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幕
白白的月光斜斜地照进雄伟的宫殿。
深邃的甬道亮起一盏盏晕红的宫灯。
天未亮的寅时,是钦天监为新君玄武皇帝立后册封所选定的吉日良辰。
三名入选的秀女已等在贞顺门外良久,两名年纪稍长的秀女眼观鼻、鼻观心,盛妆的睑上没有笑容,一副傲视群芳的骄矜神情。
年纪最小的秀女倒是满脸愉悦的表情,不时偷望着她们,也悄悄欣赏正待苏醒的富丽皇宫。
一阵晨风拂来,小秀女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一连「哈啾、哈啾!」地打了两个喷嚏。
「我的小祖宗,打喷嚏要拿手绢遮着嘴,不是教过很多次了吗?在皇上面前这么大剌剌地打喷嚏,万一口水溅到皇上的脸,你纵有一百个脑袋也得掉光,不但你的小脑袋不保,连你的祖宗十八代都玩完!」内务府指派来教导秀女宫廷礼仪的嬷嬷连珠炮似地提点、恐吓着,双手一刻不停地替小秀女撂鬓整发。
小秀女不以为然地格格笑起来,去年的冬天,她曾经两次见过这位皇帝表哥,闲谈中知道他为人极好,不是那种会砍人脑袋的人,所以她相信就算她真的不小心喷了他一脸口水,他顶多只会瞪圆他那双俊眸,绝不会砍她的脑袋。
「噫,你还笑,瞧瞧你笑得什么模样,不是教过你要『行不回头,笑不露齿』的吗?跟你讲过多少回了,笑得抿着嘴笑,你到底听明不明白?」内务府嬷嬷千叮咛万嘱咐,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的小祖宗,你想不想当皇后?要想当皇后就求你安分守礼些,成吗?」
「成,这样对吗?」小秀女嫣然一笑,机伶地抿着唇,微撅起嘴笑问嬷嬷。
嬷嬷忍不住被她可爱调皮的模样给逗笑了。
「稳着点,沉住气,要记住嬷嬷教你的规矩,这样才会讨皇上喜欢,知道吗?」老嬷嬷前后左右地仔细端详她的衣饰,深怕有什么地方没顾全到。
「多谢嬷嬷。」小秀女娇憨地甜甜一笑。「嬷嬷待我真好,我若当了皇后,绝不会忘记嬷嬷的。」
老嬷嬷怔了怔,负责教导秀女宫廷礼仪是内务府指派给她的差事,她只是奉命办差罢了,并没有真的对这个小秀女放下多少感情,大半辈子待在皇宫当奴才的她,甚少听到如此真情至性的话,眼圈登时不由自主地红了,就连跟在另两名秀女身旁补脂添粉的老嬷嬷听了,也情不自禁地停下动作,讶异地望向满脸天真稚气的小秀女。
这个相貌甜美可人、聪明洒脱的小秀女,稚气的娃娃脸上露出一股天真纯洁的气质,一看就知道不谙世事,和另两位出身名门的官宦千金相比,她更加显得清新如朝露。
老嬷嬷们心中都在暗暗忖度,虽然当朝瑜皇太后是她的亲姨母,但她是个已被吞并灭亡的亡族公主,没有双亲也没有族人,任何一点对皇室联姻的有利条件她都没有,会有多少机会成为皇后呢?
第一章
御花园钦安殿内的龙椅宝座上,端坐着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天子——玄武皇帝霁威。
他表情凝肃,俊朗的眸中清楚显现出唯我独尊的孤傲光芒,棱角分明的脸庞不怒而威,令人难以逼视。
那双俊眸怠懒地在殿内缓缓扫视一圈,在他的身侧坐着生母瑜皇太后,胞姊和硕大公主霁宁侍立在旁,左右两边分坐着先皇两位妃子,在他登基后进封为璘太妃和璃太妃,另外在两位太妃身后站着不少近支的福晋、命妇,而带入宫,一同参与择后大典。
御座前的几案上置有两只极其华美的锦盒,一只内摆着一柄金镶玉如意,另一只内摆着绣有交颈鸳鸯的金丝绣花荷包,待选的秀女若由皇帝授以玉如意,便是统摄六宫的皇后,授以荷包的秀女则封为妃嫔。
在如意与荷包右侧有一银盘,银盘内排放着三支彩头签,分写秀女的姓名。
霁威的视线落在中间写着「桑朵那」的那块牌子上,怔然凝望了半晌。
他记忆中的桑朵那天真烂漫,笑靥如花。
只不过,这半年多以来,内务府不知会将她调教成什么模样?
他冷瞥一眼案上的镶金如意,这柄如意该授予谁?他的亲额娘在昨夜已经暗示过他了,这场选后仪典不过是要他配合演场戏罢了,并不是真相心让他「如意」。
选后?呵,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这种被要求顺从的感觉令他生厌,何况要求他的人是他自小就疏远不亲的额娘,更加激起他心中叛逆的情绪。
虽然他对内定的皇后人选并不太讨厌,甚至还对她清新娇憨的笑容颇有些好感,但是却因为皇太后「内定」这一层缘故,令他对选后的仪典和内定的人选异常反感起来。
「皇上,吉时已到,快将入选的秀女传召上殿吧!」瑜皇太后柔声开口,她心中的期待与兴奋之情都远远高过了皇帝。
霁威没有应声,眼神孤冷淡漠地垂视案上的玉如意,意态阑珊地支颐斜倚在御座上,不动声色。
殿内等着看热闹的宫眷命妇们停止了低声交谈,视线一一朝御座望过去,却在注视到霁威冷峻神情的瞬间,暗中抽口冷气。
殿内每个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少年新帝的选后心情显然欠佳。
瑜皇太后秀眉微蹙,心里轻轻一叹,这么多年来,她对儿子的冷淡态度早已习惯了,也早就学会用泰然的心情来面对他的疏离冷漠。
「把入选的秀女领进来吧。」她转过脸向身后的太监吩咐。
「是。」太监领旨退到殿外。
璘太妃与璃太妃默契十足地端起茶盏轻啜几口清香的龙井,两人悄悄互望一眼,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窃喜不已,这对母子的关系愈不和,感情愈不好,看在她们眼中就愈感到欢喜高兴。
在内务府司官的带领下,三名秀女缓缓步进殿来,在御座前横一字排开,袅袅婷婷地行礼。
年纪最小的秀女居中站着,个子娇小、略显稚气的她,穿若一袭月白色点绣腊梅的衣裳,夹在年纪稍长的两名秀女当中,非但没有被她们那身艳冠群芳的牡丹华服给比下去,反而还更吸引人将目光焦点移落到她身上来。
秀女们的出现,将殿内原先冷寂的气氛带来了一些热度,福晋、命妇们开始暗地里对秀女们一一评头论足了起来。
御座上的霁威淡瞥一眼那道明亮纤柔的身影,她正笑盈盈地凝望着他,一捕捉到他的视线,明眸倏地发亮,灿如明星。
他缓缓垂眼,避开那双惹人怜爱的大眼睛,但是血液中荡漾的一丝兴奋感只有他自己知道。
秀女们胸前都系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姓名、某旗、某官某人之女等等,一旁的太监开始照着牌子一一唱叫她们的名字。
「占云,满人,镶黄旗,知府崇佑之女,十八岁。」
坐在一旁的璘太妃浅露微笑,这个占云便是她中意的秀女。
「桑朵那,蒙古人,科尔沁台吉班格济之女,十六岁。」
瑜皇太后满意地看着桑朵那抢眼的表现,为了自己的私心和对亲妹妹仪凤的歉疚,她无论如何也得把桑朵那这个亲侄女拱上皇后宝座。
不过……她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神情怠懒的霁威,就怕他处心与她作对……
「馨月,满人,正白旗,江苏巡抚德泰之女,十八岁。」
轮到璃太妃点头微笑了,馨月是她的远房表亲,倘若馨月成了皇后,她便等于有了一座稳当的靠山,馨月能不能胜出,她自然比谁都要紧张。
太监唱名完毕,殿内安静得没有人出声,就等着皇上授予如意了。
霁威微掀长睫,视线从占云、桑朵那、馨月的脸上缓缓扫过去,耳边回荡着霁华探查回报的声立——
「占云的父亲与翁应龙大人是知交好友,而翁大人是先皇的心腹股肱之臣,所以占云可算是自己人,馨月的父亲是肃中堂的门生,在皇上登基后往来增频,我猜馨月是颗棋子,怕是肃中堂想安在皇上身边牵制、监视皇上行动的人,桑朵那是皇太后的亲侄女,和皇上的关系比占云和馨月都要亲,依我看,皇太后的意思是要立桑朵那为后,我也觉得可行,不过妃子得选占云,不可选馨月。」
霁威闭目沈思,修长的手轻托着下颚,半天没有动静。
众人面面相觑,场面很快地又僵冷下来。
每个人都怔望着年轻俊朗、脾气古怪得令人无法捉摸的新皇帝,正闭眸小憩,根本对三个姿容娇丽,仙子似的秀女们视若无睹,一副全然不感兴趣的态度。
「皇上,大家都在等着呐……」瑜皇太后轻声低唤,深怕触怒了他似的,一颗心提到喉咙口,很是忐忑不安。
霁威抬眸,悠然傲慢地起身。
「朕……不会让大家失望的。」他拿起案上沉重的玉如意,嘴角勾着一丝蔑笑,朝第一个秀女的方向走去。
红烛烨烨,众目睽睽,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皇帝手里的那柄玉如意上,整座大殿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霁威从容地一步一步走到占云面前,璘太妃惊喜地睁圆眼睛,瑜皇太后则是错愕地站起身,脸色异常惨白。
占云屏息等待着,但是霁威并没有将如意授予她,却捧着如意慢慢往后走。
霁威斜睨着母后惊愕的反应,刻意对桑朵那视而不见,迳自走到馨月面前,将如意往前递出去,似是要授予馨月。
惊喜的反应转到了璃太妃脸上,而瑜皇太后的面色更加惨白了。
馨月娇羞地低垂着颈子,正准备撩裙摆跪接如意时,蓦然问,瑜皇太后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喝!
「皇上!你可看清了吗?」
突如其来的重喝声,像一道迅雷,震得众人一阵哆嗦。
瑜皇太后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出声喝止,瞥见殿内每个人脸上顾盼尴尬的神惰时,这才猛然惊觉自己的失态。
霁威回首斜睨着母后失措的反应,蓦地,他纵声大笑,像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童,无法抑止地畅快大笑着。
众人个个膛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无法理解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选后选德,选妃选色,朕当然看清了。」
霁威拿着如意的手转了个方向,看也不看地递给桑朵那,桑朵那的双瞳立即闪过惊喜光芒。
「给皇太后、皇上谢恩。」她开心地撩起裙摆跪下,双手高举接受如意,这仪节嬷嬷教她练习了好多次,很熟了。
如意尚未放到桑朵那手中,霁威故意先松开了手,让沉重的如意看似丢入她的掌心,不过由于如意太重,加上掉落下来的力道,让桑朵那的腕力一时承受不住,差点将玉如意掉落在地上。
她机敏地伸出双臂承接如意,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将如意整个搂抱进怀里。
「哗,真是好险,差点摔坏了宝贝!」她放心地呼口气,随即耸耸肩,绽开一朵喜盈盈的微笑。
霁威愕然地看着地,他刚才明明故意做出令她难堪的举动,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若是换成了娇生惯养、心高气傲的官家千金,受到此等羞辱,早就泪洒当场了,可是桑朵那却仿佛一点也不在意,仍然开开心心地接下如意,他不禁要怀疑她是不是个没神经的傻姑娘,否则心胸也未免宽厚得异于常人了。
这个小插曲将先前僵冷的气氛冲淡了不少,殿上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桑朵那这位新皇后的身上,很好奇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为什么大家都听出皇帝那句「选后选德,选妃选色」话中对她不够美貌的嘲贬之意,但是她却非但没有丝毫尴尬和难堪的直接反应,还能意态从容地接下如意,轻松化解可能发生的僵局。
桑朵那脸上自自然然、没有城府、毫无芥蒂的笑容,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对这位新皇后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选后仪式到此算是完成了,瑜皇太后终于放下了心中大石,细心的她当然也留意到璘太妃和璃太妃脸上沮丧愤懑的神情,为了不让桑朵那在选后当天就树敌,她必须让今天的仪式圆满落幕,皆大欢喜。
「皇上,占云和馨月两位秀女淑慎端庄,都可封为贵妃,皇上如果都中意了,就将荷包一起赐给她们。」瑜皇太后温言说道。
太监恭恭谨谨地捧了两只荷包呈给霁威。
霁威很清楚母后打的如意算盘,一股反抗感又油然而生,母后硬是要他顺着来,他就偏要逆着去。
他的目光朝占云和馨用冷冷地轻瞥一眼,从背景来看,选占云是最没有危险性的,但是他对端肃稳重、从头至尾凝视地面的占云实在提不起兴趣,宫里没有灵性的木头美人已经够多了,他可不想再弄来一个烦自己。
至于馨月,正因为他刚才故意的捉弄而羞窘得泪眼汪汪的,她虽然最美,但气质神韵轻佻,无法令他动心,但她是肃中堂手中的棋子,基于这个因素,他必须做出不同的选择。
「一个贵妃就够了。」他只取一只荷包,单独赐给了馨月。
瑜皇太后呆了一呆,瞥见璘太妃阴郁的怒容和璃太妃喜不白胜的神色,她的心情莫名地沉重起来。
「奴才给皇上谢恩。」馨月受宠若惊地跪接,破涕为笑。
瑜皇太后敏感地看了桑朵那一眼,发现她竟然没有半点心眼地笑望着霁威和馨月,还一副颇为馨月高兴的神情。
老天爷啊,瑜皇太后不禁为桑朵那捏一把冷汗,这丫头浑然不知对方从这一刻起就是她的敌人了,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与她一对一的战争呀!
瑜皇太后心底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开始担心桑朵那不是馨月的对手了。
「接下来呢?」霁威转过身,端起茶盏轻啜几口,脸上虽然挂着雍容而闲适的笑容,但眼神明显写着不耐。
「请谕旨颁布立后册妃之封号。」内务府司官呈上一纸单子,上面写有皆为「女」字傍的三个字,分别是「嫱」、「嫦」、「孋」。
霁威提起朱笔,没有多认真看,直接就圈定前两个字。
「其馀的交由额娘定夺吧,朕要上早朝了。」他不再看任何人一眼,旋身走出钦安殿。
贴身太监连忙尾随在后,急跟了出去。
主角一走,留在殿内的每个人不自在地彼此对望着,都觉得今天这场选后仪典非常扫兴。
瑜皇太后无奈地强装出笑容,定下后妃封号。
桑朵那为嫱皇后,馨月为嫦贵妃。
手捧着沉甸甸的玉如意,桑朵那心中并没有太多心事,也不懂得揣测旁人的心事,因此根本不会知道刚才霁威故意挑衅他母后权威的行为,已经暗暗在馨月心里种下了妒果。
此刻的她只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满足,单纯地为当上皇后而开心不已。
霁威表哥曾经戏言要帮她当上皇后,想不到,他果真没有骗她。
她真的当上了皇后。
当上了他的皇后。
☆ ☆ ☆
昭阳仪仗午门开,夹路宫灯对马催,队队宫监齐拍手,后名边知是凤舆来。
皇帝大婚这一日,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当中,迎亲的御道上悬挂着数百盏宫灯,远远望去,好似一条璀璨夺目的银链。
桑朵那端正地坐在黄缎盘金鸾凤肩舆内,沉甸甸的凤冠上垂下一排珠串缨络,遮住她粉妆玉琢的容颜,她必须很小心地挺直背脊,不让珠络碰坏她脸上细心化好的水粉胭脂。
昨夜她紧张得一夜没办法睡好,天还没亮就起身沐浴梳妆,将以金线绣成十二只凤凰的杏黄色礼服穿好,戴妥嵌有十二颗大东珠的珠络凤冠.穿戴着这一身沉重华丽的大礼服,进行着繁琐的婚礼仪式。
虽然肉体疲累得像随时会崩解掉,但她的思绪却是异常清醒,情绪也高昂得恍如置身云雾间。
忽然听见钟鼓声齐呜,声震九门。
桑朵那忍不住拨开罩在面上的珠络,好奇地掀开窗上的纱幔悄悄偷望着。
一眼看过去,视野之内全是红,所有的宫门、殿门让喜气的红装饰得美轮美奂,大红的地毡、红色的宫灯、喜灯、悬满双喜字彩绸的宫殿,将喜庆的气氛彻底染到极致。
红,能成为喜色,也能成为人间最悲惨的颜色。
桑朵那的神思渐渐飘向远方,想起了尸横遍野,被鲜血染红的草原,一颗心揪疼了起来。
额娘,您看见女儿今天有多美了吗?您总是希望女儿能嫁给京城内的富贵人家,别留在草原大漠受苦,女儿如今已如愿嫁进了世间最尊贵的帝王家,嫁给了最尊贵的男人了,您在天上可看见了吗?可为女儿高兴吗?
女儿已完成了您临终前的最大遗愿了,额娘,您来看看女儿吧……来瞧瞧女儿今大有多么幸福快乐……
她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明知道不该弄花了费心化好的妆,但眼泪已止不住地顺颊淌下,擦拭不及了。
☆ ☆ ☆
大婚礼成。
在全福侍卫以满语唱完「合卺歌」后,大婚的最后一项繁缛礼一即「合卺宴」已经完毕,由女官将霁威和桑朵那这对新婚夫妻引入坤宁宫东暖阁。
红烛如林,满室辉煌。
四位全福福晋七手八脚地把桑朵那身上沉重的礼服卸下来,替她梳起双凤髻,戴上双喜如意玉钗,换上双凤同和袍,把装着米谷的宝瓶塞在她怀里抱着,然后引她坐在龙凤喜床上。
太监忙碌地替霁威换下衣服,将他送上喜床后,便与四位福晋匆匆跪安退了出去,随即阖上殿门,留下四位福晋守在门外。
当屋内只剩下霁威和桑朵那两个人时,桑朵那这才情不自禁地轻吐了一口长气,任人摆弄了整整一天,还被沉重的大礼服拘压了一整日的肩背,总算可以松懈下来了。
自从选后那日以来,她时时刻刻都被教导要行规步矩,一言一动,都要先想清楚这样可不可以?合不合宫里的规矩礼仪?从小在大漠生活不受拘管的个性,简直快被这些繁文褥节给闷坏了。
总算,这里不再有罗唆唠叨的宫女、嬷嬷们,她终于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和皇帝表哥聊聊天了。
她刚偏转过脸看向霁威,发现他也正好看向她,两人眼光同时相遇。
奇怪得很,她其实并不想避开目光,但是不知怎么地,霁威凝视她的眼神中透着一种奇异莫名的光炬,令她无端羞红了脸,下意识地垂眸盯住怀中的宝瓶。
「许久不见表哥,表哥今天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呢。」她抿着嘴儿笑说,虽然还是那股有什么就说什么的脾气,但心里不禁奇怪着,自己明明又不是第一次看到表哥,干么要脸红心跳?是因为才经过半年,表哥又更像成熟的大人了?
等了半晌,没听见霁威的回应,桑朵那仍强烈地感觉得到盯住她的那道灼热的视线,她的心跳渐渐加快起来,在炽热眸光的注视下,她觉得自己的脸颊愈来愈滚烫,彷佛连头发都要根根烧起来似的。
在未开窍的心灵里,她还不懂得辨识混乱的呼吸和激烈的心跳是因何而起?没来由的心慌也说不出个原因,只是烦恼着该找点什么话来说才好?
霁威默然不语,目不转睛地盯住她。
她的心脏乱跳得难受,全然不受控制。
哎,说什么好呢?
忽然间,她忆起了半年多前与霁威分别时,他那时身受很重的伤,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表哥,你的伤可都全好了吗?」她蓦然抬起眸子,担忧地望向他的肩胛处。
霁威心中一热,她的问话勾起了半年前的回忆,他不禁怔然,默默凝望着她,她的脸红得像颗熟透的桃子,可爱得让人想狠狠咬一口。
可爱?!呵,可爱又怎么样,小小年纪就知道如何攀龙附凤,抓住瑜皇太后这个高枝就晓得要往上爬,未来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狠角色。
他冷冷地瞥开视线,站起身离开喜床,走到龙凤喜烛前站定。
「这里是皇宫,朕是皇上,以后不许再喊朕表哥。」他不带丝毫感情地说道。
「是,皇上!」一听见霁威开口说话,桑朵耶高兴得眉毛邵跳起来了,根本来不及会意他话中的冷漠。「我会记住宫里的规矩,哦,不,嬷嬷说在皇上面前,我不能说我,得说臣妾,这半年来臣妾跟嬷嬷学了很多,不过宫里的礼仪实在是太多了,让人很难全部记住,难怪皇上曾经说过皇宫里很闷,成天都要牢记这些规矩,的确是会把人给闷坏……」
「闭嘴!」他猛然回身冷视着她,硬生生打断她兴奋谈心的情绪。
桑朵那愕然呆住,瞅着那双冷冷的,没什么温度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是一种将感情刻意隐藏的眼神。
「在宫里,朕不叫你说话,你就不许说话。」他下颚微扬,高高睥睨着她。
桑朵那振奋的神情顿时僵住,脸上娇艳的红潮也渐渐褪去了。
奇怪,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在她记忆中的霁威表哥并不是如此疏离和冷漠的……
「皇上,这也是宫里的规矩吗?」她迷惘地眨动晶莹大眼。
「朕让你提问题了吗?」他眯起冷眸,口气中满是厌烦。
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双腿动弹不了,忘了该如何呼吸,心脏也忘了该如何跳动了。
我讨厌你!讨厌要被迫立你为后!
寒冰似的声音不断绕在她的耳际,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冷酷无情的皇帝,是那个记忆中温柔可亲的表哥。
初次与他相见时,他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那时候,他会常常笑,会说话逗弄她,为什么坐上龙椅宝座以后的表哥,仿佛彻底变了一个人。
犹记得……
她的记忆展开翅膀,朝遥远的、瑞雪纷飞的殊像寺翩翩飞去……
「表哥,京城好玩吗?皇宫有多大呀?」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第二章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漫天飞雪,气象混沌。
桑朵那随着母亲前往避暑山庄北面的殊像寺,与姨母瑜皇贵妃会面。
初次见到姨母,桑朵那立刻被她惊为天人的美貌慑住,本以为自己的额娘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了,想不到姨母还要更美上几分。
「仪凤,你比上回见面时瘦多了。」身着宫装的瑜皇贵妃挽着蒙装少妇的手轻叹着。
「是吗?」仪凤秀眉轻扬,摸了摸脸颊笑道。「我自个儿没怎么留心,倒是姊姊,这些年不见,姊姊看上去又更美了。」
「瞧你这张嘴。」瑜皇贵妃苦涩地笑了笑。「我老了,早不美了。」
多年不见的两姊妹亲热地拉着手闲聊,桑朵那安安静静地站在她们身旁,把玩着两条乌黑的长发辫,她脸上带着天真烂漫的微笑,一双又圆又大的杏眼兴致勃勃地望向屋外的天井,额娘和姨母的谈话引不起她的兴趣,反倒是站在天井中与喇嘛低声说话的少年,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朵儿,东张西望的看什么?快过来,你还没拜见过姨母。」仪凤轻声低斥着桑朵那。
桑朵那害羞地耸肩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
「姨母。」她膝盖微微一蹲,请了个安。
「好标致的小丫头。」瑜皇贵妃轻抚她红润的脸颊,慈爱地笑着。「姨母还记得你的名字叫桑朵那,今年有……十四岁了吧?」
桑朵那认真地偏头想了想,轻轻笑说:「多谢姨母惦记着,过了中秋,我就满十五岁了。」
清朗爽脆的声音,如莺声呖呖,再加上桑朵那一脸娇憨的甜笑,让瑜皇贵妃对她怜爱进了心坎里。
「朵儿,想不想跟姨母进皇宫玩玩呀?」她一只手轻按着桑朵那的膝盖。
「听说皇宫又大又美,我很早就向往进宫去玩玩了,可是父汗和额娘总是不肯答应带我进京。」桑朵那偷看了母亲一眼。
「这是为什么?」瑜皇贵妃不解地问道。
仪凤缓缓垂眸,避开姊姊的愕视。
「朵儿还小,带进京有很多不便之处,何况她的父汗也看守得紧,只能等她大一点再说。」她淡然回答。
瑜皇贵妃怔望着妹妹,看得出她虽然勉强装出开朗的神情,但眼中的积郁怎么也藏不了。
她悚然心惊,记忆跌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当年,她们一双姊妹同时入选进宫,封为常在,初时两人还庆幸能一同服侍皇上,有个说话的伴儿,但是事情却起了料想不到的变化,皇上看中了她,而且只看中她一人。
从此,六宫恩宠集于一身,皇上为她冷落了所有的嫔妃,对仪凤连一次也不曾召幸过,皇上的专宠让整个后宫波诡云谲,嫔妃们暗中串连孤立她,甚至当她一生下七阿哥霁威以后,便让皇后以代她教养之名夺走。
她的性格软弱,不会手段,明争暗斗的后宫令她陷入困境,也让她体会到宫廷斗争的可怕,她不忍心受冷落的仪凤在无情的后宫孤单终老,于是暗地里乞请皇上放仪凤出宫。
怎知,皇上确实放仪凤出宫了,然而却是将仪凤当成了礼物献给蒙古科尔沁台吉班格济,她的一片好意反倒害了仪凤,这些年来,她一直对仪凤满怀愧疚,担忧仪凤过不了大漠的苦日子。
「仪凤……」她欲言又止,似有许多话想问,但最后只挤出了一句话。「好妹妹,在大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这一问便触及了仪凤的委屈伤心处。
「也还算过得去……」她的眼圈微红,勉强苦笑了笑,凝望着姊姊那张芙蓉般娇艳的面容,眸中不自禁透露出些许的哀怨。「唉,大漠的草原生活自然远不比姊姊在皇宫里头舒服,你瞧瞧我的脸,历经几年草原风霜,看上去倒比姊姊你老上好几岁了。」
「没的事,我脸上擦的是上好的宫粉,来,你仔细瞧瞧就知道了,我脸上有多少皱纹都藏在宫粉下面呐,远看还行,可近看就露馅了。」瑜皇贵妃以自我解嘲来安慰妹妹。
仪凤淡然一笑,默默细看着姊姊,这一细瞧,心中不由得暗暗吃惊,姊姊的脸远望有如象牙般柔滑细腻,但是近看才发现憔悴不堪,确实有小少细纹隐藏在上好的宫粉之下。
「我在大漠曾经听闻过,说皇上对姊姊恩宠极深,十数年不变,近来还册封姊姊为瑜皇贵妃,地位仅仅在皇后之下,姊姊的际遇是多少嫔妃水之而不可得的,还有什么令你烦心的事呢?」仪凤不敢相信地说。
瑜皇贵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慢慢把目光转向窗外的天井,凝视着站在天井中飘逸颀长的少年背影。
「我的确是宠冠六宫,可是皇上愈是加恩于我,我的亲生儿子就愈加恨我,你说,这怎么能不令我烦心呢?」
「姊姊说的是霁威吗?」仪凤愕然的目光也移向了天井,这才看见天井中站了一个器宇不凡的少年,正跟着一个小喇嘛走到宝相阁去。「 外边那人可是霁威?怎不叫他进来见面说话?」
「刚才你们还没到,他跟我坐在这儿等嫌闷,倒宁愿出去和喇嘛说话。」瑜皇贵妃勉强的笑容中带着苦涩。
仪凤深知宫廷斗争的可怕,表面上姊姊看似风光,得到别人都得不到的荣宠,但事实上,她才是真正的输家。
「霁威从小跟在皇后身边,自然跟皇后亲,跟你疏,皇后因你之故遭皇上冷落,霁威替他的嫡母抱不平,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能怪他。」
听见妹妹柔声劝慰,瑜皇贵妃幽怨地点点头,蹙眉轻轻一叹。
「生下霁威那一 年,我还只是个身分卑微的常在,即使生下了皇子也没有资格亲自抚养,因此霁威才生下三天就让皇后抱回宫养育了,自此以后,只有逢年过节方能见到霁威一面,我和他之间的母子亲情,自然远远及不上他和皇后嫡母间的感情,我虽得皇上专房之宠,但是霁威却将皇后受冷落怪罪到我的头上来,我是他的生母,他却凡事都向着他的养母,真教人情何以堪……」说到这里,她眼中已忍不住噙满了泪水。
「姊姊,皇后待霁威如何?」
「皇后为人温良恭俭,待我如亲姊妹,待霁威视如己出,甚至比对她自己的亲儿子霁善还要好,皇上常在我面前赞扬皇后的宽容大度。」
「一个母亲怎么可能待别人的孩子比自己的孩子好?真是一个心机深沈的皇后。」仪凤不以为然地冷笑道。「姊姊,皇后以博大宽厚当她的武器,光就这一点你已不战而败了,除了委屈点、忍耐点,你可一句抱怨的话都不要说,日久天长,霁威终有一日会明白你的苦心。」
「我明白。」瑜皇贵妃点了点头,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宫廷里头处处潜藏着危机,我一个人势单力孤,难以保护霁威,而皇后的家族势力是个强有力的后盾,霁威认皇后为嫡母,能得到较好的教育环境,总比跟在我这个出身寒微的母亲身边强,只要霁威将来不会因为我的出身不好而遭受其它兄弟冷眼相待,他认不认我倒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她幽幽长叹,语带哽咽地诉说着。
仪凤紧紧握住姊姊的手,两人静默对望,心中各怀着难以言说的心事。
坐在一旁的桑朵那听得怔然,她虽然不太懂姨母话中的危机和后盾是什么意思,但却能从她的语气中强烈感受到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悲哀,那种幽怨的神态她常从额娘身上看见,已经太熟悉了。
「姨母,您这么好,霁威怎能不认你?」桑朵那忍不住插口。
「朵儿,霁威是你的表哥,不可以直喊他的名字,额娘不是教过你了吗?」仪凤斥喝着。
「没有关系。」瑜皇贵妃爱宠地搂着桑朵那的肩膀。「朵儿没见过霁威,突然要她叫表哥难免生分些,等会儿就会让你们表兄妹见见面了。
「一会儿见到表哥可不许叫霁威,要记得喊表哥知道吗?仪凤再次叮嘱。
「知道了,好罗唆。」桑朵那回头对母亲扮了个鬼脸,仪凤瞪大眼睛作势要敲她的头,她急忙躲进瑜皇贵妃怀里,装出一脸吓坏的表情。
瑜皇贵妃被她们母女两人逗得大笑起来。
「唉,朵儿自幼长在草原大漠,个性大剌剌的,像个男孩了一样,从来不懂什么规矩。」仪凤望着桑朵那的目光满是慈爱。「我看是应该把她交给姊姊带回京见见世面、学学规矩,将来也好在京里找个好婆家嫁了。」
一听到能到京城,桑朵那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带朵儿进宫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得过阵子再说,因为皇上现在病势沉重,宫廷内外都在冷冷观望,将来一旦皇上……」瑜皇贵妃顿住,黯然咬住唇,不敢再往下说。
「皇上病得很重吗?这怎么会呢?」仪凤急忙地问道,掩不住眉眼间的激动和焦虑。「皇上还年轻,体格也健硕,怎么就突然病势沉重了呢?」
瑜皇贵妃讶异地看着仪凤显得有些过度的反应,突然灵光一现,顿悟了什么。
「仪凤……你……你对皇上……」
仪凤蓦地胀红了睑。
「没有,姊姊多心了,我对皇上什么也没有!」她情急地分辩着。
看仪凤惊慌失措地辩驳,那反应欲盖弥彰,瑜皇贵妃更相信了自己的猜测,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当初由皇上亲自下旨将仪凤送嫁给班格济,是件何等残忍的事。
想到这里,瑜皇贵妃止不住浑身颤栗,脸上流满了自责的眼泪。
「都是姊姊的错,当初我不该多事的……」
桑朵那困惑地看了看额娘,又看了看姨母。
「朵儿在这儿呢,姊姊别这样。」仪凤冷下了声调,满脸不自在地低垂着头。「那都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你也别再记挂着了。」
瑜皇贵妃立即省悟,匆匆擦拭泪水。
聪敏的桑朵那知道有自己在场,额娘和姨母便不能尽诉心情,于是机灵地站起身来。
「额娘,姨母,我想出去走走逛逛,您们慢慢谈。」她笑盈盈地说完,脚步轻快地跑了出去。
仪凤不自在地低下头梳理衣角的流苏,埋在心底的秘密措手不及地被揭了起来,唯有无言才能掩饰心中的凌乱,提起那个在选秀时见过一面的尊贵男人,她仍然心生隐痛。
那是她今生初次对男人动情,也是最后。
「有件事我想拜托姊姊帮忙。」仪凤毅然扬起睫,避开令她不安的话题,回到现实来。
「妹妹只管说。」瑜皇贵妃抽出丝绢,轻拭眼角的泪珠。
「我想让朵儿跟随姊姊进京。」她平静地说。「一来是为了朵儿将来的婚配,二来是因为近几年在蒙古各部落间不断发生激烈的争斗,荣茂的原野牧草渐渐干枯殆尽,牲畜也日渐减少,科尔沁部正面临了空前的危机,我想光把朵儿送走,免得将来一旦发生了战事,会耽误朵儿的终生。」
「我明白。」瑜皇贵妃点点头。「不过现在我不好先答应你,依目前的情况看来,皇上没法子在春天以前回京,看看接下来情势如何发展再说吧。」她已暗地里决心要替朵儿寻一个高门贵族的显赫婆家,好弥补她心中对妹妹的亏欠。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仪凤抿着唇,轻轻低语。
瑜皇贵妃懂她的意思,怔忡呆望着面容平静的妹妹。
「班格济待你如何?」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待我很好,只是草原的生活太苦了,这么多年来总是习惯不了,我也实在忘不了京城,忘不了……忘不了很多、很多。」仪凤怅然地笑了笑。
瑜皇贵妃紧握着她的手,试图安慰她,也想借着亲情的力量来分担自己内心的苦楚。
一直保持镇定和冷静的仪凤,眼泪再也不能自抑地滚了下来。
☆ ☆ ☆
身材高大、俊雅修长的少年,正驻足在寺内的宝相阁中,若有所思地欣赏着文殊菩萨骑狮像。
或许是过分专注,所以并没有留意到身后传来的细碎脚步声。
「你在看什么?」
少年的凝思冷不防被身后清脆的嗓音打断。
他回头,接住一双乌溜溜的大眼,那双眼睛恍若草原夜空闪烁的亮星,他怔了怔,仔细再看清楚,发现说话的人是个小姑娘,身上穿著鲜丽的蒙古服饰,两条乌黑的辫子拖到腰间,唇边挂着爽朗率真的微笑,俏生生地朝他望。
「你没看见我在看什么吗?」少年淡漠地回望着她。在这宝相阁内只有一尊文殊菩萨木雕,她那么大的眼睛难道就没瞧见他在看什么?
「我看见了呀。」桑朵那双手背在身后,冲着他甜甜地一笑。「不过这是汉人拜的菩萨,我在大漠从没见过,哥哥若知道这菩萨的名字,告诉我可好?」
哥哥?!少年微眯双眸,审视着眼前这个稚气娇憨的蒙古小姑娘。
到底是蒙古人,说起话来率直大方、天真热情,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丝毫没有汉族姑娘那种羞怯和扭捏作态。
不过由于身分尊贵,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胡乱开口,更不用说随口喊他「哥哥」了,所以他有些不舒服,觉得被这个蒙古小姑娘占了便宜。
「谁是你哥哥,别见了人就乱认亲戚。」他沉下脸。
「咱们是亲戚没错呀!」桑朵那瞠大双眼,热情地凝视他。「我叫桑朵那,是你的表妹,你是我的表哥,叫霁威对吗?」
这少年正是皇七子霁威。
「怎么,你是仪凤姨母的女儿?」霁威怔了一怔,凝视着眼前这位素未谋面的小表妹。
「是啊,我们都说了好一会儿话了,你怎么不过去见见我额娘?一个人在这儿瞧这个什么菩萨?」桑朵那走到他身边,仰起小脸笑望着他。
霁威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懒得作答。
若不是额娘好言好语地劝邀他一同前来,他根本没有半点想见姨母和表妹的意思,不过这是他的心事,自然不便告诉她。
「这是文殊菩萨,别老是这个什么菩萨的乱叫一通。」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喔——」桑朵那拖长了尾音,认真地点点头,视线敷衍地瞥了眼菩萨,依然回到他的脸上直直地盯着瞧,显然真正令她感兴趣的并不是那尊菩萨,而是他的那张脸。
桑朵那目不转睛的凝视令霁威十分不快,他差点要怀疑自己的脸上是不是沾了可笑的饭粒。
「你看什么?」他不悦地斜睨着她,忍住摸索脸颊的冲动。
「我?」她呆了呆。「看表哥你呀!」回答得理所当然。
霁威皱了皱眉。
「你知不知道,用那种眼光盯着人看是非常无礼的。」活像个乡巴佬似的。
「是吗?」桑朵那又呆了呆,一脸崇敬地看着他。「皇宫里长大的人就是不一样,做什么都讲究,连说个话都有这么大的规矩。」
霁威哑然失笑。
「难道你额娘不教你规矩的吗?」
「也教,不过没有教不许盯着人看的规矩。」她认真地回答,满目天真的疑惑。「表哥,在皇宫里跟人说话眼睛不许看着人,那得看着什么呀?」
「身分不同,规矩也就不同。」霁威耐着性子对她说。「下人对主子说话得看着地面,你我是同辈,可以直视对方说话没有错,只不过为何要用那种眼光盯着我看?」
「什么『那种』眼光?」桑朵那困惑地眨了眨眼。
「像看到什么奇珍异兽的眼光。」他说得更清楚。
桑朵那恍然大悟,耸肩轻笑了起来。
「表哥虽不是什么奇珍异兽,不过在朵儿眼里也是非常与众不同的唷!」
「还不就是蒙古和满人的不同罢了,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他觉得她夸张得好笑。
「可不同了。」桑朵那的表情无比认真。「我在大漠从没有见过生得比表哥还干净好看的男人,我们那儿的蒙古男人个个皮肤黝黑粗糙,健壮得像牛似的,我以为天下男人都长那个样,所以一看到表哥吓了一大跳,从没想过男人也有长得像女人那般白净秀气的,才会忍不住看傻了眼,呵呵——」
听见如此坦白率直的回答,让霁威有点生气又有点想笑,不过被比成女人总不是件光彩的事,他正想板下睑表达不悦时,桑朵那忽然倾过身.鼻尖靠向他的胸膛处深深嗅了几口气。
「哗,好香——」她杏眼大睁,红唇绽出一抹惊讶的灿笑。「表哥身上闻不到一丝牛羊的腥膻气呢!」
霁威被桑朵那的话逗得啼笑皆非,这个笑起来爽朗如朝阳的表妹,脸庞有着宫中少女所没有的白里透出的红润,还有一种他未曾见过的天然素朴的气质,天真无邪得令人无法动气。
「你没到过京城吗?」他多此一问,明明从她的言谈中也知道她肯定没离开过大漠。
「没有,父汗说京城是个会使人性沦落的地方,所以不许我去,也不许我额娘去。」她无奈地低声埋怨着。
「喔?」霁威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他没想到班格济竟有这等心思。
桑朵那不懂自己说的话隐含了什么样的利害关系,迳自兴味盎然地追问着她想知道的事。
「表哥,京城好玩吗?皇宫有多大呀?」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霁威懒懒地回答,对一个只住过帐篷的小丫头而言,皇宫的华美除非由她亲眼目睹,否则说再多都是浪费力气而已。
「你肯带我去吗?表哥……」她神态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轻轻摇着,仰望他的双眸中充满了殷殷期盼。
霁威怔愕地看着她,就连与他最要好的六妹霁媛,也甚少如此亲密地挽抱他的手臂,他的心莫名一动,低下眼光,怔然地盯着她看。
「我额娘也曾在宫中住过一阵子哟!」桑朵那率直地说着,满脸天真又带着些乡野的傻气。「我想皇宫必定是又大又漂亮又雄伟,而且还有许许多多的奇珍异宝,因为我额娘常常对着皇宫的方向出神,想着想着就哀声叹气的,我猜她是想再回皇宫去住一住,皇宫肯定是美极了,要不我额娘也不会那般朝思暮想的。」她其实不明白,她的额娘朝思暮想的并不是那座宏伟的皇宫,而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九五之尊。
自幼生长在皇宫的霁威,可不觉得皇宫有什么值得朝思暮想的地方,他反倒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到四处闯荡游历,而不是像只娇贵的金丝雀,整日被关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笼子里。
「皇宫里其实很闷,一点也不好玩。」这是他切身的感受。
「真的吗?」桑朵那侧头一想,摇头笑道:「表哥若是住在大漠,肯定相信皇宫比大漠要好玩多了。」
「你又没住过皇宫,怎么知道皇宫一定比大漠好玩?」他淡笑了笑。
「大漠只有草原、牛、马、羊,除了这些便没有新鲜好玩的东西了,整日望着一成不变的风景,实在是无趣得很。」她边说边甩着辫梢玩。
「你所说的草原、牛、马、羊,对我来说反而是新鲜有趣的东西,人多半是喜新厌旧的,在同一个地方住久了难免烦腻,即使是皇宫也一样。」
桑朵那眼珠儿转了转。
「不,我还是相信皇宫更好玩些。」她自信地摇晃着可爱的脑袋。
「何以见得?」他缓缓垂眸,注视着她灵活生动的眼砷。
「因为表哥就住在皇宫里呀!」桑朵那热切合掌笑道。「有表哥在,日子肯定就不会烦腻了。」
霁威冷呿。这丫头该不会以为他会负责哄她开心吧?
「你可别指望我会哄你玩,我没那么大的闲工夫。」他自小就不爱玩乐,六妹也常抱怨他不懂情趣也不解风情。
「只要能和表哥一起住在皇宫里,我就已经觉得很开心了,就算表哥不能陪我玩也不要紧,因为我喜欢表哥。」她满不在乎地说。
霁威讶异地怔住,盯着她灵动活泼的神态,那些诚心挚意的话,令他心中没来由的一热。
娇生惯养、谨守礼教的公主格格们他见得多了,就从未遇见过像她这样爽朗率直的女孩子,对这个初次见面的表妹,竟然生出一种奇异莫名的好感来。
「你们蒙古姑娘说起话来都这么口无遮拦的吗?」霁威暗暗一咳,掩饰心中些许的不自在。
「我说话听起来像口无遮栏吗?」桑朵那困惑不解。
「我的公主妹妹们就从来不会随口说出她们喜欢我这样的话。」
「怎么,你让她们讨厌吗?」她错愕地睁圆了眼。
霁威淡淡勾起唇角。
「不是,她们喜欢我,只不过不乱说话,是她们打从一出生就受的教养。」
桑朵那听得更糊涂了,说喜欢自己的亲哥哥是件没有教养的事吗?皇室的教养还真令她不能苟同。
「我不明白,喜欢一个人如果不对他说,那个人怎么会知道呢?我们族里若有小伙子喜欢上姑娘,就会对她唱情歌好让她知道的呀,不说,怎么会知道呢?」她不解地低喃着。
「有时候即使不说,对方也能明白你的心意。」霁威微扬起睑,凝望着宝相阁外正朝铜鼎里添香的喇嘛,接着说道:「会说话的不是只有嘴巴,眼睛也会说话啊,你没听过眉目传情吗?有时候话说得太明白了反而不美,最深的感情是尽在不言中的。」
「尽在不言中……」她似懂非懂,努力体会。
霁威微微耸肩,若有所思地说:「你该庆幸自己不是生在皇宫里,不是那些倒霉的公主格格们。」
「倒霉?这是怎么说?」桑朵那眨了眨惊疑的大眼,心中对皇宫内苑、公主贝勒的原始认知全都被混淆了。
「你不用知道那么多,反正你也当不成公主格格。」他垂眸睨她一眼。
「嗳,这话真伤人。」桑朵那抗议,有些负气地说。「我当不成公主格格,说不定当得成皇后呢!」
霁威微愕,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丫头不只率真爽直,还聪敏机伶得很。
「你想当皇后啊,没问题,我向父皇保举你当皇后如何?」他开始对这个傻不隆咚的表妹胡扯起来。
「真的可以吗?」桑朵那眨了眨眼睛。
「我是七皇子,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你的年纪还太小,等父皇召幸还要两、三年才行,就算父皇真的召幸了你,想当上皇后的路也还很漫长,没那么简单。」他本想随口唬她几句就算了,结果愈掰愈离谱。
桑朵那把他的话当了真,一听见当的是他父皇的皇后,吓得不知所措。
「表哥,我说着玩的,我没想过要当皇后,真的,你千万别向皇上提起我。」她紧张兮兮地低喊。论辈分,皇上是她的姨丈哩!要她等皇上召幸,怎么听都有那种乱伦的感觉。
霁威又笑了,忍不住还想继续掰。「你想住进皇宫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她眼眸骤亮。
「嫁给我其中一个兄弟就行了,我有五个兄弟,将来总会有一个当上皇帝,你要是押对了宝,准能当上皇后。」他扯上了瘾。
「喔。」她的眸光黯了黯,有股不明所以的失望,为了什么失望?小小的一颗心也不甚明白。
「嫁对了人,还是能有机会成为皇后,用不着烦恼。」云淡风清的一句话,其实隐藏着可怕的暗潮。
「我只是想进宫住住玩玩而已,并不是非要当什么皇后不可的,表哥千万别把我刚才的玩笑话当真了,你的兄弟我一个也没见过,我……谁也不想嫁。」桑朵那脸色微红,秀眉烦恼地轻轻蹙聚着。
霁威轻笑出声。
「是你自己说很想住进皇宫的,我只是告诉你一条捷径罢了。」他存着几分逗弄之心。
桑朵那慌忙摇手。
「表哥,一会儿见到我额娘时,千万别提起刚刚说的话,她要是知道我们在谈嫁不嫁人、当不当皇后这档事,肯定会吓晕过去的。」
霁威见她一脸谨慎小心的叮嘱,忍不住又笑起来。这丫头心思单纯,无瑕得像张白纸,尔虞我诈的黑暗皇宫并不适合她,她应该属于辽阔无垠的草原大地。
「走吧,表哥,别瞧这个什么菩萨了,去见见我额娘嘛,她一直很想见见你哩!」她很自然地牵住他的手往外拉。
霁威被动地由她牵着,当她温暖的小手牵住他的那一刻,有一种无限温馨的柔暖感觉,彷佛比他和兄弟姊妹之间的感觉还要至亲。
「我说过了,那是文殊菩萨,不是这个什么菩萨,你怎么就记不住。」他故意板下脸,把手自她掌心抽回,试图挥开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是,文殊菩萨、文殊菩萨。」她甜甜地娇笑着,像只快乐的小鸟在他身边转圈圈,鲜艳亮丽的圆裙飞扬得恍若一朵盛开的花瓣。「表哥,咱们一起求菩萨保佑天下太平、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成不成?」
霁威清亮的黑眸浸染着笑意,追随着她轻灵舞动的身影,但笑不语。
坐在厢房内的瑜皇贵妃,视线不经意地瞥见他们,当她看见霁威眉目、唇角间难掩的笑意时,不自禁地怔呆住。
个性孤冷傲岸的霁威,就像一道冬日的阳光,和熙、宁静,永远让人感觉不够温暖,脸上鲜少有笑容,在她面前更是冰冷淡漠,吝惜对她这个亲生母亲释出一丝暖意。
然而现在,她却看见眸光灼灼、嘴角噙着笑的霁威,用一种亲切温柔的眼神,追逐着轻盈跳跃的桑朵那。
如此散发出柔和温度的霁威是她不曾见过的。
是桑朵那的缘故吗?
如果是,也许……她可以……
瑜皇贵妃心一动,各种复杂的情绪一拥而上,与霁威母子感情修好的希望强烈地震荡着她的心。
也许是个机会,她知道自己必须紧紧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才行。
第三章
莽莽苍苍的群山。
层层迭迭的宫殿。
亭台楼阁错落在山间林内,看上去别有一番清俊之美,这里便是皇家的避暑山庄——承德。
每年,皇帝都会率领王公大臣、后妃、皇子和八旗部队来到避暑山庄,与蒙古王公进行一年一度的「木兰秋狩」,并接见前来朝觐的藩臣使节。
这一年也与往年一样,随驾的人和出京的日子都没有太大的不同,唯一不同的是,皇帝一到了避暑山庄就意外染上了肺炎,而且一病不起,使得原本热闹的秋狩活动蒙上了一层阴影。
随着皇帝的病情日益加剧,诡谲、死寂的气氛也逐渐弥漫了整个避暑山庄。
重病的皇帝将立谁为嗣?
大家都在关注着社稷的前途,也关注自己的身家性命和荣辱盛衰,因为每一代王位的更迭,都将是一次历史命运的抉择,顺之风平浪静,逆之则狂风暴雨。
如一局棋,胜者只有一个。
每个人都在冷眼观望,「谁」会是胜出的那一个?
严酷的冬天过早地笼罩了北国旷野。
凛冽的北风狂啸肆虐着热河行宫,一场意外早来的寒冬犹如雪上加霜,使得染上肺炎的皇帝,病情更添加重,随着天子渐渐沉重的病势,宫内弥漫的神秘和紧张气氛也随之慢慢升高了。
身为一国之君,皇帝深知自己已经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影响最大的就是关系皇朝未来命运的继嗣问题,他不能有片刻犹豫,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当这个抉择在他的脑海中闪现的片刻,眼前立即浮出一张眉目俊朗的少年容颜,他的唇角微微泛起了一抹安心宽慰的微笑。
望着坐在榻前,衣不解带照料他的瑜皇贵妃,面容渐渐凝肃起来,他挥手摒退太监,把她轻轻拉上榻。
「瑜妃,明日一早,你立刻带着霁威先回皇宫去。」他捏紧她的手,用只有她听得见的音量说。
「可是皇上病着,臣妾想留下来服侍皇上,皇后已经带着霁善回去了,我和霁威若也走,留下皇上一个人在这儿怎么成。」她心乱如麻地紧握他的手。
「傻子,你怎么就这么实心眼。」皇上微叹了口气。「你可知道皇后为何急着带霁善回宫,却不把霁威、霁礼、霁华、霁瑞也一起带走?为什么?就只带霁善一个人?你仔细想过吗?」
瑜皇贵妃的心口急跳了一下,怔愕地望着那张青灰色的病容,一种不祥之兆在她心底浮起。
「那是他们已料定朕大限将至,急忙为自己铺路去了。」他黯然闭上了眼睛。
瑜皇贵妃顿时惊悟,一颗心慌乱、一忙然了起来,虽然她从未曾想过谁坐上皇位对她有什么影响,但是坐上皇位的人若是嫡子霁善,那么有一点是肯定的——
嘉惠皇后绝不会放过她。
「听朕的话,明日一早,你立刻带霁威回宫,接下来的事自有朕安排。」
「其它的皇子们是不是也要带回去?」她的思绪呆凝,愣愣地轻问。
「不用,带霁威一个人回去就行了,把霁华、霁礼、霁瑞留下来陪朕,朕希望在临终之前,还有几个儿子能陪在身边。」说到这里,他心中陡起一阵凄凉,缓缓合上了眼。
瑜皇贵妃内心 酸,眼眶含泪,强忍着不掉下来。
皇上的话中已明白指定了霁威是与霁善争夺皇位的唯一人选,她内心忐忑不安极了,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皇上,能不能让霁威一个人回宫,让臣妾……留在皇上身边……」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世上有几个皇帝能得到妃子情意真挚的眼泪,朕能拥有你真情流露的泪水也值了,你要跟着霁威走,他坐上了皇位,你才能保住性命,也保住后半生的富贵,明白吗?」
「臣妾……明白……」她拥紧了她的皇帝丈夫,哭得肝肠寸断。
过了今夜,是生离,也是死别了。
☆ ☆ ☆
匆促整装,随着瑜皇贵妃离开热河行宫的霁威,虽然年仅十八岁,但心中却似雪般明白,父皇要他在风雪天中赶回皇宫,其中代表着什么样的涵义。
其实,他对当皇帝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而且看在自幼抚育教养他的嫡母皇后分上,他似乎也不应该和大哥霁善争夺皇位。
「皇额娘是父皇的宠妃,此刻父皇病势沉重,皇额娘是否应该随侍榻前亲自照料父皇,尽一尽宠妃的义务才是。」他盘腿坐在马车内,语气轻慢地对坐在身侧的瑜皇贵妃说。
瑜皇贵妃浑身一震,如泥塑般动也不动。
「皇上要我跟着你走。」她两眼出神地望着前方,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皇上说,只有我的亲生儿子才能保我活命,皇上要我跟着你……」
霁威咬了咬牙,分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强烈敲击着他的心.他蓦地掀开车旁的窗帘,望向雪幕中的远方夜空。
他任由车外呼啸的风声吹荡耳鼓,丝毫不想去分析辨明他亲生额娘语调中深藏着的是惆怅或哀伤。
☆ ☆ ☆
烟波致爽斋后殿。
皇帝在病榻上强撑起瘦弱的病体,摒退身边的太监、随从,与急召而来的御一前四品带刀侍卫罗烈以及军机处大臣肃格中堂、翁应龙商议传位大事。
「你们……都跪近榻前……仔细听清了……」皇帝用微弱、缓慢,却极清晰的声音说着。「朕有九子,除去四位早殇的阿哥……只剩下大阿哥霁善、三阿哥霁礼、六阿哥霁瑞……七阿哥霁威和九阿哥霁华,你们就从这五位阿哥当中……择贤继嗣吧。」说完,皇帝混浊的眼珠缓缓从跪在榻前,满脸怔愣的大臣们脸上一一扫过去。
「皇上。」肃格叩了头,率先开口说道。「臣以为霁善是皇长子,又是皇后嫡出,以皇族直亲血脉这点来说,正是其它庶出的皇子比不上的,再从年龄来看,大阿哥已经二十四岁,比起二十岁的三阿哥、十九岁的六阿哥、十八岁的七阿哥和十六岁的九阿哥都成熟太多,也是唯一受封为郡王的皇子,因此臣认为大阿哥是继嗣的最合适人选。」
肃格的话说来合情合理,皇帝沈默了半晌,把目光转向了翁应龙。
「应龙,朕想听听你怎么说?」
「回皇上,微臣不敢妄议。」翁应龙神色紧张,满脸忧戚地望着天子龙颜。
「朕知道你不敢评论皇子们的品行……」皇帝勉强苦笑了笑,竭力凝聚体内的精力,费力地说道。「其实,朕难道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吗?谁堪坐大位,朕比任何人都清楚,就由朕自己来说吧。」
他缓了口气,徐徐说道:「霁善虽是皇后嫡出,但是心高气傲,以储君自命,从不与弟妹们亲近,性格上显得刻薄寡情,加上脾气又急躁,并不是帝王的理想人选,另外,霁礼秉性过于敦厚木讷,与世无争,生性淡泊,而霁瑞却又过于精明干练,心眼太多,暗地里时常对朕阳奉阴违,他们两个也都不适合。」
说到这里,立嗣人选已经呼之欲出了。
翁应龙不动声色地倾听着,但肃格的眼中却闪动着鬼火般的幽光。
皇帝冷瞅了肃格一眼,继续说:「霁威……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性情稳重,学养兼优,皇子当中就属他最为聪颖慧黠,尤其对待皇后嫡母至为孝敬,霁华的聪明才智虽然也不输给霁威,但毕竟他年纪还小,孩子气重了点,加上已破了帝王之相,因此……大位唯有传给霁威最适合。」
翁应龙和罗烈一听说要把皇位传给皇七子霁威,默契地交换了一个放心的眼神,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不论仪表、风度、气质和修养,霁威确实是众皇子中最优秀突出的一个,能立他为储君,让他们两人大大松了口气。
「皇上圣明,这乃是天下苍生之福。」翁应龙和罗烈重重叩了个响头,肃格却是面色灰败,丧魂失魄地也随着磕了头。
皇帝仿佛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缓缓合上了眼睛。
「事关国家社稷,朕将霁威交给你们了,要好生辅佐他,应龙,你将朕所说的话拟写三份传位诏书来,你们三人各藏一份……」说到此,皇帝已气微神弱,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翁应龙连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纸蘸墨,振笔疾书,直到写完三份遗诏的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捧起案上的玉玺,郑重盖在诏书上。
就在这时,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定定望着罗烈。
「罗烈,你跟在朕的身边十多年了,念在君臣一场的情分上,你得帮朕好好保护霁威……」
「皇上……」罗烈浑身震栗,望着皇帝恳求的目光,听着越来越弱的声自心,禁不住一阵激动,汨汨落下泪来。
「朕知道……九门提督扎克图是霁善的人,一旦知道朕将皇位传给霁威时,必然会兴风作乱,朕现在命你带着传位诏书速速回京……调派兵马护卫霁威……」皇帝勉强伸出瘦削的手,微微发颤地搭在罗烈的肩上。「霁威若能坐上龙廷,你必能加官进爵,若是不能……只怕你也难逃一死了……」
「臣领旨……臣领旨……」罗烈颤栗不已,额上的冷汗直淌下面颊。
「为天下苍生……勿兴干戈……勿起……兵变……」
皇帝嘶声力竭地说完,扶在罗烈肩上的手慢慢往下滑,软软地垂落在榻边,一双眼瞳失了神,渐渐黯淡无光了。
「皇上!」
倏地一阵冷风卷了进来,将御案上的烛火吹得忽明忽灭。
「皇上——」罗烈与翁应龙扑倒在御榻前,带着哭声大喊。
摇曳的烛影中,有双眼睛鬼火似的灼然生光。
☆ ☆ ☆
月色朦胧。
从热河行宫通往京城的驿道上,前后奔驰着两匹快马。
一骑朝紫禁城疾驰而去。
另一匹则奔向了善郡王府。
带着传位诏书的罗烈,不眠不休、不停挥鞭催马地赶到紫禁城东华门前,用力猛敲早已下钥的宫门。
「开门、快点开门来!我是御前侍卫罗烈,奉圣旨来见皇后、瑜皇贵妃和七阿哥!」
巨大的宫门「咋啦咋啦」地开启,打破了深夜岑寂的皇宫。
几盏灯笼晃动的光影下,罗烈见到了几张熟面孔,登时放下心来,知道皇宫内安然无恙,还没有出事。
「罗大人,您不是跟皇上在热河行宫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大内善扑营的侍卫穆里愕然地问道。
「穆里,速点二十名干练的善扑营士兵跟我上东五所去。」罗烈低声下令,脚下的步伐片刻未停。
「上东五所?」穆里更叫错愕了。「是皇子们出了什幺事吗?」
「别问那么多,现在情况紧急,把人带上就是了。」
「是。」穆里转身便去亲点身手矫捷的侍卫。
就在此时,东华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跑步声,罗烈打了个寒颤,回头一看,微弱的火光照出一列列马队和步兵。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没见过?」驻守东华门的士兵面面相觑。
「我们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奉命接管东华门,戒严京城九门。」马队中一人开口说道。
罗烈煞白了脸,惊出一身冷汗,拔腿就往干清宫方向飞奔,隐约还听得见东华门方向传来喧嚷的对话声——
「奉谁的命令?」
「自然是九门提督……」
☆ ☆ ☆
善郡王府。
刘管家疾步走到皇长子霁善的寝室外,轻轻敲了敲门。
「王爷,扎克图大人求见。」
正要入睡的霁善听了大吃一 惊,直觉是热河行宫那边出了事。
「快请他进来。」
霁善匆匆披衣起身,看见穿著青衣便袍的扎克图疾步走了进来,面色如土地直趋近身,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什么?!」霁善惊瞪着双眼,不敢相信地大喊出声。「皇阿玛当真要立霁威当他的继位人?」
「王爷,这是肃格大人从热河行宫快马传来的消息,不会有错。」扎克图压低着声音说。
「这怎么会?!」霁善激愤地气血上涌,怒不可遏地大吼。皇阿玛居然将皇位传给霁威!找可是嫡长子,论理皇位该传给我才对,凭什幺传给庶出的霁威,更何况霁威才十八岁,而且还是贱婢所生的……」
「王爷,冷静些,您得冷静些,别这么大声嚷嚷,这事千万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弄不好咱们可就全都玩完了。」扎克图连声提醒,暗示霁善小心隔墙有耳。
「扎克图,我的四个弟弟年纪都还小,原以为自己是稳坐皇位了,想不到会发生这种变局,教我该如何冷静?」霁善气郁得满室乱走。
「肃格大人请王爷要沈着应变,前些日子瑜皇贵妃带着七贝勒突然返回皇宫时,皇后娘娘和肃格大人就已经怀疑皇上的用心了,现在遗诏颁下,确定猜想的没有错,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先商议如何布局策反……」
「策反?」霁善大震。虽然觊觎皇位已久,也暗地里笼络着朝野人心,但他万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不错。」扎克图微眯着眼,沉声说道。「李世民策动玄武门之变,杀了兄弟,逼退父皇而当上了皇帝,千秋万代之后,这场宫变并没有让李世民背上骂名,王爷,要成大业便不能心软。」
见霁善不发一语,扎克图冷冷笑说:「王爷不必担心,我已下令戒严内城九门,要杀七贝勒是易如反掌了。」
霁善狠狠抽口冷气,咬牙凝思了半晌,眸中渐渐放出凶冷的光来。
☆ ☆ ☆
干清宫东五所内走出一个身材高大颀长的少年,朝坤宁宫快步行去,在他身后紧紧跟随着罗烈、穆里以及二十名扑善营侍卫严密护卫着。
「父皇当真把皇位传给了我?」嗓音低沈的少年正是皇七子霁威。
「是,奴才奉了皇上旨意进京保护贝勒爷,护卫贝勒爷登基。」罗烈随在他身后,忧急如焚地说。「可是……九门提督扎克图下令戒严了京城九门,看样子有人想谋夺皇位,想……」
霁威头也不回地往坤宁宫方向走,淡淡地低问:「戒严九门是何目的?莫非想杀我?」
「这……不无这个可能。」罗烈见霁威笔直地走向嘉惠皇后的寝宫,惊得大汗淋漓。「贝勒爷,您先与瑜皇贵妃找个隐密的处所避一避,皇后那儿……您能不能别去了……」
霁威蓦然停下脚步,眸中闪过一道冷光。
「是谁想杀我?」他厉声问。
「善郡王爷。」
果然没错。霁威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他从不想当皇帝,也不想跟兄弟们争夺皇位,但霁善若为了坐上皇位而不惜发动血腥宫变,狠心残杀手足,他怎么能坐视这样一个凶狠残暴的人当上皇帝!
「七爷,奴才求您别上坤宁宫,那儿现在是危险的地方,皇后的心必然是向着善王爷的,说不定正埋伏着善王爷的人……」
霁威的心口狠狠抽痛,罗烈的话直接点破他的心病,母亲向着亲生儿子是天性,怎会向着养子呢?
他脑中一片混乱,脚步一刻未停地走向坤宁宫,远远看见坤宁宫宫门未上钥,灯火大亮。
往常这个时辰,皇后早该安歇了,今日却反常……
明知道走进那里很可能失去性命,但他迫切想弄清楚养育他十多年的皇后嫡母,是否真会帮霁善谋夺皇位而置他于死地?
「你在坤宁宫外等着。」霁威对罗烈低声下令。「别担心,生死有命,我若是真命天子就不会有事。」
罗烈呆住,与二十名侍卫骇然互望,无所适从地怔在当场。
霁威迳自走进坤宁宫,宫女、太监们没有接获通报就看见霁威擅闯入宫,一个个慌张失措地跪了一地,根本没有时问向皇后通报。
正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的嘉惠皇后,看见霁威突然毫无预警地闯进来,不禁一惊,脸色大变。
「霁威,这么晚了,你还来这里做什幺?」她惊愕地起身,犹疑地看着面容平静,眼神坚定沉稳的霁威。
「儿臣是来告诉皇额娘,宫里出事了。」他语调轻淡,阴鸷地望着朝夕相处多年的嫡母皇后,竟忽然感到陌生起来。
嘉惠皇后凛然一颤,抚养霁威那么多年来,她从不曾看过他此刻眼神中透出来的陌生和冷冽,从他不信任的目光中,她已看得出来,霁威什么都知道了,再也瞒他不住了。
虽然当初抚养霁威纯粹是出于对瑜妃的嫉妒之心,但是霁威天资聪颖、素质不凡,很快地受到她的喜爱,加上这么多年来的相处,她对霁威并不是全然没有慈爱之心的,她对霁威愈来愈喜欢,也就愈来愈不愿瑜妃夺走他,因此私下不断制造他和生母瑜妃之间的矛盾与隔阂。
但是如今关系到皇位的争夺战,从现实的角度考量,她只有站在霁善这边才对自己最有利,毕竟霁威不是她的亲生,难保他不会倾向自己的亲生母亲而牺牲掉她这个养母,她当然必须为自己的将来着想。
「孩子,什么话都别再多说,你还是快走吧,走得愈远愈好。」尽管不希望霁威夺走亲儿子的皇位,但她也不忍心见他因宫变而被杀。
霁威心一凉,皇后果真要将他赶离皇宫,好让自己的儿子稳坐龙椅。
「儿臣想知道,若有人要儿臣死,皇额娘会出手救儿臣吗?」他目光如炬,瞬也不瞬地盯住嘉惠皇后的眼睛。
她的亲生儿子要杀她的养子,她会冷眼旁观吗?
「孩子,身在皇宫,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嘉惠皇后脸色惨白,走上来轻轻握住他的手,禁不住潸然泪下。「霁威,你要知道,额娘无法顾全你……那也是……不得已的……」
「身不由己?」霁威冷笑两声,用力抽回手,陌生地盯着她。「一句身不由己就能摧毁你我之间的母子情分?一句身不由己就能让你冷眼旁观的送我下地狱?身不由己?哈哈」
嘉惠皇后震惊得浑身头栗,翕动着嘴唇,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儿臣实在不愿相信皇额娘这些年来待我的好原都是虚假,宁愿相信皇额娘是基于一片宽厚仁和之心抚养儿臣,对儿臣的嘘寒问暖也都不假。」霁威顿了顿,内心的伤痛倏忽而至,他再也藏不住激动的情绪,悲愤地大喊:「皇额娘,告诉我,您对我的好都不是在演戏!」
「霁威……」嘉惠皇后泪流满面,泣道。「皇额娘抚育你原先就是一场戏,只是到了最后却假戏真作了,霁威,你虽不是皇额娘亲生,可是你一定要相信皇额娘爱你之心绝不少于霁善。」
霁威深抽一口气,得到了这样的保证,他似乎不该再对皇额娘苦苦相逼了,心里不知道该感到欣慰还是悲伤。
「皇额娘,儿臣什么都不奢求,只希望能像平常百姓家那样,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他话还未完,就忽然听见宫外传来激烈的厮杀声。
「七爷,有伏兵,快走哇!」
听见罗烈的狂喊声,霁威脸色陡变,正要朝外走时,一个森冷的声音自殿外响起。
「站住,哪里你都别想去。」
霁威猛然回头,看见霁善阴冷地走进来,手中提着一把长剑。
嘉惠皇后大惊失色,急忙以身护住霁威。
「霁善,他是你的弟弟,莫要伤害他!」
「皇额娘,我不是要伤他,伤他会留下后患,我可没那么傻,我是要杀了他!」霁善两眼间着寒光,恶狠狠地举剑朝霁威劈头砍下。
霁威大惊,飞快闪身倒退,撞翻了身后的花瓶摆设,惊险地躲过凌厉致命的一剑。
「霁善,住手!」嘉惠皇后惊声大喊。
「皇额娘闪开,我不杀他,日后他必会杀我!」霁善挥剑追着霁威乱斩乱劈。
霁威矫捷地躲闪凌乱的剑招,忽见嘉惠皇后冲入他们之间,为了保护她不受利剑砍伤,他心急地用力推开她,这一推分了神,剑锋逼近他的咽喉,再敏捷也逃不过这一剑了!
鲜血迸射,激烈的疼痛令他神智昏盲,几乎晕厥。
「霁威——」
他听见嘉惠皇后凄厉的哭号声,不知道这一剑砍中了自己什么地方?只迷迷糊糊地看见胸前的衣襟迅速染红了鲜血,红得令人触目惊心。
他支撑不住,软软伏倒在地,神智渐失,隐隐约约看见满身鲜血的罗烈挥刀冲进来,及时挡住霁善意欲再刺向他的一剑。
可怕的黑暗迅速淹没了他。
昏迷前,他脑中闪过一念——莫非,他没有真命天子的命?
第四章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寒风凛冽,积雪遍野;大地万物都在寒冷的冬夜中彻底冰封住。
一座规模不大的城隍庙盖在土坡旁,被漫天风雪吹拂得瑟瑟颤抖。
城隍庙内的神龛前蜷缩着一名年仅十五、六岁的少女,身上裹着一件沾满雪泥的厚棉袍,紧挨着熊熊的炭火盆呵气取暖,在她瘦削苍白的脸上,看得出饱受饥寒交迫的痕迹。
她,便是科尔沁部公主桑朵那。
科尔沁在蒙古草原中是较弱小的一个部盟,时常受到日益强大的喀喇罕部族威胁,大小争斗不断,就在十天前的夜里,科尔沁终于不敌,被喀喇罕歼灭吞并了。
桑朵那在双亲以死抵挡之下逃出了尸横遍野的草原,往南逃到了这座废弃的城隍庙里躲避突如其来的大风雪。
风雪交加地连下了五日,桑朵那并没有带多少干粮在身上,干粮很快吃尽,她整整两日没有东西下肚,饿得浑身虚软,思绪混沌,倘若这场大风雪再不止息,她恐怕也难逃一死了。
听着呜呜的风声和沙沙的落雪声,饥寒交迫的桑朵那忍不住泪如泉涌。
「早知道会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死在这里,还不如不逃,和父汗与族人同归于尽,走在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偏偏孤身一人逃到了这座荒废的城隍庙里,若是冻饿死了,只怕神不知鬼也不觉。」
她喃喃地自语,目光缓缓转向了屋顶,彷佛望得很远很远,恍惚迷离间,若有似无地听见了好似额娘轻柔一哀伤的吟唱声,自遥远的天际隐约传来。
云笼月,风弄铁,两般儿,助人凄切,
剔银灯欲将心事写,长吁气,一声吹灭。
空旷凄清的雪野中,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和「吱呀」的车轮辘辘声。
一行二十馀骑的大内带刀侍卫,个个都像雪俑般护卫着马车,马车后紧跟着一辆骡车,在积雪颇深的旷野中艰难地行进着。
领在最前方的御前四品侍卫罗烈忽然勒住了缰绳,回头朝马车高声喊道:「请瑜皇贵妃示下,此处方圆十里内没有驿站,前面有座城隍庙,今儿晚上要不要在那儿留宿?」
马车的车帘缓缓掀起一角,微露出一张颦眉蹙宇的绝色容颜,目光担忧地仰视着昏暗的天空,再望向阴暗萧索的城隍庙。
「雪好象越下越大了,再这么走下去,人和牲畜都受不了,可是……」瑜皇贵妃眸光忧惧地望了身侧一眼。「若不继续赶路,怕扎克图很快就会追上来,霁威,你说该怎么办好?」
「皇额娘,」马车帘后传出虚弱的少年嗓音。「下这么大的雪,扎克图就算想追上来也不容易,儿臣以为歇息一夜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就让大伙儿歇息歇息,养足了精神,明日一早再走吧。」
身心俱疲的侍卫们一听,个个精神为之一振,暗地里都松了口气。
「也好,七爷既然这么说,你们就照办吧。」瑜皇贵妃缓缓放下车帘,隐住了那张带着淡淡哀愁的绝美容颜。
「是。」
罗烈接旨,遂高扬马鞭,指向一列侍卫发令。「穆里,你先带几个人进城隍庙里安排一下,庙里面如有人则命他们回避,若是废弃没有香火就打扫干净,先生火取暖,快!」
五、六名侍卫应声,连忙策马朝寺庙飞驰而去。
当大队马车缓缓踏着雪泥走到城隍庙前停下时,残破的纸已然透出温暖殷红的火光了。
「地面湿滑,请皇贵妃、七爷小心行走。」
罗烈小心翼翼地将马车内的瑜皇贵妃先接下车,再谨慎地避开霁威受伤的右侧,以身当支柱,撑着他的左身慢慢地下车。
霁威在罗烈的撑扶下缓缓站稳身子,他将脸微仰起来,慢慢地扫视着周围,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半破半旧的城隍庙。
大殿内透出的火光,将他似雪雕般苍白的脸孔映出了淡淡血色,尽管身上穿著粗衣棉袍,也掩饰不了他浑然天成的贵族气息,藏不住他不凡的出身。
「七爷,您挺得住吗?」虽然先帝遗诏上已明确写出帝位继任人是霁威,但出逃的这段期间内,霁威严厉警告所有人只许喊他七爷,不许称呼皇上。
「可以。」霁威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肩胛处的伤口,所幸霁善那一剑伤得并不深,加上他还年轻,复元能力很强,伤处已不若先前那般痛楚了。
尾随在马车后的骡车此时也停住了,从车篷里钻出来两个年纪约十五、六岁的小宫女,紧跟在瑜皇贵妃和霁威身侧侍候着。
就在一行人准备进庙时,一名侍卫忽然从大殿内疾步冲出来。
「大人,神龛前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看样子八成是要饿死了。」
罗烈一听,旋即回身禀道:「皇贵妃、七爷请稍待一会儿再进殿,奴才先进去看个究竟,免沾了晦气。」
「一个小姑娘就快饿死了,救人要紧,还管什么晦气不晦气。」瑜皇贵妃秀眉轻蹙,不悦地冷哼一声,回头吩咐两名小宫女。「荣儿、寿儿,你们赶紧进去瞧瞧那个小姑娘,若是还活着,就拿些干粮喂给她吃。」
「奴才知道了。」荣儿、寿儿两个丫头快步奔进大殿。
「霁威,你的伤还未愈,不可吹风,咱们快进去吧,这风刮得脸疼。」瑜皇贵妃扶着霁威的手,慢慢朝大殿迈步。
罗烈拧起了眉,亦步亦趋地跟上去,硬着头皮低声禀道:「皇贵妃,眼下咱们身边干粮盛夏不多了,要再让那个小姑娘分了去,仅存的干粮实在很难维持到下一个市镇……」
瑜皇贵妃止步,明眸微怒,斜睨着罗烈。
「你的意思是咱们该见死不救喽,我和七爷会落到出逃这步田地,正是因为满朝百官有太多人见死不救,我最恨这种人了!」
罗烈闻言大惊失色,一张脸变得煞白,咚地一声跪倒在地。
「奴才如实禀报为的是怕饿着了主子,并非没有恻隐之心……先皇将护卫皇贵妃和七爷的重责大任交给奴才,奴才一直心怀忐忑,战战兢兢,就怕出半点错,愧对先皇所托呀……」说到这里,连日来承受的沉重压力令他不禁哽咽起来。
「不就是救个小姑娘嘛,你这是怎么了?」瑜皇贵妃叹口气,眼中露出一丝惆怅与伤感。
「皇额娘,身为御前侍卫,罗烈的顾忌并没有错,眼前这种情况下,原是不该救下那个小姑娘。」霁威淡淡地说道。
瑜皇贵妃一阵愕然,怔怔望着他。
「皇额娘现在大发善心救活那个小姑娘,也不过是让她多活几个时辰罢了,咱们明儿一走,她还不是只有饿死一条路,若想让她在人世间多活个几日,咱们就得把身边所有的干粮都留给她,但却可能因此赔上更多人的性命,救活她有何意义呢?皇额娘如今已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罗烈自然清楚该如何作出取舍,不让命如蝼蚁的小姑娘从皇贵妃嘴边抢食是很理所当然的,皇额娘若因此事斥责罗烈,也未免太感情用事了一点。」霁威神情漠然地说着,苍白的面容更衬得他那双黑眸深邃幽冷,几乎测不出半点温度来。
瑜皇贵妃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她怎会听不出霁威这番话里隐含的讥刺与无情,她心如雪亮,明白这是因为他将嘉惠皇后之死归咎于她的缘故。
那夜宫变,霁善差点杀死霁威,幸好罗烈和扑善营侍卫及时赶到,救下已受重伤的霁威,一行人护着他逃到了她的寝宫,火速止血疗伤后,片刻未停地乘马车逃出皇宫。
当时,若不是因为嘉惠皇后突然举刀自刎,罗列才能抢在霁善恐慌得失了方寸时惊险地救出霁威。
她很感激嘉惠皇后在最后关头用自己的性命救下霁威,可是在霁威苏醒得知此事后,悲愤交集,面对她时的神色较从前更为冷峻,目光也更加鄙夷了,看起来倒像是把那股怨恨迁到她的身上来。
想着想着,一阵委屈泉涌了上来,她眼中闪出泪花,几句想为自己辩驳的话哽在喉咙口吞吐不得,她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让霁威明白嘉惠皇后的死与她无关。
「霁威……」她凄然地望着他,很想对他说,若要她牺牲生命去救他,她也会毫不迟疑去做的。
霁威轻蔑地甩开她的手,别开脸不看她,迳自走进大殿。
在他的心里,她是一个善用手段迷惑父皇,觊觎后位,一心贪恋富贵荣华的女子,永远无法和他心目中贤慧并舍命救他的嘉惠皇后相比。
小宫女荣儿这时从大殿内急奔而出。
「七爷,瑜主儿,那小姑娘还活着呢!」她飞快地禀道。
霁威恍若未闻,一言不发地走进大殿。
「是吗?上道进去瞧瞧。」瑜皇贵妃落寞地搭着荣儿的手,缓步朝大殿走去。
一走进大殿,霁威就看见几个侍卫围在神龛前,审视着蜷缩得像只虾子的少女。
「光在那里看,是想看着她死吗?还不把她带到火堆旁取暖。」他淡淡吩咐,迳自在火堆前摆放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一牵动,伤处痛得令他倒抽一口冷气,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是。」几个侍卫七手八脚的把少女边拖边抬到火堆旁。
霁威垂眸望了望躺在地上的少女,她那张苍白似雪的脸孔沾染了不少泥灰,两颊有明显的冻伤,但仍可看出是个容貌姣好的少女,再看到她拖到腰间的两条乌黑长辫子时,他忽然掉入一种熟悉的茫然中,彷佛似曾相识。
瑜皇贵妃这时走进大殿里,她直接走到少女身旁,蹲下身仔细地打量她。
「咦!」她突然低呼一声。「这是……这可是朵儿?」
霁威怔了怔,再只看一眼,果然没错,这少女居然是桑朵那!
「快、快!荣儿、寿儿,去熬些热汤来!」瑜皇贵妃惶急地喊、一面捧起桑朵那冻僵的手摩擦着。
桑朵那?她怎么会在这里?霁威疑惑地揣想着。
「朵儿,朵儿,快醒醒,我是姨母呀!」瑜皇贵妃轻拍着她的脸颊低唤。
霁威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座城隍庙离科尔沁草原很远,桑朵那会只身一人出现在这里,想必是科尔沁部盟出事了。
「皇额娘,如果我猜得没错,科尔沁应该是被喀喇罕袭击,桑朵那恐怕是逃命到这里来的。」霁威微蹙着眉说道。
瑜皇贵妃一听,脑中轰地一响,整个人惊得站起来,脸色惨变。
「科尔沁出事,那仪凤必然是凶多吉少了。」她沉痛昏乱地低嚷。
霁威咬了咬牙,他刚经历过一场可怕的宫变,想不到桑朵那也遭遇了与他类似的痛苦,两人都同时失去挚爱的双亲,对她油然而生了同病相怜的同情。
「朵儿、朵儿,来,把嘴张开,喝些热汤。」
他看见皇额娘从宫女手里接过热汤,抱着桑朵那靠在胸前,亲自口一口一口地喂她喝。
桑朵那喝了几口,苍白的脸色渐渐回转过来,有了些许血色。
「父汗……额娘……快逃啊……」桑朵那喃喃呓语着。
「朵儿,我是姨母,快醒一醒!」瑜皇贵妃在她耳际柔声呼唤。
桑朵那的长睫微微颤动,然后缓缓地睁开眼睛,她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误把瑜皇贵妃焦急、怜惜的眼神看成了自己的额娘。
「是额娘吗?我刚刚作了噩梦,好可怕……」她虚弱地说,本能地往瑜皇贵妃的怀里倚偎。
瑜皇贵妃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心中油然生起了一种天性的母爱,这是她生下霁威以后,第一次有了被当成母亲需要、依考的感觉。
「乖,不怕,额娘在这儿,不怕喔……」她不由自主地把桑朵那当成了霁威的影子,当成了自己的骨肉,温柔地拍抚她、轻哄地,在这一刻,感觉着为人母亲那种温馨丰厚的幸福。
霁威迷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在他面前,她总是容颜忧伤,眼眸怯惧,他从未看过她如此真情流露的模样,她那么幸福地、爱怜地拥着桑朵那,看起来比对他的感觉亲上了许多。
这么一想,心便突然抽紧了,有股说不出来的酸涩滋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时集中在瑜皇贵妃和桑朵那身上,大殿静悄悄的,除了柴火发出的「吱剥」声,没有人发出半点声响来。
☆ ☆ ☆
桑朵那昏睡得很不安稳,她不停地发出呓语,不停地哭嚷。
「父汗……额娘……我不逃……我们死在一起……」
「额娘,你在哪儿呀……别把我一个人丢下……」
瑜皇贵妃听着这些呓语,既心痛又怜惜不已,她细心地帮她拭净脸上的泥灰,喂她喝汤水,温柔地抚慰她。
坐在一旁让荣儿、寿儿换药的霁威,表情生冷地看着她们,几簇火星子在他瞳中跳动,一种将要发作的情绪已酝酿到了边缘。
他也受了伤,而她却只顾着照料桑朵那,对他视而不见。
荣儿在缠里药布时一个不小心弄痛了他,他瑟缩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
「笨手笨脚的,走开!谁都不许再碰我!」他无来由火起,伸手把荣儿、寿儿挥开。
「奴才手笨,奴才该死!」荣儿吓出一身冷汗,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寿儿看见霁威伤处尚未缠好的药布,在他突然用劲之下全部松脱开,刚要结痂的伤口又裂了缝,渗出血来,她惊得魂飞魄散,万一皇上伤势加重,她和荣儿肯定没命。
「求皇上让奴才侍候上药……」
「我不是说过不许叫皇上吗?」他怒喝一声,把寿儿吓得跪倒在地,哆嗦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瑜皇贵妃不明白霁威为何突然发那么大的脾气,她急忙走过来,瞧见霁威的伤口不断溢出鲜血,顿时吓慌了手脚。
「这是怎么回事,荣儿、寿儿,你们是怎么侍候七爷的!」情急之下,她忘了自己最怕见血,忙乱地想替他里好凌乱的药布,但是猛一见鲜血淋漓的伤口,她立刻觉得反胃欲呕,本能地后退几步,捂住口鼻大叫着:「罗烈,你赶紧过来瞧瞧七爷的伤!」
霁威像头负伤的兽,再度被瑜皇贵妃无心的反应刺伤,他恼怒地挥开身边所有的人。
「任何人都不许过来!」他用力扯开胸前松脱的药布,尽情发泄似地往外一扔,走到临时铺的地铺上躺下,不再理睬任何人。
罗烈、荣儿、寿儿和一干侍卫们全都跪了一地,看着霁威肩胛上丝丝流淌的鲜血,个个面无人色,三魂七魄都吓飞了。
瑜皇贵妃叹了一口长气,她对霁威向来没辙,霁威的个性偏冷,也不多话,兄弟姊妹加起来有九个人那么多,但和他较亲的也只有九皇子霁华和六公主霁媛,谁都弄不清楚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连她这个亲生额娘也从来都拿捏不好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才好。
「霁威,你别这样……」她趔趄走近他,温言软语地说道。「天冷,你别冻病了,先把棉袍子盖上,让罗烈替你上药……」
「用不着理我,谁都不许靠过来!」他合着眼,喝断她的话。
瑜皇贵妃怔站住,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好,只好等他气消了再说。
「把柴火移些到七爷身旁,别让他冻着了。」她低声下令,侍卫们匆匆挪了些柴火过来,努力把火添旺一些。
瑜皇贵妃看得出来霁威是在闹脾气,她并不怪他,这阵子在他身上实在发生太多事了,父皇骤逝、长兄杀伤他、皇后养母自刎,他才十八岁时,接二连三遭受到这么多打击,也难怪情绪不稳定。
她幽幽叹了口气,忽然听见桑朵那「嗯」了一声,像是要醒过来。
桑朵那缓缓睁开眼睛,眨动着长睫,蒙胧地环视,看到大殿内奇怪地跪着一堆人,一片鸦雀无声。
她再转头环视,看见一个男人躺在近墙处,身上的衣服脱卸下一边,露出光裸的右臂膀,在他肩胛处有道长长的刀伤,渗出的血丝正朝腹部流淌。
她迷迷糊糊的,不明白眼前为什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那个受伤的男人是谁?他怎么了?那些跪着的人又是谁?
「朵儿,你醒了吗?」
好熟悉温柔的声音。
她转了转眼珠子,看见美丽的少妇正对着自己笑,这少妇好眼熟,好象……
「姨母?」怎么可能?她不敢相信。
「朵儿,你能认出姨母了!」瑜皇贵妃惊喜地低喊。
桑朵那的意识渐渐清醒了,她挣扎着坐了起来,无法置信地紧紧抓住瑜皇贵妃的手。
「姨母,我不是在作梦?我没死吗?」她呐呐地说道。
「不是梦,幸好你过着了姨母,大难不死,你必有后福呀。」她带泪又带笑地将桑朵那抱进怀里。
「姨母,我额娘死了,我父汗也死了,我的族人几乎都死了……」桑朵那想起遍野尸首的景象,「哇」地一声,失声恸哭。
「姨母已经知道了。」瑜皇贵妃心痛地拍抚着她,眼圈也红了。「可怜的朵儿,别担心,你还有姨母在,姨母会好好照顾你的。」
桑朵那紧紧抱着她,像抱着唯一的救命浮木,哭得抽噎了起来。
瑜皇贵妃就这么抱着她,陪着她落泪,直到她哭声渐止。
「好些了吗?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她捧着桑朵那的脸,万分慈爱地问。
桑朵那泪眼汪汪地点了点头。
「荣儿,去把馍馍泡在热汤里,弄一碗过来。」
桑朵那依恋地倚在瑜皇贵妃温暖的怀里,蓦地心中一动,视线朝受伤的男人望过去,这回终于看清了那张雪雕似的脸孔,正是偶然会出现在她梦中的人。
「那不是霁威表哥吗?」她唬地直起上身,惊愕地喊。
「是啊,两个月前你们才见过的。」瑜皇贵妃凄然地一笑。仅仅两个月,在他们每个人身上竟然都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表哥受伤了,他是怎么受伤的?」她全部的心思和注意力都被牵引到了霁威的身上。
「一言难尽。」瑜皇贵妃无奈低叹。
「受了伤怎不上药?上了药会好得快些呀!那么多人在这里,怎么就没有人替表哥上药呢?」她着急地喊,觉得一颗心都揪紧了。
瑜皇贵妃叹口气,更加无言。
桑朵那想起了什么,伸手往腰间的暗袋摸出一只小荷包来。
「我这儿正好有父汗给我的活血丹和金创药,我去替表哥敷上。」她说完,便挣扎着起身,却又浑身乏力地软倒在地。
「你身子还弱,等等再说。」瑜皇贵妃急忙扶住她。
「表哥伤得那么重,怎么能再等等?」她很坚持地。「姨母,要不您叫个人把这药给表哥敷上。」
「这……」瑜皇贵妃欲言又止。
「怎么了?」桑朵那觉得姨母的表情很奇怪,再看看跪在地上的一堆人,每个人都一副面有难色的表情。
「你表哥不准任何人靠近他,所以没有人敢上前替他敷药。」瑜皇贵妃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桑朵那愕然睁大了眼睛。
「我不知道你们大家到底在干什么?我只知道疗伤要紧,没有人敢去,那就我去好了。」她身体力行,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霁威躺的方向走去。
众人一个个傻了眼,都替这个蒙古小姑娘暗暗捏一把冷汗。
温柔解人的瑜皇贵妃细心察觉到桑朵那对霁威毫不掩饰的关心,她相信可能连桑朵那自己都不知道,霁威已经在她心底引起了某种难以解释的感情,她决定不干涉,乐于见到他们之间擦出火苗。
躺在狼皮褥子上闭目假寐的霁威,将桑朵那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这个蒙古小表妹性格爽直,个性不羁,不会像宫女、侍卫那般畏他如虎,他不动声色,等着看桑朵那会怎么做。
一双润凉的小手轻轻触了触他的肩膀,灼热的肌肤感受到沁的凉意,奇异地消褪了他体内焦躁的情绪。
「身子这么烫,可千万别发烧了才好。」她忧心忡忡地低喃,双手轻柔地拭去伤处的血渍。
霁威虽然没有睁开眼,却能听得出桑朵那声音中的疼惜和焦虑,强烈感觉到她发自内心的关怀。
「伤口好深呐,是谁那么狠心下这种重手?」她有些哽咽,小心翼翼地将金创药倒在他的伤口上。
伤口受到药粉的刺激,一阵阵收缩的痛楚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他痛得忍不住弹坐起来。
「你给我上的是什么药?」他一把扯住桑朵那的手,怒视着她。
「这是最好的金创药,嗳,你快躺下来,药都散掉一大半了啦!」她急忙把他压回狼皮褥子上,像安抚一个倔强的孩子般,对他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痛有什么好怕的,这种刺痛一会儿就过去了,别怕啊!」
霁威当惯了高高在上的阿哥,从来也没有任何人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一时间有些恼羞成怒,激起了一股连自己也说不清的傲劲。
「我准你过来敷药了吗?滚开!」他冷冷低狺。
桑朵那整理布条的双手停住,楞楞地望着他。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大家都提心吊胆地看着桑朵那。
「表哥不喜欢我帮你敷药也没办法,这里没有人敢靠过来替你上药,你就忍一忍吧。」她不理会他的抗拒,小小的手在他肩胛处灵活熟练地忙碌着,很快地就将伤口层层包裹好了。
霁威头一遭遇见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的人,他无法再对她动怒,否则就会显得他是在闹孩子脾气了,愤然把头一偏,索性任她摆布。
所有人见状统统松了口气,都对桑朵那的勇敢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有瑜皇贵妃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桑朵那最后帮霁威一件一件穿好衣衫,再为他妥善盖好厚褥,虽然整个过程中霁威都很不合作,不肯移一下身子或抬一下手臂,但桑朵那全然不以为意,不过她也还是个虚弱的病人,因此做完了这些事后,她已经累得喘吁吁了。
「表哥,把这颗活血丹吃下去,你会好得快些。」她纤纤玉指捏着那药丸,送到他唇边,等着他张口吞下去。
霁威被动地张开嘴,药丸立刻滑入他口中,当牙齿不经意触到她的指尖时,他不怀好意地用力咬住,桑朵那痛得抽气,闻声呜咽,小脸全皱成了一团。
看着桑朵那吃痛的表情,他尝到了报复后的得意,牙齿仍紧咬着她的指尖没有立刻松口,奇怪的是她也没有立刻把手抽回去,只是瞠着无辜的大眼惊望着他,仿佛在询问他,为何自己要受这个惩罚。
他眩惑地松了口,桑朵那犹犹疑疑地把手收回去,然后垂下目光,怔怔看着指尖上明显凹陷的齿痕。
她像丢了魂似的模样,忽然让霁威深感抱歉,她那么尽心尽力地照料他,他居然还忘恩负义地咬她一口,似乎是太过分了。
霁威忍不住再仔细看她一眼,虽然桑朵那谈不上是绝色,但一双汪汪的水杏眼和唇边的小梨涡,将她不甚出色的容貌衬出了几分甜净俏丽的味道来。
「不小心咬伤你,对不起。」他低声道了歉,明明有心,他却说不小心,便有些心虚地别开脸去。
「没有,没有受伤。」桑朵那连忙摇了摇头,脸颊漾起了红晕,令脸上轻微的冻伤看起来格外殷红。
霁威怔忡地凝视着垂首痴望指尖的桑朵那,忽然感到一股奇异的悸动。
不知是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他的心。
☆ ☆ ☆
月光下。
大队军骑在薄雾中朝城隍庙疾驰而来。
罗烈凝神屏气地遥遥望去,辨认出擎着火把,戎装贯甲的车骑是健锐营的禁军护卫。
「是救兵到了!七爷……不,皇上,健锐营赶来护卫皇上登基了!」罗烈一面放出信号,一面惊喜地狂喊。
霁威倏地起身,朝窗外望出去。
所有的禁军护卫一接收到信号,全立在风雪中列队待命。
「是罗烈大人吗?」为首的将领提督自怀中掏出一只包裹着明黄绸缎的锦盒,高声喊道。「我奉翁中堂之命,带着传位诏书前来护卫皇上登基。」
罗烈亦从怀中掏出明黄锦盒,高高地捧起。
「我们得救了,霁威,我们终于得救了!」瑜皇贵妃喜极而泣,她转过身拥住迷惘不安的桑朵那,开心地对她说:「朵儿,你的表哥就要登基当上皇帝了,快,快过来朝拜新君!」
众人一听,纷纷匍匐在地,齐喊:「参见皇上。」
桑朵那不明所以地跟着大家一起跪倒,懵然望着霁威。
霁威深深看了她一眼,她看见他眼中流露出一丝郁郁的光。
表哥不喜欢当皇上吗?桑朵那恍惚地想着。
「朵儿,你放心,姨母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只管随着姨母进宫去,姨母会好好调教你,不负你额娘所托,一定给你找一个举世无双的男人,让你嫁进最富贵的人家。」
瑜皇贵妃欣喜若狂地给桑朵那承诺。
桑朵那神思恍惚,一脸的困惑,一脸的茫然,并不知道这个承诺中所隐含的真正意义。
但她似乎看见了霁威唇边漾起一抹几难察觉的古怪微笑。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半年后将会被授予皇后大宝,入主中宫,成为新君玄武帝的皇后。
第五章
东方渐白,天蒙蒙地亮了。
龙凤喜烛已经燃尽,烛泪也已干了。
桑朵那孤独地坐在喜床上,飘飞的魂儿悠悠的回到了新婚「洞房」来,怔然凝望着绣满百子图的纱帐。
她难以入寐,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米粒,慢慢地、一颗一颗地捡了一整夜,满脑子翻来覆去、左思右想着的都是霁威对她所说的话——
我讨厌额娘!讨厌你!讨厌要被迫立你为后!
她想得头都快爆了,也想不出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招惹了表哥讨厌,自半年前城隍庙那夜以后,她就被安排住在姨母寝宫西厢的乐志轩,整整半年由内务府嬷嬷教导学习宫内礼仪和规矩,在这半年之中,她连一次也不曾见过霁威,怎么可能有机会得罪他?
表哥还说他连姨母都讨厌,这实在令她很难谅解,姨母是他的额娘,一个人怎么会讨厌自己的亲额娘呢?何况姨母那么温柔又和蔼可亲,如何能令人讨厌?
至于讨厌被迫立她为后,更让她百思不解,如果霁威真的讨厌立她为后,那么在选后仪典那天,为什么还要把如意给她?
忆起选后仪典那天的情形,霁威一开始似乎是准备将如意给馨月格格的,可是后来……是姨母出声唤住他,他才转而把如意递给她。
这么说起来,霁威心底其实不想立她为后,只是碍于姨母的缘故,才迫于无奈把如意给了她,他是不是并不喜欢她,而比较喜欢馨月格格?
桑朵那怔然凝视着烛台下那一摊烛泪,找到了答案,心口却仿佛刀绞般疼痛起来。
这个皇后……她并不是一定非当不可的,是命运的捉弄,才让她糊里糊涂进了这个皇宫,她打从心底喜欢霁威,只要能在宫里时时见得到他,偶尔有机会和他谈天说笑,也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她不想为了一个皇后之位而惹得霁威讨厌她。
如果跟馨月格格交换身分,把皇后让给馨月格格当,她来当妃子,这样霁威是不是会开心一点呢?
桑朵那慨然长叹,她这一生还没有遇过什么人是相处不来的,唯独这位霁威表哥令她伤透了心神,他总是带着神秘莫测的表情看着她,她永远猜不出也摸不透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皇后娘娘醒了吗?」殿门轻叩了两下,传来略带稚气的清脆嗓音。
桑朵那连忙收束心神,清了清喉咙。
「醒了,有什么事?」
「奴才是来侍候皇后娘娘梳洗的。」一个小宫女提着一壶热水推门走进来,恭恭敬敬地跪下请安。「皇后吉祥。」
「噢,起来吧。」桑朵那不大习惯受人磕头请安,不自在地不知该继续坐着还是站起来好。
小宫女起身,提着热水倒进银盆架。
「请皇后娘娘梳洗更衣。」小宫女脸上挂着不甜不淡的笑容。
桑朵那虽然不惯让人侍候,但是皇后的服饰她自己一个人根本穿戴不来,只好起身走到梳妆台前乖乖坐着,让小宫女替她穿上莲花底的凤履,戴上两把头的凤冠,两旁缀上珍珠串的络子,再披上彩凤的凤帔。
「奴才替皇后娘娘抹些胭脂。」小宫女接着打开匣子,取出胭脂盒,用小手指蘸了蘸化开的胭脂,在手心抹匀了以后,淡淡敷了一层在桑朵那的两颊上,看起来仿佛喝了酒之后泛起的红晕,再一面替她画眉染唇,一面讨好似地说着:「皇后娘娘真是美极了,肯定能把嫦贵妃给比下去。」
桑朵那呆了呆,小宫女的话带出了宫闱的现实。
在昨天以前,她还从未想过自己必须和另一个女人争夺皇上的爱,经过昨夜独守空闺的洞房花烛之夜,提早结束了她对宫廷生活热切而模糊的梦想,她少女的天真被淡淡的忧伤取代,对未来,她有一种无所适从的迷茫。
「皇后娘娘想什么呢?」小宫女转过身想迭榻上的百子被时,愕然看见被褥整整齐齐地折迭在床边,看样子丝毫没有掀动过,她呐呐地低声问:「皇后娘娘……昨夜一宿没睡吗?」
「我……睡不着。」桑朵那淡笑,看着小宫女脸上写着了解与同情,心口忽地一热,她是她入宫以来接触过年纪最相近的一个,在乐志轩那半年里,围绕在她身边的都是一些老嬷嬷,什么话也说不上来,都快闷死她了。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她主动拉住她的手,渴望找个同伴说说话。
一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才名叫银秀,今年十五岁。」小宫女有些吃惊地盯着桑朵那的手,进宫当差了那么久,她没听过比这位皇后主子还和气的声音。
「你小我一岁呀,进宫很久了吗?」桑朵那尝试着和她闲聊。
「奴才进宫快三年了,先前是嘉惠皇后宫里的人,嘉惠皇后薨逝以后,所有原在坤宁宫的奴才们都一并移给皇后娘娘您使唤。」银秀依旧恭敬地回答。
「嘉惠皇后……」桑朵那第一 次听见这个名字,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嘉惠皇后是怎么死的?生病吗?」
银秀脸色微变,紧张地四下环视。
「皇后娘娘就别问了,宫里有规矩,奴才们不能私下乱传话。」
看银秀谨慎小心的模样,世故老成得不像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向来以一片真心示人的桑朵那,可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在严格宫规之下被精心调教出来的奴才样子。
她想要有个人能说真心话,能彼此倾诉心事,她受不了独自一人发呆的感觉。
「银秀,我从草原大漠只身一人来到宫里,很孤单,很寂寞,昨天一夜我烦得睡不着,又不知该怎么办好,很想要一个说话的伴儿解闷,你能不能……」她转过身,坦诚地看着银秀目瞪口呆的表情,率真地一笑。
「你能不能当我的朋友,别当我的奴才,我想你偶尔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在我烦恼的时候开导开导我,当我心情烦闷时能安慰安慰我,别像那些老嬷嬷一样,张口闭口就是规范礼制,好吗?」
「娘娘……」银秀呆若木鸡,发傻了好半晌,突然间泪水颗颗滚落,她「咚」地一声跪下,激动得哭成了泪人儿。
自十三岁进宫,她跟着「姑姑」辈的老宫女学规矩,两年多来连饭都没有吃饱过,打骂更是家常便饭,宫里就像个冰窖,许打不许骂,刚进宫受苦受累时还会掉眼泪,可是心渐渐冷了以后,眼泪也就渐渐没了,在宫里,主子是不可能和奴才谈心的,她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真情至性的话,因此感动得不得了。
又听见桑朵那说昨夜烦得一夜没睡,便想起昨夜皇上撇下她一个人独宿大婚洞房,让她独自面对受冷落的难堪境地,这件事已私下在太监宫女底下传遍了,她的自尊不仅被皇上践踏,也被奴才们践踏了一回,想到这里,她便万分同情起这个皇后娘娘了。
「娘娘这么看得起奴才,奴才怎能不对娘娘掏心掏肺呢。」她激动地看着桑朵那,边擦眼泪边说。
桑朵那开心地笑起来,她抓着银秀的手,紧紧一握。
「银秀,你是我离开草原大漠第一个交的朋友,以后能不能别喊我皇后娘娘,听着怪别扭的,我叫桑朵那,你就喊我朵儿行了。」她耸肩一笑,孩子气的天真又回到她的脸上。
「不行,皇后娘娘的名字怎能随便乱喊,奴才怕掉了脑袋,不过,奴才以后不喊您皇后娘娘,喊主子行吗?」银秀倒也答得爽气。
「好吧,喊主子听起来也亲切些。」桑朵那忍不住笑了。
这两个本来就还是二八年华的小少女,只消一个诚挚热情的微笑,就能闪耀出真诚奇妙的友谊来。
「既然主子把银秀当朋友,那银秀就偷偷告诉主子,嘉惠皇后是自、刎死的。」银秀贴在桑朵那耳旁小小声地说。
桑朵那听了大为惊讶,然而更令她震愕的是银秀紧接下来的那句话。
「她是为了救皇上而自刎的,是当今皇上,不是先帝喔。」
「真、真的?」她悚然一惊,彷佛偷窥到了霁威冷郁眸光中的秘密。
「主子听过了就好,若在宫里有旁人问起,主子最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不然循线追查起来,奴才小命就不保了。」银秀郑重地叮咛着。
桑朵那愣愣地点了点头。
「银秀,你见过皇上吗?」
「皇上?当然见过呀!皇上自小是嘉惠皇后抚养大的,当阜上还是贝勒爷的时候,常常住在坤宁宫里,奴才侍候嘉惠皇后时常常能见到皇上。」
「真的!」桑朵那还想知道更多和霁威有关的事。「皇上还是贝勒爷时,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这……」银秀蹙眉思忖着。「皇上还是贝勒爷的时候比较随和,常跟九贝勒和六公主玩在一块儿,不过当了皇上以后脾气变得有些古怪,好象眼什么人都过不去似的,当了皇上不是应该更开心吗?奴才真不懂。」
桑朵那也不懂,可是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弄懂他的心事。
「主子,今天要做的事可多了,一会儿您得和皇上各处磕头,找到机会就和皇上说说话儿,给皇上留下深刻的印象,还有啊,在宫里能见到皇上的机会不多,除非皇上召见,否则一天就只能见这么一回,主子可要把握住喔。一银秀这会儿一颗心全倒向了桑朵那,唯恐她这位皇后主子不得宠。
「好。」桑朵那提起精神站起来,多了银秀这个朋友,力气彷佛多了几分。「一个人在这儿哭丧着脸也无济于事,倒不如积极一点,把握见表哥的机会,咱们走吧。」
银秀用力点头,抬起手搀扶着她,一同走出充满喜气的东暖阁。
☆ ☆ ☆
大婚第二日,皇帝、皇后得拜天、拜地、拜神、拜祖宗,然后再到寿皇殿给先朝帝后画像行礼,最后才到皇太后跟前递如意。
「皇额娘迹象!」霁威和桑朵那双双向瑜皇太后行三跪九叩礼。
「都起来吧。」瑜皇太后接下如意,照理接见新媳应是满脸堆欢才是,但她脸上却不见半点喜色。
霁威察言观色,知道自己昨夜离开坤宁宫的事已有太监禀报过母后了,原来就不想让母后和桑朵那称心如意,如果能惹她们生气动怒更好,但是现在,她们没有出现他预期的反应,母后没有动怒,而是满眼哀怨,桑朵那也没有黯然神伤,反而精神奕奕,方才还几次偷眼瞧他,似乎想找机会和他说话。
他默默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通常这么做会分散一些他心中烦躁的情绪。
突然一个没留心,他把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转掉了,咕噜噜地滚在地上。
「我来捡!」桑朵那一心想找机会和霁威接触,却忘了她脚上穿著高高厚厚的花盆底鞋,走路都要人搀扶了,遑论蹲下身捡东西,所以当她刚一屈膝时,便骤然失去重心,「咚」地一声,直接双膝跪地,险些跌趴在地上。
瑜皇太后和银秀同时惊呼出声,银秀急忙冲上去把桑朵那扶起来。
「先把扳指捡给我。」桑朵那不忘提醒银秀。
银秀会意,连忙捡起扳指放进她的手心,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深吸口气,尽可能优雅地走到霁威面前。
「皇上。」她盈盈一笑,把双手往前一送。
众人屏气凝神,都等着看霁威会用什么态度收下扳指。
霁威震动地看着躺在她白晰手心里的白玉扳指,没有立刻接过来,一迳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的笑靥。
为什么?不管他对她冷漠、无情、苛待,她都并未因为遭受挫折而软弱,一样能笑得心无城府,满不在乎?为什么?当她露出这样甜净的笑容时,他就一刻也不想移开目光?他喜欢看她笑,喜欢看她无邪的眼睛,喜欢……
他必须承认,他喜欢她!
他迅速拿起扳指套进拇指,什么话也没说,迳自向瑜皇太后请安告退。
一走出宫门,他就听见母后带着哭音日对桑朵那说:「朵,都是姨母害了你,霁威如此待你,姨母真不知道该怎幺向你的额娘交代才好啊!」
「皇额娘,皇上没待我不好,等过些日子,皇上会和我更熟悉,我们也会处得更好,皇额娘别太操心了。」
霁威听完桑朵那的话,打从心底泛起一股说不清的苦涩滋味,他刻意冷落桑朵那,反倒加深她和母后之间的感情,而他和母后之间却显得更加疏离了。
他的胸口被怜惜和恼怒的复杂情绪充塞,缓缓坐进软轿回养心殿。
他无意待桑朵那残忍,也不是真心想折磨她,只是他自己也是一个极不快乐的十八岁少年,从前曾幻想父皇封他郡王或亲王,赐给他一座亲王府,这样他就可以远远离开皇宫,在天地间自由展翅了。
可是事与愿违,他当上了皇帝,永永远远要被禁锢在这个华美的牢笼里了。
天子又如何?天子身边总是围绕着虚假和没有感情的奴才,这些奴才们对天子的琐碎事了若指掌,甚至有权利将天子的隐私都一一编注记录档案,这种被几百双眼睛监视的生活最令他痛恨、厌恶。
他是喜欢桑朵那,但他偏偏不要被人逼着爱她,他挥不开盘踞在心底那种叛逆别扭的情绪,也不明白自己固执顽强的抵抗究竟对谁有好处,只有让所有的人都更不快乐?
这辈子,他不曾如此不驯过。
唯一只有一点能证明,那就是母后将会在桑朵那身上看见,一个皇后是如何忍耐望穿秋水的寂寥。
☆ ☆ ☆
自从大婚的洞房花烛夜后,霁威一步也不曾踏进桑朵那的寝宫,然而更令桑朵那难堪的事紧接着发生,馨月格格正式册妃入宫了。
册封为嫦贵妃的第一夜,霁威在晚膳时就翻了嫦贵妃的牌子,敬事房太监在承幸簿上载录下嫦贵妃的名字后,送到坤宁宫经桑朵那钤印,当夜便抬进了养心殿。
桑朵那虽然未经人事,但毕竟受嬷嬷调教过,知道霁威召幸嫔杞是怎幺一回事,当她缓缓盖下印时,指尖微微抖瑟。
自此以后,她日日要盖一次印,每盖一次印,她的心都揪得好疼。
母仪天下的皇后不能嫉妒,嬷嬷已经教过她了。
对男女之事仅一知半解的桑朵那,目前还不太懂得嫉妒,她只是很难受,难受得想回草原大漠。
桑朵那每天照例得到锺粹宫向瑜皇太后请安,而今天宫里很热闹,璃太妃和璘太妃也来了,嫦贵妃正不知说着什么笑话,一屋子笑声不断,一见她进来,都很有默契地浅笑不语,端起茶盏啜饮。
「朵儿,用过早膳了吗?」瑜皇太后亲亲热热地喊她。
「儿臣用过了。」桑朵那勉强笑了笑,只是在璃太妃和嫦贵妃冷嘲的目光下,她笑得一点也不自然。
「过来这儿坐,吃些百果年糕。」瑜皇太后把她招呼到身边来。
霁威日日召幸嫦贵妃,有心冷落桑朵那,让瑜皇太后对她是既心疼又愧疚,她也深知霁威冷落桑朵那是对她一种无言的报复,可怜了桑朵那要代她受这种活罪。
「皇后每天都做些什么消遣啊?」璃太妃没好意地笑问,仗着远房小表妹嫦贵妃受宠,眼中放出的光都嚣张锐利了许多。
「噢,最近银秀教我打络子,想不到打络子还挺好玩的,十只手指头就能把珠线、鼠线、金线编织出各种漂亮的图案来,真了不起。」桑朵那把玩着纤纤十指,很认真地回答。
璃太妃一副大惊小怪的表情,说道:「嗳哟,我们皇后娘娘怎么把下人的活儿拿来做了呀,你难道没别的事好做吗?」
「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待在坤宁宫里无聊得很,所以现在愈来愈爱赖在皇额娘这里不走了,在这儿跟皇额娘一道用膳,吃的东西也香多了。」桑朵那完全听不出璃太妃语中故意的嘲弄,有人愿意跟她闲聊,她高兴得一打开话匣子,就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皇后娘娘可以作作画、写写字呀,像我们家馨月琴棋诗书样样行,在江南官宦世家长大就是不同,难怪讨人喜欢。」璃太妃得意地说。
瑜皇太后沈下脸来,她当然听得出璃太妃故意炫耀的味道,心里又怒又气,却碍着皇太后的身分,不好随便发作。
桑朵那这会儿也听出些许不怀好意了,她笑得有些僵硬,目光甚至不敢朝嫦贵妃望去,心中对她存着一股莫名的惧意,不明白自己怕她何来?
璘太妃忍不住摇头叹气,倒是挺同情这个小小年纪的皇后娘娘。
「皇额娘,儿臣在皇上肩膀看见一道伤疤,不知道这道伤疤是如何造成的?」
当嫦贵妃一提出这个问题,突然每个人脸色都变了,她本来是想藉此暗示自己和霁威之间的亲密,好打击桑朵那,却不料误触宫中最禁忌的话题。
「馨月,不许多问,以后也不许再问起这件事。」璃太妃厉声喝阻她。
嫦贵妃尴尬地低下头,但她依然成功地影响了单纯的桑朵那,一想到霁威和嫦贵妃之间的肌肤之亲时,桑朵那的心情就直沉入谷底。
「皇上驾到!」
太监刚进殿禀报,霁威随后便走了进来。
「皇额娘,两位太妃吉祥。」他屈膝请了安。
「皇上吉祥。」桑朵那和嫦贵妃分别蹲身行礼。
「皇上辛苦了,今日召见哪几位臣工?」瑜皇太后例行性地关切。
「儿臣召见了肃格中堂,随后召见兵部艾刹,也接见了暹罗国使臣。」他声音平稳,目光略略一抬,下意识地轻瞥一眼桑朵那,却见她恍若失神地呆望着他。
「艾刹?可是读了不少兵书,文武全才的那个武状元?」瑜皇太后笑问。
「是他没错,儿臣有意重用他。」再看桑朵那一眼,她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恍若无神,恍若沉思。
「好,将才得来不易,皇上目前正是用人之际,一定要好好拢住他的心。」
霁威听得出瑜皇太后言中之意,肃格和九门提督都是霁善的人,位高权大,暂时动不了他们,所以他必须尽快培养一批封他效忠的兵马,防患于未然。
「对了,儿臣带来暹罗使臣进献的珍珠,这东西对儿臣没有用,所以决定借花献佛,献给皇额娘用吧。」他示意小太监荣安将一盒锡色大珍珠献上去。
瑜皇太后喜逐颜开,心里万分高兴霁威今天脸色和悦,不像往常总冷着一张脸来去匆匆。
「额娘很高兴你有这份孝心,不过额娘戴这些珍珠能给谁瞧呢?倒不如送给皇后,皇上以为好吗?」她有心替桑朵那制造机会。
霁威斜睨一眼桑朵那,见她愕然回神,发呆了好半晌,才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他有些诧异,没想到自己短短这阵子对她的冷落,竟把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折腾成现在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
「儿臣已将珍珠献给皇额娘,任凭皇额娘处置。」他不忍看她。
「太好了,朵儿,还不快谢恩!」
桑朵那在瑜皇太后的催促下,愣愣地上前,正要蹲下身谢恩,突然听见璃大妃发话了。
「这怎么成,珍珠只赏给皇后一个人,把咱们嫦贵妃搁在哪儿呢?」璃太妃显然是替不甘心的嫦贵妃抱不平。
霁威闲适地环视众人,桑朵那凝止不动,殷殷望着他,嫦贵妃一脸幽怨地垂视地面,皇太后和两位太妃则是静待他如何处置的态度。
「这盒珍珠只有九颗,即使对分也分不平。」他微扬起嘴角,懒得介入后妃间的明争暗斗。「皇额娘和太妃给儿臣出的这道难题,儿臣实在没有兴趣解,要怎么对分或者干脆磨成粉都行,儿臣先行告退了。」
「嗳,干脆嫱皇后和嫦贵妃各吟一首诗来,谁赢了谁就得这盒珍珠,由皇上来评定输赢如何呀?」璃太妃兴致勃勃地说,她料准了自己的小表妹才情出众,要赢那盒珍珠绝不成问题。
「这……吟诗……我不行……我没念过汉人的书……」桑朵那吓慌了,她根本不懂得满人贵族和汉族文人吟诗作对那一套,要她比赛骑马还说得过去。
「那你可以唱些蒙古歌谣呀,这总会了吧?」嫦贵妃颇为幸灾乐祸地笑说。
「这里没有草原、没有骏马,唱起蒙古歌谣挺奇怪的……」
「红颜轻似叶,薄幸坚如镜,妾意为君多,君心弃妾耶?」不等桑朵那把话说完,嫦贵妃已率先吟了几句诗,她幽幽望了霁威一眼,再有意无意地瞥向桑朵那,带着示威的味道。
「嗯,出自元朝萧氏的菩萨蛮。」霁威淡淡一笑,他当然听得出嫦贵妃是在埋怨他「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过他向来不是个热情的人,对这种露骨表白的诗句并不喜欢,而他明明日日翻膳牌传召她,她却在长辈面前吟这诗,分明有暗讽他的味道,令他有些恼怒。
轮到桑朵那了,她为难地看了看瑜皇太后,又瞥了瞥霁威,刚刚嫦贵妃叽叽咕咕念了几句,她听得一头雾水,霁威却能立刻知道出处,两人如此有默契,想必霁威一定喜欢极了那么有诗意的嫦贵妃,所以才日日都要召幸她。
她愈想愈沮丧,像只被赶上架的鸭子,低低地吟出她这一生仅会的一首诗。
「云笼月,风弄铁,两般儿,助人凄切,剔银灯欲将心事写,长吁气,一声吹灭。」
在听完桑朵那带点委屈无奈的低吟时,在座的每个人都大吃了一惊,最受震撼的人是霁威,除了马致远正好是他少数欣赏的诗人之一以外,他完全能了解她诗中那种明明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倾吐的痛苦。
「你会吟马致远的诗?」他深深瞅着她,声音柔和了不少,也充满了感情。
「臣妾不敢欺骗皇上,实不相瞒,臣妾实在不知道这是谁的诗,只是我额娘时常念起,我听着听着就会了,也慢慢喜欢上这首诗,不过,臣妾真的就只会这首,别的不会了。」她老实地坦承,就怕要她再吟一首,杀了她她也吟不出来。
「好,你赢了,朕把这盒珍珠赏赐给你。」他浅浅一笑,对她的欣赏和好感都在眸中表露无遗。
桑朵那喜出望外,飘飘然地跪下领赏。
「好朵儿,姨母没白疼你。」瑜皇太后笑得好开心。
璘太妃也笑容满面地看着桑朵那,沿是坐在一旁的璃太妃和嫦贵妃却脸色十分难看,本想藉此机会把桑朵那彻底压倒,万没想到被倒呼了一巴掌,难堪、尴尬,却又不能喊疼,简直呕死了。
这场后妃之间头一回的正面交锋,在霁威心里分出了胜负。
还有,他很高兴能在桑朵那脸上看到久违了的纯真笑靥。
第六章
得到皇上赏赐的珍珠,并没有改善桑朵那的处境,霁威依然日日传召嫦贵妃,不曾驾临过坤宁宫。
她除了每天早上在锺粹宫向瑜皇太后请安时,才能有机会看见霁威,但总是匆匆一瞥,常常半句话都说不到,他便又匆匆地走了。
虽然贵为皇后,但坤宁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都看得出皇上有意冷落她,皇上不来坤宁宫,她如何有机会生下皇子,说不定将来连皇后宝座都保不住,这些势利眼的太监宫女们都看准了皇后不得宠,草草地做完例行差事后,能偷懒就偷懒,绝不多花一分力气,很现实地不到她跟前侍候奉承,每天无时无刻都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银秀一个人。
向来习惯广大草原的桑朵那,如今每天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呆坐在寝宫里,无处可走,无事可做,无聊拘束的皇宫生活渐渐快逼疯她了。
才在宫里住一段时间,她就已经觉得快闷疯了,那么那些先朝的妃嫔们,长日漫漫,是如何消磨这无止无尽的深宫岁月呢?
「银秀,宫里有没有马骑?」她好想骑骑马,奔驰发泄一下心情也好。
「宫里是有御马房,可是主子,没有特别的允准是不能去骑马的。」银秀一边做绣鞋,一边回话。
「是要皇上的允准吗?」她长长地叹口气。
「是,除非有皇上的金牌令。」
桑朵那怔望着门外扶疏的绿意,这种寂寞深宫的日子,到底要过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哪。
「我现在去见皇上。」她忽然站起身,直接朝外走。
「不行啊,主子!」银秀吓得丢开绣鞋,冲到她身前挡住。「皇上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可是我有话想跟皇上说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她气闷地人喊,焦躁得快要发疯了。
「皇上不传,谁都不准到他面前,主子要忍哪。」银秀急儿儿扶着她的手臂转回来,小心避开侍立在宫门口的太监。
「我每天都得这么坐着吗?坐着等什么?等请安、等传膳、等日升日落、等花开花谢?等皇上?」她烦躁地满室乱走,忍无可忍。
「主子轻点声,小心隔墙有耳,万一您说的话被传了出去,那可是要惹祸的!」银秀暗示地指了指外面的太监,无奈地叹口气。「皇宫里各个嫔妃都跟主子一样,一旦进了宫,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呀!」
「银秀,我是不是永远也等不到皇上?」桑朵那紧紧咬着下唇,遥望着无云的天空。
「主子,奴才也不懂,皇上既然选了你当皇后,却为什么又不来见你,皇上心里头到底在想什么?」她很担心桑朵那的未来,忍不住又叹口气,自言自语。「怎么坤宁宫就摆脱不了成为冷宫的命运呢?!」
「什么意思?」桑朵那呆了呆。
银秀警戒地看了外面一眼,悄悄附在她耳旁,把先帝、嘉惠皇后、瑜皇太后和霁威之间的微妙关系细说了一遍。
「主子,皇上和嘉惠皇后之间很亲,加上嘉惠皇后又为了救他而丧命,皇上会不会因此将那股怨恨出到瑜皇太后身上?而主子您……成了倒霉的牺牲品?」银秀最后下了结论,她在坤宁宫太久,很多事情都看得见、听得到,因此才敢下这样的断语。
桑朵那从不知道霁威和姨母之间有着这么大的心结,回想起他们相处的情景,确实有种化不开的怨意,如果这个结不打开,她现在的处境将永远得不到改善了。
要怎幺打开这个结才好?
「银秀,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就是会死,我也必须见皇上一面。」
☆ ☆ ☆
御花园。
「竹林外头等着,不用侍候。」
霁威遣开贴身太监,独自一人踅过竹林,走进澄瑞亭。
天空清澈澄明,没有一丝云彩,澄瑞亭前已经挂满了一排鸟笼,有金丝雀、画眉鸟,发出清脆嘹亮的叫声。
他坐在太监预先准备好的软座上,面前已摆好一壶清香的龙井茶,平时他最喜欢一个人坐在这里,支颐闭目,静静倾听优美悦耳的鸟叫声,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
这是他唯一能摆脱所有人,享受独处时的快乐。
「皇上……」
一个怯怯懦懦的声音打断他的冥思,他愠极睁眼,愕然看见打扰他独处的人居然是桑朵那。
「你怎么知道朕在这里!」他盯着跪在身侧的桑朵那,转念一想,便知道是谁告诉她的了。「银秀现在是你宫里的人,想必是她告诉你的?」
「是,皇上。」桑朵那老实地承认,把躲在后面花丛里的银秀吓得花容失色。
「你躲在这里等朕来?」他专注地凝视着她低垂的小脸。
桑朵那屏息点头。
「你是在找死,你知道吗?」这个笨蛋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的行为随时能被安上行刺或暗算皇帝的罪名。
「臣妾知道,银秀警告过了,可是臣妾一定要见皇上,把想说的话说一说,就算会死,也比在坤宁宫里长日无聊地度日子要好多了。」她抬起头,豁出去地直视他,声音却有些发颤。
「放肆!」他森然低喝,瞪视着她那双充满佩强和傲气的眼睛。
桑朵那被他威严的气势慑住,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气几乎被他吓跑,她慌张地低下头,仔细一想,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他,无论如何都不该轻言退缩,于是又下定决心抬起下巴瞪了回去。
「皇上,臣妾是亡族的公主,父汗和额娘惨死,族人都被喀喇罕杀害,臣妾虽然侥幸活下来,但这条命是姨母和表哥救下的……」她泪光盈盈,眼中含着泪水,忍着不落下来,一喊出姨母和表哥,情绪顿时溃堤,把所有的礼仪规范全抛到脑后,情不自禁地呜咽低嚷起来。「表哥,我不怕死,你若要我死,我便把这条命还给你,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件事,你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何要立我为皇后?既然要立我为皇后,又干么把我丢在坤宁宫里不闻不问,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好歹你得跟我说清楚啊,反正我要死了,你就明明白白告诉我,别让我死得不清不楚,求求你了!」
这一大段足可算是大逆不道的话,把花丛后的银秀吓得冷汗涔涔,腿一软瘫倒在地。
霁威默默凝视着她,这丫头实在搞不清楚状况,居然敢向他噼哩啪啦抱怨一堆,以常理来说,她铁定要被废后,甚至要被打入永不见天日的宗人府。
不过,他就是偏偏喜欢听这种真得不能再真的话,喜欢桑朵那对他任性、撒娇似的抱怨,更对她傻乎乎的勇气十分激赏。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支起她的下颚,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我吃过你的活血丹,用过你的金创药,你算是我的恩人,我不会随便要你的命。」
原来……这就是答案……
「你不是因为喜欢我而立我为后,只是因为我曾经救过你?」桑朵那的心彷佛被轰开一个大洞,立她为后,是对她的报答吗?
霁威深瞅着她,她颓丧空洞的眼神扰乱了他的思绪。
「如果这就是臣妾要的答案,那么皇上,臣妾能否求你一件事?」坠入无底深渊的感觉令她陷入了恍惚中。
「什幺事?」他强迫自己压下对她的怜惜。
「求皇上放臣妾出宫,臣妾愿把皇后之位让给嫦贵妃。」她的嘴唇无法自抑地颤抖着。
霁威脸色一沉,前所未有地震动,他的手指捏紧了她的下颚。
「放你出宫,你能去哪里?你已经没有家可回了!」他俯下身,用力抬高她的脸,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鼻尖。
「去哪里……都行……」第一次这么靠近霁威,她的舌头忽然不听使唤,结结巴巴了起来。
「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坤宁宫里,哪里也不能去!」他眸中放出幽冷的光。她是这座冷冰冰的皇宫里唯一有真性情的人,也是唯一令他动情的人,他绝不能放她走。
「我每天都很老老实实地……待在坤宁宫里呀!」面对近在咫尺的俊眸、高鼻、淡色的嘴唇,她的意识完全糊成一团,无法自制地脱口低喊。「可是银秀说……你日日召幸嫦贵妃……她很快就会承恩受孕,接下来便会……母以子贵,将来我可能连皇后的位子都保不住……我也想永远住在坤宁宫里呀,可是你不来坤宁宫,我生不出皇子,你要我老老实实待在坤宁宫里……是什么意思呢?」
霁威的剑眉挑得很高,她这番不含蓄、不做作的话,居然害他耳朵热了起来。
花丛后的银秀彻底被桑朵那吓成一摊烂泥了。
「你……想生我的孩子?」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竟开始感到好笑起来。
「银秀说……要生孩子才能巩固自己在你心里的地位。」她老实得很。
「银秀说银秀说,想不到银秀还真教了你不少东西。」他捏住她下巴的手,漫不经心地摩挲起她细腻的肌肤。
死了死了,这下死定了,我的皇后主子,你可把我害惨了!花丛后的银秀面无人色,在心里无声地哀嚎。
「银秀都是为我好……」她微微嗅到从他袖中飘出来的淡淡麝香,心魂一荡。
「她为你好,要你把皇后让给嫦贵妃?」他的上身俯得更低,轻柔地逼问。
「没有,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她象头宠猫,乖乖地享受在她颈窝的抚摩,舒服得连眼睛都闭了起来。「皇上不是比较喜欢嫦贵妃吗?她当皇后……你不是会开心一点……」
「统摄六宫的皇后宝座岂是容易到手的,你居然随随便便就想拱手让人,你是傻瓜还是笨蛋?!」她迷蒙沉醉的表情,扰乱了他的气息,也紊乱了他的思绪。
她忽然睁开眼睛,望着他那双深邃俊美的双瞳,想着这双眼睛日日望着的人是嫦贵妃,就情不自禁地悲从中来。
「我大概是笨蛋,只有笨蛋才会不讨人喜欢……」她哽住声,眼泪再也忍不住地颗颗滚落。
她脆弱无助的眼泪崩解了霁威傲慢的自尊,他轻轻低叹,不由自主地将她搂进怀里,所有的怜惜全化成了深深的一吻。
桑朵那呆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全身僵硬得无法动弹,脑中一阵意乱情迷、天旋地转。
这也是霁威初次吻女孩子,他青涩地探索着柔软红唇中淡淡的甜美气息,桑朵那则是颤抖而迷眩地回应,两人的唇舌彼此触碰、纠缠。
桑朵那微启诱人的红唇颤颤喘息着,让霁威尝到了陌生的情潮,汹涌炽烈地席卷他的意识,他的男性本能渐渐被唤醒了。
他的鼻尖摩挲着她柔嫩的肌肤,唇舌一路下滑到她的颈肩,他本能地解开她颈部的盘扣,将凤帔扯下地,方便他继续探索她莹莹雪白的胸脯,渴望一窥少女胴体的秘密。
忽然,澄瑞亭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快,快侍候着!」总管太监荣安捧着一匹黄绸布奔过来,连声催促后面记录承幸簿的敬事房小太监成贵。
霁威听见气喘吁吁的说话声,激情霎时烟消云散,转化成了一腔怒火。
「滚开!」他一掌击在石桌上,将茶碗里的龙井震溢了出来。
荣安和成贵腿一软,跪了下去。
「皇上,宫里的祖制,奴才不敢不从……」两个人哆嗦着,语不成句。
桑朵那眨了好几回眼,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霁威凝视着娇颜酡红,星眸迷离的桑朵那,痛恨与她的初吻必须就这样草草收场。
他讨厌当皇帝,正是因为当皇帝完全无法有自己的隐私,每天吃什么东西、穿什么衣服、出几次宫、召幸那个嫔妃,都有人在一旁记录着,就连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做些什么,也有人在一旁盯着看。
「真想杀了你们两个人!」他咬牙狺吼,容忍度被逼到极限,再激昂的兴致都没了。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荣安和成贵趴在地上,连连叩头。
霁威轻瞥一眼瞠目发呆的桑朵那,霍地站起身,孤冷地走出澄瑞亭。
「快!快跟上去!」荣安和成贵忙不迭地爬起来。
银秀这时从花丛后气急败坏地冲出来。
「都是你们坏了事,真是气死人了,你们晚点来不行吗?」她指着荣安和成贵,破口大骂。
荣安和成贵忙着追霁威而去,没空理会银秀怒气冲冲的骂声。
「主子,真是气死人,就差一点、差一点而已了,都是那两个羔子坏了事!」银秀又气又恼地直跺脚。
桑朵那痴痴凝视着霁威早已看不见的孤冷背影,本来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但是经过霁威的撩拨,模模糊糊地感受了男女之间的爱和欲,那么相互吸引,如此炙热燎烧。
忽然,又想起了嫦贵妃,想起了霁威日日都与她做刚刚对她所做的事时,她有种强烈的怅然和失落。
霁威每天都痴痴看着嫦贵妃?热烈吻着嫦贵妃?像抚着猫般爱抚着嫦贵妃吗?
她的心忽然灼痛起来,尝到了被妒火燃烧的滋味。
☆ ☆ ☆
养心殿正殿,霁威坐在御案前,专注地提着朱笔批合奏折。
嫦贵妃侍立在御案旁磨朱墨,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呵欠。
「皇上,已过子时,皇上是不是该歇了?」她偷偷瞅着面无表情的霁威。
「你累了就找个偏殿睡。」他蘸了蘸朱墨,头也没抬,继续挥笔批折。
又是这样!日日「召」她却不「幸」,日日要她站在御案前磨朱墨,她可是个堂堂皇贵妃,为什么要她做奴才做的事?嫦贵妃在心底埋怨着。
「臣妾不累,要不要臣妾替皇上念折?」她小心翼翼地观着天颜。
霁威微微一怔。呵,忍了这么久,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这阵子肃格重病不能上朝,必然私下要她打探奏折的内容,好在病中仍能掌握朝政。
「不用了,你累了就去休息,传荣安进来给朕磨墨。」他不动声色。
「皇上传召臣妾,臣妾理当侍寝才是,怎么……总是要臣妾磨墨?」她终于隐下,闪烁照耀,除了肩胛骨一道初愈的暗色伤疤,他俊挺的身躯好看得令她倾醉。
「皇上,今夜要了臣妾吧……」她将头靠向他的胸膛,气息凌乱地。
霁威初次与女人裸程相对,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如何禁得起撩拨挑逗,怀抱着柔软丰盈的胴体,令他血脉偾张了。
「朕是为了给肃中堂面子才封你为妃,其实朕不爱你。」这是他初次体会到,原来男人没有情也能有欲。
他的坦白令嫦贵妃怔住,心中暗暗感到恐慌,若美色诱不了他,肃中格以她所布的局就会输了。
「只要能生下皇子,皇上不爱臣妾也没关系,身为皇上能拥有众多妃嫔,皇上当然无法爱得来,只求皇上赐给臣妾皇子,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霁威炽烈躁动的欲火忽然被她的一席话浇熄了,他本来就对宫中只有性没有爱的帝后关系厌恶至极,怎么能放纵自己重蹈先皇覆辙,更何况她只是被肃中格所利用的政争工具,他怎么可能傻傻地落进陷阱里。
「你走吧,朕不用你侍候了。」他轻轻推开她,转身跨进银澡缸,全身没入热水中。
「皇上!」嫦贵妃慌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情急地喊着。「皇上日日召幸臣妾,但臣妾到今日仍是处子之身,臣妾不愿枉担这个虚名,求皇上恩泽臣妾这一回吧!」
「荣安、成贵,送嫦贵妃回宫!」他不由分说地下令。
两名太监立即掌起宫灯,把嫦贵妃请出偏殿隔间,将失魂落魄的她一路送回到栩坤宫。
霁威浸没在热水里,平整杂乱的思绪。
当初为了减低肃格对他的戒心,所以留下馨月格格,日日翻她膳牌也是为了混淆视听,一来观察她,二来让肃格误以为他迷恋女色,不过现在他开始后悔了,他这么做很明显地伤害了桑朵那,他不想看见她的脸上出现失宠嫔妃才会有的幽怨。
这一次的经验,他更肯定自己的心情,方才怀中抱着馨月时,他想起的是那日在御花园澄瑞亭的炽烈浓情,多渴望抱在怀里的人是桑朵那。
在清理撤除掉肃格的势力以前,他不想让桑朵那卷进政争的漩涡里。
留下霁善的性命,是为了报答嘉惠皇后的救命之恩,但是囚在宗人府的霁善却是稳固皇朝的一大隐忧,他很清楚肃格和九门提督扎克图仍然一心要推霁善为皇,取而代之。
他感到极端的空虚、烦躁和不安,他努力挥开那些恼人的威胁,缓缓进入一个人的恍惚世界。
☆ ☆ ☆
「翁应龙,朕命你秘密将蒙古各部盟汗王请进京来,除了喀喇罕汗王以外。」霁威在养心殿召见军机处大臣翁应龙。
「皇上,这是何故?」翁应龙疑惑地问道。
「喀喇罕灭了科尔沁以后,声势力量大增,看来有雄踞蒙古的野心。」霁威看着桌案上的皇舆全图,慢条斯理地说。
「臣也早有耳闻,确实要严加防范喀喇罕的野心,不过皇上召蒙古各部盟汗王进京是为了……」
「朕要联合这些蒙古部盟,在喀喇罕的声势未再继续壮大之前,一举消灭他。」霁威在地图上喀喇罕的点上用力一拍。
「皇上!万万不可!」翁应龙惊愕住,极力劝阻。「皇上才登基不久,只将逆伦想杀害皇上的霁善王爷囚在宗人府,肃中堂和九门提督时时刻刻都虎视耽眈地想把霁善王爷拱上皇位,只要抓住机会,他们必定谋反,皇上在此时派兵征剿喀喇罕,等于是将禁卫护军从身边调走,这岂不是称了肃中格的意了吗!?」
「翁应龙,今日肃中堂为何没来?」霁威心不在焉地捧起茶碗啜饮。
「肃中堂告病假一个月,这事皇上是知道的。」翁应龙疑或地回答。
「就是了。」他悠然淡笑。「肃中堂为了锺爱的小儿夭折而抑郁攻心,突然病倒,御医视疾回来后向朕回禀,肃中堂肝郁严重,短期内难以上朝。」
「皇上的意思是想藉此机会剪除肃中堂的羽翼?」翁应龙恍然大悟。
「正是,一来可削弱肃中堂的势力,二来可以免去喀喇罕坐大的忧患。」他一弹指,自偏殿立刻走出一个高大威武的男人。
「艾刹!」翁应龙愕然惊呼。
「翁大人。」艾刹颔首微笑,五官恍如雕刻一般,眸光锐利似鹰。
「皇上难道想派艾刹调兵出征?」翁应龙顿时醒悟。
「没错。」
「可是艾刹接管兵部不久,带兵的资历恐怕不够。」翁应龙十分不看好艾刹的原因还有一个,他才二十四岁,太年轻了。
「朕明白你的顾虑,不过朕十八岁就当上皇帝,又有什么资历可言呢?你是多虑了。」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可是……」
「君、无、戏、言。」
他果决地打断翁应龙的忧思,慢慢转动着白玉扳指。————
决定出兵征剿喀喇罕尚有一个原因是他没有说出来的,那就是替桑朵那报灭族之仇。
第七章
坤宁宫内,桑朵那摇头晃脑地背诵着银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词笺,银秀要她闲来无事时背个几首,找到机会就能跟皇上谈诗说词,多讨一些皇上的欢心。
「青山隔送行,疏林不作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我为什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桑朵那背了十几次,才好不容易背熟了这段。
「主子,一个字没错,接下来那段再背背。」银秀捧着词笺盯着她,像个出题考学生的老师。
「接下来呀……」桑朵那苦着脸,绞尽脑汁地想。「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遍人间烦恼……」
「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银秀提醒。
「噢,接下来是——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对不对?」桑朵那开心地拍拍手。
「六公主到!」
宫门外忽然传来太监的高喊声。
桑朵那和银秀同时一怔。
「六公主!」桑朵那惊跳了起来,手足无措地。「我现在该怎么办?要出去迎接吗?」
「用不着,主子是六公主的嫂嫂,又是皇后的身分,用不着出迎,在这儿等着就行了。一银秀双手扶起她的右臂,搀住她。
「六公主叫什么名字呀?」坤宁宫头一回有访客,桑朵那又紧张又兴奋地望着宫门口。
「她叫霁媛,是璃太妃的掌上明珠,也是皇上最钟爱的妹妹……」
银秀话还未说完,一个玲珑剔透的美少女优雅地踏进宫门口,一看见站在正殿中等着她的皇后娘娘,立即腼腆地笑一笑。
啊——我喜欢她!桑朵那在心里陶醉地大喊。
「现在才来拜见皇后嫂子,还望嫂子别见怪。」霁媛行了礼,一身淡雅的装束,看起来像朵白色木槿花。
天哪,她像个小巧玲珑的瓷娃娃,一点也不像是那个可怕的璃太妃的女儿。
「不!我一点也不见怪,公主肯来看看我,我高兴都来不及了。」桑朵那不改热情爽朗的本性,立刻一见如故地抓住六公主的手,六公主是罕多公主当中唯一一个前来拜见她的,她的一颗心已被她感动得热腾腾起来。
霁媛惊异地看着桑朵那,她自幼长在深宫,生性害羞文静,从不曾见过像桑朵那这样天真热情的蒙古姑娘,心中有股说不出来的好感。
两人对看半晌,相视一笑。
「公主请坐,刚刚皇额娘才派人送来了奶茶和桂花甜糕,正巧公主来了,两个人一起吃会更好吃。」桑朵那挽着霁媛的手,双双在暖炕上坐下。
银秀立即忙着上奶茶和桂花甜糕。
霁媛无意间瞥见一旁散落的词笺,拾起来看了一眼,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皇后嫂子在读这个吗?」
「公主见笑了,我从来没读过诗词,所以要银秀帮我找些诗词来背一背,免得在……在长辈面前出丑。」桑朵那不好意思地笑笑,把在皇上和嫦贵妃面前出丑这句硬咽回肚子里去。
「哎,使不得,皇后嫂子若在长辈面前背出这些词来,那可要真出丑了。」
「啊!」桑朵那呆住,银秀也呆住了。
「这是西厢记里的唱词,在宫里西厢记是闲书,只能偷偷看的。」霁媛羞怯地笑着。
「哎呀,都是银秀不好,从芍药那儿要来了这些词笺,想不到是西厢记里的唱词,差点害了皇后娘娘出丑,真是罪该万死。」银秀扑通一声跪下叩头。
「这也没什么,犯不着要你死一万次,快起来。」桑朵那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过我背的那词是挺美的呀,就这么上不了台面吗?」
「在长辈面前念些李白或是白居易的诗比较好,这些词呀,留着念给皇帝哥哥听。」霁媛忍不住抿着嘴儿笑。
桑朵那眼眸忽地一黯。
「有那机会念给他听就好了。」她低低叽咕着。
桑朵那叽咕得颇大声,霁媛听得一清二楚。
霁媛挥手命银秀退下,银秀会意地退出了正殿,把殿门带上。
「皇后嫂子,我额娘昨儿对我说,要请皇上给我指婚了。﹄霁媛羞赧地低着头,秀秀气气地对桑朵那说。
「指婚?什么意思?」桑朵那不懂。
「就是要给我找个婆家嫁了。」霁媛一张鹅蛋脸泛了娇羞的红晕,衬着柳眉杏眼,煞是好看。
「那很好哇!公主大喜了!」
「可是……」霁媛欲言又止,嗫嗫嚅嚅地说。「妹子有一事相求,不知皇后嫂子肯否帮忙?」
「公主有话直说,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帮!」桑朵那豪气地保证。
「万一皇帝哥哥说起我的婚事,求嫂嫂帮我向哥提一个人。」她羞涩地低垂着头,揪扯着手绢。
「谁?」桑朵那兴奋地追问。
还没说出名字,霁媛的脸已红到了耳根,她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细声地说:「艾刹。」
「艾、刹。」桑朵那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好记进脑袋里。「好,没问题,不过……」她忽然叹了一口长气,无奈地说。「公主应该去拜托嫦贵妃帮这个忙,只有她能天天见到皇上,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皇上一面,就算想帮公主这个忙,也是心有馀而力不足了。」
霁媛和嫦贵妃虽然有亲戚关系,也常在额娘璃太妃的寝宫里见到她,但就是很奇怪地无法对她产生一点好感。
「我不喜欢嫦贵妃,我知道皇帝哥哥也不喜欢嫦贵妃,他喜欢的人是你,所以只有你能帮我的忙。」霁媛软语央求着。
他喜欢的人是你!桑朵那被这句话震昏了神智。
「怎、怎么可能?!」她猛摇头,压根儿也不信。
「是真的,你不信我?」霁媛表情无辜地看着她。
「不是不信,是不敢相信。」她叹口气,猜不透霁威的心。
「皇后嫂子,我最近无意间听见身边的奴才传着一个对皇帝哥哥不利的谣言,我很替哥哥担心……」
桑朵那一听见不利于霁威的谣言,急得跳了起来。
「是什么谣言?」
「传皇帝哥哥是……」霁媛附在桑朵那耳边,小小声地说:「天阉。」
「天阉?」桑朵那完全听不懂字面意义,傻傻愣住。
「吉思是说皇帝哥哥不能……」霁媛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说到男女之事,脸红尴尬得就是吐不出那两个字来。
「不能什么?」桑朵那快急坏了,这小公主到底吞吞吐吐到哪一年才肯说。
「反正意思就是皇帝哥哥生不出子嗣啦!」霁媛娇嗔地拿手绢蒙住脸。
桑朵那钝钝地出神了好一会儿,反反复覆咀嚼着霁媛说的几个字,「阉」、「不能」、「生不出子嗣」,蓦然间惊跳起来!完全弄懂了。
「皇上不是日日都召幸嫦贵妃吗?怎么会有这种谣言传出来?」她急怒得满室乱走,厚重的花盆底踩得地砖震震响。
「皇后嫂子先别急,宫里头的太监宫女上上下下有几千个,光养心殿里侍候皇上的就有百多个,很难知道是谁传出这个谣言。」霁媛忧心忡忡地叹口气。「皇帝哥哥才刚登基、霁善大哥虽然被圈禁在宗人府,可是谁都知道他仍然处心积虑想夺皇位,这个谣言难保不是大哥那党人设计的,你想想,一国之君生不出子嗣,会造成这个皇朝内外廷多大的震荡,倘若皇帝哥哥一直无法让你和嫦贵妃受孕,那他的帝位就岌岌可危了。」
霁媛的话,令桑朵那惊悸悚惧不已。
「务必得找嫦贵妃出来澄清这个谣言才行。」桑朵那脑袋混乱得只想得出这个方法来。
「不行,嫦贵妃靠不住。」霁媛摇了摇头,坚决地说。「我刚刚不是说过了,皇帝哥哥不喜欢她,我了解我哥,看不出他有哪一点看起来像迷恋嫦贵妃的样子,所以这个谣言会传出来的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养心殿侍候皇上的贴身太监,还有一个就是嫦贵妃的栩坤宫。」
桑朵那骇然倒抽一口冷气。
「皇后嫂子,你要沉得住气,千万不能私下调查这件事,太监宫女是皇宫里隐形的杀手,要是把他们逼急了,连皇帝哥哥的命也保不住,你只能以事实证明谣言只是谣言。」霁媛冷静清晰地说道。
桑朵那不敢相信宫闱是如此黑暗可怕,她想起了那日在城隍庙时霁威阴郁的眼神,难怪他对当皇帝没有半点喜悦,置身在这尔虞我诈、步步荆棘,重重束缚的皇宫里,怎能快乐得起来。
「事实证明?要如何证明?」她眩惑地问道,一心只想着该如何保护霁威,如何能使他快乐。
「当然是给哥哥生个皇子呀!」霁媛头都昏了,这个皇后嫂子还真是单纯得可以。
「我也想啊,可是……他不来找我……」她丧气地垂下头。
「我哥顽强得很,我知道他现在在闹脾气,你得耐住性子软化他,别让他冷冰冰的外表给骗了,我哥他呀,是那种外冷内热的人。」霁媛微微地笑说。
这点桑朵那完全相信,那天在御花园澄瑞亭,他就热吻得她快要窒息融化。
「皇后嫂子,在宫里,能交心的人不多,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嫁出皇宫了,皇帝哥哥能说话的伴儿又少了一个。」霁媛轻柔地握住桑朵那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以后能陪伴他,不让他孤独寂寞的人只有你一个了。」
霁媛道出了桑朵那心中最深的渴盼。
「放心,我会的。」
桑朵那说着,坚定地微笑,明亮的笑颜深刻而真实。
☆ ☆ ☆
两旁夹着赭红色宫墙,地上铺着青条石的长长甬道上,两个少女一前一后地走着。
「银秀,你把马甲缝得太小了,我都快不能喘气了。」桑朵那不敢用力呼吸,怕银秀替她拆掉重新缝制的马甲会绷开来。
「主子,忍着点,」会儿见了皇上,要千万记住咱们套过的招。」
「我知道。」桑朵那抬头挺胸,上身不敢妄动。「这招璘太妃用在先皇身上或许管用,但是对表哥就不知道有没有用了……」
霁威坐在养心殿正殿的御案前,看着艾刹四百里加急的密折,唇角缓缓绽出了笑纹。
他把密折锁进身后的金漆大柜内,回身看见御案上堆着高高一迭尚未批阅的奏折,忍不住叹口长气。
「荣安,今天谁当值?叫进来磨朱墨。」他摊开案上的奏折和公文,正准备批阅时,眼角余光瞥见殿门外有着奇怪的动静,传来异常的吵嚷声。
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训练有素地垂手侍立御案旁,悬着右手腕静静地磨朱墨。
「外面发生什么事?」他低着头阅看奏折,淡淡地问。
「回皇上的话,是皇后娘娘求见。」小太监轻声回答。
霁威错愕地抬起头,忽然发现这个当值的小太监面孔很陌生,似乎从没有看过这个人。
「朕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他心生警戒,暗中观察这个小太监。
「是,奴才今天头一回到养心殿当值。」
「叫什么名字?」
「奴才名叫李欢然。」小太监清楚地应答着。
宫中太监大部分是从偏远贫困的乡下卖进宫来,名字多半粗俗土气,甚少有如此雅致好听的,霁威对他的戒心又多了几分。
不过他现在没空详问这个小太监的来历和背景,他知道桑朵那为何被挡在宫门外,必然是她没有准备贿赂太监的赏钱,所以才会前来求见他却不得其门而入。
他快步走出正殿,桑朵那和荣安的争执声便远远从养心门那头传过来,他悄悄避靠在墙边,看见桑朵那又气愤又委屈地捏着拳头,与扬着下巴,脸上透着跋扈的总管太监荣安对峙着。
「……十两不够,要给二十两,你这分明是狮子大开口嘛,十两你要收不收,我今天偏要见皇上不可!」桑朵那两颊红扑扑地,显然被惹得很火。
「皇后娘娘,嫦贵妃都是给二十两赏钱,奴才不是要争这十两银子,而是在给皇后娘娘争身分、争面子呀!」荣安说得很清高。
「那是嫦贵妃坏了规矩,往例都是给十两赏钱的。」跟在桑朵那后头的银秀忍不住插口说道。
「反正我就只有十两,你要是再罗唆,我一定让皇上惩罚你!」桑朵那气喊。
「奴才是皇上宫里的总管太监,皇后娘娘为了十两银子不肯赏脸,那就是不给皇上面子,皇后娘娘别因小失大才好呀!」荣安不愧是磨练出来的,说出来的每句话都能压死桑朵那。
霁威知道自己要是不出面,只怕桑朵那闹到天亮也无法见得到他。
「朕从来不知道你是朕的面子。」他冷冷地出声,从暗处缓缓走出来。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荣安惊骇地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桑朵那一看到霁威出现,顿时忘了刚才所受的羞辱和委屈,她忘情地朝他迈步,口里叽哩咕噜地诉苦着。
「皇上,这人硬是跟我要二十两银子,你说他是不是很欺负人……」
霁威挥手打断桑朵那,眸中燃着两簇冷焰。
「是朕把你们的胆子养大了吗?竟敢放肆地向主子要赏钱,还要得那么理直气壮!」
「奴才下次不敢了!」荣安以头撞地,磕得砰砰响。
「往后皇后娘娘到养心殿来,不许讨赏,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荣安战战兢兢地答。
周围跪伏在地的太监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随朕进来。」霁威看了桑朵那一眼,旋身走进正殿。
桑朵那胜利地朝跪在地上的荣安吐了吐舌尖,有霁威替她出气,她的心情好极了,追向霁威的脚步也轻盈得像要飞起来。
一进正殿,霁威挥了挥手,殿内的值班太监们会意,迅速无声地退了出去。
「你来见我有什么事?」他不看她,端起御案上的茶碗,慢条斯理地啜饮。
「皇上知道臣妾为了见你一面,花了多少银子吗?银秀花了十两,才从敬事房太监那儿打听到皇上今天没有翻嫦贵妃的膳牌,又花了十两才封住宫里太监的口,让他们放臣妾出来,现在差点又要花上二十两,真可怕,臣妾坤宁宫的月例就这么东赏赏西赏赏给赏光了。」桑朵那不可思议地拨动手指数着。
「你过来。」他忽然向她招手。
桑朵那怔怔地往前跨了几步,和他保持三步左右的距离。
「再靠过来一点。」
桑朵那受宠若惊地走到他身旁,仰着脸凝视着他。
霁威看她有些傻气的表情,想起她说花了十两银子才打听到他今天没有翻嫦贵妃膳牌这件事,就忍不住觉得好笑。
「这是宫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他低下头,靠在她耳际低低地说。「发赏钱的惯例由来已久了,只有这么做,那些奴才们才会尽心尽力办事,还有,对那些奴才们要恩威并施,下次不要跟宫里的大太监硬卯上,当心他们反过来咬你一口。」
桑朵那冷然一颤,想起霁媛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就觉得异常恐怖。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见她眼中露出悚惧,不忍再吓她。
霁威温和的声调抚平了她的恐惧和不安,看着他脸上久违了的温柔笑容,她痴望了好半晌,才猛然想起自己辛苦来此见他的任务。
「皇上知道艾刹这个人吗?」她不懂得拐弯抹角,直接就问。
「你问他干什么?」霁威微愕,怀疑她是否已经知道他派艾刹围剿喀喇罕这件事。
「皇上觉得这个人怎么样?」她没有回答霁威的话,反而还多问他一个问题。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见她如此兴致高昂地打听另一个男人,他居然感到非常不是滋味。
「艾刹可有妻室?皇上知道吗?」她根本没发现霁威的温柔全冻成了霜雪,还在尽责地执行她的任务。
「你打听艾刹究竟有什么目的?」他冷静全失,猛地抓住她的手臂,森然喝问。
在霁威猛力地抓扯之下,桑朵那胸前短马甲上的扣子突然一颗颗地绷开来,露出绣有冷梅的雪白里衣。
这个意外让霁威一时失了神,他愕然盯着令衣扣绷开的鼓胀胸脯,想象力狂妄地飞驰起来,想象着藏在里衣内的浑圆酥胸,连马甲都包裹不住的傲人丰腴,他的喉咙干渴,体内涌动着莫名的燥热。
桑朵那动也不敢动,深怕仅存的三颗扣子也飞出去。
对了,这是她今晚到养心殿的第二个任务——色诱霁威!
她紧张地观察霁威的反应,他面色沉凝、眸光炯炯地直盯住她的胸前,看起来第一招的效果不大,她赶紧使出第二招来。
「糟糕,衣服愈来愈小了,皇上,这里有针线吗?」她好生困扰地把马甲脱下,看准御案上的目标,漫不经心地挪步走过去。
霁威的胸膛沉重起伏,浑身肌肉绷得很紧。
「我这里怎么会有针线这东西……」
他沙哑的低语还未完,就又听见「哎唷」一声,原来是桑朵那脚踝一拐,失去重心趴在御案上,连带碰翻了案上的茶盏,茶水泼湿了她胸前的衣服,雪白的绸衣顿时透明了,刺绣精巧的肚兜轮廓立即清晰可辨。
哗,没有失误,昨天的练习果然有用。桑朵那一跳一跳地跳到边侧的暖炕坐下,暗自高兴不已。
若隐若现的娇艳肚兜,还有她胸部柔软的晃动,都令霁威的呼吸更浊重了。
「糟糕,我的脚好痛,不会是扭伤了吧?」第三招。桑朵那把疑似拐伤那只脚的鞋袜脱掉,轻轻抚揉着白玉般玲珑纤巧的足踝。
三招已了,她偷偷望了霁威一眼,不知道银秀教她的这几招到底有没有用?
模样看上去颇为狼狈的桑朵那,在霁威眼中却是无比的撩人,他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小小的挑逗对他而言都能引起强烈巨大的反应。
「你色诱我?」他咬牙低喃,微眯的双瞳跳动着奇异的火焰。
糟了,失败,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桑朵那懊恼地叹口气。
「真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看着他渐渐走近,她一双杏眸愈睁愈大,声音却愈来愈低。
霁威猝然打横抱起她,直接将她压上暖炕,克制已久的爱欲情狂霎时翻涌而上,他急遽侵占她的红唇,狂肆地将舌尖探进她口中,彻底引爆疯狂的烈焰。
桑朵那愕然喘息着,晕眩柔顺地享受他的唇舌摩弄,她没有少女应有的矜持和羞涩,当他环紧她柔软的身子时,她也张开双臂搂住他,当他急促地想剥开她的衣扣时,她亦帮着他松解他身上的衣物。
「你的胆子好大。」他喑哑地低吟。
「皇上生气了吗?」她紧张地停住拉扯他裤腰的动作。
「没有,不要停,继续……」他的轻笑声在她柔嫩细致的胸脯流转。
「是。」她舔吻着他的颈窝,双手继续忙碌地解开他的裤带。
他喜欢她不卖弄风情,也不玩忸怩作态、欲拒还迎那一套,她大方地尽卸两人身上的衣物,与他肢体纠缠,肌肤厮磨。
「这个伤……」她看到了他肩胛处的伤疤,怜惜地抚摸亲吻着。
随着她轻柔生涩的摸索,他蹙眉屏息,下腹燃起猛烈的欲焰,亢奋得一触即发。
他咬牙强忍着,不想自己和桑朵那的第一次结束得太快,他的手指顺着她光滑细腻的肩膀,缓缓滑向她柔嫩的裸背,再悄悄进入肚兜内探索丰润饱满的酥胸,尝到了令他销魂的触感。
「朵儿……」他埋在她的肩窝喘息,将一腿切入她的双腿之间,昂扬的亢奋抵住她柔嫩的大腿内侧,他如遭电殛般地震栗,浑身抽紧,体内奔腾的烈焰急于找寻宣泄的出口。
两人初试云雨,情欲对他们而言是全然的陌生,桑朵那昏眩迷离地陶醉在肌肤相亲的快感里,她本能地弓挺背脊,移动自己来配合他的探索。
巨大的冲击骤然贯穿她的幽秘,她痛喊出声。
他封住她的红唇,将她的瑟缩、娇吟和喘息一一吞噬。
☆ ☆ ☆
「这样……我就能受孕了吗?」
赤裸的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桑朵那一边好奇地环视着养心殿内雅致的陈设,一边慵懒地轻问。
「你只在乎这个?」霁威圈抱着她的双臂僵了僵,如果她问的是「你爱我了吗?」,他会感到更高兴。
「只要能受孕,就不怕那些奴才们私下乱传皇上的坏话了。」她困倦地将脸埋进他温热的胸前,像猫一般用鼻尖摩挲着他。
「传我什么坏话?」他蹙起居心,努力克制再度昂扬的欲望。
「传皇上是……天阉。」想着昨夜狂野的激情,她忍不住格格一笑。
他冷哼一声。「真是唯恐天下不乱,这种谣言大概是肃中堂买通的坐探传出去的,目的只是想扰乱宫廷。」更有可能是嫦贵妃自己散布的。
「如果嫦贵妃有喜讯,这些谣言自然就传不出来了呀,皇上不是日日都召幸嫦贵妃吗?我不懂……」她舔了舔唇瓣,低低地问道。
「没什么好难懂的,朕不爱她,就这么简单。」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她凌乱微汗的发丝。
「那……嫦贵妃日日待在这儿都做些什么?跟皇上说话谈心吗?」她把玩着他修长的手指。
「看见那一大迭奏折了吗?」他朝御案指了指,淡笑着。「当皇帝不是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天天和嫔妃谈心的,她来这里只是替朕磨朱墨,晚了就宿在偏殿,养心殿里的当值太监都很清楚这些事,所以才会传出奇怪的谣言。」
她真是不敢相信,每天到锺粹宫向皇太后请安时,嫦贵妃总是在她面前摆出一副受尽恩宠的模样,想不到事实是……
「嫦贵妃岂不是很可怜吗?」她轻叹,每天要装模作样的,一定很累。
「你真的可怜她?」据他所知,嫦贵妃对桑朵那的处境可是相当幸灾乐祸的。
「可怜一个人难道有假的吗?」她从他怀中仰起脸来,奇怪地反问。
他靠在她的额上轻笑不已,他忘了桑朵那和一般女子是不太一样的,她有蓝天般清朗单纯的心,有流云率真自在的本质,还有草原的宽阔胸怀。
「如果她不做错事,安分守己,朕会找机会弥补她。」他深深凝视着她,在她清澈透明的瞳眸中看见自己。
「那就让嫦贵妃受孕吧!」她认真地想弥补的办法。
他愕然瞪视着她。
「皇上是一国之君,皇帝都要生很多、很多的子嗣才行的,不是吗?」她紧接着补充。
「你还真大方。」他不悦地拧眉。
「这是当皇后要具备的操守,臣妾早有心理准备了。」她坦然微笑。「当我每天在敬事房承幸簿上钤印时是最痛苦的时候,不过那段最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的我心情比较平静释然了,也更能用心思考如何当个好皇后,皇后的责任是要帮皇上治理后宫内廷,臣妾必须要更无私无我,才得做好一个皇后。」
看着桑朵那清幽淡然的笑靥,霁威感到雷劈似的强烈震撼,讶异她能用如此从容自在的方式面对充满暗流的深宫,在她稚气未脱的脸上,闪耀着青涩的自信,这份自信彻底点燃他对她的爱意,一迳炽热地燃烧起来,再不隐藏。
他猛然将她拥入怀中,紧紧的像要将她融入身体血液里,这一瞬间,他才惊觉自己一向的处事态度有多么可耻,也强烈感受到自己这一生绝对不能失去她。
她的与众不同,让他得以比较出嘉惠皇后和瑜皇太后之间的是非和恩怨,嘉惠皇后选择以自怨自艾和怨天尤人的态度过日子,把自己拘进深幽的心牢里,也将偏激的生活态度潜移默化给了他。
因为狂热地爱上桑朵那,他忽然能明白父皇为何只将爱独独给了母后,又将皇位传给了他,现在他终于能明白那是父皇对他们的爱,只可惜当时嫔妃太多,因此才会酝酿出病态的后宫来。
他不愿女人只为了赢得他一人的青睐而勾心斗角地活着,既然爱桑朵那,就该把全部的爱都给她。
「能给朕生皇子的只有你一个人。」他叹息似的虔诚低语,落入她柔软馨香的酥胸里。
初尝云雨的两个人,再度炽情交融,同升飞往神秘欢愉的境地。
第八章
当嫦贵妃的膳牌不再被皇上翻动,而皇上却从此日日上皇后的坤宁宫,再无虚夕以后,最先乐坏的人便是瑜皇太后了。
而原本在内廷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也顿时沉寂了下来,往后不管桑朵那走到哪里,都有灼灼的目光盯着她的眉眼和身子瞧,大家都在猜测,皇后到底什么时候会受孕?
夜静更深,万籁俱寂。
坤宁宫内只亮着几盏羊角灯,桑朵那和霁媛两个人肩偎着肩坐在暖炕上,各捧着一碗八宝面茶和点心当消夜吃。
「嫂子,我问问你,洞房花烛那夜,你……疼不疼?」霁媛刚问完在宫里唯一的手帕交,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
「疼。」桑朵那想也没想就回答。
「真的!很疼吗?」霁媛惊怕地眨了眨眼。
「嗯,心好疼。」桑朵那看她一眼,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笑什么?」霁媛的脸更羞红了,只差没有埋进碗里。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桑朵那撞了一下她的肩膀,笑着悄声说。「我和皇上那夜在一起时,是不会太疼啦,可是每个人的状况应该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你跟艾刹……疼不疼?」她故意逗弄霁媛。
「讨厌、讨厌!」霁媛娇羞地轻斥,耳朵红得快要渗出血来似的,少女的一颗芳心被桑朵那搅得意乱情迷。
「那天跟皇上提了艾刹的名字,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放在心上,过几天我会再跟皇上提一提,你不用太担心。」桑朵那很了解霁媛对未来的婚事忐忑不安的心情。
「嗯。」她感激地点点头。「反正艾刹带兵去剿喀喇罕了,暂时也回不来。」
「你说艾刹带兵去剿喀喇罕!」桑朵那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震惊不已。
「是啊,九哥跟我说的。」霁媛口中的九哥是霁华,他们都是同父异母,但感情很好的兄妹。
「是什么时候的事?公主知道吗?」桑朵那心急地问。
「艾刹出兵快一个月了,是皇兄派他出兵的,不过九哥说,皇兄这么做非常不智,艾刹留在京里可以保护他,但是他却派他远征蒙古,会让他的处境变得危险。」霁媛把所听到的一五一十说出来,她并不清楚喀喇罕是桑朵那的灭族仇人。
桑朵那慌乱、不安极了,国家大事离她很遥远,也复杂得不是单纯的她所能了解的,她不懂霁威为何那么做?
「宫门要上钥了,公主要回宫了。」霁媛的贴身宫女秋菊在外面低声提醒。
「今儿皇上会来吗?」霁媛转脸问桑朵那。
「应该不会,因为我的月信来了,敬事房会告诉皇上,所以皇上大概会留在养心殿批折,不会来了。」桑朵那无奈地苦笑了笑。「月信来了就表示我还没受孕,唉,想不到要受孕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别想太多。」霁媛轻拢她的鬓角,笑着安慰。「皇兄现在天天到坤宁宫来找你,你就是想不受孕也很难了。」
「真是那样就好了。」桑朵那烦恼地叹口气。「皇上说,能给他生皇子的人只有我一个,让我觉得压力可真大呀。」
「皇兄真这么说?」霁媛好惊讶。
「是啊,所以我得努力地生,不能让皇上输给历朝先帝爷。」桑朵那唇畔泛着甜蜜娇羞的微笑。
霁媛凝视着桑朵那,她脸上流露出来的柔情与满足,令她好生羡慕,从小一起长大的皇兄,性格就像白玉般温润、缜密、高尚,本质也如白玉,远观清冷高洁,但是一旦有人日日以肌肤体温贴身盘摩时,便能使他润泽生采。
而如今使皇兄润泽生采的人就是眼前热情明媚的桑朵那了。
她怔忡地想着自己的未来,不知可有桑朵那这般幸运的婚姻。
「公主,要回宫了吗?」秋菊再一次提醒。
「替我打赏坤宁宫里的大小太监,本公主今天要睡在坤宁宫里,谁都不许到外头多嘴去。」霁媛当下决定。
霁媛话才刚说完,桑朵那立刻热情地猛点头。
「好哇好哇,我们可以聊个通宵不睡,真好。」
两人正开心地说着,外面忽然传来太监的通报。
「皇上驾到!」
「哦……你们一天不见面都不行啊!」霁媛插着腰,跺脚,故意摆出吃醋的样子。
桑朵那脸一红,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情不自禁地飘向门口。
霁威一身便装,大步走进来,一屋子宫女太监请安的请安,拜倒的拜倒。
「原来是六公主在此,怪不得这么热闹。」霁威打趣地说。
「皇兄快回去,今天嫂子是我的。」霁媛抱住桑朵那的腰,仰头哼地一声。
「小丫头。」霁威走过去,捏了捏她的脸颊。「我今天来是有正事的。」
「什么正事?」霁媛收起玩笑之心,正色问道。
霁威看向桑朵那,微微一笑。
「蒙古的战事传回捷报,喀喇罕已战败称臣了。」
桑朵那猛地震颤了一下,惊喜激动地凝视着他,紧咬着下唇,眼中闪出晶莹的泪珠。
他与她定定相望,看着她颊畔喜极而泣的泪水,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不过,伤了艾刹这一员大将,让朕很不甘心。」
霁威接下来的这句话吓白了霁媛的脸,她一听「殇了艾刹」,踉跄一步扑倒在霁威身上,抱住他的手抖瑟地问:「皇兄,艾刹死了?—」
霁威呆了呆,看见霁媛和桑朵那惨白的脸色,顿时明白是她们听错了他的话。
「是受伤的『伤』,不是那个『殇』。」他解释清楚,心中十分狐疑这两人为何对艾刹如此关心。
两人一听,顿时大松一口气。
「公主,幸好艾刹没死,过阵子你就能见到他了。」桑朵那开心地脱口就喊。
「你什么时候认识艾刹的?」他惊疑地看着霁媛。
霁媛脸一红,羞怯地偷偷瞟了桑朵那一眼。
桑朵那会意,把霁威往旁边一拉,悄声地对他说:「公主对艾刹颇有好感,要是璃太妃请皇上指婚时,皇上能不能把公主指婚给艾刹?」
「什么!」他睁大眼睛看着她们,原来桑朵那会关心起艾刹这个人全是因为霁媛的缘故,他显然是多心了。
「哎,糟了!」他脱口低喊,突然想起了艾刹不久前给他的奏折里曾经提到过自己的婚事。
「什么事糟了?」霁媛一颗心提了起来,和桑朵那惊疑地互望。
「好妹妹,艾刹已有妻室了,他在给朕的奏折里提到过,当他凯旋回京时就要完婚了。」他看着霁媛愈来愈苍白的脸色,心中十分不忍,却又不得不说。
「那怎么办?公主怎么办?」桑朵那激动地大喊,满屋子绕圈圈。
「好妹妹,你想想看有没有什么人是你也看中意的,皇兄定会替你作主。」他拍着霁媛纤弱的双肩,尽可能抚慰她。
霁媛悲哀地瞅着他好一会儿,缓缓垂下头,眼泪倏地颗颗坠地,她猛然旋身,拔腿就往坤宁宫外冲出去。
「公主!」桑朵那惊喊着,正要追出去时,被霁威扯住。
「别追,我这个妹妹在伤心难过时,最不希望有人看见。」
桑朵那怔然呆立,想着倾诉心事的少女容颜,想着狂奔而出的纤瘦背影,想着想着,地忽然觉得好难受,忍不住扑进霁威怀里大哭起来。
☆ ☆ ☆
驿道两旁万头攒动,挤满了想一睹将军风采的百姓们。
艾刹骑着雪白的骏马,脸上挂着荣辱不惊的淡笑,在十二骑身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护从下,朝巍峨的午门行进。
霁威缓缓从午门正门走出来,亲自迎接他同赴御花园的庆功宴。
五十馀桌酒席摆满了干鲜果品和水陆珍馐。
霁威带着艾刹一同坐上宝座,接受王公贝勒和众大臣们敬酒。
胱筹交错,众官员一个个喝得面热耳酣,霁威虽然对前来敬酒的王公贝勒仅浅尝一口回敬,但几杯下来,也已有了些许醉意。
「你的伤势好多了吗?」霁威微笑地问艾刹,一边喝些热汤消减一些酒意。
「好多了,多谢皇上关心。」艾刹欠了欠身回答。
一个面目清秀的太监前来替他们斟满了酒,又退了下去,艾刹忍不住多看了太监一眼,觉得这个太监的眼神锐利得令他不舒服。
「他叫李欢然,太监叫这个名字,相当少见吧。」霁威发现了艾刹的异样,低声说道。
「皇上知道这个太监的来历吗?」艾刹总觉得他看起来很不寻常。
「查过了,他的家乡闹干旱,全村的人都死光了,他怕活不下去,所以进宫当了太监。」这些是荣安禀报给他的资料,就不知道这些资料有没有作假了。
艾刹不动声色地观察李欢然,见他忙着将酒壶添满,试毒的太监用银针在他捧的酒壶里探了探,银针没有发黑,显示这壶酒无毒,观察了他半晌,一时也看不出他究竟有什么地方古怪。
「今天这场庆功宴,肃中堂也来了。」霁威面色平静地说。
「怎么不见肃中堂前来向皇上敬酒?」艾刹微怒。
霁威冷冷一笑。「所以他心中并没有我这个皇帝。」
「臣的属下打探到丰台大营有异常的骚动,正在密切观察当中。」艾利以酒杯遮掩,用只有霁威听得见的音量说道。
「嗯,最近宫里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气氛,养心殿里当值太监时常轮换,宫里的侍卫首领也多了很多步军衙门的人,这意味着朕已身陷罗网中了。」他微眯着眼,冷然望着筵席中与王公贝勒敬酒的肃格。
「皇上,臣私下派了十几名心腹部属混入筵宴里,随时保护皇上的安危,既然臣已回兵部,定会严加整顿健锐营和步军营这些禁军。」
「朕信任你。」霁威朝他举杯。
「谢皇上。」他先干为敬。
两人亮了亮喝干的酒杯,相视一笑。
宴席中的肃格突然站起身来,举杯高喊。
「臣率领众大臣敬皇上一杯,祝皇上龙体健康,圣寿无疆!」
众官员纷纷起立,一齐举杯高喊。
「祝皇上龙体健康,圣寿无疆!」
霁威缓缓站了起来,李欢然正欲上前替他斟满酒杯时,忽然一个不慎跌跤,摔落了酒壶,把壶内的酒全洒光了。
后面的太监立即又送上一壶酒过来,由李欢然捧上来斟满。
霁威冷睨了李欢然一眼,他垂眼看着地面,捧着酒壶的双手平稳,没有颤动,表面上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但是他却发现李欢然的睫毛不住地轻颤。
这酒恐怕有毒!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这液体中混入了什么?砒霜?鹤顶红?
他冷冷地勾起唇角,好一个狡猾的老狐狸,利用这样的场面,让他在群臣百官面前进退两难。
这一迟疑,艾刹立刻感觉到了,他正想开口代霁威饮下这杯,但霁威立刻以眼神制止他。
如果这杯酒有毒,那就以毒攻毒吧。
他阴鸷地盯着肃格,淡淡地挑衅一笑,在群臣百官面前仰头一饮而尽。
霁威只将酒含在口中,并没有真的喝下肚去,当他发现这口酒灼烫得好象吞进烙铁时,就知道这酒确实有剧毒,而且绝非一般的单纯毒药,他随即一口吐出来,但毒酒已经很快灼伤他的喉咙和口舌了,吐出来的这口毒酒夹杂着鲜血,血丝沿着他的嘴角流淌下来。
艾刹大惊失色,倏地站起来,将酒杯朝石壁掷去,混在筵宴中的禁卫军迅捷地在酒席外围站定,等候指令。
「肃格……谋……逆……」霁威狠狠地直指肃格,猛地一阵呛咳,他双手捂往口,血丝从他指缝间不断渗出来。
「所有的人统统不许动,一个也不许走脱,谁想离开都格杀勿论!」艾刹厉声大喝,由自己和十二名御前侍卫立刻将霁威层层保护住。
忽然有凌乱急促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艾刹愕然看见肃格的脸上现出一丝狞笑,顿时明白接下来将面临一场激战了。
「把李欢然绑起来!」他回身向御前侍卫下令。
「他死了!」
艾刹没空细看,霁威发紫的脸色令他心乱如麻,当他听见脚步声愈来愈密集时,立刻抽出怀中的信号炮,点燃引信,信号炮迅即射向高空。
霁威一时找不到茶水可以漱掉口中的剧痛,残馀在日里的毒性发作,尖锐的痛楚直冲脑门,他浑身震栗不已,冷汗淋漓。
老狐狸,这酒中的毒下得还真重,如果他真的一口喝进肚去,只怕当场就会七孔流血而死了。
不,他绝不能输!
看着双手骇人的鲜血,听见尖锐刺耳的厮杀声,无数人影在他眼前急速晃动,所有的景物慢慢变成了惨灰的颜色,他的眼神涣散,逐渐失焦,眼前模糊的景物渐渐地由灰到浅黑到深黑——然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 ☆ ☆
自痛楚中苏醒,霁威恍恍惚惚地看见柔暖的灯光,看见一 双肿似核桃的泪眼,看见养心殿的层层纱帐,相信自己应是还在人世间,只清醒一瞬,就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幽暗中,彷佛看见父皇慈爱地坐在床畔,柔声告诉他要忍一忍,他在梦中痛喊,父皇,为何要立儿臣为王?父皇的眼眸似悲似喜,柔声说父皇爱你,天下子民爱你,你会是个好皇帝……
父皇的面貌模糊了,他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不知道在黑暗中过了多久,才渐渐恢复意识,渐渐看清楚了始终守候在床榻前的那张憔悴的脸。
「皇上,要不要喝点水?」桑朵那用银匙沾水润湿他的嘴唇,虽然他的意识总是不清,从不回答她的问话,但她还是每天用最温柔的声音对着他说话。
霁威看着她散乱的发髻,红肿的双眼,尖瘦的下巴,还有焦虑沈郁的神情,这是他冗长得仿佛发不过来的昏迷中,最渴盼见到的容颇。
她是他生命中永恒的光亮。
「你……瘦了……」听见自已沙哑粗嗄的声音,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桑朵那浑身一震,惊怔地睁大双眼。
「皇上,你清醒了?完全清醒了?」她屏息地,不敢相信。
「嗯。」他一出声,喉咙就干渴得像火在烧,他示意桑朵那拿纸笔过来。
桑朵那跳起来,团团乱转,眼泪不受控制地拚命狂掉,她嘴里忙颤抖地喊着:「纸笔呢?纸笔在哪儿?快拿来!」
养心殿顿时起了骚动,太监宫女们找纸的找纸,找笔的找笔,欣喜若狂地捧到床前来。
霁威拿着笔,微颤地写着:「我昏迷了多久?」
「半个多月。」桑朵那拚命擦拭着眼泪,感谢上苍没有从她身边夺走他。
「御医怎么说?」他又写。
「除了喉咙灼伤的地方留下疤痕,会影响一点声音以外,其它的伤口愈合以后就没有大碍了,哎呀,好烦,眼泪怎么擦不完啊!」她好气流不停的眼泪,害她不能好好看清楚霁威的表情。
霁威微微地一笑,拿起她手中的丝绢,替她擦眼泪。
「你很害怕吧?」他写下这一句。
这句话崩解了桑朵那这些日子以来强撑的情绪,她颤栗地哭山声来,扑进他怀里,失控地泣喊。
「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好怕会失去你,我已经失去父汗和额娘,不能再失去挚爱的人了,那会让我发疯的,在城隍庙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霁威用虚弱的双臂回拥她,吃力地在她耳畔哑声低语。
「别怕……两次我都死不了……可见真命天子是当定了……我还要等你给我生一堆皇子呢……」桑朵那仰起脸,凝视着他,他的唇边漾着恬静安适的微笑。
「只要你好好活着,要我生一百个皇子给你都行!」她带泪又带笑地喊。
「一年生一个,得生到一百多岁,那岂不是成了老妖精了。」
桑朵那掀了掀长睫,笑不可抑。
「喔,好痛——」霁威才轻笑一声,就不禁发出惨叫。
桑朵那亲昵地靠在他肩上,两人又噗哧一声大笑出来。
☆ ☆ ☆
午后,阳光炙烈。
病体初愈的霁威,沐浴濯发,悠闲地躺在廊下,风干浓密的黑发。
桑朵那坐在一旁轻哼着蒙古歌谣,温柔地梳理他的头发,慢条斯理地编结成辫,然后在辫梢系上缀有白玉小饰的明黄丝条。
她看见银秀捧着一碗药伫立在墙侧许久,大概是不想打扰他们。
「皇上该吃药了。」她把玩着他的辫梢,轻笑着说。
霁威坐起身,深深吸一口气,大大伸个懒腰。
银秀忙移步过。跪下,高高捧起药碗呈上。
霁威仰头一口气就把药喝光,然后拿起药碗旁的醉梅丢进嘴里。
「银秀。」他见银秀起身要退下,出声唤住她。「你可曾听到太监私下谈论起李欢然这个人?」
「有,听御茶房的人说,李欢然原是个读书人,太监里头难得有如此温文儒雅又出口成章的,因此总管太监觉得他来侍候皇上比谁都合适,所以把他从御茶房调来了养心殿,谁也没想到,他竟然是肃中堂派来暗算皇上的人。」银秀把听来的照实说了。
「一个读书人,为何肯净身?」霁威蹙起眉,无法了解是什么原因使一个男人放弃当男人。
「什么!」桑朵那愕然低呼。
「听说肃中堂不知将他心爱的女人怎么了,所以李欢然不顾一切听命于肃中堂,愿用他的命换他爱人的命。」
霁威震动了,桑朵那也震住了。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银秀退了开去。
霁威见桑朵那一脸又吃惊又感动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会叫艾刹去查一查,若真有这名女子,朕会好好安置她。」
「皇上不恨李欢然?还要安置他心爱的女人?」她怔然,几乎不敢相信。
「他是身不由己,在杀朕时也许是痛苦的。」他幽幽一笑。「朕很明白那种身不由己的感受。」
桑朵那蓦地投入他怀里,用尽全部的力量抱揽着他,对他的爱排山倒海地汹涌而来,她前所未有地爱着他,她很高兴她所爱的男人虽然尊贵却不是个辣手无情的人。
「既是这样,皇上对嫦贵妃必然不会深究了。」她放心地说。
霁威眼眸倏地一沉。他听说当他昏迷不醒时,嫦贵妃寻死了几次都被宫女救下,他明白那只是她的生存手段罢了,他一直都很清楚她私下常与肃格传递消息,有关他是「天阉」的谣言也是自她的栩坤宫传出来,这样一个狡狯的女子,他根本不想留在后宫。
父皇生了九个皇子,殇了四个,他的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殇得不明不白,处在深宫里的人都心知肚明,这四个早夭的阿哥,是争房之宠下的牺牲品。
他怎能留下这样的女子,成为未来皇子们的潜在威胁。
「朕会善待她,不会杀了她的。」他淡淡说道。
「幸好。」桑朵那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璃太妃一直来求我替嫦贵妃求情,听皇上这么说,我也好向璃太妃交代了。」
霁威轻轻抚着她的头,没有接口,心中已暗下决定,要把嫦贵妃贬为庶人,遣返原籍,让她嫁入寻常百姓家了。
「今天阳光真好,要不要四处走走?」她依恋着他的臂弯,甜柔地问。
霁威点点头,牵起她的手,慢慢走出养心殿。
天空一丝云也没有,阳光照在橙黄色的琉璃瓦上,映出一片耀眼金黄的灿亮。
他的目光缓缓掠过铜鹤、日晷……
「这是多少人觊觎的皇宫,多少人想当这座皇宫的主人,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那张龙椅不好坐。」他感慨地说。
「纯金打造的椅子硬邦邦的,肯定不好坐。」桑朵那点头同意。
霁威白了她一眼。
「嗳,别生气,开玩笑的,我当然知道龙椅上有铺厚厚的垫子嘛。」她格格地笑挽着他的手。「不过那张龙椅只有你能坐,那个霁善坏透了,他要是当上皇帝,一定民不聊生,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哪个人家?」他微微蹙眉。
「就是那些阿哥、公主呀,皇额娘也是那么说。」
他这才想起在养伤的这些日子,母后一次也没有到过养心殿探望他。
正疑惑地想问,忽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了阵阵祈福锣声。
「那是什么声音?」
「皇额娘下旨,要宫里所有的差役人等日日要为皇上烧香祈福,所以那应该是太监宫女们诵读佛经的声音。」她深深望着他震动的神情,期待他接下来的反应。
「皇额娘如今在哪里?」他的声音柔软了,也充满了感情。
「她在慈宁宫的佛堂里,我们一起去。」
桑朵那欣喜地牵起他的手,在法器铿锵、抑扬顿挫的诵经声中,朝慈宁宫快步走去。
☆ ☆ ☆
慈宁宫怫堂中,木鱼笃笃,香烟缭绕。
霁威和桑朵那透过宫门,看见瑜皇太后燃上几根藏香,双手合十,在释迦牟尼佛像前祝祷,口中念念有词。
「佛祖啊,求您让霁威活下来,只要霁威能活,此生平安顺遂,我愿意终生虔心礼拜佛祖恩泽……」
「这段日子里,皇额娘天天都在佛堂里拜佛,一步也没出去过,反反复覆念的都是那些话。」桑朵那悄声地说。
霁威的心灵感到前所未有的撼动,这一生他除了给她冷眼,半点温情也不肯多给,怎堪她如此全心全意的对待?
他默默凝视着她的背影,一件素净的旗袍,全身上下卸尽了所有的发饰缨络,发髻上没有了钗环,他这才惊见她的黑发中已生了斑斑白发。
她在用她渺小的力量与天地抗衡,愿意向佛祖倾付终生,来换回她的爱子,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永远也测不出她对他情感的深度。
他从来没有那么真切地感受过她的爱,年少跋扈的心渐渐消蚀,化成了深深的愧悔。
总认为坐上金龙椅便等于是坐上了刀山火海,时时要提防阴谋诡计,刻刻须留意善患忠奸,身边虽围绕千万人,但真心的却没几个,原以为当了皇帝便要忍受孤独寂寞一辈子,但是此刻望着跪立佛祖前的虔敬背影,还有身边那一双深情凝注的眼眸,他深信这一生绝不会孤单寂寞。
握紧了桑朵那的手,他带着愉悦的表情,微笑地说:「陪我一起进去。」
桑朵那紧紧反握住他,绽开一朵明亮灼灿的笑。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他带着桑朵那双双一同跪下。
瑜皇太后吃了一惊,回头看见他们两人跪在身后,急忙起身拉起他们。
「你怎么出来了!病才刚好,万一招了风就麻烦了!」她忧心地碰碰他的手,碰碰他的脸,旋即节制地缩回手,生怕惹恼他似的。
霁威主动伸手握住她,小心翼翼地牵着她坐下,自己则在她腿边跪下。
「皇额娘,儿臣全好了,不会有事的,您大可放一千万个心,您不到养心殿看我,只好我自己来看皇额娘啦!」他双眸含笑,带着点撒娇的味道笑望着她。
瑜皇太后睁大眼睛,不能置信地看着霁威,当她怔愕地望见桑朵那鼓励的眼神,倏地明白了,明白的瞬间,她难掩激动的情绪,欲哭欲笑地伸出手,颤栗地轻轻抚摸霁威的脸。
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能好好地抚摸自己的爱子。
「好,太好了,额娘好高兴……」她激动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一迳揩去顺颊滑下的泪水。
桑朵那看着这一幕,眼睫上也不禁闪着泪。
「来,孩子,这是额娘诵念过一百零八遍金刚经的朝珠,你日日戴着上朝,佛祖一定会降吉祥于你。」瑜皇太后将一串珊瑚朝珠戴在霁威颈上,慈爱地说。
「谢皇额娘。」
他捻着朝珠,一滴泪悄悄落在心版上。
尾声
「皇上,肃格家产都已经抄没,这里是御批、御札和书信,还有查封的家产帐册。」艾刹将一只大锦盒置于御案前,躬身说道。
霁威没有查看的举动,一迳若有所思地望着艾刹。
「皇上,与肃格谋逆有关人等都已囚入大牢,是否都要满门抄斩?」艾刹没有察觉霁威的异样,仍尽职地请旨。
「不,朕一个也不杀。」霁威缓缓开口。
「不杀……恐怕后患无穷。」艾刹担忧地说。
「就算杀了这些人,有心谋反的人仍然会有,朕不想兴起大狱,只有以宽仁厚道治国,慢慢收服民心,才能遏阻思反之心。」他悠悠地说。
「是。」艾刹如释重负地一叹。
「这阵子辛苦你了,才刚从蒙古征战回来,就又立刻接下这烫手的差使。」
「这是臣应当做的。」
「那个……」霁威欲言又止,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的婚期定了吗?」
「刚忙完,还没有时间敲定婚期。」
「你可曾见过新娘子?」
「见过一次面。」
「印象如何?」他紧张地问。
艾刹疑惑地望了霁威一眼,不明白为何皇上如此关心他的婚事。
「匆匆一瞥,没有什么印象。」君问话,他不敢不答。
「她是何方人比?谁家的女儿?」霁威知道再问下去就逾越了身分,但为了霁媛,又不得不问个清楚。
「她是汉人,两江总督苏承应之女。」
霁威陷入沉思。若从中作梗,想法子让他们解除这桩婚事,行得通吗?但是要他以天子的身分破坏,未免太不道德,真是为难……
艾刹开始察觉到今天的皇上很古怪了。
「皇上,您怎么了?」他犹疑地低喊。
霁威猛然回神,尴尬地笑了笑。
「没什么,你跪安吧!」这件事他还得再想清楚。
艾刹困惑地退出养心殿,奇怪到底皇上想跟他说什么,为何绕着他的婚事问了一堆问题,反留下一堆疑问给他?
走出养心门,他缓步行向两侧都是红色高墙的甬道,忽然感觉到身后有道注视的目光,他下意识地旋过身,看见一个剔透清丽的少女,从月华门探出身来,远远地望着他。
他怔住。
她也怔住。
两人定定相望。
柔柔的微风拂面而过,不知名的花香,淡淡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