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9-23

雪藏: 诛颜 41-60

争 第41章 财神

    回到古府,用了膳,我躲回竹林小屋,抱着琵琶,自娱自乐,胡乱谈着,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没想到,这无曲无调的琵琶竟弹了几日。

    “姐姐,这几日您弹的是什么曲儿?善儿没听出来。”古善斜搭着头,转动一双绿幽幽的眼睛。

    我放下怀中的琵琶,“姐姐没弹曲儿,胡乱拨着玩,你别分心,继续看。”我也就当是练练指法。

    与古痕赌气,实在是件非常不明智的事,就像以前一样,他根本不理会我对他的态度。即使我对他爱搭不理,冷言冷语,他依旧每日派人送一堆的账簿和名册到我的房里,美其名曰要我参阅。

    他的用意,无非是要我尽快熟悉醉城的官员与经济状况。

    我随手拿起一本账簿,其中的流水式记帐法实在是很费脑细胞,我不禁怀念起我的电脑来,倘若用UFO软件(财务管理软件)处理这些帐目,一定不会如此伤神。

    幸好,上天虽没给我电脑,却给了我古善。

    古府的人一直都知道古善的记忆力很好,我却万万没想到,他对数字尤为敏感,对账簿的记忆已达到过目不忘的境界。多亏我四日前偶然发现了他的这种异能,方才减轻了我不少工作量。否则就算我走马观花的看完所有账簿,也不可能从中理出头绪来。

    现在我就轻松多了,我需要做的,只是教会古善加、减、乘、除四则运算。

    呵呵,这跟用电脑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我善于引导。

    待所有的原材料进入了古善的大脑,只要他学会了基本的运算法则,便可以将原材料按我的要求进行分类计算,从而得到我想要的答案。这不比我废寝忘食吭哧吭哧像一头勤奋的老黄牛般日夜看账簿有效率?

    所谓能者多劳,不正是这个道理?

    效率优先。

    我为古善轻摇绢扇,细细的汗从他额头渗出,“看了好几个时辰了,今儿休息吧,善儿想吃什么?姐姐让人给你做。”我轻轻拭掉古善额上的汗。

    古善扬起小脸,“姐姐,善儿想再看看,晚膳时再休息好不?”

    我笑笑,我畏之如财狼,他却甘之如饴。没见过像他这般喜欢看账簿的小孩,这样聪慧而奇特的孩子,当真不多见,难怪他们这族人会被称为“妖邪”。

    我摸摸自己的肚子,我的孩子,也可能是这样一个有着绿眼且奇特的“妖邪”。所以我一直乞求上苍赐给我一个女儿,这样她便不会有一双她父亲的绿眼,我始终恨着她的父亲,我不希望她有她父亲身上的任何特征,尤其是那一双绿色的眼。

    云楚的眼中沉淀着太多的卑劣与邪恶,只看人一眼,都叫人毛骨悚然。

    “少夫人,少夫人。”小兰在敞开的门口轻唤我。

    我放下扇子,走到门边,“怎么了?”

    屋外站着一个古痕身边的丫鬟,好像叫“飞雪”,她咚”一跪,带着哭腔道:“少夫人,求您救救奴婢的哥哥吧。”哥哥?

    我扶起飞雪,“你哥哥是谁?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飞雪呜咽道:“奴婢的哥哥,他,他被赌坊的人抓起来了,说,要剁了他的双手。”飞雪的声音渐渐变小。被赌坊的人抓,肯定是个赌输了赖账的赌徒,“他输了多少银子?”为点钱就要废人双手,也太过分了。

    飞雪嗫嗫,“他没输钱。”

    “没输钱?”没输钱就是不欠人家的债,那赌坊的人抓他做什么?我诧道:“莫非是赢太多了?”有些赌场是见不得人赢钱的。

    飞雪点点头,“就是赢多了,所以赌坊的人说他耍诈,坏了规矩,这才要剁手。”

    原来这么回事,“那他到底出老千了没有?哦,不对,是耍诈了没有?”看着飞雪与小兰迷惑的眼神,我赶紧改口。

    “回少夫人,”飞雪道:“奴婢的哥哥是个读书人,他一向老实,从不赌钱,今日是被几个朋友怂恿才去了赌坊,他绝不会耍诈的。”

    读书人第一次逛赌坊,就赢大钱?运气这么好?叫他买六合彩不知道会不会中?唉,不对,他第一次赢钱就要被人剁掉双手,这应该叫“衰”。

    “少主呢?”救个书生出虎口,这种事古痕一句话应该就可以搞定。

    小兰附在我耳边轻声道:“少主与管家们午膳后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儿。”

    哦,怪不得这种事,飞雪会来求我,原来是没人可求了。

    也好,就当我体察民情吧,我还没去过古代的赌坊呢,当然,现代的赌场更没去过。

    我吩咐小兰,“叫古巽让人备轿,另外再多叫几个侍卫。”我决定先礼后兵,软的不行再来硬的,不管怎么说,剁人双手使人致残,也太不人道了。

    飞雪登时破涕为笑,跪下,不停的磕头致谢。我急忙扶起她,人都还没救回来,现在感谢,为时过早了。

    我回房换了身衣裳,带了面纱,出门时,古善非要缠着一起去,我心想这几日让他看账簿也辛苦了,索性带他一起,出去玩玩。

    我出了门,上了轿,一众人便急急往飞雪说的赌坊赶去。

    待我赶到时,眼前所见的,正好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被几个壮汉架着,旁边还站了一个手持大刀的刽子手,他正要挥刀,千钧一发的时刻。

    我疾呼了句:“刀下留人。”

    赌坊内的人登时都看向我,那几个壮汉与刽子手也被我震慑住。书生抬起头,看见了飞雪,叹道:“雪儿,你又来做什么?”飞雪急忙做了一个动作,示意书生先别说话。

    这时,赌坊内一个像是小头目的小头男人走过来,看了眼我身后的侍卫,扯出一抹笑道:“不知这位夫人尊府是哪儿?今日到此是……?”

    看来,他想套出我的身份,以判断能不能得罪我。

    我冷笑,“你先别管我是谁,我倒想问问你们这是做何?”我指向书生与壮汉。

    小头男人释怀笑道:“原来夫人是为这书生而来,也没什么,只不过这书生坏了规矩,按赌坊的规矩就该剁下他一双手,这事,夫人最好不要插手。”

    “哦?”我冷问,“那么可否请告知,他究竟坏了赌坊的那条规矩?”难道钱赢多了,就是坏规矩。

    “这,”小头男人支吾道:“他,他作弊。”

    “你这是血口喷人!小生绝没作弊。”书生激动的喊道。

    “没作弊?”小头男人吐了口唾沫,指着书生的鼻子,“你没作弊,怎么可能只赢不输?我吴老六在赌坊混了十几年,从没见过你这样连买八十局还没输过一局的好运之人。”

    八十局,不输一局?他倒真是走狗屎运啊!不过他也够贪的,赢一点闪人,不就没麻烦了?偏偏要赢人家八十局,这不是明摆着让人拿你开刷嘛。

    不过运气好赢得多,也不是罪吧。“所谓作弊,当人赃并获,你们单凭他赢了八十局便说他作弊,似乎也说不过去吧。”我尝试与小头男人寻求和解之法。

    小头男人嗤笑,“夫人这话就不对了,八十局未输一局,夫人不信,可以问问在场的各位,若说没有作弊,他们信不信?”

    看来,这小头男人也不是个好摆平的主,我看了眼众人的神情,似乎确实没人相信,书生是好运气。

    我心中微叹,这书生到底是赌什么,能赢这么多局?

    想来,只有从他赌的东西上入手了,我顿了顿,“虽然大家不信书生的运气好,但你们也确实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书生作弊,如此便妄动私刑,废人双手,似乎也于理不合吧。”

    “那夫人意欲如何?”小头男人似乎还有点忌惮我,言语上并不敢放肆。

    我想了想,“不如先看看赌局,如何?”

    小头男人朗声道:“可以。”他一挥手,让手下人让开一张桌子,我一看,满桌都是黑、白色的圆形小棋子,比围棋子大一点点,“这个如何玩?如何定输赢?”

    小头男人傲道:“由庄家随意取出些棋子,再将取出棋子中的黑子拿出,白子以四子为一组,猜最后余下的白子数,闲家可买零、一、二、三点。敢问夫人,可认为这赌局单靠运气能赢八十局?”

    呵,原来是这种赌局。

    我避开小头男人明显的挑衅语气,笑道:“倘若我能证明还有人也能连赢八十局呢?”听完小头男人的介绍,我心中一片清明,终于明白书生为何能连赢八十局不输,唉,他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看来也只能用他自己的办法来救他了。

    小头男人不敢置信,“夫人这是信口开河吧。”

    “你回答我便是,若还有人能赢八十局,你该当如何?”我直接逼问。

    小头男人显然不相信我的话,更不相信还有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连赢八十局,“若真有人能做到,这书生夫人带回便是。”

    “好!”我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我走到古巽身边,古巽正抱着古善,古善戴了顶遮住脸的帽子,我附到古善耳边如何如何说了一遍,古善笑着冲我点点头,“姐姐放心,善儿可以做到”。

    我转过身对小头男人道:“这是家弟,今年不过九岁,他没有别的本事,就是运气极好,逢赌必赢,今日我便让他来与你们赌上八十局,证明这世上确实有人运气极佳。”

    “这……”小头男人看着古善,稍有迟疑。

    “怎么?你不会怀疑他一个九岁孩童也会作弊吧?你们谁相信他一个孩子能在这么多双眼睛紧盯之下作弊的?请站出来!”我故意高声说给众人听,料准不会有人站出来。

    小头男人只好走到桌旁,预备亲自开局。他拿起一根小木棍,从一片棋子中扫出了一块,道:“请小公子下注。”

    古善稍微顿了顿,用稚嫩的声音道:“买一。”

    小头男人剔出黑子,将白子分组,到最后果然余一,赌坊内的众人开始议论。

    “莫非他当真有这等好运气,逢赌必赢?”

    “我看未必,说不定就这局运气好。”

    ……

    “买一。”

    “买三。”

    ……

    “买二。”

    古善稚嫩却坚定的声音一次次引得众人惊叹。

    “已经第六十八局了,没有一局错,我看今儿这位肯定是个小财神爷。”

    “就是,我说吴老六也不用再开局了,今儿遇到两个财神,只能认栽了。”

    古善的表现,连小兰,古巽等一众古府的人也都惊呆了,直呼,没想到古善小少爷竟是位财神爷。

    赌桌边,小头男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可他似乎偏偏不肯信邪,非要赌满八十局。

    我耐心的看着周围的人,个个一脸惊诧之色,这不稀奇,我暗自笑笑,此时,书生颇显心虚之色,似乎知道,我看破了他的把戏。

    “第八十局又赢了,如何?可以放书生了吧。”我笑着看向小头男人,又给古善一个激赏的眼神。

    小头男人一脸难看,“这……”

    “这什么!”我厉声道:“莫非你要当着众人的面食言不成?”

    “不敢不敢。”小头男人十分不情愿的挥手让人放开书生,飞雪急忙迎了上去,“哥,快来谢谢夫人。”她拉着书生就要行礼,我忙托住飞雪,“免了,别太多礼,让你哥哥回去吧。”我转向书生,“你赢的钱,就当买个教训吧,不要也罢。”

    书生躬身施礼,“遭今日之祸,小生明白,那钱自是不能拿,多谢夫人提醒。”

    我横扫了小头男人一眼,转身道:“回府。”

    转身之后,只听到身后众人纷纷揣测我的身份,这个说是某某大人的夫人,那个说是某某富商的夫人,我暗笑,你们猜吧,肯定猜不到,幸好我从来不带身着古府特色服装的下人出行。

    不过还是百密一疏,古府的轿子有标记,我倒忘了这点。

    幸好,赌客们传颂的古府里的“小财神爷”的事迹远多过少夫人的丰功伟绩。

    只是,回府后我还是被古痕钦点“面圣”。

    别人相信古善是小财神,古痕自然是不会信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古痕独坐桌前饮茶。

    “你真想知道?”我走到古痕身边,举起一只空茶杯,送到他面前,示意他给我倒茶。

    古痕扯了扯嘴角,拿起茶壶,我猛然将茶杯拿开,放到自己面前,古痕明白我的用意,起身给我倒茶。我大笑,他这几日待我冷淡,我便也要耍耍他。


争 第42章 拒爱

    古痕斜睇我,表情矜冷,“你的意思,古善与那书生一样,皆能过目不忘?”古痕微一吃惊,旋即淡定。

    我重重的点点头,直视古痕阖沉的眼,“八九不离十。那书生定然颇有些异能。”我无奈的摇摇头,为什么有时候越聪明的人,反而越容易做出笨事?而像古痕这般,越是有情,却又越显得无情。

    我含笑,”若非如此,常人怎可能赌八十局不输一局?其实这事也要怪赌坊的人,他们自己定的赌局有破绽,分明给人投机取巧的机会。”只是这机会寻常人抓不住,而真正聪明的人懂得见好就收,不会象书生那样‘涸泽而渔‘自掘坟墓。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聪明反被聪明误。

    古痕没接话,颇有耐心的等我的长篇鸿论。我浅尝了一口茶,满意的笑笑,眉飞色舞的向古痕讲解赌局的规矩,“你想不到吧,他们居然将所有的棋子放在桌上,而未用布遮挡,这不明摆着让人有可乘之机吗?”

    古痕饶有兴致的看着我,‘你说有可乘之机?‘

    ‘是啊,‘我笑道:‘他们将所有的棋子大白于赌客面前,我数过,黑白棋子各六十颗,共一百二十颗,庄家随意划出一片棋子,像善儿那样记忆卓绝的人,只要扫一眼,就能看出余下未被选中的白色棋子的数目,以六十减去这个数,得到的就是划出去的白子总数,再以这个总数除以四,余数便是要猜的点数,若没有余数,那么答案就是零。‘

    这只是六十以内的减法与除法运算,古善这般聪慧的孩子早已能运算自如,更况那个书生?想必他对算术也是精通的。

    古痕品了口茶,嘴角扯动,却没有说话,只是用深邃的眼眸高深莫测的凝视我,久久不曾挪开。

    ‘怎么了?‘我颇不自在,‘有什么不对吗?‘

    古痕脸上渐渐浮现神俊的恣采,“如是,那书生当真很蠢。”

    贪多坏事,“他事后已经懊恼了。”我看得出书生暗悔不已。

    他很聪明,所以能够窥视赢钱的窍门,却不够精明,贪多惹眼,自然招赌坊人的特别关注与忌恨。

    不过话说回来,那赌坊的赌局着实也需要改进了,不然哪日遇到个厉害角色,恐怕就只能关门大吉了。书生与古善赢局的方法,说白了,不值一提。

    我又喝了口茶,见古痕静默沉思,我忽然想起日前的那个花夫人。

    前几日,我一时好奇向古痕提过想见见花夫人,当时古痕找了个借口推掉了我的请求。他当时的借口,我已经忘了,但他那时的神情我却记忆犹新,仿佛有什么话已到嘴边,却又难以启齿,看似有难言之隐。之后,他便用成堆的账簿和名册堵住了我的追问和好奇心。

    我斜瞅了眼古痕,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对了,花迎归在牢里还好吧?”

    “牢里?”古痕疑惑了瞬间,“还好,只是她情绪激动,你若见她,怕是对孩子不利。”好个精明的古痕,一句话又将我的路堵死。

    “不见就不见”,我蹙起秀眉,厥了厥嘴。

    再看古痕,隐约追到他脸上的一丝暖笑,又或者是宠溺般无奈的笑。他会用宠溺的眼神看我?

    我瞪大了眼睛,傻傻看着古痕,他已恢复了惯常的冷然,只是被我如此放肆的盯着,他的冷然中也颇有些不自在。哈,古痕也会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这一认知,令我欣喜。

    “哎哟!”我惊呼一声,呼声刚落,古痕已立在我面前,神色紧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适?”他恐怕是担心我腹内的胎儿捣乱。

    我顺势偎到古痕怀中,古痕轻柔的搂抱着我,“到底怎么了?”

    “没事,”我柔笑,我不过是想检验一下他对我的在乎,“刚才肚子有些不舒适,现在又没事了。”

    古痕不放心,“让大夫来瞧瞧。”说罢他就要唤人传大夫,“真的没事,不用麻烦大夫了。”我要的只是他的关心,我赶紧阻止,拉住古痕的手。记忆中,好像这是我第一次拉住他的手,冰凉凉的触感,和他的人一样,冰凉凉的。我忽然想起容夫人的话,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赤裸上身跪在冰天雪地里整整两个时辰。

    我的心一阵抽痛,寒冷定是那时渗入了他的心脾,心中既是一片冰冷,身外的冷又算得了什么?那时,他才十来岁,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却吃了那样多的苦。我心中荡开一晕晕酸涩,眼中噙泪,低头难语,我也不过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

    古痕觉察出我的怪异,挑起我的下颚,撞见了我未汩出的泪,急道:“又痛了?”

    我不能言语,只能摇头,古痕以为我强忍着不愿看大夫,他稍稍弯腰,不由分说地抱起我,满是责备道:“身体不适,就该看大夫。”

    古痕将我抱上床,放下垂帘,又叫了他身边的小厮去请大夫过来。

    他安排妥当,房内没了声响,我侧过头,急急叫道:“古痕,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古痕冷中夹带柔情的声音在我床旁响起,“可是还痛?你稍耐一会儿,大夫很快就到。”

    我伸出手想拉住古痕,手探出去却被古痕握住,还是冰凉凉的感觉,“你的身体总这么冷吗?”

    古痕的手一颤,立马放开我的手,语气瞬息凝冻,没有起伏,“你好好休息。”他的意思,他准备起身离开。我慌乱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乞求似的望着他,“不要走,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留下来陪陪我,好吗?”

    古痕回看我,叹息道:“我的身体总这么冷。”他这么说,是何意思?

    “那正好,”我管不了他是什么意思,“你在我身边,可以助我去暑。”古痕显然没想到我会说这句话,但他毕竟是古痕,惊诧也不过一瞬之间的事情,一瞬之后,他又冷冷道:“那冬日呢?冬日我只能让你更觉寒冷。”

    “冬日?冬日我可以温暖你啊!”我理所当然道,我知道他的语气中有一抹不以为然的暗讽。

    我的这句话似乎又出乎古痕的意料之外。

    他冷看我,缓缓回坐到床边,思忖着什么,终于开口,“你为何这么说?”

    这还不明白吗?女人说这话能有什么意思,“我爱你啊!”我向来不是个忸怩的人,爱了就爱了,也没什么说不得。

    古痕直直的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看穿一样,他的眼中烧着莫名的火,火该是炙热的,可他眼中的火却是冷的,仿佛一把火想烧尽他身上的冷,而他周身的冷又试图将火扑灭。

    他在挣扎,他在挣扎什么?!

    接受我的爱,有那么难吗?

    古痕冷眼一闭,忽然大吼起来,“你不能爱我!知道吗?……”

    “我不允许你爱我!爱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全都没有好下场……”古痕努力的克制自己,但他的心绪还是悄悄从他的嘴里喃喃泄出。

    他很害怕,害怕我爱他,“为什么你不给自己一个机会?”我不要他总是克制自己,拒绝我的爱。

    “机会?上天何曾给过我机会?”古痕这个阴晴难测的冷傲男子,怕的,竟然是他爱的人,对他的爱。

    我知道,他的遭遇非比常人,他真心爱着的母亲、姐姐都因为爱他而落得下场凄凉,最后不得善终。或许,这成了他心里永远的心结,或说是心理的阴影。

    可他为何不想想,此时的他已非彼时的他,而此时的我也非彼时的他的母、姐。我不想提起他的母姐,勾起他不堪回首的过往,“我爱你,这并非你的错,就算我真的以后遭逢不测,也与你无关,更与我爱你无关,你有何理由不允许我爱你?”我想争辩,却也知道我没有争辩的余地。

    “别说了,”古痕粗暴的打断我的话,我知道,我说了他极不想听的话,“我去叫小兰来伺候你。”

    古痕转身出了房,任凭我怎么叫,再也不回头。

    小兰很快进来,同时进来的还有古府的专用大夫,我躺在床上,凝望帐顶,大夫替我把完脉,开了贴安胎的药方,便告退了。小兰也很快退了出去,说是要到鲁副管家那里拿药。

    我心疼惦记着古痕,久久思量,难以停歇。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兰端了碗药进来,我喝了药,方才渐渐入梦。我梦中的古痕总是倾城的笑着,让人觉得温暖,陶醉,他对我的笑,让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只是可惜,即使在梦中,我也知道那是一个梦,因为古痕倾城的笑实在太昂贵。

    现实中,古痕虽并非不笑,却都是带冷,带讥,带讽的笑。

    他对我的爱,也正如这笑一般,似有似无,若即若离。

    翌日醒来,小兰为我盘髻,一个简简单单的发髻,她竟然来回盘了三四遍。或许是我今日心情不好,才会特别在意这个。不过,小兰近日来确实有些心神恍惚,做事情老是心不在焉,而且不似往常那般总粘在我身边,倒似有些故意的疏离。

    自从我与古痕成婚以来,我似乎一直疏忽了她,现在想来,我与她许久没有静下心来交谈过了。兴许这些日子以来,小丫头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

    我正待开口,门外传来了飞羽的声音,“少夫人,少主请您到‘落兰院’用早膳。”

    落兰院?真是稀奇事,古痕为什么要让我到落兰院去用膳?平日不都是在膳堂用膳吗?

    “古痕有没有说,为什么去落兰院用膳?”我大声问飞羽,古痕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莫非今日是什么纪念日?

    “回少夫人,少主没说,奴婢不知道。”飞羽回答的倒是很迅捷,却非我要的答案。

    我打发走飞羽。

    古巽又来了,说是昨日那间赌坊之主前来请罪,古痕让他直接来告知我,可先处理了这事,再去落兰院。


争 第43章 纳妾

    我戴着面纱,在古府的会客厅接见了赌坊的老板。

    我面前跪了两个人,两个男人。一个我认得,是昨日的小头男人,他的小头上顶着一只很大的盘子,盘子里装满了金元宝,对于钱我实在没什么概念,反正看起来好像很多。

    另一个男人,我不认得,他年岁不大,白胖的身躯,像一个白面面包。他说他是赌坊的老板,说他手下的人狗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我,罪该万死……云云。总之,吹捧我的话他没少说,喝斥小头男人的话,他也没少说,不过我记住的却只有他最后的那句话,“……这些银两本是府上小财神公子赢得,本该孝敬少夫人与小公子。”

    他这句“孝敬”,让我觉得自己像那作威作福的“老佛爷”慈禧太后。可我又那么老吗?已经堪当“孝敬”二字了?

    我草草应付着这二人,说了几句软话,让他们宽了心,免得他们把我看成睚眦必报的小人。再说,顶着少城主夫人的名号,我的言谈举止也该得体宽和,以展现体恤城民的风范。钱我也没要,古府不缺这点钱,再说,我若是要了,只怕连古痕的形象也要跟着矮半截了。

    送走这两个感恩戴德般的男人,我揉了揉脖颈,穿行在抄手游廊中,“谁?”我机警的喊道。古巽立刻护我在身后,警惕的环视,片刻之后回头疑惑道:“少夫人,并没有人。”

    没有人?我环视游廊两侧浓密葱郁的参天古树,那我怎会感觉到有一双眼在紧盯着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好几回我以为是青冥,以为他回来看我。可这次,这人的眼,像猎人的眼,盯着我像是在盯猎物。

    古巽却说,没有这个人存在我周围。

    是我的感觉有问题,还是古巽的眼有问题?他是练武之人,感官本该较常人更为敏锐些的,他说没有外人,莫非这真是我自己的幻觉?

    有时候,我还真难以相信自己的所见、所听、所感……

    古巽护着我到了落兰院,这是我刚入古府时住过的院子,小兰曾说这也是花夫人住过的院子。

    今日,古痕请我来这里用早膳,到底有何用意?

    我款款步入落兰院,进了饭厅,一时呆住。

    古府的正副管家全站在里面,齐管家神情戚戚,看了我一眼,竟似有些怜悯。屋内的圆桌前坐着两人,一个是古痕,一个是盈笑的清纯女子,我没见过。我怔立在门口,这个女子娇笑着急忙起身迎了过来,“想必这位就是姐姐吧,活脱脱一位下凡仙子呢。”她向我福了一礼,热络道:“花迎归给姐姐请安。”

    “轰”一声,我的思绪被“花迎归”三个字炸得四处飞溅,她就是小兰口中的花夫人?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的目光下移,停在她微凸的腹部。醉城女子的衣物多半宽大,她的着装却颇为贴身,想必是故意为之,目的便是要我看见她的腹部吧。

    她想告诉我,她也有孕在身。她有孕?容夫人不是说古痕早把她的孩子打掉了吗?怎么会……她的身形,她的孩子该比我的孩子大,至少有三个多月了,小腹才会微微凸出。她有身孕,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容夫人的消息有误?

    我不解的看了眼古痕,他却没看我,我回看花迎归。

    我曾经想象过花迎归的相貌,本以为她会与绝色的花向晚有几分相似,现在看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古痕曾说她是个工于心计的女人,却没想到长了一张清纯无邪的脸,若不看她的眼,我会以为天使大概就是她这样的。

    古痕见我久未动弹,冷冷开口,“坐下来用膳,愣在那里做何?”

    花迎归状似友善的牵引着我在圆桌前坐下,又亲自为我盛了碗粥,夹了几样开胃的小菜,她无邪的笑着,一口一个姐姐,她的热情燃烧一个沙漠恐怕也不是问题。

    她对我的态度,若是看在外人眼中,只怕当真要以为我与她是亲姐妹了。

    只是我的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酸楚与难堪。这就是古痕拒爱的方式?他要利用一个连他自己都唾弃的女人来拒绝我的爱?

    我哀怨的看着古痕,希望我心中所想不是事实,古痕不着痕迹的避开了我的眼,我食不知味,麻木而茫然的咀嚼着口中之物。

    花迎归尽管面相纯真,却也看得出年岁比我大,她做作的叫我姐姐,只有一个可能,古痕已收她做小,我是正室,按尊卑,她确实该叫我姐姐。

    古痕啊古痕,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好自以为是的方式!你宁愿用这种荒谬的伤害来阻遏我爱你,也不愿尝试接受我的爱?你以为这是在保护我?殊不知,你这样做,才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当然,你不会认为这是伤害,在你自大冷傲的心里,你一直坚信,你独自为我决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都是保护我。你为什么不肯听听我的想法?为什么不肯让我与你一起想办法?

    我的心好痛,知道了古痕的过往,我明白他这么做的深意,也明白这是他表达爱的一种方式,他想把他爱的人束之高阁,用他的方式保护起来,他对青冥如此,如今对我,亦是如此,可他怎么不想想,我是个人,有感情的人,对我来说,他保护我的方式太过残忍。

    为了扼杀我对他的爱,他真是不计后果吗?

    漫长而艰难的早膳过后,古痕终于开口,第一句就是残忍,“我收了花迎归为一房夫人。”他的话,是说给所有管家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而他的残忍,是只掷给了我。

    尽管我心中早已猜到,可亲耳听到,我的心仍如翻江倒海一般。我的身犹如针锥般钻心的痛。我跌坐在椅中面色发白,看着古痕空洞的眼,我一直无话。

    花迎归无邪的笑着,我却觉得这笑是世上最残忍丑恶的笑,因为它盛开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以他人的苦痛为给养。

    按规矩,纳妾虽是古痕的一句话,但花迎归还须向我敬茶,我接过花迎归手上的茶,轻抿了一口。我知道我该说些客套话,诸如“以后要好好服侍少主”之类的古代“贤妇”的场面之辞。

    但我却已不能自已,强忍着泪,无视厅内所有人的眼睛,茫然的走了出去,耳边只回响着齐管家低低的呼唤。

    跌入地狱也不过这种感觉吧。

    古痕一定不知道我心中的痛。

    我从小看多了大妈和我妈哀怨的眼神,我妈带我离开之后,更是少有温情表露,我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爸的花心,我从此厌透了男人三妻四妾的想法,更恨这样的男人。

    对于古痕,他这样做,有他的苦衷,他的理由,他并非花心而为,所以我不恨他。可我怨他,怨他为何用这种自以为是的方式来排拒我的爱。

    接受我的爱,难道比伤害我还可怕?当然,我毕竟不是他,我虽能明白他的想法,却体味不了他这么做背后的痛楚,正如他一样,他知道我会难受,却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倘若我是生长在这时空,接受着“男人三妻四妾乃天经地义之事”这等教育的女子,或者我是个从来没有爱上过古痕的女子,我或许不会像现在这般心痛吧。

    我可以不恨古痕,却不可以不心痛。

    我不知道我怎么走回自己的竹林小屋,古善已经在屋里等我。

    见我回来,他欣喜道:“姐姐,善儿今天就可以把所有的账簿看完了。”

    我呆呆的看着古善,他无邪的笑脸,姐姐?我恍惚中看到了花迎归,她无邪的笑着叫我姐姐,我吓得一把推开身前的古善,听到古善的痛呼,我才回过神,急忙将他抱起。

    “姐姐,你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古善敏感的心已经发现我有心事,我这心事连我自己都瞒不过,又能瞒住谁呢?

    我强挤出一个笑,“姐姐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今天你自己乖乖看账簿可好?”

    古善狐疑的看我一眼,定然不相信我没事,“那姐姐好好休息吧,善儿会自己看的。”在疑惑面前,他还是选择了顺从我。

    我回到内室,无力的倒在软踏上,卷缩着身子,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才有些许力气回注到我的身体里。我缓缓坐起,取来挂在墙角的琵琶,随意拨了起来。口中也自动的吟唱出一首曲子。

    这个世界或有别人

    亦能令我放肆爱一阵

    对你飘忽的爱为何认真

    热情热爱倍难枕

    怎知道爱上了你象似自焚

    仍然愿意靠向你亲近

    也许痴心可以换情深

    在无望盼天悯

    随缘份过去你不再问

    不懂珍惜此际

    每每看着我伤心

    只因你看惯我的泪痕

    对你再不震撼

    看见了都不痛心

    如何象戏里说的对白

    相恋一生一世

    说了当没有发生

    思想已永远退不回头

    爱过痛苦一生

    沾满心中的泪印

    反复唱了几遍,我才想起来这首歌的名字,这是一首很老的歌,我年少的时候被它感动过,好像是周慧敏的《痴心换情深》,是首粤语歌,我也是用粤语唱的,我六岁之前,说的便是粤语。

    发泄了半响,我是真的倦了,累了,也饿了。

    我懒懒道:“小兰,去厨房传午膳吧。”

    半天,小兰却没有应我,我又叫了遍,古善在外搭话,“姐姐,小兰一直没有回来过呢。”

    没有回来?我整个忽视掉她了,我去会客厅时并没有带她,之后也只有古巽跟着我去了落兰院,我从落兰院回来,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方丈天地中,没有关心到她的去留。

    这时,她还没回来,她会去哪儿?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我此刻的心异常的敏感,稍有风吹草动便有种草木皆兵的感觉。

    “姐姐,你去哪儿?”

    我停住步子,“我去找找小兰,别是出了什么事了。”

    古善道:“是少主叫人把她带走的。”

    “把她带走做什么?”我狐疑道,这个答案古善自然给不了我。

    “不知道呢,”古善接口,“我刚来没多久,少主就让人把小兰带走了。”

    我步出大门,见到古巽正走过来,急道:“你去问问,小兰被带去哪儿了?她犯了何事?”

    “回少夫人,”古巽叹道:“小兰被关入古府大牢了。”

    “她犯了什么事?”我追问。

    “少主没说,只让关着。”古巽给了我一个蹊跷的答案。


争 第44章 客人

    “你说什么?”我惊叫出声,“带我去见她。”

    “是少主亲自下的令,”古巽为难道:“他说,没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去看小兰。”毋庸置疑,古痕这句话,是专对我说的。

    我坚持要古巽带我去古府大牢,“要关人,也总得有个名目吧。再说,他把我身边的人给关了,我还不能过问了?”

    “可,少夫人,就算小人带您去了,没有少主的令牌,您也进不了大牢,见不到小兰。”古巽好意劝阻我。

    但他忘了,我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劝住的。

    古巽拗不过我,终还是带我到了大牢门口,只是没有古痕的通行令牌,牢门口的狱卒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行,尽管我尊为少夫人,尽管狱卒们也脸露为难之色,可我还是进不了大牢,看来古痕早特意关照过他们了。

    “古痕现在在哪儿?”我转身问古巽,已打定主意亲自去向古痕要令牌,古巽思量了会儿,“听说,昨日城里来了位来头很大的客人,少主与几位管家都去忙接见的事了。”

    醉城来了位重量级客人?我怎么不知道,也没有人支会我一声。

    呵,古痕连这种事都不予我知晓,还让我看些陈年账簿作何?

    我边走边问古巽,“你可知道客人是谁,古痕他们把客人安置在何处?”

    古巽摇摇头,“小人只知道少主让客人们住进了城南的东华别苑,客人是谁,小人就不知了,不过,……”

    “不过什么?”看来古巽还是知道些事的。

    “小人听江湖中的朋友说,似乎‘雪盟’的少尊主阴寻,阴大侠来了醉城。不知道少主接见的客人是不是他?”

    “雪盟?阴寻?”我嘀咕着,我并不是没听过这两个名字。早在鬼山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过了。那时青冥假冒阴寻的名义,杀了鬼魅,想引鬼教的人去对付“雪盟”和阴寻。

    后来,在青楼遇到云楚那次,古痕也说过,“雪盟”的人进了玄德城,意欲助和国太子复位。我的感觉,雪盟不过是个“义和团”般的民间组织,顶多组织里的人都会些功夫罢了。在我看来他们也不过是逞匹夫之勇,和国太子不见得是什么好人,助他复位,雪盟肯定也别有图谋。

    古巽却似乎很崇拜雪盟与阴寻,他的声音陡然明亮起来,“少夫人您有所不知,雪盟是天下武林正义之士的联盟,他们以匡扶正道,维护正义为己任,雪盟里的人更个个身怀绝技,不乏能人异士,他们是天下武林人的引路者,因此,凡是雪盟要帮的人,天下武林正道之士都会帮,而雪盟要对付的人,也会被天下武林正义之人视为对手。”

    我颇不屑道:“照你的意思,雪盟盟主岂不就是武林盟主了?”那他岂不是可以一己之好恶,断天下人之善恶?这跟皇帝又有什么区别?我想唯一的区别就是,皇帝每月要给为他卖命的官员奉银,而这个雪盟盟主未必需要给每个江湖人发工资。

    “雪盟盟主?”古巽细思了片刻,似乎懂了我的意思,“回少夫人,雪盟人称他为尊主。尊主武功盖世,又德宽仁备,是位受人敬仰的老英雄。而少尊主十六岁时一剑成名,四处行侠仗义,到如今他的武功只怕也不输给尊主了,他也是位人人敬仰的英雄,小人若此生能有幸见到这样的英雄,也不枉活这一遭了。”古巽越说越激动莫名,眼中更是精光四射。

    只是他那想法也太过没追求了,见过一个只会喊打喊杀的武夫,就不枉活了,真没志气。

    “让人备轿吧,我们去东华别苑找古痕。”雪盟也好,阴寻也好,管你在江湖武林人的心中有多么霞光万丈,在我此刻的心里,你是没有小兰重要的。

    “那少夫人先在此处歇歇,小人这就安排轿子。”古巽说完,走开。

    看着古巽离开的背影,我信步在碎石曲道上,转了转走到假山后,又想起了今晨的情景,心中绞痛。古痕与我恐难像对正常夫妻那样恩爱百年,白头偕老了。我与他之间的鸿沟,不会因花迎归的介入而拓宽,也不会因她不存在而消失。

    “你听说了吗?花夫人被纳为一夫人了。”一个脆生生的女音传入我的耳内,我随意探了一眼,两个绿衣婢女的身影由淡渐浓,出现在碎石道上。

    另一个婢女四处张望了一眼,“我还听说花夫人肚子里怀着的才是少主的种,少夫人怀的不知道是哪儿的野种……”

    “嘘,”先前说话的婢女急忙制止了她,“这话可别乱说,小心要杀头的。”婢女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我可没胡说,”后者争辩道:“这话是落兰院断红哪儿传出来的,说少夫人怀孕两个半月有余了,可两月之前,少主一直没有离开过醉城,少夫人肚里的孩子能是少主的?”

    前者想了想,附和道:“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了。”

    “真是什么?”飞雪突然从路的另一边钻出,挡在两个婢女面前,怒喝:“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东西!少主与少夫人的事你们也敢嚼舌根?当真不要命了?”

    两个绿衣婢女当场吓得跪倒,颤巍巍的哀求道:“飞雪姐饶命啊,这话不是我们说的,是花夫人的侍女断红说的。”

    “那只骚狐狸身边的人的话,你们也能信?”飞雪的语气不善,却不全像为我抱不平,她虽是古痕身边的丫头,却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竟然敢直呼花迎归为骚狐狸,除了勇气可嘉外,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你们刚才的话要是落到少主的耳朵里,看你们还有命在不?”

    “求求飞雪姐不要说出去,我二人日后一定感您大恩。”两个小婢女已经吓得浑身颤抖。

    飞雪的口气这才渐渐变软,“少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少主不比你们清楚?若不是少主的,少主能娶少夫人?也不动动你们的脑子,听了别人的谗言还在这里乱嚼少夫人舌根,我看你们真是活腻了。少主要是知道你们这么重伤少夫人,你们这族人也别想在醉城活了。”

    “飞雪姐,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您,饶了我们这一回吧。”两个小婢女几乎要哭出来了。

    飞雪扶起她俩,“以后可记住了,若是再敢乱嚼少夫人的舌根,仔细你们的小命,快走吧。”

    飞雪说完,三人各奔前路,渐渐消失在碎石道上。

    我从假山后走出,寻思着两个婢女的话,断红也只是个婢女,她绝不可能分析出我的孩子并非古痕的,断红传出的话怕也是花迎归教唆的。

    这下倒好,花迎归是早就盯上我了,我不与她为难,她却不肯轻易放过我。今晨她刚赢了我一回,这会儿流言蜚语就开始四散了,动作倒是很快。

    走上主路,古巽迎面而来,他走近我身边,“少夫人,我刚刚听到消息,少主回府了。”

    古痕回来了?

    “他去了哪儿?”

    “竹林小屋。”

    竹林小屋?古痕去找我?我出来找他,他回来找我。

    我急忙赶往小屋,古善早已被他的侍卫抱回去用午膳了。屋里只有古痕,他还传了一桌子的饭菜,古痕从来不会传饭到我的屋里,这次为何?

    “回来了还不进来坐?”古痕冷冷道。

    我坐到桌前,古痕夹了块瘦肉到我的碗里,“吃饭吧。你今晨就没吃什么东西,身子怎么受得住。”我还以为他根本没看过我,原来他也注意到我根本没吃早膳。

    他特意跑回来是专门陪我吃午饭的?难怪他会反常的传饭到我的屋里。他是否觉得愧疚,想用这顿饭弥补什么?

    若当真要弥补,我心中的痛又岂是他这一点点的示好能够弥补的?

    我冷嗤道:“多谢古少主的关心,我身子受不受得住,与您无关,您该关心的是您的新夫人,别忘了,她肚子里怀的,才是你的种。”或许我本意并非要说这句话,却不知为何,这句酸溜溜的话还是迸了出来。

    古痕冷睇我,没有半点怒气,他又给我夹了块肉,“快吃吧,饿坏了身子,对你和孩子都不好。”

    他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马上激怒了我,我将面前的碗筷一推,“就算饿死了也是我自找罪受,与您何干?何苦在我面前假惺惺?”

    其实,古痕此刻的心境我能了解,他知道早晨的事,他伤害了我,他心里愧疚万分,所以此刻想做些什么,我越是骂他打他,他才会觉得好过。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古痕不动生色的坐着,默默地将碗筷又推到我面前,我的怒火已经窜起,随手拿起碗筷往地上狠狠一砸。碎片四溅,眼见几块碎片便要回溅到我脸上,我也懒得躲避,古痕却长手一捞,迅速将我圈进他的怀里,以掌风挡开了溅起的碎片。

    “你这是什么意思,快放开我。”我在古痕的怀中拼命挣扎,却始终难以挣脱他的钳制。

    古痕淡漠无语,点了我的穴,端起他自己的碗,夹了块瘦肉,喂到我的嘴里。他以为这样我就会吃了,我却偏偏不吃。

    我将口中的肉原封不动的吐了出来,古痕见我一脸的悲戚与坚决,颇为心疼道:“你这样不吃不喝,怎么使得?”

    我心中暗叹,我并非要不吃不喝来要挟你,我只是不愿此时对着你吃喝,这会让我想到今晨花迎归隐藏在笑脸背后的得意。

    古痕并不死心,他又灌了我一口汤,我也直接吐了出来。

    “你究竟要如何才肯吃东西?”古痕无奈道。

    我要如何?我能如何吗?

    对了,小兰,我要救小兰,“你何时把小兰放了,我便何时用膳。”

    “这不行。”古痕坚定的回绝了我的要求。

    “那我也告诉你,要我用膳也不行!”我撂下狠话,我清楚的知道古痕爱着我,所以我这句狠话会有作用。

    古痕看了看我,他自己猛灌了一口汤,令我意想不到的覆上我的唇,我讶异之中未及反应,古痕灵活的舌已经启开了我的嘴,将他口中的汤转送到我的口中。

    我欲堵住汤的去向,古痕的舌便开始纠缠我的舌,我躲闪间,不及封住喉咙,汤便顺势滑了下去,进了胃里。

    古痕这才离开我的唇,眼睛却不敢正视我,他作势又要灌一口汤,我急道:“我若不想吃,你以为你这样做,又能让我吃多少?”

    古痕顿住,停了动作,也放开了我,良久他叹息一声,“那个婢女罪已致死,如何能放?”

    “你胡说,”我争辩道:“小兰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她一向乖巧听话,能犯什么大罪,更别说是死罪。”初听古痕的话,我的惊愕不小,死罪岂是能胡口说的?


争 第45章 内奸

    古痕并不与我争辩,直接道:“可还记得你遇刺那夜我提到过古府有内奸?”

    内奸?“你是说小兰就是内奸?”我万分愕然,“这不可能,小兰绝不会是内奸。”我激动的摇着古痕的手臂。

    “她是你身边的人,是不是内奸,你仔细想想便能明了,”古痕淡淡抛出话,“你可知道那夜我早已下令不让人告知你,我在醉月院遇刺的消息。可那夜你还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是谁将消息透露给你?”是小兰,我心中暗讶,可小兰不过是好心告知我消息,并非要加害于我。

    “他们本意是要在你乘轿出府后再下手,幸得古巽极力拦下了你,那时小兰可有劝过你不该出府?”没有,小兰没有劝我留在府里,可她也没有劝我出府。

    “就这些,你就判定小兰是出卖我的内奸?”我冷哼,我断然不会相信小兰欲加害于我,我知道她平日对我的好,全是出自真心的。

    古痕面无表情,“只这些自然不够,那夜之后,我便派人特别盯住小兰,我的人发现,她与花迎归的婢女断红时常见面,现如今,花迎归这个主谋对此事也已供认不讳,小兰确是她们找的内奸无疑。”

    不会的,我退后一步,跌坐在软踏上,“不会的,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小兰不会帮着外人来害我的。”

    “外人?”古痕嗤笑,“对她来说,兴许你才是外人。”

    “这是什么意思?”

    古痕冷视,“你恐怕不知,小兰是被花迎归买入府的,花迎归是救过她命的主子。”是吗?小兰从来没跟我提过此事,她甚至很少与我谈起花迎归。花迎归曾救过她的命,难道她做内奸为了报答花迎归的救命之恩?这么说她当真是花迎归身边的人?可她对我的真情谊,那也是装不出来的。

    古痕深吸一口气,话语出现转折,“小兰的死罪并非因她是内奸。”

    啊?“她还犯了别的事?”我低呼出声。

    “她错在信错了花迎归,”古痕阴恻的眼看出窗外,眼中的精光射向远方,“花迎归却不会放过她。”这话,听来怎么这么别扭?什么叫她信她,她又不放她?

    古痕了然于我的诧异表情,他也知道,他接下来的话,会更令我诧异。

    “三个多月前,花迎归设计于我,之后她便有了身孕,”古痕提到身孕二字时,颇不自在,我说呢,古痕这样的人,既已知道花迎归的本性,又怎还会与她发生关系,原来其中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隐情。

    不过不管怎么说,花迎归确实有些能耐,否则古痕这样的聪明自持的人怎会中她的圈套,让她设计成功?

    “幸我发现早,便命人让她服下堕胎药,将她送出。谁知前些日子我在城主府再见她时,竟得知她仍有身孕在身,那孩子命大未死,这事她倒瞒得很紧,我手下那么多探子,竟无一人事先得知。”怪不得那日古痕会将花迎归带回古府处置,原来出了些他也始料未及的意外事件。

    “醉城有一不成文的规定,妇人孕有的胎儿该死而不死的,此胎便为‘圣胎’,受醉城神灵保护,因此,无论怀有胎儿的妇人曾犯下何种重罪,只要她进了醉城,一切罪过旁人概不能再予追究。若有人胆敢再祸害‘圣胎’,则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古痕是在解释为什么花迎归设计擒我,最后不仅没事,反荣升一夫人的原因吗?

    “没想到醉城还有这么奇怪的规矩。”我并不想评判醉城的风俗,只是这种规矩确实有些奇怪。

    古痕挑眉道:“何处没些奇怪的规矩?若真比离奇,你们赤唐国皇宫的规矩只怕别处也望尘莫及。”

    这又与赤唐国有什么关系?“你把话说明白,我们赤唐国又哪儿离奇了?”我不服气的追问。

    古痕不欲与我纠缠这个,接道:“因此我即使抓了花迎归也不能处置她,还需负起保护‘圣胎’的责任。”这话古痕说的很慢,这就是古痕纳花迎归的真正原因?原来他并非是要以这种方式来推拒我对他的爱?

    难怪我问起花迎归时,他似有难言之隐,会吞吞吐吐,因为他不得不纳花迎归,却又不知该如何向我开口解释。怪不得花迎归敢在古痕的太岁头上动土,原是仗着身有“圣胎”。

    而花迎归故意穿紧身衣物,除了向我炫耀外,更重要的该是向古府的人证明她怀着“圣胎”,因为只有古府的人才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原本早该死去的。看来“圣胎”就像尚方宝剑一般,花迎归有了它,即使地位比我低些,但调动古府各种资源的能耐未必比我弱。

    她也算处心积虑了。

    “可这一切又跟小兰有什么关系?”我不解的望向古痕,“小兰又是如何得罪了花迎归?花迎归又给她弄了个什么罪名?”

    “罪名是,你指使小兰谋害‘圣胎’。”古痕一字一顿,直盯着我的眼。

    “我?”我从软踏上弹起,“我指使小兰谋害花迎归的孩子?这怎么可能?”我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见花迎归,也才知道她有身孕,怎么可能谋害她?而且就算我早知道了,我也不会去谋杀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古痕理解我的反应,“我听到时,反应也如你这般,可小兰刺杀花迎归未遂是铁一般的事实,落兰院的婢女、侍卫皆可作证。”小兰果真去刺杀花迎归了?

    “但这是何时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我迷糊了,小兰一向跟在我身边,她去杀花迎归我怎么会不知道?

    “昨夜你入睡之后,小兰跑去落兰院刺杀花迎归,”古痕冷冷叹道:“可惜,未遂!倒被花迎归反诬为你指使小兰行刺,奈何全府上下都知道小兰是你身边的红人。若非我昨日将事情压下,只怕这事已经传出府了。”

    花迎归好歹毒的心啊,她当真是要置我于死地吗?就连我身边的丫鬟也不肯放过?她当真曾救过小兰吗?

    “可小兰若真是内奸便是花迎归的人,她又为何要跑去刺杀花迎归呢?”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古痕也皱了皱眉,“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小兰受审过程中,一口咬定花迎归与她有私仇,她刺杀花迎归全属她个人恩怨,与你没有丝毫关系,却始终说不出究竟是何恩怨。”

    “这样你就判了小兰死罪?”这根本是花迎归的阴谋,古痕也清楚这是花迎归的阴谋,为什么还要让她得逞?

    “不判她死罪,继续查下去,你就会被牵连进来,这事传出去,你的嫌疑相当大。”古痕惋惜道。

    听了这些话,我已经说不出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之类慷慨激昂的话了,有时候,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在阴谋里,黑的能成白,白的也能成黑,黑黑白白怎么评说?人的无奈便是这么产生的。

    我心里明白,这事倘若不是发生在我的身上,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我也会相信,少夫人因妒忌花夫人怀有“圣胎”,派身边丫鬟前去行刺未遂。我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可悠悠民众也有愚昧和被蒙蔽的时候,否则天下就不会有千古奇冤之类的故事流传了。

    “可小兰,她不能死,无论如何你也要想办法救救她。”我早把小兰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去送死?不论她为了什么理由去杀花迎归,我知道,她是为我好。

    古痕试图安抚我,“这事只能在她这里打住,已不能再查了。她若不死,必将牵连你……”

    “不会的,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可以救她。”我急切地看着古痕,想看出些希望来。

    而古痕给我的却只有叹息。

    “你怕花迎归?你怕她么?你定小兰死罪,这么做,是想给她一个交代,对吗?”我迎上古痕犀利的眼眸,有种要不顾一切救回小兰的冲动。

    “花迎归并不可怕,”古痕回视我,“可怕的是她身后之人。”

    “谁?”花迎归背后还有谁?谁是她的靠山,谁在帮她?帮她对付我还是对付古痕?

    古痕又转而面向窗外,徐徐吐出两个字,“云楚。”

    云楚?怎么又是云楚?他到底想做什么?唯恐天下不乱?是啊,越乱对他越好,越乱他越能当皇帝,当一个统一天下的皇帝。

    花迎归对付我,她要的,只怕是我的少夫人之位,她这次虽不能将我除去,但最低限度可除去小兰,除了小兰就相当于断了我的一只臂膀,同时也达到了杀鸡给猴看的警告效果,自此,古府的下人敢亲近我的,恐怕会更少,我缺了跑腿办事的人,在古府的势力便会日衰。

    花迎归想一点点架空我在古府的实权,蚕食我的实力。

    那么,云楚要的又是什么?他暗中支持花迎归搅浑古府里的水,他要的莫非是削弱古痕的实力?让他疲于应付家事,没精力与之争斗?

    会这么简单么?云楚与花迎归有怎样的阴谋?

    而小兰又为何会去行刺花迎归?她近日来确实有些异常,有时甚至魂不守舍,可也不至于会冲动到为了一己私怨去刺杀花迎归。倘若花迎归真救过她,她们之间又怎会有私怨呢?我认识的小兰并不是一个胆大敢杀人的孩子,一定是什么事激怒了她。


争 第46章 弑君

    “云楚工于心计,精于谋划,天下之地,何处没有他的计量?”古痕静静坐在圆桌边,望着软塌上的我,仿佛有很多话要说。

    他谈到云楚时的语气既有憎也有赞。

    “当今局势无一处不在他的考量中,我们看来毫无关联的事,在他,却是环环紧扣的布局。如今古府花迎归的事,早一分太早,迟一分太迟,此时正是时机。”古痕缓缓道出他的感悟。

    我暗奇,古府内的家事,竟也是云楚计划中的一步,看来他的精打细算,事无巨细皆已渗透。

    “云楚利用花迎归,他所求为何?”我实在想不出云楚以为花迎归能对古府造成怎样的影响?一个小小的花迎归怎可能对付得了古痕?

    “他暗助花迎归,为的并非对付我,当然若是花迎归能对付我那是最好,若不能,她定会有别的用处。”这么说来,古痕也不清楚云楚的帮花迎归背后的阴谋。

    我心思转动,“如此说来,你纳花迎归为一夫人,是想将计就计?”倘若真是如此,古痕的心机也小看不得。保住“圣胎”与纳花迎归为妾原本并无直接关联,古痕这么做,估计是想“引蛇出洞”,再以己之不变应花迎归之万变。

    古痕没想到我会思及这层含义,惊怔过后忽然赞道:“知我者卿也。”

    所谓一动不如一静。如此想下来,小兰的事恐怕也是古痕为“引蛇出洞”赏给花迎归的一点甜头,否则,小兰行刺当晚就该被抓,不会等到第二日花迎归做了一夫人后才被抓。因为,花迎归被刺当晚,她的身份还只是一个囚犯,被刺的事,可有可无,可大可小,可第二日她做了一夫人,被刺的事就不能不了了之了。

    想到这,我心一颤,“这么说来,你根本不是为了保护什么‘圣胎’而抓小兰的?小兰只是你激花迎归的一个棋子,对吧?”

    古痕释然,“‘圣胎’尊贵确有此事,而小兰行刺也非作假。花迎归为人一向自诩高明,若不让她以为胜了你一筹,她不会动,她不动,我亦难动。云楚的计划我就更难参透。”

    “可不管怎么说,小兰是无辜的。”我急忙补充。

    “有时候,牺牲在所难免,”古痕淡漠,“不过,只要你不去见她,她暂时不会有事。我首先要保证的,是你不被花迎归牵扯进去。”

    古痕的意思我明白,他不想我有什么行动逼急了花迎归,既令自己有危险,也耽误了大局。反正,不管如何,只要小兰可以没事,我也就能安心了。至于见不见她,没有她的生死重要。只是,她到底为何要去刺杀花迎归呢?

    这个谜底,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古痕痴看着我,“你可知道,我本不欲告知你这些。可你……”他长叹一气,“你若是男子,定有安邦治国之能。有朝一日,号令群雄,称王称霸也未可知。”

    男子?我还是喜欢做女子,“幸好我是个女子,我可不想安邦治国平天下,那实在太累了。半生戎马生涯换来的也不过是一个累死人的皇位。再说一代功成万骨枯,塌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的事,我也做不来。”

    “一代功成万骨枯?”古痕细嚼着我的话,“有道理,有道理。”古痕探寻的眼紧盯着我,仿佛他要看的不是我的皮相,而是隐藏在李霓裳皮相之下的灵魂,他眼中熠熠泛光,“没有野心,田园生活,亦是我心所向,奈何局势多变,太多事不由人。”

    我浅笑了笑,这就是无奈,就是身不由己。

    我与古痕的谈话在临近晚膳的时候才结束,他又向我讲解了最新的和国政变与赤唐国内乱的消息。和国太子一方与二皇子一方要开打了,两方都在积极绸缪。而赤唐国洪胜远将军的十万援军已经到了卯城与守城的袁绍仪对虎利形成了夹逼之势。

    古痕说罢,站起身看了看天色,回头对我道,“今日我还有事,你用完膳早些休息吧,明日我要在古府宴客,席间你免不了要陪我应酬。”

    “明日是什么节么?”别说醉城的节,就算是赤唐国的节,我也弄不清楚,只知道也有过年之说。明日会是什么节呢?我只听古府地下人说,七天后是醉城的士子大考之日,至于明天是什么日子,可当真不知道了。

    “不是什么节日,城里来了位贵客,宴请他,这是礼仪。”古痕淡然解释。

    我来了兴趣,“是什么贵客?你还能这么重视?莫不真是阴寻来了?”

    “哦?”古痕抬高了调子,“你也知道阴寻?他倒是也来了,是为护送这位贵客而来。”

    我急忙接话,“我哪里知道什么阴寻,只是听说他在武林人的心中地位很高。对了,你那个贵客是什么人啊?这么神秘?”

    古痕却卖了关子,“说神秘却也神秘,说不稀奇也不稀奇,他只是个来买粮的人,明日你见了便知。”

    “那宴客之事,可有什么需我打点?”我身为少夫人,总不能不做点事吧。

    古痕想了想,“别的就不必了,齐管家自会打理,我看你献奏一曲如何?曲目自定吧。”古痕说完出了房,他对我也忒信任了吧,一句“曲目自定吧”便打发了。

    古痕走后,飞羽留了下来,说是留在我身边听候差遣,我懒得去膳堂碰到花迎归,落得心情郁闷,干脆传了晚膳回房吃。心中不再压抑难受,胃口也就好了。

    宽了心,我早早便休息了,似乎渐渐进了梦乡。

    但梦中我总觉得有一双眼在盯着我,盯得我浑身发怵。夜里便这样醒了过来,“什么人?”我惊呼道,是谁在用手摸我的脸?我侧躺着,心中害怕,这人的手是暖的,绝不是古痕冰冷冷的手。

    一阵慵懒的邪笑声响起,“你转过来,不就知道我是谁了?”这声音,是云楚!我心中猝然紧张起来,正要高呼,他在我身上轻轻一拍,我便叫不出声了。

    云楚单手钳着我的下颚,将我的脸扳向他,他的绿眼在透进窗户的月光中显得特别亮。

    他又想做什么?他是怎么躲过古府那么多的侍卫,进到我房中的?

    我佯装毫不畏惧的迎上云楚的脸,既然担心害怕并无用处,我又何必怕他?可我实际上还是怕的。我狠狠地瞪着云楚,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么此刻云楚已经入阴曹地府见牛头马面做小鬼了。

    云楚似乎觉得我的表情很有趣,他挑动剑眉,轻拂我脸颊,“啧,啧,啧,我的小美人,这是何表情?你就这般迎接孩子的爹?”

    无耻的云楚,我心中痛骂。

    云楚像是知道我心中所想,“你这么爱骂人吗?这可不好,你看你,成亲才没几日,这新郎官就佳人别抱了,这么快就纳了妾,可不令你伤心,让我为你心疼嘛。”

    不要脸的狗东西!我用尽全力挥手打向云楚,本以为不会得逞,却没想到真打了云楚一记响亮的耳光。黑暗中迅速冲出来一个人,绝色的玉逐云,她关心道:“爷,您……”

    云楚伸手让她住口,来回摸着我打过的地方,忽然诡异的笑了,“好,好,很好。不愧是我云楚看上的女人,有魄力,下手果断且狠。”

    我反而被云楚的笑给吓住了,卷着身子,退到床角,他该死,杀他的心我都有,若非他毁了我的清白,我不会不能亲近古痕,也不会心生愧疚。如今只打了他一巴掌,已算便宜了他。

    云楚突然抓住我的手,我拼命挣甩,却摆脱不了。说也奇怪,他抓起我的手,竟是让我继续打他,他一定是疯了。我被抓着来回打了几下,我的手都有些痛了,他才停手。却猛然间丢给我一把匕首,玉逐云疾呼:“爷,您这是做什么?”

    云楚轻喝一声,“别多事!”转而对瑟缩在一旁的我道:“你不是很恨我吗?恨不得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既然如此,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拿起这把匕首杀我,杀我啊。”

    云楚的眼闪着邪魅的光,我揣测着他有什么阴谋,他绝不可能真让我杀他,他一定另有阴谋。我盯着匕首,既想拿起却又久久不敢碰触。我实在不明白云楚的想法,似乎连玉逐云也不明白,正一脸担心的看着云楚。那眼神,竟是充满了爱意。

    玉逐云竟爱上了这个阴贽邪佞的云楚。

    或许我真有机会杀掉云楚,我盯着匕首。

    云楚盯着我,“还不动手?这机会天下多少人想要却得不到,如今就在你面前,你却不抓住吗?”他逼近我,一字一顿,“还是你下不了手?”

    激我?对你这样的坏人,我会下不了手?

    我一把抓起匕首,扬起右手。云楚坐上床,冷冷的看着我,拉开胸前的衣襟,指着自己的胸口,“朝这儿刺,来,刺这儿。”

    我猛然吸了一口,鼓足勇气,挥起匕首就要刺下去。

    “不要!”玉逐云忽然叫着推开了云楚,我落下的匕首便划在玉逐云的手上,血马上就汩了出来。云楚怒喝,“你这是做何?退在一旁,不要多事。”

    玉逐云委屈的退了一步,“爷,我……”

    云楚回看我,“匕首既然还在你手上,你还有一次机会,来,刺吧!”他欺近我。

    我却盯着玉逐云手上不断流出的血,一滴一滴,打在木板上,“啪啪”的响。血,那是血,我伤人了,我本是救人的医学院的学生,拿着刀见到血,是为了救人。可现在我拿着刀却伤了一个人。

    我这是怎么了,医生的天职是救人,无论眼前的人是谁,是好是坏,只要他是病人,拿着刀就该救他。

    我却伤了人了,我是怎么了,看着玉逐云手上的血,我如梦初醒般扔掉了匕首,我不能杀人,我也不可能杀死云楚,他一定有别的阴谋。

    我侧过脸卷在床角。不敢看云楚,也不敢看玉逐云。

    云楚站起身,拉好衣服,“你浪费了天下人梦寐以求的一次机会。”他板正我的脸,狠狠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不敢还是不舍得?”

    我心中暗叹,我既非不敢也绝非不舍得,我是不能,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我不能杀人。

    云楚从袖袋内掏出一只瓷瓶,递给玉逐云,表情冷然,“止止血。”

    玉逐云接过药瓶,满脸诧色迟疑道:“爷,这是您的珍品,我怎么能用?”

    云楚喝道:“被‘斩龙匕’所伤,别的刀伤药皆不能止血,不止血,命都没了,还要药做什么?”

    听他们的对话,云楚似乎并非一个全无人性的冷酷之人,他时而邪佞,时而霸道,时而狡黠,时而冷酷,时而无情,时而阴险……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我从来没懂过他这个人,我恨他,也怕他,对我而言,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可对别人来说呢?他会是什么?

    云楚理了理衣裳,又转向我,邪妄道:“好——,今夜你不杀我,我便没有理由杀你,不论你为何不杀我,但着实令我今夜不忍再杀你。你记好了,我今夜是专为杀你而来,也是专为让你杀我而来,所以,如今你欠我一条命,我也欠你一条命。”

    云楚一把拉起我,让我站在他身前,他俯身将脸贴着我的腹部,低声道:“孩子,别怪爹狠心,爹之前不要你,是不想你活下来受罪。”

    听到云楚的话,我浑身颤抖,我意识到,我的灵魂被封在身体里那次,真是云楚所为。

    他想杀我,不止一次的想杀我。

    我禁不住害怕的退了一步,云楚则进一步,继续说,“从今之后,爹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到你,等你长大了,爹会教你武功,教你弄权,让你成为天下人人敬畏的尊者,天下之主。”

    云楚疯了,他想抢我的孩子,他疯了。

    我自觉地伸手护向腹部,云楚站直身体,忽然涌现出一派君王的霸气,负手侧身对我道:“从今以后,天下能取我命者,除了我,就只有你。你记住了,你若要取我命,便到日月国的‘助妍山’弑君宫来找我,‘助妍山’的路永远为你一人开。”

    我怔怔地站着,脑子里全是云楚要抢我的孩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待我回过神时,云楚与玉逐云都不见了,这就像是一个梦一样,缥缈在脑海中,似远非远,似假还真。


争 第47章 素真

    云楚与玉逐云悄无声息的走了,我却心有余悸一夜无眠,再也无法入睡。

    第二日,我很早便起来了,传了早膳在竹林小屋里吃。吃了早膳,古善过来了,昨日他午间回去后听说古痕在我房里,就没再过来了,余下的账簿他想今日看完。

    我陪着古善看账簿,心里却一直想着云楚的话,我轻抚着腹部,抚摸着我的孩子,云楚的话很明白,他要抢夺我的孩子。而我却不能让孩子跟着他那样一个父亲,我踌躇着,是否该将昨夜云楚来过的事告诉古痕。思量了一日,我还是压住了心中的冲动,古痕近日来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我又何苦再找些事累他?

    再说,孩子还未降生,这事也不急于一时。

    傍晚时分,斜阳夕照,古善看完了账簿被侍卫抱了回去,飞羽便进屋为我装扮。此时的古府正是最热闹喧哗的时候。古府的下人忙进忙出,在齐管家的指挥安排下,有条不紊的布置着古府晚宴的最后细节。古痕早已去了宴客厅,说是不少客人已经到了。

    客人络绎不绝的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大概也就是这样。

    飞羽正在为我绾发,“少夫人,今日绾牡丹髻么?”

    “不了,你随意挑个花髻吧。”我想起了小兰,若是她在,定不会再这么问了,如今不知她在牢中一切可好?昨日我让古巽带了些点心送给她,不知她有没有吃完?

    飞羽久在古痕身边伺候,很懂得察言观色,也不问我理由,柔声道:“那奴婢为少夫人绾个兰花髻可好?”

    兰花髻?我倒第一次听说,颇感兴趣,“那就绾个兰花髻吧。”我一直认为,牡丹是花中皇后,而兰花是花中君子,幽淡恬雅,芬芳不浓不腻,清淡悠远,正如君子一般。

    绾了髻,我插了几对金钗和几只玉步摇,由于这次的晚宴并不算太正式,因此礼节上我无需戴冠。我又挑了件清雅却不失高贵的见客服,一身淡蓝,素而不朴,淡而不单,配上别致的兰花髻,应付今日的场面该是最为适当。

    一切行头穿戴完毕,我正待出门,忽听门外飞雪急道:“少夫人,少主请您今夜戴上面纱。”听飞雪急促的呼吸声,显然是急跑过来的。

    戴上面纱?昨日古痕并没有这么要求,莫非今日又来了些别的客人,我不适宜以真面目见客?“是府里又来了别的客人吗?”

    “回少夫人,奴婢不知,”飞雪答道:“少主只是这么吩咐奴婢。”

    “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回话吧。”想来,今夜的晚宴定是来了些古痕意料之外的客人。那么这些人会是谁呢?

    我戴上淡蓝色面纱,走在通往宴客厅的主路上,身后跟着飞羽和古巽。倚仗着十几年的扎实功底,我胸有成竹,并不为弹奏的事发愁。我心里思量着,这种场合该弹奏什么曲子。《云水禅心》、《知音》、《素还真》这些曲子曲调优扬谐美,都是不错的选择。

    转眼我已入了豪华大气的宴客厅。

    取舍半响,我最后决定选弹《素还真》。《素还真》本是霹雳布袋戏里的曲子,而这戏里还有个叫素还真的人物,他是个备受争议的人,有人说他是道貌岸然,踏著别人的尸骨往上爬的冷血人物,是个枭雄;也有人说他是为了天下人的福祉,不惜牺牲个人幸福的伟大之人。

    孰是孰非,任人评断。

    只是在我心中,素还真是个器宇轩昂、温文儒雅、谦虚有礼、关怀众生的人,也是一个武学莫测高深、足智多谋、处世圆融冷静的人。

    他无为,无我。

    无情。

    《霹雳九皇座》第三十二集,蜀道行有这样的话,“无情并不是冷漠,而是将小爱投向更宽广的大爱。或许太过理想化的飘渺,走在无情的道路上,也会感觉徬徨不安,矛盾,无助,恐惧纠葛难解,无从抉择的状况,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将成无向的狂,恶生的魔。到那时候举起你的刀剑,浸淫在初阳之下,最纯洁无暇的光将会带领你的心,引回初始走上此道的决心。”

    我一直很喜欢这段阐释“无情”的话,因此在我心中,素还真貌似无情却有情,他以武林和平、天下大同为已任,“谋为天下谋、利为天下利”。他是具有大慈悲与大智慧的凡圣一体,返朴归真的“素还真”。可用“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作为对他最好的注解。

    不知为何,想到素还真,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云楚来。我并不懂云楚,但我马上认定云楚并非素还真那样的人物,或许是因为我对云楚的恨已经根深蒂固,已经混入我的血肉中,每每想起他,只因为想起了我对他的恨。

    我也曾恨过古痕,却远没有我对云楚的恨来得深刻,来得透骨难忘,似乎这恨不仅于我的灵魂,更于我的身体,我是全身心的恨他,惧他。

    “少夫人,”齐管家打断我的思绪,“少主请您待会儿便在这垂帘厅弹奏。”

    我晃过神,扫了一眼垂帘后的古筝与琵琶,回看眼前慈祥睿智的老者,展颜一笑,“有劳齐管家了。”若没有他的操劳,古府定不会有今日的风情,古痕也难以如此从容淡定。

    为古痕,我该谢谢他。

    齐管家微微欠身,“少夫人折煞老奴了,这本就是老奴的份内之事。”

    我笑笑无语,齐管家便告退去忙别的,我在古筝前坐下,将要弹的曲目告知飞羽,让她去转告主位上的古痕。

    这时,客人们已经入了坐,古痕坐在厅中的主位上,大厅内两侧坐了十数位衣着光鲜的客人。我所在的垂帘厅在主位的左边,以垂帘与大厅相隔。大厅内以十几颗硕大的夜明珠照明,颇有灯火辉煌的感觉,我能看见厅里右面的客人,但由于垂帘的缘故,看不分明客人的相貌。

    古痕说起客套圆滑的场面话,晚宴已然开始。听他的话,似乎今日来的客人,都是为买粮之事而来。

    醉城本身并不盛产粮食,但它是天下最大的粮食集散地。如今和国政变,赤唐国内乱,各地为防战乱,开始储粮,因此粮食需求猛涨。而放眼天下,也只有收粮渠道繁多的醉城才有能力额外供粮。

    在座的客人,不论何方神圣,也皆是为了买粮而来。

    古府的下人穿梭往来,将一盘盘美味佳肴搁置到客人的桌前,古痕端起酒杯,邀客共饮了三杯,接下来便轮到我出场了。

    他那句“内子将为诸位贵客助兴一曲”刚落,我便扬起了手。

    手落音起。一曲淡幽的《素还真》缓缓奏响,这曲子我用了双手指法起弹,一手定调,音坠清脆响亮,一手造势,音连缠绵,如流水不绝。由于双手指法的运用,因此,曲子听来立体感很强,除了融有单手指法的淡薄脆雅,还有连绵不断的潺潺之势。

    我专注的弹着,整颗心已醉进了这首曲子,到了忘我无我的境界,更无了宴会,无了贵客,可以说,这是我最投入的一次弹奏。

    赤唐国郑王府那次,我虽也用了十二分的心力,却过于追求技艺表现,用情不够,而这次,我不求表现,反倒整颗心掉进了曲中。

    我心即曲,曲即我心。

    我心已为曲所醉,可还有人能不为曲而醉么?

    一曲罢了,我满意的看着各人的反应,古痕精于声乐,他已痴醉,不敢置信的向我投来惊艳的目光。我收到过古痕各种眼光,唯独没有惊艳的眸光,今夜倒是成全了我。我知道他惊艳的并非我弹奏的技艺,正如所有的内行人一般,人们赞赏和追求的永远是技巧之外的境界,是一种心、音的融汇与升华。

    只有达到人无人,心无心,琴无琴,音无音的绝妙化境,才能以音传情,以音表心,以音达意,而后以音动人,以音感人,以音慑人……

    古痕走下主位,亲自拉开垂帘迎我,我不失优雅的跟着古痕走到主位前坐下。厅内一片寂静,我客套了几句,抬眼速扫众人,厅内之客,真是龙蛇混杂,贵公子、儒士、侠客皆有。

    天呀!我的心忽然怔住,目光交替停驻在主位左侧和右侧第一张桌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左侧桌前端坐着,向我投来探寻与赞赏目光的竟是儒服淡雅的水墨宇——那个春风般能温暖我的人儿。而右侧桌前坐着的第二人却是一身侠士装扮的荀隐——那个曾经宠爱着我的人,那个怕我湿发入眠会生病的人。

    水墨宇来了,和国六皇子来了,他在我的面前还是那么温和贤淡,而我却感到月移星转,物是人非。

    这就是古痕要我戴上面纱的用意吧。

    我曾奢求过再见水墨宇、荀隐一面,也幻想过再见面的情景,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如今的境况下见面,老天给我来了个措手不及。再见面,我已非我,已不能与他们坦然相认。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古痕了然于我的愕然,轻轻握住我的手,含笑在我耳边轻道:“镇定些。”

    我微微颔首,摆出该有的仪态。

    左手边水墨宇却开口了,“少夫人于音律之造诣实在令在下佩服,但不知少夫人师承何人?”他肯定听出了我的双手指法,肯定好奇我的身份。我身为九公主时曾经用过这种指法,水墨宇这个音律才子不可能听不出其中的玄妙。

    他这么问,是否心有疑惑?古痕急忙向我解释道:“这位是和国来的莫公子。”莫公子?水墨宇化名为莫公子来醉城买粮么?但古痕显然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否则不会特意要我戴上面纱,因为其他人中,我只认得荀隐,而古痕不会知道这个。

    我压住心中的激动,笑对水墨宇道:“莫公子缪赞了,此琴艺乃家母所授,实难登大雅。”我暗思,我的琴艺虽不是我妈教的,但是她花钱请的老师。

    “嗳,少夫人过谦了,少夫人琴艺高超,弦音清绝,已至以音传情的妙境,想必令堂也是一位才情高雅之人。”说这话的不是水墨宇而是荀隐身边的华贵公子,他轻摇手中纸扇,一派逍遥神情,好奇的探视着我。

    好奇?其实厅内哪个客人不好奇我面纱下的容颜呢?

    古痕适时介绍道:“这位是日月国的杜公子。”

    “杜公子之赞,实不敢当啊。”我实在没想到,古痕宴请的客人中还有一位精通音律的人,他言语精确,直入玄机,谈吐间别有一番潇洒意蕴,肯定也不是个普通角色,否则古痕不会安排他与水墨宇对坐。

    醉城宴席的坐法有特别的讲究,除了主人外,宾客的坐法按身份来定,一般身份地位同级的人才能对坐。水墨宇是和国的六皇子,难道这个杜公子也是日月国的某个皇子或是王爷?

    我正揣测着,古痕三言两语已解了我被二人追问之围,照他早已准备好的步骤,一群舞姬已经轻步起舞,吸引了大多数客人的注意力。

    众人便开始边看边喝边聊,只有水墨宇与那位杜公子时不时仍会斜睇我,水墨宇眼中的疑惑探寻再清楚不过,毕竟我曾与他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

    我悄悄问古痕,“杜公子身边的人是谁?看来像是个侠客。”我问的正是荀隐,不知道他怎么会来,此刻又有着怎样的身份。

    古痕道:“他就是阴寻,雪盟的少尊主,可不是一般的侠客,此次专为保护杜公子而来。”阴寻?他的原名叫阴寻?他就是阴寻?阴寻,循隐,不正好是将名字倒转过来?我了然一笑,我与他彼此彼此,他未告知我真名,我也骗了他。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江湖中人人敬仰的英雄人物竟是当日那个宠我的人,我好笑的摇摇头,还记得那夜让他穿太监服时的情景,难怪他是那般的嫌恶表情,他可是一个受人推崇的江湖豪杰,一代大侠呢。


争 第48章 牧原

    弦音竹乐,鸾歌凤舞。

    宴客厅内众人渐渐沉醉于美酒佳肴,声乐歌舞中。言谈举止也渐见肆意,我看出些端倪,悄声问古痕,“你原要请的是日月国的杜公子,”因为阴寻保护的人是杜公子,而古痕说过,他宴请的本是阴寻保护之人,“可为何又多出了其他人?”当然也包括水墨宇。

    古痕微眯起眼,眸底添了抹锐色,“你可知厅中共有几方势力?”

    我轻声道:“我看来似乎只有两方。”其他的人不过是来喝酒酒、看看戏的小角色,充其量是来给人当陪衬的活动布景,形同电视里的路人甲、乙、丙、丁。

    古痕眼底的锐色渐渐柔化,脸上掠过一丝笑意,眼中迸出精光,“其实共有三方,一是日月国的杜公子,二是和国的莫公子,三是日月国的钱公子。”

    “钱公子?日月国来了两队人马?”我轻诧。

    “你左手第二张桌前的第一个人,就是钱公子。”古痕轻声回答。我自然的睇了钱公子一眼,他相貌普通,也没什么气质,属于那种丢在人群中绝对找不出来的人。我曾留意过,从宴会开始他就一直默不作声,随众人而动,即不显眼也不突出。

    古痕对他却似十分重视,“他今日入城,过府持的是日月国购粮专使的通牒名牌,”古痕眉一皱,“而杜公子同样持有日月国购粮专使的通牒名牌。”

    “啊?那谁是假冒的?”还有这样的事?即使没去过日月国,凭常识我也知道,皇帝不可能分别派出两个购粮专使来。这说明,钱公子与杜公子中必定有一个是假冒的购粮专使,这可真是假李鬼遇到真李魁了。

    古痕摇头苦笑,“两个都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就算皇帝患了失忆症,不记得自己已经派出了一个购粮专使,可他的臣子没有失忆啊。

    古痕安抚道:“这个我稍后与你解释,如今的问题是,醉城这半年追加的供粮是四万方石(方石是醉城的重量单位,具体怎么换算我就不知道了),目前的存量只能供给三方势力中的两方,我们必须寻个妥善的方法,既定出买家,也安抚其他。”

    原来古痕忧心的是这个,那还不简单?“你让他们自己商定个解决办法不就行了?”

    古痕淡看我,意味不明,缓缓道:“我正有此意。”

    哦,这就是原本只宴请杜公子的晚宴扩充成现在这种规模的真正原因了吧。我能想到的,古痕早想到了,而且也已经付诸实施了。

    歌舞兴尽,众人已吃饱喝足,古痕又邀饮了一杯酒,朗道:“诸位皆是各国的大商户,久与醉城有商贸往来,一向彼此坦诚,诸位能来,实我醉城之幸。然诸位亦知,醉城出货向有定制,眼下屯粮之量,只能供两户买家所需,为示公平,特请诸位共同商定一个购粮之策……”

    古痕的话,语气虽冷,但话理委婉,众人听了开始纷纷小声议论。

    水墨宇还是一派温和淡然,但在瞧我时,神色有异。难道他已经认出我了?我心虚的不敢再多看他。

    众人私下嘀咕了半响,终于还是没寻出个妥善的方法。

    这个说,价高者得。

    那个则说,急需者先。

    另一个又说,量大者买。

    总之,说来说去,个人坚持个人的意见,彼此不相让,难得妥协。令人奇怪的是,水墨宇、杜公子、钱公子及其随从倒是一句话没有说过。他们只是怡然自得的看着场中越争越烈的众人,仿佛颇有兴致的免费观看一场“群雄舌战”。

    我忽然就想到一句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句话并不应景,但不知怎得,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句话。几个主角还没上场,配角们就已经把戏演开了。

    古痕也好整以暇的看着场中,听着男人们逐渐有趣的争吵声,一切似乎早在他的意料当中。

    等到众人都口干舌燥,争累了,古痕方开尊口,“既然诸位商定最后仍无结果,诸位说,这购粮之事如何办才好?”

    厅中一人接道:“我等并无结果,少主既是卖家,自然有权决定将粮食卖给谁,不如还是请少主定夺吧。”

    这人一说,众人面面相视,似乎觉得也只有如此了,便也纷纷附和赞同。古痕又特意问了问水墨宇、杜公子、钱公子三人的意思,三人一致点头赞成。

    古痕仿佛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举起酒杯,便又与人畅饮起来,脸上挂着冷而淡的笑,眼中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精彩。

    对我来说,接下来的晚宴既枯燥又乏味,看着一堆各色的男人喝酒,实在无趣。我便找了个托辞,退了出来。

    临走之时,原本一直没怎么看我的阴寻忽然投来一抹意味深长的眸色,几乎吓着了我。而水墨宇淡和的脸也揉进了些深沉,那个日月国的杜公子则是更大胆的射来好奇眼神。

    我觉得自己几乎是逃出宴客厅的,在月夜下我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慢慢恢复了平静。飞羽看着我,“少夫人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放心,没事。咦,那是谁?”一个黑影见我出来,急速的闪到了一边的树丛中。古巽欲追,我止住他,“算了,随她吧。”

    那黑影一闪的瞬间,我看出那体型该是名女子,想必是古府里的丫鬟。

    飞羽在我耳旁道:“少夫人,奴婢看那个黑影,好像是花夫人身边的断红。”

    断红?“花迎归让断红在宴客厅门口待着做什么?”监视我?还是别有企图?难怪古痕总说花迎归自诩高明呢,她……她这种做法,我失笑,估计也真只有她自己认为高明了。

    “少夫人,”飞羽轻道:“奴婢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吧,我面前没有那么多规矩,没什么不该说的。”我可没有严重的尊卑观念。

    飞羽的声音更小了,“少夫人,您得提防些花夫人。奴婢今儿听说,花夫人原本也想参加晚宴的,可少主没同意。”

    “嗯?”我不太明白飞羽的意思。古痕不让她参加晚宴,跟我有什么关系?

    飞羽接道:“花夫人见不得少主对别人好。她得宠那会儿,飞雪姐过生日,少主知道了,随手送了支钗给飞雪姐,被花夫人知道后,暗中让人将飞雪姐毒打了一顿,还硬是关了三日,没给吃喝。”

    还有这等事?花迎归还真是个面如天使,心如蛇蝎的女人。怪不得古痕会将她送走,谁愿意留这么个人在身边?也难怪那日飞雪会直呼花迎归为“骚狐狸”,可见当真对她恨之入骨了,连飞雪这种懂事明理的丫鬟也忘了身份尊卑,痛骂出口。

    “放心,我会注意的。”宽慰了飞羽,走在回竹林小屋的路上,我的心情万分复杂,难以名状,千头万绪,真如乱麻。

    刚回到小屋,飞雪送了夜宵过来,“少夫人,这是少主特意吩咐厨房做的,是您最爱吃的……”

    “‘清蛋羹’和‘绿枝玲珑粉’?”我惊喜道,都是我最爱吃的醉城食物,古痕居然留意到了。

    飞雪浅笑,“少主说宴席上您肯定吃不到多少东西,所以宴会前就吩咐厨房做了,少夫人快尝尝吧。”

    我道了声谢,急忙拿起筷子吃了起来,说实话,宴会上我真没有吃进多少东西,都是大鱼大肉,太过油腻,美酒又太烈,我闻了都反胃。

    没想到古痕百忙中还记得为我张罗这些,想着,我心里顿感温暖,暖流便渐渐溢满了整颗心。

    吃完了夜宵,约莫又过了一个小时,古痕忽然出现在我的小屋里。

    “客人都走了?”古痕的脸稍显倦色。

    “都走了,”古痕坐下,我上前为他倒了杯清茶,古痕接过,“怎么还没休息?”

    我嫣然笑道:“我在等你为我解惑啊。”

    “解惑?”古痕迟疑一声,忽又畅怀,“是该解惑了。”

    “你可知道,你今日又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古痕顿了顿,“除了水墨宇,杜公子,阴寻可都对你兴起了浓厚的兴趣,这三人可极少会有今日这种表现……”

    “是么?你吃醋了?”我打断古痕的话。水墨宇、阴寻肯定是怀疑我的身份,但我料定他们不会猜到我就是李霓裳,因为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而杜公子对我就是好奇过头了。

    古痕听到“吃醋”二字,神情稍显尴尬,表情极为有趣。我不忍再调笑他,话锋陡转,“杜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还有那个钱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古痕恢复冷沉,叹道:“杜公子就是日月国的皇帝牧原。”

    “啊?皇帝亲自出来买粮食?”我叫了出来,吃惊不小,难怪古痕会特别优待他,安置他在东华别苑住下,果真大有来头。

    “他自己都微服出来买粮了,又派一个购粮专使来做什么?”这难道不稀奇?

    古痕徐徐缓缓,“日月国地广人稀,大多数领土自然环境恶劣,根本种不出粮食,但日月国草原辽阔,适宜蓄养战马,因此他们每年都用战马与别国换取粮食,其中醉城对日月国的供粮量最大。若问牧原为何会亲自来醉城买粮,这便要从十多年前说起了。”


争 第49章 皇权

    古痕的眼犹如沉寂的碧湖,连同说话的语气,也一样荡不起涟漪。

    十几年前,日月国先帝暴毙,皇太子牧原登基,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十岁少年,先帝遗诏封镇国将军玉建业等五人为御命大臣,相当于中国历代封建王朝的辅政大臣,希望他们能同心协力辅佐年幼的新君。

    但牧原登基后不到两年,除玉建业外,其他四名御命大臣不是突患急病死亡,就是乞骸骨隐归田园,还有一个甚至以谋反罪被诛九族。自此之后,朝堂皇权逐渐旁落,掌控于镇国将军玉建业手中。

    日月国素来尚武,武官的月俸向来比同级文臣多出四分之一,玉建业掌权之后,这种偏颇更为严重,就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正因如此,玉建业对皇权的掌控地位越来越稳固。朝中大小事务必定由他来定夺,牧原逐渐成为一个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这种情况在他成年亲政之后仍无改观。

    甚至为求自保,表面上,通达睿智的牧原不得不刻意装成胸无大志,庸碌无为之人,整日沉迷于声乐酒色之中,既不临朝也不问政,最喜四处巡游。实际上,牧原借着巡游之机,广纳贤能之士,暗中培植力量,并将势力渗透到地方军队之中,更争取到“雪盟”的鼎力支持。

    近两年来,牧原开始积极储蓄力量,尤其是军备物资,以期通过武力争锋重掌皇权。日月国向来缺粮,因而粮食是牧原需筹集的军备物资的重中之重。此事机密非常,也重要非常,容不得一丝纰漏,所以牧原才不得不亲自出面处理。

    听到古痕口中牧原的尴尬境况,我蓦然想到幕府时代的日本天皇,大将军掌权,天皇不也是一个傀儡?

    “可牧原毕竟是日月国的皇帝,行为定会受到很大的限制,他出入醉城的行踪与来此的意图难道不会被镇国将军察觉?”玉建业能有今日如日中天的地位,必定不是个简单角色,再说,假使他没察觉,那么云楚呢?云楚那般的人物有鹰一样敏锐尖利的眼睛,他会察觉不到?

    古痕对我的疑虑并不意外,幽然道:“如果所有人都认为牧原在日月国的‘幽泉避暑山庄’的话,谁会留意他在醉城的举动?”

    我瞪大了眼睛,“你是说,牧原找了一个替身,替他留在‘幽泉避暑山庄’掩人耳目?”

    古痕激赏道:“正是。”

    “可那个替身不会被人识破吗?”我还是疑惑,赝品总归是赝品,总会有瑕疵破绽。

    古痕淡笑,“日月国又有几人真正认识牧原?即使皇宫里皇帝身边的人,认得的,也只是他放荡不羁的一面。这世上,故作聪明难,可要扮个庸才却很容易,没有多少人会真正关心留意这个庸才是怎样的人?”

    话虽不错,可是,即使日月国的人没发现避暑山庄里的那个赝品,“可那个钱公子呢?能做购粮专使肯定是个官员,他会不认得自己的皇帝?”

    古痕道:“牧原既能早备替身,他入醉城前也早已易容改装,钱公子本名钱易,他能认得皇帝牧原,却未必识得富商杜从商,杜公子。日月国购粮专使分为军民两种,军队购粮一贯由兵部委派官员进行,而民间购粮由户部选定国内商户进行,若无战事或军中严重缺粮以及国内粮荒的情况发生,朝廷一般不会理会商户的购粮行为。在日月国,商人的地位颇低,官员大多不屑与商人结交,钱易不认得杜从商原在情理当中。”

    商人地位颇低?也对。想想中国古代的封建王朝,除了宋朝外,其他朝代“重农抑商”情结似乎都比较严重。

    可是,还有一点不对,“晚宴时落座的次序,钱易落于牧原之后,也就是官员居于商人之后,钱易难道不会起疑?”

    古痕扯动嘴角,“他能有何疑惑?天下人皆知,醉城以商治国。在醉城,各国官员的地位本就远不如商人,此乃风俗。”

    哦,这就是入乡随俗吧。钱易一个武官,在日月国是宝,可到了赤唐国,估计并不会比文官值钱,而到了醉城,自然不能比一个商人尊贵。

    “对了,那个钱易又有什么来头?”这人看上去十分不起眼,却没想到竟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

    古痕冷道:“他是镇国将军颇器重的忠武将军,正四品上的官职。他本是从四品下的归德中郎将。两年之内连升了三级,在日月国武官升迁的记录中可说是空前的第一人。”

    “连升了三级?不还是四品吗?”对于官阶中细枝末节的东西,我丝毫没有概念,以前我就曾问过“大校与上校哪个军衔更高”的蠢问题。

    古痕解释道:“在日月国内,兵部武官的官阶分外讲究。从一品是镇国将军;正二品为辅国将军;从二品为镇军将军;正三品上为冠军将军;正三品下为怀化将军;从三品上为云麾将军;从三品下为归德将军;正四品上为忠武将军;正四品下为壮武将军;从四品上为宣威将军;从四品下为归德中郎将……”

    “这么复杂?”古痕一口气说完,我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了。

    古痕眼睑轻掀,“你们赤唐国文官的官阶制度也不比这简单。”

    我无奈的翻了个白眼,我哪里知道赤唐国的文官官阶制度是什么样子?我是九公主,可不是九丞相,哪有心思研究那个?

    看着古痕优雅的吸了口清茶,我问出了心中的另一个疑问,“为何当初日月国的先皇只封了御命大臣,而不让皇太后临朝称制?”中国历史上,许多王朝幼帝登基时都采用了皇太后临朝称制。比较有名的是公元前一百九十五年,西汉刘邦死后,立惠帝,尊吕后为皇太后,惠帝仁弱,吕后掌政,到了公元前一百八十八年,惠帝崩,立少帝,吕后便临朝称制八年。

    最有名的要数唐朝的武则天,她在称帝之前,她儿子李显继位为中宗时也曾临朝称制。而到了清朝的慈禧太后时,其垂帘听政更是家喻户晓,正说,戏说,版本也颇为繁多。

    皇太后临朝称制,一般会出现几种可能的情况。

    一是皇太后自身颇有才能,可以有效地掌控朝政,但其并不贪恋皇权,在幼君成年后可顺利完成皇权过渡。

    二是皇太后有杰出才能也有野心,这种情形下,外戚的势力会迅速膨胀,太后专权,将会威胁皇权,致使幼君成年后,亲政极为困难或是亲政后依然受到太后意旨的左右,无法独立掌控皇权。

    三是皇太后资质平庸但没野心,太后因无法控制朝政将会依托有为的大臣处理政务,外戚势力与大臣势力相互牵制,双方都无法影响到朝政,幼君成年后可以顺利地完成皇权交替。

    四是皇太后资质平庸且有野心,此时,太后既想控制朝政,却又没有足够的能力控制,就会过分倚仗外戚势力的帮助,导致外戚专权,引起统治危机。

    一般而言,无论皇太后临朝的结果如何,与之相比,设立辅政大臣,皆属于下策。因为皇权有太后的约束与监督,至少可以起到一定的维护作用。

    “皇太后临朝称制?”古痕听了我的话,浅蹙浓眉,“你的意思是说由皇太后辅政?”

    我心虚的吐了吐舌头,陪笑,“对,就是皇太后辅政。”没想到一时口快,我竟然说漏了,亏得古痕竟也明白了我的意思。

    古痕似乎并没太在意我措辞上的失误,接道:“牧原乃嫡出长子,皇后在先帝驾崩那年先其半年早薨,后位一直虚悬,因此牧原登基之后既无皇太后,自然也就没有皇太后辅政。”

    这么说来,牧原岂不是很可怜?一年之内父母双亡,年幼登基,心无归所,毫无倚靠的,生活在尔虞我诈,处处充满权欲争斗的皇宫深院,当真不是件易事。更何况先帝所托非人,皇权被玉建业窃夺,一个傀儡皇帝的生活一定不好过。

    古痕见我神情戚戚,面露忧色,意欲结束话题,让我早点休息。

    我却不肯,执意问出心中又一个疑惑,“你是如何得知牧原想以武力夺回皇权的?”其实我真正想问的问题是,古痕能知道的事情,玉建业和云楚会不会也能知道?

    古痕答道:“其实知道了牧原的身份,他买粮的举动本身已说明了一切。日月国朝堂已为玉建业掌控,牧原不可能以皇帝身份在国内买到一粒粮。他掩饰身份来到醉城买粮,只能有一个图谋,那就是为发起兵变做筹备。”

    “你似乎对牧原这个人十分了解。”确切的说,是了解的细致入微。不但知道牧原的真秉性,对他的行踪、伎俩也一清二楚。

    古痕扬起眉,“对他,我可下足了半年的苦功。”言下之意,他花了半年的时间收集有关牧原的资料。我知道古痕的信息搜集网神通广大,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能说出名,他就能将其祖宗十八代都查得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不过,我直觉古痕的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即是,他花半年的时间能够查到的东西,云楚只要花心思应该也可以办到。也就是说,云楚也该知道牧原的真性情与他近年来的异动。

    “云楚是不是也知道牧原的这些事?”比如买粮,比如要以武力重拾皇权等等。

    古痕想了想,“或许知道,但我并不认为他会在意。”

    “云楚不在意?为何?”看不起牧原么?哼!

    古痕娓娓道:“你可知道,越是凶猛狡猾的野兽,在捕食猎物的时候,越喜欢能与之周旋的猎物,猎物的求生意志越强,就越能激起野兽的斗志,令其兴奋。古痕原是自野兽群中生存下来,就是这样的兽中之王,对手越强,他的斗志便会越旺,反之,他则会毫无兴趣。因此,他即使知道牧原的举动,也不会制止,这或许正是他所期待的,期待牧原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对手。”古痕说着,眼睛蓦地明亮起来。

    他的这一番话,让我不寒而栗,顿时萌生寒意,仿佛已嗅到了云楚的野兽气息,一只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凶狠野兽的气息。


争 第50章 难认

    明月高悬,在月华照映之下,古痕的双目明若曙星,寒光魄魄,看去不怒自威,却又难掩抑郁。他的思绪已远飞,飘荡于我心之外。

    他是否也怀着与云楚同样的心情?对于云楚这个对手既恨也惜。

    古痕抬头望月,他自信,淡定的漠视着一切,仿佛亘古以来,他都是这个样子,清冷孤绝,不染凡尘气息。

    我实在不愿打断古痕的宁戚,却又自觉不得不开口,“如今购粮之策众人商定无果,你有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

    古痕收神,回头看我,“晚宴之上,我让众人商定,无非想听听他们的想法,本不冀望会有结果。”

    “啊?可最重要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啊。”

    古痕失笑,“只有他们说话了。”

    “嗯?”

    “我说过厅中共有三方势力,也只有三方势力,水墨宇、牧原、钱易三人虽未开口,可他们势力之中的人早已替他们开口了。”

    啊……难怪厅里闹哄哄,这三人却始终不插话,原是要说的话已经有人代说了。正主又何需再趟这浑水?

    “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三方势力似乎都得罪不得,而私心里,我还希望水墨宇能如愿买到粮食。无论和国太子如何,对水墨宇,我总还是存有私心想他好。

    如今局势,和国内大多数领地为二皇子掌控,水墨宇不可能筹到打战所需的粮食,若他在醉城也不能筹到粮食的话,太子一方将更难有胜算,到时水墨宇恐也难有安身立命之所。

    古痕若有所思地看我,“你说呢?我们该如何?”

    我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我轻咬嘴唇,陷入冥思,哎,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心思回溯到另一个时空……

    “拍卖,我们可以用拍卖的方式卖粮。”我喜叫道,我曾陪老爸参加过各式各样的拍卖会,现今用在醉城不也适宜?而且拍卖粮食不算稀奇吧。

    “拍卖?”

    “是啊,”为了便于解释,我以青楼女子拍卖初夜作引,“就是那样,买者竞价,价高者得。”

    古痕已经明白了拍卖的意思,却又狐疑的看着我,“价高者得?那可就未必保证水墨宇能购到粮了……”原来他也已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一愕,“你别误会,我不是……”我虽有私心,却并非心里仍爱着水墨宇,只是毕竟相识一场。

    “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若真以价高者得,水墨宇未必出得起价,和国政变,玄德城内财富有限,他能驱动的粮款想必不丰。”古痕会担忧水墨宇出不了高价,想必也是看在我的情面上吧。否则以他的冷性情,怎会替水墨宇考虑?这样想着,我心中感到温暖。

    “我们不如这样,”我想了想,“一方石的粮竞一次价,”我将现代拍卖会的制度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我们自己也可以找人参加拍卖,这样就可以自如的控制拍卖结果,同时又能令众人心服——醉城以商治国,商人谋利,以‘价高者得’为名目,不会说不过去。”

    我继续解释着如何操纵拍卖结果,古痕越听越有兴致。

    “我们找的人可作为第四方势力参加拍卖。拍卖现场,倘使众人皆有所获,这人只需做看客就好;假使钱公子一方势重,拍卖皆是其出价最高,我们找的人便需出更高的价,将粮购下。他是我们所找的人,因此他出价一定可以高于别人,因为他无需真的出钱购买,所以他报的可以是很高的虚价。而粮食我们则可以这人的名义用合适的价转卖他人。这样,各人购粮结果如何,已与醉城无关,我们也就不会得罪任何一方了。”

    古痕听完含笑,“如此倒不失为一个良计,不妨一试。”

    接着,古痕又与我商量了拍卖的一些细节问题,直至夜深才离去。

    我与古痕成婚以来,他从未在我房中过夜,今夜也一样。

    我独自安眠,一夜无事。

    第二日,我去膳堂用早膳,花迎归已早到,依旧热情的迎我坐下,端碗盛粥,体贴入微,我却心中苦笑不已,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笑面虎兴许就是她这样。

    古痕自顾用膳,冷冷地没有半句话。

    花迎归笑面若桃,“听说明日是‘启光寺’的开斋之日,将有虚灵山的高僧前来弘法,热闹非凡,姐姐可愿与我同去为少主祈福?”

    启光寺,位于醉城城西,虽比不上醉城虚灵山上的寺庙高僧众多,但好在它不远,城中的善男信女众多,香火一直很旺。我早听过启光寺之名,只是一直没有兴趣去参禅礼佛,所以这地方虽不远,我却也从未去过。

    我尚未及回答,却听古痕道:“你久居府中,难免沉闷,出去走走也好。”

    这么说他赞成我和花迎归去启光寺?

    或许他有他的用意,我只好点头笑答:“如此,我便走一趟,还请齐管家代为准备明日所需。”

    一旁立着的齐管家,急忙应声,“老奴这就去为二位夫人安排。”

    用了早膳,古痕去了城主府,说是要将拍卖的事宜安排下去。

    我与花迎归便各自回了屋。

    不一会儿,古巽来报说和国的莫公子登门求见。我一惊,水墨宇来作何?“告诉他,说少主不在府里,请他稍候,着人去请少主。”

    “少夫人,莫公子是特意来求见您的。”古巽强调。

    水墨宇求见我?我狐疑,莫非他怀疑我的身份?

    我条件反射似的,“就说我不方便见客。”若是让水墨宇认出了我,我将何以自处?赤唐国李霓裳的父皇、娘亲又将何以自处?相逢已难,相见却更难。

    “回少夫人,莫公子说您看了这个,一定会见他。”古巽递过来一张纸条。我皱眉,展开一看,只有一句话:清音绝绕玉阶床,道是飞凤求游凰。

    凤求凰,凤求凰。

    我震惊失色,身体微颤。水墨宇不是怀疑我的身份,而是已然断定了我的身份。我能不见么?我踌躇着,来回踱步。

    古巽关心道:“少夫人您没事吧。”

    我心烦意乱,随意挥挥手,“我没事,你出去吧。”

    见或不见?见或不见?

    我心绪不宁,我想见他,可见了又能怎样?见或许不如不见的好。

    可……

    我终于还是心绪复杂的来到了会客厅,只是我该以何种心态何种身份见这个曾经令我魂梦牵引的人?

    水墨宇温文尔雅,气度高凡的端坐在茶几边,凝眉看着墙上的字画,眉一直没有舒展过。我未入门,呆呆的看了他许久,直到古巽提醒我,“少夫人,该进去了。”

    我带着面纱,心中忐忑的走进厅里,本欲客套寒暄两句,水墨宇见我进来,转过脸,制止了我故意的客套言语,他暖笑道:“卿本家人,奈何疏离?”

    我一听,急忙支开厅内的下人,古痕从未向人提过我的身份来历,只是好事的下人与城中的人从我的饮食起居诸多爱好判断,以为我南方诸多小国中的某一个,最有力的证据便是我爱吃辣,而天下只有南方小国的人喜欢吃辣。

    因而没有人能猜到我是赤唐国的九公主。

    而水墨宇只见了我一面,他何以断定我就是李霓裳?

    我强装不懂水墨宇的话,兀自曲解,“莫公子从未见过我的容貌,何以知道我是个佳人?兴许我是个容貌丑陋,难以见人的妇人。”

    水墨宇直视我,语气坚定而怜惜,“霓裳,何故若此?”他的声线颤抖,竟似难以承受心中的震撼一般。

    我退开一步,拉开与水墨宇的距离,侧身而立,不敢看他的眼,“莫公子的话,我听不懂。”

    “不懂么?你若不懂,何故还要戴上面纱?你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早烙印在我心中,岂是面纱能够掩饰阻隔?”水墨宇激动起来,“霓裳,一别如斯,春风过眼百事竟非,你我相对竟无语若此?你有何苦衷?不能与我明言?”

    我失笑,既是苦衷,又如何能明言?

    见我不搭话,水墨宇叹息一声,“今立西风中,问风何以冷冽如斯,岂能全无情由?”水墨宇这话说得很雅,他这是探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这般对他。

    可我既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又怎么能道出缘由?

    我轻叹,“谁念西风独自凉?莫公子有事该看开些才对。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人生苦短,莫公子乃通达睿智之人,何必执着已经逝去之事?即使你能了悟其中过往,却也无能改变逝去的岁月,既然如此,又何必了悟?”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

    前尘往事,沓沓回转,历历在目。我却已不是以前的我,更不是以前的李霓裳。

    水墨宇伤怀道:“是啊,通达睿智……几番离合……你非你,我非我……我又何必执着?了悟既不能改变,我又何必了悟?”我从来没见过水墨宇今日这般的神情,仿佛悲伤已极,乃至心死。他总是个淡淡的人,像水墨画中的淡影,我以前甚至以为他是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凡之人。

    原来他也有大喜大悲的情绪,只是鲜少有事能够牵动而已。

    我不知道水墨宇会如何看我,想我,看到他悲戚的神情,我心里真的很难过。或许他早已猜到今日见面的结果会是这样,所以我进门时,他整个人就已笼罩在这种悲戚之中,并无半点重逢的喜悦。

    我直觉水墨宇变了许多,其实经历了兄弟反目,随兄逃亡这种事,他又怎可能不改变呢?而且再淡定的人,在重见未婚妻时,竟发现她已莫名成了他人妇,任谁也是会动容的吧。即使,他不曾爱我,在我心中,一直认定水墨宇没有爱上过我。

    他说得妻如我,夫复何求?

    也无非是为宽慰他自己的心。

    见我刻意的疏远淡漠,水墨宇哑然叹道:“这些日子以来,少夫人过的可好?”他说到“少夫人”三字时,语气悲转异常。

    我讶然,抬起头,“多谢莫公子挂怀,我过得很好。”我不敢再多说,怕一说,自己就会惹不住落下泪来。

    水墨宇失神,“那就好,那就好,那么在下这就告辞了。”

    未等我回话,水墨宇毅然的转过身,大步走出大厅,不再看我一眼,他背影孤零,眩开的竟是满身失望乃至绝望的灰色……


争 第51章 心经

    不知是不是昨日见了水墨宇导致我心情抑郁,起床时我忽觉全身乏力,头晕目眩,立足处亦是虚而无力。

    飞羽见了立即通知了古痕,古痕心急火燎的带了大夫过来替我诊治。他那紧张的模样,仿佛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一般。我这厢无事,只怕他的冷言厉声倒有可能把竹林小屋里胆小的下人给活活吓死。下人们本就怕他,他再摆出一张冷面修罗的脸,真真十分骇人。

    好在有惊无险,几个大夫诊断了半响,终于断定我不过是“气血盈亏”,稍有些贫血而已,并无大碍。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古痕本已不让我再去启光寺,可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走一趟,就当散散心也好,或许我真是久在府中呆闷了。

    启光寺在城郊,因此不得不以马车代步。

    一切事宜,齐管家早已准备妥当。我与花迎归同乘一辆马车,在一堆丫鬟侍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往启光寺而去。

    乘坐在“万里麒麟马”驾的马车内,舒适自不必说。其豪华奢靡的程度也足够满足女人的虚荣心。一路上,花迎归不断的掀开侧帘往外探视。当然,与其说是探视,不如说是享受路人羡慕崇拜的目光更贴切。

    “瞧啊,是‘万里麒麟马’驾的车!”

    “听说是少夫人要去启光寺敬香。”

    “少夫人真有福气……”

    “刚才探出脸的就是少夫人么?不是说少夫人容颜绝代?刚才看来似乎也不过如此。”

    “那个哪里是少夫人,兴许是少夫人身边的丫鬟。”

    “哎,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刚才那个是少主新纳的一夫人。”

    “哎哟,她就是一夫人啊……”

    路人私下咬耳,言语颇多,花迎归听了,脸色并不太好。我依靠在车壁上,半闭着眼,算是闭目养神。马车一路西行,穿过闹事街区,周遭渐渐变得安静,只偶尔传来路人惊慕的呼声,“看,那就是古府的马车。”

    又过了不知多久,马车停了下来,断红、飞羽迎上来搀扶花迎归与我下车。我站定打量了一遍周遭,眼前正是一座规模颇大的寺庙和百十个僧人。

    红瓦黄墙,殿宇楼堂幢幢相衔,台阁相接,飞椽斗拱,阶梯成叠,长廊蜿蜒,雕梁画栋,丹碧辉映,可说是建筑中的佳作。倘若一代建筑学家梁思成与林徽因见到这种建筑,定会惊叹工匠的鬼斧神工与设计者的奇思妙想。

    我淡扫一眼,和尚们迎接的排场也算不小,想不到我随兴所至,却也惊动了这些化外之人。今日乃启光寺的开斋之日,有高僧弘法,未免影响普通百姓听禅,临行前我已吩咐由后门入寺,尽量避免打扰寺里的百姓。可现在看来,虽未必打扰了百姓,却肯定打扰了庙里修行的寺僧。

    避过寺僧们惊艳的眸光,我暗道一声“罪过”,我的容貌毕竟太过惹眼,或许我真该时时处处戴上面纱,以免惹人侧目,徒招人忌(花迎归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寒)。

    我略微低头,跟随寺里的方丈,苦渡大师入了庙堂。

    苦渡带我与花迎归进了一间很大的殿堂,名曰:大彻堂。说是虚灵山下来的高僧即将在这儿讲禅。堂内已有白衣寒士与贵衣公子数十人,看来都是雅士。入座前我瞟了一眼,发现其中一个摇扇的翩翩佳公子,不是牧原是谁?我看了一下他的身侧,暗松了口气,幸好阴寻不在。

    牧原原本闲情淡定,只是看到我时,表情蓦然怪异起来,不能说不惊艳,只是似乎“惊”过了头,倒像被吓着了。我长得又那么吓人么?还是我今日的装扮有什么不妥之处?或是我的姿态不雅?

    我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尽量显得仪态万方。

    高僧果然很快就来了,令我大跌眼镜的是,这法号“明净”的高僧居然是位“漂亮”的美男子。男子本不该用漂亮形容,只是对眼前这人,除了“漂亮”二字,我已辞穷。若非他一进门呼了声佛号,听起来确确实实是男声,我实在难以相信这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人是个男子,更别说相信他是位高僧。

    苦渡方丈已年近六旬,且不敢以得到高僧自居,这个顶多双十冒头的男子,居然就成了高僧?可转念一想,唐僧不就是个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不也是年纪轻轻就成了高僧?世间事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我这边还在兀自感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明净那边已经开始弘扬佛法。我断断续续听到些片断,虽听得一头雾水,但也大概明白了这时空的佛教、佛法、佛经……与我那时空的相比,名目稍有不同,渊源也大相径庭,但宣扬的内容,宗旨却是一样的。

    一样讲求轮回法尔如是,讲求业力,十二因缘,讲求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明净功力深厚,滔滔不绝讲了近两个小时,仍不见疲倦,演讲能力绝佳。大堂之中,除了我之外,众人似乎也听得津津有味,仿佛正接受佛法洗礼一般,神情肃穆庄重,对明净也是敬重有加。

    我强耐着性子,听到最后,明净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开始诵经,声如洪钟,字字掷地有声,我是越听越觉得耳熟。心想,我既没修习过佛法佛经,也从没听过僧人说道,为何会觉得这佛经耳熟?

    “……舍利子,色不异空……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明净念出最后一个“界”字,停了下来。我这时已经听出了这经的来历,不正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心中更加疑惑,明净并不称释迦牟尼为佛祖,这里的佛教也并非源自古印度,为何依然有摄尽了释尊二十二年般若谈精华的佛教大乘教经典——《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心中疑惑,口为心所驱使,“敢问明净大师,适才所诵为何经?”

    明净合十,“女施主问的乃是贫僧所诵的《心经》?”

    《心经》?正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简称,“再敢问大师,为何只诵了《心经》的前部分,而不将其诵完?”

    我话音刚落,明净诧异无比的看向我,牧原惋惜似的叹了口气,而其他众人却颇为不屑的看着我,仿佛我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连苦渡方丈都颇为无奈的呼了声佛号。可是我迅速思量了一遍,自信这个问题没有无知之处啊。

    我身边的花迎归有些难掩幸灾乐祸的道:“姐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若不懂,私下问人便是,何必在此献丑,亵渎佛经圣典?”

    “献丑?”我虽没研习过佛经,可这篇极短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经文我却记得,全文并非明净诵读的那般短。

    牧原摇曳着扇子,好意提醒,“自《心经》现世,数百年来,便是如此,不多一字,不少一字。明净大师乃得到高僧,岂有少诵《心经》之理?”

    我不解的看向明净,难道真是我错了?明净本紧闭的双目蓦然启开,眼如星炬,缓缓开口,“女施主所言不差,《心经》的确不完整。”

    “呀!”

    “啊!”众人一片哗然,“这怎么可能?”

    苦渡道:“佛陀所传《心经》自来如此,何以有不完整之说?”

    明净淡曰:“《心经幽秘》中记载,悲乐佛陀涅磐之前,口述得道《心经》,由弟子法缘笔录,‘至佛陀寂,笔辍,乃传后人’,其时,并未称佛陀已将《心经》诵完,后人得道者亦有揣《心经》未完,然世人诵此《心经》已成顽疾,故皆以为《心经》已完。然贫僧以为佛陀的般若真空妙理尚未述完,《心经》自该有下文。只是《心经》传世数百年,下文已无从考证。不想女施主有此慧根,竟能参悟般若真空未完之理。”

    慧根?我哪里有什么慧根,我不过是早知道《心经》全文而已,难怪苦渡成不了高僧,尽信书不如无书,抱着半段《心经》还自以为是完美无缺的天书。

    我对明净道:“说来惭愧,我并非大师所说的深有慧根,而是儿时曾蒙一位得道高僧传授完整《心经》,是以知道大师诵读的《心经》未完。”

    这话一落,明净忽站了起来,惊喜道:“女施主知道完整《心经》?”

    我一惊,忙敛声,“我诵来予大师听听,大师自可断定是否为完整《心经》……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所得……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我缓缓的诵读,明净越听越喜,苦渡越听越惊,众人越听越讶。花迎归的脸色越变越差,说我献丑?如今我要证明是你无慧根且孤陋寡闻,少见多怪。

    我诵完,“大师以为如何?可是《心经》续篇?”

    “是,是,”明净喜难自控,“这一定便是《心经》续篇,没想女施主竟有此佛缘仙机,明净何其有幸,得见施主,补齐《心经》。得知《心经》全本,明净此生无憾,化外之人不再言谢,但请女施主受贫僧一礼。”

    “大师请勿多礼。”我急忙制止,明净的大礼,我哪里受得起。

    只是,明净一行礼,堂内众人皆对我刮目相看,满眼尽是敬慕,当然除了花迎归,她满眼填充的是更浓的寒意。


争 第52章 解签

    从大彻堂出来,明净,苦渡以及一众雅士,对我的态度都变得极为友善,是一种因钦佩而生出的敬重,而非因我“少夫人”的身份而生出的巴结与讨好。

    明净说,佛渡有缘人,正因我与佛有缘,与《心经》有缘,因而佛得以借我之口将未完之《心经》转留于世。

    我无奈的笑笑,随他说吧,在我看来,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或许他们的悲乐佛陀圆寂之前,也曾灵魂出窍,到过我的时空,偶然获知《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却在口述心经之时突然逝世,因而只传了半段《心经》。我也只是歪打正着,捡了个便宜罢了。

    只不过这个便宜捡得恰到好处,我这时方知,明净的名气在醉城乃至天下都是屈指可数的。据说他自幼出家,十五岁便因参透佛理,深具慧根而闻名,如今他二十有四,已是天下人心中敬仰的得道高僧。

    今日是启光寺的开斋日,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冲着他而来。希望听他讲禅,请他解签,与他共食斋饭,只是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因为每年的开斋日他只为三十人讲禅弘法,替三人解签,与一人食斋。

    众人皆以得他垂青为荣幸,而我似乎得到了荣幸中的荣幸。

    明净不仅主动要求为我解签,更主动邀请我与之共食斋饭。这一消息几乎令花迎归嫉妒得抓狂。因为她之前还在有意无意的向我炫耀,她削尖脑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请明净解签的机会,似乎她来启光寺的目的也就在此。

    众人皆说,明净最擅于解签,无论求问什么,他解出的答案一定灵验,数年来从未出过一次错,神奇程度简直堪比神灵。

    这倒令我颇为好奇,凡人真能参透天机么?

    一炷香的时间,花迎归从明净的禅房出来,奇怪的眼神如探照灯一般打在我身上,她脸上闪过一丝莫可名状的情绪。她是明净解签的第一人,那她究竟问了些什么?而明净又对她说了什么?此刻的花迎归与进门前的花迎归简直判若两人,她之前的神气与自信已荡然无存。

    牧原是第二个托明净解签之人,不过他进出前后,倒没有什么变化,既无悲亦无喜,一样的从容自在。那么他又问了些什么?明净对他又说了些什么?

    我第三个进入明净的禅房,明净儒形佛心,袈裟披身,亲迎我坐下,屋内飘着一淼淡淡的薰香,亦给人一种禅的味道,令我仿佛置身于佛言梵语的萦绕之中,身心倍感舒畅。

    我从小沙弥伸过来的签盘内随意抽出了一支签,这签非金非银,非竹非木,晶莹剔透,偏平有手掌般大小,像一块水晶。上面刻着我看不懂的符号或者是文字。我将签递给明净,明净接过一看,脸上风云变幻,瞬间由平和转为惊震。

    我一慌,“大师,可是此签不妥?”

    明净道了声佛号,惊震慢慢从他的脸上消退,“女施主请勿惊慌,此签并无不妥,不知女施主要问何事?”

    问何事呢?我自己似乎并没有特别想问的私事,倒不如问问天下局势吧。

    “请问大师,单从此签能否看出天下局势所向?”

    明净又道了声佛号,缓言慢语,“女施主胸襟宽广,心怀天下,只是若想问天下,贫僧却解答不了。”

    “这是为何?”不是说不论问什么,他都能解吗?

    明净豁然一笑,“贫僧亦是这天下的一粒尘埃,又岂能参透承载贫僧血肉的天下?如滴水难知江河之势,孤峰不明山峦之向,贫僧只能以局外之眼观局内之情,若贫僧亦是这局内人,又何以参透整局?”

    原来如此,精道,精到。当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外乎也是这个禅机。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没什么想问的了。”我笑回明净。

    明净没想到我就这般轻易的放弃了让他解签的机会,稍有些诧异。我暗思,真正的神仙(玄机)我都见过,却也没向他问过半点儿前程往事,今日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你呢?我早想开了,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早知结局未必是件好事。一条路真正吸引人的是路上的风景和行路人的脚印,并非路的终点。

    明净停了半响,“那么,贫僧就给女施主讲讲这支签的来历如何?”他要讲故事?这个我倒不排斥,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师请说。”

    明净又看了看那支签,明眸善睐,笑得慈悲,“佛签是佛照人心的明镜,佛共造了九九八十一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就需不同的明镜照看,人找对了明镜就能照出万般欲念。女施主拿到的这支签为第八十一签,原名:弑君。”

    “弑君?”我大惊,怎么会叫这个名?极品诛颜长在助妍山上,而助妍山上有弑君宫,如今我又抽到一支叫“弑君”的签,这是怎么回事?是巧合吗?还是有别的什么?

    “女施主不必惊慌,”明净出言安慰,“此签虽名为‘弑君’,却是一支上上签。而‘弑君’只是佛陀初创此签时设定的名字,因思及凡世俗人必定忌讳此名,因而佛陀又另传了一名,名曰:不生。原指已脱了生死,不再生于三界六道之中的罗汉,亦即修得正果之人。佛家用于解签,常以此签为大吉利之签,若得此签必能成就一代明君。”

    “成一代明君?”我吗?这还真是个不好笑的笑话,我连做官的兴趣都没有,还做皇帝?成明君?

    见我轻笑出声,明净双手合十,静道:“这便是佛陀取名为‘弑君’的缘由,弑既是‘杀’也是‘灭’,真正的明君心中只存黎民百姓之福祉安危,无自我,无私欲,便是杀、灭了个人之欲念,成就万人之福,‘弑己’即为‘弑君’,方能成就明君。”

    弑己?我默念,转而问明净,“君王也是凡人,要做到无我,舍弃个人宠辱得失,谈何容易?”想不到“弑君”在佛义里的真正含义会是这样。

    “正因一个‘难’字,天下能成明君者寡,能拿到此签者稀。贫僧十数年来,亦仅第二次见到此签。”

    “啊?”一共才八十一支签,十几年来,拿到这支签的机率应该不低啊。不过转念想想,拿到这支签的人是帝王命,古来帝王自稀少,哪能让太多人抽到它?岂非人人都能成帝王了?

    “可我一介女流,断不可能成为一代明君啊。”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里,我可没能力也没魄力成就一代女皇武则天所成就的一切,因为我不可能承受住她所承受的一切。

    “恕贫僧冒犯,”明净淡然,“女施主虽拿到此签,却不是帝王之命。”民间轻谈帝王本是忌讳,没想到明净说来却如清风淡月一般,既不闪烁也不避忌,可见确有大师高僧的气度。

    “大师何时替我批过命么?”我狐疑,不然他怎么知道我不是帝王之命?

    “出家人不打诳语,”明净口呼佛号,“贫僧确实批过女施主的命格。这正是之前那位女施主求签问解的内容。”

    呼,呼,之前的女施主,不就是花迎归么?花迎归请明净解我的命格?她想做什么?查我祖宗八代?还是查我命途?

    “那么大师断定我非帝王相了?”

    明净点点头,“女施主命格奇特,乃贫僧今生仅见,既无过往来路亦无前程去路,就如白纸一张,空空如也。而帝王之相,需有七世厚功德行,命格绝不能空。”如此说来,明净根本看不到我命格里的东西,难怪花迎归出门后奇怪的盯着我看,又神情稍显沮丧。原道是她未能得偿所愿,查清我的底细。

    “敢问大师,既然我没有帝王命,为何我又拿到了‘不生’签呢?”这不是有些自相矛盾?“弑君”既能成就一代明君,我成不了明君,却拿到了它。

    明净和善笑道:“‘不生’并非女施主抽到……”这简直是睁眼说瞎话,不是我抽到,难不成它自己飞过来的?

    明净接道:“它虽是由女施主抽出签盘,然真正拥有此签的却是女施主腹内的胎儿。”越说越蹊跷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怎么可能抽签?

    等等,明净的意思是,我实际上替我的孩子抽到了“不生”签?这就是说,我的孩子是帝王命,将来会成为一代明君?这是不是有些天方夜谭,甚至稍显荒唐?我竟怀着一个能称王称帝的孩子?

    我僵直了笑容,“这不可能吧?”

    明净丝毫不计较我的怀疑,“出家人从不打诳语,女施主信与不信都无需太过介怀,一切随缘便是。”

    我轻摸腹部,思忖着明净的话的真实性。我的腹部并没有凸现出来,再说我的衣裙宽大,明净若非真有道行,怎么会知道我怀有身孕?他若不知我怀着孩子,自然不会妄言我是替我的孩子抽到了“不生”签……

    我的思绪渐渐飘远,耳旁似乎又响起了玄机的话,他说过我回到这个时空能找到我的宿命,他说过我的这个孩子长在我的灵魂中,我灭他散,他灭我亡,这个孩子命中注定属于我……

    难道孕育一个将来能成为一代明君的孩子,就是我在这个时空的宿命?既然上天眷顾这个孩子,却又为何赐他那样一个父亲。

    想到云楚,我的心底泛起一层寒意。

    为何这个孩子的父亲会是个令我害怕与憎恨的野心者,或者也称得上枭雄。上天若注定要我孕育这个未来的明君,却又为何吝啬于施舍他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份完整的幸福?


争 第53章 小兰

    食斋时,小沙弥们摆上斋菜便退了出去,苦渡大师也没有资格在旁陪吃,他便去招呼寺里的其他人用斋。

    明净一直含着笑,他柔美的脸上镶着一张仰月口,即使他本没笑,却也如菩萨般慈悲含笑。明净十分认真地为我讲述每一道斋菜在佛义里的涵义及典故,如数家珍。其实斋菜不外乎是些青菜萝卜之类的素菜,但每一道菜从明净嘴里说出来却都显得神圣有了梵意。

    说到最后一道斋菜时,明净素手拈起大盘中的一朵莲花,看着我只笑不语。我先一痴震,随即也展颜回以一笑,其实我并不知道明净微笑的深意,只是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家喻户晓的佛家典故——衣钵真传的故事,亦即迦叶尊者拈花微笑的佛典。

    是说有一次大梵天王在灵鹫山,把一朵金色的波罗花献给佛,请佛说法。佛高升法座,不吐一言,手持着波罗花朝大家看。座下的人都不理解佛的意思,唯有摩诃迦叶破颜微笑。佛见了喜曰:“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咐瞩摩诃迦叶。”说完佛便将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与迦叶。

    据说佛所持的金波罗花,就是三界、六道轮回之火中拈萎了的莲花。而“拈花微笑”原是指禅宗的以心传心,心心相印。也有人说道在天,道在地,道在拈花微笑之间,道在人心。迦叶尊者拈花微笑,笑间悟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而俗世凡人凡在执着之时,亦能感悟拈花微笑的真谛,或一念成佛,或一念成魔。

    那么明净拈花微笑是为什么?其中又暗藏了何种禅机?

    还是他意欲告诉我什么?

    明净见我回笑,他便笑得更善,“十数载来,与贫僧共享此斋者,十数人,不乏名僧雅士,然,唯女施主参悟此斋禅机而结佛缘,贫僧之幸哉。”

    又是他的荣幸?他荣幸什么?我自己还莫名其妙,不明原委,他荣幸什么?看来,高僧就是高僧,行为举止深奥难懂,句句谶语,字字珠玑,果不是一般凡夫俗子能够了解啊!

    明净说罢,不再言语,只是请我用斋。

    用过斋饭,明净挽我留步,他招徕小沙弥,取来一只十分精美的锦盒,盒身雕满我看不懂的符号,“女施主既已悟道,此物便已觅得良主,望请女施主收下。”

    收下锦盒?这么好?吃完饭还有纪念品拿?我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尊安详的人像,长相柔美慈悲,却又不像女人,但裙带飘逸,身姿若仙。人像是由美玉雕刻而成,玉润色正,想来必是珍品。

    如此珍贵的东西我怎么能收?我正要推托,明净笑道:“这乃是一尊悲乐佛陀的雕像,是佛家举世的珍宝。但它虽是佛家珍宝,却也是世俗之物,家师算定,此物百年内需为入世之人所有,故遣贫僧带其云游四方,以觅悟道的佛缘之人,赠之,带其入世。”

    明白,明白。

    可问题是我并没有悟道啊,而且也没见有什么佛缘,我急待解释,明净又道:“贫僧既觅得女施主,但请女施主勿再推托,缘起缘灭,归于缘法,佛渡有缘人,以佛明心,此悟道的佛缘之人正是女施主。此后,亦望女施主谨怀佛之慈悲,心怀普渡众生之念。”

    可是无功不受禄,我既不想做普度众生的活菩萨,活神仙,要这么尊珍贵的佛像做什么?实际上,我可不信奉佛教。当然这会儿可不敢再大言不惭的说不信神灵了,可信佛与信神是两码事。

    我继续言词推拒,明净却不为所动,铁了心要把悲乐佛陀的雕像送给我,实在拗不过他,我最后也只得收下,心想着,就带回家里供着吧,也不在乎那点儿香火钱。

    我收起佛像,辞别了明净。走出门,飞羽送上来一幅卷轴,说是杜公子派人送来的。牧原也送我东西?我今天交了什么好运?这么多人送礼。

    我展开卷轴,只瞥了一眼,卷轴差点从我手中滑落。这是一幅画像,一棵花树下,端坐着一名女子,娴雅端庄,落英缤纷,飞旋于女子身旁。整幅画布局经济,留白恰到好处,情韵绵厚,引人入胜。

    我惊得自然不是这幅画的精妙画工,而是这画中的女子,她的长相十分清晰,绝代红颜,不正是我?画旁还提有一行隽永的小字,说是怀德十四年九月一个叫“谨鸿”的人画的,但上面无一枚刻章印。从画纸的颜色来看,这幅画也不是新近画的。牧原今日才得见我的容貌,又怎会画一幅我的画像?这画像他从何得来?那个叫“谨鸿”的人又是谁?他为何画我?

    这太匪夷所思了,怪不得初见我时,牧原是那般惊愕,仿佛被吓着一样。原来他真是被吓着了。

    可牧原送我这画又有何寓意?莫非他认识以前的我?不然他怎么会有我的画像?只是这一切的谜恐怕只有牧原自己能解答了。

    “杜公子如今何在?”我急问飞羽。

    飞羽想了想,“杜公子已经出寺回城了,他派人送来卷轴时说,改日会再拜见少夫人您。”

    他已经回去了?却丢给我这么大一个问号。想让我被好奇心折磨死?

    回府的路上,我一直纠缠在牧原送的画像中,难以自拔。他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又或者他知道些什么?关于李霓裳的过往,古痕知道些东西却从不肯向我透露,云楚可能知道最多,我却不可能从他口中掏出什么。

    如今,牧原或许能为我解惑。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去,回到古府时已近黄昏,古痕尚未回府,我独自用了晚膳,便回房休息。

    夜间,一阵嘈杂声传来,古巽似乎到了门外,低呼:“少夫人。”

    我应声,“何事?”

    “回少夫人,小兰她……在牢中自杀了。”古巽语气悲戚。

    “什么?”我跳下床,披了件外衣,直奔出房门,“你说小兰自杀了?”

    古巽艰难的点点头,“只怕她快不行了。”

    “走,快走!”我顾不得梳妆整理仪容,披头散发便与古巽急忙往古府大牢奔去,门口的侍卫已不拦阻,我冲入牢中,远见小兰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我鼻头一酸,泪就汩了出来,古痕见我进来,急忙拦住我,“大夫正在救治,你先别激动。”看着殷红的血,我霎时瘫进古痕怀中,抽泣起来,“怎么会这样?她为何要自寻短见?”

    古痕疼惜的拉紧我的外衣,轻抚着我,“放心,会没事的。”

    “少夫人,”原本已经双眼呆滞的小兰,听到我的声音,忽然叫出声,“少夫人。”

    我挣开古痕的怀抱,蹲到小兰身旁,哽噎道:“我在这儿,你别说话,让大夫好好为你医治。”

    小兰的精神熔注到双眼中,“小兰该死,小兰对不起少夫人,小兰再也不能伺候少夫人了,不过少夫人放心,小兰就算下了地府也会保护少夫人……不让花夫人害您……小兰绝不会让花夫人害您和小世子……”

    “别说了,”我难受已极,“你不会有事的,不会下地府,等到小世子出生,你还要照顾小世子呢,怎么能这么离开?”小兰的脸色惨白,抽离了血色的白。

    “少夫人,”大夫忽然道:“属下无能,她失血已多……这已回光返照。”

    “不会的,”我大喊,“她不会有事,你怎么能胡说,你快救她,我命令你要救活她,你听到没有?”一想到这个曾与我亲近无比的人就要在我眼前消失,我的心犹如针扎,疼痛无比,已完全顾不得形象的痛哭起来。

    古痕上前搂紧我,万分疼惜。

    “小兰,你撑住,你不会有事……”我逃离古痕,握紧小兰的手,舍不得放开,想不到我与她的最后一面,竟然是死别。

    “少夫人,”小兰艰难的露出一个微笑,“能够伺候少夫人……是小兰几辈子的福气,可惜小兰福薄……不能再伺候少夫人了……请少夫人一定要保重……不……要……为小兰……难过……”

    小兰说完,带着此生最后一个笑,永远的闭上了眼,我号啕大哭,茫然的猛摇她的身体,“她只是睡着了,对吗?”我抬起泪眼看着众人,“快起来,小兰,这里不是你该睡的地方,你不能睡在这里……”

    我情绪激动无比,猛然眼前一黑,整个人便昏倒在小兰身上。

    我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晌午,古痕满脸忧色的坐在我的床边,见我醒来,命人端来参汤。

    我机械的喝下参汤,忽忆起小兰的死,大呼,“小兰是被花迎归害死的,我要去找花迎归偿命。”

    古痕摁住我,“你别太激动,自己的身子要紧。”

    “激动?”我反讥,“小兰都已经死了,我还能无动于衷?你能冷血无情,我做不到!你如今说我激动,你怎么不想想,若非你向花迎归妥协退让,小兰怎么会死?小兰也是被你害死的,你走,快走,我不要看到你。”

    “你……”古痕想说什么,却知道此刻的我绝对听不进其他话,因而交待了飞羽好好伺候我,便起身出了房。

    小兰怎么会那么傻啊,为何要自杀呢,有什么问题说给我听不能解决么?偏要如此草草了结自己的生命。这究竟是为何?

    我躺在床上,空洞的望着帐顶,小兰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

    ……

    “夫人,您今天不唱歌吗?”

    “夫人就喜欢耍小兰。夫人才是小兰最重要的人呢。夫人把这件衣裳穿上吧。”

    “夫人,是梅花,对不对?”

    ……

    话犹在耳,人却已逝,我不得不接受,这个我当成妹妹般疼爱的人已经离我而去,永不再回了。

    泪滑进我的嘴里,尝起来竟全是苦涩。


争 第54章 画像

    死者已矣,追忆成苦。

    一连几天,我都食之乏味,小兰的后事在古痕的授意下,由齐管家亲自打理,破格用了古府庶出小姐的葬礼规格。花迎归心知小兰的死是我心中的痛,我一定会追究她的责任,因而继续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时间如流水般从指缝间滑过,小兰逝后的几日,水墨宇和牧原似乎都来求见过我,只是我难掩悲伤,避之未见。

    渐渐,我从悲伤中平复过来,只是小兰自杀的事凝固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只要触及便能刺得我心痛,让我滴血。

    她为何刺杀花迎归,已随着她的逝去而成了永久的谜,而她的自杀则是在谜外渡上了另一个谜作外衣……

    或许我永远都无法解开这个谜中谜了。

    但我发誓,我不会轻易放过花迎归,我将以我之名,慰小兰之灵。

    或许,小兰的死让我与世隔绝了许久,再见心中朗日的时候,原本平静无波的醉城竟然也蒙上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影。

    古痕说,粮食拍卖的事宜,南宫华已经妥善处理了,在巧妙斡旋的拍卖中,水墨宇和牧原都是赢家,这几日,他们已在积极安排运粮出醉城。

    当然,最大的赢家还是醉城,只是苦了古痕。

    这段日子来,古痕不分昼夜的照顾安慰我,俊美无涛的脸落上了厚厚一层疲倦。消了对他的迁怒,看到这般疲累不堪的他,我心头说不出的心疼。

    而烦心的事却没打算就此放过已经满脸倦容的古痕,天下是来越不太平了。

    一件件不太平接踵而来。

    首先是我父皇,赤唐国皇上的爱将——洪胜远战术指挥失误,白白断送了一万将士的性命,军中士气低沉。而同时,虎利突然得到南方两个以佛教为国教的小国的支持,军备与军源都得到了补充,虎利大军增至十万人。卯城再度陷入失陷的危机中,而卯城绝不能失陷,否则就相当于为虎利打开了消灭赤唐国之门。

    我父皇不得不正式遣使递送国书,请求醉城出兵相助。因为醉城出兵抵达卯城最慢只要十日,而由赤唐国其他地方调兵遣将,最快也要半月。更重要的是,赤唐国军队的战斗力实在没有什么好口碑。

    洪胜远的十万大军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我父皇似乎也明白了,虎利的犯上叛乱,并非一次简单的赤唐国内乱。虎利所谓要为南蛮“减赋税,消朝贡”云云,仅仅只是一个光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另外一件“不太平”也发生在南方,似乎天下局势,不利在南,南主凶。

    日月国突然改变国内的军事部署,常年驻守西、北的大军主力纷纷往南迁驻。镇国将军玉建业有意将军事重点移向南方,这一举措无疑是向南方本不安稳的局势推波助澜,加剧了人心的惶恐。

    还有一件“不太平”自然还是发生在南方。

    醉城的一支千人商旅在借道南方小国——南夷国时,突然失踪,人货两空。而他们运的全是棉服伤药等重要军备物资。诚然,说是商旅,实际大部分是负责押运物资的精兵,这事听来颇有些离奇,但离奇的事偏偏就发生了。

    据古痕说,南夷国素来与醉城交好,而且他着人调查后,种种迹象显示商旅的失踪并非南夷国人所为……

    似乎所有本不该发生的事都“凑巧”发生了。

    听到这些“凑巧”的事,我最自然的反应是联想到云楚的野心,只是细细一思,难以相信他会有如此神通广大的能耐。

    我轻柔地抚摸着已经凸起的腹部,望向窗外,徐缓的夏风吹进来,惹撩着我耳鬓的垂丝。

    古痕去了城主府,不到入夜该不会回来。

    坐在会客厅内,我等待着齐管家将牧原引进来。他的再次求访令我颇有些期待,我豁然一笑,或许我真正期待的是一个谜底吧。

    牧原依旧一派潇洒的走进来,见礼,寒暄,很官方的会面方式,说些很官方的话语。他面容和善,笑颜下却掩藏着犀利眼神,不放过我说话时的任何细节,处处打量,句句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盏茶的工夫,我和牧原在无聊的话题上饶来绕去,他不开口提画,我亦不提,要比耐心,我未必输给他。终于,牧原开始切入正题,“在下前些日子差人送的那幅画,不知少夫人可喜欢?”

    “自然喜欢。”我自己的画像我能不喜欢?“不知杜公子可否代为引荐那位‘谨鸿’画师?他当真有妙笔生辉之能,令人折服。”竟将我画得那般传神。

    牧原扇着扇子,顿了顿,见我言语自然,毫不做作,他摆出有些惊诧的表情,“少夫人不是已经见过了?”

    他的意思,是否想说谨鸿为我作画时,我已见过?可我还没承认画中人是我呢。

    “杜公子说笑了,我怎会见过‘谨鸿’画师?”我铁定不会承认我是画中人。

    “哦?”牧原摇扇轻笑,“我却说少夫人已经见了,因为画中人便是谨鸿本人,少夫人见了画,岂不是已经见了谨鸿?”

    什么?!

    我就是谨鸿?

    不会吧,这么说那幅画是我的自画像?我惊愕万分,牧原叹息接道:“那是谨鸿的遗作……”

    “她死了?”我脱口而出,忽然意识到失礼,声音转柔,“呃,我的意思是,天妒英才,实在太可惜了。”可我不是好好的活着吗?难道我弄错了,那个谨鸿只是与我相貌相似的另一个人?

    牧原扬起头,“死,对她来说,或许是种解脱,未必不好。”他的眼直勾勾的看着我,稍显有些无礼,我知道,他在观察我的反应,他怀疑我就是谨鸿。

    “莫非她曾受过何种非人的折磨?”我尽量压住心中的惊愕,得体的应答。

    牧原看着我,笑着摇了摇头。

    不方便说?还是故意卖关子?言语上我退一步,“是我冒昧了,还请杜公子见谅,未知杜公子如何认识‘谨鸿’画师?”我真的很好奇,这个谨鸿是谁?会不会是我?她与李霓裳到底又会是什么关系?

    “诚如少夫人所说,谨鸿乃是位画师,画技卓越,在下素来喜画,因而得以结交。”

    就这么简单?丝毫没有过程吗?居然一句带过,自动省略了关键部分,比如谨鸿的身份、年龄等等。

    我喝了口茶,浅笑,“不知谨鸿画师祖籍何处?”

    “据说她出身红地,兴许与少夫人还是同乡。”牧原说罢紧紧追看着我的反应。红地,是三大国人对南方诸多小国的正式统称,就象中国古代将西域诸小国统称西域一般,但这种说法只有世代官宦或皇族之人才会用,牧原这么说,可就不像一个商家子弟的谈吐了。

    嘿嘿,他说漏嘴了。

    我细细寻思,牧原或许在启光寺见过我之后,私下调查了我的身份背景,只是古痕将我的身份隐藏的极好,他的消息不够准确,所以才误认为我是南方小国的人。

    看来,牧原第一次见我时,是惊讶一个死去的人又活在了他的面前。但死人复活太匪夷所思,所以他一面送我画像意图试探我,一面私下查询我的背景资料,然后亲自登门打探虚实。怪不得他自进门后,看我的眼神总显怪异,像是考古学家签别古董一般。

    我含笑不语,我又不是红地的人。

    牧原抿了口茶,冷不防冒出一句,“仔细想来,少夫人与谨鸿倒也有几分相似。”

    我怔了一下,旋即报以一笑,“我可没有谨鸿画师那般精湛画技。”这是实话,会把老虎画成变异猫的事,谨鸿一定做不出来。

    这里人画的画与我那时空的山水、花鸟、人物……水墨画如出一辙,精髓是讲求神似而非形似,只凭画像,到不能说我就是谨鸿。

    再说,即使照相也会有偏差,或偏美或偏丑,更不用说一幅画像,谨鸿怀德十四年九月画的画像虽与我神似,却也有些偏差。

    “对了,敢问杜公子,怀德十四年是怎么回事?”我兀自转移话题,怀德十四年,这一直是一个令我疑惑的纪年。牧原登基的那年为怀德元年,若一直以此纪年,那么去年就是怀德十四年,可惜一年前早就改了纪年,如今的日月国已是开宝二年。

    牧原轻摇纸扇,探寻的看着我,云淡风轻,“或许她画画时,已忘了日子。”忘了?这个理由会不会太牵强了?忘了几月几日倒有可能,可要忘了哪一年,还真是有些不太容易。

    不过,牧原既然这么说,我这么听也就是了。想来,他今日前来的目的是为他自己解惑,而非为我拨开疑云,所以他对我说的话未必真实,总给我一种虚实难辨的感觉。

    我又与牧原畅谈了近一炷香的时间,说是畅谈,但这种虚实不辨的感觉只增未减,他试探的成分过多,令我心生戒备,便难再探讨什么有价值的话题。

    之后,飞羽送“雪燕汤”进来,这是古痕特意吩咐下人炖来让我补身的,是用罕见的千年雪燕草精心慢火炖制而成,既有营养又有保胎的药效,一定要准时服用。用了汤,见我已意兴阑珊,牧原识趣的离开,不知道他是否已找到了他要的答案。

    反正我是无功而返。

    除了知道谨鸿是画中人外,其他一无所知,或许牧原从一开始便没打算透露什么。先不说,当今天下根本容不下一个女画师,只说这么绝色的一个女人,无论是不是我,若非有意隐藏或被人隐藏锋芒,天下人不会不知。

    好比我那“南国一绝色”的名衔,传得极快。

    飞羽搀我回到竹林小屋,我的思绪有些乱,许多事情理不出头绪。谨鸿是否当真就是我?又或者,她与我有着怎样的关系?她又是如何认识了牧原?……

    总之,千头万绪,令我整个人渐渐有些浮躁起来。


争 第55章 反击

    朗日高悬。

    我坐在竹林小屋内轻拂琴弦,试图平复心情,随意间弹了首清丽脱俗的《云水禅心》。

    一曲作罢,烦躁消了不少,心头凝聚的疑云却依旧难以散去。

    “古巽,”我伏案写了封信,叫来古巽,或许是该我做些什么的时候了,我在古巽耳边叮咛吩咐了几句。

    古巽立身道:“小人明白。”转身离开。

    看着古巽离去的背影,我转而对飞羽道:“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吧。”

    飞羽搀着我进了古府的花园,花园的布局设置,花草的选植都属上乘,只是我极少花心思注意这些。如今,为了散心,穿梭于花海草锦之中,呼吸飘着幽幽花香的空气,方才察觉这花园的好处,当真别有一番雅致闲逸充盈心头。

    “那边出了什么事?”嘈杂入耳,我循声问身边的飞羽,“那个丫头是谁?”

    飞羽皱眉看了看,“回少夫人,那是花夫人身边的小丫鬟紫玉。”飞羽搀着我继续走。

    一听是花迎归身边的人,我理都懒得理。

    想必这个紫玉犯了什么大错,以致断红带着一众家丁小厮穷凶恶极的追打她。花迎归如此作为,对身边的下人这般暴戾,迟早会自取灭亡。若非顾着她肚里的孩子毕竟是古痕的种,祸不及孩子,我现在就不会让她好过。

    “算了,回去吧。”真扫兴,经这一闹,我全然没了赏花赏景的兴致。平静的来,本想平静的走,谁知紫玉的呼叫声越来越大,越大越凄惨,竟让我浮想到弱女被强盗欺辱的场景。心中一时不忍,转头吩咐身后的侍卫将那一干人都带过来,我自己调头走进了阅兰亭中坐下。

    飞羽小心的伺候着我,我撑着肚子,看着侍卫将所有人带进了阅兰亭,“大好的日子,你们这是在演哪出戏呢?”我慵懒地扬起头,“你们是嫌府里还不够热闹?你追我打成何体统?”“体统”两字我故意落音很重很厉。

    “奴婢(小人)知错,求少夫人开恩。”

    原本就吓住了的众人更浑身颤了颤,紫玉一直在压制自己的抽泣声,那声音听来怪可怜。

    “到底什么事?”我冷眼扫过众人,点名道:“断红,你说说看,究竟何事,需要在园子里大呼小叫?”

    断红久跟花迎归,多少也染了点主子的习气,显得比一般下人镇定些,“回少夫人,这个贱婢将刚沏好的参茶打翻,热茶洒在了花夫人身上,只怕会影响了圣胎,花夫人命奴婢将她抓回去严惩,谁知她竟逃跑……”

    “少夫人,奴婢不是有意的……”紫玉楚楚可怜的蹑嗫,微抬起头,我留意到她脸颊的红肿,看来她已被打过了,怪不得会逃跑,一定是受不住了,断红这些人下手也够狠的。

    被一点点茶水溅到,顶多受些皮外伤,绝不会伤到胎儿,花迎归何苦折磨个下人?小题大做,稍稍惩戒一下也就行了,打得人四处逃窜,丑化了她自己也丑化了古府,真是太不应该了。

    “可有传了大夫替花夫人诊治?”我好意问问。

    断红支吾道:“回……少夫人,已经传了大夫。”

    “大夫怎么说,可有大碍?”一点茶水而已,不至于会伤到胎儿。

    “大夫说……服一帖安胎药就好……没有大碍……”

    我猜就没什么问题,“既然没有大碍,这丫鬟也惩戒过了,大事化小,就不要再添乱,就此作罢吧,你们都起来,各自回去忙自己的事。”

    “你过来,”我招来紫玉,“瞧这脸被打得,跟我回去让大夫瞧瞧。”一听我的话,紫玉和断红都呆住了,紫玉惊诧的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却知道,我若不留下紫玉,她一回去必定在劫难逃,花迎归绝对会变着法子为难她。

    我转看向断红,“你回去告诉花夫人,就说这个丫头我看着喜欢,以后就留在我这里伺候了……”

    “可是,少夫人……”断红惊慌地打断我的话,看样子,她不愿意我留下紫玉。

    “怎么!”我提高音量,“主子说话,何时轮到你一个奴婢插嘴了,如此没大没小,是想让我把你送到齐管家那里,家法伺候不成?”

    真是爽啊,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今天就让你看看我的威风。断红一听家法伺候立马跪地认错求饶,即使她心里不畅快却也不敢再有半句忤逆的话顶撞。古府严厉的家法可真是令人闻风丧胆,谈“法”色变。

    我冷笑一声,“罢了,下不为例,还不回去伺候好花夫人?!”断红一听,滚爬起来。

    搞笑!也不想想,我可是古府里的女主人。狗仗人势也不看看清楚形势。

    一众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去,我带着紫玉回到竹林小屋,传了大夫,才知道,除了脸颊的红肿,紫玉身上还有十几处新旧不同的伤疤,道道触目惊心。可见她真是被打怕了,才会忍不住逃窜。只是紫玉自跟我回到竹林小屋便一直没有再说话,低垂着头,像一只怯弱的小白兔,时刻警惕着。

    我不知道她还在警惕什么,也懒得去揣测,吩咐人安置好她,我独自回了房。

    晚上古痕来看我,他默默坐在桌前自酌自饮,看着茶杯,良久才开口说话,“我已经遣了龙文芳率五万兵马赶赴卯城。”

    “谢谢。”我知道古痕这么做,全是为我,他原本并不想卷入这场争夺天下的名利漩涡。而他冷漠的性格也不会因我父皇的一纸国书而改变,我相信他出兵是为我而战。

    “你还有别的事要说?”我凝望着古痕疲乏的眼眸,竟从中看出些病态来。

    古痕淡漠一笑,“你看出来了?”

    “我看出了你心情烦躁。”

    “哦?”

    “因为你一直在看茶杯。”

    古痕释然笑了,“你越来越了解我了。过两日,我或许要去南夷国一趟。”

    为什么?我不解的看向古痕。

    “我们在南夷国失踪的商旅有了线索……”

    “那也用不着你亲自去查啊!醉城内并不缺人才。”我急道:“你离开了,醉城怎么办?”我怎么办?

    或许是依赖古痕太久了,一想到与他分离,我就浑身难受,仿佛顿失依托,眼泪便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古痕温柔地拍了拍我的手,“这批货物事关重大,只有我亲自去方能将事情妥善解决。我离开后,醉城的一切事务暂时交由你处理,只是要辛苦你了。”

    “交给我?我不行的。”我毕竟是一介女流,且没有任何野心,虽然醉城内的事务我早已经熟识,但真要我管理这么大一个城,当真有赶鸭上架的嫌疑。

    古痕语气坚定,“你可以,要相信你自己,你的智谋不输给男子……”古痕有条不紊的说服着我,看来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我再多说已无用处,为让他心安,我只好点头答应。其实我也知道,醉城有它自己的运作模式,无须我做什么事情,短期内它也不会脱离自己的正常轨道,变得举城大乱。

    “那你决定何时出发?”

    “三日后,与牧原,水墨宇的最后一批粮队同时出城,免得惹人耳目关注。”古痕说完,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便不再说话。

    夜风,静静地吹,吹起纱帐,吹乱了帐内我的心,也吹乱了屋外古痕寂寞的笛声。

    翌日,花迎归不期而来,说是要带回紫玉,她还是只笑面虎,左一句“姐姐”,又一句“姐姐”,甜言蜜语听得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只是我却始终不肯松口,让她将紫玉带回。怎么说我也是古府的女主人,她一个侍妾,我不再忍让她,她奈何不了我,只好作罢,悻悻而去。看着她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隐忍的模样,我心中直呼痛快。

    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即使她背后真有云楚撑腰又能耐我何?是她自己搞不清楚她的身份,在古府处处与我争锋,相安无事时也就罢了,如今她害死了小兰,我是绝不会再对她忍退姑息。

    我要她知道,在古府,我才是真正的女主人。

    而古痕似乎也默许了我对花迎归的态度,花迎归在他那里同样讨不到便宜。花迎归的圣胎虽然尊贵,却毕竟给不了她想要的一切,比如,一个爱她的男人。

    三天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古痕即将出发前往南夷国。

    这三天以来,水墨宇来求见过几次,我都婉拒了。见面只能徒增烦恼,又何必再见呢?再说和国内战即将开打,他应将所有注意力放到匡扶他的太子皇兄复位的事情上。

    古痕这三天来还是很忙,眼眸中的病态也越来越明显,但任凭我如何追问,他总说他没事,也不肯传大夫探看。

    第四日,古痕出城是在凌晨,他混同牧原、水墨宇的粮队悄悄出了城,没有盛大的欢送仪式,我只是站在竹林小屋外听着笛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晨露与朝霞中。

    一切都仿佛很平静。

    我与古痕便在这种看似的平静中再次分离,前尘往事一一袭上心头。回思过往,我与古痕总是不多话,虽然知道彼此相爱,却又爱得疏离,明明彼此关心,却又不能情话缠绵……我也知道这是种奇怪的相处模式,奇怪的是,我与他竟也相处了这么久。


争 第56章 山庄

    古痕离开醉城已有两日。

    醉城内一切运作正常,并不需要我特别劳心,我也无须去城主府处理公务。早晨点看了容夫人遣人送来的安胎补品,我又去探望了养伤的紫玉,她还是怯怯不敢跟我说话。但据飞羽说,她已与下人们交流自如,我会心的笑笑,这丫头肯定怕我。

    回到自己的房间,飞羽扶我在软塌上坐好,未及坐定只见一个身影飞闪而过,紧接着飞羽晕倒在我身边。意识到什么,我正要呼救,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一个低沉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的气息撩动我的青丝,“你若不叫,我便放开你,如何?”

    这句话,这个声音勾起了我那并不太遥远的记忆,是他!我欣喜地点头,来人松开了手,闪到我身前,果真是他,荀隐,不,阴寻。

    阴寻平静的笑着,看着我笑得暖心,像一个极其亲切的大哥哥。我的泪霎时涌了上来,千般心情,万种情绪都融化在眼泪中,有苦楚,有喜悦……百味陈杂,搅在一起反而什么也不是了。

    阴寻疼惜道:“怎么?见了‘刺客’,吓哭了?”

    我一听话中的戏虐,哭啼为笑,在他的面前,我总能做一个最真实的自己,喜怒哀乐可尽情表达。我与他仿佛几世以来都是这么坦诚的相处着,没有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与阻隔。

    “她不会有事吧?”我将飞羽扶上软塌。

    阴寻笑道:“我只是点了她的穴让她好好睡上一觉。”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得知飞羽没事,我稍显撒娇道。

    阴寻失笑,“别忘了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在天涯海角,只要听到你的召唤,我爬也会爬来。只是你交代的事可不是那么好查的……”

    “这么说,你查出来了?”我惊喜地叫道。

    阴寻往桌前一坐,“你可变小气了,让人办事,连茶水也不让人喝一口?”

    “啊?是我疏忽了。”我正要去倒茶,阴寻却让我坐下,“你如今有身孕,倒茶的事就不劳烦你了,我自己来。”他一手拿起茶壶,一手端起茶杯,自己倒了起来。

    “对了,当初你为何会不告而别呢?”看到如以前般洒脱的阴寻,我想起那个改变我命运的夜晚。我在让古巽传递的信中已经将自己的遭遇简单表述了一遍,只不过真假参半,隐去了一些不该说的实情。将整个事件说成我在别苑被劫,赤唐国无人知晓我的下落,只好隐瞒我失踪的消息,而我后被古痕所救,因为珠胎暗结,再无颜面回国,只好留在爱人身边。

    这种说法算是多少挽回了点赤唐国和我父皇的面子,也稍稍维护了古痕的形象。只是不知道阴寻会信多少,毕竟他也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物。

    阴寻笑了笑,“那夜我并非不辞而别,而是为躲避那个一直追杀我的人,我藏到了别处,待我出来时,才知你已去了别苑。我本想到别苑见你一面,无奈始终打探不到别苑的所在,只好作罢。”

    当然找不到别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你不是说皇宫很安全吗?追杀你的那个人怎么会知道你在我的景瑞宫里?”

    阴寻压低了声音,“这可就要问你的小宫女洛儿了。”

    “洛儿?”那个聪明伶俐的洛儿?“跟她有何关系?”

    “关系可就大了,”阴寻故意停了停,“她可不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小丫头。”

    “什么?!”我惊叫道:“这怎么可能?”洛儿会武功?可,她才十几岁不是吗?我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阴寻哑笑,“她不仅会武功,而且武功路数奇特,讲求狠,怪,辣。出自日月国的‘弑君宫’,这也是我后来才查出。”

    “弑君宫?”我叫道:“难道追杀你的人是云楚?”

    “云楚?你也知道他?”阴寻不敢置信的惊问,他旋即摇了摇头,“追杀我的人却不是他,而是鬼域的天护法,江湖人称‘冷面修罗’的青冥。”

    “青冥?”我心一紧,“他为何要追杀你?”

    “为谋江湖武林一统,他要称霸,杀我是必然选择,”阴寻娓娓道来,“若非我中小人埋伏,中毒在先,耗损过多内力逼毒,本不至惨败于青冥手下,最后不得已逃入皇宫,寻求庇护。幸得你相助,谁知伤好在即,我却被你的宫女洛儿撞见,没想到她竟有一身不错的功夫。甩开她不久,鬼域的鬼使们便找了上来,无奈之下,我只好先躲藏起来,两日后,我再回到景瑞宫时,方知你已去了别苑。”

    “这么说,你认为是洛儿将你的行踪透露给了青冥?”我试图理顺线条。

    阴寻点点头,“弑君宫与鬼域本就有着密切联系。洛儿的身手在武林中已算得上二流,即使她本不认识我也可以从我的武功路数判断我是谁,所以通风报信的人自然是她……”

    听到阴寻的解释,我猛然间想起那个春梦,我曾经一度以为那只是个梦,直到我被确定有了身孕,我才不得不承认那不是一个梦,只是心头一直遗留着困惑。

    现在想来,倘若洛儿真是弑君宫中的人,也就是说她在替云楚办事,那么那场春梦就再好解释不过了:洛儿主要负责我沐浴的事宜,她只要在我沐浴时稍稍下点迷药,再将门外的侍女们迷晕。然后将我带出,事后再将我带回,在浴池中灌满热水,等我自然醒来。她再谎报时辰,装作毫不知情,一切便真的像一场梦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那个梦一般的夜晚会在我肚子里留下证据。

    实情真会是这样么?

    我甩了甩头,不愿再想。

    阴寻看着我,久久,“在这里过得可好?”

    我微微抬头,抚摸了一下突起的肚子,幸福的笑着,“挺好的。”

    阴寻眯起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在我看来,他待你确实极好。好好过,我希望你幸福。”

    咦?我偏过头,“你知道他对我好?你早认出我了,是不是?”

    阴寻大笑,宠溺地看着我,“那次晚宴上,水墨宇能认出你,我又岂会认不出?你的声音,举止哪一样不是和以前一样,能骗得了谁?我和他都惊讶你的出现,事后我虽然查不出其中缘由,但只要你过得幸福,我又何必去追究,何必去打扰你的生活。”

    难怪他当日会高深莫测的冲我笑,原来他早认定是我了,“所以之后你再也没在我面前出现过,是因为你刻意避开了我?”

    “聪明!”阴寻笑曰:“见了我会令你感到惊惶,我何苦来哉。若非你遣人送信给我,我自然不会来见你。”

    我尴尬地笑笑,是我做小人了,之前还担心再被他撞见该怎么办。而他,却只要我过的幸福,甚至为此刻意避开我。一丝感动流入我的心扉,我感激地看了阴寻一眼。

    “都快做母亲的人了,怎么变脸还跟翻书似的?多笑笑对孩子有好处。”阴寻吸了口茶道:“你让我为你查的事有了些眉目。”

    绕了半天,话题终于绕了回去,“快说说看。”一提到这个,我显得急切不已。

    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阴寻道:“这个人差一点儿难倒我,查了这几日,才终于查出些蛛丝马迹。据皇上(牧原)身边的小太监透露,日月国皇宫内并没有一个叫谨鸿的画师,更别说是女画师。我又派人到日月国求证,确实没有这么一个人。之后,几经周折,好不容易从一个太监口中得知,皇上曾无意中到过飞鹤山庄。不知何故还特意逗留了一段时日,出来时,曾随身携带过一幅画像,兴许你要找的人便曾在飞鹤山庄住过。”

    “飞鹤山庄?”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个什么地方,在何处?”

    阴寻顿顿,“飞鹤山庄在日月国境内,是一座天下闻名的医庄,山庄位置极其隐蔽,常人难寻,全庄上下只有大夫与病人。只是这里的病人非富即贵,地位尊崇,且为保私密,山庄受到严密保护,常人也进不去。”

    我细品着阴寻的话,“你的意思是,山庄内不会有画师,谨鸿不是大夫就是病人?”

    阴寻笑着点点头,“我个人认为她多半是个病人,我能查到的也就是这些,至于飞鹤山庄内的事情,恐怕只有问了云世子才会清楚。”

    “云世子?”

    “就是你刚刚提过的云楚,云世子。”阴寻解释道。

    “他与飞鹤山庄有什么关系?”我不解,“又为何称他为世子?”

    阴寻听了我的话,也显得吃了一惊,“原来你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我点点头,古痕只是语焉不详的说过云楚是日月国实际上的皇帝,至于其他,我知道的并不多。

    阴寻清楚我想听下文,接道:“云世子是俞德长公主的独子,当年长公主极得先皇宠爱,甚至获赐养身圣地‘弑君宫’,后却不知何故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公主竟下嫁给她自己的近身侍卫长,诞下云世子后不久,侍卫长病逝,长公主便带着云世子移居‘弑君宫’。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鲜少与朝中人往来。也是在近两年,皇上才知道,原来长公主与云世子早与建国将军玉建业勾结,图谋颠覆皇上的大统……”

    如此说来,牧原还是云楚的舅舅?

    侄儿意欲夺舅舅的皇位?

    “那么云楚与飞鹤山庄又有什么关系?”我打断阴寻的话。

    阴寻道:“飞鹤山庄在五年前已由云世子的人守护,因此,若要问庄内的情况,云世子必定最为清楚。”

    原来是这样。

    问题转来转去,又全转到了云楚那里。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似乎我所有疑团的最终答案都指向了他。真正能为我解惑的人,或许只剩下他了……


争 第57章 奇毒

    来去无影,果不愧是天下轻功第二的阴寻。

    飞羽醒来时,我已送走了阴寻。临走前,阴寻还一再嘱咐我多加小心,说是这几日江湖中有人出高价想买我的人头。肯出高价要我的命,这人也够大胆了,除了花迎归我不作第二人想。

    只是她虽有胆,却更无知。以阴寻的说法,江湖分正邪二道,正道以雪盟为首,邪教以鬼域为尊。阴寻说,正邪二道皆有警言,若有人敢伤我分毫,必遭灭门。

    诚然,花迎归不会知道,正有阴寻,邪有青冥皆在保护我。正如阴寻也不甚明白一样,鬼域,青冥,不会让人伤我分毫,不仅仅因为“你的夫君可是个正邪通吃的厉害角色,青冥或许是卖他面子。出价的人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他的夫人。”

    想到青冥,那一抹藏青色的背影便浮现眼前。我从没有刻意记住过青冥,但每每想起他,他的影像总是那么清晰,从不会淡化,模糊。

    阴寻走后,我痴坐了半响,想了很多事,很多人,直到飞羽传来晚膳。用完晚膳,看了古痕飞鸽寄回的报平安家书,知道他一切安好,我便放心了。

    第二日凌晨,我尚未起床,就听飞羽急报,说是红夫人来了,看似神色凝重。我心中纳闷,据说红夫人精通药理,性格淡漠,我与她素无交情,我大婚之日她都没有出现过,如今她来见我作何?

    怀揣好奇,我草草梳洗了一番,正要去会客厅,飞羽提醒道:“少夫人,红夫人在花园。”我急忙折回花园。

    远远望去,红夫人一身白衣胜雪,簇立百花之中,格外楚楚动人。我迈步迎上红夫人,彼此见了礼,稍显尴尬。

    “不知红夫人急于见我,所为何事?”我含笑而问,从她的眼神推断,她一定有事,却不知何事竟能劳她大驾亲自过来。

    红夫人保持一派端庄娴雅,“少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我支开飞羽与身后侍卫,“红夫人有话但说无妨。”

    “能否请……少夫人赐……血?”红夫人言语闪烁。

    “赐血?你要我的血作何?”红夫人还真是有创意,大清早风尘仆仆的赶过来,就是为了要我的血。

    “为,为了试药。”红夫人支吾着。

    “试药?用我的血?夫人这是何意?”红夫人言辞不明,我稍有些不耐烦,无缘无故就要我献血?

    红夫人看了看我,似乎终于下了决心,“我来求少夫人赐血,是为了少主的顽疾试药……”少主?“你说古痕有病?”我震惊难控,但还是努力压制了情绪,保持镇定,“少主患了何疾?他并未提及过。”我虽然承认古痕前些日子出现过病态,但也不得不提防红夫人使诈。

    红夫人清楚我的意思,她脸色一冷,嘴角弯出一个弧度,顿时像一朵冷傲的寒梅一般绽放出孤清冷艳,“不瞒少夫人,少主的事,你未必有我清楚。譬如,我知道少主如今的所在,你却不知。”

    挑衅我么?“只望红夫人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更不要忘了,我才是古痕明媒正娶的妻子。”哪轮到你在我面前托大。

    红夫人嘴角扯了扯,到底比较有涵养,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半响之后,她舒了口气,“现在不是少夫人与我斗气的时候,少主有疾并非虚言,他如今正在太安镇静养。”

    看着红夫人认真的表情,不像诈我,我迟疑道:“少主有何疾?怎会在太安镇?”古痕不是早去了南夷国?太安镇,这名字听起来还有点儿熟,我在哪里听过?

    “少主去南夷国不过是个幌子,其实他一直在太安镇去毒……”红夫人缓缓说来。

    古痕几年前曾中过鬼域域主施的一种奇毒,叫做‘碧落’,这种毒在鬼域可谓无解之毒,说是无解并非真没有解药,只是解药须七七四十九种难觅的珍贵药材提炼。这些年来,古痕好不容易才将其中的四十八种药材找齐,期间他一直是靠着南方红地珍贵的“保命丹”和他的深厚内力续命。

    怪不得我没有看出一丝端倪。

    青冥遍查鬼域的医药解毒书后,终于查出最后一种解毒药材是极品诛颜。听到这里,我猛然忆起曾在青冥房间的书桌上见到的大量解毒书籍,原来他是在为古痕寻找解毒之法。

    红夫人继续说着,果如她所言,她知道很多古痕的事都是我闻所未闻的。在南夷国失踪的那批商旅,护送的不仅是军备物资,还有极其珍贵的红地贡品——“保命丹”。古痕缺了“保命丹”,才会于近日日渐呈现病态……未免令我起疑,他不得不谎称去南夷国,其实真正去的是炼制解药的地方……

    红夫人每说一字,都足够令我心惊肉跳,然而除去震惊与愕然,她说的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我也明白,关于古痕,我不知道的事又何止这些?

    悲凉吗?事关古痕的生死,我却是从另一个女人口中得知。我以为我已是古痕最亲密最信任的人,却原来,很多事情我还是被他关在门外。或许他不想我为他担心,可是真正的爱人不正是应该共同分担生活中的一切吗?

    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都不应将我拒之门外,不是吗?

    按红夫人的说法,她今日来求见我,是因为昨晚古痕毒发昏厥了过去,她急于配药,需要有人能试出极品诛颜。因为古痕昏迷了,所以我才能从红夫人口中得知他身中奇毒的事,倘若他清醒着,他肯定还会选择隐瞒我吧。

    坐在前往太安镇的马车内,我心思起伏不定,马车疾驰,“万里麒麟马”所过之处无人不侧目揣测。

    马车急行了良久,日落时分远远看见了一个小镇,马车却停在了镇外,另一辆简陋普通的马车驶了过来,飞羽与红夫人搀我下车,上了这辆马车。马车徐徐缓缓,进了小镇,在镇内的一个药店停下,我早已认出了这个小镇,太安镇,不正是鬼山外的那个镇,我曾跟随青冥来过,也在这里见到过红夫人,那时的她也是白衣胜雪,我见犹怜。

    她进出的也是这个药店。

    飞羽搀我下车,跟随红夫人进了药店,直穿外室,走入游廊之中。原来药店之后有一个颇大的庭院,飞亭水榭,假山奇木,别有洞天。顺着游廊,我随红夫人折入另一个门院,门口有古府的侍卫严守,看来红夫人所言不假,古痕应当在这里。

    进了院,又与外面的庭院景致迥异,院中立着葱郁的翠竹,在微风中摇曳,我忽然就感受到了古痕的气息,恬静却也孤独。

    我看到古痕时,他果然在昏迷,身旁围着一群大夫模样的人,我这时才真正相信了红夫人的话。冲到古痕的床边,望着他苍白的脸,紧闭的双眼,我感到一种窒息般的难受。不知不觉间泪滚了出来,我说不出一句话,心里疼痛不已。

    原本以为,见到古痕这样我会痛哭出声,却哪知,真正痛苦的时候,已经发不出声了。

    不知何时,红夫人轻拂我的背,“少夫人如今有孕在身,请多保重,少主只是一时昏迷,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这句话,红夫人在古府花园,在马车上都说过,但只有此刻听来才倍感亲切。我握紧古痕的手,坐在床边凝望着他,顿时觉得自己很无用,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保护我,照顾我,我却不能为他做一件事。

    看着红夫人有条不紊的指挥大夫们如何用药,何时施针,我终于相信她说的,她是名医之后。而我呢?我不也曾经认为自己会是一个很好的医生吗?可事实证明我现在一无是处。

    眼泪划下我的脸颊,打在古痕的手上。

    红夫人柔声道:“少夫人,我们现在准备试药。”

    我抬起头,“怎么试,你安排吧!”

    “跟我来。”

    我跟着红夫人进了另一间房,房中放了十几盆……草。很难说那是花,红夫人说那些都是诛颜,是好不容易从日月国的助妍山上采下来的,本来是要为治青冥的怪疾入药,但眼下古痕的奇毒发作,也需要这味药,只能先用了。

    这些诛颜看上去与我概念中的牡丹有着天差地别,我实在很难相信它们就是花中皇后牡丹,“你确定这些就是诛颜?”

    红夫人看了看草,又看了看我,“作为一名大夫,我可以担保这些都是入药的诛颜,但问题是,我所需的是极品诛颜的根,只有以绝世红颜的血才能断定这些诛颜中哪几株是极品诛颜,又或者,这些诛颜中,没有一株是极品诛颜……倘若这样,就须及早行动寻找极品诛颜,没有‘保命丹’少主的毒拖不了许久,必须尽早配制出解药。”

    “那开始吧,我该怎么做?”我盯着红夫人。红夫人作了一个手势,一名大夫走到我跟前,用匕首熟练的在我的手指上切开了一个口。

    瞬息的疼痛之后,殷红的血流了出来,大夫带着我在每一株诛颜的叶子上滴上一滴血,走了一圈,所有诛颜的叶子上都沾上了我的血。

    接下来便是焦心的等待,整间屋子的气氛霎时间变得异常紧张。但是等待之后得到的却是大家最不愿得到的结果,没有一滴血渗进诛颜的叶子中,“难道真的没有一株是极品诛颜?我们再试试!”诛颜若真有灵性,兴许它们并不喜欢我这样的美女,“再找别的人来试。”

    红夫人蹙眉看着我,“少夫人,没用的,在你之前已经试过了,你是最后的希望,你的血都不能渗进诛颜中,这表明,这些诛颜里的确没有极品诛颜。”

    关心则乱,一想到事关古痕生死,我一时间没了主意。红夫人见我的神情,反而安慰道:“少夫人宽心,少主吉人天相,我们的人已经赶赴日月国,相信这次一定能将极品诛颜带回来。”

    红夫人说的似乎很轻松,我却知道,要从云楚手中取回极品诛颜未必比登天容易。“你们有没有找过下毒的人?”解铃还须系铃人,找到始作俑者,或许也是一个办法。

    “找过了,只可惜鬼域域主武功高强,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且据说少主中毒后不久他也失踪了。”红夫人答道,她这个人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和善,好相处。我原本还以为她会是一个刻薄的小女人,或许是我让林妹妹的印象先入为主了。


争 第58章 决定

    支开了众人,我将红夫人拉到古痕昏睡的房间,坦诚问道:“没有解药,他还能坚持多久?”

    红夫人神情肃穆,“若是有‘保命丹’辅治,少主尚可支撑到入岁(过年前一个月都称为入岁),如今这批丹药失踪,下一批丹药制成需等三个月,若无解药,单靠我的散毒药浴和少主的内力,最多可支撑二十余日。不过少夫人请放心,少主昨夜昏厥乃是他消耗内力过多所致,昏迷一两日便能醒过来。”

    “恕我直言,”我直视红夫人的眼睛,“你们有几层把握找到极品诛颜入药?”古痕之前没能从云楚那儿得到极品诛颜,短短二十日内,红夫人又怎么能拿到?

    红夫人面露窘愧,显然她也没有把握,只是安慰我道:“少夫人无需担忧,日前古府死士已赶赴助妍山,请少夫人耐心等待,相信不日就会有……好消息……”红夫人的话越来越没有底气,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心虚,更捕捉到了焦虑,那种锥心的焦虑并不亚于我。

    性情淡漠。

    那是对不相干的人吧!面对一个自己真心关心的人,要如何淡漠?又怎能淡漠呢?红夫人以镇定掩饰真情,怎可能瞒过我的眼睛,我的心?

    她是爱着古痕的。所以甘愿以一个尴尬的身份留在古痕身边,替他研制药物。有些事,红夫人没有说,我却已心中了然。无论古痕对红夫人如何,红夫人对古痕的情意,她为古痕所作的牺牲……都令我自惭形秽。

    自认识古痕以来,我为他做过什么吗?我一遍遍问自己,却只能一遍遍的摇头苦笑。

    “我让人为少夫人安排房间休息……”红夫人关切道。

    我戚然一笑,“不用了,准备马车吧,我稍候就回古府。”

    红夫人诧道:“天色已晚,少夫人有孕在身,不宜夜间赶路。”

    凝望着古痕苍白的俊脸,我早忘了时间,红夫人一语惊醒了我,“是啊,已经黄昏了。那就明日再回去吧,有劳红夫人了。”

    “少夫人客气,我这就去安排。”红夫人说罢出了房。

    不一会儿,她又回来请我去用晚膳,我根本没有食欲,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勉强吃了些东西。然后在古痕房间守到了深夜,我只是怔怔的看着他,心潮翻滚,心情难以名状。只是夜越黑,我的心反而日渐清明起来。

    今夜无月,星空格外好看。

    星星眨啊眨,像一只只神秘的眼睛,注视着世间万物。这天底下的东西,有什么能逃过这些眼睛么?

    很美的星空啊,但少了古痕,窗棂外一切的美都还是孤独。

    “少夫人怎么还没休息?”红夫人忽然推门而入。

    我侧过头,“你不也一样。”

    红夫人窘迫一笑,“我睡不着,索性过来看看。既然少夫人在,我就不打扰了。”

    “红夫人,”我叫住正欲出门的红夫人,“反正睡不着,不如坐下来聊聊吧。”

    红夫人典雅一笑,在桌前坐下,“少夫人想聊什么?”

    “你认识那两颗星么?”我指着窗外最明亮的两颗星问红夫人。

    红夫人摇摇头。

    我知道她不认识,其实我也不认识,但我现在很想讲一个故事,“那两颗星,一颗叫牛郎,一颗叫织女。”

    我的话引起了红夫人的兴趣,“牛郎和织女?”

    我叹息一声,将牛郎织女的故事娓娓道来,红夫人听得很认真,听到动情处,她禁不住颤声道:“可叹仙后(王母娘娘)无情,竟硬生生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幸好还有喜鹊搭桥,他们一年尚能见一面……”良久,红夫人感叹完我的故事,“这是少夫人家乡的传说吗?”我含笑点头。

    “那少夫人为何将这个故事告诉我?”她恐怕怀疑我有别的企图吧。

    “讲故事也需要理由吗?”我失笑,我口说我心,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当是星星惹的祸,怪今夜星空太美,我禁不住就讲出来了。”

    “少夫人说话真有意思,星星怎能惹祸?”

    月亮都能惹祸(张宇有首歌叫《月亮惹的祸》),星星为何不能?只是这句话我没说出来,说出来她也不会明白,我与她的代沟不仅是一千多年的时间,还有一个空间阻隔。

    我只能付之一笑,转了话题。

    “我很好奇你如何知道我认识青冥?”红夫人在我面前提到青冥时,十分自然,仿佛早就知道我认识青冥。而我,也好奇她竟也认识青冥。

    红夫人了然笑笑,“我认识青冥,自然知道少夫人也认识他。不过我与少夫人不同的是,我认识青冥且知道他与少主的关系,只因这个药铺是少主转为他而设的。大夫要开方治病,必然要先认识病人,不是吗?”

    红夫人顿了顿,“我为少主办事已有三年,许多年前的事,少夫人或许知道一些。”我点点头,我知道她是古痕带回来本要娶的夫人,却阴差阳错变成了城主夫人。

    “少夫人一定不知道少主当初带我到醉城的真正用意。”红夫人眼神迷离的看向星空,“我想少夫人也曾与我一样,被少主扔在一个黑夜的旷野上。”

    我心中漏跳一拍,想起了那个我不愿想起的黑夜和荒野。

    红夫人继续道:“许多年来,不少女子都有那个旷野的记忆,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在漆黑的旷野镇定自若,除了少夫人你,那个夜晚,只有你令少主彻底臣服。”

    我没有出声,思绪试图将一个个画面衔接起来,我清楚,一个真相马上就要拼出来了。

    “少夫人失踪的那几日,正是少主最痛苦的几日。因为少主不得不承认,自己将最心爱的女人亲手送给了兄长,所以他日日去醉月院买醉。”

    我不惊不喜的看着红夫人,她也回视我,“少主带每一个女子回来的真正意图就在这里——送给青冥,但这些年来,真正见过青冥的,恐怕也只有少夫人与我。因为除了少夫人,没人通过那夜的考验,我也不例外。”

    我没有打断红夫人,“少主的身世,少夫人应该从容夫人那儿听说了,少主之所以能成为少主,是因为古府内所有的世子、小姐全都死了,而他们,全为青冥所杀。仅这份情,少主便不惜一切要医好青冥的怪疾,令他享受人间极乐。而在治好青冥之前,只有让他心有所系,方能留有眷世之心,不至坠入魔障,万劫不复。”

    “因此古痕不断的为青冥物色女子,却谎称会娶她们为妻?”我反问道,当初遇到古痕时的情景再度呈现眼前,冰冷的眼眸,冷傲狂放的话语。

    “少主或许冷酷,但他对少夫人你却极其用心。”

    “用心对我?”我不解。

    “少夫人摸摸脖子上的‘鹰链’,据说这是件神器,有消灾去病之能,这是少主的护身符,从不离身……少主能将‘鹰链’交给少夫人,岂不证明了少主早已倾心于你?”红夫人忽然柔和的笑了,“第一次见少夫人时,我就知道,少主心有所属了。”

    我看向古痕,他平静地躺着。我无奈的笑笑,回想到他曾有过的挣扎,他那时真爱上我了吗?他曾挣扎说,孰轻孰重?他还是选择了青冥,选择将我让给青冥。其实这个真相我心中早猜出了大概,只是现在从红夫人口中听来,心中难免有些不舒坦。

    “红夫人今夜为何跟我说起这些?”我扯出一抹淡笑。

    “这些难道不是少夫人想知道的吗?”红夫人巧妙回避了我的问题,与我玩起了太极。我决定扔一颗重型炸弹,“红夫人爱古痕,对吧?”

    红夫人果然大惊失色,极不自然道:“少夫人说笑了。”她站起身,努力掩饰脸上的窘境,“若没有别的事,我先回房休息了,少夫人也早点休息吧。”

    红夫人几乎是逃一般的离开了古痕的病房。她再端庄大方,也毕竟是古代的大家闺秀,不及我这个现代人思想开放,我直白的问她,难怪她有些招架不住。

    红夫人走后,我彻夜无眠,也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只是看着古痕整整一夜,仿佛总也看不够似的。嘴边轻轻哼唱出旋律忧伤舒缓的《一眼万年》:

    泪有点咸有点甜

    你的胸膛吻着我的侧脸

    回头看踏过的雪

    慢慢融化成草原

    而我就像你没有一秒曾后悔

    爱那么绵那么粘

    管命运设定要谁离别

    海岸线越让人流连

    总是美得越蜿蜒

    我们太倔强

    连天都不忍再反对

    深情一眼挚爱万年

    几度轮回恋恋不灭

    把岁月铺成红毯

    见证我们的极限

    心疼一句珍藏万年

    誓言就该比永远更远

    要不是苍海桑田

    真爱怎么会浮现

    真爱么?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然而无论如何,我已作出了决定。

    日出星去,清晨到来,古痕还没醒来,我已决定回古府,我留在这里不仅帮不上忙,甚至可能令古痕分心。用了早膳,备好车马,红夫人送我到镇口换乘“万里麒麟马”驾的马车。

    “少夫人回府后,多珍重身体。”红夫人温柔笑道,我听出了她话中的真心,回她一笑,“这些日子劳烦你了,帮我照顾好古痕。我相信他一定会没事的。”

    对,古痕一定会没事的,我相信,我一定不会让他有事。

    感情,需要用行动证明,就像红夫人正在做的一样。


争 第59章 比试

    古巽与飞羽仍在苦口婆心的劝我,我依旧不为所动。

    想想,我几乎是以死相逼,才迫使他们二人就范。如今已到了日月国境内,我又怎可能轻易放弃返回醉城呢?

    自昨夜我拿着从古痕身上偷来的令牌,乔装出了醉城,至今已有一昼夜。记得刚入醉城那会儿,我曾为自己设想过多种出醉城的情景,只是怎么也没想到,真正出来时,竟会是这般意想不到。而我出醉城的目的也再不如前,只简单而明确的赶去日月国的助妍山。

    我必须得到极品诛颜。

    因为,要治古痕身上的奇毒需要它,要治青冥的怪疾也需要它。

    如果有得选择,我绝不会去助妍山,绝不会找云楚。对他,我是真心实意的恨,恨入骨血。而且我知道即使我去了,他也未必会让我得到极品诛颜。但只要有一丝的希望,就算要我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我抚摸着突起的肚子,肚里的宝宝一直很乖,车马劳顿,他却没有折腾我。他是我目前唯一的希望,云楚……或许会看在他的情面上让我拿到极品诛颜。

    这一昼夜,我一直在反思,我不是不知道,我的行为、想法,确实冲动、更显幼稚,但这是唯一的希望,我不能放弃。

    马车一路向西,沿途景观渐渐与醉城相异,百姓的服饰也渐渐不同,尤其是女子的服饰,醉城女子服饰讲求飘逸宽大,日月国女子着装却喜欢束腰,因而腰带的装饰异常讲究。

    马车急行,日间共经过了三道关口,我出示醉城商户的通关文牒,没想到异常顺利的入了日月国。

    日暮踏临,天地一线,红霞烧天。

    正是风景最美的时候。

    马车停在了繁华的乌飞城内,我戴上面纱,由飞羽搀扶着下了马车,进入城内最大的一间客栈。

    安排好住处,我要了一桌丰盛的晚膳。

    “怎么还不坐下来?”我放下筷子,看向飞羽与古巽。这两人真死脑筋,竟然还拘泥着主仆之别,不肯与我同桌而食。

    “奴婢(小人)不敢。”二人异口同声道。

    “如今什么时候了,还与我拘泥这个?”我扫视了一眼周遭,幸好没有人注意我们,“快给我坐下来,我说了,这是命令,你们这么站着还不引起别人怀疑?”在日月国内,我必须低调行事。

    飞羽与古巽互相对视一眼,似乎认同了我最后一句话,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快吃吧,照顾了我一日,你们也一定饿了。”我分别夹了些菜放到两人碗中,自己便吃了起来。古巽打听过,这里离助妍山还有近两日的车程,要想尽快到达,我必须保持充足的体力。

    正吃着,忽然听旁桌的一个青衣公子对同桌的白衣公子道:“嘉兄可已有佳作?”

    白衣公子举起酒杯笑道:“看来陆贤弟已有腹稿了?”

    “小弟那点才学哪敢与嘉兄相提并论?只当凑凑热闹。”

    “哈哈,贤弟过谦了。愚兄敬贤弟一杯。干。”

    “对了,嘉兄可有听到消息?”

    “消息?何消息?可与杜小姐有关?”

    “哈哈哈,看来嘉兄时刻都想着杜家小姐呢?只怕这回的消息是个坏消息,嘉兄可是遇到劲敌了。”

    白衣公子顿住急道:“贤弟这是何意?”

    “嘉兄还不知道吗?愚弟听从商兄说,咱们那位风流潇洒的云世子也会参加明日的比试,他可是个劲敌……”

    “这消息可确实?”白衣公子急问。

    云世子?云楚么?他也到了这个乌飞城里?

    “此乃从商兄亲口所言,还能有假?”青衣公子忽然压底音量,“你又不是没听过咱们那位云世子,哪里有花哪里飞,像杜小姐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他能不来?……哎?嘉兄,嘉兄,何去?”

    青衣公子没说完,白衣公子已到了客栈楼梯口,“愚兄回房思量思量,明日比试可不能输了,娶不回杜小姐,我爹定然不会放过我。”

    青衣公子无奈的摇摇头,喝下杯中的酒,自言自语道,“去!凭你也想娶杜小姐?!”

    吃完晚膳,回到客栈房间,我让古巽去打听这事的来龙去脉,飞羽留下来照顾我。

    夜幕拉开,缀满了满天繁星。

    古巽这才回来,事情与我想象中相差不大。

    乌飞城内有一富商杜家,家中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杜如烟,自小聪慧有才,到了待嫁之龄,因此杜府举办了一个类似于比武招亲的“以才招亲”,希望为杜如烟觅得一个有才郎君。日月国不少富户公子听到这个消息都纷纷赶来参加比试,为的不仅是如花的杜如烟,更为了传说中十分丰厚的嫁妆。

    杜家的富裕在日月国商贾中可算数一数二,这笔嫁妆自然令人觊觎。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事,杜府眼下的当家乃是杜从商,杜公子。我暗笑一声,想必这位该是正版的杜从商,而非牧原的盗版杜公子了。据说这位杜公子刚从外地做生意回来,看来牧原做戏的确做足了全套,这也说明,真正的杜从商必定也是牧原的人。

    另外,古巽确定了所谓云世子正是云楚无疑。

    他来参加比试,也是为了那笔嫁妆么?我严重怀疑。似乎只要一想到他,我便自然认定他的目的绝不单纯。这种感觉就像条件反射般根深蒂固,难以改变。

    既然云楚到了乌飞城,那么明日我也有必要走一趟杜府。

    安稳的休息了一夜,我恢复了精神,在客栈用了早膳,我将今日的打算安排下去,古巽,飞羽便各自去忙。半个小时后,他们准备好一切,我们雇了两顶轿子便赶往杜府。

    到达时,杜府门口已经停了许多顶华丽程度不一的轿子。

    我依然带着面纱,但换了身华丽俗气老气横秋的衣裳,一是巧妙隐藏我凸起的腹部,二是令人瞥过我一眼后不愿再看,目的就是不想惹人注意。古巽从另一顶轿子内走出,一手拿着一柄系着翡翠扇坠的镂花象牙骨白绢面扇,一手拿着两颗玉石圆球,锦衣华服,脚踱方步,一派大富人家公子爷的派头。

    老实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一点儿都不错。古巽的相貌不算俊朗但他菱角分明,身材高大,经这一打扮,竟也霸气十足。

    古巽有模有样的走到我身边,托着我朗声道:“姐姐就等着看小弟将杜家小姐娶回家吧。”我忍住笑,怪声答道:“好,好。”

    我与古巽,飞羽一行三人走进杜府,古巽将拜帖递上,站门管家大声诵道:“醉城……商仁公子到!”

    他声音未落,就有家丁上来领路。

    参加这场比试的人还真不是普通的多,家丁们来来去去,各种富家公子百态丛生,或耀武扬威,或假斯文真卖弄……偌大的杜府,庸气,俗气不绝,人气更是鼎盛,我们所过之处无一显得冷清。

    而且我明显有多心的嫌疑,根本不会有人留意到我。因为前来的富家公子或成群结队,或众人簇拥,派头很大,身边的陪同人员也是五花八门,更不乏女子,且个个妖艳妩媚。这些公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来卖弄就是凑热闹的,毫无求亲者的专业水准。

    家丁将我们引到一处空地,看不出原来的用途,现在已经变成了比试场地。一眼看去,场上摆满了矮脚长桌,每桌有一个主位,两个副位,还真是为我和古巽、飞羽量身打造的安排。这时,场中已没有几张空桌。

    我们挑了一个后排的长桌,古巽自然的走到副位前就要坐下,我狠瞪他一眼,他立马反应过来,坐上主位,我在副位上坐下,飞羽则立在我身边,不肯入座,小声道:“少夫人,奴婢是下人,是不能入座的。”

    我往前一看,别的公子带来的丫鬟,家丁确实都站着,只好委屈飞羽了。

    不一会儿,时辰似乎已到,杜府的人却还没宣布比试,惹得场中公子颇有微言,就听我身旁一个瘦小公子十分不悦,对人道:“时辰已过,却还不开始,不就是在等云世子一人么?”

    另一公子附和道:“毕竟是云世子,架子自然大,只是可莫叫我们等到日上三竿……”

    这人话还没说完,前面传来了一阵喧哗,却又转瞬间静寂下来,我抬眼望去,正是云楚来了。他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大队陪同人员,多数都穿戴整齐,穿戴的都是官服。云楚出行,官员陪同,架势不小,还真是劳师动众啊。

    所有的公子都站了起来,我与古巽也见势站起来,附和着众人给云楚行礼,云楚面无表情,随意挥了挥手,自己坐上上位,示意可以开始比试。杜府便有人开始说话,一通客气过后,又一一介绍今日的评判,共有五位,好在都是地方上颇有名望的名士大家,看那些人的模样也不像是趋炎附势的人。

    这场比试的公正性应该多少可以得到保证。

    介绍完评判,杜府另一人忽然站起宣布比试正式开始。我眼一瞪,这人不就是我在醉城看到的“杜公子”?看来他才是真正的杜从商,因为他的声音与牧原不同。易容容貌容易,易容声音只怕不易,所以这人肯定是真真正正的杜公子。


争 第60章 断情

    杜从商言罢坐定,比试开始,主考人出示第一道题目:以“情”为题,作诗,作词皆可。他还一再申明,不可作弊,否则必然被取消比试资格,并再度强调,每道题后,都会淘汰部分公子,言下之意,这是一场晋级赛。

    古巽咬着毛笔,装模做样的思考。我失笑,他一介武夫,从没听说会吟诗作对,我就不信他这回能思量出什么千古绝句来。我让他假扮贵公子,目的只是混进杜府,视机接近云楚,并未寄望他能在比试中胜出。

    我笑笑,看向其他人,大多数人正在冥思苦想,无意中让我瞅见两个奋笔疾书的公子侧影,正是昨日的白衣,青衣公子,回想他们二人的谈话,想来这二人与杜从商的私人关系极好,肯定事先已从他那儿知道了比试的题目,今日才能下笔如飞。

    呵,这个杜从商表面说要公平公正比试,原来私底下还留了一手。他这一招是否是专为对付云楚?我看极有可能,他是牧原的人,自然不希望云楚胜出娶她妹妹杜如烟,因此,他泄题给别人,让人早做准备增加胜算率也是合情合理。

    我仍思量着,众公子已将诗词交了上去,古巽也呈了上去,不知道他究竟写了些什么。收齐了所有公子的“答卷”,主考人将答卷交给一位评判当场诵读。

    胡子花白的评判登时一一诵读起来。

    第一首,临城马追风公子,《述情》:

    岂有佳人无绝色,

    哪能公子少才学。

    昨日乌飞富户女,

    明日临城马家人。

    评判诵完,冷眼叹息摇摇头,其他众位评判自制力都不错,仅仅很有风度的皱了皱眉,示意将此人剔除。但场中众公子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涵养了,顿时嘲笑声四起,“俗,低俗。”

    “俗不可耐。”

    “简直狗屁不通!”

    “哼,他这叫自作多情,凭什么杜小姐成他马家人?”

    我举目望去,就连托腮慵懒斜坐在上座的云楚也扯出一抹嘲讽不屑的冷笑。

    不过最讽刺的还在后面,那位临城马公子竟仍能无事人般得意的扇着扇子与人争辩他有没有资格娶杜小姐。他这种超凡入圣的阿Q精神真令我佩服不已。

    评判让众人安静,接着念下一首,鲁城白颐禹公子,《遇情》:

    河畔初识卿,

    黛眉眼下醉。

    但记窈窕姿,

    佳人定可追。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两声,这些公子还真是有发展成谐星的潜质,人家让他们写“情”诗,他们却只顾着表达追求杜小姐的心意。文不达意,乃是离题“作文”。

    这首诗自然也没有逃脱评判挑剔的眼睛与众公子的嘲笑。

    评判正了正嗓音,接着诵读,又是好几首“情”词当场献丑,我看云楚已被这些不知所谓的诗词逗乐,且乐不可支,好几次大笑出声。这时我才终于体会了杜从商将题目事先泄露给人的隐衷,看看这些公子哥的素质,不开口倒也人模人样,仪表堂堂。一写诗作词马上演绎“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经典讽刺,落得个哗众取宠的下场。

    当然其中也有部分真正有才的公子,好比白衣公子与青衣公子,二人做的诗,韵律、用词都算上乘,只是少了点诗词大师的气魄和才气逼人的感觉。

    评判继续诵读,众人对于烂诗也渐渐有了免疫力,刚听完一首极烂的词,大家连嘲笑也省了,只有几个好事者“哈哈”了几声。

    终于念到云楚的诗,众人瞬间都振奋了精神,就听评判诵道:“《断情》:古来山河未有门,今去风月影孤焚。铁骑金戈英雄志,流水落花朱颜魂。寒笛吹雪音不化,独梅去岁香无痕。十载将士喜功名,一朝白发恨黄昏……”

    云楚的诗,我越听越惊,起句“山河未有门”就直抒他称霸天下的野心,开口霸气十足,令人胆颤。而红颜在他的眼中,终究是要守候出征的离人,直至红颜变为白发,空恨黄昏。整首诗,好凌厉的气势,好无情的心态,难怪他要取名为《断情》。

    断情,在他的心里,除了称霸天下,哪里容得下一个情字?岂不就是无情?

    云楚的诗着实吓着了我,却得到了评判们一致的好评。一群马屁官员更是乘机将其吹捧到了天上。云楚冷眸慵懒,无可无不可的任那些人胡吹乱捧。

    而接下来又是几首相当平庸的诗词出场,这便进一步衬托出了云楚的才气冲天。不少马屁精仍在为云楚的诗叫好,云楚却斜倚而坐,显得意兴阑珊,无精打采,我想我应该很能理解他这种鹤立鸡群的孤独寂寞。

    看着评判手中所剩不多的“答卷”,我想也没什么人抱希望能再听到惊喜之作,连诵读的评判也有些懒怠了。

    “醉城商仁公子,《写情》。”

    古巽的诗?我竖起耳朵,看他究竟写出了首什么烂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啊!?我惊讶的张大了嘴,评判也有些诧异的盯着手中的诗,可能是没想到竟只有如此短短几句吧。

    古巽稍有些尴尬的看向我,我惊问:“你只记住这几句也敢写上去?”古巽更显窘迫。古巽啊古巽,你真不是一般的蠢武夫,“你这哪叫诗啊?”。这几句话出自《诗经 邶风 击鼓》,我曾闲暇时默写过一次,没想到从旁伺候的古巽记住了其中几句,竟在这里拿来用了。

    我还以为他有何高明,能自创一首呢,没想到还是借用了我祖宗先人的名言。

    而这首诗完整篇本为: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古巽靠着记忆截取了其中四句,凑了首“诗”……我想古巽肯定没戏了,也就住了口。这时众评判仿佛刚刚回味过来,一致眉开眼笑的称赞起古巽的诗,“唱响情之最高真谛……”不是吧,众人惊慕,刮目相看,我却简直快吃惊到面部肌肉抽筋,这些人大脑没出问题吧?

    一道犀利的眼神猛然间射过来,我迎视回去,看见的正是斗志昂扬的云楚。我没看错吧,云楚一改先前的无精打采,他眼中瞬息注满了精神。古痕说的没错,云楚真是个遇强更强的角色,而且只会对强悍的对手感兴趣。他这会儿兴许已经将古巽当成对手了。

    呵呵,云楚若是知道自己真正的对手是中国古代的贤人,不知会作何感想?不过,他现在注意到了古巽倒是好事,我原本还担心他那么多随从人员,我该如何接近他?如今让他注意到我,来主动接近我岂不更好?

    打定了主意,我决定尽力帮古巽出出风头。

    比试继续进行。第一道题淘汰了大部分滥竽充数的公子。

    第二题比试智慧。

    说白了也就是每人抽一道智力题,能解答的就过关,否则就淘汰。

    白衣,青衣公子,云楚等一一过关,轮到古巽时,他抽中一道“如何将竹篮装满水?”的题。题目很简单,我原以为古巽自己便能搞定,谁知他左思右想却挠起头来,我急忙低声道:“直接将竹篮放到水中……”

    古巽一听,顺着我的话说下去,总算过关了。

    我提醒古巽时尽量保持嘴唇不开启,本以为瞒天过海了,云楚却适时荡开一晕意味深长的笑,看了看我。看来他已经留意到我了。

    比试渐入佳境,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题分别比试了算术,对联,经商之理,有上下五千年中华文明作强力后盾,古巽总算有惊无险的闯过了重重“关卡”,而晋级的众公子中也只有云楚十分轻松。

    到第八道题时,比试的人只剩下了五人,古巽,云楚,青衣公子,白衣公子,还有一个似乎叫莫公子。

    主考人拿出一个锦囊,说第八道题乃杜如烟小姐亲自所出,我正好奇着,一听题目心凉了半截,我知道古巽这一关要落马了。

    这个杜如烟还真是个诗情画意的妙女子,第八道题居然是请诸公子依据自己第一题所作的诗,画一幅画,以诗成画,以画入境。

    只是……

    画……画!杜小姐这招高,实在是高。

    我无奈的看着古巽,莫说我不能帮他画,就算可以帮他画,我的画技也实在是……对不住观众。看来只好让古巽主动选择弃权,败也败得有风度,免得画砸了丢人,反正云楚已经留意到我了,主要目的已经达成。

    众人见古巽弃权退出,皆吃了一惊,他们本以为古巽可能成为克制云楚的“黑马”,却哪知这匹马背后的我,已经无法推波助澜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第八道题的比试也近尾声,晋级的只剩下两人,莫公子与云楚。莫公子画风飘逸,落笔却苍劲,给人以胸怀坦荡,虚怀若谷的感觉。而云楚画风豪迈,但整幅画十分写意,落笔有神,或虚或实,斜阳孤梅,楼阁白发,战马萧萧,将士戚戚……景致若隐若现,错落有致,似实似幻,凄清落寞,血雨腥风……都跃然纸上,清晰中蕴含朦胧,且恰到好处,分寸拿捏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