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9-21

草本精华: 茶经(第一部)

  一 人类,都是贪欲的生物

  很小的时候,他就清楚知道,人类,都是贪欲的生物。
  师父把他捡回来时,他才出生没几天,左脸颊一个如四瓣三叶草的浅青胎记。
  师父因这瑕疵,就叫他为疾儿。
  师父总是柔柔地叫他:“疾儿,疾儿……”声音很好听,疾儿之前去大佛寺听人讲经,听人说那和尚的声音是天籁,但疾儿坚持自己的想法,师父的声音才是最好听的,世上无人能比。
  他想跟师父永远在一起,听他用那好听的声音念着经书,看着他温柔的笑容。
  可是,天是不会眷顾他的。
  那天晚上,他知道,他将永远失去师父了。
  即使过了那么多年,他还依然记得那一晚,清清楚楚,刻入了骨子里。
  师父那长及脚踝的白发散在佛堂的地上,丝丝缕缕,剪不断的烦恼丝。
  烛火明灭间,他看清了压在师父身上的男人的脸,那张脸,成了他这一生中第一个恨的人。
  他就站在门前,看着师父艳红着脸颊呻吟着,扭动着,哀求着;看着那男人毫不留情地入侵着,抽动着,撞击着。
  就在佛堂之上,在佛祖的面前,师父被亵渎了,再也不是自己心中的师父了。
  那男人解放了,抱住师父在蒲团上靠着睡了。
  疾儿轻轻推开门,走进了佛堂。
  他走近师父,借着烛火,端详着面前这张脸。
  好漂亮,师父是最漂亮的了。他笑着想。
  当他把罗汉像的长矛削尖,刺入师父跟那男人的胸口,看着那血流出来时,他认为,师父是倾国倾城的,世上没有人比他师父更美了。
  那种滋味,吃一口,就无法忘掉。


  二

  他记得很清楚,即使是经过了那么多年,依然记忆鲜明。
  那天,教坊的花魁病了,他早早起来生火熬药,打开后门倒水时,看到巷子里站着个人,看打扮像是个和尚,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那人见他出来,走上前,摘下斗笠,露出长长的乌丝。那人低着头,双手合十,念了句经。
  他以为是远游的僧人来化缘,便想回厨房拿点剩饭给他。
  “你们这里请不请人做帮手?”
  他听到那人开口问道,声音清亮悦耳,非常好听。
  他回头看向那人,此时那人已抬起头来,清秀如水墨的容貌,淡淡的眉,淡淡的唇,淡淡的气质,左脸颊一个如四瓣三叶草的浅青胎记。
  令人记忆深刻的是他的眼睛,如黑夜般没有一丝瑕疵,清彻深邃,那里面可以把面前的人清晰地映照出来,却深得不带一点波动。
  “小兄弟?”那人见他在发呆,便再叫了一次。
  他“哦”了一声,如梦初醒,急急道:“我要问问妈妈才行,请跟我来。”
  那人笑了,水墨画的景致更加勾人,他完完全全被那笑容俘偻了,上瘾般地迷恋上了。

  那孩子一直在看着他,痴痴的眼神,透出未经修饰的欲念。
  他笑了,看着那孩子慢慢红透的脸。他招招手,那孩子走过去,盯着他的眼睛。
  “你喜欢盯着别人看吗?还是我脸上有东西?”他问。
  孩子抿了抿唇,说:“我喜欢你的眼睛。”
  他眯着眼笑了,道:“你想要吗?”
  孩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还是点点头。
  “既然这样,就用你自己的能力把它们从我的脸上挖下来。”他笑眯眯地说。
  孩子脸色发青了,但还是痴迷地盯着他的眼睛,欲念竟更深了。
  总有一天,我会得到这双眼珠。孩子想道,惨白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教坊的妈妈听了他的声音后,决定留下他。
  “告诉我你的名字。”她问着眼前这个如水墨画的少年。
  “您帮我取一个吧。”他淡淡地笑着,清亮的声音柔和地响起。
  妈妈陆氏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就跟我姓陆吧,你仪容淡雅,这脸上的胎迹亦不减风华,就取仪字的谐音‘羽’为名吧。”
  陆羽吗,很不错的名字呢。他微微笑了,疾儿那个名字,已成过去,跟那完美无缺的师父一样,永永远远为他所有了。




  她是教坊的花魁,明艳美丽,舞艺超群,五陵公子纷争缠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在众星拱月般的宠爱中飞舞着,旋转着。
  于是,她觉得倦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着。
  听着教坊练习歌舞的糜烂乐声,她用尖尖的金步摇,在手上,顺着纹路,划下一道道深深的伤口。
  只有这样,她才知道,自己是活着的。
  看到陆羽时,她正在把手掌上的一条刚刚结痂的伤口又刺了一次。
  那血,一滴滴地流下来,染红了白色的羽衣。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少年,跟在坊间打杂的东亭身后,走在对面的回廊上。
  他笑着望向她,左脸颊一个如四瓣三叶草的浅青胎记,尤添光彩。
  她如着魔般看着他的眼睛。
  即使相隔着一段距离,她还是能看到,他的眼里清晰地映着自己,活生生的自己。
  少年对东亭讲了几句话,笑了笑,东亭痴迷地看着他,眼中的欲望令她心惊。
  他走过来,淡雅如水墨画的脸上,有着一丝笑容。
  他拉开她握紧的还在滴血的手,看着光润修长的指尖,她的手十指纤长,如葱管,泛着莹光。
  他低低笑道:“好漂亮的手,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呢。”
  她盯着他眼中映出的活着的自己,喃喃问:“你看到我是活的吗?”
  他笑了,道:“你看不到你是活的吗?”
  她痴痴笑了,道:“我不知道啊。告诉我,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笑意更深了,看着她说:“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死去吗?”
  见她似乎还不明白,他又道:“人活着,无非是在垂死挣扎。”
  她终于明白了,笑厣如花。
  他也笑了,对她说:“你的手好漂亮,可以给我吗?”
  她点点头。
  第二天,奴仆发现了倒卧在芍药丛中的花魁明月夜,她已死去多时,双手被齐腕切断,不知去向,红彤彤的血,染得芍药更加娇艳。
  令人惊奇的是,明月夜那依然美艳的脸上,停留着一丝笑容,满足的笑容。


  四 要怎样才能得到你呢

  教坊是没有真情可言的。
  明月夜的死,虽然在京城引起喧然大波,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风波渐渐平息了。她的死,成了无头公案。
  陆羽看着教坊的人虚伪地流下几滴泪,过后又是一派歌舞声平的景像。
  没有人知道,明月夜还在她那梦中的舞台上跳着舞,即使她已死去。

  他无法忘记那个人。
  那一天,他与其他几个皇族子弟去教坊观看歌舞。翻飞的彩带,飘动的舞衣,美艳的歌女,极尽奢华之能事。
  他觉得很烦,目光不由地四处飘飞。
  当他看向院子时,彻底呆住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清秀如水墨画的容貌,淡淡的眉,淡淡的唇,淡淡的气质,左脸颊一个如四瓣三叶草的浅青胎记。他那长长的头发只松松地用一条丝带系住,如黑色的瀑布般铺在背上,流泻而下。他闭着眼靠在树下,似已熟睡。
  他指着那人问陆氏:“那是谁?”
  陆氏道:“只是教坊的学徒。”
  同来的其中一个纨绔子弟从温香软玉中暂脱出来,笑道:“子嘉兄中意这种清粥小菜了吗?”
  他不悦地看了那说话的人一眼,又问陆氏:“他叫什么?”
  陆氏有点不安地看看树下的少年,想了想,方说道:“他叫陆羽,跟我的姓,羽毛的羽。”
  自那次后,他便对陆羽念念不忘。
  那天后,他日日都来教坊,也不听歌不观舞,只是看着陆羽。
  东亭气得要死,而陆羽则自定神闲,微笑着做自己的事。
  “你要怎样,才肯跟我?”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陆羽听了,淡雅如水墨画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他依然笑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他脸一红,支唔了半天,讲不出来。
  陆羽眯着深如夜的眼,笑着说:“只要你说出来,我就会照做。”
  他看到这样的陆羽,情不自禁地伸手把他抱在怀里,低头吻上了那淡淡的唇。
  “我要你属于我。”他喃喃地在陆羽耳边说。
  [ 属于你啊。] 陆羽靠在他怀里,依然神色不变地想着。
  “放开他!”东亭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叫道。
  他轻蔑地瞟了一眼面前的小鬼,道:“记住你的身份,陆羽都答应要跟我走了,你嚷嚷什么!”
  东亭用力把陆羽拉回来,大声说:“他的眼睛是我的!”
  陆羽闲闲地说:“你还没有从我脸上把它们挖下来呢。”
  东亭震了一下,依然瞪着他。
  这边的骚动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他为了保住点面子,便走了。
  东亭问陆羽:“我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你的眼睛?”
  陆羽淡淡笑道:“会有那一天的,到时候,我说不定会亲手挖下它来送给你。”


  五 雨水是上天的恩赐,但是太多了就会堵住气流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梦中是好久好久以前的龙盖寺。那一天,也是一整天下着细雨。
  “疾儿。”师父轻轻地叫着他,“雨到傍晚就会停了吧?”
  “是的,师父。”他端着托盘,笑着说。
  师父坐在寺院的后院屋檐下,如银丝的白发散落在木地板上,深黑的僧袍映得肤色更显莹白。
  “雨水是上天的恩赐,但是太多了就会堵住气流。”师父微笑着对他说。
  逆着天边的白光,师父的容颜看不真切,师父是在笑,淡淡的哀愁却无端地弥漫开来。

  醒来时天还没亮,雨停了,屋檐还在往下滴着水。
  他披上一件袍子,拉开门。东亭低着头,坐在他的房门口。
  今天是去那个人的家里的日子。他想到那个总是盯着自己发呆的人,唇边不由浮现一缕似有若无的笑容。
  “你很想去他家?”东亭开口道,声音闷闷的,压抑着什么。
  “是的。”他答道,欲回屋换衣服。
  “你爱他?”东亭声线已有点嘶哑。
  “爱?”他笑着看向东亭,“你认为呢?”
  东亭一把拉住他,叫道:“既然这样,我现在就挖下你的眼睛!”
  他也不挣扎,任东亭的手指向眼睛挖来。
  嘀嗒。嘀嗒。
  屋檐还在往下滴水,清脆的水滴声,跟那一天一样。
  压在他身上的东亭,眼里不停地掉下泪水,手轻轻抚着他的眼睛。
  他笑着,抱住东亭,舔去那孩子满脸的泪水。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轻轻说。

  天大亮时,那个人派轿子来接他了。陆氏把他送到教坊门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走入轿内。
  韩家不愧是长安首屈一指的豪门,连后门都是金碧辉煌的。他笑吟吟地想着,眯着深如黑夜的眼。
  韩子嘉秘密接他入府,安排他住在自己的房里,很舒适华丽的房间,那窗棂是用檀香木做的,房里燃着香,他闻到是龙涎香的味道。
  “还满意吗?”韩子嘉急奔入房间,笑着问道。
  他坐在床沿上,淡雅如水墨画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那黑夜般的眼盯着韩子嘉,道:“现在,告诉我,你想要我的哪部份?”
  韩子嘉愣了一下,回想起东亭当日的话,忙回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跟你永远在一起。”
  他眯了眯眼,笑道:“永远在一起?”
  “对,我自从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你了,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韩子嘉见他笑得光华夺目,爱慕之情更为浓烈,情不自禁地脱口表白了。
  “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我。”他笑容不变,眼睛的颜色却变深了。
  韩子嘉红了脸,半晌才道:“我想要你属于我,不论是心还是……身体。”
  他听了,笑着道:“你说出来了,我就如你所愿。过来吧。”
  韩子嘉如着魔般,向他走近。
  韩子嘉坐在他身边,扳过他的脸就要吻上去。他闪开了,站了起来。
  韩子嘉疑惑地拉着他的浅青色衣袍,他回头,笑容满面地把手里的匕首递给他,用清亮悦耳的声音说:“杀了你自己,我就会属于你了。”
  这豪门子弟彻底呆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急急道:“为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羽的眼睛已得不见底,他笑道:“这是唯一的方法。”
  韩子嘉道:“如果我不肯呢?”
  他笑容更深了:“你会的。因为你不那样做,我就会离开你。”
  知道他是说真的,他是深爱着他,但要他自杀,这样他做不到。
  陆羽见他皱眉,转身就要离开。
  韩子嘉忙拉住他:“你要去哪里?”
  他淡淡笑道:“我要走,谁能拦得住我呢?”
  韩子嘉气急败坏地叫道:“好,好,我就杀了我自己,跟你永远在一起!”
  说着,就夺过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鲜血慢慢地流下来,染红了身下的地板。
  陆羽笑着抱住韩子嘉往下滑的身体,顺势坐在了地上。
  韩子嘉并没有死,那匕首没有插中要害。陆羽眯着黑不见底的眼睛,道:
  “你做得很不错。”
  伤者听了,忍痛喘着气说:“你不会离开我了?”
  陆羽笑笑,纤长的手抚上那匕首,向下用力,把匕首钉入了他的胸膛。他还来不及惨叫,就睁着眼睛死去了。
  陆羽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放在唇边舔舐着,笑魇如花:“你看,这样子,我才会永远属于你。”

  韩家发现尸体时,已是第二天中午,那血流得满地都是,整个房间成了血海。
  长安城郊外,陆羽与东亭慢慢走着,东亭问道:“你不是对他有感情吗?”
  陆羽轻轻笑道:“是啊,我对他对我所存在的感情很有感情,所以我把它拿过来了。”
  他看看天边的云彩,轻轻道:“不过太多了就不好了,负担太重了。”


  六 无心之人,会有情吗

  韩家独子的命案毫无头绪,韩家运用财力向朝廷施压,刑部已加紧彻查,依然无功而返。
  陆羽回到了教坊,陆氏没有说任何话,大概,她早就知道了会有这样的结果吧。
  日子平静地过着,陆羽一如即往地微笑着,努力练琴,陆氏暗松了口气。
  这日,教坊来了个翩翩佳公子,面似莲花,丰神秀骨,教坊的姑娘们一见倾心,大献殷勤。那公子微笑着躲开了,环顾了四周,指着在角落里静静抚琴的少年道:“我想听他唱一段。”
  陆氏有点为难地走过去,跟那少年讲了几句,少年方抬头看向他。两人离得有段距离,他只看到少年左脸颊一个如四瓣三叶草的浅青胎记,以及淡如水墨画的笑容。
  少年站起身,向他走来,待走得近了,才看到他那暗如黑夜的眼睛,明彻如镜,里面映照着公子似莲花的脸,风情万种。公子笑笑,道:“果然是个妙人儿,季兰说的一点不假。”
  陆羽听了,看到他腰带上挂的一件东西,脸色微变,但马上就又笑脸迎人道:“公子认识季兰?”
  那公子莲花似的脸上满是玩味,一双桃花勾魂眼盯着他,道:“我是季兰的未婚夫。”
  陆羽笑了,那如黑夜的眼变得更黑了。他回身对陆氏说:“我要与这位公子独处一下,烦请妈妈作点准备。”
  陆氏脸色刷白,经过陆羽身边时,低声道:“你不要做得太过了。”陆羽一脸笑容,招呼公子跟在后头。
  走在长长的过道,听着两旁那紧闭的房门传来阵阵歌舞乐器声,恍忽间,他似是又看到了一年前的那一天,他悄悄离开李家,季兰顶着昨夜的露水,站在后门。他笑笑,道:“你回去吧。”
  季兰抿抿唇,桃色的唇轻颤着道:“你我都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你要走,我不会留你。但是,答应我,为我做一件事。”
  “就在这里吧,窗外看得到院内的桃花。”陆氏轻声道,关上门时回头看了陆羽一眼。
  “她以为我会吃了你吗?”公子笑着道,手里拿着折下的桃花枝,轻轻摇着。
  陆羽淡淡笑着,取过茶壶,沏了杯茶,递给公子。

  陆羽低下头,摆弄着手中那铁制的规(茶具,后文会提到),掂了掂,砸向熟睡的公子的后脑。
  “让我来吧。”东亭拉开纸门,走了进来。
  陆羽动作顿了顿,眯着眼看向他。
  “这次是为了什么?”东亭拿下他手里的茶具,蹲下问道。
  在这个角度,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陆羽淡如水墨画的侧脸,深黑得不见底的眼眸,以及脸颊那如四瓣三叶草的浅青胎记。
  “我答应过一个人,让她得到解脱。”陆羽低低笑着,转过头去,不再看那公子。
  “看来你很在意那个人。”东亭喃喃地说,手上没闲着,砸得那公子头破血流,连吭都没吭一声,就死了。
  “怎么看出来的?”陆羽眯着深黑的眼,扯过那尸体腰带上的东西,道。
  东亭跪爬过去,沾满鲜血的手捧着陆羽的脸:“你的眼睛里,有那个人。”
  季兰……陆羽别开脸,按住自己的眼睛。
  他可以对任何人无心,无情,但只有她,他做不到,因为他欠她太多了,这一辈子,还都还不清。而下辈子……想到这里,他冷冷地笑了。他不会有下辈子。
  东亭看着这样的他,心中有种不祥的感觉。虽然认识陆羽以来,这种感觉就从来没有间断过,但这次……

  活了十五年,他从来就清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追求的是什么。
  从龙盖寺逃出来后,他遇见了李季兰,与他同年龄的孩子。借住在李家的那几年,是他这一生的圣域。李季兰是另一个他,他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对待。那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漂亮的东西,而没有占有的欲望。
  那一年,他离开李家,接着,李家除李季兰外,全家葬身火海。他有打听过她的行踪,但毫无头绪,那孩子就这样失去了踪迹。直到今日,这个面似莲花的公子的来访。
  “答应我,为我做一件事。”
  ----我做到了,你还会恨着我吗?
  “先答应我。”
  ----......好。
  “有一天,当一个人带着这玉诀去找你,你就帮我杀了他。”
  ----......好。
  “那么,再会了。”
  ----......珍重。
  “你没有问她原因吗?”东亭舔着手上的血,问道。
  陆羽没有回答,手里拿着穿茶的锥刀,正在剥那公子莲花般的面皮。手法利落,不一会儿就完整地剥下了那张美丽的脸,连眼睫毛都一并除下。他小心地把那脸皮下的血肉剔除,留下一张晶莹剔透的皮肤,五官栩栩如生。
  这个人,只有皮相好看,其他都是无用的废物。陆羽笑着,眯着那黑不见底的眼睛,想道。
  季兰,你现在已经自由了,没有人会束缚你了。你跟我,毕竟是同类啊……


七 沉溺的是你,还是我

  自那天起,东亭比之前更留意陆羽的动静,都快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了。陆羽还是淡淡笑着,吟唱着那不知名的歌谣,纤长的手指在五弦琴上翻飞着,奏出一个个阴糜暗哑的音符。
  东亭没有想到,离别就在眼前。
  那一天,教坊的荷花开了,莲香满院。
  陆羽沏了壶清茶,拉过东亭,坐下细细品茶。清幽的茶香,飘飞在静静的室内。许久,陆羽微笑着,对东亭说:“我要离开了。”他那淡雅如水墨画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
  东亭手上一震,险些摔坏了茶碗。他看向陆羽,满面惊愕之色:“为什么?”
  陆羽淡淡笑着,道:“这里已经没有我想要得到手的东西。”
  东亭痴痴看着他那如夜的眼,道:“那么,可以把眼睛给我了吗?”
  陆羽收拾着手边的古董茶具,微眯着眼,那黑似是变得更深了。他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会亲手挖下它给你。想要,就自己来拿吧。”
  东亭眼底的欲念令人心惊胆寒,他看了看陆羽,摇摇头,说:“我要你心甘情愿挖给我,我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
  又一个同类。
  陆羽微扬着唇角,把手上的茶具穿掂了掂,递给东亭:“把你的眼睛交给我,我一定会还给你。”
  东亭看看陆羽,接过那支穿,把尖的那头往左眼刺去,那鲜血不停地流下来,染红了地板。浓浓的血腥气,混合着清清的荷香,淡淡的茶香,竟出奇地和协。
  陆羽看他挖得辛苦,遂伸出纤长的手握住东亭的手,一挑一剔,轻松利落地挖下了那只左眼。东亭手捧着那沾满血的眼球,交到陆羽手上。陆羽接过来,放在唇边舔舐着,直到看得见白色的部份。
  东亭一直睁大眼看着他,失去眼球的眼眶还在滴血,左边的脸血红一片。陆羽跪爬过去,捧着那张稚嫩的脸,轻轻吻下去,伸出舌头舔净那鲜血。
  眼泪,混和着血,甜甜的腥味,这是个绝望的吻。
  我会回来的……意识模糊中,仿佛听到有人这样说着,声音清亮悦耳,非常好听。


番外:春风化雨

  他是带发修行的,在踏入寺院的那一晚就一夜白发,眼泪流干了,剩下的只是一颗残破的心。那个最深爱的人,在他面前,亲手杀死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他在寺庙门口捡到了那个孩子,刚刚出生的小婴儿,不哭也不闹,左脸颊一个如四瓣三叶草的浅青胎记。那时的他,只是想要一个能永远陪在身边的人,不要背叛他,谁都好,都比那个无情的人强。于是,他收养了那个孩子,并为他取名为“疾儿”。
  疾儿很懂事,清秀如水墨的容貌,淡淡的眉,淡淡的唇,淡淡的气质,一切都是淡淡的,令他的心情平静。那时候,他是完完全全地忘记了那个人,温柔地唤着那孩子:“疾儿,疾儿。”那孩子很喜欢听他这样叫,然后,那孩子就会走进禅房,笑着,用清亮好听的声音说:“师父。”
  疾儿喜欢听他的声音,他不只一次听这孩子对他说:“师父,我好喜欢你的声音,真的好喜欢。”他会笑着,摸摸孩子小巧的头颅,说:“疾儿这样说,师父好高兴呢。”然后,他会看到,那孩子如黑夜般的眼变得更深了。
  睡觉时,那孩子会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他顺滑如水的银丝,微微眯着眼,慢慢沉睡。
  这一切,都被那个男人毁了。那一天,他终于找上了这座寺庙。多年不见,他还是那么凶残霸道,蛮不讲理。然而,他也还是如当年一样,被这个男人深深吸引,即使他杀死了自己的妹妹,连尸骨都无从寻找。
  “不要,求你,不要在这里……”他摇着头,泪流满面地乞求着,“这是不对的,是亵渎神明的……”
  那男子寒着一张脸,紧紧压在他身上,疯了一样撕扯着他的僧袍。禁欲已久的身子怎么经得起那熟悉的撩拨,他只有无力地承受。强硬的拥抱,狂野的做爱,他在这个男人身下完全打开了身体。
  透过男人宽厚的肩膀,他看到佛堂顶部那些佛像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烛火摇曳间,大堂上那尊金佛泛着隐隐的光华。眼泪,一直都没有停。
  “我爱你……不要再离开我……”男人在他耳边喃喃说,一直一直说,伴着他的眼泪,没有停过。
  夜深了,他被那男人搂着,躺倒在蒲团上。凝视着眼前这张睡脸,他的心如刀割般。只要跟这个人在一起,他就恨不能杀了他,但是,他爱他,深入骨髓般爱着这个人,像恨他一样地爱着他。
  烛泪堆在了一起,孩子小小的身影投射在佛堂的地上,那影子的手里,还有一支尖尖的长矛。
  疼痛,穿心的疼痛。他睁开眼,看到那孩子黑不见底的眼睛。
  他笑了,用沾满血的手抚上孩子稚嫩的脸,然后,紧抱住那个男人,任疾儿把那长矛刺得更深,深得两颗心再也没有阻隔。
  死去的那一刻,他微微笑着,听到那孩子用清亮悦耳的声音说:“师父,您好漂亮,这个世上没有人比得上你了。”
  那声音,如春风化雨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