路,渐渐远去。

我支撑着站起身,拔出一个侍卫的佩剑,在两具尸体上各刺了几剑。虽然牛毛细针几乎觉察不到针眼,但若不掩人耳目只怕高风和郁轩还是可以推测一二。做完混淆视听的事情以后,我这才转身想走回望胤居去,脚步竟有些不听使唤。

有人过来扶住了我,正是晏平。

“你回来做什么?”我心头一急,一开口便有一股鲜血从唇角涌出。

“我不放心你……”晏平颤抖的手抹去了我唇边的血迹,心痛的神情让他月光下的脸色更加苍白,“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是生是死都要在一起么?我苦笑了,现在的我居然连这样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伸手搂住晏平单薄的肩膀,我贪婪地享受着这难得的亲密。或许,以后再也没有了。

“我一直不知道你会武功……”晏平将我扶回我卧室的床上躺好,有些忧伤地看着我,“或许我不该问,可是,昀少爷……泓,我真的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怕他。”

我笑了笑,知道这个少年尽管柔弱善良,却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索性也不瞒他:“我的母亲,在他们手上……”

“你母亲对你很好吧。”晏平的眼里掠过一闪即逝的脆弱,“我却连母亲的样子都忘记了……”

我心里一痛,柔声道:“从今以后,我的母亲就是你的母亲。现在,你还是快逃走吧……”

“泓,我不会离开你……”晏平俯下身,嘴唇轻轻吻着我的唇,我的脸,“听了你这句话,我不知有多开心。既然你可以不顾性命来救我,我也要护着你……”

我的心头隐隐闪过一丝忧虑,然而重伤后的虚弱让我无比疲惫,很快在晏平温柔的凝视中睡去了。

睡了一觉之后我感觉精神好了很多,虽然尚未睁开眼睛,我已感觉到床前正有一个人定定地注视着我。于是我有些焦急地道:“晏平,还不走?”

“是我。”郁轩的声音生硬地传来,我一激灵,睡意顿消。

“昨晚你跟晏平在一起?”郁轩冷冷地道,这种语气竟然是我从未遇见过的。

“我从饭厅出来不太舒服,是他服侍我回来的。”我定定地对着郁轩,很自然地回答。

“你的手又是怎么回事?”郁轩仍然没有表情地问,然而他瞥下眼的时候仍然没有成功地隐瞒那深深的黯然。

我抬起手看了看,上面还凝结着干涸的血迹,微微一屈伸便是撕裂般的疼痛。“哦,没什么,”我不在意地答道,“回来的路上有点发晕,手撑在山石上了。”

“昀弟——”郁轩忽然沉重地看着我,那眼神竟然让我下意识地想逃避开去,“昀弟,不要欺骗我。”

“谁骗你了?”我的脸有些发红,自我保护一般地回敬道。

“那么,也不要隐瞒我。”郁轩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比如,你和晏平通信的事情……”

原来还是为了这个啊?我暗笑自己多疑,当即正色道:“轩哥哥别生气,我早就说过,对晏平好如同可怜一只狗是一样的。”

我知道这句话并没有说服郁轩,因为他眼中的狐疑并没有消散,这让我有些心虚,连忙追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昨天晚上,有人把那个北离俘虏放走了。”郁轩不理会我装出的吃惊神色,继续说道,“我们后来才知道,那个俘虏竟然就是北离的安王!今早一通追查,竟然查出是我们望胤居中有人里应外合,才杀死守卫放安王逃走的!”

“是谁?”我脱口问道,声音都有点发颤。

“就是你一直可怜的那只北离狗!”郁轩忽然冷笑着看我,“我们都看走眼了呢,没想到那小子居然是北离派来的奸细!”

“不会的!”我反射性地叫道,“晏平怎么会是奸细?”

“是三宝看见他昨夜出去过的,何况他已经承认是他放走安王了。”郁轩力图说服我看清晏平的真面目。

“他还说了什么?”我的手已经抓紧了被角,浑不顾伤口再次迸裂开来。

“我猜他也没本事不声不响地就杀了两个侍卫,可他除了承认自己放走安王,什么都不肯说了。”郁轩说到这里冷酷地笑了笑,“不过我想他很快就会招出实情的。”

“他在哪里?”我喘了口气抑制住狂乱的心跳,拿捏着说话的语气。

“地牢里,我刚审了一通上来。”郁轩忽然把我的外衣拿了过来,“撑得住的话就跟我去看看吧,或许你可以让他说实话。”

郁轩这句话里包含的怀疑已经很明显了,我知道我已经被推到了悬崖边,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穿好衣服,我站起来推开了郁轩的扶持,礼貌而疏远地道:“谢谢,我自己还能走。”



二十一) 煎熬

我从来没有来过望胤居的地牢,郁轩知道我心软,总是尽量避免让我接触到这些血腥残酷的事情。因此当我一步步走下潮湿的石阶时,我尽可能地默记着道路和守卫的情况,尽管双腿有些不自觉地颤抖。

地牢里十分安静,似乎可以听见水滴的声音一点一点打着我的心,而牢门打开时铁链的声响更如同一条毒蛇从我的心头爬过。

“进来吧。”郁轩已站在牢门里,回头看我。

我鼓足勇气踏入木栅栏,很宽敞的一个房间,四壁上点着牛油火把,显见不是囚室,而是——刑房。

“刘三,他怎么样?”郁轩盯着地上一个静伏不动的人形,问负责拷问的侍卫。

“中途被盐水泼醒过一次,居然想撞墙寻死,属下只好把他手脚都铐了起来。”刘三在一旁答道,“后来经不住打又昏死过去了,到现在也没醒。”

他们说话的时候我望了一眼地上的人,随即闭目转开了头,紧紧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会惊呼出声。然而仅仅一眼,晏平此刻的惨状却已再也无法忘却:他面朝下伏在地上,手腕和脚踝都被紧紧地绑在地上的四个铁环中,无法移动分毫。不知被用过什么刑,他的脊背一片血肉模糊,身体就泡在地上被冷水冲淡的血水中。此时刘三走过去踢了踢晏平,那瘦弱的身躯仍然如死了一般毫无动静。

郁轩蹲在晏平身边,用手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掰起来,随后松手任他重新跌下。

“抬一盆拌了粗盐的砂子来。”郁轩忽然对手下吩咐。

“你要干什么?”我心中一寒,脱口问道。

郁轩神色有些古怪地看着我,笑了笑:“我不过想让他醒过来罢了。事到如今,还想为他求情吗?”

我后退了一步,没有乞求郁轩。我心中明白以现在郁轩对我的怀疑,如果我待会再做出什么异常的表现,我和晏平都只能是死路一条。

砂子抬进来了,郁轩抓了两把,都洒在晏平皮开肉绽的脊背上,突如其来的刺痛让晏平昏迷的身体阵阵抽搐。

“学会这个法子。”郁轩对刘三和其他侍卫说了一句,示范性地一鞭就朝晏平抽了过去。

“啊……”砂子和盐粒被鞭子狠狠地抽入了血肉,撕心裂肺的痛苦让晏平猛地抬起唯一能动的脖颈,竟被生生地痛醒过来。

与此同时,我重重地跌靠在墙上,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晏平的惨叫被撕裂开来。

“看看谁来了?”郁轩揪住晏平又重新跌落的头,将他的脸拧向我的方向。然而晏平只是默然地看了我一眼,眼睛随后虚弱地闭上。

“告诉你最喜欢的昀少爷,到底是谁和你串通放走那人的?”郁轩揪着晏平的头发不断摇晃。

“没有……人……是……我自己……”晏平的话语微弱却清晰。

“可是刚才你昏迷的时候可一直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呢。”郁轩冷冷地笑道,“就是那个人帮你的吧。”

“不,不是的!”这句话让晏平如被针扎一般颤抖了一下,也让一旁的我一阵紧张。

“你叫的是‘泓,救救我’,告诉我泓是谁,我就饶了你。”郁轩的声音渐渐温和了,循循诱惑着神志有些模糊的晏平。

“不,不能说……”晏平猛地狠狠一咬自己的嘴唇,试图让这疼痛使自己清醒一些,“不能说……”

“看来你的苦头还没尝够啊。”郁轩失去耐心地放开晏平的头发,站起身来,向刘三道:“打开他的铁铐,再取一副夹棍来。”

“是。”刘三答应着将晏平的手足从地板上的铁环中解下,叫来两个手下架住他的双臂,让他跪在地上。

当那副粗大的夹棍套上了晏平的一双小腿时,我猛地扶着墙向门外冲去,我再也无法忍受眼前这残酷的一幕了!再看下去,我会疯掉!

“昀弟留步!”郁轩走过来扶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拉回了刑房中,“看看审讯奸细不好吗?怎么,舍不得了?”

这句话如同黄蜂的毒刺一般,我立时找回了残余的理智。如果我能坚持到这次审讯完成,或许郁轩对我的怀疑就有所消失,我才能找到机会将晏平救出去。反之,如果我按捺不住被郁轩看出了破绽,不但救不了晏平,还会破坏蕴炎的整个行动计划,到时候不仅我要问罪,还会联系到被扣为人质的母亲。想到这里,我抬起头向郁轩笑了笑:“虽然我一直怜悯他,但他既然背叛了我们,我也没法子了。”

“那就陪我一起等待这次拷问的结果吧。”郁轩笑了笑,但那笑容瞬间便凝固在了嘴角,他转过头去,用毫无表情的声音道:“用刑!”

吱嘎嘎……夹棍蓦地收紧,晏平低垂的头猛地抬起,冷汗涔涔而下。他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苦苦压抑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惨叫。

“泓是谁?你的同伙是谁?”郁轩仍然耐心地问。

“不能说……啊……”晏平再也忍不住腿上的剧痛,呻吟出来。

“还嘴硬,再收紧!”郁轩好整以暇地命令着,看晏平究竟能有多大的忍耐限度。

夹棍再一次收紧。“啊……”晏平痛得摇晃了一下,若不是两边的打手架住他的双臂,他差点就倒了下去。头发被他的汗水粘在额头上,他的脸色极度苍白,嘴唇已被自己咬得流出血来。

“还说不说?”

跪在地上的晏平此刻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只能微弱地摇了摇头。

“再收!”

就这样,每当晏平痛得快要昏过去的时候,郁轩就会适时地示意放松夹棍,让他喘口气可以回答自己的提问,然而尽管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晏平始终不肯招认那个“泓”究竟是谁。

我靠在墙上,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耳中只听见夹棍不断收紧的声音和晏平逐渐凄惨的呻吟。终于在一阵腿骨的碎裂声中,晏平的头无力地垂下,昏死过去。

两旁的侍卫放开了手,任晏平直挺挺地跌倒在地上。冷水再次当头泼下,晏平动了动,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呓语:“泓……”

我转过了头,生生压制住了眼中的泪水,也压制着胸口中翻涌的气血。

“泓是谁?”郁轩用最后的耐心问道。

“泓……救我……”晏平根本没有听见郁轩的问话,仍旧让人心悸地重复着。

“贱狗!”郁轩忽然一脚踩在晏平的脊背上,将那正试图爬起的身体重新压在了地上。

一口鲜血从晏平口中喷了出来,他无神地睁着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哼,若是再不招,就打死算了。”郁轩恼怒地道。

“属下倒还有个法子。”刘三忽然走了过来,向郁轩献计,“将他四肢反绑在一处,面朝下吊起来,然后用青砖压到他的腰上,问一句,加一块砖。这种刑罚最是难熬,若是吊上个几天,再是铁打的人也熬不过。这种刑还有个挺好听的名字,叫‘吊花篮’,可惜,受刑之人被压坏了脊骨,怕是以后会落个瘫痪。”

“我连他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郁轩摆了摆手,“就这样用刑。”

“不要!”我再也忍受不住,快步走到郁轩身前,急切地恳求道,“不要这样对他,这样太残忍了……”

“昀弟,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郁轩又是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见我脚步踉跄,仿佛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干脆向外吩咐了一声,“给昀少爷抬张椅子来。”

“不要!”看着刘三已指挥着手下将晏平手足反绑在一起,立时就要吊到房顶的铁钩上,我暗暗一咬牙,默运起“嫁衣神功”,将全身经脉逆转。立时没顶的剧痛传来,我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稍微一动,大口的鲜血便如泼墨一般洒在地上,无法止歇。此时此刻,我只能赌郁轩对我还有一丝一毫的旧情。

“昀弟!”郁轩听见不对,转身看我,惊惶地奔过来将我抱在了怀中,“昀弟,你怎么了?”

“求求你……放过他……”我身子一颤,又是一口血涌上来,经脉逆转的剧痛让我连话都说不连贯,“别做……那么残忍……的事……”

一直等到郁轩终于肯点了一下头,我才松开了自己的意志,头一歪昏迷过去。



二十二) 交换

全身的脉络似乎被人捏断,五脏六腑也似乎挪移了位置,剧烈的疼痛让我在昏迷中也无法逃脱。

忧虑、无助、绝望……我仿佛又回到了不断折磨我的恶梦之中。当被绑在那玉兰树枝做成的刑架上成为那个男人的玩物时,灵魂所感受到的痛也不过如此吧。何况,那种痛还有不曾放弃的尊严和纯洁来抚平,但现在这种痛中却蕴含了多少深入骨髓的自责和矛盾!

一股强劲的真气从气海中被贯入,引导着我四肢百骸中凌乱的气血回归本位,经脉逆行的疼痛慢慢减轻了。我缓缓睁开眼,看见了郁轩汗湿的面容。

然而,一接触到我的视线,郁轩立时收了功,冷冷地看着痛苦的表情又回到了我脸上。

“还要给我多少惊喜啊?”半晌,郁轩终于冷笑道,“先是晏平放走了安王,现在你又会了内功!说,你到底是谁?”

我躺在床上,轻轻喘息着,却很淡漠地回答了一句:“是不是也想对我严刑逼供?轩少爷似乎对这个很在行呢。”

“你不要逼我!”郁轩说着,伸手卡上了我的脖子,然而那手指却颤抖得厉害。

我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这个时候走错一步棋就是死,于是看着他的眼睛道:“轩哥哥,我是叶昀。”

“你不是!”郁轩的手没有松开,然而眼睛却避开了我澄澈的凝视,“叶昀怎么可能会武功!”

“我只是……碰巧学了些……内功而已,咳咳……”虽然郁轩没有使力,但我还是忍不住在他的气劲之下咳嗽起来。

“不要欺骗我,不要隐瞒我……”郁轩忽然放开了手,焦急地抹去我嘴角的血丝,痛苦的双眸中泛起了泪光。

“我是叶……叶昀……”又是一阵剧痛蓦地从四肢传来,如同闪电一般插入心脏,我一时脑中一片空白。唉,早知道逆行经脉这么痛苦,我当时就该用点别的方法来阻碍郁轩才是。

“昀弟,昀弟!”郁轩的声音忽远忽近,然而气海穴中却再度被贯入了浑厚的真气,然后是小腹的中脘穴,再到胸口的膻中穴。待我再度恢复神志,正发现自己衣裳被解开,郁轩的双掌正抵在我赤裸的胸前。

这种赤裸的感觉蓦地让我联想起记忆中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避,想要脱离郁轩的接触。

“厌恶我是吗?”郁轩敏感地觉察到了,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嫌我比不上晏平?你可是在这个地方和他亲在一处呢……”

“不,不是的……”我想要挣脱他越来越重的力道,摇着头道,“只是求你别再用那样残忍的酷刑来折磨晏平了……他真的好纯良……”

“那就是我不纯良了?”郁轩像受伤的野兽一般露出了狠戾的目光,“把他弄脏其实很容易,我手下并不缺对美少年感兴趣的人……”说着,转身就走。

“轩哥哥!”我知道他此刻想要下达什么命令,不顾浑身的伤痛,从床上扑了下来,死死拽着他的衣角,“不要这样对他,他会死的……”

“你想跟我谈条件?”郁轩转头看着我,促狭地笑了,“那你用什么来交换呢?”

其实郁轩是别的意思,可我当时却误会了,惨然笑道:“我的一切,都是你们给的,我所有的不过这个身体而已……反正……反正我早就脏了,也不在乎多你一个……”一边说着,我一边重新爬回床上去,努力展现出一个引诱的媚笑。看着郁轩重重地向我靠近,我闭上眼睛,分开双腿,努力咽下了涌进嘴里的鲜血。

“原来我在你心中,一直跟那些嫖客是没有区别的……”郁轩忽然一个耳光扇在我脸上,“原来你真的是这么下贱!为了一个仆人,甚至可以出卖自己的身体……”

“我下贱的身体正等着您的玩弄。”忍不住呕出喉间的血,我没有睁开眼,强压着最大的屈辱继续魅惑地说着。此时此刻,为了让晏平不再受到折磨,我真的可以付出一切。一半是因为爱,一半是为了——赎罪。

当下体被一个粗大的东西插入时,我的眼泪从紧闭的眼缝中汩汩涌出。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直到很久以后房门被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我睁开眼睛,郁轩已经不见了,他并没有碰我。我下身里插着的,是一只灯座上的残烛。还好,是早已熄灭冷却的,顶端没有带着火焰。

我抽出了那根蜡烛,定定地盯着房门,莫非,是我误会了郁轩的意思?想起他平时对我发乎情却止乎礼的举止,我明白自己刚才的失态已经侮辱了他,激怒了他,然而,他还是克制了自己。我是应该庆幸,还是感激?

慢慢爬起身整理好衣服,我支撑着向门外走去,晏平此刻不知怎么样了,如果我不去救他,他一定会死在那潮湿黑暗的地牢里的!

“昀少爷,你快回去躺好!”房门忽然被推开,魏老先生急匆匆地跑进来扶住我,“轩少爷说你受了重伤,快让老朽看看!”

“我不妨事……”我忽然像找到救星一般抓住了这个南胤太医,“快和我去救救晏平……”

“轩少爷吩咐,不让您出门。”门口两个侍卫赶紧拦住我们。

“那么,就让他来给我收尸好了。”我抹了抹嘴角的血,懒得再看他们一眼,拉着魏老先生径直往地牢走去。

在地牢门口我们又被拦住,这次侍卫们不敢造次,赶紧把郁轩请了过来。

“你真的要救他?难道你真的是他的同伙?”看着我坚定的神情,郁轩气得发抖,“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因为——我爱他。”我微微仰起脸,笑了。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郁轩怔住了,似乎这才是他最怕听到的答案。他盯着我半晌不语,忽然冒出一句孤注一掷的话来:“那么,我杀了他!”

“不要做让自己一辈子后悔的事。”从他色厉内荏的眼神,我知道郁轩此刻已成了强弩之末,不再理会他,扶着魏老先生走进了地牢中。

晏平仍然被吊在房顶的铁钩上,一滴滴鲜血从他嘴角溢出,在地上已经累积了一小滩。当我把他解下来抱在怀里的时候,他虽然无力睁开眼睛,我却在心底感觉到了他微弱的笑意。

“怎样?”当魏老先生检查完晏平的伤势,做了简单处理之后,我忧虑地问了一句。

“内外伤都十分严重,恐怕……”魏老先生忽然不再说下去,只是黯然地摇了摇头。

恐怕什么?定定地盯着魏老先生沉重的神情,我似乎被一道晴天霹雳从头劈下,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我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仿佛要说服自己一般喃喃道:“不会的,一定有办法可以救他的……”

“除非有仙丹妙药……”魏老先生似乎想说什么,又摇摇头不说了。

我一听“仙丹妙药”几个字,脑中灵光一现,伸手从贴身之处取出一个小荷包,在手心里倒出了一粒莹绿色的药丸。

“啊,‘碧莲丹’?”不愧是南胤的太医,魏老先生的眼睛瞬间发光,“这可是皇宫里才有的仙丹,起死回生,老朽还以为早就没有了呢。”

“用这个救他……可使得?”我喘了口气,把那颗碧莲丹托得更高一些。

“使得使得,只要你舍得。”魏老先生将碧莲丹从我手中拈起,像拿着什么宝物一般鉴赏了一番,方才放入了晏平口中,“幸亏我二十年前服侍太后服过,知道怎样才能发挥它最大的药效——昀少爷是怎么得来的?”

“家父是南胤的宰相……自然……自然留了一颗……”我知道郁轩此刻正站在地牢门口,索性把戏分强演到底。

“昀少爷……”半盏茶的时间过后,晏平的神志有了一些恢复,他再度睁开了眼睛,微笑着叫我。

“我在这里。”我轻轻地握住他冰冷的手,“没事了,你服了碧莲丹,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你服了没有……我看见……你吐了好多血……”

“我也服了,所以我们都会没事的。”我笑着看他,抱起他就想离开地牢。

“他不能离开这里。”郁轩没有表情地挡在门口,示意一个侍卫将晏平从我手中接过去。

“为什么?”我心中虽然知晓原因,仍然忍不住抗议。

“舅舅有些话要问你。”郁轩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而去。

我心里涌起一阵不祥,绝望到了尽头竟然成了平静,没事人一般对魏老先生道:“晏平就麻烦您照顾了。”



二十三) 传功

见我走路时慢吞吞的吃力样子,郁轩似乎想伸手拉我一把,却又改变主意撤了回去。放慢了自己的脚步,郁轩保持在我身前一步的位置,不即不离。

往议事厅而去的路上,我紧紧地抿着唇,事到如今我已分辨不出自己是恐惧还是解脱,然而我还是忍不住向郁轩问了一句:“你们……还是不相信我吗?”

“我也想相信你。”郁轩头也不回地道,“可是——正是内奸把我们害得一败涂地!”

我轻轻地笑了,没想到郁轩到现在还对我心有不忍。于是我叹了口气道:“既然这样……轩哥哥,我只求你一件事。”

“说吧。”郁轩有些无力地道。

“你亲手来杀我。”

“住口!”郁轩忽然被激怒了,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我吼道,“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辩解,为什么不喊冤,为什么不哀求?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了他这话,我越发笑得悲凉:“既然不相信我,我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呢?活着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负担而已。如果……能死在你的手上,也算报答了你过去对我的好……”

“你……”郁轩只说出这一个字,便听得远处传来一片震天般的喊杀声,一个侍卫连滚带爬地跑上来,颤声道:“轩少爷,外面忽然冒出大队北离人马,老爷吩咐你赶紧去整装迎敌!”

“果然动手了!”郁轩一撩衣摆便想离去,却蓦地回头盯着我,出手如风点了我数个大穴,吩咐那侍卫道,“把昀少爷送回他房间去,再把门锁上!”

那侍卫扶住无法动弹的我,惊异地听着郁轩如此冰冷的吩咐,却只得答应了一声:“是!”

靠在侍卫身上,任他架着我往后宅的聆风阁而去,我看到望胤居几乎所有的人都拿起武器向前院冲去。顷刻之间,整个后宅只有我们两人向着孤零零的聆风阁走去。

“昀少爷,您安心呆在这里,不会有事的。我想轩少爷一定是怕您受伤吧,他对您可真好……”侍卫正絮絮叨叨地说着,蓦地顿住身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惊异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正看见我从他的要穴上缩回手指。

站稳了身体,我看看被我封住穴道的侍卫,微笑着向地牢走去。郁轩的点穴功夫并不差,不过他忘了我刚逆行经脉,所有的穴道都移动了位置,自然不会被他点穴困住。机缘巧合,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

聚敛起随时会散去的精神,我靠指缝的牛毛细针解决了地牢门口最后两个守卫,冲进了地牢之中。

魏老先生还在,他已把晏平挪到了一个干燥的地方,并给他的双腿打上了夹板,缠好绷带。见到他这么尽责,我于是好心提醒他道:“北离军队打过来了,您还是逃走吧,晏平交给我。”

“逃?还能逃到哪里去?”魏老先生摇了摇头,继续给晏平上药。

“我要带他离开这里。”等魏老先生终于忙活完,我脱下外衣裹住晏平的身子,把他抱了起来。

“小心别碰到他的腿。”魏老先生叮嘱了一句,自己却坐着不动。

我突然对这个老太医生出了恻隐之心,回头看着他道:“不如和我一起走吧。”

“胤皇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会投降北离的。”魏老先生闭着眼睛,似乎已下定了必死之心。

“你认为我要去投降北离?”我咬着嘴唇道,不知这个老头怎么会看穿了我的目的。

“望胤居已危在旦夕,此刻你的神色却并不为它焦急,想必你就是那个一直隐藏的奸细了。”魏老先生说到这里,再不理我,神情之中已有鄙视之意。

“那是因为望胤居根本比不上晏平重要。”我哈哈一笑,抱着晏平离开了地牢。

刚走到院子里,忽听轰的一声,墙外竟冒出了震天的烈焰,仿佛一条火龙,把整个望胤居都围了起来。随后伴随着北离士兵被烧得焦头烂额的惨叫,守卫望胤居众人发出了一阵欢呼。原来他们对北离的进攻早有准备,在墙外挖沟浇上火油,形成了一道保卫望胤居的屏障。

这一招,我竟然没有事先打听到。

然而烈焰虽猛,竟抵挡不住蕴炎更加炽烈的怒气。北离士兵在他的严督之下,一部分奋力灭火,一部分不顾烈火焚身,竟前仆后继地冲过火圈,与望胤居的守卫们战在了一处。顷刻之间,兵刃撞击声与喝骂号哭之声直上云霄。

我抱着晏平在后宅之中倾听了许久,凭着自己对北离阵形的判断,终于找到一个小门跑出了望胤居。此刻墙外火沟中的烈火已近熄灭,我踏着脚下依然炽热的土地,发疯一般地向前方无人的山林跑去。

此刻,我不能丢下晏平不管,但我也不能带着他回归北离军队,否则蕴炎很快就会知道晏平的真实身份,肯定不会放过他的!我唯一的选择,是暂时避过此刻的风头,然后偷偷安置好晏平,不让蕴炎知道我违背了他的意思,私自将本该除掉的南胤宰相之子藏在了自己身边。

或许是跑得太过用力,激荡了本未调谐的气血,我只觉得耳中的嗡鸣声越来越大,眼前的景物也越发不清楚起来,脚下一滑,带着晏平直向山坡下滑落。

“不能碰到他的伤……”在胸中的灼热终于突破了咽喉,黑暗如同幕布一般覆盖在我脸上之前,我脑海中最后出现的竟是这个念头。

醒过来时也是同样。当我睁开眼睛时已是深夜,浅淡的月光晃花了我的视线,我的心猛地一沉——晏平怎么样了?刚想到这里,却蓦地感觉到怀中一个微温的身体,正正地躺在我的身体上,被我的双臂牢牢地护住。

不顾浑身的伤痛,我小心地从地上坐起,细细观察怀中晏平的状况。还好,由于滚落时我下意识的保护,他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连腿上的夹板都没有移位,此刻还陷在碧莲丹的药效中沉沉地睡着。虽然眉头还因为剧痛而轻微地皱着,呼吸和脉搏都平稳了许多。

想了一会,我抱着晏平向最近的市镇走去。估摸着口袋里的银子,我打算先在镇子里休养几天再雇车回家。

客店中,我凝视着晏平清秀的睡颜,一直不肯睡去,尽管从身体到精神都已疲惫到了极点。似乎有一副重担已经从我肩上卸去,我不必再去关心其他所有的人和事,不必再煞费苦心地营造着摇摇欲坠的谎言,可以全身心地躺在晏平身旁,听着他清浅的呼吸。

经过一路痛苦疲惫的跋涉,我终于到了一个休息的地方——就在他的身边。

“泓……痛……”晏平没有睁开眼睛,口中却轻轻地呼喊着。

我蓦地爬起身,将他发抖的身躯搂进怀中,只望能够分担一点他的痛苦。然而那灼热的身躯却抖得越来越厉害。

我明白这是伤势正常的反复,却终于不忍心晏平在昏迷中还要忍受这样的痛楚。没有多犹豫什么,我将双掌抵上了他的胸前,凝练气息,缓缓地将自己的内力输入了晏平体内。

当年母亲也正是靠这“嫁衣神功”保住了我奄奄一息的性命,我知道这次输入自己的三层功力加上仙药碧莲丹,定然可以保全他的生命了。

失去了三层功力后我疲惫得立时昏睡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已看见了晏平蓄满泪水的眼睛。

“怎么了,还疼得厉害?”我赶紧问道。

晏平摇了摇头,似乎用全部的力气说了出来:“泓……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爱你。”克制不住心中的柔情,我俯下身,轻轻吻住了他的嘴唇。

身下的人儿不知是因为欣喜还是害羞,微微拧动身体,想要回应我的温柔,却被我一把按住:“不许乱动,若是碰到腿伤,会成小瘸子的!”

“成了小瘸子你就不要我了吗?”晏平傻傻地问。

“怎么会呢?”我终于忍下了和他开玩笑的心,认真地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的呀。”

“我也是。”虽然只是短短三个字,晏平却说得无比坚定。

“好好休息几天,然后我带你回家看我娘。”爱怜地望着晏平的笑意,我下床换了一个房间,开始运功疗伤。


二十四) 天伦

“终于知道回来了!我还以为武威将军当卧底成瘾,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了呢。”高高的座位上,安王蕴炎用他一贯的刻薄语气说着。

“属下不敢。”我连忙小心地答道,“实在是属下受了重伤,耽搁了回京的行程。”

蕴炎走下座位,用一根手指抬起我的脸,冷冷地凝视着我,似乎要看穿我的心思。良久,或许是相信了我苍白的病容,他放手走开了一步,忽然问道:“那天放风的那个小仆人呢?”

“死了。”我脑子一激灵,立刻回答。

蕴炎不再多问,转过身去:“你回去吧,虽然最后未能探察出胤逆的火攻之策,但先前确实也立了一些功劳。明天皇上在朝会上要召见你,仔细想想怎么回话。”

“是。”我答应了一句,却没有起身,犹豫着问,“那我母亲……”

“你回去就能看见她了。”蕴炎似乎对我厌烦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继续跪了一会,确信他不会再回来了,我才小心地起身离开了安王府。唉,这个主子,真是难以琢磨。

回到玉兰山庄,我一下马车就直奔后宅,迎面正看见母亲从房间里迎了出来。

“娘!”我扑通跪在白发苍苍的妇人面前,将头埋进她怀中,哽咽道,“孩儿不孝,害娘受苦了!”

“泓儿,让娘好好看看!”母亲一把将我搂起来,手指抚过我的脸庞,“你一去两年,可吃了不少苦头吧,看看都瘦成这个样子了……”

“没什么,调养一下就好了。”我笑着扶着母亲走进房内坐好,摒退了一切仆役,“在安王府这两年,安王对娘还好吧。”

“挺好的,吃穿用度一样不缺。”母亲笑着道,“你能得到安王爷重用,娘也就放心了。”

“重用?”我哼了一声,“他不过是要我为他卖命罢了。”

“那也不是这样说。”母亲有些嗔怪地看着我道,“我在王府里就听说,安王爷还赏了你一粒‘碧莲丹’,你想想那么珍贵的药,连皇宫大内也没有几粒,他怎么就能赏了你呢?”

他要留着我为他卖命嘛。想虽这样想,我却没敢说出来,与母亲分开这么久,还是少拂逆她的意思吧。

“不过……你说得或许也对……”母亲思忖了一下,“其实到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安王爷对我的态度明显恶劣起来。泓儿,是不是你突然得罪他了?”

“没有啊。”我赶紧否认,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他的脾气,对喜欢的人自然是好,若不喜欢了,心肠就立时狠厉起来。你还是要小心啊。”母亲不放心地叮嘱道。

“知道了。”不欲再在这个问题上让母亲担心,我赶紧转了一个话题,“这次我带回来一个少年,他父母双亡,又因为救我受了重伤,母亲可不可以去探望他一下?”

“他救了你,我肯定要好好照顾他呀。”母亲慈祥地看着我,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让我再多一个儿子?”

“是。可是……”犹豫了一下,我终于不敢隐瞒母亲,“他是叶天泽的儿子,只是现在被我封住了记忆。”

“哦。”母亲应了一声,却没有露出我想象中的震惊和愤怒,慢慢站起身来,“我还是先看看他再说吧。”

我点了点头,忐忑不安地引着母亲来到了晏平的卧室,不知道她对晏平会有怎样的对待。

“晏平,娘来看你了。”快步走到晏平身边,我笑着迎上了他惊喜的眼眸。

“夫人好。”晏平挣扎着想坐起来与母亲见礼,却被母亲赶紧阻止了,“不必多礼,快躺好。唉,真是的,好好的孩子,伤成这个样子……”说着,母亲又转头吩咐我,“泓儿,你去厨房看看人参汤熬好了没有。”

我知道母亲是想把我支开,好单独与晏平谈话,对晏平宽慰地笑了一笑,离开了房间。

到厨房亲自端了一碗人参汤,我放慢脚步走回晏平的房间,心却早就从那门缝里钻了进去,紧张万分。颤抖着手敲了敲房门,我听见了母亲哽咽的声音:“进来。”

“娘,你怎么了?”见母亲正在拭泪,我赶紧把碗一放,担忧地问道。

“没什么,刚才平儿将你们的事情都告诉了我,我听得心里难受……”一手拉住我的手,母亲另一只手则拉住了晏平,含泪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是娘的好孩子……”

“夫人,泓对我好,我自然要对他好。”晏平不好意思地说着,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笨蛋,怎么还叫夫人,快叫娘啊。”我赶紧提醒他,“我不是早就说过,等我们回家了,我娘就是你娘吗?”

“我……”晏平一时顿住,待见到母亲和善的笑容,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娘……”

“好孩子!”母亲笑着端起了参汤,用勺子送到晏平唇边,“好好养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娘……”晏平又叫了一声,泪水忽然不受控制地滚滚而落。

他这一哭,连带着母亲和我都落了泪。安慰了他两句,母亲照顾他喝完参汤,扶他重新躺好,拉着我出了房门。

“晏平真的很好……”见母亲忽然不再说话,我有些紧张地找着话题。

“你把碧莲丹给他吃了吧。”见我点头,母亲又继续说道,“还把你的内功传了一些给他……泓儿,你很喜欢他是么?”

“是。”我咬着嘴唇答应,因为我已经看见了母亲脸上的忧色。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恢复记忆的那天?”

“至少还有一年时间,我想这一年里好好待他,就算他恢复了记忆,也可以原谅我。”我有些底气不足地回答。

母亲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娘还是介意他是叶天泽的儿子么?”我试探着问。

“你和你父亲很像。”母亲忽然奇怪地说出这句话来,“其实有些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现在我只想你明白,我并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对他有所歧视,我担心的只是你。”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我笑了起来,力图让母亲放心,“这次我立了大功,明天早朝就要去觐见皇上,说不定他会给我很多赏赐呢。”

****

第二天我上朝参见了北离皇帝蕴丰,也就是安王蕴炎的父亲。蕴丰无非勉励了我几句,随后将我官升一级,另外赏赐了金银绸缎若干。

散朝之后我走到午门外,正准备上马回家,忽听到有人笑着叫了我一声:“沈将军。”

我转头,看见一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软缎朝服,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我认出他乃是当今皇上的侄儿——定王蕴成,连忙抢上去施礼:“卑职参见定王爷!”

“起来起来,沈将军有勇有谋,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不知怎么的,我对于这些称赞心中都有些别扭,于是低着头道:“王爷过奖。不知王爷有什么吩咐?”

“哦,是这样。”蕴成顿了顿,悄声道,“你也知道,南胤的嘉木皇子现正和我住在一起,他知道你此次去见了不少南胤故旧,想请你到我们府上叙叙话。”

“王爷客气了。”我听说过蕴成与嘉木的事情,据说当年他二人与先皇蕴明惹下了不少恩怨纠葛,以至蕴明身死,蕴丰登基。这些皇家秘事,本不是我过问得起的,于是我只是恭敬地道:“只要王爷相召,沈泓定然上门拜访。”

“如此甚好。”蕴成笑了笑,“我知道你现在是安王属下,若和我太走近他定然多心。不如三月底等我府中办赏花诗会之时,邀你与其他大臣一同前来如何?”

“王爷体恤,卑职感激不尽。”这次我可是真心诚意地道谢。安王蕴炎一向对属下防范甚紧,我可不想给他什么机会来怀疑我,身在官场,真是如履薄冰啊。
 


二十五) 诗会

“再不出来透透气,我的小晏平都要发霉啦,说不定过几天就能从头上长出蘑菇来。”命下人用软榻将晏平抬到花园里,我一边削着一个水晶梨,一边说笑。

“才没有……”晏平才要抗议,小嘴却马上被我的唇堵住,顺便把一片梨喂进他嘴里。

“泓……”晏平好容易挣脱我的挑逗,微微喘着气笑道,“你看春天来得好快,玉兰树都打骨朵了呢。”

“是啊,下个月一定开得很好。”我的心思才不在这上面,只顾又噙了一片梨去喂他。

他却突然闪开了,只微微昂起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怎么了?”我忽然被他看得有点心虚。

“泓……你真好看。”晏平忽然含羞地笑着,“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

“又拍我马屁不是?”我伸手轻轻拧了拧他的脸颊,“其实比我好看的人多啦,比如南胤的那个嘉木皇子,才是神仙之姿,听说以前的离皇就是因为他才对南胤开战呢。”

“如此说来,那才是真正的倾城倾国了?”一丝倾慕的表情浮现在晏平的脸上,“若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若要看倒是容易,我下个月底就去参加他们的赏花诗会。”我故意逗着他,“不过绝对不会带你去。”

“带我去吧,我那时腿都快好了。”晏平果然央求道,“只要别站得太久……”

“不带。”我假装生气道,“你若是看上他,跟他跑了怎么办?”

“怎么会……”晏平红了脸,“我喜欢的是泓啊,这辈子也不会变……”

“嗯,这句话我爱听。”我笑着亲了他一下,“作为奖励,到时候就让你扮个书童跟我去吧,顺便当枪手代我写几首应景诗,我最头疼那个了。”

“好啊。”晏平高兴得笑起来,想来这些天也确实在府中憋坏了。

我看着他的笑脸,心中由衷地开心。但愿我这段时间无微不至的关心,能够平复他先前所受的伤痛,补偿我曾经带给他的伤害。

忽然,我发现晏平的视线移了开去,似乎在观察着远处的什么,连忙回头看去,却并没见什么异常。“看什么呢?”我奇怪地问。

“好像是吴大哥……就是我到望胤居前照顾我的人。”晏平微微皱起了眉头,“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心中一惊,想起吴舫确实假扮过晏平的家仆,此刻被晏平认出,定然会让这个冰雪聪明的少年起疑心。于是我连忙道:“我去帮你查查,说不定只是相象而已。你那个仆人当日把你独自扔在望胤居受苦,你还惦记他做什么?”

“他也是不得已。”晏平的神色有些黯然,“他说我失忆之前做了很多坏事,只是我现在都记不起来了。泓,每次想起这个,我都挺难过的。”

“平,答应我一件事好么?”我郑重地看着他,发誓一般地说着,“不管以前我们都做了什么,我们就当真正的生活是从离开望胤居后开始的。”看着他犹豫的神情,我叹了口气把他搂在怀中,“答应我,好不好?”

“我答应你。”晏平终于笑道,“我真正人生的起点,叫做‘幸福’。”

“终点也是。”我笑了,心中却提醒自己别忘了以后禁止吴舫在晏平面前出现。

****

三月底,定王蕴成果然派人送了请帖来,邀请十数个朝中官员到他府上参加赏花诗会。我见晏平的腿伤已近痊愈,便让他扮了书童同去,暗中却吩咐了其余从人对他好生照顾。

作为安王蕴炎属下的将军,我从未进过定王府。此番一去,不由赞叹其间布置的匠心,果非一般俗人可比。与众位被邀的大臣见礼之后,我们落座在花园之中,想到晏平不宜劳累,我便安排他坐在我身后。

“沈将军,诸位大人在此,让这个书童坐下有些不妥吧。”一个大臣忍不住道。

我一听赶紧谦恭笑道:“张大人说得是,只是这个童儿现患腿疾,还望诸位大人原谅则个。”

“伤病之人尚能陪伴在沈将军身边,想来一定有过人之处了?”

“那是自然。”我继续笑道,“定王爷办这个诗会,可我哪里会写什么诗?到时候只好请我这个童儿为我代笔了。”

正说话间,定王蕴成已经到来,众人赶紧起身见礼。重新落座之后,我抬眼看到蕴成身边坐了一人,虽然穿着朴素却如谪仙一般姿容绝世,气质高雅,正是前南胤皇子,现在定王的爱人嘉木了。

“今日请诸位前来,乃是本王附庸风雅,想请大家赏花题诗,最后评出三甲,也是仕林雅事。至于以何花为题……”蕴成随手指定了一个丫鬟,“你随便说一种花罢。”

那丫鬟寻思了片刻,指着一株花开正盛的玉兰道:“回王爷,玉兰花如何?”

“好,就是玉兰花。”蕴成笑道,“大家先喝酒行令,饭罢之后再将各自做的诗写出来,逐一品评,如何?”

众人答应,一一坐下。酒过三巡,嘉木皇子告辞起身,却向我望了一眼。我会意地告假离席,远远地跟了嘉木走到后宅,在一个僻静的小花厅里坐下。

嘉木皇子言语不多,只是问了一些他熟悉的故人情况,态度也很随和。然而我却知道他所提到的这些人此时不是被俘就是逃亡,没有什么好结果,偏偏我当时又是卧底的身份,因此每答一句话,心中都很是紧张不安。虽然不过聊了一柱香功夫,我却觉得经历了良久。

“如此说来,高风元帅果然是死于望胤居一战了。”嘉木微微叹了一声,眼神望向了窗外。

“听说是这样,安王爷已命人验明正身。”说到这里,想想以前高风对我的照顾,我的心情也很是黯然。而且,后来虽然经我多方打听,也没有找到郁轩的一点踪迹,只听说一场混战之后就失去了他的人影,甚至不知是死是活。

“谢谢你。”嘉木皇子站起身来,“我们回去吧。”

我站起身,跟着他走回花园的宴席间,一路上都是无言。对于嘉木,自然引发了亡国之伤,而我却因回忆起那段经历而心情沉重。

“好啊,半途逃席,一定是要罚的!”众人见我二人此时方归,不敢为难嘉木,只针对我一起起哄道。

我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一口气灌了三大杯,手中又被塞了一只毛笔。原来众人均写了咏玉兰的诗词,此番却是只剩我未交差了。

我站在桌子前,凉风一吹,微有醉意。当下也不推辞,略一思索,率意而成一首七绝:

咏玉兰

翠条多力引风长,

点破银花玉雪香。

韵友似知人意好,

隔阑轻解白霓裳。

“听说沈将军所居之所便号玉兰山庄,此诗中虽将玉兰称为‘韵友’,然‘解裳’之语,却分明是以玉兰为妻啊。”有人在旁边打趣道。

我笑了起来,乘着醉意斜眼去看晏平,发现他已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却掩不住满面的容光。

众人诗作都呈上之后,由嘉木皇子评出了三甲,头一名乃是一首五律:

临汝春将暮,亭台玉作花。

书空木笔似,素艳水仙遐。

自得风前洁,无愁雨过斜。

如逢修净水,此种亦名葩。

“‘自得风前洁,无愁雨过斜’一联,正赋予了玉兰冰清玉洁之余的凛然傲骨,是故拔得头筹。”嘉木皇子品评道,“而‘如逢修净水,此种亦名葩’却表达了作者的青云之志,不可小觑啊。却不知此诗是何人所写?”

众人见嘉木品评得当,都无异议,定王蕴成更是叫人抬来一株色彩鲜艳的珊瑚树,要赠与做此诗之人,却不见有人出来领赏。我回头看见晏平低眉垂目的模样,心中已然明了,也不考虑许多,当即将他拉到众人之前:“此诗正是他写的无疑了!”

在众人的赞叹声中,晏平终于笑着向四周点了点头,却听嘉木皇子沉吟着说了一句:“这位公子跟我一位故人非常神似,敢问你如何称呼?”

“在下晏平。”晏平施礼道。

嘉木皇子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一旁定王蕴成忍不住问:“像谁啊?”

“已故南胤宰相——叶天泽。”
 


二十六) 惊梦

“那个嘉木皇子真是神仙中人。”晏平回想着白天的诗会,微笑道,“他居然说我和叶天泽像呢,那人不是你当初假扮的叶昀的父亲吗?真好玩。”

“别管他,你老念念不忘他的话,我可是会吃醋的哦。”害怕他在这个问题多加思考,我连忙玩笑一般打断了去,“你应该念念不忘的,应该是我写的诗,嘿嘿,‘韵友似知人意好,隔阑轻解白霓裳’……轻解,嗯,白霓裳……”看着他满面羞红的样子,我轻轻揽住他的腰,吻上他的嘴唇,另一只手慢慢解开了他的衣带。

“泓……别这样……”晏平有些慌张地抗拒着我的索求,然而那轻柔的动作仿佛更对我发出了羞涩的邀请。

“我爱你,平……给我好不好?”轻轻舔着他发红的耳垂,我温柔而急切地问道。

“我也爱你。”在我的挑逗下,晏平的身体渐渐发热,声音也越发迷离。一把抱起他的身子,我走到床前,将他放在上面,继续脱着他的衣服,直到他带着淡淡伤痕的美好的身体完全展现在了我面前。

晏平羞涩地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我。我脱去了自己的衣服,紧紧地抱住他。

“泓……”晏平终于睁开了眼。

我有些气恼他的分心:“怎么了?”

“你身上……原来也有这么多伤痕……”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现在起,不许说话。”我探起身子,从他翕动的眼眸开始,一路向下吻去,鼻尖、嘴唇、喉头、胸膛、下腹……忽然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张开眼惊惶地叫道:“不可以,那里……”

“好好享受……”我抬头朝他笑了笑,将他已经有了反应的分身含入了口中,听着他发出的快乐而羞涩的呻吟,我的心头也是激动无比,才知道口交原来也是可以让双方都快乐的事。

“我不行了……”晏平忽然挣扎着退出了我的嘴唇,在床上跪直身子,霎时将白色的体液全都喷在了地板上。

“下次不用这么自制。”我看着他羞得无地自容的样子,微笑着抱住他。

“泓,是不是也要我帮你……”晏平看了我一眼,微微用力,想让我像他方才一样躺回床上去。

“是要你帮我,不过——还是你躺着。”我嘻嘻一笑,将他放倒在床上,“放松一些,开始会有点疼。”

“嗯。”晏平乖乖地答应了一声,顺着我的动作打开了双腿,然而脸色已是红得不能再红了。

我取出一瓶清凉润滑的油膏,蘸在指尖上,轻轻向他幽穴中探去。他的身体猛地僵直起来,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别怕……不抹点油你会受伤的……”我吻着他的手直到他放开了我,再次将油膏抹进了他的幽穴,并用手指慢慢让他适应。

然而虽然我自觉已做了足够的准备,当我进入他的时候晏平还是疼得哎哟一声,紧紧咬住了嘴唇。我放慢了进入的速度,尽可能地温柔,可随着我进入得越来越深,他的眉头也皱得越来越紧,终于当我完全没入他体内的时候,他紧闭的眼睛中流下了眼泪。

“我爱你……我爱你……”舔去他的泪滴,我不敢再动,在他耳边轻柔地重复着爱的呢喃,直到他渐渐适应了我的存在。

“我可以动了吗?”我问着他的感受。

“嗯。”他点了点头,“下次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了?”

“当然了,以后你会非常舒服的。”看他已经完全准备好了,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欲望,开始抽动起来。

火热的柔软的感觉包围着我,我没有想到快感竟能如此强烈。晏平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抽动的频率也越来越快,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快乐的海洋中,被一个又一个巨浪推到顶峰。而身下晏平既痛苦又欢乐的呻吟更加加深了我的快感,我抱着他的腰,用力地抽拉顶磨,不断地把我们送上更高的浪尖。

很久以后,我们才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舌尖还纠缠在一起。

“舒服吗?”我不放心地问。

“嗯。”晏平的眼睑低垂下去,唇角勾起一个完美的微笑,“刚开始很痛,后来……就开始舒服了……”

“以后我让你天天都这么舒服。”

“天天啊?”晏平明显有些紧张。

“是啊,天天。直到我们再也做不动。”我笑着搂紧他,“现在,好好睡吧。”

看着身边的人儿渐渐沉入了平稳的睡眠,我轻轻爬起身,走到了门外。大口呼吸了几下黑夜中新鲜的空气,我走到了隔壁的房间中,开始练功。

由于当时逆行经脉后又立时传输了三成功力给晏平,我的内功现在已大打折扣,若不能及时练功补回,很可能留下隐疾内伤。因此从回到玉兰山庄后,我每天都要练功到半夜。

收敛心神,我渐渐进入无人之境,似乎不再有视觉和听觉,而周围的每一处响动却更加清晰地为内心所感知。只要过了这个通明之境,我的内功又可以更上一层楼。

忽然,一声无比惊恐的叫声闯进了我的感觉,我立时分辨出那是晏平的惊呼!心神不受控制地一乱,内息霎时毫无章法地乱窜出去,我一低头便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只来得及擦干净唇边的血迹,我快步走入晏平的房间,正看见他坐在床上,大口地喘气。

“怎么了,做恶梦?”我赶紧问。

“泓,我好怕。”晏平一把抱住我,将头埋进了我怀里。

“梦见什么了,怕成这样?”我不解地问。

“我梦见一张脸……一张离我越来越近的脸……他不停地说:‘记住,我是你的仇人。记住,我是你的仇人……’”晏平的声音颤抖着,显然还未从方才的恐惧中摆脱。

“你看清楚那张脸了吗?”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也颤抖起来。

“没有。我竭力想看清楚,却总是看不清楚……”晏平将我抱得更紧了,“泓,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别怕,我永远和你在一起。”伸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我竭力克制着不让他觉察我身体的颤抖。

无论我怎样逃避,那如同末日审判一般的日子还是离我越来越近了啊。

****

从那晚以后,晏平出神的时候越来越多,偶尔还会问我一些我难以回答的问题:

“泓,既然我是北离人,为什么却会写南胤才有的八股文呢?”

“泓,你可不可以帮我查找一下我的家人?”

“泓,你觉不觉得我更适合南方的气候?”

“……”

他问得越多,我的脸色越苍白。我开始食欲不振,夜晚常常失眠,而内伤又有加重的趋势。每当晏平问起,我就推说是官署里的事务太忙。

内心的焦虑让我面容憔悴,这一点连母亲也看了出来。终于有一天,她告诉我说:“我在妙空寺给你定了一间禅房,你去那里住一阵,调养一下内息吧。”

“我一个人去?”

“当然。”母亲了然地看着我,“那里环境清幽,最适合练功调养。你清清静静地住一阵再回来,家里有我。”

“泓你去吧,再不好好休息一阵,我真怕你会病倒。”晏平也在一旁帮腔。

我苦笑着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或许,我真该专门抽出空来,好好考虑怎样对付未来的深渊。



二十七) 真相

妙空寺果然是一个清幽所在,可惜对我来说,生活是过于枯燥了。虽然每天勤练内功,可我晚上仍是睡不好。躺在床上听见外面穿林打叶的风声雨声,心跳便跟着无端的加速,常常一阵阵心悸,浑身发冷。

母亲专门给我请了大夫,开了些宁神的药方,却也不见有什么效用。因为我知道这是心病,而这心病的根源则是恐惧。

我无数次地设想着晏平发现真相时的反应,有时甚至巴不得他当场杀了我就好。然而我心中仍旧抱着一丝丝希望,连如何向他解释的话语都背诵出了十几个版本。

母亲并没有规定我要在妙空寺待多久,于是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我鼓起勇气回了家。

我想我应该坦诚地向他说明一切,再祈求他的宽恕。

一路飞驰,回到玉兰山庄时已是午夜,天空中飘着毛毛雨。下了马,我径直走向晏平的房间,不过十几日的分离,对我却如同过了十几年那么漫长。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他,确信他还一如既往地爱着我。

轻轻推开他的房门,我跪在他的床前,贪婪地注视着他平静的睡颜。似乎不再遭到恶梦的侵袭,他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自然的笑容。这张清秀柔和的脸,很久以来都成了我最欢喜的安慰,就如同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走得久了,突然看见一朵娇艳的玉兰花那么惊喜。我想,我再也不能失去他。

是的,再也不能失去。

忽然,睡梦中的晏平开始咳嗽起来,想来是这阴冷的天气诱发了他的旧伤,而那伤害正是我亲手造成的啊。

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我忽然从贴身的荷包中取出几枚银针,心中告诉自己说我可以用针灸平缓他此刻痛苦的咳嗽和窒息。然而我捏着银针的手指却不住颤抖,我已经感觉到头脑中一个声音在说:“再次封住他的记忆吧,让他再想不起过去的经历。你还有漫长的时间再次培养他的爱……”

不,我不能!我立时清醒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已经做错了一次,再不能做错第二次!

可是头脑中的声音继续诱惑着:“如果以前有人这样折磨你欺骗你,你会原谅他吗?你唯一可以凭借的爱,或许在他眼中都是更逼真的欺骗而已……再次封住他的记忆吧,那样对大家都是最没有痛苦的选择……”

是啊,一旦真相揭开,晏平和我都要承受无尽的痛苦。还不如……我的手指仍然颤抖着,然而那银针却渐渐往晏平的头部移去。

只要把这些针扎下去,我们都不会再痛苦……

忽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只觉得身体已经不再存在,头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让我就此死了吧,死了吧……

晏平的眼睛,此刻正清醒地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银针。

我丧失了所有的力气,身子一软跪坐在地上,茫然地对视着他复杂的眼光。

“我原本以为,你再不会这样做。”晏平一字一句地说,每一个字都如同用刀尖在我心上戳了一下。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穿衣、起身,感觉得到他此刻离我已无比遥远。

他不再说话,只是开了门就往外走。

被门外灌进来的冷风一吹,我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一把拉住他:“平……你去哪里?”

“请叫我叶昀。”他没有回头,声音却带着无比的酸楚,“你认为我现在还可以留下来么?”

我放开了手。是的,我现在还可以挽留他吗?我有什么资格?莫非把他留下来,随时提防我再次用银针封住他的记忆?

看着他的身影独自走进了夜色中,我无力地提醒了一句:“外面在下雨……”他的背影明显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径直走远,终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笑了起来,只觉得如果不笑,心中越积越厚的酸楚将会把我的身体撑破。然而我没有泪了,自己做的事,哪里有资格哭泣?我一直笑着,直到满腔的悔愧怨愤化作一腔热血,从口中喷溅而出,我才虚弱地倒在地上,终于流出了眼泪。

****

“泓儿,起来吧。”很久以后,一个慈爱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是母亲。

不忍让母亲再为我担心,我赶紧一骨碌站了起来,希望母亲没有注意地上的血迹。

“发生什么事了?”母亲问。

“叶昀他,恢复了记忆。”我力图轻描淡写地说,其实声音都有些变了,“我没料到他竟然恢复得这么快。”

“时间其实并没到。”母亲扶着我坐在床上,“是我全都告诉了他,才解开了他的记忆。”

“啊!”我惊呼了一声,随即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他当时怎么反应?”

“头痛欲裂之后哭了一场,后来却慢慢开解了,我真没见过这样明理的孩子。”母亲叹息了一声,随即嗔怪地看着我,“可你刚才做了什么,竟让他不听任何劝阻离开了这里?”

“我……我想再次封住他的记忆……”我低下了头,无边的愧疚让我语不成声。

“糊涂!”母亲的口气倒不见得多严厉,竟有一丝如释重负之感“不过……走就走吧,我不愿意你再重蹈你父亲的覆辙了……”

“娘,什么是‘重蹈覆辙’?爹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真相好不好?”我忽然跪在母亲脚前,恳求道,“他究竟有没有投降南胤,有没有?”

“你的父亲没有投降,不过,我倒是宁可他投降的好!他……他爱上了一个南胤男人,为了救那个人的命,他孤身入南胤城池,用自己换了一颗碧莲丹。可是等他拿到碧莲丹时,那个人却已经死了。你父亲——沈颐他,他居然不顾念我们母子……当场在那个南胤人尸体前自尽了……”

“什么?”我万万没有料到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一时听得呆了。

“当时的南胤宰相叶天泽为了鼓励军心,将你父亲的尸体枭首示众,然而暗地里他却派人把那粒你父亲用命换来的碧莲丹送到了我们家……我一直妥善地藏着这粒仙丹,一直到为了给你谋个前程,把它献给了安王蕴炎……”

我震惊地望着母亲:“这么说,蕴炎给父亲昭雪,让我承袭了武威将军的职位,都是靠这颗碧莲丹换来的了?”

“那也是当时蕴炎对你印象很好,想将你收归己用,否则他怎么会又把这粒碧莲丹还给了你?以他的势力,给你父亲昭雪并不困难,何况还留下了要挟我们的把柄,否则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可能撑得下来……泓儿,这件事我过去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不愿你知道你的父亲是为了一个南胤男人抛弃了我们……加上我看出了你和叶昀的关系,怕你一时冲动又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默默地低下了头,心乱如麻,不知如何答话才好,半晌才道:“娘,其实你是希望叶昀走的,对不对?”

“泓儿,你居然这样看我!”母亲忽然恼怒起来,“你父亲伤了我还不够,你也想来伤我吗?不错,我一开始是不愿意他不清不楚地留在这里,可是后来——”

“娘,我错了,您别生气!”想起母亲平日对叶昀真心的关爱,我知道刚才的猜疑确实伤了母亲的心。

母亲的手抚上了我的头发,语调低缓:“后来我也知道了,叶昀那孩子确实招人疼……娘把真相告诉了他,是希望他明白你的苦衷,让你们不要互相伤害……”

我低着头,心中的悔愧更是越来越深重。

“泓儿,其实人生中应该还有和爱情同样重要的事。目前,为了你父亲的名誉,为了你自己的前途,你必须忠心为蕴炎办事。娘能为你做的,也只是这么多了……”

“娘……”我一头扑在母亲怀中,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是一阵一阵地发抖。

“别伤心了……方才叶昀走的时候,我硬塞了一些钱给他,说我随时欢迎他回来……只是,看他那样子,怕是要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他不会原谅我的,不会原谅我……”我哽咽着说,“是我的偏执和自私伤透了他的心……”

母亲叹息了一声,紧紧地搂住了我。忽然,我想起了叶昀独自走入雨中的背影,此刻的我尚有母亲温暖的怀抱,而他重伤才愈的身子,又怎能挡得住这刺骨的凄风冷雨?一念及此,我猛地站起来:“娘,我去找他……”

母亲定定地看着我,眼光中有一种宿命的悲伤,终于点了点头:“小心些……”

我冲出了房门,借着隐隐的天光奔跑在离都的大街小巷。虽然我知道找到他的希望渺茫,但若不这样做我只怕会痛苦得疯掉。

“叶昀,你在哪里?”克制着胸中翻腾的气血,我在黎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遍遍呼喊,头发散乱了,嗓子嘶哑了,脚步也越来越踉跄,直到最后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一双颤抖的手将我扶起,原来母亲一直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

“不要像你父亲一样……”我只模糊听见母亲的这句话,就彻底晕了过去。



二十八) 碎心

“安王爷请沈将军即刻到府议事!”一个小太监站在门口,拿着柄拂尘皮笑肉不笑地说。

“属下……立刻就到!”从床上支起身子,我朝母亲安慰地笑笑,勉强走下地来。既然父亲的事情都成了蕴炎手中的把柄,我此刻只能更加顺从地遵循他的每一个命令。

“坐车去吧。”母亲看我虚弱的样子定然已无法骑马,忙让家人准备了一辆舒适的马车送我去安王府。

心中揣测着蕴炎找我的目的,我坐车很快到了蕴炎的王府。下车一路跟着那小太监进了蕴炎的书房,我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道:“属下武威将军沈泓,给安王爷请安!”

没有人应声,连那小太监也退了出去。我偷偷抬眼一看,座位上并没有人。然而凭借我习武之人的直觉,我明显感觉得到有人正在暗处观察着我,想来又是蕴炎为了考验下属的忠心而玩的无聊把戏。于是我不敢稍动,依旧笔直地跪在地上。

时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过去了,我额头上的冷汗也一滴一滴打落在地板上。从早上跪到傍晚,水米未进,加上昨晚我气血不调一直未能调理,此刻真是恨不得一头栽在地上睡死过去。神志稍一松懈,我猛地向地板上倒去,却立刻用手掌撑地稳住了身子。

“怎么,跪不住了?”蕴炎忽然从后堂中转了出来,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着我。

“跪得住。属下见过安王爷!”虽然心中恨得要死,我还是语气恭敬地磕了个头。

“那就继续跪着说话吧。”蕴炎审视一般地看着我,“沈泓,本王对你如何?”

“王爷对沈泓恩重如山,沈泓唯有粉身碎骨才能报答王爷的恩典。”我想也不想地回答,反正这些话早就说得习惯了。

“那你可曾欺瞒过本王?”蕴炎的语气蓦地有些严厉了。

“沈泓怎敢?”我心中一惊。

“那好,我问你,在望胤居给我们望风的那个仆人呢?”

我依稀记得蕴炎以前曾经问过这个问题,于是照着上次回答的话道:“回王爷,死了。”

“哦,那是怎么死的呢?”

我脑中迅速回想了一遍上次他询问我时的情景,似乎没有问到这个细节,于是编造道:“郁轩查出他帮助了我们,就把他给打死了,尸体埋到了乱葬岗。”

蕴炎笑了笑,没再问下去,然而这笑容却让我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他品了口茶,蓦地问了一句:“那叶昀呢?”

“也死了。”我心中暗暗叫苦,蕴炎若是知道我没有遵循他的命令杀掉叶昀,还把叶昀藏在了家中,我定没有好下场。

“哦?那他又是怎么死的呢?”

“遵王爷之命,在沈泓冒充叶昀前往望胤居卧底之前,就将真叶昀杀掉灭口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然而背上却被冷汗湿了一大片。

“是吗?”蕴炎似乎强力忍着自己的冷笑,“我怎么听说你喜欢他?”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一阵发寒,莫非是哪个多嘴的仆人向蕴炎告密了?想到这里,我心一横答道:“属下是对他动过心,不过还没有糊涂到因此误了王爷的大事。”

“那他究竟死了没有?”蕴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回王爷,死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盼着这场刑罚一般的审问能早点结束。脑中已经越来越昏沉了,我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蕴炎绕出了真相。

“你倒是一口咬定啊。”蕴炎忽然笑了起来,“我正是看中了你说假话面不改色的本事,才派你前去做卧底的。没想到,你对谁都是谎话连篇啊。”

“属下不敢……”我正要诚惶诚恐地辩解,口中却似乎被人堵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后堂的屏风处,身子晃了一下,连忙用手撑住。

此刻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正是叶昀。

“看看,你的沈泓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蕴炎走下座位,伸手将叶昀拉到了身边。

我只觉眼前一阵眩晕,不敢相信面前的场景。是不是我又做恶梦了?可是,哪个恶梦也没有现下的光景让我更痛不欲生!

“我知道他一直在骗我。”叶昀毫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盯住了桌面。

“你退下吧!”蕴炎厌恶地向我喝道,拥着叶昀向后堂走去。

我僵硬地站了起来,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转过身,正好听见蕴炎调笑的话语:“我若是早见过你,定不会将你交给沈泓那小子处置了……别生气嘛,后来自从我在望胤居见过你之后,就一直念念不忘,没想到你就是叶昀……”

原来是这样。原来蕴炎早就对叶昀动了心思,偏偏我还以为凭借自己的一腔真情,可以弥补过去犯下的罪孽,缝补曾经被我撕碎的心。可是,方才所见的一切,不过印证了我的努力都无非是痴人说梦,一厢情愿罢了。现在叶昀已经落入了蕴炎的手中,我还如何去挽救,还有什么资格去挽救?他们都说得对,我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骗了高风、骗了郁轩、骗了蕴炎、骗了叶昀,也骗了——我自己。

脚下忽然一空,我跪到麻木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平衡,猛地从二百多级的石阶上滚落下去。石阶硌在身体上已经没有感觉了,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刀戳一般的剧痛割裂成了碎片,只盼就这样一直滚落下去,一直滚落到地狱的最底层。

终于,身体停止了滚动,我伏在地上,半晌不动。

“快滚!安王爷不许你再呆在这里!”似乎有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喝骂着我。

我用手肘支起身子想站起来,然而刚撑起一尺却猛地喷出一口血,再度跌了下去。我真的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就让我死在这里吧——至少,这里是离叶昀最近的地方。

棍棒落了下来,毫不留情地击打在我的胸口、后背和腰间。一阵阵灭顶的剧痛中,我依稀还能听见那些打手们鄙夷的喝骂。是啊,一条狗,一条欺骗了主人的狗,到最后不就落得这样的结果么?在几欲昏厥的痛苦中,我忽然开口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被喉咙里涌出的血呛得不住咳嗽。中途可能昏过去了一次,否则我怎么这么快就被他们拖出了门外呢。

重重地被摔在王府门外的石板地上,我仍旧抬着头笑着看那对大门口的石狮子——它们也是一对儿吧,却为何也永远相望而无法接近?

努力拖着残破的身体向一只石狮子爬去,我伸手想去抚摸那狮子空洞的眼睛,却猛地看到雪白的狮身被我喷出的血染成了殷红。随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

醒来已是三日之后,然而我只是睁了眼,却说不出话,只要一喝药喝粥立时就吐血不止。大夫告诉母亲,因为我已没有了求生的意念。

看着母亲在我床前垂泪,我只能抱歉地朝她笑笑,所有的话语却已无法出口:“娘,请原谅孩儿的不孝……”随即,我又昏睡过去。

一阵暖流从任督二脉中涌入,随即自行游走到四肢百骸,暖洋洋地很是舒服。我睁开了眼睛,猛地发现自己正盘膝坐在床上,后背的志堂穴已被人用手掌抵住。

这个场景我最熟悉不过了,当即运功想将那股内力逼回,口中叫道:“娘,别再用嫁衣神功了!您……您再也撑不住的……”然而身后的内力却坚定无比,竟将我的反抗完全压制了下去。身体再也动不了一丝一毫,我闭紧双目,流下了强忍了多日的眼泪。

很久以后,身后的力道嘎然而止。我忙回过身去抱住颓然倒下的母亲,大声地喊着:“娘,娘……你不能抛下我啊……”

“好好活下去……不要像你父亲一样……”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母亲竭力吐出最后的话语,“娘能为你做的,只能这么多了……”

“娘,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啊!”抱紧怀中越来越冷的母亲,我慢慢地倒在地上,然而眼睛却依然清醒——娘,不管以前我做错了什么,我都会勇敢地承担一切后果。



二十九) 报偿

白幡低徊,白烛垂泪,自母亲去世,到今日已七七四十九日了。

我身披重孝,默默地跪坐在坟边。泪已尽,血已尽,无边的哀恸早已变成了麻木,想来我现在的样子,跟行尸走肉也没什么区别吧。

有人走了过来,点起三炷香,恭敬地插在坟前,行礼。

我抬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来人。自从我被蕴炎扫地出门的消息传开,昔日的同僚故旧已没有人再敢与我来往,现在却又是谁冒着风险前来吊唁我的母亲?

那人又点了三炷香,侧过脸向我安慰地点点头:“方才那三炷香是我的心意,这三炷,却是代表叶昀。”

我身子一震,眼光更不放开他:“嘉木公子,你……你见过他?”

嘉木再次行完礼,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没有,他抽空叫人送信给我的。”轻叹了一声,又道,“我也没想到,他果然便是昔日叶丞相家的垂髫少年。”

我无力地垂下头,苦笑。一入侯门深似海,想来我是再没有见他的机会了。对他来说,嘉木作为故国的皇子,也比我亲近得多吧。

“沈将军,我来是想告诉你,有人想要见你。”嘉木同情地看着我,神色有些黯然。

“谁?”我猛地抬起头来。

“郁轩。”嘉木顿了顿,“他被抓住了,关在刑部大牢里,过几日就要问斩……我想法救了一些南胤旧臣,但他是关键人物,我已无能为力……他只要求死前能再见你一面。沈将军,你能不能……”

“嘉木公子,叫我沈泓就好。”我站了起来,只觉全身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力气。然而过去郁轩对我的好却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那一声声带着深情和关爱的“昀弟”此刻仿佛正回响在我的耳边。

“嘉木公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犹豫着询问。

“说吧,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想把郁轩救出来……”

****

刑部大牢并没有我所想象的那么阴森,实际上,我最可怕的梦魇都发生在一些更为隐蔽和阴暗的角落。

“无论里面有什么响动,都不要来打搅我。”随手把沉甸甸的银锭塞在狱卒手中,我把他们远远地打发了开去,只留下一个管钥匙的狱卒领我走向最尽头的死囚牢。

借着火把的光亮,我看见郁轩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坐在牢房的一角,不过衣衫还比较整洁,看来没有受刑。

支嘎一声,厚重的牢门打开了,我随手把带来的食盒放在地上,转头向那狱卒笑道:“烦劳你把他的手铐脚镣都去了吧,这样子实在不方便喝酒。”一面说,我一面把一锭最大的银子递了过去。

那狱卒看着银子咽了咽口水,却无奈地道:“沈将军,这个不是我不给您方便,实在是上面有规矩……万一有个好歹,小人的脑袋就保不住啦。”

“那我就让你有个交待吧。”我笑着伸指封住了狱卒的穴道,取过他手上的钥匙钻进了牢房。

郁轩听见响动,抬起头冷冷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不敢对视他,只低头一边试着钥匙,一边低声说着:“食盒底部有一套和我一模一样的衣服,你待会穿戴好了就径直走出去。狱卒都被定王府的人拉住赌钱,到了门口自然有人接应你出去。”

郁轩仍然没有说话,只是任由我给他开着铁铐。终于从一大串钥匙中找到合适的打开了他的全部枷锁,我松了口气,硬着头皮对上了他的视线。

此刻,郁轩那幽深的眼眸中,无边的怒火正越烧越烈。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脸上已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随即衣领被郁轩揪住,身体被狠狠地抵在墙上。

“叶昀,你这个叛徒!为什么要背叛我们?”郁轩又是一个耳光打下来,痛苦地低声咆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边喝问,郁轩一边正正反反地打着我的耳光,看样子他根本不是想要听我的解释,只是发泄这么多日子来沉淀的愤恨而已。

我的头无助地随着他的抽打摇晃着,或许原本是可以反抗的,却已经提不起那个念头。以前郁轩为了我甚至可以不顾性命,我让他打一顿心中反而会好受一些。好不容易等那阵暴雨一般的耳光结束,我才努力地说道:“我不是叶昀,我是……北离人……北离人沈泓……”

揪住我衣领的手蓦地松开了,我顺着墙慢慢地坐在了地上。眼前的眩晕仍然没有过去,唇角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纯白的孝服上。

“你是……北离人?”郁轩无法置信地看着我,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快走吧……轩哥哥……”我费力地催促着。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你这个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短暂的沉默后,郁轩忽然爆发出一声怒吼,一脚将我踹倒在地,随后一脚又一脚地踢在我身上。

我面朝下伏在地上,感觉得到他的悲愤伤心如同火焰要将我生生毁灭。手指紧紧地抓住地上的泥土,我咬牙承受着他的拳打脚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骗子,你这个骗子!是你害死了舅舅,是你毁灭了望胤居,是你埋葬了南胤复国的希望!可笑我一直被你骗得晕头转向啊,我真是个彻彻底底的傻瓜……”郁轩的声音中,已经混杂着哽咽。

或许是郁轩对我还存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爱惜之心,拳脚中并没有含着真正的内力,可我还是默默地运起了内功,免得自己受伤太重。饶是这样,我的神志还是逐渐开始模糊,甚至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意识到。只是在身上的痛楚已经可以承受时,我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十个手指都已齐根插进了身下的泥土中。

努力强压着胸口和肋下的不适,我慢慢爬起身,靠墙坐下,静静地等待着人们发现真相后前来兴师问罪。

郁轩,欠你的情,我唯有以性命来偿还。至于叶昀,既然今生已无法弥补我的愧欠,只好在来世等着你的索偿了。

很久以后,果然有几个侍卫走进了牢房:“沈泓,我等奉命前来捉拿你!”

我闭了闭眼,站起来伸出手臂,任他们用铁链将我的手腕锁住。嘉木已经告诉过我,一旦我被刑部捉拿,他会与定王蕴成设法为我开脱。

“沈泓,如今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呢。”一阵冷笑后,安王蕴炎出现在牢房门口。

“王爷过……过奖。”我努力让自己站得直一些,强笑着答道。

“到现在还笑得出来,沈泓,你真是不一般呢。”蕴炎的笑容蓦地消失了,冷冷地吩咐道,“带他回王府!”

“且慢!”我心中一惊,赶紧道,“我放走的是刑部的犯人,自然由刑部来处理,就……就不劳安王爷费心了。”

蕴炎看着我,促狭地笑了:“我可以直接把你的口供提供给他们,刑部那帮官儿感激我还来不及呢。带走!”

“走!”侍卫猛地一扯铁链,拉着我直走出刑部大牢,却将铁链的一头系在了蕴炎坐骑的鞍鞯上。

姿势轻捷地翻身上马,蕴炎双腿一夹马镫,那马儿霎时放开四蹄往前跑去。

由于双腕被锁在铁链上,我不得不施展轻功,力求跟上马儿的速度。内功已被我发挥到极限,我拼尽全力地奔跑着,以免被拖倒在地。然而跑了很久以后,胸口已憋闷得无法呼吸,双腿也渐渐不听使唤,终于在快要到达安王府时,我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被马匹一路拖进了王府。

“沈泓,怎么样,还撑得住么?”蕴炎下了马,看着我的血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弯腰冷笑着问我。

“谢王爷……关心……还……还好……”我从泥土尘埃中抬起脸,勉强笑了笑。

“那就好,否则下面的好戏由谁来演呢?”蕴炎直起身子,哈哈大笑。



三十) 炼狱

手腕上的铁链被收短,我的双臂也被分开向上吊起,整个人活象个“丫”字一般悬挂在蕴炎的面前。

“呵呵,看样子得演一堂审讯犯人的戏了,沈泓你最擅长演戏,不是吗?”蕴炎笑着说。

我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方才的一番折腾让我被磨伤的身体如火烧一般难受,就算想嘻笑怒骂一番也没有力气了,还不如省点精神应付下面的折磨。

“哦,这次看来是要扮个宁死不屈的角色了?”蕴炎好整以暇地坐在我对面的太师椅上,呷了口茶水道,“那我就正经扮个堂官了——沈泓,你究竟与谁密谋放走钦犯,还不从实招来?”

我摇了摇头:“沈泓如今只是一条丧家之犬,谁还会与……与我密谋?”嘉木与蕴成甘冒风险帮我救出郁轩,我怎么能够出卖他们?

“那你可知道郁轩逃到何处去了?”若不是嘴角含着一丝戏谑的冷笑,蕴炎看起来还真是一板一眼替刑部官员在审问我。

“不知道……”这回我说的确实是实话——我猜郁轩多半不肯躲藏到定王府里去——可惜,就算我说实话,蕴炎也不会相信了。

“好一个百般抵赖。”蕴炎打量着我笑道,“嫌犯不招,你说审问的官员按理要怎么做啊?”

我微微昂起头,笑了。蕴炎你也太小看我了吧,以为用刑我就会如实招供吗?

“沈泓,我知道你不怕挨打,你以前不就是挨打长大的吗?”蕴炎笑着拍了拍手,“不过看看这次是谁来打你。”

我心头一震,侧过头闭上了眼,心中只祈求不是他——不是叶昀。然而闭目之间,凭我的直觉,我却感觉得到有人正潜伏在远处的屋梁上,静静地观察着此刻发生的一切。可那人究竟是友是敌,我却无法分辨。

“公子……我,我也是没有办法……”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松了口气,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人笑道,“吴舫,你选择得没错,跟着安王爷确实比跟着我有前途……”

“公子,我……”平日伶牙俐齿的吴舫此刻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哦,还不好意思了?”蕴炎冷笑着望向吴舫,“那你这几个月来又为什么要把他的一举一动都告诉我呢?”将一根满是倒刺的鞭子递到吴舫身前,蕴炎又道,“为了表达你的忠心,就帮我把他的口供逼问出来吧。”

“我……”吴舫犹豫地接过鞭子,怔怔地看了我片刻,慢慢扬起了手臂,“公子,我真的……”

“不用说了,我明白的。”我转开了视线,等着他的鞭子落下。被心腹吴舫出卖固然让我愤懑,但想起他或许真是被蕴炎所逼,我就无法恨下去。

“王爷!”寂静了一会,吴舫忽然扑通跪在蕴炎身前,“我实在下不了手……王爷开恩,不要再折磨公子了!他现在受的伤已经很重了!”

“没用的东西!”蕴炎一脚将吴舫踢了开去,“你不肯动手自然有人动手!来人,把昀少爷请进来!”

内心里最恐惧的场景终于到来了啊,我的身子不由一阵轻颤,连带着手腕上的铁链当啷啷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见过王爷。”柔和宁定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响起,只是此刻听在我耳中,都如同一柄柄刺入心中的利刃。

“昀儿,他放走了你所痛恨的郁轩,我把他抓来给你出气。”蕴炎亲热地拉起叶昀的手,又将那根满是倒刺的鞭子塞进他手中,“他以前怎么对待你,你就怎么回报给他吧。”

昀儿!我痛苦地咽下涌进口中的血腥,蕴炎居然对他用这样的称呼!

“我说过,再不想看见他的。”叶昀有些撒娇地望向蕴炎,根本不屑于往我这边看上一眼,“我才不要待在这个脏地方,王爷,我们回去好不好?”

“不好。”蕴炎把叶昀轻轻往前推了一把,半真半假地笑道,“你今天不把他好好打一顿,我就不放心,省得你天天为以前的事情不开心。”

“那我打完了就可以走了是吗?我为王爷画的画像还只到一半呢。”叶昀见蕴炎点头,便不再犹豫,提着鞭子走上了几步。

我忍不住看向他,他穿着淡蓝色的丝织长袍,如同天空一般纯净,与此刻身上沾满灰尘血迹的我真是判若云泥。手腕上的铁链蓦地响成一片,我努力想控制身体的颤抖,不要弄出那些丢脸的声音,耳朵里那清脆得具有穿刺力的声音却毫不示弱地直钻进心里去。

叶昀也看向了我,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微微撇着的唇角却显示着他的不耐烦,想是我打搅了他为蕴炎作画的兴致。

啪!我还没有从他冰冷的脸色中回过神,叶昀手中的鞭子已如同毒蛇一般噬咬在我的胸口,锋利的倒刺撕开了我的孝服,撕裂了我的肌肤,霎时鲜血从鞭痕中渗了出来,迅速洇染了原本雪白的衣衫。

我紧紧地抿着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身体都已不再颤抖。连吴舫都不忍心打我,叶昀你为什么会如此狠心?难道在你心中,都只剩下了我欺辱你的回忆,而把我倾其所有给你的真情都视为了欺骗,一定要以这样的方式才可以报复我曾带给你的伤害?

鞭子仍然没有停下来,身体被撕裂的疼痛如同水波从不同的部位扩散到心脏,衣衫吸饱了血后,血流便顺着衣角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即使叶昀手劲不大,可这特制的鞭子却可以轻而易举地给我的身体带来深重的折磨。

“问他郁轩跑到哪里去了?”蕴炎吩咐道。

“郁轩跑到哪里去了?”咳嗽了两声,叶昀暂时停了手,面无表情地问我。

我没有开口,深怕一开口就会呕出胸口的积血。我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忍住身体因为疼痛想要发出的挣扎,忍住眼前因为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只那么——看着他。这是我,唯一可以表达的悲伤,唯一可以保留的尊严。

“用这个。”蕴炎从一旁烧得发红的烙铁中拿出一枚,递给叶昀,“他怎么对你的,你就怎么对他吧。”

“不错。沈泓,你过去怎样待我,我以后便怎样待你。”叶昀也定定地看着我,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我终于忍不住苦笑了,几年前陈伯说的那几句话忽然回想在耳边:“你这样做,不怕遭报应吗?”那时候,我曾以为经历过了恶梦般的岁月,自己再也不会遭遇比那更痛苦的事情,然而我错了,现下的处境,我宁可马上跌落十八层地狱也再不愿多待一刻。

嗤的一声,我闻见了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茫然地抬起眼,我透过眼前的白烟看见了叶昀冰冷得如同瓷人一般的面容,那是他对任何人都不会露出的冷漠啊。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闪电一般的剧痛已迅速从右肋冲击到了心脏和大脑,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浑身的痉挛中,大股的鲜血从口中喷溅而出,一部分都溅在了叶昀淡蓝色的衣衫上。“对不起……”我努力克制着眼前的昏暗,大睁着眼睛看着他,看着他,希望他能感觉到我永远无法出口的疑问和悲伤……直到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

这个时候,我真正明白,世上最令人痛苦的酷刑,是所爱之人亲手施予的折磨。



三十一) 解脱

冷水呛进了肺里,胸口如同被万枚钢针同时穿刺,窒息的感觉让我忍不住痛苦地咳嗽,挣扎着想要呼吸到空气,才发现我的头正被人死死地摁在水中。

哗啦一声,蕴炎揪着我的头发将我摔在地上,一旁木盆里的水已经被我咳出的血染成了红色,而我手腕上的铁链早已被放长了。

“怎么泼水都没用,我就知道只有这个办法才可以把你弄醒。”蕴炎接过一旁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沈泓你够厉害啊,连昏过去都睁着眼,可把我的昀儿吓坏了呢……”

我剧烈地咳嗽着,虚弱地闭上了眼睛,真难以相信刚才一直有睁眼的力气,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死不瞑目”吗?难怪会把叶昀吓到吧……

柔软的毛巾擦去了我脸上的水珠和唇边的血迹,我惊异地看到蕴炎伸手把贴在我脸上的乱发拂了开去。

“真美,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一样美。”蕴炎俯身看着我,见我的眼中露出了吃惊疑惑的表情,微微摇了摇头,“可惜啊,我不得不毁掉你了。”

“是因为……你也……喜欢他吗?”无力地拖动了一下手腕间的铁链,我挣扎着抬起头来,奋力问道。

“是啊,我喜欢他,我怎么能不喜欢他呢?”蕴炎忽然得意地笑了起来,“对你来说,他不过是一个可爱的瓷娃娃吧,喜欢的时候捧在手心里,不喜欢可以随时摔碎,反正还可以再补好……”

“不,不是这样的……”我虚弱地反驳着,内心里却因为这样的语句感到惊恐,我以前的所作所为,不正是这几句话的注脚吗?

蕴炎毫不理会我的反驳,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对我来说,他却不光是一个好床伴呢。”  满意地看着我因为“床伴”二字而抽搐了一下,又咳出一些肺中的血沫来,蕴炎盯着我慢慢地说,“跟着我,他才可以发挥他最大的价值,毕竟宰相府中长大的公子怎么可能只做个区区的娈童呢?你一定不知道他对政治有着多么深刻的洞察力,对经济世事有一套多么独特的见地,现在他可是我最得力的幕僚之一,而我却是他的入幕之宾。你说,这样又能干又温柔的幕僚,我怎么会不喜欢呢,哈哈……”

“我明白了……”我的声音低沉下去,再没有什么语言可以反驳蕴炎。“如逢修净水,此种亦名葩。”不错,从小便有才名在外的叶昀,光从他写的咏玉兰诗中便可看出他的鸿鹄之志,怎么可能甘心在我身边做一个没有名分的男宠?连吴舫都知道跟着蕴炎的好处,以叶昀的聪明又怎么可能权衡不了利弊?看来,是我以前的做法委屈了他啊,我怎么能够奢望他安心地待在我身边,如同一条沉溺在井水中的蛟龙?

“你明白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蕴炎忽然无端地发起怒来,狠狠地踹了我两脚,“沈泓,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会背叛我,真是没有想到我对你的背叛会这么恼怒!你辜负了我知不知道!”

“辜负了王爷吗……”我低低地笑了,然而那笑声也是断续无力的,“我这种人,怎么……怎么当得起  ‘辜负’二字……不过,是一条走狗……罢了……”

“混蛋!”蕴炎一把抓起我的头发,让我正对着他的眼睛,“只有你把自己看成走狗!如果我把你看成和别的奴才一样,为什么肯帮你那个死鬼父亲翻案,为什么会把那么珍贵的碧莲丹赐给你?如果我不是欣赏爱惜你,又为什么给你那么多立功表现的机会,让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四品将军?”

见我因为疼痛和虚弱闭上了眼,蕴炎将我的头抬得更高了一些,“不许昏过去,听我把话说完!沈泓,你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美,那种脸上带着笑,骨子里却透着凄清的味道足以迷惑任何一个人!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发誓要让你心甘情愿地爱上我。可我那时问过你一句会不会爱上男人,你却说如果再被逼迫就宁可去死。于是我不愿逼你,只能耐心地等待着你身心的创伤一点一点愈合,看着你脸上渐渐焕发出自信迷人的容光,听着你的语言越发地机智俏皮,你已跟当年可怜兮兮的瘦弱少年完全不一样了,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塑造出来的!后来派你去望胤居做卧底,固然你不愿意,我心里也舍不得啊,生怕你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宠物怎么能跟……跟权势相比呢……”我喃喃地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得对!我再喜欢你,也首先要考虑你对我会不会有更大的作用,毕竟我更喜欢权力!我相信男人都一样,所以我派了你去执行这个艰巨的任务,为的是让你也获得这份挑战的快感、成功的喜悦!”蕴炎的眼神蓦地转为了失望的愤怒,“你成功地完成了卧底的任务,我也成功地消灭了南胤的叛逆,可你却彻底地背叛了我!我辛苦培养的宠物还没有等到主人享用就迫不及待地爱上了别人、欺骗了主人!何况你爱上的那个人对我有更大的用处呢,他能为我奉献的价值现在已经远远地大过了你——你说,我还有必要留着你吗?”

“那就放我走吧……”明知道蕴炎的意思是要我投怀送抱,可我却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条件。不过,我猜他现在也没有胆量杀了我,毕竟这是离都,我又是四品官员,他动手总会有很多顾忌。

“我会放你走的,毕竟我也不是那么绝情的人。”蕴炎终于放下了我的头发,直起身子背转身,冷冷地说,“不过,我要让你恢复成当初的样子,把我给你的全都收回来!”

“你……收得回去吗?”我的脸上浮现出一份坚强的笑意。

“那我们就试试吧。”蕴炎的脚步慢慢移向了门边,声音也越发冷酷无情,“沈泓,看看我为你准备了什么?你再骄傲,被他们都服侍过以后也会发疯吧,哈哈……”

我勉强从地上抬起头,望向门边,那里——不知何时已站着十几个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

“再问你一遍,郁轩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定王府?如果你如实告诉我,你还是我的属下。”蕴炎最后一次耐起性子问。

还是你的属下,甚至还是你的宠物吧。我心中通明,却不再有任何反应,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答话。

“他武功不弱,若是妨碍你们玩尽管打,实在不行就穿了他的琵琶骨——小心别弄死了。”蕴炎对那些大汉们吩咐了几句,回头看了我一眼,终于离开了。

我睁眼看着那些人嘻笑着向我走来,又向远处的房梁望去了最后一眼。那个人一直躲藏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一切,却毫无伸手襄助的意思,让我的心彻底地凉了下去。

当那些恶心的粗大的手摸到了我身上,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时,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毫无征兆地甩开那些人站了起来。暗运了许久的内力虽然还未蓄足,却在我孤注一掷的摧动下,以玉石俱焚之势在我体内炸开。在众人的惊骇之中,我蓦地挣断了手腕的铁链,闪身就朝门外跑去。

一件什么物事砸中了我的后心,原本就虚弱无比的身体在耗尽内力之后,再也经不住这样的冲力,颓然倒下,耳中听到房梁上的人以传音入密之功对我冷笑道:“别跑啊,留下来让我看看你们这场戏要怎么收场?”

原来——在你眼中,我不过是在做戏而已,所以你居然出手掐灭了我最后一丝逃走的希望!不过,这也是我自找的吧……张口呕出几大口鲜血,我苦苦一笑,双手一撑就要爬起来,才发现周围已围满了那些满脸戏弄神色的大汉。

“还是听王爷的吩咐,穿了他的琵琶骨再玩!”有人一提议,我立时绝望地听见了铁链拖动的声音。不,不要!我无声地呐喊着,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侮辱,奋起所有残余的力气,我踉跄站起来推开众人,一头撞在石头堆砌而成的墙壁上!

一片惊呼声中,我软绵绵地倒在地上,额头上汩汩流出的血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这样奋力的撞击,应该可以死了吧,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吃力地笑了。

“昀弟,昀弟……怎么会这样!?”一个人从远处的房梁上直扑下来,飞越人群,一把将我抱在怀中。

我不是叶昀,我是沈泓……虽然想要费力地纠正郁轩脱口而出的称呼,我终究还是丧失了说话的力气。眼前的一切已是一片血红,我想要看清面前的脸,终于头一歪再没有了动静。郁轩,不知到现在你还会不会怀疑我仍然在做戏,可你毕竟无法再漠视我所受的折磨,终于现身了啊。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如果死亡能够让我摆脱这梦魇一般的人生,那死亡就是我最好的解脱。



三十二) 重生

身体永无休止地朝下面坠去,应该就是坠入地狱的过程吧。满目的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光亮,如同我比身体更早死去的内心。

再没有任何留恋了,既然是叶昀和郁轩亲手将我推入了地狱之中,我还有什么力气可以爬出去呢?如果还有轮回,就让我来世做一块石头,无知无觉,无心无情。

“泓,泓,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泓,你要我怎样做才能赎回我对你的伤害……”

“泓,你不能死,很快,很快我们就能自由了  ……”

是谁?是谁在叫我?不断朝黑暗的深处下坠的过程中,我仿佛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呼唤,那么微弱不清,仿佛从天边传来。然而,这声音却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我眼前无边的黑暗渐渐透出了一丝光亮,我伸手抓住这一丝光亮,奋力想从黑暗的沼泽中爬出去。

然而我终究是没有一丝力气了,眼前的光亮也慢慢黯淡下去,黑暗的天幕如同铁锅直扣下来,冰冷得如同叶昀的神情、叶昀的目光、叶昀的语气……心脏蓦地如裂开一般剧痛,我放弃了挣脱出黑暗的努力——真是可笑啊,我怎么能奢望从泥沼中爬上天宇?

我这样的人,还是安静地陷入没顶的沼泽,让地狱的圈禁隔绝所有人世的悲哀吧。

已经不知道我在地狱中沉陷了多久,或许是一百年、一千年,又或许只是一天、一个时辰,身体已经轻飘得如同一根羽毛,没有了肉体的伤痛,可是灵魂里的伤却依然不肯隐去。或许正是因为丢不下这一点悲哀和怨愤,我才无法获得转世的机会吧,只能永远地漂流在这没有归依的虚空中。

“沈泓,沈泓,你醒了吗?你睁眼看看我啊……”这又是谁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微微睁开一丝眼眸,立刻被利箭一般的光线刺痛,连忙闭紧眼睛,沉溺到让我无比恐惧却又苟且藏身的黑暗中去。

“真的醒过一次吗,看来碧莲丹果真有起死回生之能。”一个圆润的声音钻入了我的世界,悦耳得如同天籁一般。我终于鼓足勇气睁开眼,渐渐看清了面前一个俊逸的身影——看来我是到了天庭吧,否则怎么会看到这样神仙姿容的人?

“沈将军,你认出我了吗?我是嘉木。”神仙一般的人物微笑着对我说,“你昏迷一年多了,若不是郁轩日日夜夜守着你,就算今日得到碧莲丹也为时已晚。”

嘉木?郁轩?我昏迷一年多了?我茫然地看着面前表情各异的众人,吃力地皱起了眉头。昏迷之前的情景如同画卷一般慢慢展开,我蓦地呼吸急促,闭紧了双眼,泪水渐渐泛起,聚集着从紧闭的眼缝中滚落。为什么要把我拉回来,让我再面对那些无法承受的伤害?

“昀弟……不,沈泓……你别难过,你再哭……我的心都要碎了……”郁轩的声音蓦地哽咽起来,“我该死,我居然对你做出了那样的事!这一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只要你能醒过来,杀我剐我我都没有怨言……”

“郁轩,不要这样说了。”嘉木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郁轩的肩头,转向我道,“那天郁轩拼了命把你救回来,你全身都是血,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若不是这一年来他每天给你输入内力,恐怕你也撑不到现在……沈将军,你就原谅他可好?”

“我哪里配他原谅?”郁轩蓦地转开头,用手指抹去眼泪,“他拼着命救了我,我还那样对他,我简直不是人!嘉木公子,你不必为我说话,也不必为我领功。我心里知道,若不是你与定王爷四处搜寻珍贵药材,我那点微薄功力哪里救得了人——只够一掌把自己打死!”

郁轩眼角的泪水映照到了我眼中,我一时只觉心头温暖,却又大是不安,吃力地朝他伸出手去,说出了一年多来第一句话:“是……我……对不起……”

“你不要这样说,我全都知道了!你居然这么苦……”郁轩一把抓住我的手,七尺昂藏的青年居然将脸埋在我手中,像孩子一般大声哭泣起来。

我的泪水也默默地从脸颊滑落,看着他的头因为抽泣而微微晃动,那上面几根刺目的白发让我一阵心痛:“你的……头发……我……不值得……”

“我的头发?”郁轩有些奇怪,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一般,眼圈更红了。他伸手拈起我散落在枕上的一绺头发递到我眼前,哽咽着说:“还说我,你看看自己。”

我垂下眼,看见那一绺头发中竟然有三分之一是银白色,耳边听见郁轩说道:“你昏迷了这么久,却一直未曾释然过。我日日夜夜地守着你,开始的时候你不时还会呕血,后来用尽了珍药,内外伤倒是慢慢好了,眉头却依然皱得紧紧的,再后来……头发就慢慢地白了……你不知道,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头发一根根变白,心里真像一把把刀子在戳一样……”

“郁轩,别说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以后有的是机会……”嘉木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强笑着安慰郁轩,又向我笑道:“大夫吩咐了,服过碧莲丹后还是要再静养一段时间,你好好睡会儿吧。”

我点了点头,却没有闭上眼睛。目光缓缓地扫过屋内的人,神色流露出了一丝失望。

嘉木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故意走在众人之后,临到门口又转头看我,正对上我怔怔睁大的眼睛。

“嘉……木……公子……”我轻轻地唤他。

“你想问叶昀,是么?”嘉木叹了口气,走回来,“他知道你醒了,就一直独自躲在房里哭,却不敢过来……你想要见他么?”

我苦笑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见他……何益……”

“不,你错怪他了!”嘉木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蓦地见到我惨白的神色,便不再多加解释:“好好睡一觉,养好精神我再慢慢跟你解释。不过我现在还是要说,他做的一切都有他的苦衷,如今这救你的碧莲丹也是他立了大功向皇上求来的。”

“他如今……已是……做官了吧……”我淡淡地问道。

嘉木这回没有听出我的悲伤语气,点头随口道:“是啊,他一篇弹劾安王蕴炎的奏章震惊朝野,皇上封了他做御史,并将安王发往大理寺审理,判了削爵流放。”

蕴炎被削爵流放的消息并没有让我高兴起来,沉沉地闭上眼,我嗯了几声,疲倦地陷入了沉睡。叶昀,如今你一举成名,飞黄腾达,应该实现你的青云之志了吧。那么,你又何必,求来碧莲丹救我的性命,就让我在昏睡中慢慢死去,再不会有人提醒你伤痛的过往,岂不是更好?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感觉精神已好了很多,已经能自己喝上一小碗粥,也不必让郁轩再为我灌输内力。周围人都为我的好转欣喜不已,我也能打起精神听郁轩兴致勃勃地跟我描述蕴炎被大理寺判处流放北荒时的狼狈模样。

“不过他那个时候的表情,还是没有在朝堂上看见叶昀亲自出面弹劾他的时候好看呢。那个时候我作为定王爷的随从站在殿外,亲耳听到叶昀朗读他自己写的奏章——真不愧是我们南胤宰相的后代,有名的才子,那篇奏章真是写得妙极了,不仅把蕴炎所有的恶行历历列出,还把蕴炎噎得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俯首认罪。哈哈,看着蕴炎垂头丧气地被御前侍卫拿下,我心里这个解气呀……泓弟,你怎么了?”

“他跟了蕴炎一年多,自然……对他了如指掌……”我低低地叹道,“只是这样做,未免太绝情了吧……”

“你说什么话呢?”郁轩怪异地看着我,一副我脑子糊涂了的神情,“他到安王府是做卧底的,为的是获取蕴炎的机密情报,跟你……以前一样……哪里有什么绝不绝情的?”说到这里,又让我们联想起望胤居的事情,那是我和郁轩之间永远难以消磨的隔阂,心情顿时黯然,两人都不再说话。

“他没有负你,你就见见他吧。”闷了一会,郁轩忽然说。

“是他不愿见我吧。”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难道还要我去求他么?”虽然此刻已经明白叶昀的用意,我却仍然无法释怀。想着他原本那样纯净的人儿在蕴炎面前巧舌如簧、宛转承欢,我竟然感到痛心惋惜。我真是不愿意,他变得和我一样啊!

或许,我厌恶的,本就是我自己。所以,才无法原谅他。

“你……又何必赌气……”郁轩安排我睡下,摇了摇头道,“你们,都是吃了太多苦的人,到现在没有必要再互相伤害了……”

“我明白的,轩哥哥,谢谢你。”我向郁轩强笑了一下,“只是那个时候的场景,至今仍然像恶梦一样……我没办法这么快就适应……”

“好吧,反正现在有的是时间。”郁轩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明天是蕴炎流放出京的日子,你要不要去看?”

“身体应该可以了吧。”我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他过去总还是于我有恩。”



三十三) 尾声

离都北门外,枯草衰离,风沙漫卷。

我紧了紧身上的狐皮大氅,坐在烤着炭炉的马车内,等待。

“几位官差大哥,这些银子留着路上花销,我们先到那边酒铺中喝点酒御寒如何?……这个人犯,求几位行个方便,让故旧给他饯饯行……就一会,不会耽误各位大哥的正事。”马车外,郁轩陪笑的声音传了进来,夹杂着官差们拿班作势的推脱。

我暗暗叹了口气,让一向高傲的郁轩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真是难为他了。可惜,我现在已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他。

一阵冷风卷进了车厢,铁链响处,一个人已钻进了车中,毫不客气地坐在了炭炉边。我微微欠了欠身:“属下见过安王爷。”

“来见我做什么?”蕴炎此刻虽然穿着敝旧的囚服,神态却依旧傲慢,一边将戴着镣铐的冻得通红的双手伸出来烤火,一边冷笑着说,“我可不会相信你真是来给我饯行。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不对?”

“是饯行。”我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很高兴从此再也见不到你。”

蕴炎蓦地抬起了头,方才一直强作镇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怒意:“你以为我就再不能从北荒回来了么?别忘了,我可是当今皇上疼爱的亲生儿子。以为单凭贪污赈灾银子、盘剥南胤旧臣这些微薄罪名,就可以将我一辈子困在北荒么?”

“是啊,我也很遗憾。”我仍旧微笑着说,“如果我那时醒着,一定奉劝叶昀想办法治你的死罪。”

“哈哈,如果再等半年,你们应该有这个机会。”蕴炎毫不示弱地笑了起来,“可惜啊,谁让你那时再拖不下去,就快断气了呢?叶昀只好急着把我卖了换得碧莲丹救你的小命。他那时着急得太明显了,被我看出了端倪,就把他关到地牢里打了个半死。可惜他什么也不说,害我还以为冤枉了他,却不知果真掉进了他的圈套!哼哼,看来我还是心太软。”

“安王爷又骗属下了。”我不以为然地盯着他,“若他真被你关在地牢里,第二天又怎能亲自到朝堂上去弹劾你?”

“哼,那当然是糊涂蕴成、妖精嘉木那帮人把他弄出去的了,偏偏他还不顾死活,硬要上朝,刚念完弹劾我的奏章,就吐血昏倒在朝堂上。哼哼,我看他这种性子,肯定活不长的!我一定能活着看到你们一个个下地狱,哈哈……”

“他的死活,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忽然烦躁起来,再不想面对蕴炎,掀开车帘朝外叫道,“轩哥哥,我们回去。”

“等等!”蕴炎忽然急切地朝我叫道,“沈泓,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我放回离都!别忘了,你父亲的把柄还握在我手里,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父亲是为了个南胤男人自杀死的吧。”

“我不会帮你的。”我掀开车帘,看见郁轩已引着押送蕴炎的官差站在了车外,继续毫无表情地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可惜没有人会相信你——况且,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值得顾虑、害怕失去的了。”

“好,沈泓,你别忘了今天的话!”蕴炎一甩袍袖,大步跨出车去,渐渐消失在北方的天际,再也未曾回头。

我靠在靠垫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虚弱地说:“轩哥哥,我要回家。”

“泓弟……”郁轩犹豫着说道,“叶昀就站在外面,你要不要见他?”

我的心突地一跳,却慢慢摇了摇头,依旧闭上了眼。郁轩也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马车行驶起来,听见郁轩出了车厢,我才敢睁开眼掀开车帘往后看去——天地间,只有一袭单薄的白衣立在满天风沙之中,萧瑟得让人心酸。

****

回到玉兰山庄后,郁轩吩咐了仆人了几句,有事先回定王府了。我见他如今经过与嘉木和蕴成的相处,心境平和了许多,也由衷地为他高兴。或许不久以后,他便会娶妻生子,过上以前难以奢求的平静生活。

由于过去的一年多一直在昏睡,此刻虽已到深夜,我却了无睡意,这种情形,已是多日。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终于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间。

深秋的夜空清冷干净,荧蓝的天幕上点缀着皓白的星辰,让我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直想把那星辰也吸进身体中去。暗暗地运了一下内功,这些天来日夜苦练,果然已恢复了七八成,精神不由一振。

内息运行了一个小周天后,我忽然感觉山庄大门外有什么响动,不由心中疑惑。径直走到山庄大门后,我猛地拉开了大门。

一个穿着白衫的人此刻正站在大门正对的影壁下,因为寒冷微微地蜷缩着身子,低沉地咳嗽着。他的面色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出极端的苍白,眼神因为我的突然出现而显得有些慌乱。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重新关上了大门。

“泓……”叶昀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然而我的动作没有停止,把那声含泪带血的呼唤硬生生地关在了门外,快步走回了我的房间。一下子跌倒在床上,我的身体不住颤抖着,想是因为夜色太冷了吧。

脑子里乱成一团,满心满眼都是叶昀的面容和身影,无论怎样也挥之不去。耳边似乎还萦绕着他低低的咳嗽声,让我更是坐立不安,不由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又走回到闩住的大门后。

默立静听,叶昀果然尚未离去,正在独自低语:

“……那日见了你溅在石狮子上的血,我才顿时觉得自己错了,实在不该抛下你赌气跑出去,偏偏被蕴炎撞上带回王府,真是骑虎难下了。心里痛得受不了,只好将错就错,联系了嘉木皇子,想趁机搜集蕴炎的罪证,让你以后再不受他的制约,可以真正舒心自在地生活。可是,我又错了……竟然,竟然害死了你的母亲……我,我还有什么颜面可以见你……只盼着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也算是赎了自己一部分罪,却不料错上加错,被蕴炎逼着来拷打你……

“我知道若是说当日打你时我的心更痛更苦,只是徒惹你耻笑而已,可……这却是真的……看到你被我折磨得昏过去,却依然悲伤地凝望着我,我当场就快要崩溃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刑房的……后来我生了好久的病,整夜咳血,却只敢跟蕴炎说是犯了旧症,还要在他面前强颜欢笑……

“你在定王府昏迷的一年多,我每天晚上都默默地呼唤着你,生怕你就此沉睡着永远离开了我。我那些呼唤,你可听见了么?……呵呵,我真傻,你其实是再不想见我,再不想听见我说话了吧,又怎么听得到呢?可我,还是愿意用生命换得你的醒来……所以一听到你再也撑不下去了,我只好孤注一掷地发难,为的就是有资格向皇上讨那颗世上仅存的碧莲丹……其实,我倒宁可在朝堂上就直接死了呢,再不用面对你醒来后对我的冷遇。可是,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没有怨言,因为我爱你,我爱你,而且我知道,你也爱过我……这样,已经足够了……”

大门外的低语渐渐消失了,我却仍旧痴呆了一般站在原地。做卧底的苦我自己已是深有体会,况且叶昀那时承受的重压比我当年在望胤居更是重上十倍百倍!他都能原谅我以前带给他的伤害,可我,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他呢?难道,正如郁轩所说,我只是在赌气么?

很久以后,我蓦地惊醒——“这样,已经足够了”——叶昀,你到底要干什么?一把拉开门闩,我推开大门,然而苍茫夜色中,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我顺着山庄前唯一的道路追了下去,猛地想起路前方正有一条大河!脑子里嗡地一声响,我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顾一切地朝着河边跑去。

然而毕竟是尚未调养康复的身子,跑着跑着我的眼前已是一片眩晕。待看到叶昀正慢慢走入河中心的背影,我心头一阵大痛,眼前一黑便跌倒在河边。

不,此刻绝对不能晕过去!我狠狠地一咬舌头,让剧痛逼着自己清醒过来,朝着河中央只露出半截头颅的叶昀大声叫道:“叶昀,我不准你死!”

叶昀明显听见了我的声音,身体一僵,站在河水中不再动弹。然而我看着河水被夜风掀起波浪,已荡漾到了他的耳廓,立时就要没顶,情急之下扑进了水中,奋力向他游了过去。

“泓,不要下来!”叶昀没有料到我会跳入河中,震惊了一瞬便连忙向我扑来,拉着我的手奋力往岸上靠。跌跌撞撞地喝了几口水之后,我被他拉着脱离了河水,浑身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地跌倒在河岸上。

“泓……泓……”叶昀想说什么,却已语不成声,只是一遍一遍叫着我的名字。

“为什么要死?”我怒目瞪着他,心中却是失而复得后的惊喜。看着他清瘦憔悴的容颜,心中不由大是心痛。上天知道,方才见他在水中,我真是恨不得随他死了才好,什么委屈,什么意气,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没有……”叶昀低下头去,“方才忽然觉得自己好脏,想到河里去洗洗……”

“不许说自己脏。”我忽然霸道地伸手堵住了他的唇,“我们都不脏,都象树上的玉兰花一样洁白。”

“泓……”叶昀轻轻含住我的手指,水湿的身子在夜风中发起抖来,却不敢向我靠近,“我好冷……”

“靠着我就不冷了。”我伸手搂住了他,鼻子酸酸的。

“可是……你比我还抖得厉害啊……”

“那不是因为冷……”

“我知道了。”叶昀的眼中蓦地蓄满了泪,“因为——你哭了,你哭了,你为我哭了。”

“嘘——别这么大声,给别人听见多丢脸。”我抹着脸上的泪水,却发现根本抹不完。

“泓……”叶昀忽然一把抱紧了我,大声道,“我爱泓,我爱沈泓,我要让所有人都听见!”

“拜托,你是有名的才子也,说话怎么老是重复……”我一边擦眼泪,一边笑着打趣他。过去的苦实在太多了,从现在开始,我要我们的生活中永远只有欢笑。

“我偏要重复!”叶昀也流着泪笑起来,“我爱泓,我爱泓,我爱泓……唔,不许又这样堵人家的嘴……”

“对了,我还要审你呢……”我忽然离开了他的嘴唇,有些恍然地问道,“怎么这么巧,你在门外恰好被我撞见了?”

“是……嘉木皇子教我的……”叶昀蓦地涨红了脸,“他说你夜晚睡不好,我多来几次肯定能被你碰见……谁让你不肯见我的!”

“好啊,老实交待,你在我家门口待了几晚了?”

“我今天第一次来,运气好就碰到了你……”叶昀忽然有些伤心,“我原本想过了今晚就不再来了,找个破庙出家做和尚去……”

我哼了一声,拉着他就走:“走,找嘉木去!”

“泓……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好了……”

“我当然得找他!”我再也绷不住脸,放声大笑起来,“我要去谢谢他啊!”

文字玉兰山庄中,我的卧室里此刻正燃着熊熊的火盆。

“最后一块。”叶昀把一块木架的碎片扔进火盆,仰起脸向我笑道:“从此,再没有玉兰刑架,再没有痛苦和屈辱,只有泓和昀两个相爱的人……”

“相爱的人要做什么呢?”我坐在床上,看着他不怀好意地笑。

“你真的想吗?”叶昀看着我,有些试探地问。

“当然想了。”我坏坏地看着他,“我要把过去一年里没做的都加倍讨回来!”

“真的吗?”叶昀轻轻抱住我,笑道,“不许后悔哟。”

“当然不后悔。”我暗地里抖擞精神,却不妨被他拥着倒在床上。“你在做什么?”惊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被他解开,我微微一惊。

“象过去一年里一样啊。”叶昀轻轻地吻着我的脖子,说出了一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过去一年里,都是我在上面……”

啊!我不由叫了一声:“你是说,蕴炎在下面?”

“是啊,因为他喜欢在下面,是不是很奇怪?”叶昀一脸无辜地看着我,随即吻住了我的唇,“放心,我对你会很温柔的,才不会象对他那么粗暴……”

啊!我再次大叫一声,假装晕了过去。

“哼,不相信我?咱们试试看!”

一时间,温暖的火光中,春光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