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记载野史
万晋二年,新科状元东方非入主内阁,而后平步青云,直升内阁首辅。万晋六年,圣口钦点,首辅东方兼任礼部尚书,并特例加封爵位。六部直属皇上,六部之首为礼部,东方非为金碧皇朝破例第一人,左手翻云右手覆云,大权在握,其品性不正,手段毒辣,残害忠良,在朝中自成唯一势力,朝官有不从者,其下场奇惨。东方非之名,遗臭万年--
第一章
万晋十六年 太医院
一名年轻男子慵懒地托腮,漫不经心地半躺在屏榻上,半垂的丹凤眸不太起劲地扫过手里的书卷。
他一身官服,未戴官帽,一头黑得发滑的长发披在身后,俊雅的容貌带着几分天生的贵气。即使宫里有人不识他的相貌,但一看他的官服与气度,就知他位居高官,而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红官员。
混合着多种药材的药香,弥漫着整间药房里,是老太医逃命前特地点上的,夸口能改变他的心情--
他深深吸口气,不觉通体舒畅,反而烦腻如万只小虫钻进他的心扉里。
这老太医连点小事也做不好,还留着做什么?正想着要如何刁难太医,忽然间听见外头有官员在交谈--
「哼哼,也算是阮东潜倒霉,谁教他不肯同流合污。好好一个人才,得罪了上司,只能去偏远的下县当县丞,他啊,是血淋淋的例子,咱们千万要引以为鉴。」
阮东潜?俊美的男子微微凝神,对这个特殊的姓起了反应。
「他也不过自认自己是个体恤民情的好官罢了。他要入了朝,遇上东方非,看他像不像条狗?依他的风骨,能当八品县丞,还是他走了好运呢。」
俊美男子听出兴味来,连忙翻身坐起,掀了暖帘懒洋洋地问道:
「谁遇上我,就像条狗似的?」
两名太医转头一看,脸色大惊,双腿虚弱地跪下,颤声道:
「首辅大人……我们、我们不知您大人在这儿,这时候,您、您应该在内阁票拟奏本啊……」
「怎么?本官做事都得向你俩报备吗?」东方非一见他们卑躬屈膝就生烦。「刚才你们说什么,谁在我面前像条狗了?」
「首辅大人,我们是一时有口无心……」
东方非起身,不耐烦地拂袖道:「废话这么多,是不是要本官先割短你们的舌头?那阮东潜是谁?本官不是说过,朝堂有没有阮姓,由本官决定吗?是谁有这个胆子,放了姓阮的进朝为官?」
「大人别怒。」太医讨好地说:「下官想起来了,阮东潜是两年前科举入榜的,名次不高,自然没能让大人注意。那时张大人曾将名单交给您看过,您并不反对,所以……」东方非势力已大到随心所欲的地步,科举一甲可以由他定,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皇上对他言听计从,大事口头过问,小事随他。
皇朝内,谁的势力还能压下东方非?
民间有传说,历朝状元才气无人可比万晋二年状元东方非,但朝官心里自有分明,自万晋六年后,一甲由东方非定,他要闭着眼随便圈选,谁又敢说实话?
「我没反应?」似有印象。前两年主考官好像提了什么,他随口应了,姓阮的就这样进朝了?真有趣啊。
「对了!下官也想起来了!」另一名太医说道:「阮东潜祖籍常县,是前任都察巡抚阮卧秋的远亲。」
东方非俊瞳抹过异采,嘴角勾笑:
「原来是那个浩然正气阮卧秋的远亲啊,也难怪有个不肯收受贿赂的阮东潜。好啊好啊,本官现在无聊得很,说,他因何事被贬?」
太医迟疑一会儿,答道:
「阮东潜因不体恤民情,德知县遇天灾,朝中派人开仓赈粮,阮东潜不肯配合朝官,足延三天才开仓,故呈报上来后,被贬为下县县丞。」
「原来如此。」东方非笑容满面,又问:「是谁主持赈粮的事?」
「大人,是程大人,当初是您亲自开口让程大人去的啊。」
东方非一怔,回忆半晌,才道:
「是有此事……程子道吗?」不就是贪官一名吗?阮东潜不体恤民情?哼,能罗织此罪名,多半是这姓阮的太体恤民情,不肯跟程子道同流合污,三天就能放粮已经是该县百姓好狗运,遇见了个傻官。东方非愈想愈开心,不由得朗声大笑:「好!好风骨!能够不畏朝中强权,牺牲自我保住百姓,本官很久没有见到不像条狗的好官了。我倒想瞧瞧,当他再贬下去时,还能不能保有他的风骨?」
「大人,您是指……」
「不必上任正八品县丞,直接再贬九品主簿。立刻派人快马加鞭赶过去,如果他肯收受贿赂,那就让他回朝重披正五品官服;如果他不肯……好!就一路贬下去吧!」黑眸遽亮,充满兴味。
这几个月的烦闷顿时一扫而空。难得遇上一个自称不折腰的阮东潜,他要不好好享受一下,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
阮东潜啊阮东潜,你会让本官看见什么呢?你的高风亮节?还是,你也会像条狗一样地伏跪在我面前求前程?
一年后 琼林苑
「首辅大人!恩师!」新科状元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连忙打躬作揖道:「东潜以后还望恩师多多提携!」
身着礼部官服的东方非赫然停步,睨他一眼,问道:「谁是你恩师了?」
「自然是首辅大人您啊!」
「我?」东方非有趣地笑道:「状元公,您是说笑话了。主考官不是本官,您胡乱喊恩师,可会让其它大人不悦的。」
新科状元微愣,脱口:「可是,今年阅卷的不是恩师您吗?」
东方非一见此人就看穿了他的本性,根本不想费心费力在他身上。他以首辅之身圈点一甲,本就不是公开的事,这新科状元还没有正式入内阁,就已经打听好朝中势力。文章洋洋洒洒写得正气十足,不表示这个人的骨头不软啊。
东方非轻蔑笑道:
「状元公,今年主考官是张大人。你执意认定本官,那你就是存心要陷害本官了。我在朝中多年,还是首次遇见没正式上任,就开始找本官麻烦的人。你,算是第一人了。」
「恩师……不不,大人,东潜绝无意跟大人作对!」新科状元满头大汗,拼命拱手作揖。谁都能得罪,就是不要得罪东方非啊!
东方非眉心微拢。「等等,你说你叫什么?」
「东潜。下官卢东潜。」
这名字有点耳熟,一时之间想不出在哪儿听过,东方非见他长揖几乎要到地了,连理也不想理,撇身就走进后花园里。
琼林宴归属礼部负责安排,若不是他身兼礼部尚书,这种无聊的庆宴谁来?走到后花园隐蔽处,忽地听见有人喁喁细语--
「那个阮东潜好大的狗胆!竟敢亲自监斩老夫亲侄,老夫非要他偿命不可!」
东方非微瞇眼。阮东潜……跟新科状元同名不同姓,对了!他想起来了,是阮卧秋的远亲嘛。一年多前兴致一起曾差人去游说,后来他就把这件小事给忘了。
花园的隐蔽处继续有人在说话--
「国丈爷,有人说首辅对阮东潜极有兴趣,万一您插手……」
「哼,那东方非是闲着无聊找人当狗玩,日子一久他连阮东潜是谁都记不得了。他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老夫是皇上的岳父,你说,皇上该听谁的话?」
东方非闻言,俊脸带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皇上自然是听国丈爷的话。」那语气有点言不由衷。「可是就算没有首辅插手,阮东潜身边有个白发老军师献计,又有贴身护卫为他挡刀挡剑的……」
「一个小小护卫抵得了大内高手吗?」
「国丈爷,没有皇上跟首辅的下令,谁也不能指使大内高手……」
后半句消失在李公公的嘴里,多半是被国丈喝斥了。东方非不再细听,神色愉悦地走回琼林宴上。
好个阮东潜!他原本以为阮东潜是一般人才,没有想到他这么有骨气,这一年半来阮东潜是做了什么,竟然能在藏污纳垢的官员间挤上来,还斩了国丈那老秃驴的侄子?有本事!
是他身边的军师献计吗?无所谓,就算阮东潜身边有上百条忠心耿耿的狗,他也不会放弃这个有趣的人儿。
新科状元一见他出后花园,小心翼翼地上前说道:
「首辅大人,您看起来心情真好。」与方才简直天壤之别。
「是啊。本官心情很好,因为遇见了有趣的事。」正因心情颇佳,才愿意纡尊降贵跟眼前这条新狗说几句话。
「有趣的事?」
东方非将折扇合起,轻轻握住两端弯外折,笑道:
「本官一直在找,找一个能够让本官折也折不断,不,不能这样说,应该说,世上没有本官折不断的骨头,只是时间长短而已。状元公,你呢,是一个连折都不须折的人。但有一种人,我用力一折,第一次断不了,再折一次,一定断。」「啪」地一声,折扇顿时成两截。他哈哈大笑,将这柄断扇交给目瞪口呆的状元。「本官送礼一向只送给适合的人,这扇子就送给你吧。」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兴高采烈过,也很久没有这么热中期待过。阮东潜,你在哪儿?快来京师!快来吧!
就算你身边有千百条忠狗在帮着你,本官也想亲自跟你交手,看看你的风骨能撑得了多久?
思及此,他立刻想起那个作威作福的老秃驴,胆敢私派大内高手去除掉他心爱的玩物,不由得让他快步走出琼林苑,直往皇宫而去。
七个月后
月轮当空,软光铺洒在京师的夜街上。
今天是他生辰,百官为他大肆铺张,奉迎巴结到送女人送珍宝来祝贺,而此时此刻正是他今年生辰最后一个时辰,却不巧遇见了抢匪。
东方非抚过扇把,优美的唇形微地上扬。
这十多年来什么事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无一幸免,能让他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几乎没有,长久下来他也真要以为自己与意外绝了缘。
好,真是太好了。他要安然脱身,一定得好好奖赏负责管辖此区的五军都督。
轿子停在无人的街道上,两侧店面早已关上,连盏外灯都没有留下,但借着明月,即使隔着轿帘,也能看见七、八名隐约的男子身形。
轿夫早就不知逃到哪儿去了。东方非来回摸着扇柄,轻滑地开口道:
「平常京师治安就是如此吗?我就说,一入夜怎么静成这样,原来是有抢匪横行啊。」
「公子,虽然我们是抢匪,但也是讲义气的。我们不会强逼你出轿,只要你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丢出来,立刻放你走。」
东方非镇定那为首的青年,笑道:「我身无分文,怎么给钱呢?」
「胡说八道!七哥,我真的看见他从一间很豪华的府邸走出来,他穿的衣服够咱们活一个月了!我没见过他,他一定不住在京师,怎么会出门不带盘缠呢--」
「住口!」叫七哥的青年喝道,阻止手下继续泄露他们长居京师的事实,他咬咬牙,说道:「公子,钱财是身外之物,不要逼我们动手,你我都没好处的。」
东方非愉悦笑道:
「小兄弟,没有人告诉你,那间豪华的府邸是谁的吗?我打户部尚书那儿出来,你敢抢,那就是死路一条了。」
「户部尚书?」叫七哥的青年呆了呆,立刻瞪向手下,低声问:「他真是从官大人的府里出来的?」
「我、我记得是一间灯火通明的宅子,七哥,我没瞧见有人穿官服啊……」
东方非轻笑:「小兄弟,本官用人有三个原则,一是好人不用,二是蠢人不用,三是凡敢坏我事的人。现在本官就可以预言,你将来必定死在你愚蠢的手下。」
「你……你也是官?」程七震惊问道。
「如假包换。不只如此,本官上轿前还瞧见角落有个少年直盯着我,那少年就是你的同伴吧?」
程七一听他是官,本要立刻撤退,后来一听他已经跟手下打过照面,当机立断喝道:「把他拖出来带走!」
东方非双眸遽亮,等着轿帘被掀起。他会被带到哪儿去呢?明天他不在朝堂不在内阁,有多少人会惊慌?有多少人会私下解决他?
一只粗手扯住轿帘,正要掀起的当口,夜风传来若有似无的低吟--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唔,君不见什么呢?三更半夜的,要真见了,肯定是见鬼了,果然连家便宜的面店都没有开啊……」清亮如风的嗓音飘散在冷冷的夜街上,显得十分突兀又诡异。
「七哥,那是鬼么?」
「住嘴!」
东方非不惊不慌,在轿内支手托腮,迎接意外中的一段小插曲。少年的身影由远而近,像还没有发现街头这一端发生了抢案。
他为官多年,了解人性至深。这黄毛小子一看抢案,必定反身就逃,就是不知道这叫七哥的敢不敢痛下杀手了。
透过轿帘,他瞧见那少年身形顿时停住,直勾勾地望向这里。他哼笑一声,等着看少年落荒而逃的美景。
「干什么你们?」那少年大叫,竟直奔而来。「京师里胆敢抢劫!」
东方非眼微瞇,惊喜地坐直起来。
原来这少年,是个有正义感的傻子!
「你停步!」程七立刻喝住:「敢再走前一步,休怪我不留情了!」
「你们七个人敢在京师内作乱,是本地人?」少年确定轿内人尚未受到伤害,他才怒道:「这就是皇朝盛世吗?五军都督在做什么?任由你们在城内行抢?」
「哼,盛世?」程七冷笑,内心虽不情愿,仍是亮了长刀。「真有盛世,你也不会死在这种地方了。」
少年瞪着程七,沉声问:「你杀过人了?」
「没杀过不表示你不会是第一个人。」程七冷静地说,心跳加快,手心发汗。
少年沉默地扫过眼前纷纷抽刀的抢匪,有的人连刀子还拿得不稳,有的则是明显打起颤来。
轿内的东方非则是兴致勃勃地注视接下来的发展,完全没有要出去帮忙的打算。通常有正义感的人,到最后只是死路一条而已,他还没亲眼见过有人被乱刀砍死,正好,看场生死斗当是祝贺他生辰吧。
带着期待的微笑忽然僵住,东方非看见始料未及的景象--
少年奔到附近的大户人家面前,不像在逃难,东方非还来不及思考少年这做法有何意义,就见大户人家两旁的石敢当浮在半空中。
顿时,众人抽气不断。
这是什么妖术?东方非微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异象。这少年是巫觋?
「真要打吗?要不要试试?」少年认真地问。
「退!」程七咬牙道,确保手下全部撤逃后,才迅速消失在夜里。
少年凝重地望着他们消失的街头,也没有要追的打算,过了会儿才上前问道:「兄台,你还好吧?」
「……还好。」东方非确认石敢当已归位,再看向那模糊的少年身影……方才他到底是用什么异术移动石敢当的?
「没有想到,连京师内都有这种事发生。」少年微恼。
东方非暗笑他的沮丧,道:「听小公子语气,是刚来京师?」
「是啊,我今天才到的。」少年朝轿子抱拳笑道:「兄台,既然这附近不平静,我送你回去吧。」
东方非哼了一声,道:
「你以为那些人会回头再抢吗?他们是本地居民,平常混进市井之间,谁也不知道他们就是抢匪。一定是有京师富豪遇见他们,就吓得屁滚尿流,乖乖奉上财物。要我说,除了为首的头儿还有点胆外,其它全是乌合之众……」语气忽地顿住,发觉这一身月白衣裤的少年,正灼灼注视着自己。
「兄台,你冷静又聪明,跟我家一郎哥挺像的呢。」少年又惊又喜地笑着。
「一郎哥?」
「是啊,我一郎哥是世上最聪明的人,说是诸葛再世他也当之无愧。」少年语气充满羡慕。「你跟他,都能在短短眨眼间看穿对方,不像我……」他摇摇头,暗自扮了个鬼脸。
东方非不知该称谢少年间接赞美他为孔明再世,还是该恼他竟把他跟不知是谁的家伙相比。
「兄台,反正你也没损失,不如回家睡个觉,明天醒来忘光光。」少年建议。
「你是说,放了他们?妇人之仁。」驳斥归驳斥,轿内的黑眸却亮得可疑。「你以为放他们一马,他们就能改过自新?」哪儿来的小蠢蛋?既蠢又正直,让他浑身兴奋起来。
「其实他们也……」
「小公子该担心的是自己。你已经看见他们的长相,如果你有心要揪他们出来是轻而易举,那群抢匪就算胆子再小,为了保住自己也会先杀了你灭口。这样吧,为免京师再有强盗横行,你去举报再加点贿银--」
少年一怔,问道:「要贿银做什么?」
嘴角微扬,他诡笑道:「自然是请上头的官员为你处理,保你性命。小公子,你不会还天真地以为,上头的官员会因为你的举报而认真做事吧?」
「是兄台将官场想得太黑了。」少年皱眉,而后舒笑道:「即使有贪污之辈,但十个官里总有五、六个是好官。」
这少年看来还不算太天真,这样玩起来才过瘾。「小公子,你暂住在哪儿?不如明天你跟我一块去举报,我们来赌赌,看看承办的官员是十个里的哪一个。」举报之后,他要让五军都督放纵这区的罪犯,要让这小家伙看看什么叫官啊。
「不必了。」少年笑道:「我就是官了,这事交给我处理就好。」
东方非神色愕然,注视着少年发育不良的身子,质疑问道:「你是官?」
「是啊,今天才到京师来报到,明天就要上任啦。」少年爽朗地说。
「你今年几岁?」什么时候连毛头小伙子都能混到官位了?
「……我今年二十出头。」少年的小脸微晕,明显可见心虚。
「二十出头?」今晚连连错愕,全是拜这少年之赐。看少年身形又矮又瘦,虽然隔着轿帘看不清楚容貌,但总觉他年纪应该过小。这到底是哪儿来的官?怎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小兄弟,今天是我生辰,我请你吃个夜消,当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不不不。」少年笑着推辞:「既然我是京师官员,当然不能接受兄台的报答。不过,真巧,今天也是我生辰呢。」开心地说。
「……果然巧,太巧了。」东方非锁住少年的身影,问道:「小公子何姓?」
「在下姓阮。」
「阮?」就算今晚再有意外,他也不会再有惊讶了。他噙着残忍的笑:「我认识的阮姓人,个个充满正义感,宁愿让骨子充满正气也不肯低头折腰,这种人不多见了啊。」
少年哈哈一笑,声音干净而悦耳:「阮姓跟一般百姓没有什么不同,我有的,旁人也会有。」他看看尽黑的天色。既然只有他一个人目睹了抢匪的尊容,那他继续留下来,对轿内的人也不好。他抱拳笑道:「兄台,你回府小心了,这桩抢案就交给我负责,半年之内我一定解决。」语毕,他搔了搔头发,缓缓踱步离开这条夜街。
一开始,少年像在想着如何解决,后来愈走愈远时,他又开始背起诗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明明是我生辰,为什么我还得背完它才有饭吃?一郎哥,你别太严啊……」
东方非立刻掀帘出轿,注视着少年纤瘦的背影消失在街头。
「姓阮吗……哼,一个阮卧秋,一个阮东潜,如今又来一个姓阮的,难道姓阮的,全跟其它人不一样?到了我手里,总会一样的,没个例外。」东方非暗声道。
但在此之前,总要搞清楚一个小小的少年到底是有何本事,能让石敢当飘浮在空中……
第二章
一推开客栈破旧的老门,白衣少年立刻察觉有人正在看着他。
他暗自沮丧,点上桌上蜡烛,房内顿时微有亮光,照出坐在床缘的银发青年。
「一郎哥,你还没睡啊?」少年讨好地笑道:「你身子不太能熬夜,怎么不早点睡呢?」
那青年虽然有老人般的发色,但肤若凝脂白玉,瞳似蓝海,相貌平凡,光滑无皱的容颜犹如二十出头的青年。他默默凝睇少年一会儿,直到少年心虚地移开视线后,他才柔声说道:
「冬故,我怕妳独自在外,要有了意外没人照应,所以请怀宁去找妳了。」
阮冬故摸摸鼻子,勾来个凳子在床前坐下,笑道:
「一郎哥,这些年我半夜三更在外头,可也没出过事啊。」
「那是怀宁一直在妳身边,妳当然出不了事。」
「好歹我也跟怀宁是同门师姐弟,他会的功夫我也不差啊,一郎哥,你先休息,换我来等怀宁。」
「冬故,今天是妳生辰……」
「耶!」阮冬故这才发现他的称呼有变,惊讶地问道:「一郎哥,平常你坚持一定叫我东潜的,怎么今天叫回我的本名了?」
「今天是妳十八生辰,也只有今天喊妳一声冬故,明天妳还是阮东潜。」
「是冬故是东潜都无所谓。不都是我吗?」她咧嘴笑道。
凤一郎闻言,不知该烦恼她太不拘小节,还是要庆幸她不如小姑娘斤斤计较。
「今晚妳上哪儿了?『将进酒』背好了吗?」
「唔……」她生来就不是油嘴滑舌的人,更不会在一郎哥面前说假话。她坦承道:「一郎哥,你知道的,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脑子也不好……」见他拢聚眉心,她爽快地笑。「我知道你一向疼我,容不得我自贬,可是我是实说实话,天生聪明的是你,我呢,要不是仗着一郎哥,是怎么也不能一路做到户部侍郎的,是不?」
「妳不笨。」他温声道,眸带怜惜。
「是是是,我不笨,可也背不起一首诗来。」
「妳在背诗的时候想什么?」
她想了会儿,道:「想挺多事的,一会儿想起过去的案子,一会儿又想起明天该要做什么事,就是没法专心,对了,我还在街上遇见强盗呢。」
「强盗?」他闻言,连忙扫过她的全身。「妳有没有事?」
她哈哈大笑拍着胸。「我会有什么事?我一个人可以力抵十个大汉子……」神色微黯,恼道:「只是我没有想到,连京师里也会有强盗,一郎哥,什么时候才会像你说的故事那样,天下的百姓即使家家户户把门打开,也不会有贼人入侵呢?」
「迟早会的。」凤一郎见她很快振作起来,明白她的优点就是不会沮丧太久。正因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才会深深吸引着他。
「一郎哥,我在街上遇见一个跟你同样聪明的人呢,他才跟那些抢匪说了几句话,就能铁口直断他们是京师里的居民。如果他为皇朝做事,会是皇朝之福。方才我真该送他回家,下回好登门拜访,求他为我做事。」
「也许对方志不在此。」他微笑,看着她眉飞色舞地夸赞其它人。
「那我就学一郎哥说的故事,三顾茅庐,他总会被我的诚心感动的……一郎哥,床让给你睡,你起来做什么?」可千万别逼她背完诗啊,她很怕的。
「妳两年来的薪俸所剩无几,一进京师,物价更高,我们才迫不得已三人共住一房。以往我睡床,但现在妳已经十八了,总不能让一个黄花大姑娘跟怀宁打地铺睡吧?」
「那又有什么关系?」她不以为然。「一郎哥,你身子不比我健康,那地板又冷又硬,如果你因此受了风寒,我才会过意不去呢。」
「我只是阮家总管的养子,同时也是阮家家仆,妳是小姐,我睡地板才是应该。」凤一郎平静地说。
阮冬故闻言皱眉,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一郎哥,我一向把你当兄长看待。」
「我知道,但礼不可废,我是小姐的奴仆,这事实不会改。」
「礼不可废?」她注视他良久,忽然狡黠一笑,点头称是。「是啊,礼不可废!」抓住凤一郎的手臂,硬是拉他出门。
一踹开快破掉的房门,就见到一名黑脸俊色的青年背着长剑挡在门口。
「怀宁,你来得正好!」一手拉凤一郎,一手拖着怀宁走向院子,随即双膝一软,跪在泥地上。
「冬故,妳这是做什么?」凤一郎吃惊喊道。
阮冬故仰望夜空,毫不考虑大声说道: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阮冬故于今日今时今刻今地,与凤一郎、师弟怀宁义结金兰……」
「不行!」凤一郎一向平静的脸庞流露少见的恼怒。「妳不要胡来!」
「我胡来?一郎哥,我六岁那年跟怀宁回阮府,见到府里多了一个凤一郎,从那天起,你就一直在我身边,这两年你更为我用尽心思。对我来说,你已经是亲生兄长了,我几次要喊你一声义兄,你总推说我年纪过小,只把义结金兰看成玩耍,好了,我十八了,你也说我是大人了,现在我要让我尊敬的人成为我的兄长,古有桃园三结义,咱们三个虽然不及人家,但,我是真心诚意要敬你为兄的!」
凤一郎沉默一阵,轻声道:
「是不是义兄弟,并不是那么重要。怀宁,你来劝劝她--」睇向怀宁,一点也不意外怀宁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
「你不允,那也简单,我就在这里长跪不起,反正我吃苦吃惯了;再者,我阮冬故虽然是女儿身……」
「嘘,妳别这么大声,客栈后院虽然没人,但也难保不会有人窃听……」见她一脸计谋非要得逞的模样,他叹息,撩过衣角跟着跪下。
怀宁见状,也只得慢吞吞地跟随。两人异口同声道:
「我,凤一郎(怀宁),年二十三(二十),于今日今时今刻今地,与阮冬故义结金兰,从此祸福与共!」
阮冬故乐得眉开眼笑,接道:
「咱们三兄妹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话还没说完,就遭凤一郎急切的打断。
「不准!没有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道理!」见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深吸口气,低声道:「我毕竟年长妳跟怀宁数岁,就算没有意外,也是我比你们早死,兄妹间本就没有同生同死的道理。」
阮冬故深深地再看他一眼,视线移向他银中带黄的发色,点头轻说道:
「一郎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凤一郎暗吁口气,注意到她不管动作或者神态,甚至说话语气都像是个英姿飒爽的小少年,不由得担心道:
「妳再这样下去,将来……要怎么出嫁?」有哪家好男儿会讨一个男孩子气的姑娘当媳妇?
她哈哈大笑:「谁说我一定得嫁?就算没人要,嫁给一郎哥或怀宁我也不讨厌啊……」赫然发现原本在装睡的怀宁跪奔到三步远外,再一转头,瞧见凤一郎故作无事地东张西望,两人好像避她如蛇蝎似的。她一头雾水,问道:「一郎哥你们在搞什么?」
「……没,没什么。」凤一郎勉强笑着起身。
「好啦,你们不是朝廷正式的官员,明天不用户部报到,我可不一样,一郎哥,一块睡吧。」
凤一郎当作没有注意她那句「一块睡」有多暧昧,只道:
「是啊,冬故,从今天开始,妳睡床上,我跟怀宁打地铺。」
「不成不成,礼不可废,你是兄长,当然得睡床嘛。」她得意地笑着。
「礼是不可废,但正因我是兄长,兄长的命令妳敢不听吗?」凤一郎平静说道:「我才当上妳的大哥,如果妳不听话,我这种兄长形同虚名,还当什么大哥?」
「啊……」笑颜愣住。没料到一郎哥会反将一军,她认栽了,她最怕的就是一郎哥跟天下所有的聪明人。「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跟一郎哥一样的聪明……」她咕哝地爬上床。
怀宁熄了烛火,将长剑放在身边后,面无表情地跟新认的结拜大哥共睡一铺。
一般而言,每日早朝过后,六部官员与都督府的职官聚集在千步廊上,以东方非为首,他一进礼部朝房,其它官员就可各自散去。
今天官员个个脸色古怪,在千步廊上等了又等,东方非就是不进礼部。百官微微惶恐,尤其见他神采骏发,就怕谁又被他相中了。
「首辅大人,昨晚的寿宴不讨您欢喜,下官今天恭请大人再过府一次,这一次一定让大人满意--」户部尚书连忙上前,低声下气道。
「尚书大人,你告诉我,世上谁的生辰能有两次的?再说,你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想出什么精采的戏目讨本官大悦?」见户部尚书老脸惶惶,东方非也不放在心上,一一扫过千步廊上的年轻官员,个个都朝他谄媚地陪笑;这种笑颜他遇得可多了,即使不记得谁是谁,他也能确定没有外地来的官员。「尚书大人,你可知道最近有什么外地的官员调进京了?」
户部尚书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他。
东方非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算了,当本官没问吧。」
「不不,大人,下官想起来了。今天户部就有一名外地侍郎来报到……」话未完,忽然发觉东方非一双漂亮的丹凤眸抹上阴毒的光彩。
「那是谁?」东方非语气兴奋。不必验明正身,就能知道站在户部朝房前的官少年,正是昨晚的「救命恩人」。
那少年俊容生得好秀美,双眉似月却有英气,目如朗星,唇染柔软桃彩,肤色健康而白皙。乍看之下,这名少年虽微有稚气,但光风霁月,令人很有好感。
如今这少年正像头吃人小老虎似的瞪着他,为什么?
「那是阮东潜。大人,他就是下官说的,今天刚上任的户部侍郎……」
东方非闻言心头大喜,走到浑身敌意的少年面前。他笑颜满面,道:「阮侍郎,我一直在等你,你可知我是谁?」
阮冬故定定注视着他邪气阴险的丹凤眸,想起一郎哥的千叮万咛,她不情愿地作揖道:
「在朝为官者,谁不认识大人?大人乃皇朝首位内阁首辅兼任礼部尚书,另有三品官位、从一品的少师少傅之位,加以特例的封爵赐府,东方非名声之响,简直如雷贯耳!」说到最后多了抹忿恨之情。
这声音清亮又精神,果然是昨晚少年的悦耳之声,只是这一次,好像多掺了点怒意啊,东方非暗喜在心头,笑道:「你这是在拍本官马屁,还是在暗讽本官?」
「自然是拍马屁了,下官一向不懂得拐弯抹角的讽刺。」她倔道。
东方非哈哈大笑。这小子不只相貌细致,连穿在官服下的身骨也偏纤细,这样弱质的身子、这样的玉面,竟敢直视他,敢当着他的面流露出正直又积极的气势。
他为官多年,这种人他见得不少,通常不到一年就成了一副藏污纳垢的臭皮囊,他好想磨一磨这阮家侍郎啊。
思及此,看着这少年如芙蓉般的玉颜,他难掩心跳加快,笑问:
「阮侍郎,我怎么看你,都觉挺眼熟的。不,其实打方才见到你,我就觉得你的长相神似本官的故友。」
「故友?」
「前任都察巡抚阮卧秋,听说他是你的远亲,生得相像不意外,就不知你俩的抱负是不是一致了。」
阮冬故哼了一声,朗声道:
「阮大哥的确是下官远亲,他是下官最服气的都察巡抚。下官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第二个阮卧秋,察民情,体恤民情,为民申诉所有不平之冤!」眸瞳微瞇直视着他,清楚地说道:「除去皇朝内一切的腐败,让本朝成为真正的太平盛世。」
东方非闻言,点头笑道:
「你的志向真高,这些话我听过不下百次,可从来没有人做到过,连本官的故友阮卧秋都不曾做到,本官对你很是期待啊。」见阮冬故用力瞪着他,他微微俯下俊脸贴至阮冬故的耳畔,低声笑说:「你到现在还认不出我吗?」
她闻言,怔了怔。
「你行事粗率,说话耿直,为官之道学得不够透彻,怎么能当上户部侍郎呢?想必是你背后的军师用尽心机才拱你上这个官位。你若有心跟我斗,哼,别说你军师斗不过我,我要让他向着我,让你孤立无援,那也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一郎哥才不会投靠这种狗贼!阮冬故暗暗咬牙切齿,拼命忍着气,说道:
「大人,下官怎敢跟你斗呢?」
「在你眼里,本官算不算是朝中毒瘤?」他失笑:「你连点情绪都不会遮掩,嘴里说谎又有谁会信?对了,你的『将进酒』背熟了吗?」
阮冬故又是一阵错愕。
他又是摇头又是仰头大笑,笑声令百官面面相觑,不知所从。
「阮侍郎,你到现在还听不出本官的声音吗?昨晚蒙你相救,让本官保住一条命,我将你惦在心里,你却连声音都认不出我来,这样的阮东潜也想要为民申冤?不如回去当你的鲁少年吧!」
初次对阵,她败得一场胡涂。
连向来温和有礼的一郎哥也忍不住微斥她。虽然一郎哥并不是气她愚钝,他是气她不知做虚伪功夫……但她就是恼火愚蠢的自己啊!
一想到那天的事,她就忍不住撞墙。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天,但她还是极为懊悔,懊悔她的才智为什么不生一点?为什么初次对阵,胜负立现?
她独自一人走出大明门,没有太监讨好她为她雇轿。事实上,她两年来的薪俸实在太少,连住在京师的破屋子都是一郎哥跟怀宁四处寻找才勉强找着的。
她瞧见怀宁守在大明门外等她,笑着甩去一身懊悔,快步走向他。
「怀宁,你不必来接我,就这么一段路而已,你该保护一郎哥的。」
怀宁应了一声,与她并肩走在微暗的天色里。
她这个师弟兼二哥,话少得真可怜,与她同等的才智,却有一身的好武功,他曾说过最长的一句话,就是骂她「鲁莽、率直、冲动、不顾后果」。
她睇向早就高她一个头不止的怀宁。他俩只差两岁,但从十五岁那年起,他就像是被老天赏赐了身高一样,一直抽长抽长,反而她像个矮子一样再也长不高了。
她还记得她年仅三岁时,手一扯就让亲爹的手臂脱臼,爹跟阮府总管才惊觉她的力气异于常人,迫不得已让她一个小娃儿上山学习控制力道。
她六岁后返家,从此半年在山上学艺,下半年在阮家读书学字,这个秘密只有爹跟凤春总管知情,人人都认定阮家大小姐足不出户,连她最崇拜的大哥也以为她是个不爱出闺门的小丫头。
一郎哥是在她返家时买进府的奴仆,成为凤春总管养子的同时,也成了她的伴读。当她跟怀宁在课堂上呼呼大睡时,一郎哥已经懂得举一反三,跟夫子讨论孔孟之道,要说谁最清楚一郎哥的才智,那非她与怀宁莫属啊。
两年多前,她决心要买官入朝,是这两个青梅竹马毫不考虑地成为她的支柱,一郎哥为她设下精计,在两年前顶了阮东潜的官位,怀宁则在这两年的风雨里保住了她的性命。
这两人是她得力的左右手,而她呢……是不是真的蠢了点?好像一无是处啊。
「怀宁,如果是一郎哥来当官,他一定能让那东方狗官吃个大瘪的。」
怀宁连看她也没看的,简洁地说:
「他不适合。」
她哈哈笑,毫不介意地说:「怀宁,你什么时候也会安慰我了?」连她这么粗率的人听了也知是假话啊。
拐进东西巷,才走进破旧的小宅子,她就脱下官帽,一头黑发披在肩后,精神奕奕地大声喊道:
「一郎哥,我们回来了!」
「大人,黄公公来访,等您等很久了呢。」凤一郎立刻出屋提醒。
她一愣,瞧见一名太监从她的破屋子里娇贵地走出来。
她只是小小的户部侍郎,在户部之中负责管理太仓库,目前还没有什么远景而言,可以说是没有靠山、也没有足够的银子充门面,标准的两袖清风,官里的公公来会有什么好事?与凤一郎暗地交换眼神,凤一郎轻轻摇头,要她随机应变。
「阮侍郎,您住的地方真难找啊。」黄公公掩鼻道。
「真是辛苦公公了,这也是没法的事啊,我手头银子不够,也没有朝官愿意提供我住宿。对了,这里的茶水也不挺好,真是委屈公公了。」阮冬故大笑道,瞄到一郎哥不赞同的蹙眉,她立刻收敛起放肆的笑。
「咱家来这儿不是让你招待的……」黄公公递出怀里被揣暖的玉盒。「阮侍郎,你刚在户部上任没几天,首辅大人命咱家送一份小礼给您,当祝贺你升官,盼你为国家社稷尽心尽力。」
「狗官送礼……」见到黄公公惊骇到要失魂的表情,她连忙改口:「首辅大人送礼,下官承不起,请公公原物送回吧。」
凤一郎闻言,眉心更加聚拢。
「送回?」黄公公失声道:「阮侍郎,这是首辅大人送的礼啊!」
「我跟他非亲非故的,收这个礼我会心虚,不收。」她摆摆手,要走进小屋子里。
凤一郎却跨出一步,挡住她的去路,轻咳一声,缓颊道:
「公公,我家大人不是不收,是怕这份礼太贵重,不敢收。」
「贵不贵重,咱家也很想知道,首辅大人一向爱送礼,这礼可是跟阮侍郎的前程有关呢。」
「原来首辅大人送礼是别有用意。公公,您在官中见多识广,可得多多提点我家大人啊。」凤一郎恭声问道。
黄公公念在他刚才出面给台阶下,好声好气地说:
「朝中每逢有新官上任,经首辅大人送过礼的,除了十多年前那不识抬举的前都察巡抚阮卧秋外,其它官员如今多半是身在高职。老人家,你就代你家大人收了,当场打开,让咱家看看是什么吧?」
「喂喂,什么老人家?他是我义兄,叫凤一郎,今年才二十三,只是发色异于常人而已,公公,如果你真见多识广的话,下回可别再唤错了。」她很不爽地说。
「大人!」凤一郎微恼喝止,为了弥补她不敬,他赶紧接过玉盒,温声笑道:「公公想看也是无妨。」
黄公公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点头:
「阮侍郎、老……凤公子,你俩快打开吧。」
阮冬故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便打开玉盒。她出生在商家,一摸就知道这玉盒价值不菲,原以为盒内是什么黄金珠宝,不料见到的是一把木头做的普通折扇。她取出扇子,「啪」地一声打开,扇面素白,全无花样,只是洒了几点墨水而已。
普通的一把扇子嘛,她还当是什么鬼东西!
「扇子?这是什么意思?」黄公公疑惑道。
「望公公提点。」凤一郎小心翼翼地注意黄公公的神色。
黄公公恍若未闻,喃喃自语:「这扇子这么普通,没镶珠宝,也不是断扇,只在扇面洒了几点墨……这下可好,咱家要怎么跟其它大人报讯?」回过神,他连忙道:「阮侍郎,礼物送到了,以后可不干咱家的事,咱家先告退了。」
凤一郎知道这公公什么也不知情,只得送他出门上轿。返回屋内后,瞧见她跟怀宁已经大口大口地吃起饭,玉盒早随意丢置在一旁。
「一郎哥,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先吃了!」菜只有二、三盘,她却吃得津津有味,一碗接一碗。
凤一郎知她力大无穷,连带地胃口也是好得不得了,遂点头说道:「妳多吃点吧。」拾起玉盒沉思良久。
扇子是木头做的,素色扇面洒墨……到底是什么含意?
「只是扇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哼,那个东方狗贼一定贪了不少钱,才会闲着没事专送人礼。」她吃了三碗白饭,吞了吞口水,看见小饭桶里还有一些,先帮还在费神思量的凤一郎盛上一碗,再为自己盛一碗继续埋头苦干。
「传说东方非喜怒无常,可以说是只凭喜好做事的一个人,即使他送扇没有含意,但他背后却有许多人在意。」凤一郎沉吟道。
不答话就会对不起很专心的一郎哥,她只好狼吞虎咽后,装作认真地答道:
「我不懂。」
「方才程公公说,他不知道该跟其它大人如何报讯。由此可见其它官员正密切注意东方非对妳的态度,倘若东方非有意要拉拢妳,那么百官一定争先恐后来巴结妳;东方非要是有心除去妳……冬故,妳在朝中的未来会走得很辛苦。」
阮冬故闻言,点头说道:
「你说得有道理。」又想了片刻,不介意地笑。「一郎哥,反正其它人怎么想,我也管不得他们啊,这把扇子见了就讨厌,拿去丢了吧。」
「不能丢。明天妳下班之后,持拜帖去道谢。」
筷子停顿在半空,她瞠目瞪着他。「我干嘛去谢那个狗贼?」
「冬故,妳跟他闹僵,对妳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不跟他闹僵,难道真要奉迎巴结他?一郎哥,我今天翻户部册子,光是去年的税收实际只有一百五十万两而已,明明短缺了五十万两,却没有人敢吭声。我们一路上京师,路经晋江,亲眼所见整修工程进度迟缓,上报的费用却多了一倍不止,这些钱全落入东方非那些贪官的口袋里。你竟然要我收下他贪污换来的礼物,跟他低头称谢?」她咬牙切齿,忿然说道:「这个头,我低不下去!」
相较于她的熊熊火焰,凤一郎反而十分平静。
「冬故,总有一天妳得要学会低头的。」
「我做官,不是为了要卑躬屈膝,对那些败坏朝纲的狗官低头!」
「妳记不记得,当年妳顶替阮东潜小小主簿时,我曾跟妳说过什么?」
她瞪他良久,才忍气道:「小事听你,大事听我!但我不认为这是件小事!」
「是小事。」
她目光如炬,秀气的小脸胀到火红,像要烧起来似的,他不以为然,只是温和地与她对视。过了一会儿,她忍气不住,拍桌跳起,大步如风地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她又恨恨地绕回来,闷声问道:
「怀宁,你吃饱了没?」
怀宁看着自己已经空的小碗,点头。「……算饱。」
她立刻抱起还有剩饭的小饭桶,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凤一郎暗叹口气,撩过衣角坐在桌前,将自己的饭分了一半给怀宁后,才开始用起剩饭剩菜来。
「我们还有多余的钱买回礼吗?」怀宁忽然问。
「没有。」
「我在大明门听见守卫提到送礼的事。往年东方送礼,隔日必定回礼更多。」
「那只是东方非试探的一种把戏而已。」凤一郎微笑:「咱们手头的钱买米就快不够了,不用送礼,东方非要的也不是回礼。」他知道冬故行动力快,但没有想到她快到才进户部几天,已经在翻户部的旧帐了,这绝对不是件好事。
往年在外地,他可以随时拉缓她的速度,现在她在皇城户部做事,他身无官职,根本进不了大明门,不能随时拉她一把。暗箭难防啊!
「迟早,她一定得了解真正的为官之道。」凤一郎若有所思道。
第三章
「大家早啊!」
精神奕奕的叫声又响又亮,不算高的户部小侍郎十足精神地走进户部,让朝房的吏胥以及官员古怪地看她一眼之后,继续做着自己的文书工作。
「阮侍郎,你每日精神很好啊。」国子监派来的监生不禁开口。在户部的监生没有官职,虽然名为实习,但地位低微,通常只有巴结人的份却没有人来巴结他。
「是啊,我天天早起练拳,气血通得很,精神当然好,你要有兴趣,下次我教你一套简单的拳,包准你天天做事也不累。」她爽朗地笑,走到柜前抽出册子继续昨天未完的抄写。
「阮侍郎……你负责太仓库的,现在你不应该在户部啊。」监生好心提醒。
「我要负责的都做完了,没事了就过来帮点忙。」
「做完了?」现在才多早就做完了?这阮侍郎是不是太积极了点?「对了,阮侍郎,听说昨天你下班之后,收到首辅大人的赠礼?」话一落,朝房内其它官员纷纷好奇地竖起耳朵偷听。
阮冬故一想起那把扇子就一肚子火,直言道:
「这种礼物,我可不想要。」
「这……」监生不敢接话,瞄到她的字迹,立即改口道:「你手受伤了吗?」
「没有啊!」她四肢好到可以跟怀宁打上三百回合,前提是怀宁要放水。
「呃……」这几日早就注意到阮东潜乱七八糟的字迹,原本他以为是手受伤了,搞了半天是天生字丑……当年这姓阮的到底是怎么从主考官眼皮下过的?
监生正随口要再找话题,忽然听见阮冬故问他:
「孙子孝,你住哪儿?」
监生没料到有人会记住他的名字,呆呆回道:「这里有国子监提供的学舍。」
「是吗?那可真好,我北上来京,吃喝都得靠自己。」
阮侍郎身居小巷里的破宅,是户部上下都知情的事。孙子孝暗示她:「如果能蒙首辅提拔……」呃,还是住口好了,因为看见很不会掩饰的阮侍郎,已经开始在风云变色了。
这几日相处,多少摸清了阮东潜的脾气。平常看起来精力十足,像个活蹦乱跳的少年郎,但只要有人当着他的面提起内阁首辅东方非,那张还带点稚气的脸庞会在瞬间爆红起来,像个红脸小关公一样。
「阮侍郎,你写错了,去年文武官员不加皇亲开支,薪俸共是五十三万三千两,你少算三千两。」孙子孝提醒。
阮冬故连忙翻开账本察看,果然自己粗心大意,少补了三千两。她内心微讶,看了孙子孝一眼。
「是属下不该插嘴。」孙子孝立刻作揖道。
她回神,开朗大笑:「有什么该不该的?我错了,你纠正我是理所当然啊!孙子孝,我一向粗心,要是我再弄错什么,你一定要提醒我!」
孙子孝古怪地看她一眼,正要开口再说什么,忽闻外头有人叫道:
「李公公到!」
孙子孝闻言,直觉拉起她的手臂,推她往朝房外走去。
「喂,孙子孝,你做什么……」即使她再笨,一看见朝房内的同事奔向门口,也知道孙子孝是拖着她恭迎那个什么李公公了。
「户部尚书呢?」李公公细声问。
「尚书大人正在礼部那儿呢。」有名官员讨好地说。
「礼部?哼,户部尚书是去求救了吗?」李公公冷笑:「好个户部,分明是不把国丈爷放在眼里,以为投靠首辅大人就是找到救命仙丹了?」视线随意扫过官员们,忽地落在阮冬故脸上。他暗暗吃惊,向她招手:「你,就是你,过来。」
阮冬故一头雾水,确定自己跟这个姓李的公公素末谋面。她上前,还没开口,李公公就伸出光滑的手掌,在她的颊面用力摸了下去。
她瞪大眼眸。
「好细致的触感啊。」李公公惊叹,又羡又妒地问道:「小官员,你是怎么保养你这一身肌肤的?」
「保养?」她呆呆地重复,浑身毛毛的。
「你瞧起来像十五、六岁,面皮白里透红的。说,你的秘方打哪儿来?」
「李公公是国丈身边的红人,他问什么你就实话实答吧。」孙子孝低声说道。
什么实话实答?阮冬故忍住擦拭脸颊的冲动。她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这么主动碰过她,一郎哥跟怀宁虽是青梅竹马,却很守男女之别的。
「你这小官员这么藏私?」
「谁藏私了?要说你我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下官每天早起练拳健身而已,公公要认定这是秘方,好吧,您每天来找我,我教你一套拳。」她拍着胸说道。
李公公一时傻眼,没有想到小小官员说话这么豪迈又粗鲁。
恶意的笑声由远而近,东方非现身在户部,户部尚书紧跟在后。东方非笑道:「阮东潜,本官远远就听见你的大嗓门。你当这里是市井小街吆喝吗?」
阮冬故正要冲口答道,她要身在市井小街上,那她必定是抓蛇人,专抓他这种没有天良的毒蛇。
哪知,她还没有开口,李公公尖锐的叫声就起--
「你就是阮东潜?」
「他就是阮东潜啊。李公公,您在宫中的消息落后了吗?国丈爷的侄子就是被这阮东潜给亲手监斩的啊。」东方非「好心」地解释。
李公公脸色一白,细声道:「首辅大人,咱家先行告退了。」匆匆赶去报讯。
「大人,阮东潜是户部的人,这不是摆明了要让国丈爷专挑户部的碴吗?」户部尚书忧心忡忡,又气又恼暗瞪这个上任没几天就带来麻烦的阮侍郎。
东方非没理会他,专注地瞧着阮冬故,嘴角抹笑道:
「阮侍郎,我瞧你好像不记得你曾监斩过人?」
她瞪着他,怒道:「我亲自监斩的共二十七人,每一个人名、每一条罪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绝不会忘记,什么国丈爷的侄子?他没有姓名的吗?」
东方非就爱看这阮家少年一脸理直气壮的样子,头也没回地问:
「户部尚书,国丈爷的侄子叫什么?」
户部尚书叹气道:「邹进真。」
「邹进真?是他啊!」阮冬故恍然大悟,骂道:「这人迷奸良家妇女,杀人逃狱,本就该斩!我监斩并无不是之处!」难怪当日一郎哥坚持将小有官名的邹进真送往刑部处决,不要经她手,就是为了预防今日吗?
东方非见她一脸不知大难将至,心里更加兴奋,笑道:
「阮侍郎,你可知国丈爷在朝中势力?你小小一个侍郎岂能跟他对抗?好吧,你要低声下气地求我,我愿为你化解这一次的灾难。」
她呸了一声,不理户部此起彼落的抽气声,怒道:
「我要是怕了,当年我就不会亲自监斩!」
东方非阴柔的眸瞳抹着光彩,不气不恼道:「阮侍郎,你可知,你的所作所为根本不为自己留余地?这样的人,英年早逝的机会很高哪。」
她皱眉,不以为然说道:「当官的,就是要不为自己留余地,百姓才有好日子过。国丈要是昏庸到装瞎子,看不清楚自己侄子的罪行,那就冲着我来吧。」
东方非闻言大笑不止,笑到不得不用官袖掩住浓浓笑意。
「阮侍郎,本官愈来愈相信你能爬到今日的地位,凭的绝不是你一人才智。你以为国丈爷要对付你,会明着来吗?举个例来说,国丈爷身边忠狗是李公公,李公公负责内宫采买,小至一片琉璃瓦,大至馈赠外国使节的珍珠宝石,开销全由户部负责。这笔帐不报台面,李公公想报多少,皇上也是不管的,即使户部的银子不够也得挤出来。往年国丈爷还算知分寸,不敢明目张胆贪污到惊动我这个内阁首辅。」东方非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我要是国丈爷,必藉此事将户部整得凄凄惨惨。只要我联合工部、光禄寺、兵部,将户部拔得一毛不剩,你就算去求皇上也没有用了,户部尚书稳死无疑,你这小小侍郎的职位怕也不保了,敢问你这个为苍生的好心阮侍郎,到那时,你怎么对得起天下百姓呢?」
阮冬故闻言一呆,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来户部毕竟才几天,虽然一切还在摸索中,但也知道户部是六部里最难讨好的一个部门,光是皇朝历代的户部尚书没有一个全身而退,就知道这个职位有多难做了。她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根本没有想到堂堂一名连皇上都要喊声国丈的老人,竟然也会要这种动摇国本的卑鄙手段。
户部尚书低叫:「请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吧!户部实在无法再负荷多余的开销啊!」
「哼,本官闲着没事跟国丈爷作对,有我好处么……」东方非忽然瞧见桌上摊开的账本。他上前,仔细看那账本后,诡异地睇她一眼,问道:「这是谁写的?」
这几天,他都待在礼部,每天早上都会听见好精神的早安,也知道阮侍郎在重写账册,只是--
「是我。首辅大人不允许重阅账册吗?」她一脸理所当然,眼神却游移不定。
「你写的啊……」东方非缓缓打量她,眸里透着难解的光芒。
在旁的户部官员心惊胆跳,就怕这个权倾一世的首辅大人挑中了户部恶整。
阮冬故极力掩饰心虚,一脸无畏地回视着东方非。
东方府--
「他真是阮东潜吗……」东方非沉吟大半夜,始终无法揣测出真正的事实来。
「大人,大人!试卷来了!」
随从手捧长盒奔进房里,东方非立刻开盒取出试卷。他扬眉问道:
「这是阮东潜当年的试卷,确定无误?」
「是。小人拿大人的令牌,亲眼确认,的确是阮东潜当年应试的试卷。」
东方非摊开泛黄的试卷。打开的剎那,一见满页端正的字迹,俊目立露异采。
他一目十行,迅速读完试卷,暗喜道:
「好大的志向、普通的才智。有梦想,却不知现实,这一点与户部里的阮东潜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文章中少了尖锐、鲁莽。」更重要的是,字迹完全不同。
科举出身的官员不论程度如何,一手好字是基本,依户部里那个阮东潜的字体,别说是进榜了,连三岁小孩练字都比他强多了。
如果手部曾受过伤,勉强可以解释为何字迹差异甚大,但那个阮东潜活蹦乱跳、身体健康,根本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
「阮东潜,这份试卷让你泄底了。」东方非喜形于色:「难怪我第一眼瞧他,就觉他不似二十出头的青年。哼,是买官鬻爵吗?你买官的意义何在?不在外地贪污,还得罪了老国丈,你买这个官不划算啊!」这假货到底是什么时候顶位的?是在一年前监斩国丈侄子之前,还是真货被贬县丞的时候就已经掉换了?
那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此时此刻--
阮东潜,本官轻轻松松就抓住你的把柄,你会怎么做呢?本官真的好期待啊,
向晚时分,落霞满天,西斜的夕晖将街上的人影拉得长长的。被京师百姓形容为只有贵族才能进驻的大街上,有一扇朱红大门被推开,一身青色劲服的男子沉声说道:「阮大人,请。」
阮冬故步进门内,缓缓扫过东方非居住的府邸。雕梁画栋,粉墙金瓦,层层回廊上随处可见精细繁琐的雕饰,其富丽堂皇的程度,即使是做了十年的官,也决计盖不起这样的豪宅。
她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随着领路的青衣护卫走上长廊,赫然发现廊上地砖并非皇朝内的产物……她轻讶一声,终于脱口:「这是海外运进宫,只准宫中有的!混蛋东西,这么明目张胆地与皇上平起平坐吗?」她一脸怒色。
与她同来的怀宁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词,催眠自己是木头人。
「首辅宅院里的每样东西都是由皇上赏赐,非我家大人私谋。」青衣说道。
「皇上赏赐?」她咬牙:「说穿了,皇上的赏赐皆由户部而来。」一路走来,她发现仆役不少,婢女倒是有限,似乎主子不唤,没有人敢主动吭声。
来到主厅,青衣停步,沉声说道:「请阮大人的贴身护卫随我到偏厅去。」
「他不是我护卫,是我义兄。」
青衣眸里闪过讶异,仍坚持:「我家大人只见阮大人。」
阮冬故蹙眉,与怀宁交换视线后,后者勉为其难开口:
「冬故,妳小心。」说这几句话像要了他的命一样。
阮冬故用力眨眨眼,笑道:「我又不是上龙潭虎穴,你不必紧张。我去去就来。」语毕,大步跨过门坎,走进主厅之内。
主厅内,一身月白锦衣,腰间束了条镶玉带子的男子,悠闲地倚坐在披着白狐皮毯的华椅上,他原在阅读某张卷子,一听有人进来,立即抬脸扬笑。
笑颜短暂地僵住,瞧见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平日看阮东潜身穿官服,即使相貌偏小,但也不至于像眼前这么的小啊。
「东方大人,平常你在礼部,我在户部,近得很,有什么事你不在上班时候说,却强要下官下班后来?」阮冬故直接挑明了问。
东方非一听她的冲言冲语,心情顿时愉快,连忙起身向她走去。
「阮侍郎,本官特邀你前来,是为了一件事。」
「一件事?」
「一件只有你我能知道的事。」他走到她的面前。未戴乌纱帽的脸真是秀气,乌发又黑又亮,虽然迷人却像朵短暂的小花,他一捏就碎了。
她扬眉,不以为然说道:「下官可不记得跟首辅大人有什么共同的秘密。」
他不理她的无礼,反而笑得开心,道:
「阮东潜,我记得当日你曾说你二十出头?」见她迟疑点头,丹凤眸异采更炽。「你看起来真不像啊。」
「首辅大人今年也三十了吧,我瞧你保养像二十五,在这年头,官都能当得不像官了,这种小事又算什么?」
「阮东潜,你认为什么官才叫官呢?」两人相距不过半个手臂,她却不怕不惧,太让他心痒难耐了。
「官字二个口,自然是要为百姓喉舌谋福了。」
「说得真好。那么本官心里一直有个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阮侍郎能不能代本官找出个答案来?」
「有什么事会让权倾一时的大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嘛……你认为,假若有个人买官顶位,他求的是什么呢?」他停睇不转地看着她,发觉她在听见「买官」时,眼神又开始游移不安起来。这么理直气壮的人,竟然会把视线移开,绝对是心虚了。
「下官怎会知道他买官求的是什么?」她终于答了。
东方非凝视着她,笑道:「阮侍郎,今年秋风已起,为何你满头大汗?」
她吓了一跳,赶紧抹汗,辩驳道:「这屋子又闷又热,流个汗不足为奇。」
「这倒是本官的错了。这种屋子是皇上赐的,连我也住不惯,好吧,阮侍郎,我也不多留你,只要你写完一篇文章,你立即可以离去。」
「文章?」她心跳加快,不只满头大汗,连手心也发起汗了。
东方非将她极力掩饰的神情看在眼里,笑着要门外的家仆取来文房四宝。
「等等,首辅大人,写什么文章?」她惶惶不安地追问。
「前一日,我听见当年的主考官提及你的文章时,语气多有赞赏,本官也曾是一甲状元,很想看看你的文章好到何种地步。」
阮冬故脸色微白,笑颜早僵在那里。「大人,这么久以前的文章……」
「你要说你忘了吗?」
「这个……」
东方非欣赏着她为难的神色,正要再逼她,门口传来一声--
「大人!」先前领路的青衣护卫在门前,取过家仆的文房四宝后,走进主厅。「阮大人的义兄,已安置在偏厅。」迟疑一会,他附在东方非耳边低语几句。
东方非惊喜:「你没有听错?」她义兄叫的是冬故而非东潜,他够有把握了。
「属下熟知数省的口音,的确没有弄错。」
「很好,你下去吧。」东方非笑道。
他含笑再逼近她,她连动也不动,仰头含怒迎视着他。他拉起她的手压在自己心口上,虽然暗讶她的掌心细小白嫩,但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天生偏女的少年。
「阮侍郎,本官心跳得很快呢。」轻滑的声音带点阴凉与兴奋。
「你……心跳快关我什么事?」她瞠目,朝里的人怎么都跟李公公一样?
「阮侍郎,本官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快活过了,快活到我不想赶尽杀绝了。你要是从此归于我的门下,听我命令行事、受我控制,我可以留你一条命。」
阮冬故用力挣脱,往后跳了一大步,怒声斥道:
「恶心死了!」这个东方狗贼有病!嫌恶地用力擦手,看他一脸趣味,好像胜拳在握一样,她骂道:「你不过是个首辅兼任尚书的官员而已!要我听你命令行事,你以为你是皇上吗?要不是有你这个狗官在朝堂作乱,太平盛世绝不是虚言!」
东方非见她气得满面通红,不以为意笑道:
「阮侍郎,你要现在跟本官闹翻吗?」
她咬牙,想起凤一郎的叮咛,恨声道:
「下官一向有话直说,绝不是有心与大人作对。」
「有话直说啊……阮侍郎,既然你都有话直说,我也不捉弄你了。阮冬故,阮东潜,哪个才是你的本名呢?」
她呆了呆,立即答道:「在下阮东潜,冬故是家里取的小名。」
「是吗?」他早料到这个答案,取过桌上备好的账册,摊开面对她。「近年卖官鬻爵的人不少,本官也不想怀疑你,不过,阮东潜,你的字……实在教本官难以辨认,这样的字体若能让你考上科举,那么本官真要怀疑是你买通主考官呢。」
「大人,你认为我买官?」
「本来半信半疑,不过你说话的样子好心虚,瞧,你连语气都在发抖了。本官私下找你来,就是要给你机会。我一向不阻止这种买官行为发生,但,必须在我的默许之下。只要你认罪,我绝不揭露,还能保你从此官运亨通。」他威诱并施。
她瞪着他。「我……我没有!大人,污蔑官员是有罪刑的。」
一双堪称漂亮的剑眉扬起,他笑道:「阮东潜,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非要闹到皇上那里,你才知道死到临头吗?」
「下官不曾买官,即使闹到皇上那儿,我何惧之有?」
「好!很好!你敢不敢赌呢?」
「赌?」
「你要能默出『你』当年的应试文章,我就在皇上面前进言,砍下李公公一半的买办费,你们户部也好过些;要是默不出同样的字迹,你就得舔本官的鞋子。」
「我……我写就写!我写过的文章怎么会忘记呢?」
「哈哈,阮东潜,你遇事冲动,容易受人挑衅,还有未来可言吗?」转身走向华椅。「本官就陪着你,看你何时能写完。记得,只要你在皇城一天,即使你丢官弃逃,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顿了下又道:「现在还能反悔,你考虑看看吧。」
「要我同流合污,除非我双眼瞎了,再也看不见这个国家的未来!」语毕,气冲冲地走到桌前坐下,心神虽微虚,但还是鼓起勇气,提笔写上第一句话--
天色降暗,东西巷的破宅里点上一盏油灯。
「大公子,饭菜煮好了,我都搁在厨房的桌上。」圆圆胖胖的妇人从小小的厨房出来,就瞧见那一头白发的青年倚门而立。
凤一郎取过今天的饭菜钱,微笑地交给她。「周大婶,麻烦妳了。」
「哪儿的话!三个大男人不会做饭是应该的。大公子,小公子还没回来吗?」
「嗯。她上同事府里做客。」
「那不是挺好的?朝里有人帮忙,小公子必能官运亨通。」见他并不嫌她多话,周大婶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大公子,你跟小公子不是亲兄弟吧?」
他摸着自己的白发,笑道:「不是。我十一岁才与她相识,算是义兄弟吧。」
「十一岁,好小的年纪啊。大公子,你一头白发是天生的?」
「是天生的。我也不大能见太阳,所以咱们的三餐以后还要拜托大婶了。我家阮弟很喜欢大婶煮的菜呢。」
「哪儿的话,是小公子不嫌弃!」周大婶眉开眼笑地说。
又闲聊了几句,送走了周大婶,凤一郎看着天色,算着时辰,走回客厅。
虽然是破宅,但至少还有间待客的客厅,可惜冬故官缘不佳,一直派不上用场,所以小小的客厅改成书房。他在旧桌前坐下,取过字笔,想起十一岁与她相识后,他只为她而活,即使她一心一意走向险峻的未来,他也从不后悔与她并行。
他再看一眼天色,然后闭眸凝思,陪着她一块提笔写出端正工整的文章来--
梆子声响起,东方府内静寂无声。
主厅内,坐在高椅上的俊美男子,眼皮微抬,睇向正在专心默写文章的少年。
这小子写了很久啊。他是有耐心等,反正结果都一样,到头还不是得跪地求饶。
「阮侍郎,就算你能默出通篇文章,字迹不同也是白费心机,你不如认了,千万别令本官失望,当个不知死活的……」话末完,就发现自己在自说自话,这鲁少年正全神贯注,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耳去。
东方非暗自哼笑,也不以为意,他多的是时间跟这阮家小子耗。视线回到先前阅读的杂书上,没一会他又觉无趣,于是开始打量起阮冬故来。
这少年绝对不到二十,玉面秀美,身骨纤细,可以说是新生一代里最具卖相的朝官之一,可惜举止粗野,心眼又太单纯,加上无人当靠山,要闹出事来太容易。
他很清楚他的态度决定阮东潜的未来,现在百官拒阮侍郎于门外,即使这小子有心要议事也无人附和,在朝里等于是个满怀抱负却无用武之地的废官啊!
他闲着无聊,干脆起身绕到阮冬故的身后,俯近单薄的背,看向写到一半的文章。
一看,立即怔住。
怒火顿时窜升,东方非不理她惊讶的叫声,一把抽过她正在写的文章。
一目十行速读,字迹、内容与他所读的试卷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大人,我还要继续默写下去吗?」她别有用意地问,明眸充满异样的光亮。
东方非瞇眼,缓缓从文章里抬头凝视着阮冬故。
「阮东潜,从头到尾你都在耍本官吗?」他忍着怒火。
「耍?」她哈哈大笑:「下官从没暗示过我不是阮东潜啊!是您自己多疑。想当年我写这文章费了多少心血,它让我从此能为百姓抱不平,我怎么会忘记呢?对了,李公公的买办费要请首辅大人多费心了。」她开心地拱手作揖。
「阮东潜,你可知你得罪了国丈爷,若无靠山,在朝中绝无生机?」
「一个国丈爷,一个首辅大人,不管我靠谁,我都只会成为一条狗,我是来当官,不是来当狗的!大人,天色已黑,下官得回家吃饭了。」她见东方非不吭声,当他是默许了。她扬声大笑,大步走出主厅,喊道:「怀宁,回家了!」痛快的笑声响彻东方府。
「大人?」青衣护卫在门口低问:「要强留吗?」
「让他们走吧。」东方非脸色微青,咬牙道:「依阮东潜直来直往的性子,要拐个大弯栽我到灰头土脸的地步是绝不可能,必有人在背后帮他!」
「属下上东西巷请阮大人过府时,阮家里还有一名白发青年……」
「白发?」东方非想了片刻,脸色和缓不少。「我想起来了,阮东潜背后有两条忠狗在帮他。那白发的必是他的狗头军师了。」
「大人,只怕厉害的是那名白发青年,而非阮大人。」大人真要对付的,应该是那个聪明的白发青年才是。
东方非想起二人初遇的那晚,阮东潜确实提过他家有人才智不输诸葛……
「大人,是否要属下去调查那白发青年?」
东方非瞇眼沉声道:「我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有兴趣的,只有阮东潜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
阮冬故奔进阮宅,一见凤一郎,大笑道:「一郎哥,你全料中了!你真厉害!」
凤一郎连忙起身,确认她毫发无伤,再看向跟着进屋的怀宁。后者轻轻摇头,凤一郎才暗吁口气,微笑道:
「这只是刚开始。咱们先下手为强,让他先完全否决妳的身分,他就会以最快的手法确认你的身分,自负的人一旦确认,以后要再改变就很难了。否则再过两年他才起疑,找人来认妳,那时就算妳再神似阮东潜,只怕也躲不过真假之分了。」
「为什么?」
凤一郎看着她一脸迷惑,笑了。「再过两年,妳就二十了,二十芳华如花季,妳只会愈来愈漂亮,不会再像个男孩子了。」
她闻言,眉头紧锁似是沉思,眼角觑到桌上刚写的文章,下意识走过去翻看。
凤一郎温柔笑道:「冬故,周大婶做了妳爱吃的菜色,咱们先用饭……」
她突然抬起脸,握紧桌上书写的文章纸卷,道:
「一郎哥,当年你让阮东潜写下当年试卷内容,要我每天反复默写,直至一笔一划与他一模一样为止,你早就预料有朝一日用得上了吧?」她自嘲笑道:「东方非一定以为我在玩虚实之策,在他面前假心虚。其实我真的心好虚,任何事我都可以理直气壮,唯有冒充阮东潜,我很难气壮,这一点你也早预料到了,所以让我这个不会作戏的人在他面前表露真情,他才能掉进你设下的陷阱,是不?」
凤一郎平静地注视着她。
「一郎哥,你默写的文章跟我一模一样呢,我记得当年你只在教我的时候,仿过阮东潜的笔迹,可是现在你却还能写出分毫不差的内容。这个官,不该是我来做。」一郎哥什么事都能神机妙算,她却完全不行。
「这个官,我做不来。」凤一郎柔声道,迟疑一会儿,摸上她的脸。「冬故,我说过,小事我来,大事由妳决定,因为我永远做不来这个官,即使我今天一头黑发,我依旧做不来,咱们三人里只有妳能做。」
「我不明白。」
「以后妳就明白了。虽然东方非信了妳的身分,从此不再怀疑,但这只是第一关,接下来他一定会在朝堂上处处刁难妳,妳要有心理准备了。」
「我早有心理准备。我要应付的也绝不只有东方狗贼。」她深吸口气,精神抖擞地露出笑颜。
凤一郎原本想劝她圆滑点,前途就不会太难走,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等她先行去厨房时,怀宁忽然对他问道:「你会有事吗?」
「什么?」凤一郎停步。
「那个东方非绝不是好惹的人物。他要对付的是冬故,连带着她身边的人也有可能会遭殃。」他有自保能力,也必须保护冬故,会落单的只剩凤一郎了。
凤一郎摇头笑道:
「即使东方非为害朝野,他也是个真小人而非伪君子,除非他对我起了兴趣,否则不会用这种低三下四的手法让冬故屈服。怀宁,今天,东方府里有谁?」
「只有家仆跟护卫。」
「这样啊……那么一开始,他就没要把冬故送进刑部。他对冬故的兴趣,比我预想的还要大,这可麻烦了……」
第四章
接下来一个多月,朝堂一片平静。
由于快至年尾,许多仪式要仗礼部安排,所以这一阵子东方非待在礼部的时间偏久,百官也不觉奇怪,内阁要有事,多半是群辅匆匆过来请人。
千步廊上礼部与户部相邻,时常巧遇不稀奇,阮冬故只能谨记她一郎哥的叮咛,她忍忍忍,忍到吐血也要忍。
狗贼迎面而来,她不甘情愿地作揖,平声道:
「早,大人。」忍字头上一把刀,现在她头上好几把,快重伤了。
东方非睨她一眼,哼声:「早。」随即走进礼部,不与她多作交谈。
她扮了个鬼脸,走进户部中气十足地喊道:
「大家早安啊!」
其声音之大,连隔壁礼部官员都听得精神一振。这一阵子,首辅大人并未找阮侍郎麻烦,连见了面也是爱理不理,这让他们很举棋不定啊。
礼部官员偷觑东方非一眼,注意到他听到那清亮精神的早安声时,只是眉头一拢,并没有任何表情,不知是不是真的放过阮东潜了?
「首辅大人。」一名官员上前,乘机讨好地说:「这阮东潜真不懂事,一进户部,不知四处打点,至今朝堂官员还没收到他的礼呢,大人要嫌他吵着您,下官立刻过去要他来向大人赔罪。」
东方非抬起黑眸,有趣地凝望他,柔声道:
「你是什么东西?好歹阮东潜是户部正三品侍郎,论官职你不及他,论品位你矮他一级,堂堂一名侍郎竟然要被你这种小官员斥责,是你胆子太大了,还是你狗仗人势,忘记自己的身分了?」
那礼部官员浑身一颤,结结巴巴道:「下官……失言,是下官失言了。」
其它官员见东方非脸色不悦,赶紧呈上报告。「大人,明年正旦的大朝会,已经做好第一部份安排,由十名锦衣卫在中极殿担任导驾官,奉天殿左右各有将军一百一十八名,名册在此;另外还有……」
礼部一向负责宫城重大仪式跟庆典。过了秋天,冬天一连串的祭祀庆典,少不得由礼部主导。东方非身处礼部尚书与内阁首辅,可以说是六部里最轻松的一部,不必像户部、工部等,凡有大事必经首辅刁难过瘾后才同意。
他漫不经心地聆听官员一一报告当日的行进、官职大小所站的位子、费用支出、皇上的帝服,以及诸多细琐繁杂的细节。
年年仪式都一样,他也不在乎手下的人怎么做,心思轻移到那阮东潜身上。
那个阮东潜一见到他,照旧充满轻视,却不再对他龇牙咧嘴,现在连向他打声招呼也极力不惹他注意。哼,又是阮东潜的军师献的策吗?
那小子倒是很听那军师的话嘛。
「黄公公,你找我啊?」外头清爽的叫声,一听就知是阮侍郎。
礼部的官员窃窃私语:「黄公公是株墙头草,最近跟了李公公,那就是国丈爷派来的?国丈爷找一个侍郎做什么?」
「难道是为了买办费的事吗?」另名官员随口搭腔,瞧见东方非的眼神,连忙作揖道:「是下官多嘴了。」
「本官在皇上面前为户部说话,砍了买办费用,国丈爷不敢找我麻烦,直接跳过户部尚书,去找阮侍郎麻烦顺便报杀侄之仇吗?」东方非有趣地笑道:「我倒想瞧瞧国丈爷要用什么法子对付那头憋得辛苦的小老虎?」
「啊,下官想起来了。」礼部官员脱口:「我今早听说,东西巷有一名官员的亲人被锦衣卫私押大牢,阮侍郎不就住在那儿吗?」
东方非闻言,暗骂一声,不理官员呈上的名册,立即拂袖起身。
一出朝房,就见阮冬故正好奔过礼部大门,他眼捷手快,及时抓住那纤细的皓腕,厉声问道:「等等,阮东潜,你上哪儿?」
阮冬故回头,微愣后叫道:「首辅大人,请你放手,下官有急事待办。」
「急事?」东方非冷哼一声,俊目瞪向黄公公。「好大的胆子,你一名小小太监,是想带户部侍郎上哪儿?」
黄公公没料到首辅会插手,微微发抖道:「阮侍郎还不熟刑部,所以……」
「首辅大人请放手!」阮冬故暗自使了一分力,没法挣脱他的力道。迟疑了下;终究不敢用尽她的全力。她勉强压抑心里着急,咬牙道:「首辅大人,下官确有急事待办,你要找碴,等下官回来--」
「你还有回来的时候吗?」东方非冷笑,冰冷注视黄公公。「锦衣卫抓人不经刑部,你带他上刑部做什么?去转告国丈爷,晚点本官亲自拜访,要是阮侍郎的亲人出了事,黄公公,你在宫里够久了,你说,本官在朝里的势力够不够报复呢?」
黄公公连忙应声,踉跄地奔离千步廊。
「东方非,你--」
「你是想找死吗?」丹凤眸转而瞪她。「你家军师没告诉你,不能相信任何宫里人吗?你要跟他走,阮东潜这三个字从此消失在朝堂之中。」那个老秃驴只会玩这种低级的把戏,他早该料到的。当年敢私自动用大内高手除掉阮东潜,今天会利用锦衣卫除掉眼中钉,他不意外!
「我家义兄被抓了啊!」她怒道。
「义兄?就是那个赛诸葛的军师?」
「一郎哥绝不可能有罪,一定是误抓!我得亲自说个清楚,首辅大人,你要再不放手,后果自理了!」她心急如焚。
东方非不理她的威胁,邪气笑道:
「他有没有罪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锦衣卫眼里只有该抓的人!阮侍郎,你是国丈的眼中钉,他要除掉你必先除去你周边的人,你不懂吗?」
「要除掉我就冲着我来啊!」
东方非闻言一怔,突地哈哈大笑,松开了她的手。
她瞪着他半晌,转身要离开。他也不拦,笑问:
「阮东潜,你义兄身怀何罪?」
「不知道!」
「目前情况如何?」
「不知道!」
「那么你急什么?你怕再晚点,看见的会是你义兄的尸身吗?还不会这么快,那老秃驴有权势却十足的小人作风,他会先彻底折磨你,再让你义兄惨死在你面前。告诉我,他那个什么侄子是谁决定监斩的?你义兄?还是你?」
「当然是我,不干一郎哥的事!」有仇有恨的都来找她好了。
「果然是你啊,这么不利己的事你义兄怎么没阻止你呢?你也不必急--」
她截断他的话,怒道:「为什么不急?他身子不好,挨不得半点损伤的!」
东方非闻言,眸里窜过难读的思绪。他转过身注视她良久,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跟你义兄感情真好啊。」
「我跟我义兄义结金兰时,他不准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我心里却许下了这个誓言,这样的感情不是你能明白的。」她神色凛然道。
东方非瞪着她,哼笑一声:
「好,真是一对没有血缘的好兄弟。好到连本官都想破坏了呢,阮东潜,如果说,天黑之前我能保住你义兄的性命呢?」
她一怔,诧异地注视他。
东方非笑道:「现在是午时,到天黑至少还有几个时辰,如果我能保住他的性命,让锦衣卫放人,阮侍郎,你要怎么报答呢?」
她闻言,内心已非惊讶可以形容。她以为,这个狗官处处找她麻烦,在这种时候他该置之不理的,怎么会来帮她?
「怎样?你要怎么报答我?」他追问,就爱看她一脸迷惑的样子。
她抿嘴不语。她在朝中孤立无援,即使在户部里与其它官员相处,谈的多半是公事,有私交倒也还好,何况人人都惧于东方非,拒她于门外……一郎哥说得没有错,在朝为官不比在外地做官,朝堂之中出了事,没有靠山只有死路一条。
她不怕死,只怕身边的人因她出事,而她现在也只是一个小侍郎,即使强行在皇城内硬闯,也救不了一郎哥--她咬咬牙,当机立断道:
「下官曾听人说,大人虽喜怒无常,但一诺千金,不曾反悔过。大人要能带出我义兄,只要不违背我良心的事,我都可以为大人做!」
「即使向本官下跪?」
她毫不考虑,双膝立即落地,目不转睛地与他相望,道:
「这又有何难呢?」
东方非闪过一抹不悦,沉声说道:
「好!本官要是能带你义兄出来,你……」扫过她一身,落在她细白的青葱上,随口道:「那就拿你一根手指来换吧。」
她瞪着他。
他扬眉开心笑道:「原来你义兄连你一根指头都不如?」
「当然不是!拿我十指都抵不了我一个义兄!首辅大人若能带出我义兄,我必将大人要的东西呈盘奉上!」
东方非见这阮家少年明明一脸急切倔强,偏又不惧不怕,内心不由得恼火起来。好个老秃驴,竟然先他一步让阮东潜露出这种神情来!
敢用这种不入流的招数!
「你起来吧!阮侍郎,别怪本官没提醒你,在朝为官,最忌露出弱点,看来,你的义兄是你最大的一个弱点吧?」他轻笑,但笑意未达黑眸。
阮冬故起身,内心虽然担忧,却也只能仰赖她一向痛恨的东方非。一郎哥,一郎哥,你这么聪明,若在我身边,一定能明白为何东方非要出手相助吧?
「阮侍郎,你先回家吧。记得,叫你另一个义兄好好保护你。」东方非哼笑:「我保证到时还你一个身体完整无缺的义兄。」至于,那个义兄还会不会跟着你,那我可就不敢保证了。人总是要往高处爬,少有人例外啊。
东方非一下阶梯,就看见牢里的那名白发男子。
那男子颇高,身子如同阮东潜一样纤细,却多了阮东潜没有的儒雅气质。如果不是有那著名的一头白发,他绝不会把这人与阮东潜那种刚烈的性子兜在一块。
东方非开口:「把烛火点着,全都下去吧。青衣,去请阮侍郎过来。」
牢里的人动了下,抬起脸看向牢外的东方非,脱口:「是你?」
「你认得我?本官却不识得你。」东方非注意到他长相平常,不比阮东潜的秀美。原来,这就是阮东潜极为崇拜的义兄,哼,也不过尔尔嘛。
凤一郎立即起身作揖,温和地说道:「大人乃国之栋梁,天下人众所皆知,草民出身低微,大人不认得在下是应该的。」
「我是不认识你,但你是阮东潜义兄这事我是知道的,好了,既然你知道本官,那就好说话了,你可知你被赃了什么罪?」
凤一郎沉思,答道:「多半是会连累我家阮弟的罪。」
「你果然聪明!有人赃你是异族人,私通朝官阮东潜,打算来个内外对应,你也知道近年虽是太平盛世,但外族一直蠢蠢欲动,一个不稳,烽烟随时四起。」
「我不是异族人。」凤一郎平静说道。
「我知道。」东方非见他微讶,打开折扇笑道:「本官见多识广,你只是外貌有点异于常人而已,我见过这样的人,只是没有你天生才智。阮东潜的义兄,聪明才智要用对地方,你跟错人了,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这样吧,以后你跟着本官,为本官出力,有你好处的。」
凤一郎暗讶他的利诱,寻思片刻,才再度作揖恭敬道:
「草民哪来的才智,首辅大人也不需要草民的能力,我是阮东潜义兄,她为人鲁莽粗率,没有人跟着她是不行。」
东方非哈哈大笑:「他粗率鲁莽?确实如此。他一听你身陷囹圄,鲁莽到要找国丈讨人。你呢,宁愿放弃荣华富贵也要跟着他吗?好个兄弟情深!他鲁莽,你在后头为他收拾烂摊子,你可知他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会被他活活害死?」
凤一郎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做辩言。
东方非也没要他的答案,势在必得地说道:
「本官一向没有要不到的东西。你能跟着他这么久,荣华富贵对你必如粪土。你一生外貌异于常人,遭来多少人的指点,本官势力大如青天,跟着本官,保你从此以后不再受人异样眼光。」
凤一郎蓝瞳微瞇。这个男人不以荣华富贵诱他,反一针见血挑中了他最为在意的事情……东方非在朝中必是冬故最大的阻碍。
他抬起头,直视东方非,忽然一笑:「大人,草民今年二十有三。」
东方非瞇眼。
「草民年纪轻轻,就有幸找到自己的一片天。首辅大人,您在朝中这么多年,始终喜怒无常,是为了什么?你的天……找到了吗?」
东方非嘴角微动,俊美的脸皮微微发怒,良久,他才柔声道:
「好,你不愧为阮东潜的军师,连本官在想什么你都猜中个几分。既然你是阮东潜的军师,对朝里局势必有一定的了解,老国丈是一个什么下三滥手段都能使出来的小人,这次他串通锦衣卫,先栽赃你再抓阮侍郎,锦衣卫一向私下处决,不经刑部,被诬陷者从未有过生天,我从不干涉这些事也不想自找麻烦。可是,现在我在这儿了,你说,是为了什么呢?」
凤一郎脸色遽变。「冬……东潜对你允了什么诺言?」
东方非俊颜愉悦,笑道:「本官最喜欢跟一个聪明人说话了。好了,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本官手下做事,就能换回阮侍郎一根手指头,你说划不划算?」
「手指……」冬故是个姑娘,怎能受到这种损伤?她这个傻瓜,傻瓜啊!
「嗯?」东方非笑容满面。
凤一郎拳头紧握在身侧,几度张口欲言,终究说不出承诺来。
「以后这种事常见啊……」东方非听见身后阶梯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继续笑道:「只要他再自以为是的硬骨头下去,他周遭的人迟早因此受累,下一回,可就不是一根手指能换本官出面解救了。」
凤一郎略为吃惊,注视着心不在焉的东方非。后者一对上他的眸,哼笑一声。
这男人……是在提示冬故官场的黑暗吗?
「一郎哥!」
清亮的喜声瞬间在阴暗的地牢里点亮一丝光明,东方非撇唇,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奔过他的身边,停在牢前。
「一郎哥,你还好吗?」阮冬故连忙上下打量,完全无视东方非的存在,见凤一郎衣衫染着血,她眉头皱了起来。
「一点伤而已,不打紧。」凤一郎微笑,瞧了一眼跟进地牢的怀宁,怀宁摇了摇头,他才暗松口气。幸亏有怀宁这高手守着冬故,她才没有出事。
「阮侍郎,本官让锦衣卫交出人了。」东方非笑道。
阮冬故转身看他,点头。「多谢首辅大人。」她伸出手:「钥匙呢?」
「钥匙?」东方非开心地笑着,大摇大摆地坐在平日狱卒的椅子上。「阮侍郎,你忘了曾承诺本官什么事吗?青衣,把刀给阮侍郎。」
青衣护卫上前,沉默地将长刀交给阮冬故。
「等一下,东潜!」凤一郎连忙穿过铁栏,拉住她的手臂。「首辅大人,请让草民代我家大人承受断指之痛--」
「一郎哥,你在说什么啊!」阮冬故失笑,而后正色道:「你曾教过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既然东方非能守住他的诺言,我自然也能啊,要不,我失信于人,将来还能做什么呢?」
「妳不一样,妳明明是……」是女儿身啊!
阮冬故眨眨眼,知道他末完的话。「我是什么都一样的。你别偷看怀宁,他跟你一样,有心代我受过,可我跟他说,一个练武的人,若失了灵活,他还能保护咱们吗?不过是个指头而已啊。一郎哥一向聪明,明白其中轻重的。」她一向力大,轻轻挣开他的箝制,抽出锋利的刀身。
凤一郎咬牙垂下视线,紧握着铁栏,不再多言。以后冬故在官场上还是需要他保命,一根指头……的确比不上他的重要性。
东方非原本等着看好戏,见她当真要信守诺言,突然说道:
「阮侍郎,本官可以给你选择,你义兄在我身边,好过随时陪你这颗顽石送命,如果你亲手将他送给我,你就能保住你的手,这笔交易很划算吧?」
「哈哈,我义兄又不是货物,怎能送人?东方非,我的承诺一定做到!」她走到狱桌前,手掌平放在桌面上。
在东方非的注视下,她笑了笑,动作极快,连点余地也不留地往食指砍下去。
东方非见她完全不像作戏,小脸的狠劲分明是玩真的!他瞇眼,见刀影刷向桌面的同时,心里又恼又火又有莫名的复杂情绪,在最后一刻他怒喊:
「慢着!」
他身后的青衣护卫,仅能来得及掏出钥匙,弹向阮冬故的刀面,锋刀以破竹之势劈裂钥匙,不及收势,疾速落向桌面。
怀宁早在东方非开口的剎那就已奔前,但他身形再快,也快不过毫无犹豫的刀,窜至中途见不及阻止,直接刷出长剑的鞘把,及时滑进刀锋与食指之间。
前后不过一眨眼,谁也没有看清怀宁的身手。地牢里一片死寂,阮冬故小脸发白,咬紧牙根看向眼前的怀宁,他黑黝的俊颜也微地苍白,汗珠由额际滑落。
东方非见两人动也不动,阮东潜的义兄又挡住他的视线,他正要上前看个究竟,忽地匡啷一声,桌面裂成两半,怀宁忍着手痛及时将她抱开。
她松了刀,右手紧拽住自己的左手。
「冬……东潜!」从凤一郎的角度可以看见怀宁及时挡住刀,但冬故的力道极为骇人,连他都听见方才长刀与剑鞘相击的可怕声音。
「阮侍郎?」东方非微皱眉头,盯着她没有血色的小脸。「你好大的力道啊……」既然没有溅血,应是保住了她的手。「本官暂不取回妳的承诺。」
「多谢首辅大人。」凤一郎连忙拱拳,感激道。
「我要你这狗奴才感什么恩?」东方非连看也没看他一眼,直勾勾地注视着阮冬故。「阮侍郎,我要你在下个月初一的常朝上,不准反对任何人的上奏。」
阮冬故闻言,忍着手疼,哑声问道:「首辅大人在密谋什么事?」
「我密谋?」东方非邪笑道:「在你心里,本官就这么低俗不堪?你以为本官嘴皮子一动,国丈就会放手?即使国丈放手,锦衣卫也不是能随意指使的,没有好处能救得出你的一郎哥吗?阮东潜,你真该好好摸清楚官场世态再来。下个月初一,由国丈爷引荐道士入宫,无论他在朝堂上说什么,你都不准吭声!」见她愤愤要张口,他冷声道:「你卖他一个面子,他可以暂时按捺下你监斩他侄子之仇;你卖他一个面子,你的为官之路就会好走一点,你不懂吗?」
「我宁愿不好走!」她恨声道。
「甚至,你可以摆脱成天守太仓库的工作,取代另一名侍郎的工作。」见她一愣,他笑道:「另一名侍郎现今在晋江一带,负责监工与上报开支,你查过账本的,应该知道整治水患的官员动了多少手脚,你不想亲自盯着这项工程吗?」
阮冬故呆呆看着他,然后缓慢垂下视线,直看着自己的双手。
「你好好考虑吧,你也可以撑着你的硬骨头,就这样被人整到死为止。阮东潜,你的正直能为百姓做什么呢?本官真是好奇啊……对了,地牢唯一的钥匙被你亲手劈开了,恐怕要让你义兄在牢里多待一阵--」
「那倒不必,下官自有办法。」她声音沙哑,右手拉住沉重的锁链,用力一扯,毫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铁链拉断,牢门顿时打开。
东方非暗吃一惊,没有料到阮东潜力大无穷到这种地步。难怪初次见面,两座石敢当竟会「飘浮」在空中,全是因为这阮东潜力大如牛。那么方才那一刀,可以想见即使砍在剑鞘上,压在下面的手掌也会有多痛了。
「多谢大人教诲。」凤一郎一出牢房立即作揖,感激道:「草民必会力劝我家大人,绝不阻碍国丈的前程。」
东方非见这白发义兄一出牢就挡在阮东潜面前,心生不悦。
「你家大人若要阻碍,本官乐得在旁看好戏。阮东潜,下一回,要本官出马,可就不只是断指这种小事了。」语毕,拂袖而去。
凤一郎目送之后,立即小心捧住她的左手。「冬故,妳还好吧?」
「痛死了……怀宁,你要阻止也不快点。」她痛得浑身冒汗。
怀宁平静道:「我跟不上妳的莽撞。」藏在身后的双手微微抽动,虎口至今隐隐作痛。他可以跟一个高手对仗,却不愿跟力大如牛的师姐打架,明明功夫输他,他却怕死她的力气。
她撇撇唇,低语:「现在我可以体会,以前练武时你被我打中的痛了。」
「妳从未打中过我。」
她噗哧一笑,道:「一郎哥没事就好,之前我跟怀宁紧张得要命,怕你出事呢……你们这样看我做什么?」
凤一郎凝视她半晌,而后怜惜地抹去她下住滑落的泪。
「冬故,记不记得我曾跟妳提过,妳像颗石头,只要妳认定对的事,无论如何就算挡了别人的路,也不肯妥协?」
「……一郎哥,我错了吗?」泪珠直滚腮面,难以忍住。
「妳没有错。」他柔声道:「妳一向认定目标,就勇往直前,从来没有后悔过。冬故,人的一生就像在走吊绳,不管妳偏向哪一边,都只有往下掉的份,虽然妳必须为了自己的理想,微偏其中一头,但妳能稳住自己的,是不?」
「理想?」她哑声:「我必须学会与人同流合污,才能追求我的理想吗?」
凤一郎见她一脸迷惘又难受,心知她如今的思绪杂乱,形同在吊绳之上,任何言语都会让她动摇。
「冬故,妳的理想是什么?」怀宁忽然问。
「我的理想……」
「即使违背妳的良知,妳也想要做的事是什么?」怀宁又问。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她的理想啊……其实很简单,只想皇朝成为名副其实的太平盛世;只想尽她之力,让百姓都有属于自己的安乐在,让她兄长被人毒害的事不再发生而已--
难道她必须跌进污泥之中,才能真正为民做事吗?
「冬故,冬故……」凤一郎抹去她不停掉落的眼泪,轻轻搂住她,道:「妳心里很清楚的,妳脾气直,遇有不公之事必想出头,没有任何人能左右妳,这种性子是我跟怀宁最佩服的,就算它日我们的冬故学会了官场手腕,我跟怀宁也清楚妳骨子里还是我们记忆里的阮冬故,我们都在妳身边,是不?」
怀里还带着少年般的身躯微微颤动,埋在他胸前的小脸又流泪了。从小她就是这样,倔强又硬脾气,即使掉了泪也不会有哭声。
东方非下了好重的药。重到他都要怀疑,东方非是在为她着想了。正直的人即使有心为民做事,也绝当不了长久的官,唯有与人合污,才能做他真正想做的事。
凤一郎与怀宁对看一眼。后者默默拾起剑鞘,见到剑鞘上一道好重的凹痕,可以想见她方才用的力道有多重了。不知变通的师姐、许下承诺死也要达成的师姐、他从小跟到大的师姐……师父曾说,到最后命也会赔给她的师姐啊……怀宁摸着凹痕,无所谓地说:
「妳要走偏了,我跟凤一郎,死也会把妳拉回来,妳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该年,道士曹泰雪经百官共荐入宫,十二月初八,户部侍郎阮东潜赶往晋江,亲监修复晋江工程--万晋史记一行。
第五章
万晋十九年
冬雪纷飞,东方非刚步出文渊阁,沿着铺上黄色琉璃瓦的屋檐下走回内阁,途中有官员疾步奔过来。
「大人!首辅大人!」
东方非停步,懒洋洋地睇向来人。
「怎么了?谁准在你宫城里大呼小叫,随意奔跑的?」
「首辅大人,下官有要事禀告。」内阁一人为首,其余为群辅。说话的官员是群辅之一,他觑向东方非身边抱着文渊阁书册的小太监,迟迟不敢说明来意。
东方非不以为然地说:
「不过是个小太监而已,他要有胆去告密,本官可欢喜得很呢。」
「奴才不敢。」小太监忙道,碍于怀里的重册,只能拼命弯着身子以表忠心。
东方非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首辅大人,近日皇上频频传唤曹泰雪,方才消息传来,皇上打算拟诏,明年择日册封曹家道士,大人可曾听过?」
「没听过。」也许有人提,但他心不在焉。
「他跟国丈是同挂,如今国丈势力坐大,为什么去年您要暗许曹泰雪进宫?」
「本官做事需要向你报备吗?」
「不不,下官只是、只是怕大人在朝多受阻碍,何况暗箭难防……」
「暗箭?」
「正是。」忙不迭地告密:「去年新科状元卢东潜虽入内阁,但他一心想取代首辅大人的地位,这几个月他与国丈爷走得很近……」
「这种小事也叫暗箭?人一入朝,野心就大了,这并不意外啊,在内阁之中,哪个人不想取代我这个首辅?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你啊。」东方非不以为意道。
会来通风报信绝不是出于忠心,而是怕背后靠山失势而已。内阁自他开始干政,它日由其它人取代首辅之位,也绝对恋栈权势,不肯退居幕后甘愿当个文书官员,老秃驴跟卢东潜倒是互相利用……东潜,哼,同名之人,居然相异如此之大?卢东潜在他眼里不过是条攀炎附势的一条狗而已,而阮东潜却是……
「不知晋江水患整治如何了?」东方非忽而脱口。
「说起晋江水患,今早奴才瞧见户部阮侍郎回户部……」见东方非讶异瞪他,小太监立刻噤口。
「阮东潜回来了?怎么没在早朝看见他?」
「奴才只知阮侍郎刚回京就到户部报到,其它都不清楚……」
东方非闻言不再细听,直接冒雪走向礼部。
「一年了啊……」他在朝中也无聊一整年了,每到夜半三更想起阮东潜那硬骨头时,他总有些兴奋与不舍,去年真不该放他去处理晋江水患,从此一别京师,纵有回音也只是水患公文而已。
朝中少了一个阮东潜,照常运作;他少了一个阮东潜,根本没有乐趣可言。朝中腐败,再正直的骨头也软了下来,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等着阮东潜再回朝的那一天,让他亲手再折断阮东潜的骨头,抹去他小脸的倔强与正气--
他迫不及待了,真是迫不及待了!这种期待感,比起任老秃驴势力坐大再玩弄还要让他感到无比兴奋。
「首辅大人?」
清亮中带点稳重的笑声在他身后响起,东方非怔了下,缓缓转身。
「首辅大人,户部阮侍郎在此向大人请安了。」阮冬故做了个大礼,再抬脸时,秀美貌色依旧,却没了稚气,男孩气尽退,连带地骨子里的倔强也不见了。
「阮东潜?」他所认识的阮东潜,绝不会主动叫住他打招呼的。他所认识的阮东潜恨他入骨啊。
「是啊。」阮冬故受宠若惊道:「大人还记得下官?」
「怎么会记不得,你怎么回京了?」东方非拢眉,注视她不敢站直的身子。
「没有三五年是没法完工的,下官此次请假入京,想回户部跟大人们打声招呼……大人?」
东方非脸色不悦道:「你不在现场监工,不怕闹出乱子吗?」以往的阮东潜必时时刻刻监守其位,什么时候也变得跟朝中官员没有两样了?
这就是这一年来他朝思暮想的阮东潜吗?
阮冬故含笑道:「大人请放心,我信任我手下的人。」
东方非哼了一声,视线落在她一身公服上,总觉今日的阮东潜与去年那个硬骨头的少年有所差别……是哪儿有差呢?是语气太恭敬,还是……突然落在她腰间牙牌上。在京朝官皆佩牙牌,方便出入,去年她的牌穗不过是条青红线结而已,今年她牌穗下竟是串着小小的珍珠。
他一言不发,抬眸注视她良久,再开口已无热情。
「阮侍郎,你可收了不少贿啊。」
她一怔,连忙道:「下官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不愿。「你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本官对你真是失望。」
她一脸迷惑,却没有追问。
有官员从户部出来,一见她背影,高兴地喊道:
「阮侍郎,下班之后……首辅大人,下官没发现您在场……」
东方非看了官员一眼,道:「怎么?本官在场,碍到你说话了吗?有话直说就是,还是你跟阮侍郎密谋反本官吗?」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户部官员又是作揖又是喊冤:「首辅大人,今天康亲王有夜宴,阮侍郎正好回来,说想开开眼界,所以、所以……」这么倒霉,康亲王是偏国丈爷的,偏又让内阁首辅给撞上了。
东方非盯着阮冬故,问道:「是这样吗?阮侍郎。」见她面露为难,他不屑撇唇,拂袖反身离去。
走了几步,回头一看,看见阮东潜与另一名官员恭敬地站在左方作揖,不敢抬头。连这种大小尊卑的官道也摸个透彻了吗?去年真不该下重药,让这少年再也回不到过去正直的阮东潜了。
「阮侍郎,去年本官送你的礼可还在?」
「在,下官小心保存,不敢有所损毁。」
「今天,本官再送你一样吧。」
她微一愣,抬起头,看见他笑容可掬地又走回她的面前。
「本官送礼一向只送适合的东西。」他轻轻使力,手头扇子立成两折。「这一把断扇就送给你吧。」
阮冬故小心地接过,不发一语。
俊脸的笑意毫无暖意,他随意睨了她一眼,扬起眉道:
「阮东潜、卢东潜,哼,又有什么差别呢?」他笑了一声,不理风雪逐渐增强,头也不回地走回内阁。
身后传来低声的交谈--
「阮侍郎,首辅大人是什么意思?卢东潜是内阁的人,你是户部的官员,压根是两个人啊……」
「东潜愚钝,也不算懂……对了,黄册……」
「我带你去看吧,阮侍郎,你看那种东西做什么?」
「下午无事可做,我也不想回巷里旧屋,随意看看也好啊……」
万晋二十年正旦,冗长的大朝会结束之后,出了东华门,各家官员的轿子已经候着。东方非正要上轿时,不经意地看见熟悉的背影消失在大雪里。
大朝会文武百官都在,但阮东潜请假,照说不必参加。他心里起疑,想起这些日子以来,阮东潜出入户部频繁,只是他早不将此人放在眼里,就没特别注意。
青衣循着视线往后看,道:「大人,可要小的前去请阮大人过来?」
「不必。」东方非入轿,淡声道:「以后不必再提他。」
「是。」青衣吩咐轿夫起轿,随即问道:「大人,回府吗?」
「青衣,你猜有多少人在东方府前等着拜年呢?」每年都一样,日子毫无惊奇可言。「在城里绕个几圈,积雪走不动了再回去吧。」
青衣微微点头,走在轿子侧面。
「青衣,你跟在我身边很久了,你最快活的事是什么?」他随口问。
「青衣最快活的日子是去年。」
「去年?」轿内的声音带点轻讶。「我可记不得去年你遇上了什么好事。」
「大人快活就是青衣快活。去年您一提阮大人就快活,青衣自然也高兴了。」
「我不是叫你别提阮东潜了吗?」
「是。」
过了一会儿,东方非从轿窗看出去,瞧见雪愈下愈大,街道两侧的店面大部份已经关上,还不及傍晚,天空早是灰蒙蒙的一片了。
他想起来了,去年跟阮东潜初遇,就是在这京师大街上。那时他只觉一个小小的少年真傻气,竟然敢赤手空拳面对抢匪,后来发现阮东潜胸怀磊落,是个既顽固又光风霁月的少年,若是去年他取下这少年的断指,任由阮东潜继续在朝中横冲直闯,也许今天他还有乐趣可言--
「啊……」
「怎么了?」东方非问道。
「没,小的方才看见阮大人从对街走过。」
「大过年不待在家里,那就是出门拜年了。」这种官员他见多了。
「阮大人一身布衣,不像拜年。」
「哦?怎么,他身后没跟着那两条狗吗?」
「大人,听说阮大人两名义兄留在晋江,没有回京。」
那两条忠狗不是忠心耿耿的吗?东方非微感讶异,却没有深究的打算--「青衣,你是打哪儿听来的?」他从不知他身边的护卫广知京师消息,足比三姑六婆。
「大人,青衣是在街上听到的。」
街上?阮东潜有名到京师人人皆知的地步吗?东方非觉得有异,喊道:
「停轿!」
他一出轿,油纸伞立即为他挡住大风雪。
「大人,阮大人往长西街走去。」
大雪纷飞,几乎模糊了京师的景色,东方非沉吟一会,接过伞道:「你们都回去吧。」见青衣迟疑,他不耐道:「全回去吧,本官四处走走,不必寻我。」
「大人,京师夜街一向不平静,万一出了事……」
「出了事才有趣。回去。」他语气不带任何威严,却没有人敢跟上他了。
纸伞挡不了风雪,他索性丢了,在雪地里缓步而行。明明店门都已关上,各自回去过年了,阮东潜往这儿来做什么?
正这么想时,忽然看见街旁一间饭铺还没关上,角落的火盆橘光暖暖,百姓或老或少围在桌前说说笑笑,几乎是在第一眼,东方非就寻到了阮侍郎的身影。
一身月白布衫,腰间系条黑带子,与去年并无不同,只是体态更为纤细柔美,一头束起的黑发也更长了些。
「阮侍郎,你力气好大,不成不成,换我来挑战!」
「好啊,黄大伯,你要输了,就是第五十个了,张老板可就要白白送我一桶饭哦!」清爽的朗笑开怀无比,还带点少年的清亮,悦耳而舒服。
「送就送啊!」中年汉子拍着胸叫道:「反正今天没人上门买饭,来来,今天谁要赢了阮侍郎,未来一个月我老张请吃饭!」
「张老板,我呢我呢?」阮冬故抗议地笑道:「我也喜欢你家铺子的饭啊!」在一阵惊叫声中,她毫不费力压下汉子粗壮的手臂。
「阮侍郎,你是什么养大的?」众人惊叫:「你不累吗?五十个人了啊!」
阮冬故开心地笑道:「我今儿个状况好,要再比,我可不怕!」
「你是瞧轻咱们京师人吗?连点累相也不肯装。」其它人笑骂着。
「我要扮累,大叔们岂不是松了心神?要骗人我可做不来……哎,张老板,你真把这桶饭送给我?」她惊喜交加,毫不掩饰。
「我做到说到!阮侍郎,你吃了我的饭,包你年年回京一定向我老张报到!」
「好啊!等晋江完工之后,我就能天天来报到了!现在我一碗饭就好了,来来,一人一碗,分饭啦。」
「阮侍郎,你说晋江工程还要三五载才能完工,你回京,工程不会延宕吗?」
「不会。」她斩钉截铁道:「工程一日不完工,那一带的百姓就没有安寝的一天,我回京前确定接手的下属不会拖住任何工程。唔,事实上,是小弟不才,我的属下是个很好的人才,他做得比我好许多呢。」语毕,很不好意思地笑着。
在不远处的东方非闭上凤眸,静静聆听她爽朗中带着干净的笑声。
原来……他又被骗了吗?
这个阮东潜到底是费了多少功夫,才能保持初衷,不曾摆脱当初那个满怀理想的少年呢?
「阮侍郎……那是你的同事吗?」
东方非立即张开俊眸,对上讶异转身的阮冬故。
不知是不是重燃兴奋,东方非在见到她开心的笑颜时,心弦微微震动,又见她脸色一整,正要走来作揖,他暗哼了一声,缓步过去。
「首辅大人……」
「阮侍郎,你挺开心的嘛,你义兄不在京师,你就来跟百姓一块过年吗?」
「不,下官路经此处,跟饭铺里的百姓聊聊而已,大人贵体怎能……」
「怎能让百姓受惊呢?」他俯在她卑躬屈膝的身子旁,低语:「小老百姓在京师多年,能见得了多少高官贵族?你是想吓到他们吗?」随即直起身笑道:「阮侍郎,你怎么不介绍介绍我呢?」
阮冬故迟疑一下,跟着他走进饭铺。他一身雍容气度,加上官服罩身,百姓纷纷退开,她连忙上前安抚笑道:「他是我同事东方,来找我的。」
「原来是阮侍郎的同事,也是户部的吗?」黄大伯说道。
东方非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内阁的官服,有趣地笑道:
「是啊,我是户部的官员。」朝里认服不认人,朝外的人只知有朝官做事,却不知那方天地里的你争我夺。
他走到桌前,笑看有些戒备的阮冬故,说道:
「阮侍郎,方才我看你在跟人比力气,我也很好奇你的力气到底有多大,这样吧,你要赢得了我,我就买下老板的一桶饭当赏赐。」
她张口欲言,而后扫过四周高昂的兴致,只好再度卷起袖子,与他比试。
细白的藕臂轻轻与他相碰,他蹙眉,忽地在她耳畔低语:
「阮侍郎,要骗本官就得真骗过,你敢做假,以后日子可有你好受的了。」彼此脸庞相距极近。他注意到她不仅玉颜过美,眸色分明,连肌肤也细致过头,他暗讶,视线落在她微勾朱唇上,还不及回神,「啪」地一声,他的手臂横躺在桌面上。
「多谢大人谦让。」她轻声笑道。
右臂隐隐作痛,即使去年看过她单手扯下铁链,也不敢相信她的力气竟然如此可怕。他面不改色拉好袖袍,臂骨像要裂成两半一样,他却强装无事人。
阮冬故朝他伸出手,他神色自若道:「本官出门向来不带钱袋。」
她哈哈笑了两声,转身跟老板买下一桶饭后,与东方非走出饭铺。
「大人,可要下官送你回府?」
「不必!」东方非看她明明眼角眉梢带有余笑,对他却是卑躬屈膝,令人觉得火大。「本官突然有了兴致,想到你家里瞧瞧。」
她抬眼看他一会儿,微笑道:
「下官家住东西巷,破宅一栋,前二日我才修葺屋顶,不知挡不挡得了这场大风雪,大人若不嫌弃,请随下官来吧。」语毕,与他并行在风雪之中。
东方非哼声笑着,睨着只勉强到他肩头的阮东潜。
「阮侍郎,本官差点教你给骗过了。」
「骗?」她微讶,连忙道:「下官不敢。」
「不敢?看看你一身贱骨头,竟向他人折腰了。告诉本官,你去康亲王的夜宴对你有什么好处?」
「下官只是见见世面……」她抱着小饭桶忽然停步,回头看着落后的东方非,她眨了眨眼,脸色微扭曲,而后终于忍不住撇脸轻笑后,再神色正常地问道:「大人,可需下官帮忙?」
漂亮的丹凤眸瞪着她。
「我想是需要帮忙的。」她改由单手抱着饭桶,朝他伸出手臂。雪地积雪渐深,他行走不易,几乎陷在原地,却没有出口求救,这个男人与她这年接触的官员有所同也有所不同。
「阮侍郎,本官真以为要摸不透你了。去年我见你不肯低头,今年你学会奉迎巴结,但你在饭铺里又是去年那少年的模样,现在呢……阮侍郎,你告诉我,若是去年的阮东潜,可会与本官并行在街上?」
她迟疑了下,摇头。「去年是下官愚昧。」
「愚昧?哈哈,去年你巴不得啃本官的骨血,今年竟然能与本官谈笑,明年呢?后年呢?你又会变成何种模样?会随波逐流吗?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你?」
风雪之中,说话不易,两人身上积雪不断,白色洁净的雪花几乎覆盖了整座皇城,这种美景只有在冬天里才有,而他却视若无睹,执意要得到答案。
「全拜大人之赐。」她微笑:「去年大人在地牢里的一席话改变了下官的想法。我的弱点实在太多,所以,没有强大的力量,是无法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
她想要保护的是谁?那个军师吗?东方非注视她良久,突然间不握住她手臂,反而改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她吃了一惊,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
「阮侍郎,你有本事,就拉着我走吧。」
第六章
破屋破桌破床……在他眼里,这种屋子难以遮风避雨,偏偏外头写着「阮户」。
「大人,外头风雨停了,可要下官回东方府请人来接您?」阮冬故嘴里问道,忙着在屋里生起暖火。
「不必。」东方非看她在这间破屋子里甘之如饴,蓦地想起她牙牌下的珍珠。「阮侍郎,你府里没有家仆?」
她哈哈大笑:「大人真是说笑了,这间屋子能塞得下三个人已是不易,哪来的家仆?家事随便做就好。」一郎哥在时都他做,现在只剩她……真的随便做就好。
「那么,应该没有人看见本官走进这间屋子了吧?」
阮冬故缓缓转身,睇向他那张带着毒蛇般诱惑的俊颜。
他以迷惑人心的语气说道:「阮侍郎,本官虽年长你几岁,也自认体力不输你,可你学过武,要将本官毁尸灭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大人,你又在说笑了。」她笑道,走进某间房间,再出来时抱着一件长袍。
他的视线追逐着她。「你不是挺讨厌本官的吗?这正是一个机会啊。」
「下官有仗大人提拔都来不及了,哪会讨厌呢?」她含笑。
原是平静的俊颜带着恼怒,东方非紧盯着她,恼斥道:
「少拿你对他人那一套来应付本官!阮东潜,本官自认为官以来,从未有过一句虚言。即使要除掉眼中钉,我也从不隐瞒我的恶意,怎么?你学会了打官腔,就忙着用在本官身上吗?」
阮冬故怔了怔,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忽怒忽喜,但想起一郎哥提及东方非性本极恶,却是个真小人。
「大人,实话实说这种事,只能在兄弟之间。你是上官,我是小小侍郎,我还要保住我项上人头呢。」她笑道。
「现在的阮东潜,只能说真话给你的义兄听吗?」东方非神色复杂说道:「好吧,那么我不是你的上司,你也不是户部阮侍郎,今天咱俩就以兄弟相称吧。」
「啊?」她傻眼,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认为我比不上你的义兄,认为我不配当你的一日兄长?」
「……哈哈!」她忍不住大笑出声。「一日兄长?东方兄,我一郎哥曾说,东方非不同于其它官员,要我回京多加小心多加提防,但若我遇有大难,百官之中,唯一会伸出援手的,怕也只有东方非了。」
东方非闻言,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明明她的义兄能算准他的每一步,比眼前这个阮东潜还了解他喜怒无常的性子,他对她义兄却毫无兴趣。
这一年多来,能撩起他兴趣的,只有一个人。
「一日兄长么?到了明天,你依旧是皇朝的首辅大人?」她别有用意地问。
东方非自然听得出她言下之意。「到了明天,你见到我依旧得不甘情愿喊声大人,我要抓着你把柄,必要你跪地求饶。」
她又哈哈一笑,将干净的衣物递给他,不以为意地说:
「既然如此,东方兄,冬故是我小名,只有亲近的人才能这样喊我。你一身湿透,请换上衣物吧,对了,这是我义兄穿的粗布长衫,你不介意吧?」
东方非见她小脸流露微些淘气,完全不同于在朝中的中规中矩,他也不生气,反而心情大好道:
「你当我一出生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接过衣物,脱下官服,注意到她看了几眼后,抿了抿嘴古怪地移开视线。「你今年回京,其它官员没人带你花天酒地吗?」
「什么?」转身向窗外看雪景的阮冬故,差点滑了一跤。
「一听你口气,就知道你还是个黄毛小子,你义兄也没带你见过世面吗?」
「……我义兄们……觉得男子还是守身如玉的好。」她支支吾吾的。
东方非见她背影僵硬,心里也不觉得有异,只笑:「你义兄也许神机妙算,却在这件事上算错了,难道他不知英雄难过美人关吗?如果有人献上美人计,你没有经验是很容易中招的。」
她旋过身,笑道:「多谢提醒,小弟对美色一向没有什么兴趣。」怀宁长相俊美,她也不曾动心过,应算是不喜美色的人吧。
她定睛看向东方非,他一身暗紫长袍,内侧镶白的衫领微翻,湿发随意披在肩后,带点慵懒的美色,明明是一郎哥的衣袍,却穿出完全不同的味道来。
一郎哥永远都是气质儒雅温柔的读书人,而东方非即使换上读书人的长袍,气质还是不同于平民,尤其待在这种小屋里,他看起来随遇而安,但气势过强,一看就知不是属于这种地方的人。
东方非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看向小小院子里的雪景,随口问道:
「既然你对美色没兴趣,我倒想知道你对什么样的女子情有独钟?」
「唔……我没想这么多。」
「连你婚事也要让你义兄为你着想吗?」东方非哼声。
「如果一郎哥能帮我想一下就太好了,我省得麻烦。」只可惜一郎哥跟怀宁意愿不是很大,唉。他们要将就点,以后随便哪个娶她,她也省麻烦,真的。
东方非见这小子真的连婚事都交给那个一郎哥了,内心莫名恼意,道:
「你兄长终究要娶妻生子,哪能一辈子护你?」
「是啊,他们若有喜欢的人,我是再高兴也不过了。在晋江时,我瞧有姑娘中意怀宁,我还特地让了机会给他,可惜那个木头人……」真的好木头啊。
这阮家小子真是个直性子,说是一日兄长,还真的闲话家常,东方非暗付,幸亏是遇上他,否则有心人要套话,这直小子岂不死定?
「东方兄,你呢?我从小到大一直以为闻名天下的首辅大人,理应是美妻美妾成群,上了京才听说你尚无家室,后来我入朝,呃……」
「又听说我有断袖之癖?你认为我看起来像有断袖之癖吗?」
阮冬故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摇头笑道:
「我看不出来。一郎哥说,你没有,男人间很容易明白的,我却认不出来。对了,东方兄,你还没说你年纪老老,为什么还没娶妻呢?」
东方非瞪她一眼。「要不要娶妻,由我决定,东方有没有后代我也不在乎。我要的,不是一具温热躯体就了事。」见她小脸充满好奇,他也不隐瞒。「是不是才德兼备,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要的,是能挑得起我兴趣的女人。」
「……兴趣?」她搔搔头,直率地说:「东方兄,我虽不解人事,但也明白你在说什么,这样吧,明天我到药铺去问个几帖药,对你也许有帮助--」
「你想到哪去了?如果不是我想征服的,即使府里美妾成群,也不过是堆粪土。」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啊!
阮冬故对情爱这方面毕竟陌生,似懂非懂,只喔一声,不再搭话。
东方非只觉这少年在官场上勇往直前,却在男女情爱上是个大傻瓜。
「为什么你一直看着窗外院子?有客要来吗?」他问。
她脸色古怪地看着他,回桌前坐下,道:「我不知道。东方兄,你也饿了吧?周大婶过年去了,你配酒吃白饭,行吗?」
「你行我就行。」东方非也跟着坐下。
她看他一眼,嘴角抿着笑花,为两人各自从饭桶里盛了一碗饭。
「大过年的,真是委屈你了。」她有点幸灾乐祸。
「哼,什么是委屈呢?自我为官以来,从未有过一日受委屈,你以为恶官如我,唯有锦衣玉食才快活吗?」他不在意道。见她很认真地停筷沉思,他暗笑一声,道:「你想得这么认真做什么?这是我的路,并非你的。」
她回神,笑道:「东方兄说的也许对。是我习惯了,我一郎哥说我打小就有这毛病,我不曾遇过的问题老会思考良久,但却不管合不合常理。」
那家伙必是一脸宠溺的说吧?东方非讥讽暗付,神色自然地笑问:「你跟你义兄打小认识?他并非常人……你一脸不高兴,这也是难掩的事实。他一头白发绝非近年才有,这样的人我不是没见过。」
她耸耸肩。「我跟一郎哥自幼就在一块,他是我的伴读,但读起书来也教夫子惊叹不已。我还记得,有一年夫子忽然怀疑一郎哥有鬼神作祟,才会小小年纪发白脸也白,才会一目十行从不过忘,我一气之下,把一头长发也给染白了,把全府里的人给吓坏了。」思及往事,她哈哈大笑。
「你对你的义兄真好啊。」
她没听出他语气的异样,笑意未减:「是我三生有幸,这一生有一郎哥与怀宁相伴。怀宁原是我师弟,但年纪比我大一点,论功夫我这个师……师兄没他好,我记得他十五岁生辰时,曾背着我跟一郎哥说,他是个短命鬼,不过他心甘情愿。」她神色微微恍惚,像把这件事惦在心里很久了。
「原来他有病?」东方非对那两人并无兴趣,只是贪看她回忆的神色。
「没有,他身体好得很,一年没一次病痛。」她眨眨眼,扮个鬼脸说道:「我师父懂一些『旁门左道』,说他短命他就信。他真是个傻瓜,是不?」
东方非听她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怜惜。那叫怀宁的,也是她的弱点了,若是除掉那两人,阮东潜只怕会一蹶不振吧?狡诈的念头滑过,忽然瞧见她朝着自己一笑。
「东方兄,新年快乐。」她举杯。
他勾起笑,道:「新年快乐,冬故。今年你义兄不能陪你过新年,我这个一日兄长也算是有点用处了。」
她哈哈笑道:「东方兄,你今天算是个好人,若能长久下去,有多好?」
「我一向随心所欲惯了,明天会是什么样儿全看我心情。」他有意无意撩拨道:「冬故,别怪我没提醒你,刚才你在言语间已透露,你义兄们对你已有秘密。」
她闻言,与他对视良久,嘴角才缓缓上扬,笑道:
「我是个有秘密也会藏出病来的人,所以我一向坦率待人,他们有秘密我一点也不在意,东方兄,如果你有心从中搅局,那我也能坦白告诉你,即使它日一郎哥与怀宁一剑砍向我,我也绝不会怀疑他们。」她看了一眼窗外,朝他笑道:「一日兄长,天色真暗了,这种日子路上没有轿子。」
「无所谓,我就在此住上一夜吧。」他无所谓道。
「好啊。」她爽快地说道。
他见她毫不设防,心情忽然大好。「你要还不困,不如咱们就举灯夜谈吧。」
「没问题,反正明天我也没事,我初七才离京。东方兄,先说好,你要聊什么都成,就是不准吟诗作对,我玩不来这招的。」
「想来当年你应试的文章又是你一郎哥教你写的吗?」
她眨眨眼,四两拨千斤地说道:「今天不说官事。东方兄,你闲来无事的娱乐是什么?」
「娱乐?」东方非似笑非笑:「我若闲着无事,自然是找人玩了,不过既然你说不谈官事,这种事当然不能谈。」要谈他如何陷害朝官,这小子必定翻脸。今天他心情莫名大好,不想见阮东潜臭脸对他,于是捡了个保险的话题,道:「我每月总会捡一天上喜降酒楼,那里的烧鹅比御厨做得还入味--」
「东方兄,你吃过御宴?」她好奇问。
东方非随口答道:「一、两个月总会有一次皇上招我入宫设宴款待。」见她一脸垂涎,东方非慢吞吞扫过她比去年还要美丽的容貌。「冬故,虽说今晚不谈官事,但趁着我心情大好的时候提醒你一件事,将来你若有幸让皇上召见,不管距离多近,你都不要抬起头来。」
「为什么?」
「冬故,你真要我冒着大不敬说出实话吗?好吧,即使隔墙有耳又如何?去年的阮东潜,皇上绝看不上眼,今年的阮东潜,皇上顶多看两眼,明年呢?后年呢?我不敢担保你的皇上是不是哪天兴起看上了你?」他笑道,笑声并无真正笑意。
她闻言傻住了。
「哈哈,你以为一个男人拥有三千佳丽就心满意足了吗?这种愈偷愈乐的把戏宫中处处可见,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尽心尽力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人啊?」
正值半夜,一阵冷风忽然惊醒了东方非。
意识微醒,丹凤眸掀了掀,发现自己正只手托颊,靠在桌边打着盹。
他想起来了,先前跟阮东潜聊得兴起,聊到不知几更夜了,他略有困意就闭目养神。现在他身上披着单薄的外衫,屋内却空无一人。
他抬起眼,瞧见阮东潜就坐在门外长椅上。
她的坐姿随意,身上的衣衫也换过了。这倒有点奇了,之前两人都被风雪打湿,她不换衣,直到他睡着才换……他小小起疑却没有深想,见她专心挖着饭桶里的剩饭吃,他不由得暗笑。
终究还是个小孩子啊。
她侧颊白里带着淡晕,眸瞳如星,束起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肩上,跟平日有所同又不同,地上的积雪泛着淡淡的银光,连带着她周身也有些银辉,他心一跳,暗自叫恼。阮东潜该是他一人玩弄的,绝不能教宫里那个老皇上毁了!
「啊,你们来了啊。」她忽然抬眼笑道。
东方非暗讶。从他这角度看不见是谁来了,只能从雪影分辨来人绝不是一郎或怀宁。阮东潜跟谁有约?
「你怎么知道咱们今天会来?」男人的声音带点敌意。
「我不知道。我想我在京师只有一个多月,总有一天你们会来的。」她笑着起身,对面雪地上的影子立即起了骚动。
「你到处放话找咱们,阮东潜,听说你是户部侍郎,是要来剿灭咱们的吧?」
东方非听这声音十分耳熟,蓦然想起去年正是此人拦轿抢劫。
「你们可知户部是做什么的吗?」见他们没有反应,她笑道:「是负责皇朝收入开支,我进户部之后曾查过黄册……你们都不在上头吧?」
「如果能登录进黄册,我们需要落到这种地步吗?」为首的程七咬牙道。
「是啊,我想也是。明明是年轻力壮的青年,却在天子脚下冒死干起抢匪勾当……不登在册上,就没有土地房子跟工作,更不能出京师,再这样下去,你们到老死都见不得光,所以我想了个法子……」她从椅上拿出几张纸,眨了眨眼。「好了,把你们的姓名告诉我吧。」
「七哥,那是什么?」有人低声问。
阮冬故解释:「我偷偷撕了黄册里的纸。把你们的姓名出生告诉我,我来写,明天神不知鬼不觉放回户部,以后你们就不必躲躲藏藏的,不过,你们必须承诺从此以后金盆洗手!明年我回来得看见你们有正常的工作。」
「七哥,咱们能有户口了耶……」
「住口!」程七怒道,瞪向阮冬故。「一定有诈!你想写上咱们名字后,就能将我们一网打尽了?阮东潜,你不要忘了现在你是一个人,咱们七个人,个个都比你来得强壮,要杀死你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问过了。京师有抢匪,却没有杀人案。既然是为生活做违背良心的事,现在有机会重新做人,为何不把握?」顿了下,她认真说道:「夜路走多了,终会遇鬼的。虽然我不清楚为何你们没登在黄册上,但也能猜到七、八分,我留在京师日子不多,明年我会是什么下场我都不敢保证,若能在这几天处理妥当是最好。」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为什么?」她想半天,理所当然道:「因为我是官,理应为皇朝百姓着想啊。」
东方非暗自嗤笑一声,果不其然听见一阵大笑。
「阮东潜,你的谎言实在太虚假!」程七抽出刀来。「今天我们都是有备而来,你看过我们的脸,又追着我们不放,为了自保,得请你原谅了。」
阮冬故闻言皱眉,突然使了两分力踩向长椅,椅子顿时迸裂,她无辜地问:
「真的要打?」
程七等人瞪着她的右脚。
「你……再怎么力大无穷,也只有一个人!」
「我不太想破坏屋子,这里是租的。我薪俸连吃饭都不够了。」她苦恼地说。
东方非闻言,阴美的俊脸不禁流露出笑意来。
「你在胡扯什么?上!」程七露出狠劲,长刀一挥,她轻易避开,轻松拽紧他的手,程七以为她想折断他的手骨,连忙松刀,她毫不费力地笑着取过。
「我没要伤人,只是想让你们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之下。」语毕,她长刀一压,整个没入雪地之间,只留短短的刀柄在雪地上。
东方非已知她力气不小,但还是暗讶她的力量出乎他的想象之外。
「我现在在晋江监工,最常做的不是监督工程也不管开支,那些都是我的监生在做。我最常做的,是跟着工人去搬运石砖,搬树重植,你们若有兴趣,等上了黄册,直接跟我走,现在那里很缺工人的。」
程七等人张目结舌,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她摸摸鼻子。「我天生力气就大,三岁就把我爹的手臂拉脱臼,所以我上山学武控制力道。我性子急,总以为早一点上册,你们就可以开始新生活,不过我也知道要你们信我不容易,这样吧,我初七离开,你们就来住这屋子吧,不用东躲西藏,若决定要上册,请租屋大婶寄信给我,明年我回京第一时间就摆回去。」
程七盯着她坦率的眼好一会儿,才道:「你要我怎么信你?」
她想了下,答道:「你们可以去打听,想办法去打听我的为人,我自认没有什么事不能公诸于世的。你们觉得我可以信赖,就……」话还没有说完,屋子里忽然有了动静,她直觉回头,看见东方非已经站在门口。
「七哥!就是他!他是去年从官大人府里走出来的人,我亲眼看见的!这个姓阮的骗咱们!他是要抓咱们,替这个人出气啊!」
「怎么?」东方非挑眉,扬风点火:「要抓你们用得着本官出马吗?让五军都督挨家挨户的搜,将京师每一寸土地都掀了过来,还怕抓不着你们七个人吗?」
「东方非你--」她未及说完,局面忽然失控。
方才那个喊七哥的手下,神色惶惶容易紧张,她展现力气时,他就已经十分害怕了,东方非一出现,他出于本能,冲动地抓着长刀往东方非杀去。
「等等,不要--」程七大惊失色。一杀了官,什么都完了!
她大叫不妙;不愿拔刀再引敌意,只得疾奔过去。她出手要抓住那名手下,听见程七大喊:「别伤他!」她一迟疑,错过最佳先机,只能及时伸手护住东方非。
剎那之间,椎心刺骨的剧痛从左手爆裂开来,不由得她吃痛大叫。
东方非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挡在自己面前,鲜血飞溅的同时,他回过神,赶紧抱住摊软在自己怀里的阮东潜。
他见她右手紧护着左手,汩汩鲜血不住地从血肉模糊的左手冒出来……东方非心一寒,直觉往雪地上的片片血花看去,鲜红的血花之中竟是一截细白的小指。
她的指头!她的指头!
程七等人亦是吃了一惊。
「七、七哥……」要不要赶尽杀绝?每个人心里都这样想,却没有人敢问出口。重伤朝官,死定了!
要不要杀?要不要杀?风雪日,尸身可以掩埋数日……程七咬牙,见失去控制的手下如今瑟瑟发抖,去年这男人说得对,迟早他会被这个手下给害死!偏偏他是老大,没有退路。他当机立断,抢过沾血的大刀,一不作二不休,全杀了算了!
不知道是不是东方非没有察觉,竟然连避也没有,一双丹凤眸瞳透着古怪,注视怀里过于纤细的人儿。
一道白光迅捷似电,如眨眼流星,其动作之快,直到程七虎口剧痛,才赫然发现长刀已教人震离。
他定睛一看,发现一名黑衣劲装的青年持剑站在阮东潜面前,那青年低头看见她鲜血流不止,微些一怔,迅速蹲下点住她的大穴,再一看雪地--
他瞇起眼,面露杀气。
「怀宁,怀宁……」她冷汗直流,痛得神智有些模糊。「让他们走,是我不小心……告诉他们,我说的话一定做到,还算数的……」
「你们都听见了。」声音没有起伏,也没有回头看程七是否走了。他从东方非的怀里将她抱了过来。
「我……是少了手还是断了哪里……」她嘴色发白地问。她只觉得疼痛难忍,却还不搞清楚是失去身体的哪一部份。
「不过是根小指而已。」
「小指啊,那还好……」她虚弱笑道,突然抓住怀宁自始至终紧绷的手臂,附在他耳边道:「怀宁,你不要动手,我本来就欠他一根指头的,还了就好了……」
东方非哼了一声,又看一眼她苍白无血色的脸,起身喝住程七等人。
「慢着!谁的脚程快,拿本官令牌回东方府邸请太医来,要不你们一个也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他毕竟不专武,在雪中脚程太慢。
「不用……」她气若若丝。
「阮东潜,你不信本官有能力叫太医出宫吗?」东方非瞪着她。
「我家大人只是小小朝宫,不用首辅大人亲唤太医,草民略懂医术,请大人回府吧!」凤一郎晚怀宁一步到租屋,一见冬故倒在怀宁怀里就知出了差错。
他神色平常,视而不见其它陌生的汉子,走进院内作揖道:「夜半三更,阮家过小,恕无法招待各位,首辅大人,不送了。怀宁,抱大人进屋。」语气虽未流露异样,身侧的拳头却已紧握。
一见怀宁抱阮冬故入屋,凤一郎毫不迟疑当着东方非的面前关上木门。
东方非离屋极近,在门一合上的同时,听见屋内阮冬故吃痛地低问:
「一郎哥,好痛……屋里就你跟怀宁吗……」
「就咱们俩,没外人了。冬故,妳可以放松了,闭上眼晕过去也没有关系的。」凤一郎柔声道。
「是吗……」她松了口气,合眼昏迷了。
屋内再无声响。屋外--
东方非俊脸微沉,不理冷风刺骨。
阮冬故,你的眼里只有你的义兄们吗?唯有在你的义兄面前,你才能不逞强吗?他缓缓低头,注视方才抱住阮冬故的双臂……狐疑逐渐烙进凤眸之中。
方才他抱的是……
眼角瞥到雪地那一截细白的小指。他蹲下,从血泊之中拾起那截断指,瞪着半晌后,咬牙紧握那已经不属于阮冬故的冰冷尾指。
「阮冬故,我要你的手指头做什么?」
他向来喜怒无常的俊脸,此刻充满复杂难读的情感。细雪又开始飘落……
第七章
她的左手一直在烧着,每当有点不痛时,又有人偷偷在上头点火燃烧,烧得她几欲发狂。为官以来,她吃的苦头多半是精神上的,肉体上的剧痛少有,尤其是身体的一部份被活生生地切离,那种痛,在一开始痛晕了她好几回,后来虽然可以忍痛,但却发现她终究不如男子的事实。
「冬故?冬故?」
她被强迫摇醒,睡眼惺忪地掀眸,瞧见一郎哥噙着温柔笑意坐在床缘。
「该吃药了。吃了药再睡吧。」
「一郎哥……今天初几了?」她张口,无力地任着他喂药。
「……初五而已。」小心将她的长发撩至身后。
「初五啊……没关系,还有两天,是不?」她有点累,但还是不忘问:「那七个人来了吗?」
「没有。」他一口一口喂她吃药,等她终于费力吞完后,他帮她拉好被子,温柔道:「冬故,无论如何妳只是个姑娘家啊。」
「是啊。」她眼皮快挣下开了,苦笑着:「这一次,我真的明白我跟你们的差距了。如果是怀宁断指,不会像我一样连连高烧……」
「妳别想东想西的,妳慢慢养好了身子再说……」
「不成,我还是得回去的。孙子孝是个人才,但你们不在身边,我总担心大事他不敢作主,放任其它官员胡来。」
凤一郎闻言,神色自若地点头。「妳说的是。妳放心,妳尽管睡,初七那一天我一定让妳上马车。」
她安心,又问:「一郎哥……你跟怀宁本该在晋江,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不放心妳,所以回来接妳一块回去。冬故,妳的手……」
「是小事,我不在意的……」她昏昏沉沉地笑:「反正,这是我本来不该留下的,晚了一年已经很好了……」
凤一郎怜惜地拂过她汗湿的刘海,轻声道:
「妳是个姑娘啊,将来还要嫁人的……」
「那一郎哥娶我好了。」她随口应道。
「我不行。这样吧,我拜托怀宁,他身强体壮,能陪着妳一块到老……」
刚进屋的怀宁闻言,全身僵硬如石。
冬故正好看见,暗暗失笑,随即真撑不住了,任由神智飘浮在虚无的黑暗里。
她又不是母夜叉,怀宁却吓成这样。她很清楚她对一郎哥跟怀宁,只有亲热的兄长同伴之情,能够可以两肋插刀的,至死不悔。至于夫妻之爱,她还不太明白。
「又送来了吗?」一郎哥的声音像从远方飘来:「多亏东方非差人送来上等药材,否则冬故的伤口不会愈合得这么顺利。」
虽然没有人答他,但她知道一郎哥是在跟怀宁说话的。
「这些珍贵的药材出自于宫中,他未免太顾及冬故,这已超过对手之争了。」凤一郎沉思,有些不得其解。
可能是一日兄长之故;她想答,却无力说出口来。她从小就听过东方非的大名,未入朝前她认定他是朝中毒瘤,若是除去他,未来必有盛世,但……眼见为凭,他明明可以是个好官的,为什么任由自己被喜好支配?
一郎哥又在说话,但听不真切,睡神再度扑灭她的意识,让她很快沉进梦里。
再度清醒时,精神已经振作许多。天气也温暖了些,她一张眸,就听见外头一郎哥说着话:「我家大人还在病中,实在不宜见客。」
「不宜见客?」东方非似笑非笑:「阮家义兄,本官差人送来宫中上好的金创药,还特地请教太医,命他调配强身健体的药,怎么?阮侍郎的身子差成这样,连宫里的珍药都没法让他迅速康复吗?」
她这才发现房内堆满礼品,分属不同官员赠送,什么时候她成了官官巴结的对象了?
「多谢大人厚爱,实在是我家大人伤指后,进发高烧不断,至今无力下床。」凤一郎温声道,不掩忧心。
「这么严重?」东方非敛笑。「好呗,既然你坚持只有你这义兄可以为他把脉,那你就把细节说清楚,本官再转述给太医,让他配几副上好的药方送过来。」
听到此,阮冬故隐隐觉得有异,一郎哥显然也察觉东方非不大对劲。她连忙喊道:「一郎哥,请首辅大人进来。」她赶紧坐起,随意穿上床头的衣物,确定自己并未流露出女儿态。
一身锦衣的东方非走进来,视线一落在她的脸上后,明显一怔。
她忍住摸脸的冲动,偷觑着跟进房的凤一郎,确定她没有出问题,才虚弱笑道:「首辅大人,百忙之中还蒙您过府探望,东潜有失远迎,请大人见谅。」
左一句大人右一句敬语,东方非虽觉刺耳但也没说什么。他走到床边笑道:「阮侍郎,你脸色灰白,精神却不错,想来断了一根指头,对你来说不是件大事。」
「当然不是大事。」她坦白地说:「只是弄到人尽皆知,还累人送礼来……」
见她露出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他哈哈大笑,正要坐在床边,凤一郎却移来椅子请他坐,他意味深长地注视凤一郎,卖了面子改坐在椅上,笑道:
「阮侍郎,你猜猜,为何短短数日,你突然成了朝中宠儿,百官还抢着送礼过来?」发觉她偷看凤一郎,他不耐道:「没了你的军师,你就成了笨蛋一个吗?」
阮冬故也不以为意。「我在首辅大人面前就算是蠢如猪也不意外……」她偏头想了许久,轻咳一声,道:「您的一举一动全落入朝官眼里,是您……从宫中太医院取药,故意闹得人尽皆知吧?」
东方非眸里闪过狡猾的光芒,但一看见凤一郎取过厚衣披在她身上,他嘴角又抿下。「叫你的军师出去,本官有事与你相谈。」
「首辅大人……」
凤一郎一开口,就遭东方非喝斥:
「你当本官是噬人野虎?还是你家大人是姑娘家,不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凤一郎脸色暗变,反倒是阮冬故面色不变,爽朗轻笑道:「一郎哥,你到外头等着。多半是首辅大人要与我谈官事,不碍事的。」
凤一郎一向知事情轻重,即使百般不愿她与东方非独处,也只好点头并说:
「首辅大人,我家大人还未完全康复,她若有不适,请让她暂且休息,改日我家大人必亲自登门,再续官事。」语气之中也暗示冬故,若有不对劲就装累。
东方非头也不回,直到身后房门微掩,他才正色打量她。阮东潜身子的确纤细异于一般男儿,尤其卧病之后,脸色苍白虚弱,如果换掉这一身男儿服,要说是黄花闺女,也不会有人起疑……
那天,他怀里抱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首辅大人?」
「阮东潜,你卧病在床半个月……」
「半个月?」她失声叫道:「今天不是才初六吗?」
「不,今天已是十七了。是本官亲批,要你多休一个月。」
一郎哥没告诉她啊!她早该想到涉及她的身子,一郎哥跟怀宁必会骗住她的。
「我初七必须回去。」
「你怕什么?怕呈报的工程经费又东加一点西加一点全进了官员的口袋里吗?你大可放心,本官已放话出去,工程大至经费,小至雇请工人,全由本官过目。」
阮冬故瞪着他,哑声问:「你也有这权利?」
「照说,不管礼部尚书或者首辅,都没有这权利,但,阮东潜,本官是什么样的角色,你该明白的,不是吗?」话一顿,他低头看着紧紧抓住他手臂的右手。
「你明明可以为皇朝做事的,为什么要擅用你的权势让朝堂变得这么腐败?」
东方非闻言笑道:「本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一点,你也早就明白才是啊。」轻轻压住她带着凉意的小手,视线移到她的左手。
她激动到左手压在床铺上,小指的地方虽然用层层纱布包住,但应该完好的五指如今却缺了一角。
「阮冬故,你不痛吗?」他小心捧起她的左手,别有用意地说道:「断了一指,你要是个姑娘家,可就嫁不出去了。」
她没有察觉他的举动有点异样,坦白道:「痛死了。去年我敢在牢里砍指头,是我想关老爷能做到,没有道理我做不到……」
「关老爷?」
「一郎哥跟我说过的故事,他说昔日关老爷割骨疗伤,还能面不改色地读书。我以为这一点痛是不打紧的,哪里知道一刀砍下去,像是断了五指又像烧了整只手掌,还不争气地差点掉眼泪了呢。」她自嘲地笑道,笑声有了点精神。
东方非听她又提她的义兄,虽心感不悦,但能再次听见她爽朗没有杂质的笑声,即使还带些虚弱,他也不由自主抹起笑来。
「故事只是故事而已。」他随口道。
「不,那是过去的真实,今日的故事。它日,你我所经历的真实,也成为后世流传的故事,将来的东方非、阮东潜也不过是他人嘴里的故事而已。」她抬眼注视着他,笑道:「一日兄长,今天已过正旦日,你来是来抓我的把柄吗?」
东方非与她相互注视,嘴角邪气微勾。「何以见得?」
「在入朝为官前,我曾听说东方非喜怒无常,如果有人敢跟他作对,他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我若真赶尽杀绝,今天就不会有一路坐大的国丈爷;我要赶尽杀绝,如今朝堂上只会剩下忠于我的狗,你哪有机会坐稳小小侍郎的位置?」
阮冬故看他理所当然的神色,忽然问道:
「那么,前任都察巡抚阮卧秋的眼睛是你弄瞎的吗?」
东方非闻言心里微讶,在她脸上打转良久,才道:「你说呢?」
「谣传东方非处心积虑要除掉阮卧秋,所以在他赴法场救人的那天,收买盗匪毒瞎他的眼,此后你年年探他让他永不复明,直到阮姓一家下落不明,才逃离了你的魔掌。你当真如此做过?」她问,专注地看着他。
东方非完全不在乎谣传,本要随口承认,忽而发现她态度十分认真。「对了,你是阮卧秋的远亲嘛,难怪如此在乎他。告诉我,你是用什么身分问我?」
她迟疑了会儿,圆滑而巧妙地答道:
「堂堂首辅大人连夜送上等的药过来,又来探下官……这实在不合内阁首辅的身分,多半是念及正旦那天的一日兄弟情份,小弟铭感五内。」
东方非大笑出声。「冬故,如果是去年的你,怕是连碰我喝过的茶你都不屑碰,今年你总算有些官味儿了……」神色有些复杂地摸上她的脸。她丝毫不曾动弹。「冬故,我心里真是百味杂陈啊。」他改了亲昵的称呼。
「我不明白。」
东方非含笑,移坐在床缘,看她还是不介意,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认她的性别。「我啊,真想亲手毁了你一身的硬骨头,偏偏一见你不得不卑躬屈膝时,我是又恼又怒啊,冬故,你明白为什么吗?」
反正她不如他跟一郎哥聪明是事实,索性还是摇头给他看。
「哈哈,连我都不明白,你这个直心眼的人怎么会明白这种复杂的感情呢?在你之前,我唯一放在心上的,就是那个一身正气的阮卧秋。他还来不及对我屈膝就遭人毒害辞了官,我一恼火了,令该地衙门三天内擒出原凶,就地正法。」
她没料到会是这种答案,深深看他一眼,沙哑道:
「不管罪犯所犯何罪,都该经律法公平的审判。」
东方非不以为然。「没有我,依外地衙门的慢速,只怕是三年也抓不出原凶,冬故,你们阮姓人老爱讲究公平与正义,若是阮卧秋没有辞官,只怕现在也会说出同样的话来。打他去应康经商之后,我不得不说我十分遗憾,好好一个官竟然变成了油嘴滑舌的商人。」见她难掩错愕,他扬起俊眉。「你以为我不知道他自永昌迁到了应康城?你也太瞧不起我了,天下间只要我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他贴向她的小脸,笑道:「你跟阮卧秋只是远亲,却为他一脸担忧的样子,令我不得不怀疑你跟他之间到底还有什么关系呢。」
五指滑过她带些病气的颊面,缓缓下移到她纤白细致的颈。她一点动静也没有,若不是他向来自负,只怕真要被她骗过去了--
这么细致的触感,这样纤美的身骨怎会是男子呢?
是女儿身!绝对是女儿身!他绝不会错认!
「我跟阮卧秋虽是远亲,但我十分崇拜他。」她柔声开口。
东方非一怔,脱口:「什么?」
「你不是问我,为何我对阮卧秋深有好感吗?因为他是我最崇拜的人,顶天立地又为百姓谋福,他在我心里的地位,是他人远远不及的。」她一脸憧憬地说。
滑到她颈子的指腹顿时僵住。东方非瞇眼,哼声:「妳崇拜的人倒是挺多的,一个阮卧秋,一个妳义兄,明儿个还会有谁?」
她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左手,忽然问:「今日若是阮卧秋在妳面前,妳挡不挡?」
「当然挡!」绝对要挡!
「妳义兄有难呢?」
虽然不懂他为何执着这种事,但她照实道:「我为他两肋插刀,死也无憾。」
他眉心已拢,沉声问:
「那么今天要是只为一名陌生的百姓,妳还愿意失去妳的手指吗?」
她毫不考虑答道:「能救人一命,屈屈小指算什么?」
俊脸已露愤护阴沉,冷冷地哼笑道:
「阮侍郎,妳连讨本官一个欢心都不愿,妳在这官场上到底学了多少?」
她注意到他的称呼已改,忙声道:「下官若有冒犯,请首辅大人见谅。」
「冒犯?阮侍郎,妳可知妳最大的错误在哪里?就算有人与妳称兄道弟,妳也不该掏心掏肺说出真言。妳千万要记得,今日与妳是兄弟,它日难保不会在妳背后捅妳一刀!」
阮冬故注视他半晌,才迷惑问道:「首辅大人,你是说,不管是内阁首辅或者撇开身分的东方非,我都该虚言以对?」
东方非闻言瞪着她。对她又恼又恨,既想狠狠折断她自以为的正义,让她从此灰心丧志,又不想见她软弱无助!哼,她也只会在她义兄面前流露无助,不是吗?
「混帐东西!」他拂袖起身,沉声道,「阮侍郎,本官从不虚言,妳敢以虚言待本官,可就休怪本官无情了!」
阮冬故见他说翻脸就翻脸,果然是喜怒无常。要翻脸,她是无所谓,可现在晋江工程全由他过目,他要一个不爽快,那这工程只怕是十年也没有办法结束了。
一想到有多少百姓会因此而受苦,她连忙要下床作揖道歉,匆忙之中左手撞到床柱,她脱口低叫了一声。
东方非回头,吃了一惊,直觉上前捧住她的左手,缺指的掌尾隐隐泛着血迹。
「明明受了伤,还动作如此粗率,阮冬故,妳到底是打哪儿蹦出来的?」
阮冬故忍着这一波的疼痛过去后,才苦笑:
「我要能细心点那多好,很多事就不用连累到身边的人了。」
东方非没再说什么,只道:「把妳义兄叫进来吧。妳的伤,怕又出血了。」
「哈哈,小伤而已……」见他冷笑,她暗叹。她的认知是小伤,可惜她的身子真的很不配合,只好乖乖叫一郎哥。
「阮冬故,妳记得,我最忌有人虚言,尤其是妳。妳可以对其他人装样子,就是不许对着我戴上面具,懂么?」东方非见凤一郎匆匆进屋,他再看了阮冬故一眼,道:「我改日再来看妳,妳多休息吧。」
隔天。
「走了?」
「是。」太医小心翼翼地说:「今天一早,阮侍郎差人送来一份厚礼,说是多谢下官的药方,然后就离京了。」
东方非垂下视线,握紧扇柄。良久,嘴角才缓缓勾起,让太医们暗松了口气。
「她真打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伤还没好就冲向战场,这么毛躁,真令我心怜又兴奋呢。」这直姑娘,明明昨天她下床时还得靠他暗扶,今天就迫不及待地出发了。
她的心,难道只塞得下天下百姓吗?
「大人,下官见阮侍郎体虚,所以临时再配了几副药,让他带上路继续服用,对他的伤大有好处的。」太医试探地说。
「太医,你做得很好。」
太医闻言,知道自己讨好对地方了,不由得欣喜。
东方非本要离去,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问着太医:「她送的是什么厚礼?」
太医连忙从柜里取出不敢动用的「厚礼」。
东方非一见,顿时觉得好眼熟,眼熟到昨天曾在阮家的破屋里看见过--
突然间,他迸出大笑,笑到难以自制。
「哈哈哈!这个阮侍郎,竟然将其它官员送去的礼转送给太医啊!」直姑娘傻姑娘!这么不懂人情世故,偏偏又在朝为官。「太医,你记得,别让工部尚书看见这份礼。」语毕,东方非不禁又失笑。
去年的阮冬故,今年的阮冬故……他几乎迫不及待等着明年后年的阮冬故了,只要她不变,他就年年盼望看见她。工程本是大事,她没有想过会耗去她多少青春吗?在她心里除了百姓外,难道没有思春过?没有一个男人占据在她心里过?
只怕,在她心里占据的男子,除了阮卧秋外,就只有她的一郎哥跟怀宁了吧,思及此,东方非俊美的脸庞上闪过一抹连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恼怒。
一年多后--
「大人!阮大人!」孙子孝连忙追上去。
夜风阵阵,阮冬故转身时,长发略乱地扑打在她美丽的脸庞上,勾勒出一抹艳色。「孙子孝,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睡吗?」她笑。
孙子孝回神,答道:「一郎兄叫我盯着大人。他说你这几天身子不佳,不能过于劳动,入夜之后一定得回府里休息……其实,他嘱咐我,不能让你搬运重树的。」孙子孝有点委屈,他只是个下属,上司要做什么他根本无法阻止,何况阮东潜从不拿官位压人,只是对他笑了笑,他就没辙了,所以……就算他时常看见有一个像工人的官员到处跑,他也不敢跟一郎兄直言啊。
「你别理他,是他多虑了,你看我今天精神挺好的,是不?」她笑道。
「是啊,但……大人,你毕竟是户部出身,用不着做这些粗重活儿的,何况现在工程顺利,背后有首辅大人当靠山,没人敢插手干预,你可以多休息啊。」
「早点做完,大家都安心嘛。」她掩去呵欠,见孙子孝傻傻盯着自己,她又展笑:「好了,你要没事,也快回去吧。」
「大人,一郎兄要你回小屋子,不准回大通铺。」
她扮了个鬼脸,道:「我知道了……孙子孝,你有话要说?」
「大、大人……小屋子里今晚不会只有您吧?」孙子孝不知该不该说。
「本来就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啊。」她哈哈笑道:「我要先回去了,明早见。」
「明、明早见……」一郎兄与怀宁到工程另一端去,阮侍郎应该知道他们今晚不会回来睡,那也早该知道屋子里是谁了吧?自阮侍郎与东方非之间闹得沸沸扬扬后,附近县官一改态度,个个巴结,逮到机会就送礼……孙子孝摸摸头,明知这是官场常态,但他总觉得阮大人虽笑着收下,却不怎么欢喜。
「这次的礼……大人应该会喜欢才是。虽然不敢相信,可是这种风声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大人今年都二十多了,没人见过他上青楼,尤其还生得那副样子,自然也……」不知为何有点沮丧,算了,今天去挤大通铺吧。
阮冬故不知他复杂的心思,一路摸黑走回小屋子。
这里虽有官舍,但每天来回一趟实在浪费时间,加上官舍仆役开支的费用可以是十来个工人几个月的薪资,她宁愿住在这里,就近监工。
皇朝内官俸本就少得可怜,官舍本来也没有这么奢侈,全是由邻近的知县合力送上的「贪污钱」。
贪污钱啊……她叹了口气,不能同流合污互给好处,她永远没有办法去完成她想做的许多事,但收的剎那,心头的痛感比断指还痛,痛到她曾躲起来嚎啕大哭,现在……她不哭了,几乎麻痹了,也许将来她还会收得很快乐,她自嘲想道。
一进屋里,她也没点烛。她眼力算是不错,进房之后直接走到柜前,上头摆着东方非曾送过的两份大礼。
一是被泼墨的折扇,另一个则是断成两半的扇子。
直到这两年,她才发现这些礼物是别有用意的。东方非当年的讥讽,如今到底成真了没有?现在的阮冬故,到底是被泼了墨,还是断成两截了?
「不想了不想了。」她是怎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该做的事她必须去做。
明天天未亮她就得起床,要让一郎哥发现她的倦容,她可又要听训了呢。正要脱下外衣,忽然察觉有人在房里。
也对,她癸水来时总会不舒服,一郎哥跟怀宁总是会备好热水,守在门外等她沐浴。她开心叫道:「一郎哥,你怎么不点灯?这么晚了,还要麻烦你们……」
话还没有说完,来人忽然逼近,从身后用力抱住完全不设防的她。
她大惊失色,别说一郎哥不会有这种举动了,来人身上的气味也不对劲……
糟,是有人偷袭!
第八章
皇城,内阁--
「这是什么啊?」东方非懒洋洋地打开奏折,一目十行地速阅。「这么多官员联名上奏曹泰雪对社稷有功,理应受封……要封什么?」他眉角微挑,睇向浑身僵硬的卢东潜。「卢东潜,本官是不是太看重你了?以为你这株墙头草还有点作用,留在内阁能抓到本官的把柄。结果呢?这两年来你到底做了什么?这份奏折原直通皇上,如今却流到我手里,你说,本有心放任你们的本官,到底该怎么办呢?」
正在为奏本票拟的群辅在旁,暗自相觑,谁也不敢发声。
「首辅大人……」卢东潜颤声道:「东潜……东潜并无背叛大人之心,这份奏折,东潜、东潜完全不知情……」
「东潜东潜,你也配叫这名字吗?」东方非十分不悦,薄唇冷笑:「你以为我当真不知情?国丈引曹泰雪入宫,受皇上重用,全是为了除掉我,到时,先架空我的权力,再卸去礼部尚书之职,你呢?他们给你什么好处?首辅这个位置?」
「大人!东潜不敢!」
东方非哼了一声,将奏折一抛,不经意地问:
「告诉本官,就算今天你是首辅吧,你想以这个身分做些什么呢?」
「东潜真的不敢……」
锐利的丹凤眸一瞪。「本官在问你话,你也敢不照实答?」
「东潜不敢!」卢东潜有些虚软地说:「下官……下官若真有一天当上首辅,下官必……必会为民谋福,为皇上做事,为社稷鞠躬尽瘁……」
「哈哈!」东方非配合地笑了两声。「好个鞠躬尽瘁啊,原来你一直怀着这样的心态在做事吗?本官听了真是好生的感动……」真是天差地远,若是阮冬故说出这种话他会心痒难耐,卢东潜说出这种话他只感好笑。
「大、大人……」
「卢东潜,你放心,本官不会对你下手,你在我眼里不成气候,要当墙头草就去吧,要能抓到本官把柄就来。哈哈,鞠躬尽瘁,你要真有此心,就算只是一个小小官员也能做事,你入内阁几年了?到底做过什么事?」讥讽之情毕露。
「下官……下官虽然不才,但户部阮侍郎也好不到哪儿去……」卢东潜不服低语,他隐约觉得首辅拿他俩比较,尤其年前首辅与阮东潜颇有交情的风声传出,他更觉得首辅大人拿他当废人看待,全是那个阮东潜害的。
东方非听他提起阮冬故,勾起他的兴趣,问:「阮东潜跟你一样?怎么说?」
「大人……阮东潜虽在外地负责整治水患的工程,但他照样收贿……」
「收贿?这我倒不清楚。」这一年来收过几份公文,虽说是户部侍郎呈上的,但一看字迹就知是她义兄代笔。他今年逢节时也收到阮冬故的「厚礼」,他看了老半天,只觉得这傻姑娘作风真是乱七八糟,送给堂堂首辅的大礼竟然远不如太医收的,后来经青衣提起,他才明白这份大礼是该地的特产。
当时他笑得乐不可支。这个阮冬故在想什么?她到底是送礼给首辅,还是送给东方兄呢?
视线慢慢垂下,终于正视眼前的卢东潜。阮冬故收贿?真想看看当时她收贿的神情,是不甘心还是痛哭流涕?真想亲自看她受挫偏又不想看她受挫,这种复杂的心思逐渐明朗,他却置之不理。
哼,小小一个无骨卢东潜也敢跟阮冬故相比?
「是受贿啊!」卢东潜心里不屑,嘴里却恭敬道:「下官上个月还听说,有官员私下行贿他,竟然异想天开,用……用……」
「用什么?」行贿还能有什么花招?若是别人受贿,他连理也不理,但事关阮冬故,他总是有兴趣。
「用……用男人……」卢东潜语露嫌恶。
「什么?」
「大人,阮侍郎有那方面的嗜好,所以……他们送年轻男人给阮侍郎。」语毕,卢东潜等了一阵,不见回应,他小心地抬起头,赫然发现东方非难得面露惊讶。「首辅大人,您不知情?」
震惊过后,东方非脸色逐渐抹青,咬牙问道:
「哪个不知死活的混账,胆敢以人身为礼?」顿了下,寻思道:「照说,阮侍郎够机灵,不该收个没有用处的礼物才是。」
「不,收下了。据说是趁阮侍郎独处时,半夜送进房的,隔天一早那男宠才出来……」卢东潜坦白道。
「啪啦」一声,扇子断成两截。
「阮冬故是什么东西?也敢收下这种礼!」东方非恼怒骂道,要是让他查出是谁送的礼,他非要让那混蛋吃不了兜着走!
莫说阮冬故是女儿身了,就算她是个男的,也不该莽撞收礼,有人送什么她就收什么吗?
怎么收?
一想到在乌漆抹黑的夜里,两人在干什么勾当,他就无由来的怒火攻心。纵然这个混蛋直姑娘不懂谈情说爱,也不该任个外人蛮干胡来!傻瓜!笨蛋!
「本官记得……上个月治水工程已完成第一阶段了,是不?」怒火之中,他犹带冷静,唤来群辅。「程如玉,本官有事离京请长假,内阁就交给你了。」
群辅里一名中年男子讶异,连忙道:「大人,万万不可啊!现在国丈势力不同以往,皇上身边有他安排的曹泰雪,您要是现在离开京师……」东方非要是被斗垮了,会有一票官员会因此失权,内阁首当其冲啊!
东方非哼声:「你以为本官任由他在我眼皮下坐大是为了什么?要有本事斗垮本官,就尽管来吧,我还求之不得呢。」神态傲慢,完全不把日益掌权的国丈放在眼里,反而离京已成定局,容不得他人劝阻。
目睹这一切的卢东潜,从一开始的错愕,到最后内心狂喜,差点掩不住脸上的精打细算。
原来、原来东方非不是没有弱点,而是他的弱点让人意料不到!
没有人会想到,另一个东潜竟然会是东方非的弱点之一啊!
「放饭了!放饭了!」
滚滚江涛浪声混合此起彼落的吆喝,阮冬故应了一声,正要跟着去拿饭,后领忽然被人揪住,她回头看了怀宁跟凤一郎,笑道:
「一郎哥,我顺道帮你们拿吧,不抢快点是不行的,我好饿呢。」
「怀宁去就好了。」凤一郎温声道:「大人可以乘机到树下打个小盹。」
「我不困……」她摸摸鼻子,想起一郎哥时常提醒她,要懂得拿捏距离,与工人太过亲热,只会让人爬到她的头顶。「好,我瞇一下眼。」
她乖乖跟着凤一郎走到较远的树下。偷觑他一眼,见他脸色虽然平静,但也知道自两个月前的某夜之后,一郎哥跟怀宁就几乎不曾离过她身边。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她随意盘腿坐在平坦的泥地上,然后枕在他的肩上。凤一郎微微一怔,正要她注意外人眼光,后来又想她昨晚三更才睡,只好闭口不言。
「一郎哥,你还在生气么?」她合上眼问道。
「没有,我没气,我只是担心外人怎么看妳。」
「既然是外人,就不必多管了。」
「妳今年二十一了,我实在担心啊……」
「哈哈!」她轻笑:「等工程结束之后,我也二十五上下了吧,那时我要是真的变了,一郎哥,你一定要带我离开官场,不要害到百姓。到时候你跟怀宁还没成亲生子的话,那就找个偏僻的地方,我们三人结芦而居吧。」
凤一郎想象她勾勒的美景,微笑道:「好啊。」
「唔,不过怀宁可能没法跟我们走了,我瞧有好几个姑娘在喜欢着他呢……」
「冬故,妳明白什么是喜欢吗?」没等到她的答复,就知她累得睡着了,怀宁拿饭过来,他连忙比个手势噤声,通常冬故连饭都没吃就睡着,就表示真累坏了。
她看起来永远精神十足,但她毕竟是姑娘,肉体不比精神,好几次她身骨疲惫,仍还是强撑着精神在工人间穿梭,她只是个户部侍郎,不是工头啊。
若不是朝中无能人,她何必身兼数职!
怀宁看她睡着,面无表情地坐下,埋头吃饭。
「别吃光,冬故会饿着。」凤一郎轻声提醒,看怀宁闷不吭声地吃着,而且专挑冬故爱吃的菜色。他忍不住暗自失笑,轻声说道:「怀宁,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怀宁没应声。
没答话就是没有。怀宁一表人才,可惜像个闷葫芦一样。
「将来你要还没成亲,咱们也能全身而退的话,就找个偏僻处一块住吧。」
「不可能。」怀宁头也不抬的。
凤一郎听他否决,也没多说什么。本来就是不可能的梦想,冬故性子热情又积极,就算她辞官了,也只适合住在大城市里济弱扶倾,只是……正因她冒名女扮男装入朝,将来若要彻底抹去被认出的危险,只能委屈在小乡镇里终老。
那是说,如果他们真能自官场退下的话。
「如果我死了,你陪着她吧,她嫁出去,难。」怀宁忽然说道。
「怀宁,你多想了。」凤一郎平静地说。
「我有心理准备才会跟着她一块闯的。臭老头说过,我的命是会葬在她手里的,当初领我上山学艺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不在乎。没有阮冬故,我只是个没有名字的乞儿;有了阮冬故,怀宁至少有过短暂的光彩。」
「尊师并非神人,就算他懂得占卜异术,也不见得是……」
怀宁耸耸肩。「臭老头也说过,冬故在她十九那年会失去她身体的一部份,虽然晚了一天,发生在隔年正旦,但终究是应验了。」他抬起头,正视凤一郎。「凤一郎,将来我真走了,再也无人保护她,到时候你们会走得更艰辛,如果真不行,拖也把她拖离那个是非之地吧。」
凤一郎默然良久,才低声:「我知道。」
怀宁说完这辈子最多的话后,埋头继续专挑冬故贪爱的菜色吃光。
凤一郎垂下视线,看见冬故断了尾指的左手动了动,心里微讶,正要看她是不是醒了,马蹄声忽然由远而近。
这一条车道是当日他们为了便利运输石块重树,才勉强清出来的。平日绝不会有一般马车通过--
「不对,冬故起来,是京师官员来了!」
双头马车,红漆车轮,车身带金,上有贵族标帜,京师里是谁来管这工程?明明冬故将「贪污钱」原封不动往上打通关节,皇城里也有东方非在撑腰,为什么会有朝官千里而来--
阮冬故立刻张眼,一看马车,脱口:「是东方非!」
「东方非?」凤一郎纵然天生智慧,一时也猜不出东方非的目的。京师国丈权势因道士曹泰雪而扩大,朝中官员墙头草,纷纷投靠国丈,东方非理应在京师保住他的势力,不是吗?
「能在这种难走的道路上搞这种花样,怕也只有一个官了,是不?一郎哥。」她哈哈笑道,迎风走向马车。
凤一郎古怪地看她一眼,与怀宁双双跟上。
车夫将车门打开,出现的果然是一年多没见的东方非。
「下官阮东潜真是该死,不知首辅大人千里而来,有失远迎,请大人降罪。」
东方非哼笑,在马车里注视她良久,才懒洋洋地朝她伸出手。
她有趣地看了他一眼,阻止凤一郎跟怀宁上前,笑着伸臂让他扶住。他视若无睹,反而握住她的右手下了马车。
阮冬故没在意他的亲热,眼角觑到车内似乎还有名女子在。
「阮侍郎,这工程,妳真是尽心尽力啊。」
「下官只是尽本份而已。」她垂下眸微笑道。
东方非看她较之去年,更显沉稳。他目光随意扫过未完成的工程。这段区域只是工程中的一小部份而已,放眼所及不是涛涛江水,就是成群工人在搬运重物,满地的疮痍难以入目,实在难以想象她一名弱质女流在这种地方待了两年之久。
「大人若需要巡察,请让下官陪同。」
「让妳陪同,好听妳详细说明工程的进展吗?妳只是个户部侍郎,不是工头啊。本官早在妳送达京师的公文里读个一清二楚。」
阮冬故展笑道:「首辅大人能过目,那是下官的荣幸。」
东方非看她今年更加圆滑,不由得松开手,露出谜样的诈笑,道:
「阮侍郎,本官一向喜欢送人礼物,妳说,今年本官会送妳什么礼呢?」
「原来大人是专程送礼,下官真是诚惶诚恐……大人今年送的是一把黑扇?」她扬眉,浑然不在意。
「哈哈,扇子岂能代表妳性子?本官听说妳原籍常县,十年前常县患灾,走的走,留下的也只对十五、六岁的妳有个印象而已,妳曾住在阮卧秋家里三个月,后而进京赶考,是不?」
阮冬故听他专程前来,专提起陈年旧事,不由得暗自戒备,点头道:
「下官确实在阮卧秋家里住上三个月。」
「那么,阮府的人,算是最后见到还没进京前的阮东潜了?瞧我为妳带来谁?阮家总管,妳出来瞧瞧,这个阮东潜可是妳最后见到的那个少年阮东潜?」
阮冬故闻言,顿时失去从容,迫不及待地抬头看向从马车出来的女子。
女子约三十八、九岁,相貌清丽中偏俊,一身商家女服,她一见到阮冬故,便难以掉开视线。
「凤总管!」凤一郎忽然上前喜声:「果然是妳!数年不见,妳还是一样没变,妳还记得咱们吗?我家大人曾借住阮家数月苦读--」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东方非喝斥,锐眼转向阮家总管凤春。「妳看清楚了?在妳眼前的是谁?」
凤春嘴唇抖了抖,与阮冬故激动又直率的眼眸相望许久,才眼眶泛红,低声说:「这是我家……我家少爷曾大力夸赞的阮东潜。」
「妳可要看清楚了,阮东潜也有二十五了吧?妳眼前这个阮东潜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若是错认,妳也算犯了欺君之罪,妳懂严重性吗?」东方非沉声道。
阮冬故瞪着他,秀容流露怒气。「大人,你还在怀疑下官的身分?」
「这倒没有。打妳默写文章后,本官就『深信不疑』妳的身分,可妳要明白,妳负责的工程由我关照,自然有人会以为妳是我的人,如果他们要找妳麻烦,不把妳逼上诛九族的绝境,怕也难泄他们对本官的心头之恨,本官当然要详加确定妳的身分,也好让阮家的人明白事情轻重,免得到时他们无故否认,连累本官。」
阮冬故闻言,立即明白了他话中含意。原来他亲自带凤春来,是要凤春亲自看过她,将来好能圆谎……当初,真没瞒过他吗?
「大人。」凤一郎在她身后轻喊。
阮冬故回神,迎向凤春,拱手轻笑道:「凤总管,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吧?」平日的爽朗不复见,只留孩子气的腼腆。
凤春不舍地看着她俊中带美的脸庞,哽咽道:
「别来无恙,阮大人。当日我家少爷一直等妳报喜,哪知妳就此没了消息,咱们还当妳是忘恩负义之辈呢。」
阮冬故扮了个鬼脸,淘气笑道:
「是我忙着公务,忘了跟大……阮兄报喜。」忽而见凤春流下泪,她暗叫不妙,以为久别重逢让凤春失态,才赶紧要再搭腔,凤春忽然握住她抱拳的双手。
「一路上我听首辅大人提过,妳的左手……」轻轻抚过那原该有第五根手指的缺角,凤春颤声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哈哈,小事一桩,凤春妳可别哭。」她不好意思,索性搂凤春入怀。她的个头还小凤春一点,看起来像是少年抱少妇,有点不成体统。
「大人,孤男寡女,这举动对凤总管名声有损。」凤一郎轻声提醒。
「这倒是。孤男寡女相拥,对谁都不好,阮侍郎,妳对男男女女都一个德性啊,哼,妳瞧这是什么?」东方非令青衣拿出几张纸来。
她一头雾水接过来,上头歪七扭八的字比她还丑,不,这根本不是丑,是……
「是画?一层一层的方块,七层?大人,要解谜吗?」随意翻到下一张,看见好几个小人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上头有个太阳,最左边有个丑八怪,跟她一样少了一根手指头,躲在看起来像屋子里的方格里。
「本官在离京之前,特地要青衣上妳的租屋,瞧瞧有没有需要顺道带过来的东西,他在桌上发现这玩意,妳明白是什么吧?」
阮冬故原是一脸迷惑,而后恍然大悟,欣喜若狂。「是他们!对!东方兄,是他们没错!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听见有人叫他七哥,七层,他必叫程七!」她小时跟怀宁贪懒不学字时,遇见不懂的生字就干脆涂鸭!那些见不得太阳的人没学过字,幸亏她看得懂啊!要不然岂不错失!
「妳这么激动做什么?」东方非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先行上车。「进来吧,本官有话对妳说。」
「等等--」凤一郎要阻止。
马车内却传出玩味的讥讽:
「孤男寡女不该共处一室,但男人跟男人共处在一辆马车能闹出什么事呢?好过共睡一张床吧?阮东潜的义兄,当日你不守住你家大人,现在才要保护她不嫌晚了点吗?上来,阮东潜,别让本官不耐烦。」
阮冬故无所谓地跟他们摆了摆手,又对凤春眨眨笑眸,正要上马车之际,她转身抢过怀宁的饭碗,说道:「你们先去忙吧,记得,注意天色,快下雨了,先疏散工人,别要强做。」语毕,钻进马车。
车门立刻被青衣从外头合上。
「阮冬故,妳念念不忘的还是工程吗?」
她没料到他一开口就是这问题,笑道:
「大人,现在是梅雨季,去年此时我没有料到大雨直下,江水暴涨,差点毁了进度缓慢的工程,今年有经验了,一定要注意啊。」
「怎么?工头没有经验吗?」
她闻言,微微笑着:「没有经验是常事。工人只看官员脸色做事,没有人敢吭声,我也只能拿时间换经验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现在明白各地无一处不贪,连涉及数十万人命的工程也敢胡乱瞎搞,净派捞油水的废物来。
她只是微笑陈述,却不叹气。她这姑娘从不懂得叹气吗?连见阮家人的激动都远远比不过获知一个平民得到未来时的狂喜。她的心,到底在想什么?
「大人用过饭了吗?」
「我不饿。」东方非看她满足地吃着午饭,菜色没剩几样,饭倒是一桶子都是,让他想起去年她特别可观的胃口。
撇开她的食量,果然是个姑娘家啊。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几乎不放过她任何细微的变化。
第一次见到她,她像个粗率又直爽的大男孩,去年她则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今年……凤眸扫过她俊俏中带着美丽的容颜,肌理细致又光滑,明明应该是柔弱惹人怜爱的五官,却镶着一对有神又积极的眸瞳。
她抬起头,看见他「贪婪的蛇眼」,再看看自己怀里的饭桶。「大人,你要饿了,我真的可以分你吃一些的。」
他收回过于热切的目光,说道:
「阮侍郎,本官很久没有听见妳一声早安了。」
她怔了怔,然后大笑。「大人,我在户部的一声早,竟然传到礼部去了。」又开心地笑了两声,道:「已过午时,自然不能说早安。午安啊,大人!」依旧中气十足,只是年岁渐长,带了点柔软的沙哑。
东方非闭目享受,带点嘲讽地说:
「本官自入朝之后,人人所言皆戒慎恐惧,深怕出了事,唯有妳,阮侍郎……还是老样子。」脸色一敛,他说道:「把左手伸出来。」
她眼珠子微转,乖乖伸出左手。
修长的男人手掌完全包住她的四指,他神色平静地问出正事来:
「是谁有这个胆子敢送男宠给妳?」
「啊,这事连你也知道啊……」真是丑事传千里。
「他在哪儿?送回去了吗?」
「这个……他留下来了。」话才说完,顿觉他使尽全力捏住她的左手。
「东方兄,你捏痛我了。」她连眼也不眨地改变称谓。
「痛?妳既有胆子寻欢,这点痛受不了吗?」
她有点一头雾水,但神色未变,手腕一转,反客易主地改压住他的手掌。
只是轻轻一压,他的手骨就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即使他有感受到同样的疼痛,俊脸却没有任何变化。
这种男人,是她所不了解的,明明背负着搅乱皇朝的恶名,却跟她所见的贪官污吏有所不同。只因喜怒无常,所以在朝中兴风作浪为所欲为吗?她搔搔头发,实在无法理解他的作风。
「那个……东方兄,举个例子吧,这就跟你上青楼,明明点了个姑娘陪酒,结果却被传成在那种地方跟姑娘行、行男女之事,嗯,就是那样吧。」
「我要去青楼,绝不会只有陪酒……」见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扬眉:「阮冬故,妳妒忌了吗?」
「没有。」她照实说:「我对寻欢作乐没什么兴趣,东方兄若喜欢这方面,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跟你抢姑娘的。」
东方非听她答非所问,先是一愕,后来才明白,她根本误会了他的暗示。
突地,他迸出大笑:
「哈哈,很好啊!我还是头一遭尝到自作多情的滋味。」移坐到她的身边,她也不以为意。这个阮冬故当真没有男女之分。他逼近她的脸,平静地挑起她嘴角的饭粒,当着她的面,神色自若送至自己嘴边轻轻含住后,才开口:「冬故,那天晚上妳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视若无睹,但,我跟妳打个赌,妳要再敢跟那男宠独处,他会死无葬身之地。」语气如同神色自然,但他说过的话一向成真,少有收回。
「东方兄,敢问他犯了何罪?」她不觉他的举动有何暧昧,只当他一向如此。
「他没有罪吗?」指腹轻滑过她的颊面,拂过她的嘴角,神色不甚愉快:「他唯一犯的罪,就是不该让妳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她少年入朝,对男女情事可以说根本是一个笨蛋,若有人存心挑逗她,她这个傻姑娘不见得躲得过。
若有机会,他还是要杀了那名男宠。
她搔搔头,笑道:「东方兄,我一开始是真的吓着了,那天晚上,我一进屋里,以为他是一郎哥……他当然不是。一郎哥不爱碰触人,所以他突然从背后抱住我时……」忽地住口,注视着抱住自己身子的双臂。
「就像这样?」那声音似是带丝玩味,又有种听不出来的情感。
「……他是从后面抱住我的。」她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坦白地说。
「都差不多,然后呢?」东方非平静问。
「东方兄,你想重建当时的模样?」
「有何不可?」
「……」她耸肩。「当然可以……真的要依样画葫芦?」
「阮冬故,妳是不是太无所谓了点?我也可以吗?还是,妳对我,多少有点意思了?」他轻柔地问,眉间充满微愠,见她一脸迷惑,他对她真是又恼又恨啊!
明明该视她为玩物,玩弄于股掌问,偏偏人心难测,他的喜怒无常竟然连自己也没有办法揣测到。
「东方兄,这里是马车……好吧。」她摊摊手,总觉得这样被他正面抱着,有点亲昵跟不适。「你是第一个这么抱着我的人,不过,也幸亏东方兄你是正面抱我,从我背后的话……」
东方兄听出她异样的语气,逼问道:
「阮冬故,把那一夜照照实实源源本本地说出来!绝不许有任何遗漏!」
她坦白道:「那晚我一进屋,就被他从后面抱住,我心想正大光明之辈,是不会干这种事的,所以就……」她朝他展颜灿笑,让东方非微怔,接着她手肘往前一推,听见他的闷哼,趁他痛得松开臂膀时,她身形一矮,将他一个大男人摔过肩。
马车虽然不小,但当他整个身子狼狈跌坐在地时,还是撞上了车门,发出一声巨响。外头的青衣立喊:「大人?」
阮冬故强忍笑意,扮了个鬼脸,说道:
「东方兄,就这样了。我不小心摔他过肩,他跌到地板时撞到头,再加上我力道过猛,让他肋骨断了几根,他昏迷一整夜,我只好扛他上床等天亮了。」她很无辜地说道:「我方才已经放轻力道,避免同样的惨事发生。」
锐利的丹凤眸狠狠地瞪着她,一时半刻痛得说不出话来。
「大人?」青衣追问。
「我没事。」东方非咬牙忍痛道。
堂堂一名首辅竟然如此狼狈,即使原凶是她,阮冬故也不禁开怀地大笑出声。
东方非从未尝过如此令人恼羞成怒的经验,偏偏他内心无怒气,反而现下是自他乍闻谣言之后,心情最为放松的时候。
原来啊,原来啊……他在不知不觉中也着了她的道……
「阮冬故,妳可知这样对我,妳会有什么下场吗?」
「东方兄,在马车里的若是内阁首辅,我断然不敢如此冒犯。」她笑意盈盈,许久没有如此开心过。「现在与我同乘的,是我的一日兄长,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何况东方兄真要对付我,我也不怕你在背后偷袭。你要让我五马分尸,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啊。」
东方非闻言,深深地注视她一眼,而后哼笑一声,朝她伸出手来。
她笑颜灿烂,虽然有男孩儿的神采飞扬,却也带点动人的女孩娇气,她笑着让他借力起身,却不料忽然被他用力一拉,撞进他的怀里。
她要抬头,他早一步俯在她耳畔低语:
「阮侍郎,阮冬故,是男非男,是女非女,我原以为我要的是阮侍郎,没有想到……连阮冬故我都舍不下。妳说,我该拿妳怎么办呢?我当妳是敌手,当妳是唯一可以征服的对象,要我将妳纳入东方姓下当个无聊的暖床人,我舍不得啊,真的好舍不得啊--」
第九章
当晚--
及腰的黑色长发小心翼翼地被梳着,薄薄的单衣下难得没有绑住白布,阮冬故年轻俏美的脸庞似在沉思。
凤春边梳着边看铜镜里的人一眼,将始末娓娓道来。
「……几年前,阮东潜出现在阮府里,着实让少爷吓一跳。妳明白的,阮东潜的确曾在阮府里苦读三个月,虽然咱们听说他一路被贬到外地,但少爷已非是官场中人,就算有心帮忙也是无能为力。他一出现,我们以为他弃官潜逃,后来才知道,他被贬为县丞再贬主簿时,曾遇过一名白发青年--」
「是一郎哥。」阮冬故回神,笑道。
「是他没错。阮东潜说这白发青年的主子是少爷的远亲,跟少爷一样有远大的抱负,可惜错过科举,所以,这一次看见阮东潜被迫同流合污,有心买下他的官位,也可以一并保住他的名声。」
「是啊。」阮冬故笑道:「这全是一郎哥的主意。他说,要再晚一个月,阮东潜势必熬不住挣扎,重披朝服回京,错过这一次机会,就再也找不到与我长相神似的官员。凤春,其实一开始我好心虚,从头到尾一郎哥都不准我出面,他以我手下的身分与阮东潜对谈三日,阮东潜才终于放了手,他以为一郎哥的主子必是才智比一郎哥更好的人才,没料到我是一肚子草包呢……」
「我家小姐才不是一肚子草包,妳只是不喜读书而已。」
「是是,我在妳眼里,是最好的小姑娘。」阮冬故取过她的梳子,拉着凤春的手上床。「凤春,凤春,我好想妳呢,打小就只有妳敢抱我,要不是我怕大哥没人照顾,我真想带着妳出走。」她亲昵地抱住如同娘亲的凤春,心满意足地合上眼。
她离家出走多年,身边亲近如一郎哥、怀宁,都是男性,官场也全是男人,就算偶尔上街买个菜、吃个饭,也不敢随意跟姑娘交谈,怕让对方留了心,好久没像现在,可以跟最亲的凤春撒娇亲热。
凤春轻轻搂住怀里的小姑娘,柔声道:
「傻瓜小姐,我早知道妳性子的,打小妳的脾气就这么直,我常想妳要长大了,嫁给谁才好?谁才能容得了妳的性子?阮家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少爷为了百姓弄瞎了双眼,妳比少爷还要硬脾气,人家才笑一郎白发,妳就把一头长发给弄白以示公平,那时我真怕妳长大后,为了替其它人伸张正义而毁了自己的未来……」
阮冬故哈哈笑。「没这么严重……」见凤春含怨瞪着她,她立刻改了口气,带点姑娘家的腔调软软说道:「凤春,妳瞧我现在挺好的,是不?」
「缺了手指还叫好?阮东潜一说出一郎的外貌,少爷就知道买官的是谁了,他当机立断留阮东潜在府里,不让他四处宣扬,也幸亏阮东潜是个好人,没将妳的事外传,同时改了名字,只是他一直以为妳是少爷远亲,不知妳是阮家小姐。」
「一郎哥说过,阮东潜是个好人,也跟大哥一样是个想为百姓做事的人,只是,有些人就算立志当个好官,也不见得能禁得起再三的威胁利诱。」
凤春见她似有感慨,柔声道:
「妳要是这种人,我只会感谢上苍,偏妳不是。」就算哪天有人要逼死她,她也只会认定该走的路.少爷已经瞎了眼,她好怕连小姐都出事。
「凤春,凤春,别这样嘛。明天我亲自送妳出县,多陪妳一天。」她甜笑道。
「然后再赶回来监工?小姐,妳不苦吗?」
阮冬故一脸疑惑:「你为什么这么问呢?凤春,既然是做我想做的事,我怎么会觉得苦呢?每次我完成一件事,想到能让多少人受惠,我就好开心,前两年我常想,皇上能耳目并开,那有多好!若有忠臣在侧,天下盛世指日可待啊。」
凤春听她心里只有政事,眼眶微红,嘴角隐约有骄傲的笑花。
「既然如此,少爷要我跟妳说,应康城阮姓富商会是妳这个户部侍郎背后最大的支持,它日只要妳需要银子打通朝中官员,尽管开口。」
阮冬故沉默了会儿,又笑:「凤春,妳这样一讲,我倒想起来了。今年有人官商勾结,趁着治水工程亟需物料,图谋暴利,后来有商家突然出面经手,朝廷才能以平价购入,是大哥从中周旋的吗?」
凤春微笑:「咱们知道朝中阮侍郎是谁,自然不能让她受阻。这一次,少爷一听东方非路经应康城,特地布了个局,让东方非发现阮卧秋在应康城,由我来确认妳的身分,从此我们之间就不必暗渡陈仓,他也不会怀疑妳的身分了。」
东方非根本早知道她不但不是阮东潜,而且还是女儿身了吧?阮冬故想起下午他附在自己耳边的话,不由得有些迷惑。
「小姐,妳今年二十一了……妳喜欢一郎还是怀宁?」
阮冬故闻言,笑出声。「凤春,我们三人就像兄妹。我一要他们娶,一郎哥虽然够义气卖我个面子转移话题,但怀宁就彻底装睡了。」
「这么过份!」凤春秀脸有些狰狞。「一郎是高攀,怀宁书读得不多,也配不上小姐,还敢嫌弃小姐!」
「哈哈,也许在他们心里,早就明白兄妹之情跟男女情爱的差别吧,何况怀宁书读得不多,却是一个我可以放心把背靠着他的师弟,因为我知道他会舍命保护我。」阮冬故说完,若有所思。
「小姐,别管谁对妳有兄妹情份,重要的是妳心里怎么想?最常放在妳心里的男人呢?」
她搔搔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抱着凤春香香的身子笑道:
「放在我心里的可多了。大哥、一郎哥、怀宁……还有东方非……」
「东方非?妳想着他做什么?」
「这个……因为我得防着他搞花招,自然时时刻刻想着他啊。何况,他虽然是个为所欲为的人,却不是藏头缩尾之辈,最近,我一直在深思一个问题……」注意到凤春目不转睛看着她,她笑道:「连我自己都还没想个透,就让我先别说吧。」
「一郎知道妳在想什么吗?」凤春柔声问。
她摇摇头,笑道:「一郎哥也要忙许多事,这种小事不必烦他。凤春,妳也累了么,先瞇个眼,我睡前再读点书吧。」
「这么晚了……」她的小姐也许不觉得苦,但在她眼里,阮家兄妹简直将一生卖给朝廷了。朝中没有人愿意奉献双耳,就算这对兄妹嘶声力竭地吶喊,又有谁会听见?
阮冬故扮个鬼脸。「一郎哥是严师,他要验收的。」又赖在凤春怀里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起床。走到桌前,拿起凤一郎腾好的孙子兵法,准备苦着脸读。
「小姐。」凤春忽然想起什么,说道:「临行前,少爷私下叮咛我,近年边境有零星战乱,蛮邦新主骁勇善战又好大喜功,如今的皇上重文轻武,未来不出几年必有战争,少爷说妳是文官,本不会受牵连,但户部侍郎是负责军镇费用的,那时妳要还在这个位置上,立即辞官。」
阮冬故闻言,呆呆注视着手里的兵法卷则,不由得暗叹一郎哥的神机妙算。什么时候她才能有一郎哥的先知灼见呢?
「小姐?」
「……我明白了,也听见了,凤春。」她始终不给正面承诺。
从一开始,阮冬故就给他一个「很穷」的清官印象。
真穷啊……
在京师没人提供住宿,所以她租东西穷巷的破屋,现在有官舍,她偏还要住在这种寻常屋子。这个穷字真要成了她的天性吗?清官,可不能算是好官啊。
虽是这么想,东方非却毫不在意地倚坐在粗木窗槛上,在浪涛江声下「欣赏」这间小小的屋景。
这两年来,阮冬故就是听着这江声入睡的吧?她在睡前到底在想什么呢?想着何时才能完成治水工程,想着何时百姓才不受水患之苦?
他唇畔泛起带趣的笑意。明明她的心思太好揣测了,他对她的兴趣仍然不减反增,这实在是他始料未及的。
眼角瞥到对面老回廊里出现一抹熟悉的白影,定睛一看,原来是阮冬故匆匆走过。她一身黄白旧衫,腰间随意束条带子,从远处看来,确实跟个少年没有两样,这时辰她该跟那个凤什么的闲话家常才是,难道她一天十二时辰都不必入睡?
忽然间,她往这儿看来,见他还没入睡,笑容满面地迎着夜风走来。
她精神奕奕,好像永远不会累似的,忙碌的工程没有让她增加丝毫的老态,反而如他预料,就算过了二十,她还是少年脾气,一点也不像盛开的黄花闺女。
是啊,她哪是花儿,根本是路边的小野草嘛,怎么被欺压都会弹立起来,若是男的,他绝对要尽情欺凌她,偏偏她是女的啊……视线缓缓落到她的左手。
「东方兄,睡不着吗?」来到他面前,她笑容满面。
东方非抬眼注视她一会儿,才不徐不缓地说道:
「睡不着倒不至于,不过,我难得离京,自然要好好体会『民情』了。」
「哈哈,东方兄,你要体会民情那是最好不过,皇上是坐在龙椅上的神子,要体会民情也只能让身边的人去做,一郎哥曾提过蜀汉皇帝不知民苦,累得诸葛亮鞠躬尽瘁也无法挽回大局。不如这样吧,东方兄,你若不困,我带你出去走走。」
「这种地方有什么好走的?」
「好走,真的很好走。」她一向积极,主动拉过他的手臂,逼得他不得不翻窗出来。她笑道:「你别看我们这附近穷酸,工人住在另一头的通铺里,每到入夜会有小小市集,我请你吃碗面吧。」
东方非知她的用心,要他真的去「体会民情」。他笑道:「有酒吗?」
「有,不过二更后,谁也不准卖酒。若私下贩售工人,一律罪罚。」
「哦?妳订下的规炬,能服得了人吗?」他颇有兴致地询问。
她走出屋外,才朗笑出声,拉着他往另一头微亮的夜街走去。
「一开始当然服不了,如果不是白天有人上工出事,我也没有想到夜晚的小市集会有这种影响,一郎哥建议由县官发出公文,凡参与治水工程的工人不准饮酒,不过你也知道官僚体制有多陈腐,这里又天高皇帝远的,等公文下来大概也是一个月甚至半年后的事了,所以我一时冲动,一连数天半夜跑去拼酒,谁要有能力喝得跟我一样,隔天还能像我一样精神十足地上工,我愿交出半年薪俸!」
东方非闻言,虽已猜到结果,仍然好奇问道:
「妳自幼千杯下醉?」
「当然不!我只有在怀宁十五岁那一年陪他喝个彻底,那种痛苦我一点也不敢忘。我记得那时被一郎哥训到我这一生再也不想要碰酒,不过自我当官之后,每一天他都逼我喝上一杯,现在虽然我算不上酒鬼,但要灌醉我也不容易……其实,那天我喝到头晕脑胀,眼前跟我拼酒的人是谁我也不知道了,但我很明白我身后有一郎哥跟怀宁,就算我倒下了也不打紧;如果倒下了,也许我就不会那么难受……」她忽然闭眸,笑道:「我心里这么想的时候,就清楚地听见了这江声,这声音真悦耳,每天陪着我入眠,可是,只要一天没有完工,这声音就有可能会成为催魂无常,突然间,我就清醒了。」
「阮冬故,妳是个傻瓜啊。」东方非说道,语气既讥讽又藏着莫名的情绪。
「我是傻瓜吗?没有关系,世上算计的人太多,总要几个傻瓜来平衡的。」语毕,忽然停步,向他深深一作揖。「东方兄,我虽然是个傻瓜,却也不会不明白你看穿了什么,你不当众揭露,冬故在此道谢了。」
她的坦率让他黑眸微亮。那种微微的兴奋感再度盘旋在心上,只有这个阮冬故能勾起他这种的情感,就连任由老秃驴坐大的期间他也没有任何的期待,因为一个人的性子限制了他能作乱的程度,就算将来老国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拉他下台,但阮冬故不一样。
明明他能猜透她的心思,却无法摸透她直率的下一步,她的性子硬如骨,即使她的房舍内没有写着「浩然正气」四个字,但她胸怀磊落,无不可告人之事,让他好心动,心动到就算放弃了现有无聊的权力与官职,他也要跟她斗一斗,享受她带来一波波的惊喜与新鲜。
放弃官位?这个想法在他心底滑过并且微讶,随即听她轻喊:
「东方兄?」
他回神,虽然面不改色,头却还是怦怦直跳着,那种兴奋难以退去,让他彻夜不眠也不会感到任何疲累。
「今我不揭露,不表示未来我不会随心情告发妳,冬故,妳要记得,我可是朝中翻云覆云的东方非,是妳痛恨到手刃也不心软的狗官啊。」
她朗笑了两声。「就算我再痛恨你,也不会无故手刃你,国有国法,如果我无视律法的存在,那跟强盗杀人有什么两样?何况……东方兄,我最近常在想,你到底是不是个恶官呢?你明明没有罪,双手也不曾沾上血迹,只凭喜好做事,迷诱官员贪污搅乱朝纲,同时你也推动了治水工程,一切都是你随心所欲下的产物,如果……」视线从小小的市集移向他,神色带点难掩的迷惘。「如果它日你被斗下来了,那么是谁坐上首辅的位置?」
「绝对不会是正直的官员。」
「是啊,是啊……」她喃喃着:「既然如此,那倒不如让你在朝中继续翻云覆云来得好,是不?」话才说完,忽地被他一把抓住。
她愣了下,扬眉朝他微笑。
「阮冬故!」他厉声大笑。
「东方兄?」她莫名其妙。
东方非内心狂喜,贪婪地注视着她,几乎不愿把视线移开了。他沙哑地说:
「妳可知,在千步廊上第一眼见到妳,我就心跳如鼓,每见妳一次,我就难掩兴奋。直到现在,妳给我的惊喜太多,我几乎要怀疑妳没有让我失望的一天了!」
她讶异,脱口:「你真这么喜欢我?」
「什么?」
「东方兄……你对我一见钟情?」
「……」东方非看着她,然后再重复问:「什么?」他没听清楚。
「你不是说,你一见我就心跳如鼓吗?这是一见钟情吧?」她腼腆地摸摸鼻子。「可惜刚开始我认定你只是个搅乱朝纲的狗官,巴不得押你到午门处斩呢!」
「……」东方非缓缓松手,讶异地说道:「是这样吗……」
「唔,我去买碗面吧,东方兄你看起来很饿了,这里的面料十足,你等等。」
东方非目送她的背影走进夜街,一时寻思难定。
一见钟情?
她的脑子在装什么啊?他东方非是什么人物,虽然对她有兴趣到有点喜欢她的地步,但还不至于被迷得晕头转向。
他一见钟情?哈哈,亏她想得出亏她想得出……
细长带点轻佻的凤眸移到市集里的一角。
这小小的市集说穿了,不过是平民商贩兜成的小夜市,多以卖夜消为主,也只有低阶工人在其中热闹,他见阮冬故还在等面,于是举步走向先前锁住的一角。
小小市集里就属这个角落最特别。别的摊子依附程度不高的工人做买卖,在这个摊位却是一名书生在卖字画。
之前他就注意到了,这名书生打阮冬故一来,就开始作画,像在画她……他走近摊位一看,神色立时凌厉,瞇眼注视那幅摊在破桌上的丹青。
「大、大人……」那书生连忙起身,手足无措地作揖。
东方非随口应了一声,状似不经意地取过桌上的画像打量。
「你在这里贩画为生吗?」
「是,草民入夜之后在此贩画为生。」
「这种小市集是因应工人需求产生,你的画虽好,却不会有人买吧?你白天在做什么?」画,确实好画,好到他从来不知一株野草竟然也能成牡丹。
「草民白天读书,为了求取上京盘缠,所以蒙阮大人照应,夜晚在此作画……」那书生偷偷觑着这名来自京师的高官,他正目不转睛看着画……画有问题吗?
「阮大人如何照应你?」
书生以为东方非是专来视察的官员,连忙道:
「这市集是在阮大人的建议下产生的,白天工人劳动力大又苦闷,城里物价高,没钱找乐子,所以就在此临时搭建了市集,草民原是工人之一,后来、后来……」吞吞吐吐:「草民体力实在不胜负荷,只得白天回去苦读,夜晚才来贩画--」
「好,你这幅画本官买下了。你有火折子吗?」
书生一脸困惑地送上火折子。
丹凤眸再凝望画中人像片刻,深深烙进记忆里,才突地从纸角开始烧起。
「大人!」书生失声叫道:「你做什么?」
「你好大的胆子!」东方非头也没回地说,盯着画中美丽的姑娘逐渐消失在火苗之间。「户部侍郎明明为一男儿身,你将她画成女孩家,你该当何罪?」
「没,我没将……」好好的画啊!他得意的画啊!
「怎么啦?东方兄,你在烧什么?」阮冬故笑着走来,一看书生脸色发白,她瞄了眼地上的灰烬,好奇道:「书生,首辅大人烧了你的画吗?」
「画已卖给大人,大人要烧……小人也不敢阻止。」书生低声说道。
「这个……东方大人向来有个怪癖,愈是喜欢的东西愈要烧。」她将热腾腾的包子塞到他怀里。「书生,你也饿了吧?」
「阮大人,每回都劳你……」他有点羞愧。
阮冬故轻拍他的肩,笑道:「不劳不劳!你的画功好是众所皆知的,对了,东方兄,你付画钱了没?」想也知道他不会带钱出门,她只好看看自己还有没剩钱。
书生连忙摇手。「阮大人,平常蒙你照顾已经够多,大人要多少画都尽管拿去,就算要烧,小人也绝不多言。」他委屈道。
阮冬故搔了搔头,踢来两张矮凳,放下面后拉过东方非,并坐在画摊前。
「书生,你帮东方大人画张像,晚点来我屋子拿钱吧。」
「就凭这画功也想画本官?宫中西洋画师曾想为我画肖像,我还不愿意呢。l
阮冬故不以为然,拍着胸保证道:「书生的画功是连我一郎哥都赞许的,我对他可是有信心得很。」
书生闻言,原本苍白的脸微红,开始坐下磨起墨来。
「阮大人,小人不擅画男子,若是……」
「不会,上回你画怀宁,我就觉得你把他那石头样儿给画下来了。东方兄,吃面吧。」她展笑道,微微靠近东方非,压低声音问:「东方兄,你烧什么画啊?」
不知道是不是夜晚空气十分清凉,竟在她贴近之际,闻到她身上的女孩香气。他瞇眼,微愠又带诈地笑道:
「阮侍郎,本官从来不知妳这么适合扮女装,连一个平民百姓都能将妳看成女儿身,若传回京师妳可知会惹来多少闲言闲语?」
「原来你是为这烧了画啊……其实,这画像可多了……」
「什么意思?」
「书生画了不少画像……都是画我--」她大剌剌笑道:「妹子。」
「妳妹子?」东方非瞪着她。
「是啊,书生擅画女子,我就让他画我的双生妹子,我妹妹跟我生得一模一样,她长年待在家乡,这个……也算是慰藉我思乡之情吧。」她眨眼忍笑道。
东方非闻言,俯近她的耳畔,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冷道:
「阮冬故,妳为了让一个穷酸百姓讨生活,让他画妳……妹子?」
「是啊。」她笑着低语:「东方兄,人要讨生活真的很难啊。」
「几幅?」
「这个……都收在一郎哥房里,我要回头数数。」
这直姑娘简直是不知死活!若有人因此看穿她的性别,她可是犯了欺君死罪!她的义兄是怎么想的?不是才智赛诸葛吗?竟也由得她如此傻干!
就为了一个读书人的肚皮吗?
「那个……阮大人,一郎公子何时跟阮小姐成亲?」书生有些脸红地问。
「耶?呃,再过个两年吧。」瞄到东方非又密切注视她,她低声解释说:「画到上个月,我想不出来法子了,就找个理由……让他画一郎哥跟我……妹子。」
东方非冷笑:「真是个好法子啊,这个月是不是还有个妹子跟妳另一名义兄要画成亲图呢?」
阮冬故知他在讽刺,也不在意地笑:「这样也不错,不过怀宁可能天天瞪着那幅画装睡。东方兄,你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不好吃吗?」
东方非看了那书生一眼,哼笑:「这种贫民食物,本官一向难以入咽。」
「那我吃吧,正好我饿了。」她移过面碗,大口吃着,毫无姑娘家的秀气。
东方非注意到那书生虽在画他,脸庞却微微通红。这个人,是对阮冬故着迷呢,还是对幻想中阮大人的妹子有了好感?
不就是一株野草吗……他扫过她豪爽的英姿,明明举手投足都像个男孩,在画里却是异样地俊俏美丽。他见过的美人何其多,却没有画中女子的精神,炯炯有神的眸永远向前看,这种女子他从未遇过,世上也几乎没有,让他好生心折啊--
一见钟情吗?
「哈哈!」他忽然笑出声。
阮冬故正吸着面条,听见他大笑,瞥他一眼。
「阮侍郎,你可知本官为何入朝为官?」
她摇摇头,忙着吃面。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笑道:
「自幼本官聪颖过人,性喜挑战,所以我应试科举,没想到状元这么容易到手。我要的不是高官爵位留名青史,我要的是能够赢我的人……可惜啊,十几年来除了一个阮卧秋,其它朝官只要我弹弹指,立即掉进欲望的深渊,他要是再当官几年,也就不会让本官这么记挂了,他也会折腰,也会在本官弹指间成为一条狗。」
「他不会!」
「哦?妳这么有把握?」
「我不会,他就不会!我能做到的,他会比我好上几百倍!」一提及自家亲生兄长,她就绝对力挺。
东方非俊脸微露异样。「好,就当这样吧!妳说的对!本官对官场已无兴趣,现在,我只对妳有兴趣,哪天妳若辞官,本官也可以照样辞官与妳纠缠一生!」
她愕然。
他不以为然地说:
「我待在官场,也不过因为那是人间最高处,能有的挑战绝非常人可以应付。这几年,我已经找不出身在官场的理由了,冬故,妳想不想试试?」
「试?」
「成为我的人,在妳被我厌倦前,妳可以尽妳所能地改变我。」
阮冬故听出他的暗示,他是要她成为他的妻子?
他挑眉:「我这人一向喜新厌旧,当妳不再让我感到新鲜时,自然也不会引起我的兴趣,即使我再纳感兴趣的妻妾,妳也照样可以在我府里安稳过下半辈子。」
她闻言,眨了眨眼,忽然哈哈大笑。
「东方兄,如果真有一天咱俩兜在一块,三五年后你要再纳妻妾,我必定乐于送上大礼,然后从此专心做我要做的事情。」顿了顿,见他脸色好像不太好了,她忍笑道:「我有太多的事要做了,东方兄,感情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可我天生就是这样了,就算咱们三五年见不着一次面,我心里虽会想起你,却不会思之欲狂,你说,这算是喜欢吗?」
东方非忽然哼了一声,拉近她,吻上她还在吃面的嘴。
虽然只是轻轻擦过,她也已经呆掉,在旁的书生则倒抽口气。
「妳可以想想。」东方非沉声道:「不过,妳的未来是我的。只有我,才能碰妳的心碰妳的人!再有男宠,就休怪我无情了。」
她轻轻摸上有些发热的唇瓣,心里觉得有点异样。虽然身边都是男人,但这还是头一遭被人这样吻着。
「妳身上有什么东西?」
「什么?」唇间带点他的气息,真是……不知该如何形容,还不算讨厌就是。
「信物。怎么?妳一郎哥没有跟妳提过互订终生,是需要信物的吗?什么东西是妳从小带到大的?」
她直觉拿出腰间香包旁的小坠子。红绳成结,悬吊着小小透明的瓶子,瓶子里装着有些灰白的清水。
东方非接过来凝视半晌,笑道:「这东西也算特别。妳带着这污水做什么?」
「瓶子是西方的玩意,里头的水是某年冬天里的雪。」她微笑。
「雪?」雪水有这么脏吗?
「我装冬雪入瓶,没多久就化成水。有一回,我家总管看见了,就说我像是冬天里的白雪,让周遭的人相形失色了。l
「确实如此。」她太干净了,站在百官里只显突兀。
「不,这世上没有什么相形失色的,不管是谁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一恼之下,就趁着写文章,沾了点墨汁进去。」回忆令她笑得开怀,抬眼对上他。「东方兄,这世上,有你这种人、有我这种人,也有一郎哥和怀宁那样的人,其实大伙都一样的。」
东方非拢缩掌心,将小瓶子收下。熟悉的心跳又加快,以往他只觉得是兴奋难耐,如今就算是要说心动他也毫不怀疑。
「不一样,冬故,冬雪在我眼里再平常也不过,妳染了墨,才教我心折啊。」
她摸摸鼻子,笑道:「这还是头一遭有人对我心折,东方兄,哪日我辞官了,一定考虑你。」
「嗯哼。」东方非对她是势在必得。在感情方面,她还像是纯白的上好宣纸,他算占了先机。他对美貌一向没有很浓的兴趣,就算她一朝美貌褪去,只要她的性子不变,他还是对她充满兴奋的期待,再等她个三、五年也无所谓,她有心官事,他倒想看看她的官能做得多好?
「冬故,我等妳。」他笑:「我等妳,妳三十岁也好,四十岁也好,只要妳一朝如同现在,我就舍不得放下妳……」将她拉近自己,然后锁住她的双眸,平静说道:「近年必有战乱,若在工程未结束内发生,我由不得妳抗议,不是贬职就是罢官不做,绝不能再坐在户部侍郎的位置上。」
不远处--
黑衣劲装的男子紧握剑鞘,像是随时可以出鞘动手。
「怀宁,没事了。这是冬故自己的选择。」凤一郎温声说道。
「他不配。」
「配不配不是由我们来决定的,至少他不会对冬故下杀手。」正因一路尾随,才让凤一郎放了心。连东方非也看出未来局势有变,这表示十之八九战争会成真。
「你早就预料到了?」怀宁始终不服。
「只是猜测。」凤一郎微笑:「前年他冒着让曹泰雪进宫削弱他势力的风险,从国丈与锦衣卫手里救了我;去年他连夜进宫为冬故取来上好金创药;这一年来,若不是有『东方非』三个字当靠山,工程不会如此顺利。他是一个凭喜好作事的男人,若不是极为喜爱冬故的性子,他不会做这些事。」
「兴趣?」怀宁沉默一阵,简洁地说道:「如果有一天他对她的兴趣没了,冬故也已年华老去……」那时他死了,怎么为冬故出头?
凤一郎微微笑道:「不说东方非,你说,那时冬故会怎么做?」
怀宁毫不考虑地说:「挥挥衣袖,转头就走。」
「是啊……」提及她时,凤一郎不自觉放柔声调:「她就这个样儿。在她心里,情爱不是绝对,放掉她,她照样快活过下去。」他很有信心。
明知凤一郎说的精确,他就是不服。「冬故跟着他,没有未来。」
「谁跟着谁,还不知道呢,怀宁,冬故一向是跑在咱们前头的,将来也只会在不知不觉中走在东方非的前头,到头东方非不用尽心机是抓不稳她的。何况,她若嫁入平凡人家,没有人能忍得了有这样的妻子。还是,你愿意?」
怀宁立刻闭口装傻。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向画摊前的师姐兼义妹。
只要她晚睡,他跟凤一郎就不会合上眼,她要身先士卒,他定守护她的背后,直到前年凤一郎遭锦衣卫带走,在她坚持下,他才转分一半的心神保护凤一郎。
风风雨雨一路走来,那样幸福的光景终有一天要结束的,就因为,她是个姑娘,而他跟凤一郎是男子,男女间兄妹之情不能永远在一块。
「凤一郎,如果有一天我走了,请务必火化我的尸身,我不想待在不见天日的阴土里。骨灰你收着,别让她看见。」
「……好。我收着,我会待在离她近一点的地方,让你也能守着她。」
「谢谢。」
「我是你跟冬故的义兄长,还称什么谢呢?」
「我一直想要一个懂得害羞的可爱妹子,而不是力大无穷的师姐当妹妹。」
「……我会保密的。」
第十章
一年半后
「大人……」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太医院。
「嘘,首辅大人正在补眠呢。」太医不敢惊扰,小声说道。
一身官服的俊美男子躺在内侧的屏榻上,摊开的蓝皮书覆在脸上,状似沉睡。
「大人辛苦了,这几个月为了边境战事,着实费心不少啊。」
「这倒是,尤其这两天首辅大人像在彻夜等什么,上了班也是来这里补眠……」实在不太敢说首辅大人是不理政事。
这一年半来,朝中异动不少,先是身兼两职的东方非被卸下尚书之职,虽说是皇上恐他过于操劳,但朝内上下官员心知肚明,国丈与曹泰雪逐受重视,果然不出半年,曹泰雪受封为礼部之首,再加封其它不必实作的官职,几乎与当年东方非受宠的方式如出一辙。
一时间,百官无所依从。朝风转向,要选错了边,下场难料。东方非虽被卸下尚书之权,但首辅职位依旧,对朝中大小事情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曹泰雪只是一介道士,凭着长生术,握紧礼部之权,未来风向变化如何,谁也不敢妄下定论。
半年前战事正式开打,在国丈爷一干人等的力荐下,由年仅二十五岁的程姓武官为统帅,兵部授于兵符,带兵前往燕门关。
那姓程的是国丈的人,东方非也不多加阻拦,令百官无法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东方非若一朝失了权势,那下场必定凄惨无比啊!
「是黄公公吗?」蓝皮书下的人懒洋洋地开口。
「是,是奴才。首辅大人,方才您府里的护卫捎来讯息--」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到东方非翻身坐起,俊脸透着欣喜,一点也不像是快失权的人。
「快把东西呈上来。」
黄公公连忙交上信件,好奇地问:「首辅大人,这几日您一直在等这东西?」
东方非连理也没有理,迅速摊开,随即一怔,立即怒道:
「混蛋东西!她以为她是谁?」撕了信纸,任由纸屑满地。他忖思片刻,起身对太医问道:「老太医,太子的身子近日好点了吗?」
「是下官无能,太子的身子还是老样子。」
「是吗……」东方非睇向黄公公说道:「皇上现在在哪儿?」
黄公公偷瞄地上的纸屑,赶紧答道:「皇上现在正在御书房里。大人,这是……户部侍郎送来的私信吧?」虽被撕裂,但也看出署名阮东潜的丑字。
「哼,你还记得她,真不容易啊!可惜她户部侍郎的官位就到今天为止了。内阁立即拟召撤她的官。」
黄公公与太医面面相觑,见东方非不悦地走出太医院,黄公公立即追出去。
「首辅大人,没有名目……」东方非现在正是需要稳固势力的时候,无缘无故抽掉自己人,难道朝里风向真要改了吗?
「名目?这简单,黄公公你觉得这收贿罪名,影响治水工程如何?由该地县府先拘拿到案,再送往京师,我倒想看看她要怎么做!」
阮冬故简直是令他气得牙痒痒的,又怒又想挖开她脑子看看她在想什么。战事一起,他差人快马加鞭暗示她辞官以避祸,她却视若无睹,好,很好!既然她脑袋是石头做的,那也不要怨他痛下杀手了。
「首辅大人……可……阮侍郎回京了啊。」
东方非顿时停步。「回京?她每年回京日子还没到,怎么突然……是谁召她回来的?」他心思极快,立即猜到了答案。他不去内阁,直接快步走向皇宫御书房。
御书房外,迎面定来一名意气风发的老者。他一见东方非,眉开眼笑上前道:
「东方,此时此刻你应该待在内阁才是,有事求见皇上吗?」
东方非看他一脸小人得志的嘴脸,也不怒目翻脸。他皮笑肉不笑道:
「本官的确有要事求见皇上,不过如今看来,皇上已经不在御书房了。」
「皇上跟曹尚书去研究长生之道了,就算你有事,也只得暂缓啊。」老人得意笑道:「你要有事,尽管跟本国丈提,本国丈要是心情好,就为你在皇上面前说两句好话。」
「那倒也不必劳烦国丈了。」
他转身就要走,却听见那老秃驴大笑道:
「东方非,你也会有今天吗?你首辅之位岌岌可危啊!本国丈的地位已今非昔比,在皇上面前说个两句胜过你十句话。你在朝中势力也不如以往,连个户部侍郎急召回京,你也浑然不知。你自个儿小心吧,如果哪天从首辅之位跌下来,可不是跌到十八层地狱就可以了事的啊。」
东方非停步,缓缓转身,挑眉看他半晌才轻笑:
「多谢国丈爷提醒,本官谨记在心。」
「阮东潜的事你也少管!他欠老夫一条命,你要力保他,就休怪我无情了!」
东方非不理,作揖后正要离去,又听老国丈万分得意道:
「东方非,皇上已亲自下诏,由户部阮侍郎领旨,前往燕门关负责北方战事与京师间的费用报告,君无戏言,如今阮侍郎已出京,赶往战火炽盛之地,你要求皇上收回成命,那万万不可能的!」
东方非闻言,薄薄的俊脸露出狰狞的笑,眼角眉梢透着邪味,走回国丈面前。
「原来本官当真晚了一步吗?国丈爷,您真厉害,短短几年间,竟然能掌握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权势。」锐瞳带着令人胆寒的气势逼近老国丈,直至两人相隔不过一个拳头大小他才停住,柔声笑道:「可惜啊,这已经是你的极限了,我再跟你耗下去,也只是浪费我的光阴而已。阮侍郎上战场,是她求之不得的呢。国丈,别说我没有提醒你,你最大的败笔就是太受皇上宠信了!本官几乎可以预言,战事未歇,你已人头落地了啊……」
老国丈微怔,还不了解他言下之意,就见东方非走回头路,对着黄公公喊道--
「备马!本官要出京一趟。」
「奉内阁首辅之令,请户部阮侍郎留在七里亭一刻钟!」
快骑抄近路赶在阮冬故等人之前,士兵几乎煞不住,怀宁眼捷手快,及时拉住阮冬故的缰绳,才不至于两马相撞。来人是皇城二十二卫里的一名士兵,手里又持着东方非时牙牌……牙牌是不能随意托给人的啊!阮冬故立即跳下马,问道:
「首辅大人有何吩咐?」
「小人不知。大人吩咐必要在七里亭前拦下阮侍郎。」
凤一郎跟着下了马,上前说道:
「辛苦你了。」转而向阮冬故低语:「必是东方非有事找妳,匆忙之中备不齐公文,便以牙牌为证,代表他的身分。」
「他找我啊……」阮冬故暗自心虚,推着凤一郎进亭,对着后头吆喝:「全进来吧!一郎哥,你挨不得久晒的,你要留在京师租屋等我,我才能安心上战场。」
「谁说妳要上战场?妳只是尽户部侍郎的职责,往返燕门关与京师之间,负责平衡战事开支而已。」凤一郎平静提醒:「妳是文官,不是军队将军。」
「是是。」她随口应道。「我明白的。」
快达一刻钟时,远方尘上飞扬,看起来不止一人策马而来,再等一会儿,黄沙滚滚中竟有上百骑人影,她愣了愣,忍不住大笑出声。
「一郎哥,果然是东方非啊,无论何时何地,排场总是这么大!」
马匹未稳住,她就出亭走向为首的白鬃骏马旁,主动伸出左臂。马上的东方非看她一眼,藉她之力下了马。
「首辅大人,好久不见了。」她笑道。
「是很久不见,久到本官几乎以为妳死在外地了。」东方非道,凝视着她二十三岁的如花美颜。她长发迎风,五官较之去年更显美艳,唯一不变的依旧是她一身溢满的活力。「阮侍郎,本官去信要妳辞官,妳回了什么妳记得吗?」
她眨眨眼,想起好像真有此事,信寄出之后,就收到京师急召,早知如此,她就不写信,直接说了。
她拱手作揖,笑道,「大人美意,下官心领了。如果将来太平盛世,用不着东潜了,我愿试着与大人……咳,及时行乐。」说起来还有点脸热。
细密如丝的视线停在她脸上,东方非随意扫过她身后的凤一郎跟怀宁……他瞇眼,看见那一夜砍断她尾指程七等人一块同行。她把他们也登进军册了吗?
好啊,她在为他们找出路,却不为她自己预留后路吗?
「黄公公,赐酒。」他目光又落她脸上,看她吃了一惊,他狡狯笑道:「妳以为我想尽办法要将妳留下吗?这回妳猜错了,本官特意来送行,祝妳一路顺风。」
她闻言开怀不已,连忙再作揖。「多谢大人,我就知道你是明白我的!」
一名太监跪着高举银盘,黄公公立时上前斟酒。银盘上只有一杯酒,阮冬故迟疑一会儿,看向东方非似笑非笑的神态。
他拿起那唯一一杯酒,笑道:「冬故,妳临行前可有什么话要说?」
「东方兄,我临时被召回京,治水工程还没有完工……若有可能,我要力荐孙子孝入户部,安插他职位,完成我来不及做完的工作!」
「好,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
她双眸迸亮,心头大喜,抱拳感激道:「多谢东方兄!」
「妳可知妳如今落得这般田地,是谁陷害的?」
她一愣,立即明白他是指老国丈陷害她。她失笑:
「东方兄,你在说笑了。这本是我的职责,我要离开了,谁来做?我必须要做,一定要做的!」
「好!妳果然没有变,我这一日兄长敬妳一杯,祝妳一路顺风!」他举杯。
阮冬故本以为他要将唯一的酒杯交给她,于是豪爽地伸出手去接,不料他一口饮尽。她才微讶,就被他一把拉进怀里,俯下的俊脸令她心神微跳,同时明白他要做什么,迟疑一会儿,没有使力推开他,任他吻上她的唇喂酒。
这种吻,跟一年半前那种轻轻碰触她嘴的感觉完全不同,美酒如细泉滑落嘴角,直到他放开她后,她还在回想方才到底喝到了没有……
她抹干嘴角,唇舌有些发疼发热。
「冬故,老实说,我这些年对官场确实腻了,若是往日的东方非,即使战争起弄得民不聊生,我也不介意。」利眼终始停在她脸庞上,他道:「好,既然妳拒绝在此时与我辞宫,那么我就在京师等妳吧。」
「东方兄……」她轻笑:「好啊!我要能平安归来,盛世指日可待时,我愿与你共辞官另谋生活,如你信里所写那样……你也一定要保重。」
「妳担心我?」他扬眉,哈哈大笑:「如果我真能被那老秃驴拉下来,今天我就不会送行连累妳!妳以为为何众目睽睽下,我要在妳身上烙上东方非的印记?」
「唔……印记……」阮冬故摸了摸嘴巴。这也叫印记?
他阴狠地瞪她一眼,拉下她的手。「本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妳在我的保护之下……妳以为我又在害妳?明明正在失势的东方首辅,却故意公开纳妳为自己人,将来妳也必成箭靶,我害惨妳了,是不?」
她闻言,正色道:
「东方兄,无论如何,在治水工程上我始终欠你一份情,改日你要有难,只要不与国事相抵,不违背正理,即使我在千里之外,也会想尽办法助你!」
东方非听她信誓旦旦,明白她的承诺如同他一样的真实。他只是哼笑一声,将她的誓言轻轻藏到心里,神色自若道:
「妳放心吧。老秃驴短视近利,他的风光了不起再维持个两年,将来妳就会知道,我只要放了心思下去,谁还能是我对手呢?」
她皱眉,压低声音:「东方兄,你可别再搅乱朝纲。内忧外患齐来,纵有良相圣皇,也会耗尽皇朝元气。」她真怕他的喜怒无常害死人。
东方非笑了一声,不答反道:
「我还必须赶回宫城里。与曹泰雪相较,如今的东方非不过是皇上眼前一个普通首辅而已。」忽然执住她的左手,指腹轻抚过她缺角的掌尾。「阮侍郎,本官若要妳谨守户部职责,妳必不肯承诺,好吧,妳要哪日亲上战场,必须答允本官,无论如何,不准死。」
她理所当然地笑道:「这是当然,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妳要做的事里可有东方非?」
「东方兄,有你。」她承诺。
他神色并无依依不舍,缓缓松开手。
阮冬故朝他抱拳告辞后,回头正要准备吆喝众人上马,忽觉自己带来的人,个个眼神古怪又震惊地看着她。
被喂酒时众目睽睽……她后知后觉,薄晕窜上颊面。即使她再不解风情,也知道方才东方非的举动,真是在她身上烙上印了。
印记啊……虽然回头吃个饭,那样的触感就消失了,但回忆还在。
「大人,上马吧。」凤一郎适时出面道。
她笑了笑,立即将儿女情长抛诸脑后,爽快地翻身上马,喝道:
「快上马,走人了啦!」轻踢马腹,在东方非的目送下,迅速消失在官道上。
东方非注视良久,而后一挥手,上百士骑先行回京。他徐步走向自己的骏马,黄公公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
「黄公公,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大人,也都看见了。」这个,他到底是要保密还是四处宣扬?首辅在朝为官十多年,竟然今天才发现他是龙阳癖啊。
「哈哈,本官说的不是这个,你听见刚才本官提到想辞官不干了?」
「是,奴才听见了,可要辞官……现在的国丈爷不会放过大人的。」
「这倒是。如果他肯忍,等我辞官后再在朝中蛮干,他绝对会有个好下场,现下可好,阮侍郎去了燕门关,朝中若无人平衡,这场战争有得打了。黄公公,你也该选边站了。」
黄公公连忙跪下。「奴才自然是站在首辅大人这边的。」
东方非转过身,带着兴味注视着矮人一截的太监。
「本官要的不是墙头草。黄公公,你今天投靠本官,明日到国丈爷那里,就算平安苟活了两三年又如何?到死都还是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你自己考虑看看吧,你投向了国丈爷那里,你头顶上永远有个李公公……」声音转为低滑,诱声道:「你,难道一点也不想取代李公公吗?」
黄公公闻言一颤,吞吞吐吐:「奴才、奴才哪有这本事……哪有这本事……」
「同样都是当个狗奴才,你是要当个主掌内宫太监之首的奴才,还是永远听人命令的小太监?」
东方非才上了马,就如他预料的,黄公公扑跪了过来,磕头喊道:
「首辅大人,奴才愿为大人效劳,愿为大人作牛作马!求大人提拔!」
「黄公公,这么快你就想好了?要想清楚哪,若你投靠我,改日要成为墙头草,你的下场会比国丈爷还惨。」贪名夺利是人之常情,从中撩拨几次,再硬的身骨也会五体投地。唯有那个阮冬故啊……
战事一起,他在短笺上写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与君秉烛游」,以此暗示他愿与她共进退,此时辞官及时行乐去,她却装傻回了一篇「正气歌」。
好,她的心里绝不是没有东方非三个字,只是国事更胜他一分,这更加撩动他的心意,要她在战事之后,心里眼里只有他!这是他辞官之后的挑战,想来就兴奋难抑,心口跳动不已。
他几乎等不及了!
一见钟情……哈哈,她说得对。他一见钟情的,正是她当日那样不折腰的少年脾气啊!
一到燕门关,情况就有点不对。
阮冬故一提出户部侍郎的身分,出示证明后,立刻被请进统帅主屋里。
「大人!」几名副将、参将一出现就作揖。
阮冬故连忙回礼,正要开口,身边的凤一郎忽地抓住她的手臂。
她回头看他脸色好凝重,心知不对劲。「一郎哥?」
凤一郎几度张口欲言,看了面无表情的怀宁一眼,终究还是放手,苦笑:「大人,我说过,小事我来,大事妳作主,现在时候终于到了。」他微叹,不必对方言明,他就知道有事发生了。「恐怕咱们来迟一步,程将军出事了吧。」
天的边际橘光流动,空气里弥漫着略湿的泥土气味,会出现这种天色,多半表示接下来会有几天的大雨。
「看起来真像战火啊……」内阁几名群辅站在窗前,忧心忡忡,交头接耳。
东方非头也没抬,瞇眼注视着呈上来的公文。
又是她的义兄代笔,哼,也对,如果她有这个精确的头脑计算军队开支,也就不会只做一个三品侍郎了。
「大人!」黄公公在外头叫着。
「进来吧。」东方非嘴角微扬,随口问:「皇上精神还是一样的好吗?」
「是,皇上这几个天精神特好,可……可没要召见人,只有礼部尚书陪在身边。」有时候真怀疑他是不是选错了边,皇上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首辅大人了。
「是吗?」俊脸流露诡诈,见黄公公还在,又问:「还有事?」
「是。方才八百里军报已送进宫里,奴才正好听见,便来禀告大人,燕门关一役战胜,两军暂时休兵。」
「那是件好事,不是吗?」
「是啊,可不知为何,国丈爷一听这消息,脸色一变。」
「哦?你把话一句一字不漏地说给本官听。」程将军是国丈亲信,照说老秃驴该邀功的。何况国丈现在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会有什么大事让他脸色遽变?
「奏报上写着,燕门关一役程将军力挫番邦勇士,在城门之上仅以一记飞箭当场射穿番邦主军军旗,大振士气,所以当地百姓替程将军取了个封号。」
「封号?」东方非隐隐觉得有异。姓程的他看过,充其量是个武官,却不是一个力道大无穷的男人……他怒叫不妙。
「封号是断指将军……」黄公公话还没有说完,桌上的公文全随着东方非猛然起身而洒落一地。
群辅面带错愕地瞪着他。
「大人?」
「继续说。」东方非深吸口气。
黄公公小心说道:「有人看见程将军射箭时,没有左手的小拇指,巨弓一开始抓不稳,是程将军身后的护卫代他握弓……然后……然后……」
「然后,有个白发老头站在她身边,教她射主旗?」
「大人你怎么知道?」
想也知道!是谁断了指头?是谁身边会有文武家臣?该死的阮冬故,竟然跑去冒充边关将军,买官也就罢了,无故冒充将军……等等,她不会无故干这种蠢事,只有一个可能--
「难道正主死了?」东方非握紧拳头,暗骂她的正直,别人不敢担起的责任她偏要抢着做……果然如他预料,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老秃驴也早猜到是她冒名顶位了吧?这可要好好思量一阵了--
「冬故,冬故?」
趴在桌边熟睡的阮冬故被摇醒,她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
「早,一郎哥。」
「错,不是早上,妳才瞇了一个时辰而已,妳上床睡吧。」
她用力抹了抹脸,立即精神起来,笑道:「我不困。」
「不困?」凤一郎失笑:「那也好。咱们来谈谈事。」
「好啊。怀宁呢?」
「他说他要多吃几碗饭。」
「怀宁最近胃口真好……」她微笑,柔声道:「他在赶什么啊,我已经不是当年十几岁的少女,不会再冲动行事,也绝不会赔上我兄弟的命。」
「妳果然早就听到了。」
「哼,怀宁老爱把师父的话当圣旨,其实师父懂的不过是旁门左道,咱们三人一定可以活得很老的。」
「只有咱们三人,没有东方非吗?」
她摸摸鼻子,不好意思笑道:「有没有,都无损咱们兄妹情谊。一郎哥,我们一来燕门关,就碰到程将军的死讯,为免军心涣散,我暂时冒充还可以,拖久了我怕会害到大家。」明明已私下派快骑进京密报,为何还没有下落?
她一穿盔甲,谁也看不出她不是程将军,她是可以冒充一阵,但总觉得……
「一郎哥,真正厉害的人还是你啊,如果没有你的计策,断然不会打得他们节节败退。」
凤一郎看她充满崇敬之情,不由得微笑:
「冬故,我不适合当官,也不适合当将领。以前我曾跟妳提过,小事我来,大事由妳作主,妳记不记得当日妳决定冒充阮东潜时,我没左右过妳的意见?」
她点头,道:「是没有。」
「妳决意冒充程将军,不让外族发觉阵前失将,我可曾说过一句话?」
她摇头,讶道:「一郎哥,你的确没有说过半句支持或反对的话。」
「是啊,小事我来,大事由妳作主。朝里的勾心斗角我来,背负上千上万人命的大事妳决定,这就是妳跟我之间的差别。」见她美眸直盯着自己,凤一郎不以为意地说道:「冬故,天生才智又如何?我虽有才智,可惜性温,只适合纸上谈兵,没法像妳一样,能在片刻之间果决下达军令,每一条军令都有可能牺牲上百性命,我做不到。冬故,妳以为身为一名官员,最需要的是什么?」
「一郎哥……」
「当官是不是聪明不重要,有适人之能,随才器使,这才厉害,尤其,冬故,妳一见人有才,可曾妒忌过?可曾压迫过?可曾陷害过?」
「不,我怎么会呢?我巴不得推荐他们入朝……」瞧见一郎哥骄傲地微笑,她一时哑口,轻笑:「一郎哥,阮冬故这一生能遇见你跟怀宁,真是太好了。」
话才刚落,就听见战鼓连连,她立即起身,叫道:
「是夜袭!怀宁、程七,准备出战了!」她动作极快,在诸位副将奔至中庭前,她已经发号师令,一切安排就绪。
正要离去时,忽然有兵来报:
「大人,大人!京师派人来了!」
她闻言,惊喜万分。「来了吗?好,晚点再说,我先出战。」匆匆离开中庭。
凤一郎不发一语,免得她分心。漫天火光,城门之外金鼓雷鸣,激战之下必有死伤,这一次又会死多少人?他不再细想,转身对那士兵道:「京师派谁来了,你先带我过去瞧瞧。」
希望是个有才能的人,要不,能广纳诤言的人也行,最低要求是一个能真正看清局面的武将军!老天保佑,千万别再来朝里你争我夺互谋利益下的恶官啊!
第十一章
一年后
冷冷清清的府邸里带着几分衰败腐臭的气息,官员虽然穿梭其中,清点家产,却没有往昔同僚间的热络。
「首辅大人!」负责抄家的官员,见大门停下一辆眼熟马车,立刻奔出迎接。
马车里是当今皇上极为信赖的当红首辅。他一身锦衣,腰间束了镶玉的腰带,腰间绶环下系了个小小的瓶子,看起来十分气派。他随意挥了挥折扇,道:
「本官今日休假,用不着行官礼。国丈呢?」
「谨遵大人吩咐,抄家时,国丈爷不准离开府邸。」
「你做得很好。」东方非缓步走进主厅。入目所及之处,全是清查过的贵重物品,角落里凄凄哭声不止,他随意一瞥,瞧见是国丈十几口的家眷--
「东方非!」
丹凤眸一挑,东方非兴味十足地走上前。
他有趣地扫过被五花大绑的国丈爷,懒洋洋地笑道:「老国丈,你刚自刑部押解出来,亲自看你的家破人亡吗?」
「东方非!终有一天也会轮到你的!你凡事做绝,没有好下场的!」
「做绝?不,我要做绝,老国丈,你今天就不会只落得一个抄家入刑部公事公办的下场。」东方非含笑,俯身逼近一夜老态的国丈。「我啊,一开始就跟你提过,短视近利是你最大的败笔,你以为成为先皇跟前的红人,就能一生高枕无忧了吗?你用错方法了啊,你忘记先皇已经老了吗?」
「东方非!」国丈咬牙切齿:「你到底从何时开始计划的?明明是体弱多病的太子……」
漂亮俊眉扬起,他笑:「老国丈,现在已经是新皇登基,从此以后你得唤他一声皇上,当然,那是说如果你还有未来的话。」耸了耸肩:「今儿个,我是来拜别老国丈的,咱们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东方非,你可知现在边境战火四起,先皇驾崩无疑影响军心,自年前捷报之后,一连吃了几次败仗,你不以大局为主,难道你也忘了燕门关还有阮东潜吗?」
一提到阮冬故,东方非的眸瞳顿时抹过难掩的情绪。薄唇一抿,冷笑:
「阮侍郎就算是本官的人,本官也不必用尽心思保她。更何况,你何时看过本官大局为重过了?」他附在国丈的耳畔低语:「你要是没招惹到我,你怎么作威作福我都不理,错就错在你不该阻碍本官。老国丈,我本以为这场战役会是我人生里最值得期待的时刻,哼,没想到不过尔尔。」语毕,他大笑一声,转身要离去。
主厅内的官员们立即放下清查的工作,纷纷躬身作揖。
「东方非,既然从头到尾你不把老夫当敌手,那么老夫到底阻碍你什么了?」
东方非停步,回头再看处境凄惨无比的老国丈。
「当年本官另谋挑战,有意辞官了,偏偏你仗着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举荐自己人。自己人也就罢了,却是一个无能之辈,让一个满脑子只有老百姓的户部侍郎迟迟不肯辞官,这教本官怎么拖她走?」薄唇形成讥讽的笑弧,瞧见国丈爷错愕悔恨的老脸,他内心也不觉快活,冷声道:「这一切全是你自找的啊!」
「东方非,你这个搅乱朝纲的祸害!就算曹尚书来不及为先皇谋求长生道,也断然不会害死先皇,分明是你与太子合谋--你迟早有报应的!为了你自身利益,竟然害死先皇,你在此时此刻动摇社稷根本,后世必会咒骂东方非!遗臭万年!」
东方非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地朗声说道:
「腐败的木头本来就该丢掉,本官是宁愿重盖一间屋子,也不要烂梁在里头压死有心要做事的人。老国丈,从头到尾都是你跟曹泰雪提供方士之术,一切药引全经自你们,本官的双手可是连碰也没有碰过的啊--」他大笑地走出国丈府邸,瞧见黄公公在门外候着,笑问:「黄公公,怎么了?是来见国丈最后一面?」
「不不不,奴才不是来见国丈爷的。奴才是奉皇上之命,来找首辅大人。」
「今天不说了请假吗?」
「可是……」
「算了,我下午回去吧。」东方非进轿吩咐:「青衣,到街上的饭铺子。」
青衣应了一声,吩咐轿夫起轿。
「首辅大人,您要用午膳,何必上小铺子呢?奴才为你安排……」黄公公小跑步追着轿子。
「我说,黄公公,你的地位已今非昔比,别怪本官没提醒你,你要依着往日卑微的态度,迟早会有人取代你。」东方非心不在焉地说。
「是是,多谢首辅大人提醒……」
长西街很快就到了,饭铺就在眼前。黄公公怎么看也不觉得这间小铺子有什么好,堂堂一名首辅在此用饭简直是委屈了。
他瞧见东方非出轿,连忙上前扶持,东方非拂袖避开,说道:
「你回去吧,今天本官只想不受打扰地用顿饭。」
明明铺子喧吵不断,也能不受打扰?黄公公一头雾水,忽然听见青衣说道:
「大人,今天还是讲燕门关的战事。」
「是吗?这些人倒是讲不腻听不厌……」眼角瞥到黄公公茫然,东方非笑道:「怎么?你在想,平常本官得到的消息快速又精确,何必来这种地方听这些胡吹臭盖的事,是不?」
「奴才不敢。」
「黄公公,你瞧,他们说得多眉飞色舞。朝堂的勾心斗角,他们永远也不会懂,只要新皇登基有番作为,让他们有信心战事一定打赢,谁还会去理先皇是否死得不明不白?」语毕,在青衣的随护下,走进饭铺。
「公子,您又来啦?今天讲断指程将军力大无穷,一箭射穿了外族将军左右副将,还一鼓作气烧光十万粮草……」
黄公公不小心听到几句,一时呆住。他不记得传回来的捷报有这么一段啊,自国丈派亲信王丞前去战场后,就少有捷报,直到新皇登基,第一大事就是下诏京军为后援,结束战乱,这些百姓在胡扯,首辅大人也听得津津有味……真是奇怪。
「唉,虽在边关开战,还不至于影响京师,可是有战争总是让人心难安,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停止战事啊?」饭铺有人随口叹道。
「很快了,有我在朝里坐阵,她不想回来也难。」东方非信心满满,嘴角勾笑:「很快这间饭铺又会有个小子来抢饭吃了。」
燕门关--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不照一郎哥布的局走?怀宁呢?程七他们呢?我的人呢?」阮冬故一见局势不对,迅速奔下长阶。
凤一郎脸色发白追着下来。
「关城门!快关!」拥进的败兵仅有数百,其中以当年国丈亲派的王将军为首,狼狈地退回门内。
巨大的城门缓缓关上,敌军紧追不舍,与来不及逃进门的兵队厮杀,隆隆巨响里,阮冬故直接跃下数层阶梯,奔到王将军面前,大喊道:
「你做什么你?自己人还没进来啊!」
「阮东潜你这个混蛋!你献的好计策,这一次,本将军非将你就地法办不可!看看你做的好事,让军队将士惨死在你手里……就算有东方非保你都不成了!」王将军回头大喊:「快关!」
阮冬故闻言傻眼,而后咬牙切齿,一鼓作气将他拎得双脚离地。
「大人!」凤一郎连忙从她身后要拉住她的双臂,她的力道却惊人得可怕。
「王丞,你还是个将军吗?你要除掉我尽管来!为什么要牺牲自己人的性命?你好大喜功,我给你功劳,你不是专才,凤一郎可以辅佐你啊!」她受够了,京师派来的人,跟其它抢功的朝官没有什么不同!她可以退回文官的位置,将已有经验的怀宁跟程七归纳军队里,一郎哥能成为他的左右手,只要他肯听只要他肯听啊!
战事会拖延至今,到底是谁害的?一连吃了败仗,死了多少人啊!这一次,明明他答应依着一郎哥的奇袭之计,声东击西,一鼓作气再灭敌人的十万粮草,尽快结束战役。结果呢?结果呢?
他搞他的把戏,狼狈逃回来就算了,还要借机算计害死她的人!
这些年她到底在做什么啊!要是一开始,就杀了这个人,就杀了这个人--
「冬故!」凤一郎大喝道:「妳要掐死他了!就算他死,怀宁也回不来了!」
阮冬故闻言,怒吼一声,其声淹没在隆隆巨响里,她双目通红,猛然松手,任得王丞跌下地。她终究被自幼的观念紧紧束缚,无法私自地杀人!
「冬故!」凤一郎从她身后抱住她,怕她有意外之举。
她咬牙,厉眸瞪得王丞好心虚,她又看向即将关上的城门,外头黄土飞扬,还有她的兄弟在作垂死挣扎,城门一关,纵然他们有心想活,也是死路一条了。
突然之间,她利落地挣脱凤一郎,翻身上马。
「冬故,不要!」
阮冬故回头轻笑道:「一郎哥,幸亏当年咱们三人结义,你没允了同年同月同日死,明年你要记得,在我跟怀宁的坟上送饭来,别上香,我讨厌那味道。」
「城门一旦合上,不可能再为外头的将士打开。」他哑声道。
「我知道。谁要开了,我也不允。」
凤一郎拳头紧握,沉声说道:「妳忘了妳还有个东方非吗?」
「哈哈,一郎哥,你跟怀宁都是孤儿,将来你响应康府里,我陪怀宁,你们谁也不寂寞了。」她想了下,潇洒地笑道:「东方非啊,将来你要见到他,告诉他,我欠他一个承诺,如果他不介意,再等我个十八年吧。」
「这里的人,还需要妳,怀宁不会怪妳的!」
她心意已定。「一郎哥,我阮冬故一生最骄傲的,就是有阮卧秋这样的大哥;最感谢的就是我有你跟怀宁,你们陪着我走过这场风雨。现在,轮到我来陪怀宁走最后一程了。」
「等一下,我跟妳走!」凤一郎要抓住她已是不及。她快马一鞭,硬是在败兵之中挤出一条小道,趁着城门关上的剎那,侧身策马出去。
凤一郎毕竟是文人身躯,即使极力逆挤人群,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这扇分隔生死的巨门紧紧关上。
一出城门,黄烟狂沙几乎掩去她的视线,地上尸山血海,全是自家战士,她咬牙,军兵交战本有死伤,但无故枉死,她心痛如绞。
在旗号交杂、枪刀混闹之中,她瞧见被王丞遗弃的弟兄约莫上百,正在垂死挣扎,被逼到城门之下,不得前进,退后无门,必死无疑。
她弯身抢过敌枪,一踢马腹,直逼她的亲信。她是个傻瓜,是个傻瓜!不管她怎么拼了命,终究还是要牺牲她的亲信!
不知何时,跨下马死于乱枪之中,她顺势滚落地面,吃痛地挨了几刀。她也不遑多让,挥枪相向。
「冬故!」怀宁见到一名平民服饰的少年在乱阵中厮杀,已有错愕,一见那人是谁,他简直傻眼,疾步冲杀上前护她,与程七带领的几人,急速退后。
「妳疯了妳吗?」怀宁难以掩饰震惊。
阮冬故见他一身重伤,血流如注,她不但没有愁容满面,反而哈哈大笑:
「怀宁,咱们今天算是同命了!」
「妳疯子妳!」他咬牙切齿,满口鲜血。
她仰头大笑,随即正色说道:
「我跟你兄妹之情,就算是死在这里,我也心甘情愿,我带程七他们出来闯,不是要他们莫名死在朝官的勾心斗角之下,是要他们凭真本事往上爬。程七,这一次算我对不起你们了,等下了阎王殿,我再赔罪吧。」
程七脸色苍白,即使在厮杀中也不禁呆了一下。他跟的人,是个女的,搞了半天,他是为一个女人死的啊……
「糟了!下头见吧!」阮冬故终究放不下城门后头百姓的性命,她身无盔甲,脚速极快地奔向城门,大喝一声,阻止极力冲撞大门的巨树。
她用尽全力一压,数十人抬起的巨树,剎那被她一人抱起,横打向敌军之中。
怀宁跟程七见她毫无防备,同时奔前护住她的前后。
「好像死了,也不会很可怕嘛。」程七失笑。下头见?说得这么容易,好像一眨眼,大伙再来聚一块喝酒吃饭。多亏有她,之前还觉得自己死得真不值得,像头丧家犬,现在勇气可是百倍了。
她的力大无穷,在敌我军队之间泛起阵阵涟漪,好像有人在喊着她是断指程将军,她听不真切,只一味向前冲。她的知觉没了,听觉也没了,身边到底还剩下多少人她也不清楚。她太习惯往前冲,每回善后的不是一郎哥就是怀宁,这一次,只留下一郎哥,他会怨她,她知道;而东方非……
真是有一点点的遗憾啊,真的有点遗憾她的未来不会有他了。虽然她不是十分明白男女情爱,但也感觉得出东方非在她心里的定位,绝不像一郎哥跟怀宁一样。那日在七里亭,她有机会拒绝他的喂酒,却任他在众目之下碰触她的唇……
真是可惜了。她好像还有许多事没有去体验过呢。
长刀滑过她的颈边,她不躲,她张嘴大喝,只知自己发出声音却听不见,巨树被她扫进敌军之间。
好像有人在她耳边喊了什么,她还是没听见,接着她整个人被怀宁拉进他怀里,她一怔,察觉他的身子猛震一下,她低头缓缓看着他胸口的箭血。视线突地被他肩头后的动作吸引,前后不到眨眼工夫,她迅速翻身挡到他的身后。
「阮冬故!」怀宁手脚已无她的灵活,不及护住她,就见长箭破空而来,先穿过她的身躯,他必须卯上最后一口气才能稳住两人被震退的身躯。
「怀宁,一人一箭,算公平了。我跟一郎哥说过,咱们师父学的是旁门左道,我迟早破他的局!没道理你要为我死的,我这条命也是你的啊。」她哈哈笑道,笑声沙哑略嫌无力,但仍是十分有精神地注视前方。「谢谢你了,怀宁,陪我走了这么长的路。」
突地惊醒。
东方非翻身而起。
「大人?」门外青衣一听动静,轻喊。
「没事,你下去吧,我只是作了个恶梦,加上听见有样东西掉了……」什么梦他记不清楚,只是突然空虚起来。
窗外的月辉衬着室内满地银光,他随意瞥见挂着长衫的屏风下有碎片……不对!他立即下床,瞧见当日阮冬故给他的信物已裂成碎片,里头雪水泼洒一地。
莫名地,他心漏了一拍。
他不信鬼神,也不信预兆。自新皇登基后,朝中势力他一把抓,力荐有经验的亲信为帅,立即调齐京军赴战场,换下王丞那混帐,非要一鼓作气压下外患不可。
她应该不会出事才对。
他心神始终难定,穿上长袍,一开门,见青衣还在外头等着。他有趣地笑道:「青衣,你用不着睡的吗?」
「大人不睡,青衣不睡。」
「你真忠心啊……你几岁跟着我的?」
「十二。」
「十二?这么久了?原来,我当官当到老了吗?」
「大人一点也不老,跟初入朝堂时一模一样。」青衣实话实说。入朝为官,大多外表远老于实岁,偏他家大人把官场当游戏玩,即使三十多岁,依旧俊美如昔。
东方非大笑两声,反身走回房,一时难以入眠,索性取出当年的画像。
当年阮冬故要画摊的书生替他画一幅人像图,不料书生将阮冬故一块画上,只见一幅画里,他俩喁喁私语,态度无比亲热。
他视线落在画中那个神色洒脱、眉目带着爽朗的少年,那书生画得真是入木三分,让他怀疑,在这世上还有多少人对她起了异样的心情?
「青衣?」
「小人在。」门外的青衣应道。
「本官做事,一向没有迟过一步,这一次也不会。」
「是,大人做事从不出错。」即使不知东方非在指什么,青衣仍然照实答着。
「是啊,现在我就等着她班师回朝后,一同辞官,将来可有得玩了。」他笑道,每每思及此,心里就是兴奋难抑,充满期待啊。
有时候还真有错觉,她耿直的性子不变,他就不会失去对她的兴趣直到老死。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尽黑的天色。
他兴奋中带有轻微不安,这在他的官场生涯里几乎不曾有过。
「哼,不安定的因素全在她身上。」他有些不悦,首次难料一个人的动向。
「大人……若要辞官,只怕皇上不放人。」青衣委婉陈述。
「他不放人我就走不了吗?」他压根不放在心上。
青衣迟疑一会儿,又道:「大人极受皇上倚重,如果让他知道阮大人在大人心里的重要性,恐怕会以阮大人为要挟……」
「阮冬故对本官能有多重要性?」东方非失笑一阵,忽然敛目沉思,俊脸微些不可思议,彷佛察觉她在他心里的重要性。
青衣见状,也不多作打扰,安静关上房门。
「阮冬故,在这世上若没有妳……岂止是遗憾两个字啊……」凤眸若有所思地看向逐渐发白的天际。
此刻在燕门关的天空下,她必定一心一意向她那个义兄求教克敌致胜之法吧。
半年后
京师第一场大雪前,战事结束。
战士回朝所经之处,百姓沿道欢呼。来至正阳门,由数名高官迎有功将士入城,随侍太监一一宣读将士之名,同时接过外族签属约定,未来一个月里尚有皇上亲临午门城楼举行献俘礼等一连串仪式,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但百官笑逐颜开。
「首辅大人?」高官轻唤东方非,全部官员就等他动作,好进官城。
东方非连头也没回,注视着军队末端的某个人,漫不经心地说道:
「依本官的身分,也需要迎三军将士入官吗?」
文官们面面相觑。是内阁首辅主动请求出城迎将士入官城的……如今又喜怒无常,实在令他们手足无措。
「首辅大人……」黄公公细声提醒:「无论如何,皇上吩咐,如果首辅身子不适,可先回内阁,但晚上的庆功宴,请一定要出席。」
「身子不适?谁告诉皇上本官身子不适了?」
「大人……」七里亭两个大男人接吻的事,黄公公是印象深刻的。今日回朝名册上并没有户部侍郎,之前传回的军报也说阮侍郎已经……皇上对他俩的事早有耳闻,十分关注。黄公公迟疑一会儿,终究还是随着其它官员先行回宫。
街道欢呼不断,东方非视若无睹,慢步走到军队的最后,那里一名白发青年平静地抱着小小的坛子,身上并无官服。
东方非视线移向坛子,面露淡淡趣味。
「听说阮侍郎死于战场,本官原以为是谣言,这么生龙活虎的人也会英年早逝啊。」
「我家大人为救同袍而死。」凤一郎沙哑地说。
东方非哼笑一声,问道:「本官还是来不及吗?」
「首辅大人亲点的京军精兵是及时雨,救了怀宁……」凤一郎向他深深一揖,说道:「可惜我家大人身受致命箭伤,加上她身子不如怀宁强壮,所以……」
东方非垂下视线,问道:
「你家大人的骨灰?」
「是。」凤一郎答道:「若是我家大人在世,必定想亲眼目睹战事结束,所以草民擅自作主,一路带大人骨灰上京,让她瞧瞧即将而来的太平盛世。」
东方非轻笑了一声,执扇的手紧握,几可见青筋。
「是啊,她心里也只塞得下百姓。」锐眸一瞇,沉声说道:「把坛子打开……」
凤一郎闻言一怔,眼眸流怒。「大人,这是对死者的不敬。」
「本官说开就开,你若不开,即使是砸了它,本官也要亲眼看看阮侍郎的骨灰,到时候,会弄成什么下场你不会不明白,你自己斟酌吧。」
凤一郎咬牙。「我家大人会怨你的。」
「我让她能亲眼看见百姓安和乐利,她该高兴才对。青衣,把坛子打开……」
青衣从百姓之中出现,毫不迟疑地要开坛,凤一郎立即紧抱坛子,怒斥:
「别碰!我开就是。」
东方非在听见他应允开坛后,紧绷的身躯顿时放松。
凤一郎忍气打开骨灰坛子,任由东方非上前看个仔细。一见东方非伸手抹了点骨灰在手指上,他脸色微变,喊道:
「东方非,请让我家大人安心地走吧。」
「人死了也不过是一堆粉末而已,阮侍郎,值得吗?」凤眸盯着指腹上的凉粉,取笑道。忽然间,颊面略凉,他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开始下起雪了。
「下雪了啊……冬天里的雪,就算再怎么干净无瑕,也会有消失的一天,阮侍郎,本官送妳一程吧。」语毕,抓住坛口,将坛内的骨灰尽洒天空。
「东方非!」
「这是她最好的路啊,你还看不出来吗?」东方非轻笑,随即哈哈大笑,笑声不绝,淹没在人群之间。「既然阮侍郎一心为民,那么就让她的骨灰留在这种地方,永远守护着皇朝百姓吧!」语毕,任由细末骨灰在雪中纷飞,东方非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回宫中。
第十二章
冬雪难得停歇几天,地上的厚雪让人行走缓慢困难。正旦过了两天后,京师虽然喜气洋洋,但不免被大雪困住,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行走。
一名年轻的贵族青年从朱红大门里走出来,脸色不悦道:
「黄公公,你不是说爱卿为了一名小小侍郎之死,弄得心情低落,茶饭不思吗?朕亲自来看他,他谈笑风生一如往昔啊!」
「皇……公子,是奴才该死,不该错估阮侍郎在首辅大人心中的地位。」
「哼,这也算是好事。这样一来,爱卿就能专心辅助朕,金碧皇朝的盛世指日可待……这是什么雪,这么难走!」贵族青年恼怒地踢了踢足下积雪,一时不稳,滑了一跤。
迎面走来的人,眼捷手快赶紧抓住他的手臂,稳住他的腰心。
「公子,你还好吧?」
救命恩人的声音有些低哑,原以为是男性,但一抬起头,发现扶他的竟然是名姑娘。这姑娘的脸被披风边上的白貂皮毛给掩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有神的美眸。
「多谢姑娘。」他随意点头,见她松了手,也不再看她,直接走向轿子。「黄公公,回宫吧。」
入了轿子,眼角瞥到方才那名姑娘直往朱红大门而去。他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她去爱卿府里做什么……」
先前与她擦身而过,闻到了淡淡的酒味,再见她怀里抱着酒坛,难道是哪家的酒家女送酒来?
不必深想,反正爱卿留在京师留定了,他也不担心,随轿回宫。
那年轻女子一进东方府,注意到府内不像以前一样仆役排排站,长廊走来一名青衣劲装的男子,在看见她之后,脸色一变,随即很快恢复正常。
「青衣,你认得出我吗?」她笑道。
「阮……大人说,不必备门房,近日必有来客。厨房内已备好小姐的饭菜,绝对够吃的。」
她忍不住笑出声,又掩嘴咳着,见他有些疑惑,她不改爽朗笑道:
「不碍事的。大人在哪儿?」
「在当年小姐默文章的那一间主厅……」迟疑了下,青衣在她离去前,说道:「大人说近日必有来客,小姐却足足晚了半个多月。」
「我有事,就晚来了。」
青衣见她慢慢上了长廊,不似以前动作快又横冲直撞,不由得暗讶在心里。
要不是他深知东方非料事如神,他会以为今天来的,是一缕芳魂。
她不徐不缓步进主厅,瞧见熟悉的男子身形正背对着她坐着,支手托腮,状似慵懒闭目养神。
「皇上走了吗?把大门关上,今天不见客。」东方非厌烦地命令。
皇上?原来那人是皇上啊。皇上亲自来探东方非,可以想见他在朝中的地位不但没有动摇,反而更加稳若泰山。
她搔搔发,不知道该是为他感到庆幸,还是要为他将来可能会祸害朝廷而感到烦恼。
她先把酒坛搁到桌上,走到他的身后。
闻到酒味的东方非,有些不悦地张开凤眸。「我还没到借酒消愁的地步,今天不会有人来了,先把饭菜送上来吧。」话才落下,忽然有抹熟悉的香气扑鼻,他还来不及诧异,一双带点雪凉的小手就已覆住他的眼。
左右手不对称,左手少了根手指!他心头惊喜万分,一扫多日来的低闷,执扇的手不由得紧握。他不动声色地笑说:
「阮冬故,我等妳很久了。」语气微动。
「哈哈,东方兄,一郎哥说你并未相信我死于最后一役,果然如他所料啊。」
东方非闻言,不急于一时答话,覆在小手下的凤眸带抹笑意合上,享受她如往昔般爽朗干净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他优美的唇角轻扬,笑道:
「妳在玩什么把戏?遮住我的眼,是不想让我看见妳吗?妳是变成男儿身了,还是待在燕门关几年变成三头六臂了?」
她笑了几声,道:「东方兄,你该知道战争是无眼的,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兄弟断胳臂缺脚的,或者破相的都有--」等了一会儿,看他似乎没有听出她的暗示,她只得再明言道:「在最后一役后,我被归进残兵里。」
「妳双手还在,那就是缺只脚了?还是被毁容了?」他带丝兴味地问。
「唔,我四肢健在……」
「原来是毁容了,有多严重?」他不改趣意地追问。
「不瞒东方兄说,小妹至今不敢照镜。」她坦白道。
东方非哈哈笑道:「有趣!原来在妳心里也有美丑之分吗?我以为在阮冬故心里,只有太平盛世而已,就连妳诈死,我也感到不可思议,依妳性子,就算守住承诺与我一同辞官,也会回朝处理完该做的事,绝不会无故诈死。」顿了下,语气不自觉沉了下来。「妳在燕门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东方兄,你对我好了解。」她咳了一声,未觉东方非在听见她的咳声时,眉头拢起。「虽然一郎哥说你会因我毁容而舍弃诺言,不必再来问你,但为遵守诺言,我还是前来问个清楚吧。东方兄,如今你朝里势力更甚以往,如果恋栈权力,那我们之间的承诺就此取消吧,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感觉他要说话,她连忙再补充道:「我的脸,实在不堪入目。」
「美之物人人欣赏,这是人之常情,我不讳言我也欣赏美丽的事物,不过,冬故,打一开始,我看中的就不是妳的相貌,纵然妳貌似无盐又如何?」忽地用力扯过她的左手,她一个不稳,整个人跌进他身边的长椅上。
一入凤眸的是一身雪白的滚边狐毛披风,黑亮的长发垂在披风上,无瑕的玉颜如当年所见,只是较为年长美貌,犹如在晋江畔那书生笔下盛开的女子一般。
当年以为那书生美化了心里崇拜的阮侍郎,如今不得不惊叹那书生的好画功。
他的视线移向她的耳环,再缓缓下移她披风内微露的罗裙。
「毁容?」
即使她已成为美丽成熟的姑娘,仍不改其性,哈哈大笑,坐在他身边,道:「东方兄,别怪我啊,这是一郎哥坚持的,方才我说得好心虚呢。不过打我换回女装时,还真没照过镜呢。」
「妳义兄以为我一见妳毁容,就会放弃妳,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吧。」视线紧紧锁住她,近乎贪婪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扬眉,打开酒坛,不以为意地说:
「一郎哥是为我好吧,他总觉得你太有心计,如果你嫌我貌丑,那你这种人不要也罢,哈哈,我是无所谓,东方兄,要来一杯吗?」
她不只笑声如昔,就连豪爽的态度也一如往常,实在枉费她生得如此美丽。
东方非接过她递来的酒杯,道:
「冬故,为何妳至今才来?」让他几度以为自己错料,以为芳魂永留燕门关。
「怀宁陪我沿着晋江一路回京,中途多点耽搁,孙子孝果然没令我失望,能看见不会再害死人的晋江,我真高兴。」
东方非闻言,终于扬声大笑:
「果然是户部侍郎阮东潜的性子,阮冬故,妳装死装得真是彻底啊!」
「既然彻底,那该没有破绽才对,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语毕,轻咳一声。
东方非听她声音时而清亮时而无力,又见她玉颜有抹不自然的苍白,心里微带疑惑,却没有问出口。他道:
「阮冬故的命像石头一样硬,还没来得及见到太平盛世,怎会轻易服死?再者,妳的一郎哥作戏十分入神,可惜,有一点他没有做出来。」
「哦?」她被撩起兴趣,问道:「一郎哥反复布局,连我都要以为阮冬故是真死了,他到底是哪儿让你看穿的?」
「你们义兄妹情比石坚,如果坛子里真是妳的骨灰,他就算拼死也不会让外人打开骨灰坛,让妳死不瞑目。」就是这一点让他安心了。
阮冬故听他说到「情比石坚」时,语气充满嘲讽,她也不以为意,笑道: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一郎哥说,你识破之后,故意将骨灰洒向天空,就是为了防以后有心人翻查我的骨灰,不如乘机消灭所有疑点。」光看一郎哥跟东方非高来高去,她就觉得她还是照当她不算聪明的阮冬故好了。
「妳有这名兄长,也算是妳的运气了……冬故,妳在燕门关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瞇眼,总觉得今日的阮冬故精神依旧,却有点力不从心之感。
她微笑,将当日的情况说了个大概。
「东方兄,你亲自上奏调派的京军是及时雨,当时我跟怀宁他们已经不抱希望了,我身中一箭是致命重伤……当年断了指,已经让我深深体会到男与女的差别,这一次要不是一郎哥背着我奔回当地大夫那儿,不分日夜照顾我,恐怕那天一郎哥抱的就真是我的骨灰坛了。」她说得轻描淡写。
那天的记忆她好模糊,明明中了箭,却跟怀宁耗着谁也不肯当着外敌面前示弱倒下。
之后的记忆就是无止境的疼痛。等她勉强清醒后,她才发现自己早被一郎哥连夜带离燕门关,避居在陌生的小镇上。
「军医会将妳的性别往上呈报,当地大夫却有可能为了感激妳所做的一切,而隐瞒真相,好个一郎,在这种危机时刻也能想到这一层。」东方非沉思,哼笑:「这么说来,妳兄长也没有杀人灭口了?」看她瞪着自己,他大笑:「不永绝后患,迟早会出事,冬故,妳早该明白我是怎样的人啊。」
「那大夫是个好人!我女儿身虽然被他发现,但他当时故作不知情……一郎哥未经我同意,就替我铺了诈死这一条路。他说得对,当我选择与怀宁他们共生死时,我就已经丧失了一名正官的立场,我该顾大局的,可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那种小家子气的争权夺利给害死,我不甘心,好不甘心!」
「国丈那老家伙死于秋后处决,王丞也失势了。」
她若有所思地瞇起眼。「是啊,从此之后,东方兄就是名副其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方首辅,再也没有人敢跟你抢权势了。」
「正因无人抢权势,我才不愿留下。」大权一把抓的滋味实在太无聊,他盯着她问:「冬故,妳伤还没复愈?」
「一郎哥说我至少得休养个一年半载。他被我吓到了,因为我一清醒就告诉他,我在重伤之余见到我死去的同袍来找我喝酒……」突地反握他的手,正色道:「东方兄,官员朝中一句话,关外战士性命丢,这些人原本可以不死的。」
他挑眉。「以后少了我兴风作浪,妳多少可以安心了。」
她注视着他。「你真要辞官?」
「官场于我,就像是已经结束的棋局,数十年内再也不会有比东方非更厉害的人物出现,我留下等老死吗?倒是妳,冬故,妳在朝中数年就算有功绩,后世也只是归在阮东潜或断指程将军身上,妳永远只是个冒充货,妳也不介意吗?」
「我已经做完我想做的事了。」她微笑:「现在的真实,也不过是后人流传的故事,只要现在的阮冬故是真实的,那就够了,不过东方兄,你臭名流世是一定的。」
「好个臭名,愈臭愈好……」见她面带倦意,他扬眉,有意无意挑衅她的名节。「这样吧,妳在屏榻上瞇下眼,等我吩咐厨房再热一回饭菜,再叫醒妳吧。」
她也爽快地起身,毫不在意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笑道:
「好啊。」朝他举杯。「到时我先回应康城,等你辞官。」
他闻言心里起疑,问道:「妳祖籍在哪儿?」
她眨眨眼,含着一口酒没说话,笑着俯下头,吻住坐在椅上的东方非。
凤眸不惊不慌对上她的眼。她眸含笑意,原本试着把酒灌进他的嘴里,后来发现看似简单的动作,其实好难。
沾酒的湿唇微微退后,她皱眉,抹去尽数流出来的酒泉。「奇了……」她是依样画葫芦,但效果差太多了吧。
东方非轻佻地笑了一声,拉下她的纤颈,恣意吻上她带点酒气的唇舌。
他的吻带点热气,像窜冬天里的火苗,愈窜愈热,也让她心跳加快起来。
过了一会儿,俊脸抹笑,目不转睛地问道:
「怎样?冬故,当日在七里亭的吻跟今天不一样?」
她想了下,承认:「是有点不一样。」轻轻抚嘴,还在认真思考有何不同。
「当然是不一样,当日我吻的是户部侍郎阮东潜,他是男儿身,跟现下的妳完全不一样。」
她一头雾水,但也没问个详细,见他让出屏榻,她完全不设防地躺下。一躺下,才知道自己真的早已疲惫不堪。
她掩去呵欠,看了他一眼,缓缓合上眸,低声道:
「如果一郎哥知道我在东方府里睡着,一定恼怒。」
东方非哈哈大笑:「恼怒得好啊。」他最爱无风生浪,她的义兄在男女之别上将她保护得太好,好到方才他差点以为自己在怜惜她了。
他撩过衣角,坐在屏榻边缘看着她入睡。她对他,真的没有任何防备。果然啊,她说出去的承诺一定当真,亲自来找他了……真是可惜,他倒是希望她能够多少意识到男女感情,而非只执着在承诺上。
不过,正因她还有些懵懂,他的未来才会有痛快无比的挑战啊。视线移到她缺指的左手上,他轻轻握住,惊动了她。
她没张眼,沙哑轻笑:「东方兄,我要是睡熟了,请一定要叫醒我,不然入夜了,一郎哥会亲自上门讨人的。」
「好啊。」他模棱两可地答道。能让她无视肚饿而先入睡,这伤必定是她身子难以负荷的……
凤眼微瞇,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的睡颜。
「东方兄?」
「嗯?」他随口应着,心知自己难得放下挑战的兴趣,让她好好休生养息。
「我祖籍永昌城,我家在永昌城里有百年以上的历史。」
东方非微流诧异。在永昌城里上百年的阮姓只有一户……
「我不止有两名义兄,还有一个亲生大哥,他当然也姓阮,秋天生的,曾任都察巡抚,因双眼被毒瞎而辞官,如今在应康城当商人。」她闭眸忍着笑说。
东方非闻言,瞪着她。
她忍啊忍的,终于忍不住,想要大笑,却被咳声给阻止,察觉握着自己手的大掌要松开,她立即紧紧反握住,笑道:
「东方兄,以往不算,这回算是我头一遭将你一军,你要反悔,我可是无所谓的。」
东方非哼笑一声,道:
「不就是个阮卧秋吗?我怕什么呢?我没要反悔。」等了等,没等到她反驳,才发现她真的累到睡着了。
她唇角犹带笑意,像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感受到身体有病痛似的。东方非注视她半晌,瞥到青衣站在门口,他比了个手势,青衣立即离去。
过了会儿,青衣抱着暖被进厅。东方非单手接过,替她盖上,然后轻声说道:
「等她自然醒后,再上饭吧。」
「是。」
「等等,青衣。」他叫住跟随多年的护卫。「若皇上问你,你会如何作答?」
青衣毫不犹豫地答道:「阮大人已死。」
「很好,你出去吧。」
等青衣悄然合上门后,东方非视线又落在她的睡颜上。即使她睡着了,还握着他的手,让他没法动弹。
她的力大无穷他是见识过的,也曾听说她在燕门关外独力扛起数十人方能抱起的巨树,他可不敢冒着扯断手骨的风险,擅自摆脱她……虽然这样想,但他唇角还是抹上笑意。
见到她当真活着出现,真是让他心情大好,好到随时抛弃官位都无所谓了。
阮冬故啊阮冬故,妳竟然能扯动我的情绪,让我对妳又爱又恨。连妳家兄长都没有这种影响力,哼,就算得喊声大哥又如何?他浑然不在意,反而觉得好玩啊。
未来是阮家兄妹栽在他东方非的手里,可不是他栽在阮冬故手里。
思及未来,他又不由得心跳加快,尤其见到她睡颜也是充满朝气,他简直不止心跳加快,还带着些微的兴奋,让他难以自制,一扫这一个月来的烦闷。
「……一见钟情吗?」他本要大笑,又想到她睡得好熟,便住了口,丹凤俊眸一点也不生厌地凝视着她。
一见钟情……一见钟情……果然是一见钟情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