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9-06

楼雨晴: 寒月映蝶

楔子




暗暗沉沉的夜,笼罩着一丝浮动的诡谲,在这人人酣然入梦的时刻,却有一道疾光般的流影飞快掠过天际,定定停驻于床前数步之遥处。

一身夜行衣,裹住她属于女子的玲珑身段,覆于其上的面纱,掩住了她也许绝艳、也许平凡的容颜,寒星一般的瞳眸,宛如无波井水,不带任何情绪。

唇一抿,修长的纤指间不知何时多了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微弱月光的折射下,那抹银光竟夺魂般令人心惊,只见她皓腕一扬,似有若无的银针飞射而出,空气中如真似幻的化出一道蝶影,同一时间,银针已直逼床中男子的咽喉!

然,世事毕竟不能尽如她掌控,弹指间,本以为已熟睡的男子竟飞身而起,躲过她的暗袭,直逼她而来,她一惊,身为杀手本能的迅捷反应使她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应对,侧身闪了过去。

该死!她太大意了,竟忘了无尘的训诫:时时保持最高警觉,方能全身而退!

但,无妨的,“绝命门”盯上的猎物,从不曾有过逃脱的纪录,在她手里也不能例外。

思绪翻转的当口,一阵淫邪的声浪传入耳中。“哟,原来还是个娘儿们呢!怎么?三更半夜的,不乖乖待在你的香闺,反而主动送上门来,是想供大爷我销魂吗?”男子嗅着空气中那抹冷香,轻佻地上下打量她纤盈的身躯。

冷淡的美眸一凝,添上几缕寒霜。光这句话,她便说什么也不会放过他,这人该死!

她身形一晃,惊如翩鸿的欺身一攻,对方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化开她的招式,一手探向她面上的薄纱,调笑道:“让爷儿我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是不是如同身材一样无懈可击?”

“死到临头犹不自知!”她寒声嗤道,招式凌厉地挥开迎面魔掌,在他震退之际。一只银针再度翻飞,直取要害!

过度的慌乱与震骇使他招架不住,硬是接下了这杀人不见血的致命剧创,他惊异地瞪大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遇上了什么,随着银针而扬起的蝶影,证实早先他匆匆一瞥他所看到的并非幻影――

“蝶……影……针……你是……”

这人话太多了。她不耐地拧起眉,不打算多花时间在这人间败类身上。正想再补他一针,早早解决他好回去复命时,一柄匕首在她措手不及的当口,迎面而来,硬生生嵌进了肩头。

她懊恼地暗咒了声。又是个该死的错误,这是今晚第二次,她太掉以轻心了!

沈下的面容,凝寒得不见一丝温度,电光石火间,一只银针再度飞出。这一回,是一针封喉!速度快得没人来得及捕捉她是几时出手。

又是一桩任务的达成。她该笑,但她笑不出来,神情没有欢愉,眼中没有,心中更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麻木,她,是一口死井,无波,亦无澜。

挺直了腰杆,她一步步离去。


第一章




清晨薄雾犹未散去,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朦胧的光亮,逐去无尽黑暗。

唐逸幽步步朝山中走去。

五更刚过,此时犹透着些许寒意,他拉了拉身上的袍子,想起出门时嫣儿柔情似水的关怀与叮咛,唇畔不自觉泛起一抹笑。这小嫣儿总是这么细心体贴,要不是她,他这粗枝大叶的大男人恐怕要挨冻了。

这些年来的青梅竹马之情,使得他们宛如一家人,彼此关怀,紧紧相系,密不可分,她、逸农,是他最珍爱的亲人。

趁着天色尚早,他最好快快采全他要的草药,免得回去晚了,语嫣又要担心。

因为常来,整个山头的地势他了如指掌,不费吹灰之力的迅速找着了其中几种他要的药材。

在扬州,唐家不啻是首推的第一大药商,所设立的药堂放眼望去,遍布全扬州,何人不知,谁人不晓?他一介贵公子,实不需要纡尊绛贵的连采药之事都亲力亲为,可唐逸幽不同,习医并不只为了传承家业,而是他热中于此,钻研医理几成了他的第二生命,就和某人一样……

甩甩头,想起千回谷那几个特立独行的家伙,他又笑了。

将思绪拉回眼前的草药上,他采了一小片叶子放在鼻翼闻了闻,又浅浅尝了下,确定无误后,将它往竹篓一丢,正欲起身,眼角余光瞥见草丛间隐约似有异样,基于一份好奇心使然,他趋上前去想一探究竟,这才发现,那儿居然躺了个活生生的人!

他没多想,身为医者的本能,使他不假思索地探她脉息。

有中毒迹象!

他的目光落在她血渍斑斑的肩头,没多浪费半刻,立刻做了基本的应对措施,俐落地撕开她的前襟,以口覆上纤肩上的伤处,吮出部分毒血,再撕下衣绎一角绑在伤口上,最后才由襟内取出一只瓷瓶,倒出其中的小药丸让她服了一颗下去。全部动作一气呵成,在最短的时间内,他已将一切处置妥当。

他脱下出门前语嫣交给他的袍子,裹在她单薄的身躯上,此时,他也顾不得什么药草了,一把抱起她以最快的速度直奔下山。

他知道就这样抱着一名陌生女子进门会引起多大的骚动,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一路走来,僮仆们疑惑的、惊讶的、探索的、甚至带点暧昧的眼光,他全视而不见,直接将她安置在他的房间。

“打点水来。”他头也没回,径自张罗着所需药品。

“幽……幽哥,她……”打他一进门就张口结舌的桑语嫣,这会儿好不容易才勉强挤出声音来。

唐逸幽可没心思去理会她的震惊,满脑子全绕在“救人要紧”这四个字上头。

“逸农,你先出去。”

“呃……噢,好。”唐逸农一愣一愣的,显然也还没自诧异中恢复。

拧了条湿布,他极自然的就要拉开她不整的衣衫,语嫣这一惊可不得了,急叫道:“幽哥!你干什么?”

“救人呀!”他回得理所当然,拉开语嫣意图阻止的小手,解下方才系在她肩上的衣布,仔细地拭净伤口周遭的血渍,洒上药粉,重复着一贯的医者作风,一旁目睹全程经过的桑语嫣,看得几乎要吐血!

瞧他心无旁骛、一板一眼的模样,她实在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真不明白是他的胸怀太过光风霁月,还是她思想太为庸俗,明明那兜衣都已若隐若现,他居然还能一本正经的专注于手边的疗伤事宜,他难道不知道,此举早埘越规范男女间的世俗礼教?可偏偏他的表现又过于神圣,任谁也无法指责他一言半句,真是服了他了。

完成手边的工作后,他着手拟了张药方,桑语嫣凑上前来。“幽哥――”

唐逸幽摇摇头,示意她出去再谈。

一等出了房门,桑语嫣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幽哥,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哪儿弄来这么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唐逸幽并不急着回答,将药方交给仆人,吩咐他去铺子里抓药,然后才转头面对两张表情迥异的脸孔。“上山采药时发现的。”

“所以你悲天悯人的性格又冒出头来,将她给捡了回来?”唐逸农不疾不徐地接口。大哥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了。

唐逸幽的沉默,表示他说对了。

“大哥,这回真的不是我要说你了,你难道看不出来,这女人不是寻常人家,随便捡个来路不明的人回家,你会惹祸上身的。”

“何以见得?”

还何以见得!唐逸农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请问你,一个正常且家世清白的姑娘家,会身着夜行衣,还身受重伤,在大清早让你从山上给捡回来?”他不以为然地哼了哼。“谁晓得她昨儿个夜里干什么去了。”

这些逸农不说,其实他也明白,只是行医之人,救人之事他早已视为天职,一条人命就在他手上,岂有见死不救之理?纵使明知日后会招来祸事,他也只有认了。

“也许吧!”他淡然笑之,没有反驳弟弟的话。“但是她遇见了我,便是天意注定她命不该绝。”

“但也没必要将她安置在你房里。”语嫣闷闷地道。

她了解幽哥的慈悲之心,但是见他对另一名女子如此亲近又关照,她就是无法克制那股涌上心头的酸涩,方才她偷空打量过那名女子,美得――令人惊叹!

没来由地,她感到惶然不安,直觉告诉她,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因为这名女子的出现而全然改观,而她这十多年来的痴恋也……

“在我房里我才好就近照顾呀!”他答得自然,神情坦荡,一点也不觉有何不妥。

幽哥是正人君子,她可以以性命打赌,他脑中绝无一丁点邪念或不轨意图,但她还是……

“可她是女子,男女终究有别,你刚才都晓得要叫逸农回避,那你……”

“我的老天!”唐逸幽轻笑出声。“嫣儿,我是大夫,你忘了吗?救人是不分男女的,我只是尽我身为大夫的职责,世俗规范是不能套用在这上头的。”

“上药之事可以我来,又不是非你不可。”她不苟同地反驳。

“别胡闹了,嫣儿,你又不是大夫,人命关天,不能让你随意拿来玩。”

“幽哥!”

“就这样了,我得去看看她的情况。”唐逸幽疼爱地拍拍她的嫣颊,笑笑地转身回房,没让她有上诉的机会。

什么嘛!语嫣不悦地噘着嘴,心头直搅着酸味儿。

“啧,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女人吃起醋来还真的是面目可憎。唉,可怜的失意女,暗恋了大把岁月,还不争气的停留于“万般爱恋口难开”的阶段。”冷眼旁观了许久的唐逸农,忍不住出言嘲弄了几句。

“你――”唐逸农成功的转移了她的思绪,气恼是她此刻唯一的知觉。“关你什么事!”

这家伙最讨厌了,一天不欺侮她会怎样?一直都是这样,他好象存心和她过不去,打她三岁那年进唐府至今,整整十五年了,小时候欺侮她,长大后用言语时时奚落她,她最痛恨他那张恶毒的嘴了!

她曾经很努力地检讨过自己,是不是她不经意中曾经得罪过他,否则他怎会看她不顺眼,老是不遗余力地告诉她:你很惹人嫌!可是想了又想,她真的不记得自己什么地方碍着他,招来他的嫌恶。

时日一久,针锋相对就成了彼此的相处模式,两人的不睦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反正她也不指望他会喜欢她,要是哪一天,唇枪舌剑的两人能和平共处,那才真会吓掉众人的眼珠子呢!

“是不关我的事啦,我只是怕,某个心胸狭窄的妒妇要是醋海泛滥,别将我大哥淹死才好。”唐逸农慢条斯理地说道,端起了眼前的茶杯轻啜了几口。

“不劳阁下操心,管好你自个儿就行了!”她说得咬牙切齿,顺道附送一记恶狠狠的大白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柔情似水、娴雅端庄的语嫣,也只有在碰着唐逸农时,才会被激得修养尽失。

只是,她却从来不晓得,每每在她背身之后,他眼中浮现的苦涩,是这般的深浓――




唐逸幽静坐床沿,盯视沈睡中那张绝艳娇容。

她昏睡已整整三天,比起第一眼见到她时的苍白,如今稍有血色的面容已好转许多。不可否认的,这张容貌堪称倾城绝色,即使因负伤而带来的憔悴,也掩不住她天生的绝代风华,但这并非他救她的原因,一个人的外貌,从来就不代表什么,救她,只单单因为他想救、他该救,他不负医者天职,如此罢了!

说来也许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在他第一眼发现她、同时毫不犹豫的着手挽救她生命的那一刻,他全没注意她是男是女,直到抱起她,感觉到怀中娇躯的柔软轻盈,他才意识到她是一名女子。

她身上的衣物,他已命婢女换下,如今的她,正穿着柔软舒适的衣料,黑瀑一般的长发散落周身,如果能忘了她负伤的事实,如今的她,看来是这般恬静,就像个不小心睡着了的楚楚佳人,娇柔得令人心怜,也因此,他实在难以置信,这么一个柔弱纯净宛如人间仙子的女孩,竟有一身复杂背景,她会武艺已是无庸置疑的事;据他初步判断,她定是中了镖刀之类的暗器,而上头淬毒,欲解此毒对他来说并不棘手,问题是在于毒性已蔓延周身,依这情况看来,必是受创有一段时间了,换作一般人,怕已魂归离恨天,而这看似娇弱的女子,竟有如此强韧的生命力,含住那仅余的一口气,不肯轻易向命运妥协,这是令他讶异的第二个因素。

三天下来,他寸步不离,用尽一切心力挽回她一度徘徊于鬼门关的生命,他并不觉得累,当心中满满的充斥着同一个意念时,他已无多余的心思去感觉那微不足道的疲倦。

逸农说,他的善良悲悯之心,世间难寻。

是这样吗?他一笑置之。总觉得,这世间是美好的,他维持着心灵的清澄及温煦,那么,他便会想付出,不论对象是谁,于是他习医,以他的付出,化解世间的苦痛,也许他微薄的力量所能做的有限,却是竭尽所能,不在乎施与受能否对等,这就是善良吗?或许吧!

敲门声响了几下,他看见婢女端了碗药汁进门,他顺手接过,挥手示意她退下,一如往常地扶起昏睡中的女子,让她靠在他胸怀,一手环过她,端着药汁一匙一匙、动作无比轻巧的喂她喝下。

他开的这张方子,主要的功用是解毒清血,加上外敷的药散,这其中可都含有好几味千金难买的药材,为了保住她这条小命,他真可说是费尽了心思,所以逸农才会时时?来不以为然的目光,不晓得是认为不值得还是没必要;可在他看来,一条人命,若千金能换得回,他不觉得可惜,药,本来就是用来救人的,何况这在他能力范围内。

他并不求有人能认同他的价值观。说优雅一点,人家当他活菩萨;嗤之以鼻的,大不了就说他烂好人。他无所谓,别人的看法,他一向不是很在意。

喂完了药,他不忘替她拭去嘴角残渍,将她放回床边,低低柔柔地轻语:“都三天了,你还想睡到什么时候呢?”

他也知道这是急不得的,能够力挽狂澜的保住这条命,就已是苍天垂怜了,在毒性尚未完全清除之时,她是不可能太早醒来的。可怜他医者父母心,既不敢操之过急,又忧心会发生什么未可知的变量,所有的努力化为尘烟。

“既然在生死关头,你都能毅力无比的熬了过来,那么,在我为你努力的时候,你也会为自己努力,不让我失望的,对不对?”

暖如春风的细语呢喃,能否飘进她迷离缥缈的梦中呢?




另一个三天又过去了,她沈睡已整整六天,唐逸幽不改初衷,始终细心地守候,无微不至的照料她由清晨到黄昏,由入夜到夜尽天明。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何要这么执着,大概是一份不甘吧,付出这么多心血,他不允许一无所获,但旁人并不了解,近来,逸农看他的眼神已有些怪异了,不久前,他还私下问他:“大哥,你该不会对她动了心吧?”

这名女子的绝色,他多少也是有些认知的,就怕大哥好死不死,真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动情。

“你胡扯些什么呀?”唐逸幽讶然地挑起眉。“你怎会认为我会对一个没说过半句话、不曾瞧过我一眼的女人动心?”

难讲喔!光看他照料她那股细腻的柔情,要人家不往这个方向想怎么可能嘛!

唐逸农叹了口气。“但愿事情真如你所言的那样单纯,只是大夫和病人。”

听出他话中有话,唐逸幽投来费解的一眼。”怎么啦?你的表情好沉重。”

“我……”要他如何说,他怕他为那名突然冒出来的女子而负了语嫣?

说负,其实并不正确,因为打一开始,大哥都不曾察觉语嫣的一片深情,而他,正因为太清楚语嫣的心事,看清了埋藏的隐忧,他在担心,担心事情会真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发展,担心大哥真对那谜样的女子痴迷,担心看到语嫣心碎,担心自己无法承受那样的心痛……

如果由另一个角度来看,他是旁观者,所以看得比谁都要深远透彻,虽然大哥对任何人都是一贯的温文柔和,但是对那名女子,温柔中却带着一缕难得的柔情,这才是他忧心的根由,一个人若真要动情,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他想,语嫣可能也发现了吧,所以近来的笑容中,落寞的意味是那么明显,连他有心激她,想转移她的注意力都无法成功,他看在眼里,只能暗暗扯疼一颗心。

是的,他承认,他对语嫣,从来就不如表面所显露的冷淡,他也多想如大哥一般,给她一份疼惜,唤她一声小嫣儿,尽情释放所有的怜爱……但,能对谁说呢?它只能是一辈子的秘密。

他要语嫣过得好,要语嫣幸福,就算并非由他所带给她也无所谓,至少那样的心痛他尚能承受。

“逸农?”兄长的呼唤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迎视他眼中的困惑,他多想将三人之间长达十五年的情潮暗涌一吐为快,但是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的,说不得;而语嫣的,决定权在她,他没立场代她多言什么。

所以,他也只能极力扯出一抹笑敷衍过去――即使知道笑得牵强。

逸农有心事,许久以前他知道,只是他从来不肯坦言那困扰了他多年的心事是什么,尽管身为至亲,他也无从探知。唐逸幽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顺其自然吧,如果有需要,逸农自然会说,他又何必急在一时。

再一次将心思放回床内的人儿,他苦笑。“你要是再不醒来,怕全世界都要误解我了。”动情?他?对她?他摇摇头。真不晓得是逸农太多心,还是他的表现真的给了他人太多遐想?

坦白说,要对她动情,其实很容易的,他说不上来这种感受,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网住了他的知觉。对这名不知来自何方、不知将栖息何处、一身是谜的女子,他承认他多了几分专注,那该算是――好奇吧!总觉得,她会是个极特别、不同于世俗女子的人,但若要谈到情爱,那未免言之过甚了。他有预感,他与她,是处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若非有今日的意外,一生难有交集。

她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分?又为什么受伤?

他不否认,逸农说的极有道理,她绝非寻常人物,招惹这样的人,无异是给自己找麻烦,一不小心,极可能就受了牵连。然,他并不后悔,生死有命,他一向很看得开。

算算,若无意外,最晚这一、两天她也该醒来了,她身上所有的残毒已清,若她肯合作的话,也许所有的疑问,都能在她醒来之后获得解答。

看了看时辰,又到了该换药的时间,他熟稔地解开她前襟几颗扣子,露出肩上的伤患处,重新上药。

因为过度专注于检查伤口的复原情况,以至于未曾发觉静止的指尖抽动了下,两排绵密纤长的眼睫悄悄眨动――




脑海短暂的一片空茫,视线首度接触到的,是一张过近的男性脸孔,及――他流连在她身上的……

她倏地一跃而起,同一时间,右手迅捷地探向发间的银钗,不过才一眨眼工夫,尖锐的发钗已抵住他的咽喉,冷颜不带任何表情。

如果他以为落在他手中,她就只能任由他摆布的话,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她会让他明白,纵使身负重伤,要杀一个不带眼的无耻之徒仍是易如反掌!

唐逸幽神情不见慌乱,也未多加反抗,从头到尾只将心思放在她的伤口上。“你流血了――”这一扯动,伤势要愈合恐怕又得花好一番工夫了。

她拧着眉,很难相信她听到了什么。

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命在她手上?他是太过迟钝,还是不怕死?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这是唯一能解释的。

笑话!她杀人从来就不须犹豫。身为杀手,活着唯一的价值便是了结生命,幸运的话,是了结别人,不幸一点,是让人了结她,多少生灵葬送在她手上,岂差他一条贱命。

她的声音,是属于极美的音律,只是太冷,听不出感情。他原先的预感没有错,这女子甚是特别。

他笑了笑。“你若真想杀我,必有你的道理,反正我的命是在你手上了。”

是他太豁达了吗?她发现她很厌恶他那抹纯净超然的淡笑,经他这么一激,本无伤人之意的她,手下一挥,一道血痕划过他颈项,可在此同时,自己也因为持续的失血,脸色惨白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立刻不加迟疑地伸手扶住她。

“当心!你伤得很重。”

“你――”视线由他颈上刺目的血红移向他平和的面容,他不动怒?

“你还敢靠近我?你不怕下一回我会一簪刺入你咽喉?”是啊,她何必跟他扯这么多?一簪取下他的命不更快吗?而她却只强烈的想激发他的怒气,看那温和表象之下的另一种情绪。

“这么做,你便能快意?”温暖澄澈的眸子似要望进她灵魂深处,这让她有着被人透视的感觉,无处可逃。

一个人,为何能有这般纯净遂亮的眼瞳?干净得不带任何杂质,就像一道春阳……

而她,便是属于世间的阴暗面,他的明亮,刺痛了她的眼,南以兼容的光与影,昼与夜……

她挥去他的扶持,以措手不及的速度,破窗而出。

“姑娘――”唐逸幽追至窗口,只来得及捕捉一道白影拂掠而去。

四周,再度归于岑寂,好似一切不曾发生过,只除了地上静静躺着的银簪,证实了她确实曾经存在过。

他无意识抚上颈处热辣的伤痕,陷入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冥思世界中。


第二章




唐逸幽脖子上的伤让语嫣叨念了好一阵子,就连逸农也没放过他,举凡:“那女人真不识好歹,你救了她,她却恩将仇报,真是搞不清楚状况”、“早叫你别多管闲事,看吧,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何苦来哉”、“这年头好人难做,你就是无法记取教训”……

他知道他们是关心他,也就不以为意,一笑置之。他心知肚明,下回若再遇到相同的情形,他的作法仍不会有所改变,这点他们也清楚,只不过不念念他就浑身不舒服,大同小异的台词,他都不晓得听了多少回了。

为了争取耳根子的清静,他成天耗在药堂中。

“济世堂”,是全扬州最大的药堂,也是他为了实践悬壶济世的心愿而设立的,他救人的准则,无论贫富,不分贵贱,善与恶都是一条命,在他看来并无分别,他的仁心仁术,广为扬州百姓所颂扬。

他无意沽名钓誉,习医唯一的目的,除了救人,再无其它。然而,耀眼的风华却是怎么掩也掩不住的,以他神乎其技的医术,多少几近凋零的生命再一次由他手中活了过来,重新展现生命的第二春,也因此,替他赢来“妙手神医”的美名。

是而,妙手神医盛名,不仅扬州人津津乐道,就连城外百姓也慕名而来,今日,他便是出城去为卧病已久的王员外看诊。

耳闻王员外家大业大,平日造桥铺路,热心为善,所以当王家差人来求医,他便一口答应了。

看完诊,天色也不早了,他婉拒了王家人的好意慰留,执意步上回程。

天色黑得很快,没一会儿,前方的路已暗沈一片,看来今儿个是赶不进城了。

他认命一叹,心知今晚只能露宿荒郊。

就着微弱的月光,他拨开丛生杂草,放眼周身,幢幢暗影摇曳,看来无尽荒凉,又无比诡魅。

他运气还算不错,尚能找到一间破庙暂且栖身。

捡了些干柴,生了火逐去寒意,他闲适地伸展四肢,往后靠向颓倾的神桌。

他一向很能随遇而安。

拉拢语嫣为他裁制的披风,无意识地抚触着柔软的衣料,披风内侧,以灵巧的绣功刺上一个“幽”字。

语嫣有一双巧手,更有一颗似水冰心,她待他极好,而他,也早将她视如亲妹,待她觅得自身的良缘之后,他定会以兄长身分主婚,风风光光地将她嫁出去。如此一个娴静婉约的女子,若能娶得她,必是有福之人。

想着、想着,睡意逐渐袭上,就在他快要合上双眼时,一阵细微的声响传入耳畔,他机警地直起身,荒野之地,野兽出没是常有的事,他可不希望自己一时大意,成了猛兽的腹中食。

他走到门口,什么都还来不及察看,一道身形冷不防地跌向他――

他愣了下。

“姑――姑娘?”他知道她是姑娘,他已经感受到属于女子的窈窕曲线了。

怀中的人儿动了下,没能撑起自己的身子,无知觉地倒在他身上。

“姑娘、姑娘?”见她全无反应,他动手拉开她,这才看清她的容貌。

“是她?”唐逸幽惊呼一声――那个他救了一命,却以一道伤回报他的女子!

他未曾迟疑,展臂将她抱了进来,平放在火堆旁,因为他已留意到她浑身冰冷。

几乎是反射动作,他拉过她的手一探脉息。

毒蛛散!

糟了!他暗暗心惊,她看似中毒有一些时候了。毒性已然蔓延。

他从药箱中取来长短不一的银针,探出的手顿了下,为难了片刻,在接触到她死白的娇容时,疑虑散尽。

深吸了口气。“情非得已,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手下没再停留,他以最快的速度,除去她身上的衣物,一片似雪玉肤再无遮掩的呈现眼前,他不动心念,根根银针俐落准确的落下,封住了周身各大穴。

接下来,便是最艰难之处了。

他又连连吸了好几口气,命令自己全神贯汪,然后才轻巧地转动银针,缓缓抽出,银白的末端,已遭暗黑所取代,他不敢多有耽搁,倾下身子,以唇吮出凝聚其间的毒血。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银针也一根一根收回,他第无数次吐去吮出的毒血,直起身子盯视她身上最后一根银针――偏近右乳的唯一一根!

不可以有遐念,此举是为救人,不该有心虚的感觉!他以往不是常说。救人无分男女吗?为何今晚却多有迟疑?只因这名女子触动了他以往不曾有过的微妙情愫?

把持住心神,他再一次将银针抽出,俯下了头――

细致的柳眉蹙了起来,她轻轻眨动眼眸,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眼前这个乘人之危,轻薄她的下流男子!

啪!

她未经思考,一巴掌挥了过去,另一手火速抓过一旁的衣衫,旋身而起。

唐逸幽没料到她醒得这么快,硬是挨下了这火辣辣的一巴掌。

吐去口中残余的毒液,俊容微微泛红――至于这脸红是挨她一掌的缘故,抑或其它,那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她身子早已让他看过,但他的眼仍是不敢瞧向她,偏着头困窘得不知该将视线定在哪儿才好。

这一沉默,倒让他忆起差点遗忘的事。

他由怀中取出一只瓷瓶,自个儿先服了一颗,然后看向已着装完毕的她。“这是清血丹,能去你体内残毒。”

方才为她去毒,自己多少也沾上些许毒性,不过,她的状况较值得忧心。

他将瓷瓶递去,伸出的手僵了下,俊颜又不自在的红起。“你……呃……我丢过去好了。”现下的情况,与她肢体接触会令他心旌荡漾。

她瞥了他一眼。

这个救过她两回的男人,有着一张极好看的容貌,儒雅、俊俏!那双眸子,仍是不染俗尘的清明。

“不必!”幽幽冷冷的声调,一如他记忆中的寒漠。

好倔的女子。

绝艳容颜下,包里着遗世独立的孤傲,如一朵寒梅,散发着清冷幽绝的气质。

“要保住傲骨,也得有命才行。”他不再顾忌,扯下身上的披风往她身上里,也许是不防他、也许是他动作更快,他竟能成功近得了她的身。

她心下一惊,反掌挥去,同时提气一跃,落在数步之遥外。

太失常了!

她竟在清醒的情况之下,让人靠近她而全无警觉。是他不带杀气,让她感受不到威胁性,还是她早对他撤了心防,心灵深处并不排斥他的靠近,更或者……另有原因?

她又多看了他一眼。

他的步履不似习武之人,根据她的观察研判,她可以肯定这个男人不具武学基础,只是一介儒生罢了。

唐逸幽审视她复杂的神色,拧起的秀眉写着懊恼,他笑了笑。“何事困扰了姑娘?”

她发现,她很讨厌他那温煦的笑,好象洞察俗事,超脱凡尘,再也没有什么能破坏他的平静。

“你一再毁我名节,将我清白的身子看尽,你信不信我会挖了你双眼?”

“若姑娘拘泥于世俗礼教,在下也无话可说。”

“你――你以为我是随便说说?”反倒是她被激起了怒气。他如何能办到面不改色?

他温和道:“不,我相信姑娘是认真的。若这么做能让姑娘坦然,在下这双眼便是姑娘的了。”澄亮的眸子,是那么的真挚无伪,让人不由得相信,他不是在说漂亮话。

这……是什么样的男人啊?

她只是想激他,想看他一贯平静之外的表情,可……他简直像个没有脾气的人,她说什么,他全照单收下。

“只不过,这双眼能挽救诸多生灵,倘若有一日,在下不再行医,姑娘随时可以来取。”

“你以为你有商量的余地?”她冷笑。原来他也是个虚伪的家伙!

她若真想取他双眼,不须经过他同意。

他只是笑,没多说什么。

那表情,分明在说:你不会!

的确。她要是有心毁他双目,不会和他说这么多,就像上回,威胁着说要取下他的命,却只不过轻划了道伤。

他过度的冷静惹恼了她,好似她所有的行为模式全在他的预料当中。

恼怒之下,她飞身而起,扬起的玉掌直逼他而去,唐逸幽本能的侧身一闪,翩然纤影转瞬间掠过他飞出破庙。

“姑娘――”他急叫,追了出来。

她无意伤人,否则,他躲不过的。

说不上来为什么,他情愿她伤他,也不要她就这样消失在他眼界。

“就此缘尽吗?姑娘?”他扬声问。

“记住你欠我的债!”飘然轻纱拂掠天际,融入苍芎,徒留空谷余音,幽幽袅袅――

沙沙风声回绕四周,佳人芳踪已杳。

没来由地,他心口缠上缕缕迷思,怅惘若失。




“绝命门”总坛。

晃动的幽影,来自微弱的烛光拂照。她推开窗,天边一轮明月,散发着清清冷冷的幽光,是萧索,是苍凉,更是孤绝。

她的名,便是由此而来。

寒月。

多么的贴切啊!

久而久之,她便如这寒月一般,遗落了属于人性的温暖,荒凉的心,不曾容下什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浮沉,勾不动她一丝情绪,生命的存在对她而言,只是一片麻木。

她只是杀手,一个结束生命的工具,不该有任何的感觉,她的心,早就死了。

然而,寒绝的心却不由自主的起了波动,她发现,她竟能轻而易举的在脑海勾勒出一张出其俊秀的容颜。

为何会这样?十多年来,从没有人能牵动她的心绪,而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男人,却那么容易的入侵她干涸荒芜的心灵。

杀手,不能有感觉,否则,受到伤害的,会是自己――

无尘的话再一次浮现脑海。

她不懂,但是无尘的教诲,她总是无条件地信服。

这世上,唯一待她好的,只有无尘,就算全世界都伤害她,无尘也不会让她流泪,她不懂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好多年以前,他出现在她眼前,然后就一路守护她至今。

脑中依稀记得,那个伤痕累累的午后,她独自躲在无人的角落哭泣,然后,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悄悄来到她身边,她没理他,而他也没出声干扰她,只是静静地、很有耐性的等她流尽了泪,身心俱疲时,才将雪白的帕子递到她眼前,说了句:“把泪擦干,今天过后,别再掉一滴泪。敌人不会因为你的泪而心软,苦难也不会因为你的泪而减轻,唯有自己坚强,才能不被困觊所打倒,傲然面对人生每一个未知数。”

她听得一知半解,当时只知道,这男人不会像其它人一样伤害她。

总觉得自己很笨,所以每回练武,都让严厉的武师责打得皮开肉绽,可是那日之后,他接下了训练她的职责。

在这方面,无尘待她也是极尽严苛,只不过差别在于他不打她,从来就不曾!

习武的过程并不轻松,他不会容许她因循苟且,有时,她会因为他过于严厉的要求而倍感委屈,那些日子,她往往是累得一倒床就睡得没知觉。渐渐的,她所付出的努力换来了一流的身手。

日复一日,她也慢慢地体会到他当年的苦心,他之所以会狠下心肠,严格要求她,为的是保障她的生命安全,他不希望看到她的小命结束在别人手中。

这些年下来,只要是绝命门的人,谁都知道她是无尘的女人,所以人人虽觊觎她的罕见绝色,却无人敢动她,若非如此,只怕在她还没有足够能力自保时,便会先失了贞操。

没有人知道,她至今仍是清白之身,无尘未曾碰她。

无尘原非绝命门的人,这也是她后来才知道的,他自愿为绝命门效力,而唯一的条件,便是要她。

她的武艺是他所传授,她的人生也是因他而有所转机,无尘于她而言,可说是恩同再造,若不是有他,她无法想象今日的寒月会是如何。

她打心底敬他。

无尘的恩重如山,她无以为报,如果他要的是她的人,她会给他,不论她心中做何想法,那都不重要。

一开始,她以为是她年纪尚轻,他在等她长大,但是,十年过去了,她已二十岁,无尘不曾对她埘矩,屈指可数的拥抱已是极限,再也没别的了。

与其说他是在守护心爱的女子,不如说温馨如兄妹之情还贴切些,他在她的生命中,扮演着引导者的角色,就像个学走路的孩子,给她方向,一路指引她走来,这一点也不像情人,反倒像……亲人!

无尘――究竟是何心思?若对她无意,又何必为她付出这么多?若对她有意,又如何能严谨地把持着男女分际?

他是在等她准备好交出自己吗?

是有这个可能,无尘从来不会勉强她,也不是个会挟恩求报的小人。

但,无尘是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看不出她对他只有如兄如父的敬爱之心,他就是给她一辈子,她也激不出男女之间的热烈火花。

也许,她天生就是个冷情的女子吧,像无尘这么出色的男子,都无法撼动她的心,她注定是个不识爱、不懂情的人,冰冷的血,无人能让它沸腾;死寂的心,无人能让它燃烧;更无人能教会她,爱一个人究竟是何滋味。

抬起的右手,无意识抚向左肩的伤处,挥不去的形影,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维。

她想起了那个男人。

他是她见过最奇特的男人。

第一回,他救了她,而她,却伤了他;第二回,他再度挽救她垂危的性命,而她,却以一巴掌回报他。

他明明可以解释,偏偏他却绝口不提两回的救命大恩,连她提出的无理说词,他都平静的接受了。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怎能凡事看得如此淡然?

她很怀疑,若当时她说的是要他负责,他会不会娶了这个曾经伤过他、又打了他一巴掌的女人?

坦白讲,对于这个连救她两回的男人,她并没有多少的感激之情,生命之于她根本可有可无,她并不认为生与死有何差别,死了,也许还是一种解脱吧?这尘世,她找不到可以让她留恋的人事物,与其茫然地活着,她倒宁愿去寻那潇洒的解脱,反正灵魂同样空洞,有没有那一道呼吸并不重要。

而他,头一回若说他是一时慈悲心大发,所以对她伸出援手,那还说得过去;可第二回,有了前车之鉴,他明知她不会是个感恩图报的人,又为何还要自找苦吃?他该知道,冷酷如她,会在事后杀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不能说他不知死活,那么便只能用烂好人来形容他了。

若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并非作假,在这世态炎凉的时候,要不是亲眼所见,她很难想象竟仍有这般纯善之人的存在。

有多少年了?自从家破人亡、一夕之间所有的亲人全横死在她面前,她成了飘零无依的孤女,至今,整整十四年了,她活在黑暗当中,从未曾见过这么温暖、这么灿亮的一双眼眸,那淡淡的柔光,拂亮了她内心的阴暗处……

他让她看见了美好,于是丑陋如她,竟莫名的被激起了对温暖的渴望,冀求着光明……

可笑啊!像她这样满手血腥、一身罪恶的人,凭什么痴心妄想?

为此,她莫名的恼怒,他的完美对她来说,是一项最尖锐的讽刺!她多想毁掉他,让她看不见那道不带一丝杂质的澄净笑容,她就能甘于平静。

可,她终究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她不愿去深思,这辈子,她与他不会再有交集。

拉拢身上的披风,纤指抚过那工整的绣字。

“幽”?他的名字吧?这么灵巧的绣工,想必是红粉佳人所赠。

探进袖口,她取出一只瓷瓶,空寂的眸子浮现一抹迷惑。

她始终想不起来,这瓶清血丹,他是几时放到她身上的?她竟会全无所觉。

一阵轻咳打断了她的凝思。

“寒月――”

她回过身,秀眉微蹙了下。总护法是几时来的?她竟大意到有人近了她的身仍毫不知情,若来者意图不轨,她此刻已经没命了。

然,她并没有说什么,很快的掩饰自己一连串的失常,淡淡行了礼。“总护法。”

“嗯。”总护法似乎也察觉到她的异样,多瞥了她一眼。

凝霜艳容未曾有所变化,定定地站直了身躯,一动也不动。

没错,这是他所认识的寒月,没什么不同,想来,是他多心了。

“总护法有事?”无波冷眸一抬,迎视他打量探索的眼光,脸庞全无表情。

他清了清喉咙,收回目光。“有件任务交给你。”

“是。”她没第二句话,将卷轴接过。

“地点在扬州,买主要的是一个叫唐逸幽的人的命。”

又是扬州?

她不明显地一怔。

没来由的,披风上细致的字体就这么直接地窜进了脑海。

会是他吗?没道理呀!仅凭一个“幽”字,她怎会这么反射性的与他联想在一起?是因为对他投注了过多专注力的关系吗?

不知来自何处的迫切,她打开卷轴,一行又一行的指令,全与他?合,尤其那清楚指示的地点……第一回让他救起,她便是置身此处!

那么……当真是他了?

“他是扬州城的名医,生得儒雅俊秀,气度冲夷。”他更完整的提供讯息。

“既是名医,又为何有人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一道疑问不自觉出了口。

若总护法所指的人真是他,印象当中,为人谦和的他,是如何树立敌人,为自己带来致命杀机?

总护法微讶地挑眉看她。

寒月在接任务时,一向只点头,最多说个“嗯”、“好”之类的话,从来不发问,为何对这件事却显得过度重视?

寒月显然也发觉了自己的反常,自我厌恶地皱了下眉。“总护法可以不要回答。”

总护法撇撇唇,仍是说了:“这大概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吧!你这桩任务最主要的,是取回他身上的武学秘籍。江湖中人,正因传闻他身上有本集结各式武学精华的册子,只要拥有它,便能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他哼笑。“天下第一耶!谁不挤破了头想得到它?”

“那又为何非要他的命不可?”他们的目的只是那本册子,不是吗?

“既是“天下第一”,那么拥有过这本册子的人,你想,能让他活着吗?”噙着冷笑的面容,以已将世间丑陋看透。

领悟了他的意思,她不暇思索地冲口道:“你们错了,他不懂武功!”

总护法投去疑惑的一瞥。

“呃……我……”教她如何坦言与他相逢的点滴?

连着两次,他都没有躲过她的攻击,怎么看都没有习武之人最基本的警觉性,究竟是不曾防范她,或者他当真只是文弱书生?

她确信是后者。

身为杀手,一个人有没有武学底子是瞒不过她的,那是一种长年培养出的敏锐特性,若具威胁性,她都能清楚的感受到,这人身上始终散发出祥和柔暖的气质,那不是双手染过血腥的人所能拥有的。他恐怕连怎么杀人都不会。

以他与世无争的恬淡性子,就算手中真有什么旷古绝学的秘籍,他也未必会学,也因此,他会是一介文质儒生并不值得她太讶异。

总护法见她难以启齿,也没多逼问什么。“谁晓得?唐逸幽是平凡人也好,深藏不露的高手也罢,总之,有人买了他的命,我们便负责取来,毋需去探究真相,人,不就是这样吗?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如此,才能高枕无忧。”

绝命门,便是这么一个亦正亦邪的组织。行事不问是非,只要对方付得起代价,便能达成两厢情愿的交易,至于人人垂涎的武学秘籍,在他们来说只是交易的项目,绝命门不会因此而动贪念,将其私吞。

优美的唇形,扯出对世间人的嘲弄。

好一个江湖人!满口的仁义道德,实则充满勾心斗角,道貌岸然的面具下,一个比一个更为狰狞。

这一刻,她因自己也冠上“江湖人”的卷标而感到嫌恶。

总护法盯视着她每一分细微的情绪反应,道:“若你有问题,那么等无尘回来――”

“不,我接!”她冲口道。

反正,让绝命门盯上的人,没一个活得了,与其让别人结束他的生命,还不如由她来,至少她还能让他无痛苦的离开世上,就当是报了他的恩吧!

“你确定?”寒月对此人投下了不寻常的关注,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形,她会下得了手?

“我有多久的时间?”她回到一贯的冷然。

“三个月。”

“够了。”她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卷轴。

不论这个唐逸幽是不是他,最多三个月,世上再无此人。


第三章



片片雪花迎风轻舞,暗沈无月的夜,特别寒冷。

撑了伞,唐逸幽迎着漫天雪花,步行在宽广的院落中。

脑海不经意又浮现一张冷艳的容颜。

有半个月了吧?她现今可好?一连受创,不好生调养是不行的……一连串的思绪,全绕着那不知名的女子打转,他无法解释为什么,系念之心就是深刻得不合常理,分别以来,她的形影总是不时的萦绕心间,挥之不去。

他自嘲地一笑。严格说来,他与她只能算是个陌生人,他甚至不晓得她的名字,可又为何止不住对她的牵肠挂肚呢?

她太过神秘,一身沧桑气息,隐约可知她并非寻常人家,她的身手是无庸置疑的,可她的时时负伤也很让人忧心,前两回是幸好遇上了他,所以有惊无险,但是以后呢?她能如此幸运地遇上同他一般的人,及时解救她的小命吗?

这样的想法令他坐立难安。

她不像个会珍惜自己的人,上回在破庙中,他留意到她肩头的伤渗出血丝,显然愈合得并不完全,本想顺道将伤口处理好,没想到她清醒的速度出乎他的意料。

破庙那一夜,他承认他是过度唐突了些,纵然大夫与病人之间不能以常理论之,但他的作为已属严重冒犯,她的清白,等于是全毁在他手中了。一般姑娘家极为重视贞操观念,将名节看得更甚生命,宁愿死去也不会让他以这种方式挽回性命,所以若换作其它女子,为与不为间,他会有所迟疑,但,那一天,只因是她,所以他连犹豫也没有。

他早该想到的,冷傲如她,不是个会拘泥于世俗的女子。

分离之后,他时时在想,她可有善待自己?

答案是可预见的,而,他为这样的答案悄悄扯疼了心。

他知道不该,然而,他却无法不对她魂牵梦萦。

心灵深处,他其实比谁都清楚,这名女子,不是任何人能爱得起的,不论往后他们会不会再有交集,他都该很理智的将她?诸脑后,可该不该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已然悸动了的心,还能后悔吗?

为这样一名女子动心,怕是要受苦了。

幽幽逸出一声叹息,正欲转身进屋,一阵轻细的敲门声由偏门的方向传来,他不等仆人去应门,双脚走向前去。

门一开,立于眼前的佳人出乎他意料,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你――”他错愕地看着门外日夜牵念的女子。

“我来还披风。”低低幽幽的音律,轻得就像这天地间的霜雪。

还了所欠,她才能心无塞碍地将任务做个了结。

唐逸幽很快地反应过来。

“你这傻瓜!”接过的披风,不是收下,而是密密环上她单薄的身躯,手中的伞往她的方向移,不在意自己置身在风雪中,一心忙着拂去她发上、脸上的雪花。

寒月怔怔愣愣,一时忘了置身何处。

是不是真的太冷了?她竟会贪恋他所传递的温度。

“先进来再说。”唐逸幽心急地将她往房里带。

许是他脸上不加掩饰的心焦触动了她的心弦,她一时忘了反抗,直到一件件保暖的衣裘往她身上覆,她终于忍不住恍惚地抬眼看他。

“好点了吗?”他倒了杯热茶,放入她冰凉的小手,柔声问。

她不由自主地点头。

他一连串的行径,教她无从招架起。

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如此真切的关怀,不似作假。

从来没有人会这么对她,无尘也珍视她,但表现的方式却截然不同。他希望她独立,所以不会轻易给予让她软弱的柔情;她跌了跤,他也不会扶她,只会在事后为她上药。

无尘也许是对的吧,若非如此,不够坚强的她,无法在那样的环境中生存,更熬不到今日;他的用心良苦,她都懂,只是,他是否知道,正因为这样,才会造就出今日寒漠无心的她?他又是否知道,她内心深处,一直在压抑着对温情的渴求……

可……为何是这个男人?为何是一个将在她手中结束生命的人?他对她始终毫无怨尤地付出,一再的对她好,她真的不懂这个男人……

“好了,现在,告诉我,你家住哪?等雪停了,我送你回去。”温柔的音律滑过耳畔,他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家?”听到记忆中遥远的名词,她透过他,目光变得迷离起来。

家,所代表的,是温馨、是幸福,而她,早就失去拥有它的权利了。

“没有……”她没有家,没有幸福,她是无根浮萍,浮沈于天地间,找不到落脚处,没有人肯收留。

唐逸幽静默了下。

她眼中有着强抑的失落,他懂那代表什么。

这样的她,让他深深心疼。

“愿意留下吗?”

她漫无光彩的眸子激起淡淡的讶然。

“如果你需要的是有人关心的感觉,我能给,累了、倦了,我便收留,唐家的大门,永远为你而开;当你想离开时,也用不着跟我说什么,只要让我心里有个底便成。”

可,他又为何愿意如此待她?严格说来,他们甚至还称不上认识,不是吗?那么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说出这些话?

“唐……”她轻轻吐出话语。

心底有道小小的声音在?喊。不要,不要……千万不要是他!

尽管已九成九笃定是他,她还是抱着微弱的希望,但愿他不是唐逸幽。

不愿去探索原因,总之,这一刻,她是打心底排斥她将结束他生命这件事。

“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是不是?”真是胡涂!他轻敲了下脑袋。“我姓唐,唐逸幽,飘逸的逸,思古幽情的幽。”

没错,是他!

最后一丝期待幻灭,一切早已注定。

“你呢?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一再负伤吗?”问这些,只是基于关心的立场,不论她有多么复杂的背景,在决定将沧桑的她放入心上时,她的事便等于是他的,他亦不再有后悔的余地。

有什么好说的呢?杀手不杀人还能做什么?既是杀人,会负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她在心中悠悠地想。

看出她没有回答的意愿,他也不以为意。“别误会,我无意打探什么,你不愿说,谁也不能勉强你,但你至少让我知道该如何称呼你。”

“映蝶,姓谷。”不假思索的,她道。

“谷映蝶――”他玩味着。“好美的名字。”

为何道出这个名字?短瞬间,她亦迷惘。

这个名字,在她的生命中已岑寂许久,久到她几乎要遗忘,可,它终究没完全湮没在岁月洪流中。无形之中,她已将对人性温情的渴求寄托于这个名字,而“寒月”这个称号,只是一个冰冷而失去人性的代名词,潜意识里,她不希望由他口中喊出。

这般复杂的心思,她已无法去厘清。

?那间,她断然决定――

“我留。”

“什么?”几时又冒出这一句?

“你要我留,我就留下。”她更完整地补充。

“你……你是说……真的吗?”融入淡淡惊喜的语调,失去了几许平日沈稳。

她挑眉看着他的表情。“收留来路不明的我,你不害怕?”

他笑了笑。“我怕什么?”

是他对人性太有信心了吗?所以对所有的事总是看得美好?

“怕我来者不善。”她挑衅道。

“你是吗?”他沈静地反问她。

“你知道吗?有时过于善良,未必是件好事,恩将仇报是人类最擅长的戏码。救蛇,会反遭蛇蛰;救虎,会反落虎口,最后换来尸骨无存的下场。我或许不是猛虎,但却有可能是杀人不见血的毒蛇。”

“难得你有说笑的兴致。”他没当真,一笑置之。

“你不信?”

“你并没有非伤我不可的理由,不是吗?”

“未必。”

她有意作对,唐逸幽也不以为忤。

“好,那么我问你,若有机会,你真的会伤害我吗?”他俯近她,很认真地望着她问。

“会。”她答得果决,不曾犹豫。

敢作敢当,她不说违心之论。

唐逸幽点头,微微退开。“好,那我多少会防着你。”

他以为,防就有用吗?当她决定取下他的命时,他是决计躲不掉的。

她冷笑。“何必这么费事,直接将我丢出大门之外不是更一劳永逸?”

唐逸幽深深看了她好一会儿,叹息道:“如果不是真心想笑,我宁愿看你冰冷的表情。你可知你的笑,道尽了对世间的嘲弄?我看了很心酸。这个人世,真这么令你失望吗?”

她心弦一震,匆匆逃开眼,几乎无法面对这样的他。

逃?她竟然也会逃?寒月呀寒月,你不是最无畏无惧的吗?你连死都不怕了,为何面对他,你却学会了懦弱的逃避?

他幽邃的眼瞳,写满了暖暖的情感,像是对她的怜惜,头一回,她发现眸光也能撼动人心。

这一刻,她什么也不确定了,这样的决定,是正确的吗?

演变至今,脱轨的情势已非她所能掌控,她非但没有速战速决,反而留了下来,更料不到,漫天风雪下,唯一的温暖处,竟是有他的地方――




唐逸幽收留了谷映蝶。

在这件事上头,唐逸农碍于对兄长的尊重,所以未置一词,但他自始至终,都未曾稍掩他极度不以为然的态度。

打从谷映蝶出现开始,唐逸幽是形影不离地伴在她身侧,对她,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体贴,事事代她想得周全……

什么嘛,真搞不懂大哥在想什么,他对这来历不明的女人,实在好到不能再好!这一点,想必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所以语嫣那张沈静柔婉的面容,才会泛起几许的轻愁……

可大哥呢?在他和谷映蝶形影成双的同时,他会回眸去留意身后那个为他黯然神伤的女子吗?不,他没有!他现在所有的心思全放在谷映蝶身上!

早在大哥救回她时,他心头便有隐忧,本以为她的离去,能让他们回到原有的平静生活,没想到……他恐怕是放心得太早了,事情演变到这样的地步,谁都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发展,虽然谁都没说破,但都心照不宣。

他好想拂去语嫣眼中的忧伤,但是……语嫣需要的不是他,他空有一腔怜惜,也只能化诸声声无奈的叹息。

她总是这么的让人心疼,明明谷映蝶的存在伤害了她,然而善良如她,却还对她强颜欢笑。

傻语嫣呵!她见鬼的干么要这么善解人意呀?人家又未必领情。

他真的不明白,像语嫣这么好的女孩,大哥为何不要?反而将心思放在一个性情冷沈的女人身上,他不信大哥会看不出来这名女子并不单纯,就怕她来者不善,别有所图,将她留下,早晚会出问题。

坦白讲,这女人是他见过最嚣张的客人,她的淡漠冷然,可不因寄人篱下而有所改变,看在唐逸农眼里,那叫“目中无人”!

一连串加总下来,对她的成见堆得比山还高,他实在给不了她多好看的脸色,反正她也不像个客人,他何必非得有主人的风范?

每想到这些,心情就好不了。

难得天气放晴,气候稍微回暖,本想到外头走走,岂料,才一出来,便见着不远处园子里的谷映蝶。

他闷闷咕哝了几声,想也没想就掉转方向。他宁可回屋子里闷到发霉!

他是怎么样也不会承认自己的行为失礼,反正这女人视若无睹的工夫也很高竿,打招呼这种事就免了!

转身的同时,正好和唐逸幽错身而过,他很敷衍地点了个头便进屋去。

看了看弟弟消逝的身影,又看了看前方文风不动的谷映蝶,唐逸幽无声一叹。

来到她身后,他柔唤道:“蝶儿。”

“嗯?”哼应声似有若无。

“想到外头走走吗?”

她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唐逸幽也没等她回答,将预先取来的披风覆在她身上,与她由后门一道出去。

走了一段路,他徐缓地打破彼此的沉默。“逸农就是这样,别见怪。”

此言一出,她微感讶异地扬眉看他。

他苦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逸农对你并不友善,我希望你别放在心上,我们兄弟的感情虽然很好,但观念上总有些微差距,有些事,很难取得共识,我知道他的出发点全是为了我好,只不过无法理解我的想法罢了。”

他就是因为这样才带她出来散心的吗?

原来,他细腻的心思,早将一切看在眼里,知晓唐逸农对她的排斥。

“没必要说这些,我什么都不是,我的感受不必去在乎。”

“别说你不是真心想说的话。”她明知道不是这样,何苦说这些话让他难受呢?

谷映蝶执意不看他,闷着声不搭腔。

是的,她知道。她一直很清楚唐逸幽是真心待她好,从没有人对她这么用心过,为什么是他?

多讽刺啊!他全心全意呵护她,她却一心一意想置他于死地。

“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温柔多情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属于他的温热气息淡淡拂过雪颈。

“没有。”她别开脸,声音不带情绪起伏。

唐逸幽低低一叹。

她一定不知道,这样的她有多让他心疼。她不是没有喜怒哀乐,而是将内心最真实的感觉强压在心灵深处,强迫自己无悲无喜,久而久之,便以为自己真已无心无情。

他想伐回真实的谷映蝶,一个会哭会笑、会有人性温暖的谷映蝶!

牵起她的手,与她融入人来人往的市集,未加留意掌中的柔荑在那一?那曾不经意地一颤。

多温存的举动,他的掌,是她握过最暖的。

在那遥远泛黄的记忆中,一双小小的手,总是被牵着、握着,就像已被放在心头珍宠……她怎会忘记呢?逼她将一切封锁的,是取而代之的片片血腥……那殷红的梦魇太可怕,她今生再也不愿忆起。

唐逸幽察觉到掌中柔荑不寻常的冰凉,关切地偏过头看她。“怎么了,蝶儿?不舒服吗?”

她无意识地摇头,再摇头。

“若真身子不适就别勉强,知道吗?”唐逸幽将她小手握得更紧,传递着温暖与关怀。

她的手,不若寻常女子的温润,许是长年习武,执剑的手并不细柔,反倒是唐逸幽修长完美的手较她柔暖许多,透露着优雅的书生气质。

同样是一双手,为何他掌心的温暖,会这么令她眷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脑中突然浮起这句话,她终于知晓,为何这两行再简单不过的句子,却能感动千千万万人。

是啊!多单纯的一句话,多单纯的一个举动,却莫名的令她……

道道血影再次飞掠脑际,与眼前的唐逸幽重叠……呵!多可悲呀,这一回,居然也是以血腥为终结,他与她,注定有一个人会是错误的存在。

只是,他的千般温存却又是这么地迷惑她――

唐逸幽顿住步伐,将她的思绪拉回,她随着他的目光望去,约三步之前,有个衣多褴褛的孩童,那孩子看来最多也不过十岁,身上多处脏污,狼狈至极地向人行乞。

市集中,人潮来来去去,无人为他伫足,若有,也是去去嫌恶的一眼,没人愿意施他分文。

她回头看向唐逸幽。

他想干什么?同情心又泛滥了?

映蝶发现,不知打几时起,她也能多少猜出他的心思,开始了解起他来。

小乞儿见他正注视他,赶忙上前去拚命哀求。“这位大爷,您行行好,小的已经好几大没吃东西了,您慈悲为怀,施舍小的一口饭吃,小的感激不尽,小的给你磕头……”说着、说着,人就要往地面跪去。

“万万不可!”唐逸幽分毫不差地扣住他的身子。“人生在世,难免有不方便的时候,我既有余力,又怎会推辞。”

他取出荷包,将一半的银两给了小乞儿,约有数十两,够他大半个月不愁衣食了,如果他够勤快,能够好好运用这些银两做个小买卖,往后的生活将不是问题。

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小乞儿看傻了眼。“这……”

“拿去呀,发什么呆?”他轻声催促。

“多谢恩公、多谢恩公!”他真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好人!一激动,眼看又要下跪。

“别这样。”唐逸幽再一次适时阻止了他。“不过是顺水人情,你行此大礼,反倒是折煞我了。”

“那……那……往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

唐逸幽摇摇头。“小事一桩,谈不上什么报答不报答,只要你能好好运用这些银两,让生活安定下来,别再对人卑躬屈膝、折损自身的傲骨就成了。”

“是、是,我一定谨记。”小乞儿连声道。

“那就好。”他将手伸向冷眼旁观的映蝶。“我们走吧,蝶儿。”

映蝶不以为然地轻哼了声,未置一词。

步行了一小段距离,他转头打量她,轻笑道:“你的表情和逸农好象。”

她哼了声充当回答。

唐逸幽也不以为意,自我调侃地说:“有时我觉得自己像是纨垮子弟,只会致力于挥霍家产,若不是逸农有经商长才,将先人留下的数间药材店管理得极好,恐怕家业早被我给玩掉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不是块当商贾的料,虽有精湛的医术,但天性中的淡泊名利,很难以此致富,往往人家以千金答谢他的救命之恩,他还费尽心思地推辞呢!就算推辞不掉,他也是左手进,右手出,全数用来救济贫苦。

“这么清心寡欲,建议你出家当和尚。”反正他与世无争的恬淡性子也与和尚无异了。

他失笑。“你也学会消遣我了?”

映蝶不是个会说笑的人,看来倒像是认真的,她真这么想吗?

他敛去笑,专注道:“不,你错了,蝶儿,我不是圣人,没有你想的这么无欲无求,是凡人,就有属于凡人所逃不开的爱怨嗔痴,也许,很多事我能看得极淡,但,我也有我放不开的执着,以往不懂在乎,是因为我没遇上足以令我在乎的人事物,一旦遇上了,我也很难潇洒得起来。说到底,我也只是个与别人无异的凡夫俗子。”

映蝶瞥了他一眼。他的意思是,他现在遇上了?懂得何谓在乎了?

是什么呢?不求名,不求利,笑看世间浮华的他,还有什么值得他去执着?

不经意的视线,移至他手中无意识把玩的荷包。

这荷包看来十分精致,不像坊间之物,反倒像是某人精心缝制的……这让她极自然的联想到上回那件披风,同样的独具巧思,但,会是谁呢?

唐逸幽看出她的疑问,顺手将荷包系回腰间,极自然地回她:“是嫣儿送的,她有一双令人赞叹的巧手。”

“她对你可真好。”她嗤哼。

桑语嫣的心事早就清楚明白地写在脸上了,就只有眼前这个不解风情的呆子看不出来。

“是啊,嫣儿是我远房亲戚的独生女儿,因为父母早逝,从很小的时候便住到我家来,我们可以说是青梅竹马,看着彼此长大的,虽然这当中我曾离家很长一段时日,但深厚的感情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

“是吗?好一个红粉知己。”连她都没留意,那口吻带了几许平日所没有的尖锐,心细如发的唐逸幽却听出来了。

他细细审视她的表情,若有所思地道:“别胡思乱想,我将她当妹妹。”

“你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胡思乱想?”音律微低,听来有几许冷意。

“没有就好。”他抬手想拂顺她的发,她却冷冷地避了开。

唐逸幽包容地笑了笑,没放在心上。“我看你也没什么兴致再逛下去,回家好吗?”

她没回答,沉默着往回走。

今天是扬州城一年一度的赶集日,人潮特别多,也特别热闹,来来往往中,偶有轻微的擦撞总是免不了的,唐逸幽被人匆匆忙忙地撞了下,身旁的映蝶依着平素的敏锐特质而槽起了眼,反射性地就要抓回那个人――

唐逸幽扣住她的手腕,微摇了下头,这一稍纵,转眼间那人已不见踪影。

“你――”映蝶不解地看他。

“钱财只是身外之物,无妨的。”

这么说来,他早就知道了!

“钱财你不在乎,那荷包吗?也不心疼?”像嘲弄,又似多了些许弦外之音。

“嫣儿不会怪我的。”

敦厚如他,对于别人的心意,他会善加珍惜,但也仅仅于此;至少她看不出这当中掺有什么特别的依恋情愫。否则,他不会任方才那人取去荷包,而那件披风至今也仍在她那儿,他并没有收回的意思。

她皱起眉。“是刚才那个乞儿?”匆匆一瞥,她并没有看清楚。

唐逸幽叹了口气,点头。

“为什么?”她真的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一片仁慈却换来这种对待,他何以不怒不恼?

“方才我能无条件将银子施舍给他,没道理如今不能,虽然方式不同,但我确有成全他的意愿。少了这几两银子,对我并不算什么,但对他而言却重要多了,再说,他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何必与他计较这么多?就像我先前所言,谁都想活得抬头挺胸,没人愿意为了几斗米而折损傲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文钱逼死一名英雄好汉吧!我够幸运,不曾尝过这样的苦,有些人却不同,那孩子一定是苦怕了,所以才会如此,面对这种事,我只会更感到心酸。”很多事,换另一个角度去想,便觉情有可原,也就不会去介怀了。

这唐逸幽真是慈悲到让人受不了!没见过这样的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他,他也会替天下人找尽借口,然后大大方方地原谅,并且付出他的同情!

不想去解释为什么,她就是莫名的感到生气。她总算明了,他这个人就算吃了再大的闷亏,也会笑笑的不当一回事,永远只会替人着想。

还有那个小乞儿更可恨!说什么想报答他,这难道就是他所谓的“报答”?

愣了下,这小乞儿让她想起自己。

她有资格去指责别人恩将仇报吗?唐逸幽一再救她。而她回报他的又是什么?这样的她,与小乞儿又有何差别?

不、不!她在想什么?杀手是没有感觉的,她为什么要有罪恶感?

“你在生我的气吗?蝶儿?”逸农和嫣儿也会气他,但他所不知道的是,他们之所以气他,是因为他对自己太无所谓,他们是心疼地。

“你早晚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善良给害死!”

“不会的。”他满足地笑了。“有你关心我就够了。”

关心?

她变了脸色。“谁关心你了!”荒谬!

“没有吗?”真的是他自作多情?她完全无意?

无声的叹息在心底响起。

自从认识她之后,太多不曾有过的感触,她教他一一体会。潇洒的心放不开,恬淡的性情不再平静,烦恼多了,叹息也多了。

蝶儿可知,拥有的再多,若不包括她,那么他便是一无所有,因为他唯一执着的,只有她;他真正盼的,也只是她一句柔柔暖暖的关怀。

至于这一份执着,带给他的究竟是希望、是幸福,抑或是另一场未可知的磨难与血泪,他完全没有把握。


第四章



一个月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流逝。

谷映蝶仰望明月,心中自问:这一个月以来,她做了什么?

唐逸幽虽然口里说会防她,但事实上,他却全无防她之心,两人朝夕相处,近在咫尺,别说她有一流的身手,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要想取他的命也是易如反掌之事,然而,她却什么也没做……

不是不想,而是于心不忍。唐逸幽待她太好,好到全无保留,面对这样的他,她如何下得了手?

他总是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事事代她想得周全。他从不让她冷着、饿着,更不舍得她有丝毫的不顺心,怕她闷,再忙他都会抽空陪她散心……点点滴滴,她都看在眼里,这种有人嘘寒问暖的日子像是恍如隔世,久到她几乎要忘了冷漠是什么感觉。

杀手也是人,他真心诚意的对待,她不会没有感觉,从没有人会这么对她,无止无尽的包容,竭尽所能的怜惜,面对她毫不领情的冷漠也不介怀……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只求付出,却从不奢望回报?

如果他不是那么的好,也许她便不会迟疑不决了吧?

寒月呀寒月!你几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

一条又一条的生命在她手中结束,她不曾心软过,任何人的性命对她都是无关紧要的,何以今日面对唐逸幽,她却失了平日的果决?

这代表什么?他是特别的吗?

不,不是!她连自己的生命都不曾拘泥了,又怎会对一条不相干的生命有所留恋,他是死是活根本不关她的事,她既亲手接下任务,便没有反悔的余地,她必须执行到底!

对,就是这样!别忘了,她是寒月,是无心无情的冷血杀手,区区一个唐逸幽,对她根本不具意义!

像要证明什么,又像要断绝心头逐渐产生的莫名感受,她冲动地取出一只白色药包,将其中的粉末掺入茶水中,速度快得不让自己有反悔的余地,因为她知道,只要一冷静下来思考,她就会改变心意,再也下不了手。

也好,速战速决。她双眼直盯住壶中茶水,在心底说服自己。

无尘说,杀手不能有感觉,对唐逸幽,她却有了太多无法自主的情绪,一个有了感情的杀手,还配当杀手吗?

再拖下去,她不知道事情又将复杂到什么地步,她不会再让他迷惑她。她斩断了所有的绮念,一切又将恢复正常,她仍是她,没有变。

她警告过他的,是他要一意孤行,那么,死在她手里他也只有认了。

七日散,顾名思义,误中此毒,在七日当中,必会魂归离恨天。目前为止,它并没有解药,也就是说,中了七日散,必死无疑。

会选择用它,是因为它无色无味,中毒者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陷入昏睡状态,七日之期一到,能让人不受折磨,无病无痛的离去。

如此,已算仁至义尽了吧?

每日夜里,入睡之前,他固定会来看看她,然后才安心回房就寝,一个月当中,不曾有过例外。

盯着摇曳的烛火,她思量着,他今日似乎来晚了。

她心中既矛盾,又挣扎。一方面希望他别来,只要他不来,便能逃过一劫,另一方面,她又知道,就算她放过他,绝命门高手如云,文弱如他,命仍是保不住,与其如此,她倒宁愿用它的方式,让他安安静静的长眠。

才刚想着,敲门声已传入耳畔。

“睡了吗?蝶儿。”

“还没。”她稳住声调,一贯平淡地看向推门而入的他。

“今天药堂比较忙,抽不出时间回来,你今天好吗?”

“嗯。”她淡漠地应了声,不想听他闲话家常,转身倒了杯水给他。

只要他一沾唇,一切就结束了。

这些看似平凡却充斥着温馨的对谈、这些日子以来的短暂温情、这道柔柔暖暖的音律、这双轻浅温醉的凝眸……将成过眼云烟。

不愿承认她已开始后悔,不愿承认那一刻真实涌起的酸楚,压下所有的情绪,她仍是面无表情。

“谢谢。”唐逸幽接过杯子,回了她一记浅笑。

杯缘才一沾唇,他突然想起什么,将茶杯放置一旁,由袖口取出一只瓷瓶交给她。

“这……”她询问地抬眼看他。

“前几天为你诊脉,发现你血气不太通顺,早些时候你又是受伤,又是中毒的,却不好生调养,以至真气微紊,这对习武之人是一大重创,久而久之,还会损及自身的内力,你难道不晓得吗?所以我才又想到要替你配丹药,除了固本培原外,对功力的精进也大有助益。”顿了顿,又加上几句:“看在我这么用心良苦的分上,听我的话,千万记得早晚都要服上一颗,知道吗?”

她总是学不会善待自己,就算收下,转眼间又会不当一回事的?诸脑后,看在他眼里,真的好为她心疼。

映蝶愣愣地看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傻啦?”他拍拍她失神的小脸。“不许沉默,快点头,说好。”他要听她亲口允诺才能放心。

“我好不好……重要吗?”恍恍惚惚地,她问出了口。对他而言,她根本什么都不是,他为何要这么关心她?

“这什么傻话?当然重要啊!若是不重要,我干么跟你说这么多?”他像个宠溺孩子的父亲,眼底漾满温柔。“是什么原因,让你认为自己不重要呢?”

她重要吗?

映蝶悲讽地一笑。

认为她重要的人,早在十四年前就离她而去了,十四年来,没有人能肯定她存在的价值,一名杀手,在作践他人的性命时,又何尝不是在作践自己的命?有谁会说她重要?

而他,却那么坚定地告诉她,她是重要的……这是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重视她存在与否的问题……

望进她眼底的萧索,他轻轻柔柔地道:“我不管你以前曾遭遇过什么,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去追问,总之,你记住,你不是可有可无的,你身上背负着另一个人的期待,光是这一点,你就应该好好地珍惜自己。”

这个男人……令她迷惑。

不问她的过去,对她一无所知,却又愿投注无比的关怀,她真的不明白,这么深的信任,从何而来?

“我……会伤害你。”她不值得他这么待她!

他似有若无地一笑,像在告诉她:无所谓。

“知道吗?我一直都觉得,你像夜里的寒月,散发着清清冷冷的光芒,看来是那么孤傲、那么遥不可及,却将内心的凄凉藏在没人看得到的角落,也不让任何人懂。我知道你的不快乐,如果能够,我多盼望能倾尽力量来换你一个真心的微笑,只要是你所希望的,我都会成全你,不管代价是什么。但我希望你也能答应我,不论如何,善待自己,因为在我眼中,你的生命是无比珍贵的。”

映蝶怔忡地望着他。

他说……会倾尽一切的成全她,不计代价……如果他知道,这代价是他的命,他还会这么说吗?

明明已下定决心要做个了断,可他这番话,又无由的勾起她的迷乱,而那正是她极力压抑的。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攫住她的心,她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能吗?能吗?她不断自问,她真能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死??那间,她胸口莫名地一阵悸痛。

她别开眼,固执地不愿去思考。

也许是说了这么多的话,让他有些喝了,想起遗忘在旁边的茶杯,他探手取来就要入口――

不!

她管不住自己的行为,弹指间,潜意识的举动已自作主张地挥掉他手中的杯子!

“蝶儿?”他一脸错愕。

“要喝自己倒,我不替人倒茶。”不晓得在呕谁,口气满是恼怒。

唐逸幽微讶地张口看着她,好一会儿,他低低笑出声来。“蝶儿,你使小性子的模样好可爱。”

可爱?她耳朵没出问题吧?她真的听到那个早八百年前就和她绝缘的字眼?

这人是不是少根筋?她态度这么恶劣,换作别人,早恶言相向了,是他修养太好了吗?居然还能笑给她看,他到底有没有脾气啊!

明明该生气的人是他,结果却是她懊恼得差点吐血!

“我不喜欢你冷冰冰的样子。”所以就算她吼他、凶他,他都甘之如饴,至少她能释放出真实的情绪。

“你这傻子!没见过比你更呆的人!”她闷声道,不知道是气他还是气自己。

“是吗?”他淡笑置之。

“出去,我想睡了。”再和他说下去,她就快受不了了。

她口气很差,但他不以为意。

“好,那你休息。”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对了,差点忘了问你,想不想和我一同到药堂里去?我知道成天闷在家中是难为你了。”

她愕然看了他一下。

“随便!”丢下这句话,她拉高被子,再也不搭理他。

唐逸幽了然于心。

蝶儿瞥扭的心态,得靠她自个儿去调适。

无奈地笑了下,他转身出去。

直到一室再度归于平静,映蝶坐起身子,苦恼地沈叹一声。

本以为,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任务,如今,怕是要改变想法了,这是她杀手生涯当中最艰难、最棘手、也最具考验的任务,原因无他,从遇到唐逸幽开始,她就没一处对劲,今晚更是反常,难道真在不知不觉中,他已影响了她?

不,不是这样的!她之所以饶过他,是因为……因为……因为他手中的武功秘籍。

对,就是这样!那么记载武林绝学的册子,也是任务的一部分,不是吗?册子没拿到手,他如何能死呢?

没错!所以她才会临时改变主意。

理直气壮地给自己找了合理的借口,她轻吐了口气。

然而,稍稍定下的心,在望见桌上那只唐逸幽刚交给她的瓷瓶后,又再度迷乱了起来――

欺人不难,但要自欺,谈何容易?




身在杀手门中,映蝶对医药多少有点基本程度的认知,接下来的日子当中,她成日跟在唐逸幽身边,而唐逸幽又是扬州出了名的神医,在他的倾囊相授下,映蝶倒也获益良多。

这些日子以来,对于唐逸幽的仁善心肠,她又有了更深切的体认!

每次只要遇到日子过得稍微清寒些的病人,他几乎都是不收诊金的免费替人医病,而来这儿求医的,绝大部分是贫苦人家居多――全扬州城大概没一个不知道他是烂好人――讲明白点,他根本是日日都在义诊嘛!

真受不了他!

有时,她真忍不住对他说:“你也别开药堂了,干脆去做慈善事业算了!”

岂知,他竟理所当然地回她:“行医本来就是慈善事业啊!”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靠医术来赚钱。

她终于明白,唐逸农为什么三不五时就要叨念他了,要不是有个能干的弟弟,她一点也不怀疑他会饿死自己来帮助别人。

当她这么说他时,他总是好笑地告诉她:“那倒不至于啦!我懂得量力而为,至少,我绝不会饿着自己的妻儿,你想太多了。”

他向她解释什么呀?就算当真如此,可怜的也是那个倒了楣嫁他的女人,又不干她的事。

有些时候,药堂生意特别好,根本忙不过来,映蝶顺手帮了点忙,不晓得打几时开始,就这样帮成了习惯,唐逸幽便说:“你很有天分,考不考虑拜我为师呢?”

“我只懂得杀人,不会救人。”她淡哼。

“别乱说!”他压低了音量。这话可不能挂在嘴边,会惹事的。

她撇唇冷笑,淡漠地看着他拧眉忧心的模样。

“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帮我的忙好吗?”

“你不怕我暗中下毒,毁掉你的药堂?”

“你不是冷血之人,我不相信你会无故拿人命开玩笑。”

她不会“无故”拿人命开玩笑,是因为没这必要,但可不代表她做不出来。

看着手中的药方,想起唐逸幽对她执拗的信任,不知何故,她就是不忍心看他失望的表情。

放下药单,她对前来抓药的人说道:“你等一下,这药方好象有点问题,我去问问唐大夫。”

说完,她拿起药方进去。

眼前的女子,相貌生得清秀,因眼眶含泪,添了几许我见犹怜的楚楚风韵。

唐逸幽有些为难地道:“吕姑娘,这……男女有别,恐怕不大方便……”

“唐大夫的意思是,就因为我是女子,所以你便忍心见死不救?”隐忍着痛楚的声音轻弱无力,脸色已逐渐泛白。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他急急解释。“我是想,请我的朋友帮你会比较合适……”

“不!我只信任你!”她当然知道他指的人是映蝶,但她只要他。

“可是……”见吕红额心已沁出冷汗,人命关天,他也就不再坚持己见。“好吧,请姑娘宽衣。”

诚如他以往所言,身为医者,若过分拘泥于世俗礼法,那反倒沦为冬烘迂腐了。

他目不斜视,将视线定在背上那道血痕。

啧,伤得不轻呢!要真交给蝶儿,他也不放心。

这女孩说来也挺值得人同情,父母早亡,与唯一的哥哥相依为命,没想到几年前她大哥迎娶个恶嫂嫂进门,从此她噩梦般的人生便开始了。

吕红的哥哥生性懦弱,明知妹妹没被善待,也不敢吭声,任那掌权的夜叉女极尽刻薄之能事,吕红没有一天不带伤,身上时时伤痕累累。

可这一回真是太过分了,居然得寸进尺到刀刃相向的地步,她是存心想要吕红的命吗?

“令嫂下手真狠。”他忍不住叹息。

吕红轻咬下唇,忍住心伤。有什么办法呢?大哥被嫂嫂吃得死死的,她还能寄望谁伸出援手,救她脱离苦海?

处理完新伤,连带将旧伤也一并弄妥,他收回手,背过身去。“好了。这几天小心别扯动伤口,净身时也尽量别碰到水。”

身后并没有任何动静,他预计好时间,约一刻钟后才回过身。

岂料,才一转身,触目所及便是一片撩人遐思的赛雪春光,他大惊失色,胀红了俊容匆匆别开脸。“吕……姑娘,你……怎……怎么……不将衣服穿上……”

“唐大夫,你……会嫌弃我吗?”有些羞涩,但她仍是说了。

唐逸幽知道她仍维持方才的模样,不曾改变,而且始终看着他。

“当大夫的,怎会嫌弃病人。”他顾左右而言他,有意忽视话题重心。“请先将衣裳穿上再谈好吗?”

吕红摇摇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

她从很早以前,就偷偷地在爱慕俊雅温文的他了,可是一直不敢说出口,今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她说什么都要讨个答案。

天哪!怎会这样?唐逸幽心慌意乱,他没想到吕红对他会有异样的情愫,否则,他绝不会在这种敏感时刻为她医治伤口。

“吕姑娘错爱了,在下……已有意中人。”

“什么?”吕红深受打击,本就失了血色的容颜,如今更是苍白。“是……她吗?”

她直觉想起映蝶。

他们总是形影相随,任谁都猜得出来,他若当真心里有人,自是映蝶。

唐逸幽也没隐瞒,坦然点头。

“好。那么我不在乎为正为偏,只要你肯让我伺候你。”

“不,在下不纳妾室。”今生,他只想专心一意地对映蝶,他若娶妻,对象一定是映蝶,除了她,他谁都不要。

吕红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果断,连她主动送上门他都不要,羞愤交织之下,她走向偏激。“由不得你!你已看过我的身子,就要负起责任。”

这等于是在逼迫他了。

唐逸幽蹙起眉。“姑娘这么说未免牵强,在下职在救人,何况这是姑娘要求,我事前并非没征求你的同意。”

“我不管!反正你非娶我不可,否则我立刻就大叫,说你藉行医之便,行轻薄之实。没有一个清白闺女会拿自身名节开玩笑,你想他们会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你――”他沈郁地望向她。“强求的姻缘难有幸福,你这又是何必?”

“至少好过日日受嫂嫂凌虐的生活。”

“你有难处,我愿意相助,但,不是用这种方法。”赔上一生,自误误人,这事他说什么也不会妥协。

“我只想永远留在你身边!”

“但我对你无意!”顾不得伤不伤人的问题,他冲口而出。

“你――”她悲愤地望住他。”你宁可身败名裂也不娶我?”

“一个人的价值,不是来自别人的观感与评价,我自认无愧于天地,这就够了。”他都可以散尽千金以求心灵的恬适了,还会拘泥于外在之虚名吗?

“你!你不娶我,我就逼到你娶!”

正想扯开喉咙泣喊得人尽皆知,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无耻!”

“你――”

“蝶儿!”

吕红和唐逸幽同时震惊地看向门边。

她几时来的?又听到了多少?

谷映蝶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她胸前春光,嘲弄道:“又不是很傲人,这么急着献丑,也不怕丢人现眼。”

吕红脸色乍青乍红,急忙拉拢衣襟。

“容我直言,就凭你这样――”映蝶上下打量她。“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材没身材的,难怪主动送上门,唐逸幽也不屑一顾,我要是你,哪还有脸苟活世上,不如死了算了!别枉作多情了,死皮赖脸也没用,还是自个儿回家检讨、检讨……”

“蝶儿!”见吕红惨白着脸,面容悲绝,唐逸幽出声惊斥:“别再说了!”

唐逸幽凡事总依着她,从不用稍重的口气对她说话,这是第一次……

她莫名上了火,怒目寒光射向悲窘的吕红。“还不走?你真想把闲杂人等引来,让我告诉他们,你有多恬不知耻吗?”

吕红被羞辱得无地自容,忍着泪,狼狈地掩面飞奔而出。

唐逸幽见状,不由得叹了口气。“蝶儿,你实在是――”

“坏了你的好事,你很失望,是吗?”她冷讽道,故意不看他深感无奈的面容。”拿去,这人在前头等着抓药,但药方有问题,不晓得是哪个蒙古大夫开的,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她僵冷着脸,旋身而去。

“蝶――”步伐正欲追出,又止了住。

低头看了下手中的药方,这不是他开的,但人来这儿抓药,就算被当成多管闲事,他还是有这个责任义务去了解状况。

想了想,他往前头走去。

事有轻重缓急,蝶儿的事,还是待会儿再说吧!


第五章



药堂后院,映蝶盘着腿坐在绿叶成荫的大树下,手中的枯树枝正恨恨地往泥地里戳。

该死的唐逸幽!不知好歹的家伙!居然敢摆脸色给她看,早知道就任他让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生吞活剥算了,干什么要多管闲事,反正他又不领情,搞不好还会埋怨她破坏了他的飞来艳福呢!

她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只觉得仿佛有千万根细针往心窝里刺,微妙的酸味搅得一把火直烧上来。

唐逸幽一处理完手边的事务,立刻赶到后院,一眼便在树底下寻着心之所系的佳人。

“蝶儿?”他蹲身在她面前。“怎么啦?还在生我的气?”

映蝶闷着声,充耳不闻。

唐逸幽叹了口气。“你替我解围,我很感激,但是蝶儿,你怎么就学不会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可知你那番话有多伤人,一个姑娘家哪承受得住?万一她当真想不开,你我岂不是要担着这个罪孽过一辈子?吕红并不坏,严格说来,她的处境很令人同情,我能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如果可以,我是希望能帮她些什么的。”

“那你去娶她呀,我为我的鸡婆道歉。”声音漾着点点寒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就是听不懂我的话?今天不管是吕红或是任何一个人,我都不希望你这么待她,你难道没发现,你这样的性子很难在人群中生存。说话留点余地,将来大家见面也不至于太尴尬,你又何必定要给人难堪?”

他这是在指责她吗?

该死!她为什么觉得心头阵阵刺痛?

习惯了他的温存体贴,头一回,他为了别人,不去顾虑她的感受,她才知道,原来没他珍怜的滋味竟是那么难受――

“没错,我就是这么冷血无情,毒如蛇蝎,办不到你唐大公子的宽大为怀,你最好离我远一点,免得那一天我心血来潮,将你啃得尸骨无存!”

唐逸幽一阵沉默。

修长的手勾起她优美细致的下巴,细细审视她幽冷倔强的小脸,好一会儿,方才轻缓地开口:“看来,我将这事处理得很糟糕,你若不是受到伤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傻蝶儿呀,我并不是不在乎你的感受,也许吕红是因此受了很大的伤害,但追根究柢,我最在意的,是不想你这般冷酷,我看了心痛,你明白吗?”他低低一叹。“我不晓得我和吕红的对谈你听到了多少,我很明白地告诉她,我心中已让另一道倩影填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其它人了。”

映蝶脸色一僵。“拿开你的贱手!”

她俐落地拍开唐逸幽的手,寒着俏容起身。

“女孩家说话要干净些。”他无奈地道。

映蝶不想去探究自己为何而恼,窜起的赤焰在胸口狂烧,扯起一把纯白的芍药花一扔,像要宣泄什么,一脚踩了下去。

他无奈地摇了下头。“万物皆有灵性,它们又不欠你什么,何必伤及无辜。要真心中恼怒,就冲着我来吧。”

他就这点最讨人厌!凡事总抱持着只要每个人都好,他一个人受伤害没关系,将一颗柔软仁慈的心分送给天下人,人格完美到不可救药!

仿佛看穿了她的思绪,他转过她的身子,直视她眼瞳深处。“我并不完美,至少,我现在很后悔。如果早知会伤到你,我情愿由着你,不去理会吕红受了多深的伤害,自私得宁可用尽所有力量来保全你,不在乎愧对全天下,我的心,始终只给一个人,你懂了吗?蝶儿?”

他……他说了什么?

是幻听吗?她不该以为……在他幽邃的瞳眸中看到了浓挚的情意……

不,不可能的!

她拚命甩头,想让神智清醒。他们之间怎么可能陷入情感的纠缠,这太荒谬了!

温柔的双手覆上娇容,制止她晃动的头,深深凝睇她迷茫的容颜,他心折地叹息了声,唇依向她――

思绪陷入混沌,她知道她该闪开,然而面对那张迫近的出色俊颜,她无法动弹,也无法思考,完全失了反应,任一抹温热袭上红唇。

他的吻,很轻、很柔,就像他的人一样,永远带给人甘甜温存、如沐春风的感觉。

有如蝶儿嬉花,是那么灵巧、那么珍宠的拂吻,诉说无尽轻怜爱意……他向心头狂烈?喊的渴望投降,缩紧双臂,加深了亲吻的力道,敲开贝齿,寻着珍爱的丁香。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的掠夺,他找到了足以用生命去坚持的事物,从不渴望什么的心,让映蝶轻易地挑起了渴求,今生他只要她。

他的舌,挑动了她的,与她纠缠。

映蝶无法形容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不,或许该说,所有的感觉全在一?那间爆发开来,使她无法去辨明什么成分居多,昏昏沉沉的思绪,随他舌尖的律动起伏翻飞……

他不是醇酒,却能醉人。

缠绵稍歇,他微退开寸许。

一待唐逸幽离开她,缓了迷情魔咒,她倏然惊醒,猛地推开他。

唐逸幽未料她会有此举动,退了两步。

“蝶――”

她的动作太迅速,一转眼,她已抽身而去。

幽沈的容颜覆上落寞。他没去追,知悉她轻功极佳,不想白费心力。

纵然追上,又能奈何?

她想逃,因为尚有难解心结,所以他不逼她,留她喘息空间。

然,她又能逃到几时?

她的心,太过迷离,有情还似无情,他看不透。他最怕的,不是他看不透她的心,而是连她都看不透自己的心。

“蝶儿呀蝶儿,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敞开心胸接纳我呢?”

他深知,这辈子,他是为她蹉跎到底了。

躬尽一生,绝不言悔。

只是,这片痴绝情意,她能否懂得?




映蝶躲了他一整天。

入了夜,他终于在院子里找到她。

想了一天,她有结论了吗?

他隔着一段距离站定,轻唤:“蝶儿。”

她没回头,仰望明月的目光不曾移动半分。

他又道:“我去你房中,没见到你的人,还以为――”

“以为什么,我消失了?”声音不轻不重,没有情绪。

没错,她是想过就此消失。

逃离他后,许久不曾乱了方寸的她,首度为他而心神大乱,当时,她是真的想永远消失在他面前。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

她走不开。

是因为身上所负的任务还是其它,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总之,她就是无法潇洒地一走了之。

于是,她回来了。

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面对他、愿意让今早的事有所延续,那只是意外――一个该死的意外!如此而已。

她不想去剖析当时她为何全然忘了反抗、任他为所欲为,反正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若再有所冒犯,她不会再对他客气!

“你会吗?”他问得很轻,但她听出了他的紧张,像是屏着气息问出口。

她收回目光,朝他投去一眼。“我想走,你拦不住。”

“是的,我知道。留人容易,留心却难上加难。”她若真心想走,他会坦然放手,即使心碎。

“但是答应我,蝶儿。别无声无息的消失,当那一天到来时,让我在有限时间中,能够好好看你最后一回――”

可恶!这人怎么连面对感情都这么无欲无求?他就不会索求她的回报、永远占有她吗?

毫无道理地,面对这样的他,她竟然会泛起酸楚的感觉,心弦隐隐扯疼――

“你知不知道你的个性很讨人厌!”她以极伤人的口吻说道。

“我知道。”他泛起苦涩的笑。

这该算是懦弱还是温吞?除此之外,他不晓得如何去诠释一份感情。

她若能付出,不需要他索求;若不能,强要也要不来,他不想让她为难,一切随她去做取舍。

他会非常、非常尊重她,不管她做了什么样的抉择。当她需要他,他能够给她一切;当他的存在成了她的困扰,他也会默默求去。

别人是如何诠释感情,他不想去分析,也做不来那样。他的爱便是如此,不想成为烈焰,不愿烧灼她,不忍她受那样的痛。

如果这份情不是她要的,他认了。

“将披风穿上吧!”深深的喟叹,源于对她的心疼。“你总是不爱惜自己。”

这几乎要成了他的习性了,正欲将由她房中取来的披风拿给她,映蝶便在他靠近她时往后退了一步。

“别过来!”她心惊地发现,他身上的气息竟会勾起她的迷乱,一如今晨――

为什么?他的气息,为什么能够侵入她的灵魂,左右她的心绪,让意识背叛她,就像她的心已不再是自己的……

不!这是绝不可能的,她的心,早在许久以前就已层层冰封,锁在黑暗的角落,连她都找不着了,他一个不懂掠夺为何物的人,又岂占得去?

“蝶儿?”连他的靠近,都教她打心底排斥了吗?

他的情不自禁成了侵略行径,是他亵渎了她,他还能说什么。

“再过来我会杀了你!”她死瞪着他。

“你会吗?”清亮的眸子望住她。

“何妨一试?”没有温度的眼眸回视他。

“我并不介意的。”

“我真的会这么做!”她几乎是失控地叫出声来。

这个白痴!是不是真要弄到只剩一口气,他才会相信?

“我知道,但我就是爱你,无怨无悔。”缠绵深情,尽诉于轻幽的凝眸中。

“爱我?”她似有若无地重复,尖锐地笑了。“别轻易说出恒古的字眼,你了解我、知道我来自何处、知道我的身分、知道属于我的一切吗?你对我根本一无所知,居然就随便开口承诺!”

“你来自何处、你的身分、你的一切,那都不代表什么,重要的是,我只看到现在这个令我情牵的你,至于你的过往,我知不知道并无差别,如果你不想说,让它就此深埋在记忆的洪流中又有何妨?

“你知道我不是轻浮之人,说出口的话,我会用一辈子承担。打从我因缘际会的将你救下,你睁开眼、对我说第一句话的那一刻,你这张冷傲又倔强的容颜便已深刻地烙在我的心版上,再也抹不去了。”

“是吗?”她昂起下巴,冷讽道:“就算我告诉你,我是杀手?而且是一个正想取你性命的杀手?”

“我知道。”平静的音律,在冷寂的夜中激起惊涛骇浪!

“你……你说什么?”她惊讶地望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知道你是杀手,也知道你是为了取我性命而来。”她若不愿说,他可以配合着她一直故作无知下去,但她已主动道出一切,他也不会欺骗她、隐瞒他早已知悉的事实。

“你……胡说!”他有一度几乎要踏入鬼门关,差点就死在她手里,他怎么可能知道?

他又再一次看穿了她的思绪。“如果你指的是那一晚――”他顿了下。“我确实知道茶中有毒。”

她傻了眼。“怎……怎会?”

“在扬州,人人称我妙手神医,你忘了吗?换作寻常人,也许不易察觉,但我习医多年,对药与药的敏锐度自是不低,它虽无色无味,但未沾唇前,我还是知道了。即使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它绝对含有极剧烈的毒性!”

映蝶过于惊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他真的知道!

天哪,这个白痴!他明明知道,却不揭穿,还喝给她看,他根本是存心想死在她手里!

如今想来,他那天说了那么长一串话……那是在交代遗言!而且唯一叮咛的,是希望她这个想取他命的人平安快乐……

“唐逸幽,你这个疯子!如果当时我没来得及挥掉杯子,你现在已经没命了!”一把火往上冒,她气得大吼。

“我很感动。”毕竟,她最终仍是改变了心意,不忍杀他。

“感动?”她想要他的命,而他居然还说他很感动……他神智不清了吗?

“你还不懂吗?想取我的命,从来就不须多说什么,我早就将它交到你手中。就算当时你选择了结束它,我也不会怨你,你会这么做总有你的理由,现在,愿意说说你真实的身分了吗?”

她不语,幽沈的目光习惯性地瞥向苍穹中那晕黄的光芒,一道没有温暖、只有凄寒的光芒。

她想看看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当年的灭门血腥,毁掉了她的幸福、她的人生希望,她这唯一的漏网之鱼,也同时将姓名随着亲爱的家人一同埋葬在那场梦魇当中,哀莫大于心死。

她无法思考,在那时,她只知望着幽冷的寒月,灵魂空空洞洞,于是,他们便唤她寒月。唐逸幽也没让她失望,随着她的目光遥遥眺视一轮明月,缓缓开了口:“绝命门,是江湖中以冷绝出了名的杀手组织,而寒月、无尘,都是绝命门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一般来说,寒月极少接任务,据传闻,一直是无尘以守护者姿态为她担下一切,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让寒月有接手的机会,人人尽说,寒月是无尘最珍爱的女人,也因为这样,绝命门中,没人敢打寒月的主意。

“她惯用蝶影针取人性命,故以此为名,原因在于针发之时,空中便会挥扬出绚烂的蝶影,通常见着蝶影那一刻,便是目标物命亡之时,空留一抹冷香。”停顿了下,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她。“你就是寒月吧?”

一连串的震惊过后,她已能学会不再讶异。“你几时知道的?”

“很久了,我曾在无意间发现你身上的蝶影针。”

独门暗器都还没使出就被人发现了,她还想杀什么人?杀个鬼啦!

要让无尘知道,她不被骂惨才怪。

敛眉凝思了许久,他轻问出口:“你和无尘――真的是那样的关系?”

她别开脸,神色不大自然。“不关你的事。”

“告诉我!”他扳过她的身子,声音中有着压抑的痛苦。“你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我还是他?”

她抿紧唇,硬是不答。

“他真的爱你吗?那么你身受重伤,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时候,他人又在哪里!”他不能忍受无尘拥有了她,却不去珍视她,她必须过得好,他才能坦然放开她。

“他出任务去了,根本不晓得这件事!”她本能地出言护卫。

无尘并不欠绝命门什么,若不是为了守护她,他不会沦为杀手,欠无尘的,穷尽一生也还不完,她不容别人再曲解他。

很明显了,是吧?

她的眼,只看得到无尘。

他深吸了口气。“我想,我懂了。”

内心的悲哀,很浓、很深,但他不会说。“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的任务除了取我的命外,可有其它?”

“取一本传闻中记载武林绝学的秘籍。”所有的事都摊在阳光底下了,她也直言不讳。

“我没有。不管你信不信,那是误传。”若有,他会毫不犹豫地交给她。

这项传言,他多少也有耳闻,但并没去在意,也未曾多花心思去澄清,未料今日会为他招来杀机。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我恨清楚绝命门的门规,为了促使杀手将任务完美地执行,绝命门订下极严苛的规定,当门下杀手不能完成使命时,就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而这代价,便是性命。”这也是那晚他愿喝下毒水成全她的原因,拿他的命换她的,他认为值得。

映蝶无言以对。

他说得没错。杀手这一途,比任何行业都要现实残酷,只要有一回失手,绝命门便再也容不下。

唐逸幽并非江湖人,怎会对江湖事有这么深的了解?

“所以,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杀了我,回绝命门复命,我绝无怨尤,只要你能保证,这是你要的,并且不会后悔,我想,回到无尘身边后,他会有足够的力量守护你,我很放心;第二,留在我身边,与我相守一生,别再管什么任务,我会不惜一切地保护你,不论多艰难,我都会助你脱离杀手生涯。”

保护她?这蠢蛋说的是什么鬼话?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妄想要保护她,真是不自量力!

“你不怕死?”她真的很讨厌看他那八风吹不动的表情,好象天塌下来都撼动不了他。

为什么在谈及生死时,他还能这么平心静气?

“怕。但死得其所,又有何惧?”他抬眼看她。“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你说呢?”

轻敛的眼,覆去其间的深愁。“成全你。”

他移近一步。“动手吧。”

“你……你……”胸口一阵紧窒,像压着什么透不过气来,心绪纷纷乱乱……

能吗?她真能毫不留恋地杀了他?

她的手沾了无数血腥,却从没有一个人会像他那样,双手将性命奉上,任她去了结……那双清湛的眸子,依旧是无怨无恨,柔柔地盈满深情……

扬起的手,怎么也挥不下。

“你的犹豫,是否有所留恋?”这样就够了,她并非无动于衷,付出的一片深情,并不冤枉。

“你胡说!”她惊斥。

“是吗?”他戚然道。“蝶儿,你不诚实!你对我明明有感觉,你的于心不忍便是最好的证明。”

“住口、住口!”她狂乱地叫道,拚命抗拒他的话。

“我不说,你就永远不打算面对了是不是?问问你的心,若对我全无眷恋,大可一掌挥下,一切便真的结束了,你知道我不会恨你的又为何……”

为什么反应要这么激烈?因为他一针见血的言语,正是她最心慌的症结吗?

像要抗拒什么、又像要阻止、否决一切,惊乱之下,未加思虑地一掌击去!

他不闪不避。任致命的重创袭来。当映蝶发觉时,已收不回掌式,惊骇之下,她只来得及收回七成功力,这一掌,他硬生生的受下。

两人同时跌退一步。

突兀的收回功力,体内一时受不住巨大的冲击,真气大乱,遭受内力反噬的她,亦受创不轻。

尽管只是三成功力,对他一介文弱书生来讲,也够致命的了。

一道血丝自嘴角滑落,他的眼,终于流露出深浓的哀怆。

“你……你……为什么?”她问得茫茫然然,失了神地看着他。

她以为他会闪开,没想到……

这个白痴!他不是随便说说,他是当真甘心死在她手中!

他摇摇头,正欲说些什么,耳边传来桑语嫣的惊喊:“天哪,幽哥!”她奔向他,听到她的叫声,唐逸农也随后跟出。

“怎么回事?幽哥,你……怎么会这样……”语嫣颤声问,伸手去扶他,收不住的泪一滴又一滴地往下掉。

“对……不起,嫣儿……”为了映蝶,他让所有关怀他的人伤心,其实,一意顾全映蝶的他,也是自私的吧!

他为他的任性道歉。

唐逸农一脸沈鸷,看了看情况,冷冽地盯住映蝶。“是你?”

“别……逸农!”他撑起身子,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挡在映蝶身前。“别……为难她,我……我……”他呼吸渐渐急促。

映蝶不发一语,神情空洞地看着他。

他忧伤地抬眼。“请你……多珍惜自己些……蝶……儿……”声音逐渐微弱,再也听不清他的呢喃,夜一定很深了,因为……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好黑、好暗……

失去知觉的身体往下滑,她接住了他。

他死了吗?就这么结束了?

麻木的意志,无法感受其它,像是灵魂抽离了身躯……飘飘忽忽……死的人到底是他还是她?

“大哥!”

“幽哥!”

惊叫声唤回了她些微神智,唐逸农由她手中夺过唐逸幽,飞快地奔回屋内。

苍凉的月影下,再无人嘘寒问暖,孤孤单单滑落地面的披风,也失去了他的温度……

原来,在这天地间,她竟是这么孤独。


第六章



生死关头,唐逸幽捡回了一条命。

微弱的生命力,像是紧绷着随时会断的弦;俊逸超尘的容颜,如今是一片苍白,紧闭的双眸不曾张开,昔日清亮而漾着暖意的眸光无处寻。

他的手,一向都很柔暖,但是现在,碰起来却是那么的冰凉,再也不能温暖她了。

为什么,她觉得好失落?

是不是因为再也没有人握住她的手,她怕冷?

除了他,她的手还有谁愿意握?

映蝶执起他的手,好努力、好小心的想搓暖它,不为别的,她只是怕冷、只是想有人握着她,他的手不可以比她还冷!

唐逸农端着药进门,一见到她,立刻沈下脸,一把拉开她。“你没资格碰我大哥!他差点连命都没了,你还想怎样?”

映蝶充耳不闻,举步想再上前。

那副不受影响的姿态,让唐逸农看了更火!

他一手拦下她。“你这女人的血是冷的吗?我大哥对你这么好,事事为你想得周全,关怀备至,舍不得你有一丝委屈,把你看得比什么都还重要,他是这么全心全意地对你,到头来,你给他的回报竟是一掌送他赴幽冥……谷映蝶,你怎下得了手!”

是!她冷血、她无情、她心狠手辣,这些她从没否认过,一个杀手,还能有人性到哪里去。

唐逸幽是个傻子,明知她是蛇蝎毒物,却还是将自己送上门,任她咬伤他。

“让开!”她挥掉唐逸农的手,坚持上前。

她若想侍在唐逸幽身边,谁也阻止不了。

“凭什么!”在大哥生死交关的时候,他急得差点得失心疯,语嫣也几乎哭晕过去,只有这个女人,仍是面无表情,枉费大哥一片真心……他真替大哥感到不值!

如今,她又凭什么要他让开?不管她抱持的是什么心态,他都不允许这个女人再靠近他大哥一步、再有任何伤害大哥的机会。

别说留在大哥身边,她连看大哥一眼都不配!

“我说让开!”一个执意靠近,一个执意驱离,一来一往中,两人交起手来。

“住……手……”几不可闻的声浪自唐逸幽微启的唇瓣中逸出。

映蝶僵了下,想回头去看,微一分心,险些吃他一掌。

唐逸农正在气头上,什么也没注意。他要不给这女人一点教训,说什么也不甘心。

“逸……农!”唐逸幽撑起身子,吃力道。“不许……伤她!”

这下,唐逸农听到了!

“大哥!”挥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他又惊又喜地回过头。“你几时醒的?”

唐逸幽摇摇头,还没什么力气说话。

唐逸农看了又有气。要不是因为她,大哥现在哪会半死不活的!

“可恶,都是你这该死的女人!”他一掌又挥了过去。

映蝶冷冷地闪开。

他双拳紧握,咬着牙道:“大哥,只要你一句话,我绝对会替你讨回公道!”

“不……不要……”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没什么公道好讨。

但唐逸农一旦动了怒,可听不下这些,二话不说又动起干戈。

他最痛恨别人当他大哥好欺负,便恣意伤人;大哥无所谓,他可受不了。

“逸……农!不可以……”唐逸幽心急地喊着。

他已经看出映蝶不大对劲了,她身手不若从前俐落,招式无力了许多,似乎……

一记凌厉的攻势,眼看逸农直锁她咽喉,劝阻无效下,他心头一惊,什么也顾不得,用尽仅余的力气,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介入他们当中,以自身去挡。

此举吓坏了唐逸农,赶忙煞住攻势。“大哥,你疯了!”

他都已经虚弱得只剩一口气了,怎堪再受重创,他要是没来得及收手,大哥现在已经魂断黄泉了!

唐逸幽踉跄地跌退一步,捂住血气翻腾的胸口,喉头一阵腥甜,血丝滑落嘴角。

映蝶皱起眉,伸手扶他。

他嫌自己的命太长吗?都受了重伤还乱动。

“蝶儿,你……没事吧?”他想问的是,她出了什么问题。他感觉得出她功力大不如前。

“闭嘴!”现在有事的人是他不是她,他到底有没有搞清楚?

唐逸幽任她扶回床上,目光始终没自她脸上离开。“可是……”

“我叫你闭嘴!”

“喂,你这女人不要太过分!”唐逸农实在看不下去了。

“出去。”她没多浪费一个字,连头都没回。

“你――”到底该滚出这个房间的人是谁啊!

“逸农,先……出去。”这回出声的是唐逸幽。

“大哥!”

“我不会对他不利,如果你怕的是这个的话。”她清清淡淡地丢来一句。

她敢!他会将她碎尸万段!

他冷哼着想。

看到大哥坚持的神情,他咕哝了几声,不怎么甘愿地离开。

房门关上后,唐逸幽拉回视线。“蝶儿,你老实说……”

映蝶根本没打算搭理他,扶正他后,自己也在他面前盘腿而坐,正待运气,唐逸幽阻止了她。

他终于知道她要做什么,却也更疑惑了。

“为……什么?我这条命……不是你要的吗?”

“我现在不屑要,想把它还给你,不行吗?”她挥掉他的手,想运用内力治他内伤,唐逸幽却没让她如愿。

手腕灵巧地一旋,他修长的手已扣住她,指尖压下皓腕,探她脉象。

映蝶短暂地一闪神。

他是怎么办到的?虽是不经意的简单动作,但他制住了她是事实。

真失常,她不但减低了杀手水准,而且愈来愈不济了!

唐逸幽锁起眉心,因他得到的结论而困惑。

他抬眼看她。“为什么会这样?”

他问的是什么映蝶心知肚明,她没搭理他,淡漠地抽回手。

深吸了口气,她调节生息,气运丹田,将内力集中在掌心――

“不可以,蝶儿……”他伸手想制止她,但映蝶已料到他会如此,左手动作敏捷地往他软麻穴一点,同时,右手掌心贴上他的心口。

一波波的热力透过她的掌心,传入他体内,她闭上眼,专注于将推送的真气在他周身运行。

唐逸幽内心焦急,却又无法有所举动,怕惊扰了她,会招致气血逆冲,走火入魔。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徐徐收回内力,调匀气息,双眼轻轻睁开。

“你……”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着她气虚地瘫软下来,他急忙接住她。

“蝶儿,你还好吧?”

“多事!”她想推开他,他却不容许。

牢牢将她扣在胸怀,他沉声道:“你本身已内力大损,我不相信你会不清楚其中的严重性,你不好好调养,还为我耗费真气,你知不知道,这样一来,短时间内你将功力尽失,与一名弱质女子无异?”她的身分不比寻常人,一旦遇上仇家怎么办?

面对他的情绪波动,她仅是无所谓地址了下唇角。

那又如何呢?她不在乎。“我不想欠你。”

“你要我说几遍?你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他搂紧她,克制不住情潮激荡,任自己放肆。

“蝶儿,你好矛盾。”伤他的,是她;不顾一切救他的,也是她。她到底希望他怎样?

“没人要你招惹我。”现在才抱怨,不嫌太晚?

推拒的手,被他握住。

真好,他的手,又能带给她熟悉的温暖了。

他的胸怀也好,就像个安全的堡垒,为她挡风遮雨,倚偎在这里,比让他握着手更好。

她莫名的感到心安。

有人依靠,便有了疲倦的权利。眼皮好沈,她觉得好累。

十四年来,她头一次卸下戒心,全无防备地沈入梦乡。

唐逸幽低首凝视她撤去心防的面容,这张沈静睡颜,有着原始的纯真与无邪,尘世纷扰,进不去她的梦中,他真的好希望,他能永远留住这样的容颜。

但是,能吗?

不忍惊扰她的好眠,他只敢小心移动,拉过犹留有他气息的暖被,小心地为她盖上。

恍惚中,她似有若无地扯了下唇角,像是满足地微笑。

指尖柔情万般地拂过她的眼眉,低低的话语轻逸出口。“是没人要我招惹你,但我情不自禁,我就是只为你痴迷,放也放不下,我还能怎么办呢?”




映蝶睡得很沈,唐逸幽悄悄出了房门。

见他伤已好了大半,唐逸农与桑语嫣皆难掩讶异。

“是蝶儿。”他解答了两人的疑问。

就连提起她的名字,他都会不自觉的泛起温柔。

“这样你就感动啦?”他似乎忘了是谁害他差点去掉半条命。不是他要冤枉大哥,他是真的觉得他这个大哥很没志气!

唐逸幽并没有忽略弟弟的不以为然。“别再对她动手,她现在已功力尽失,乘人之危有失磊落,知道吗?”

“别指望我同情她。”唐逸农嗤哼。“她攻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也没磊落到哪里去,事情是她做的,尽点弥补义务也是应该的,休想要我感激涕零。”

“逸农!”他沉声喊道。“这件事不许再提起。”

唐逸幽鲜少端出兄长的架子,以义正辞严的凝肃表情对他说话,唐逸农再不甘愿也只能点头。

“知道了啦!”他闷声道。

鬼才知道他大哥着了什么魔,对那从头冷到脚的女人死心塌地,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他就看不出那女人有什么好,倒是缺点十箩筐都装不完,大哥真没眼光。




唐逸幽这个妙手神医可不是被叫假的,自己的身体状况,他自是有办法调理,在映蝶的睡眠期间,他已自行调配药方服下,现下也好上七、八成了。

过度的耗费内力,使映蝶身子极为虚弱,疲倦地入了眠后,一睡便是一天。

入了夜,唐逸幽回到房中,默默睇视她。

他只是想来看看她,确定她安好,并且只是因为疲累才会睡得太沈,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才能让出他的房间,安心到客房去歇息。

沈睡中的她,似被什么所困扰,娟秀的细眉深深蹙着,唇瓣似有若无地址动,喃喃呓语着别人听不懂的话,他不解地俯下头,捕捉那一串模糊声浪。

“爹……爹……娘……不,不要杀他们……坏人……走开……不要杀他们……娘,不要死,不要离开小蝶……抱抱小蝶……小蝶好怕……”

谁?谁要杀蝶儿的父母?谁让蝶儿挣脱不开梦魇的缠绕?

晶莹的泪珠由紧闭的眼角迸出,一声比一声更惊惶的泣喊绞疼了唐逸幽的心。

“蝶儿、蝶儿,醒醒!你在作噩梦,听到没有,快醒来――”

“不,不要碰我,走开、走开……我讨厌你们……把爹娘还给我……”乱无章法的小手在空中挥动,他立即扣住它。

“蝶儿,是我,睁开眼看看我好吗?”微带急促的呼喊,揉进了心焦与怜惜。

泪水打湿了了枕畔,摇动的头颅缓缓静止下来,她神情迷乱,睁开了眼。

“蝶儿?”他悬着一颗心,低唤。

融入了无尽暖意与关怀的眼眸,令她心弦一荡,毫不犹豫地投入他怀中,哭尽了沈积已久的哀伤。

她不想在冰冷的梦魇中灭顶,唐逸幽的温暖是她迫切需要的,她自私地在利用他,她也知道,但她没有办法。

“血……好多血,有爹的,有娘的,还有好多人、好多人的……我想叫,可是……我已经叫不出声来了……”她颤着声泣诉。

浓稠的血腥在眼前片片飞溅,她闭上眼,想甩开可怕的画面,纤弱如柳絮的身躯不断颤抖,她浑身冰凉,死抱着他不肯松手,好怕这一放手,噩梦又将缠上她。

“没事的,蝶儿,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低低柔柔的嗓音,有如春风吹拂,抚平她的惊惧。

他好心疼,双臂更加圈紧她,给予她更有力的呵护。

他没想到,平日看似冷傲的映蝶,也会有如此无助的一面,她心中一定承受了许多别人无法想象的伤痛。

他的怜惜,她感受到了。带泪的水眸仰望他,毫无道理地,她就是相信他每一句话,在他怀中,她有了以往不曾感受到的踏实。

温热的手,万般轻怜地抹去她颊边残泪。“愿意说出一切吗?”

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别怕,慢慢说,我会一直陪着你。”大手很温柔地轻轻拍抚她,化解她满怀忧惶。

“好久、好久以前……我才六岁,爹好疼我,娘也是,我觉得,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可……可是,有一天晚上,有几个人闯进我家,见人就杀……他们好可怕,爹被他们砍了好多刀,我听见娘一直在哭,一直在喊,大声叫着:小蝶快逃、小蝶快逃……然后我看见娘在我面前倒下,好多、好多的血喷到我脸上……我好生气,冲上去一直打他们,很用力、很用力的打,打到手红了、肿了,我还是没有停,也感觉不到痛……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吧,他们认为我胆识过人,无畏无惧的傲性,天生就是当杀手的料,所以他们没有杀我,将我带了回去,处心积虑地培育我。从那天起,我不再是人人呵宠的天之骄女,而是冷面心残的杀手――寒月。”

唐逸幽沉默地听着,为她所受的苦揪心,也为那些惨死的亡灵惋惜。

“你说――是绝命门灭你全家?”那她又为何还为绝命门效命呢?

“是的。我不知道假使当时我没被带入绝命门中,我的命运会是如何,是随着家人一道同赴幽冥,还是苟活于世上某个角落,过着也许平凡、凄凉的日子?

“一开始,我的确是对绝命门恨之入骨,但是后来,我想通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找上绝门命索我全家性命的人,如果可以,我恨不得也毁他全家,让他心爱的女儿也尝尝和我一样的痛苦……但是,这么多年了,当初灭门血案的真相,我依然无从得知。”

她内心的悲愤,没有人懂,不能亲自手刃仇家,使她愧对在天之灵的父母,十四年来她没有一日忘却父母惨死时的容颜。爹娘何辜?他们是那么仁厚善良的人,不该遭受这样的待遇;她谷家上下老幼又何辜?他们安守本分,不曾伤天害理,又凭什么该有横死的下场?

她的心,在那一天就死了。这个世界根本没公理可言,既然苍天不仁,她又何必对世间人仁慈?

于是,她成了杀手寒月。

杀尽天下人,她都不曾良心不安,只因,上天何尝善待过她?

当她连最后一丝罪恶感也消失时,她便已麻木。

唐逸幽轻轻抚过她阴冷怨恨的面容。“我不爱看到这样的你,像是要全世界与你一同毁灭。”

柔和的嗓音,飘过阴晦的心。

她仰起头看他。

她没想到,她会遇上这个痴傻的男人,原本麻木的心,因他而有了感觉。

没错,若在以前,她是想过连同世界一道毁灭,但是现在,她却不想这么做了,因为这个世界有他,她不忍连他一同毁灭。

“你不是我,不曾如我一般受尽折磨、被上天恶意亏待,又怎会知道我内心的不平与怨恨?”

“你错了,蝶儿。”

她愕然不解地回望他。

“你知道吗?我打一出生,身体状况便不甚乐观,有好几次,我也几乎熬不过病痛煎熬而一命归西。那时,我也曾经灰心绝望过,我也会想,老天为什么独独亏待我?别人可以健健康康地在阳光下欢笑,我却一年到头的离不开病床。下人的闲言嘲弄,一次又一次次的传入耳中,说我比女子更娇弱,你知道这对一名男子而言,是多深的侮辱和伤害吗?没有任何男子愿意拿来和西施比较的!那时,我甚至想,反正活着也只是在拖日子,不如早死早解脱。

“直到十二岁那年的一场大风雪,奄奄一息的我,徘徊在生死边缘,几乎进了鬼门关,就在那时,出现了我生命中的贵人,他说,我们有师徒之缘,不但挽回我垂危的生命,更将毕生所学尽授于我,若非有他,今日我早已是一坏黄土。”

映蝶微张着嘴,为她所接收到的讯息而惊愕。

她一直都以为他是人人妒羡的天之骄子,一生平顺幸运,所以才能以柔软的心房去包容世间万物,没想到他生命中还有这段曲折。

她突然间有些懂了――

“所以你才会以医尽天下人为己任?”

“是的。因为曾深受其害,我知道病痛缠身是怎生磨人,不忍天下人尝和我一样的苦。”

他受过十二年的病痛磨难,却不怨天尤人,也不愤世嫉俗,反而竭尽所能,付出自己的心力关怀世间人,多伟大的胸襟啊!

“我办不到,我没有你以德报怨的心胸,我只想将害我的人千刀万剐、判骨扬灰……”她闭上眼,挣扎地说道。

唐逸幽叹了口气,没再接续这个话题。

“蝶儿,你还有其它亲人吗?”

“有一个哥哥。从娘的口中,我得知他从小便离家拜师学艺,也因此,侥幸逃过了那场浩劫,如今也不晓得在世上的哪一个角落、过得如何?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找到他,看看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会的,就算躬尽一生,我也会帮你找到他。”他说得坚定有力,映蝶知道他是认真的。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总是付出,她却总是无情地待他,他为什么傻得连怨恨她都学不会?

“傻瓜,我爱你呀!”他无悔地笑了笑,紧紧地拥住她。

“爱我?为什么呢?”她哪一点值得他爱?若论美貌,桑语嫣并不比她逊色,说温柔体贴,她却学不来,她除了伤他,什么也不会,他爱她什么?

“一定要有任何理由吗?爱就是爱,没有原因,不想去说后悔。世间女子入不了我的眼,我就是只认定你,深深地爱你!”

傻呀!连她都想这么骂他。

这个世上,她从不认为自己欠谁什么,却独独亏欠他。

一味的付出,痴痴地甘心奉献,任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连可贵的生命都不吝惜交给她,不曾有过怨尤……这么深沉的债,她该如何去还?

她不知道自己能给他什么,他拥有的太多,而她唯一能给的只有……

凝思了一会儿,她抬眼看他,那张蓄满深情的俊颜,令她?尽疑虑,不曾犹豫地迎身轻吻他。

唐逸幽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略微拉开她。“蝶儿,你做什么!”若对他无意,就不能这么做!

她轻巧地挣脱他,不为所动地在他脸庞一一印下细碎的吻。

唐逸幽被弄得心神大乱。他若真心想拒绝,是避得开的,但他――

“蝶儿,你――”双手捧住她的小脸,阻止了她。

明眸化去霜寒,漾着一片似水柔情。他定定地望着,不免心荡神摇,再也顾不得理智说了什么,密密将唇印上。

柔情万千的吻,几时成了激狂如焰的缠绵,他没去注意,热烈燃烧的情火,烧得他意识昏蒙,他更加地扣紧她,几乎要将她嵌入骨血之中,他的舌,吞噬了她的,深深交缠――

当唇舌的旖旎已满足不了激发出来的渴求,他炽热的唇移向细致的颈窝,掬取令他心魂狂撼的幽然馨香。

映蝶青涩的小手在身上滑动了起来,探向他的衣襟,轻解青衫。

唐逸幽惊呼:“蝶儿……”

她这么毫无保留,可知后果会有多严重?

不,他们不可以这样……

他不断深呼吸,想让体内骚动的火苗冷却,但――

她的玉臂缠上了他颈子,朱唇袭向他发热耳畔,轻轻舔吻,换来他一阵轻颤。

“噢……”他痛苦地低吟。“别这样,你会后悔的……”

不,她知道她不会。

情缠厮磨下,两人皆已衣衫凌乱,升高的体温,隔着薄弱的衣料传到彼此身上,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令人发狂的娇胴曲线――

“你大可以放心地要了我,我不会后悔。”她道。蜿蜒的吻一路来到他平实的胸膛。

“你……噢,你想清楚了吗?”他鼻息浓重,硬是咬着牙将话逼出。

好一个谦谦君子。

她娇媚一笑,将手往下探,直到触及了危险地带。

“你――”他狠狠倒抽了口气,抓住她大胆热情的小手。

不管了!

他倏地旋过身压下她,狂热的吻烙了下来,爆发开来的情潮,一发不可收拾。

松落的兜衣,已任他轻易拂开,绵密的吻一路往下移,寻至酥胸上那点撩人遐思的嫣红,灵巧地舔吮,轻颤的蓓蕾,为他而绽放。

细碎的娇吟,不由自主地轻逸出口,这是她二十年生命不曾有过的感觉,酥麻的感官战悸,传遍全身。

总是为她带来暖意、令她无尽眷恋的大手,如今正给了她一波又一波的狂野激情,此刻的他,不再谦和,不再温文,而是一个充满侵略、想热烈爱她的男人!

“准备好了吗?”充满迷情魔咒的手,在她甜美的神秘处流连,旋弄着敏感的花心,由其中源源沁出的悸动热流,早已告知他要的答案。

他不再等待,撑开她的腿,毫不迟疑地让昂然欲望长驱直入,顷刻间,他僵住身子,所遇到的阻碍,告知了一项铁一般的事实:她是完璧!

然而,他已无法再退开,微一挺进,冲破了那道障碍,直探私密紧窒的幽谷深处!

“啊!”她低呼了声,拧起秀眉。

“对不起,我先前并不知道……”他一脸愧疚。

她为什么不事先告诉他呢?否则他一定会更温柔地待她。

他根本没想到她还会是完璧之身,加上她方才的表现,并没有身为女子初夜该有的陌生与羞涩,所以他就以为……

“忍一下就不痛了。”他温柔地安抚,倾下身轻轻浅浅地吻她。

“这不算什么。”她极力想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倔强的女人!

他深知傲气如她,不容许自己有软弱的一面。

唐逸幽低笑,稍稍退离她,又再深入,激起的微妙快感,冲淡了初次结合的疼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欢愉,他轻喘着,逐渐紧密的激情频率,将狂欢火焰愈烧愈高,他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一次比一次更狂热,每一回空虚之后的盈满,全是笔墨难以形容的喜悦,他深深望住她,十指与她的紧紧交缠。

清艳的娇客因他所带来的激狂欢爱而陷入迷乱,她闭上了眼,再也抑止不住地吟叫出声。

最深的结合后,一道暖流划出,一瞬间迸射出迷醉绚烂的火花――

化诸永恒。


第七章



徐徐吐了口气,他翻身退开,顺手揽过映蝶,替她拨开额前汗湿的发。

“还好吗?我有没有弄伤你?”纵然是激情后,最深的关怀,仍没忘记给她。

“怎么不告诉我,你是第一次呢?”过度的狂放,她是承受不住的。

“我不认为那有差别。”她突然抬起头。“你也是吧?”

“呃?”他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微窘道:“很差劲吗?”

女人是不是第一次,有落红可证,那男人是不是……大概只能凭表现来猜测了,难怪他会往这个方向想。

映蝶随意看了他一眼,丢来一句:“你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他看来很驾轻就熟嘛!

她一点也不意外自己会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是那种很能洁身自爱、并且尊重他人的人,主动送上门的他都能坐怀不乱了,更别提去招惹什么人。

至于勾栏院,呵!她敢打赌这个道貌岸然、人格高尚的君子,打出娘胎至今,还不晓得妓院长什么样子,以他沈稳厚道的性子,对于沦落风尘的女人只会心生同情,说什么也不可能去玩弄她们。

俊俏的容颜泛起红潮。“蝶儿,你――”

怎么她说起这种话题脸不红、气也不喘,一派落落大方,反倒他一个大男人直要不好意思起来。

“这表示,你还算喜欢?”他仍是重视她的感觉胜于一切。

“没得比较。”她不置可否。

“不许你去比较!”随口的一句话,他听得心惊。“你这辈子只能有我。”

她瞥了眼他几许的激动。“你管太多了。”

他一下子愣住。“解释清楚,什么叫我管太多?如果不打算与我相守,刚才的事又算什么?为什么要把自己奉献给我?毕竟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啊!”

他反应这么激烈做什么?

她一脸他大惊小怪的表情。“这不是你要的吗?”

唐逸幽敏感地僵了下。“什么意思?”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极度该死的错误……

“你想要我的人,我就给。我从不愿欠人什么,今晚过后,我算是还清欠你的一切了。”她刻意说得淡漠,存心忽视那一番云雨狂欢所带给她的心荡神摇。

一颗心逐渐往下沈,沈入深不见底的冰窖中,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是说,你之所以这么做,为的只是……回报我?”

“不然呢?”他以为是什么?

“该死!”文质彬彬的他,首度失控地咒骂。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他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的认定,她依然无心于他!

“谷映蝶!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感情是交易吗?可以任你拿任何有形无形的事物来抵偿?你又真正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吗?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样的男人?你这是在糟蹋自己,更是在侮辱我!”向来平和温润的嗓音,如今融入了无尽痛楚。

映蝶怔愣地回视他。

她――又伤到他了吗?

她开始不确定,她是否错了?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不想恨你,不要逼我开始恨起你的麻木无心!”像只被螫伤的野兽,他狼狈地跳下床,迅速穿回自己的衣物。

回过身,他无尽悲哀地凝望她。“你知道吗?你错得好离谱。我承认,我是对你用情至深,也渴望完整地拥有你,所以,会有方才的情不自禁,但是,这最无悔的奉献,若无彼此真切的情,那便成了一种亵渎、一种冒犯,你懂不懂?我是那么珍惜你,可是你却让我成了伤害你的人,你可知我现在有多厌恶自己、多痛恨自己!蝶儿呀,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从头到尾,我要的都只是你的心――如果没有你的爱,我要你的人又有何用?”清亮的眸底凝聚着凄楚的水光,他没再多流连片刻,转身踉跄地冲出房门。

她的爱?

映蝶面对一室的幽冷空寂,脸庞一片茫然。

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哪来的余力去爱人?

爱,这个字眼,在她生命中已遗落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几乎忘了该怎么去爱一个人,唐逸幽可知,他这要求比要她的命更让她为难?

是否,给了人,却给不起心,对他来说,才是最深的痛?

呵,说什么想还清对他的亏欠,到头来,她还是在伤他。

床上刺目的残红,点缀着凄凉,像是对她最尖锐的嘲弄。



一路跌跌撞撞冲出了屋外,他在流水环绕的假山前停住,疲惫地抵着耸立的大石,闭上了眼。

天哪!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到底对蝶儿做了什么?不忍她受委屈,但是到头来,他却成了挟恩求报的无耻小人,毁了她的清白!

他痛苦地握紧拳,想仰天大叫,可是却叫不出声来。

一腔悲切无处发泄,他狠狠捶向大石,一拳比一拳更用力。

该死啊!他真是该死!

他无法原谅自己,可是……他也无法谅解映蝶,她明明对他无心,却又任漫天大错铸成,贞节是女人的第二生命呀,她怎能如此轻践它?

谷映蝶呀,你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呢?你以为,我所有的付出,要的只是这个吗?你以为,得到了你的人,我就会甘心、就会满足?还是你以为,我唐逸幽终究只是个庸俗轻浮之辈?

她让他觉得,他是多么卑劣可耻的人,他无法不鄙视自己。他夺去了蝶儿的清白,一个根本不爱他的女孩的清白!无形中,他何尝不是在拿恩与情逼迫她?而她呢?竟拿自己的身体作交易,毫不在乎的任他毁掉清白,以求个恩怨两消?

唐逸幽啊!你怎会让自己沦落到如此的地步?

无边的痛苦及悔恨,将他逼得无力喘息。

这一刻,他再也分不清该恨自己的盲目冲动,还是映蝶的麻木无心。

爱上这么一个冷情的女人,是否真的错了?他一直不愿去正视,执迷不悔到底,因为一旦爱了,就不该有恨有悔,但是映蝶……她为什么要挑起他的爱恨交织?他不想怨她的,真的不想!他只想单单纯纯地爱她而已,有这么难吗?

抵着大石,他无力地跌坐地面,将脸埋入双膝之中,浓稠的苦涩与哀怆,将他淹没。

“幽哥?”清婉的嗓音传来,桑语嫣在他身旁蹲下。“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别问这么蠢的问题好不好?弱智女。”不远处,另一道声音紧接着加入,唐逸农悠闲地踱来。

“你又跟来干什么?”婉约以水的形象,一下子被破坏殆尽。有他的地方,她不被气死也会内伤。“我蠢,那阁下聪明,你来说啊!”她就是不甘被他贬视。

唐逸农没回答她,直接将目光看向他大哥。“说吧,那恶劣的女人又怎么折磨你了?”

除了谷映蝶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外,没人有能耐让他大哥这般愁苦。

唐逸幽轻摇一下头,连说话也无力。

“你――”唐逸农忍不住又上了火。“大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了,这天下的女人又不是死光了,你干么就非要谷映蝶不可呢?人家都摆明了不把你当一回事,拜托你有点志气好不好?你唐逸幽又不是没人要,放眼扬州城,等着嫁你的女人多得是,还差她一个吗?大不了将就一下你身边那个没人要的女人也好!”

虽是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教语嫣霎时红透双颊。

唐逸农忍着苦涩,不去看她。

他已经很能习惯了,那张清灵柔美的容颜,永远只为大哥绽放光彩,为他而娇,为他而美。他很清楚语嫣的深情,深知这一生除了大哥,她不会再为谁动心,所以他唯一能做的,是成全她。

其实,他根本没资格说大哥什么,他自己不也和他一样?大哥为谷映蝶痴迷不悔,而他对语嫣深情几许,两人同样傻得看不破,面对无心于自己的女人,把心伤透,却总是学不会悬崖勒马。

这大概便是他们共同的悲哀吧!他们兄弟注定情路多磨。

唐逸幽沉浸在自己的哀伤中,没多留意到身旁两个人迥异的情绪转折。

“我们的事你别管。”微仰起脸,低低幽幽的语调流泻惆怅。

“我就是见不惯她这么糟蹋你!”唐逸农逼近他。“大哥,你老实说,她到底又干了什么好事――”话尾顿了住,他视线落在唐逸幽颈畔。

察觉了他不寻常的凝注目光,唐逸幽像也领悟到什么,神情不大自然地闪开身,一手拉拢衣衫,遮去他的侧目。

“你……你……和她……”喉咙像梗了粒鸡蛋,硬是挤不出话来。

不会吧?那女人良心发现了吗?

唐逸农并不认为眼前这温文过了头的谦谦君子会去侵犯人家大姑娘,所以若真有什么,一定是谷映蝶起的头!

“是真的吗?大哥?”

唐逸幽无言以对。

根本不用再多说什么,他的神情已经充分昭示答案了。

桑语嫣看着他们异样的表情,疑惑地问:“怎么了吗?”

唐逸农实在很想对她说: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这话题儿童不宜!

但,他也只是紧瞅着唐逸幽。“你怎么说?大哥。”

唐逸幽撇开眼。“这只是个错误。”

“唉,大哥,我不晓得你是这么没担当的人耶!做都做了,你现在才来用一脸“误上贼船”的表情讨论错不错误的问题,那你叫人家大姑娘情何以堪?”虽然他看映蝶一向不怎么顺眼,不过他向来是对事不对人,绝不以偏概全,该说的他还是会说。

“不是这样的,逸农。我的心意一直都没变过,除了她,我不会再要任何女子。”

“那不就好了吗?”他干么一脸要死不活?真搞不懂他。

“她不是真心的。”

“她不是真心的,却和你上床?”唐逸农诧异地扬高音量。这什么鬼道理?

可恶,他想喊得人尽皆知吗?唐逸幽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上……床?”桑语嫣颤声道,唇畔微失了血色。

早先他们说了这么多,指的便是这个?

“幽哥,这……是真的吗?”明知早该看破,她还是觉得心好痛。

唐逸幽连耳根都发热了。

避开两道由不同方向投来的目光,他无地自容地抿紧了唇。

“什么叫她不是真心的?你在影射她是浪女吗?”唐逸农并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只因对象是他敬爱的大哥,他无法坐视他的愁郁而视若无睹。

“不许这么说她,是我……我不该侵犯她……”他捶向一旁的石子,沈郁地抵着额,陷入自己的伤痛当中。

“拜托,你不要这么会自我折磨好不好?”唐逸农听得猛翻白眼。“她又不是未及笄的小女孩,会不清楚她在做什么吗?她如果不要,会直接把你踢下床,哪容得了你乱来。这种事是你情我愿的,她失身,你难道就没有吗?严格说来,我还觉得是便宜了她!除非你的表现让她埋怨,否则,你有必要在这里自责个半死吗?”人格太高尚就是有这点坏处,动不动就为难自己,老跟自个儿过不去。

“逸农!”什么论调嘛!这下,他脸真的红了。“我是……我们……她是因为不想亏欠我,所以才……她将清白给我,为的也只是恩怨两消,所以我才无法原谅自己。”

“那又怎样?她是欠你很多,这也没错啊!”他良心不安什么?神经!

“这根本不是我要的,如果得不到她的心,一切都是枉然。”

“愿意听我一句话吗?”始终沉默的语嫣,幽幽抬起头。“我想,她对你是有感情的。”

“嫣儿?”嫣儿向来善解人意,她会是在安慰他吗?

“我是说真的。”咽了下口水,平息发热的喉间,她努力挤出笑容,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哽咽。“就算报恩,也没有女子会轻易以身相许,除非是能让自己心动的人。我也是女人,我很清楚就算再冷情、再孤傲的女子,都不可能对自己的贞操全无留恋。”她仰头望他,又问:“她是第一次,对吧?”

唐逸幽愣愣地点头,仍停留在语嫣那番话所带给他的震撼当中。

“答案已经很清楚地摆在眼前了,你还不明白吗?你想想,她守身如玉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愿意让你夺去童贞?什么恩怨两消,那根本是无稽之谈,要还债,方法多得是,没必要赔上自己的贞操,她如果真的想和你撇清关系,就不会把清白之身交给你了,女人对自己的第一个男人,都会有特别的依恋之情。我也不明白她这么说,究竟是想欺人还是自欺,说不定,连她都没发现自己那份微妙的感情吧!”

有如当头棒喝,唐逸幽惊诧地差点儿回不了神。“你……你是说……”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方才,他一径地陷入自身的懊恼及悔恨中,从没定下心来好好思考,如今听语嫣这么一说……是啊!他怎么没想到,映蝶是那么倔强的女子,她如果无意,不管他对她情深似海还是恩重如山,那都勉强不了她一丝一毫,她没必要主动引导这一切。

她愿意将自己交给他,应该是还有一些特别涵义吧?否则,无尘同样代她用心良苦,为何她没这么做?

他早该想到,映蝶习惯了冷漠,也习惯了孤傲,感情于她而言是陌生的,就算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情愫,不识情滋味的她,又怎会明了?

正如嫣儿所说,女人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都会有?不开的依恋情怀,也许如今的她还学不会爱他,但他能教她,不管花多久的时间,他定会很有耐心地教会她!

这一生,他无法再放开她。

“嫣儿,你说,如果我依着她对我这份特别的依恋之心留下她,那么,我与她是否犹有转机?”他思量着问。

“也许吧!”掩去眸中的哀戚,她回道。

他一扫霾,露出欣喜的微笑,一时情难自禁,感激地拥抱了她一下。“你真是朵可人的解语花。谢谢你,嫣儿!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然后,他放开她,奔回屋内,未曾留意在他转身之后,泪雾漫上眼眶的语嫣。

唐逸农幽深地望住她,良久,低叹了声。“你这是何苦?”

明明无法断情,又为何要故作潇洒,成全了他,却苦了自己?

他一点也不希望她太善解人意,因为这样的她,总是亏待自己,让自己受伤,也让他心痛!

“又让你逮到机会了,尽量嘲笑吧!”她别开脸,黑暗中,两颗清泪悄悄流下。

一贯的嘲谑并没有出现,他双手轻轻搭上她挺得僵直的肩。“别武装自己,想哭就哭出声来吧!”

她再也压抑不住,紧咬着不放的唇松了开来,逸出低低泣语。“你――肩膀借一下。”

靠在他怀中,颗颗断肠泪跌落下来。

心,好痛、好痛,碎成片片。

“真的,我只想让他快乐,其它的,我不在乎……”

他默默无语,张臂轻拥她,黯然神伤。

她的感觉,他懂,他与她,有着同样的痛。在心爱的人面前,强作无谓,背过身后,伤口独自舔舐。

闭上幽戚的眼,怀中女孩一颗又一颗清泪,将他泛起疼意的心淹没。



回到房内,映蝶才正要将衣服穿上,可见之前她也用了好长一段时间发呆。

看来,有困扰的并不只是他,对吧?

“想去哪?”他一步步走近她。

虽然尚未有所行动,他就是看出她有离去之意。

“我不再欠你什么了。”是走是留,他无权过问。

“是吗?”缩短距离,两人近在咫尺,独特的男性气息再一次缠上她未自迷雾中逃脱的心。“我一再地告诉你,你并不欠我什么,但你依然用了你的方式来诠释――一种最伤人的方式!如果你真想在我们之间论断什么,好,由我来告诉你!

“是的,你是欠我,这笔债,没到你用尽这一生都还不完!两回的救命之恩,并不算什么,差点命丧你手,我也不在意,但是蝶儿,这一切的一切,背后所蕴藏的深情,不是任何有形无形的事物所能比拟的,你晓不晓得?我请问你,这一片痴绝之心,你该如何去还?就凭一夜缠绵吗?这一夜过后呢?你知道你带给我的是什么吗?是无止尽的痛苦!是让我一生活在悲恨当中!我再请问你,这到底算是补偿还是更深的伤害?”

“你――”她哑了声,无言以对。

他从来不会去向她计较什么,真受了苦,也只会往腹里吞,头一回,他将累累的伤痕一一剖开,鲜血淋漓的摊在她面前,她竟觉得好心酸。

“你想偿还一切,好,我成全你;你想用这种方式,也可以!但是蝶儿,你真的认为,这一夜过后,你我便已两不相欠了吗?”

“我……”她答不上话。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的想法有多可笑,她怎会以为,区区一夜,便足以抵偿他拿生命去诠释的一切?

“那么,你希望我如何呢?”只要能让他好过些,她会依他。

“留下来。”抬起的手,流连在他珍爱万般的娇容上。“我知道我无法永远留住你,那么,既然你的一生不是我的,就给我几个月,让我完完全全地拥有你,之后,我便能释怀地放你展翅高飞,不再有遗憾地忘了你。”

这是很冒险的赌注,赢了,是上苍怜他,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这样,你便能不再有怨?”她凝思地问。

“是的。”

“好。”她没有迟疑地点头。

轻吁了口气,他收拢双臂,将她纳入怀中,唇依向她。“今夜,你是我的。”

柔情万千的吻,辗转爱怜着她,攫取她口中的诱人甜蜜。他低吟一声,吻得更深入,缠绕的唇舌,难舍难分。

柔软的床铺迎接着两具火热交缠的身躯,他没再等待,褪去她的罗衫,也让她褪去他的。双手游移在白玉无瑕的娇胴上,有如采蜜蜂儿的唇舌,渴切地汲取她的美好,粉红的蓓蕾,在有情人儿的爱怜下,娇艳宛如盛开的红梅。

她低低轻吟。

“你令我疯狂!”天,他真的沈沦了!

两个初尝情滋味的人,恣意浮沈于爱欲情潮中。

轻颤的香乳,似在邀他承欢。他没有犹豫地覆上它,轻揉慢捻,挑出更烈的火焰狂烧――

她意识迷眩,除了攀住他、将身子更迎向他、大胆地要求更深的欢愉外,她已无法可想。

“噢,天,你――”她的热情令他失控。

火热的欲望探寻着柔软的宣泄处,深深埋入,她同时以不亚于他的热情响应他,雪白修长的玉腿缠住他,配合着他销魂狂野的激情节奏。

深入悸动的欲望,一次次探入更深的甜美幽谷,将两情欢爱的愉悦推到极致,她忘我地吟叫出声,不自觉地扣紧他肩膀,指尖深深陷入――

他闷哼了声,以更为紧密有力的频律,燃烈狂爱欢情,冲淡那微不足道的痛楚。

直到娇弱的身躯再也承载不了更多的极乐狂欢,他释放了一切――包括他最真、最深、最无悔的浓情痴爱。


第八章



映蝶依着自己的承诺,让自己完完整整地属于唐逸幽,两人出双入对,形影相随。

白天,一同上药堂,陪着他忙碌,夜里回到房内,便是属于他们的两人世界。

他把握任何能与她共处的时间,就像他一开始说的那样,努力掬取有限的缠绵,补足了满怀空虚幽凄,他就能一生无憾,并且忘掉她。

总之,有唐逸幽的地方,一定找得到映蝶,而有映蝶的地方,当然也少不了唐逸幽,就连济世堂的几名伙计,背地里都已暗称她“唐夫人”了,面对这些,映蝶也只是淡然抿唇,不多说什么。

如果这似真似假的梦幻能够安慰他,那便由他去吧!

日子一天一天的流逝,转眼间,月余的时间已过――



寒月当空,星儿满缀,柔风似蝶轻栖。

唐逸幽靠坐床头,怀中佳人体态慵懒。映蝶偏着头靠在他肩上,未着寸缕的光滑玉背贴靠在他胸膛上。

“蝶儿。”他沉醉地低唤,轻吻她小巧圆润的耳垂。

她明眸经合,任他去亲个够。

大手轻滑向她平坦的小腹。“你说,我们这样夜夜不虚度,会不会有孕?”

此言一出,她神色微僵了下。“我没怀孕。”

他是大夫,她有没有怀孕,他当然不会不清楚。

顿了顿,他语带试探地又道:“我是指,如果有机会――”

“?开你脑中的想法,我不会让它成真的。”

唐逸幽的心瞬间凉了半截。“你并不乐意孕育我的子嗣?”

“愿意的人很多,但不会是我。”既然不可能天长地久,便没必要再去弄出一个孩子来让他们更加纠缠不清。

“我却只希望是你。”

“那你最好有绝子绝孙的心理准备。”

够伤人了,是吧?

一抹苦笑隐于唇角。

都一个多月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努力,还不足以让她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眷恋吗?如此缱绻如醉的日子,她如何能把持自己的心涟漪不兴?

真不愧是冷情杀手寒月,她够冷酷!

有时想想,利用欲望来迷惑一名女人,还真是有点让人唾弃,他一生光明磊落,偏偏却碰上她,太君子风范只会让自己有更多心碎的机会,于是他?开所有不必要的顾忌,生平第一回不去管道德的问题,也不想太光风霁月,他只好用自己的方式,去为自己的爱情努力。

他在玩火,这他也知道,但他别无选择。

孤注一掷地赌下所有,他再无回头的机会,只能衷心祈求上苍见怜,否则,往后漫漫岁月若无她相伴,他真的不晓得自己该如何活下去。

低低叹息了声,他的唇移向她纤美的颈子,轻轻啄吻,顺着细致的曲线,滑向纤肩,再往后移。“蝶儿、蝶儿……人如其名,你是我抓不住的蝶,徜徉天际中,不为谁而停留……”温存的吻,落在某一定点。“你肩后有道蝶形胎记,你晓得吗?”

她模糊地点了一下头。“小时候娘好象说过。”这也是她名字的由来。“我想长大之后应该模糊了吧。”

“不,它非常清楚,好美、好美……”他沉醉地轻吻它,静止的手往下移动,循至幽密诱人的幽谷,轻轻拨弄起来。

映蝶轻喘了声。他愈来愈没君子风范了,说偷袭就偷袭!

紧缩轻颤的反应,说明了她的悸动,沁出的蜜汁是对他的响应。他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深深探入――

“啊!”她失声惊喊。

感受到她的渴切,他没让她失望,阵阵有力的冲刺,将她所需要的欢愉给她。

难耐的娇吟,听在他耳中,是最磨人的考验,他咬紧牙关,压下自身的需求,只想让映蝶充分得到满足。

浓重的喘息低回耳畔,映蝶听到了。

她微偏过头,望见他压抑的容颜。

这傻瓜!他总是以她为第一考量,从来不会去顾虑自己,在男女情事上也是这样,只会付出,却不曾要求她回报。

她心领神会地笑了,轻巧地翻身跨坐在他身上,搂住他的颈子,送上火热的一吻。

灵巧的丁香如一条滑溜的小蛇,探入他口中,密密实实地缠上他,挑动狂野热烈的原始情焰――

“噢,天!蝶儿――”他现在是一团火――想将她焚化成灰、融入他血液之中的熊熊烈火!

两人身子贴得这么密,他悸动的欲望正抵着她女性的柔软,他随时都会失控!

没等他要求,她主动迎身向他,让他深深滑入她体内,以她的温暖包裹住他濒临爆发的灼热欲望。

他倒抽了口气,在她轻巧的移动下,千般思绪全炸成粉屑,他扣紧她的娇躯,与她一道深猛狂切的律动,勾魂摄魄的云雨欢情,舞出恒古痴狂的情爱韵曲――

微低下头,他含住眼前颤动的诱人乳尖,轻巧地吮啮,阵阵战栗情潮,传遍四肢百骸,她头微往后仰,朱唇逸出娇喃轻吟,不断往前推进,响应他炽烈的探索,迎向不可思议的极致狂乐。

掬取了足够的刻骨铭心,他在最深层的冲刺中,将一道暖流深深植入她体内――

将头靠在他肩上,映蝶虚弱无力地闭上眼。

“舍不得离开吗?”他拥住她,轻笑。

映蝶不答,仍是搂着他的脖子。

她喜欢这种与他合而为一的感觉,就像他们已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等等!她怎会有这种想法?她随时都准备离去的,不是吗?依恋之情根本不可能会有。可是在每回欢爱过后,她却真的舍不得他离开,她真真切切地留恋着他们彼此相属的感觉……

难道她真的动了心?

唐逸幽见她沉默,以为她是累得无力说话。

“很累是不是?”他心疼地抱她在一旁躺下,正欲起身倒杯水给她,她突然反手拉住他。

“别走。”盈盈水眸瞅住他。

他轻轻笑了。“好,我不走。”

伸手拉过被子想替她盖上,遗落在凌乱被褥中的物品却吸住他的目光,他顺手拾起。

那是一方未及半个巴掌大的圆形琼玉,厚度约莫只比锁片厚一点,若澄灵澈,上头列出一只雌鸳鸯,窗口射入的月光透过雕镂精细的玉佩投射地面,印出一道鸳鸯影。

他与映蝶如此亲密,当然知道这玉佩她一直随身佩戴。

“它跟着你很久了吗?”

“十多年了。”那是她谷家的传家物,本为一对,世代只传长子及长媳。雄鸳鸯大哥从小便佩在身上,另一只雌鸳鸯,本当由娘亲传给长媳,但是惨剧发生之时,娘在危急当口将雌鸳鸯匆匆交给了她,若她能幸存下来,这玉鸳鸯便是他们兄妹相认唯一的凭借。

唐逸幽将它收入掌中,低问:“将它送给我,可以吗?”

人人见他俩恩爱逾常,只有他才知道,他从不曾真正拥有过她,心灵的某个角落仍冀盼着,若能得到她贴身之物,便有如得到了某部分的她;往后,纵使留不住人,也有这么一项事物,证明她曾在他的生命中伫足过。漫漫相思,唯有它可供依凭。

映蝶看了他一眼,轻叹,点了一下头。

他不晓得这玉佩对她的重要性,她也不打算说,对他,她没有给不起的东西。兄长现今何在?又是否还活着?她完全一无所知,人海茫茫,她亦无处寻之,再加上唐逸幽并不轻易向她要求什么,她舍不得拒绝他,这玉鸳鸯他若想要,那就给他吧!

他幽幽沉沉地叹息,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我真的不知道,这么做是在折磨你还是我,但我清楚地知道,每回欢爱过后,我就必须强迫自己将对你的感情刨出些许,表面上,我们是难分难舍,但事实上,我们之间的交集正一点一滴地淡去,直到无恩无怨的那一天,我们也再无瓜葛……我会让自己不再爱你的,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话!”

映蝶敛起眉,不语。

不再爱她……这句话回荡脑际,格外椎心。

如果有一天,连他都不再爱她,这世界还有谁会在乎她?

唐逸幽凝视她好一会儿,她还是一成不变的静默,等不到她的响应,他黯然神伤地下了床,披上外衣走至窗口。

他还想等什么呢?她待他依旧无心,又岂会在意他是否爱她,过度的期待,只会伤了自己,他为什么就是学不会?

算他傻吧!他根本不可能忘得掉她,每回欢爱过后,他只有更爱她、更让自己难以自拔,可是她呢?日复一日,所有能做的,他都做了,她霜寒的心就是不融化。

有时,他真的觉得自己很悲哀,他唯一能激起她的感觉的时刻,只有在欢爱缱绻之时,除此之外,她的心是一片冷然,拒绝为他而燃烧。

微微仰首,夜空中,一轮明月依旧散发着幽幽冷芒,拂上他凄清的身心。

寒月呀寒月,莫非你当真如此可望而不可即?

只是,他却没留意,身后的映蝶,几度欲言又止,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神情同样有着迷惘及失落。



济世堂中,人来人往,唐逸幽忙着看诊,映蝶忙着抓药,谁也没得清闲。

配好药,映蝶再次谨慎的与药方核对,确定毫无遗漏后,俐落地包好它,交给一旁等待的人,又接过另一张药方――

一抹暗影罩上她眼前的视线,她一愣,仰首望去。

“你――”虽然对方的装扮与平常人无异,难引人注目,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五毒罗?”――“绝命门”中专门以毒杀人的杀手。

他来做什么?

“久违了,寒月。”对方露出杀手惯有的阴冷笑容。

映蝶本能的朝周遭看了下。“你跟我来。”

草草将事情交代给伙计,她匆忙与五毒罗离去,却没注意,百忙之中,唐逸幽朝她投去一眼,眸中有着深思。

来到药堂外的暗巷,映蝶止住步伐,回身望去。

“你的警觉性变低了。”他嘲弄她。

关他什么事!映蝶冷哼。“废话少说。你来做什么?”

“三个月到了,寒月。”

映蝶一怔。

三个月!

是啊,她都忘了还有这回事,都三个月了,好快!

与唐逸幽相处的日子,不知愁,不知忧,美好到连她都忘了时间无情的流逝,忘了她该离开……

当初,她承诺取唐逸幽的性命,如今,三月之期已到,她却留下了他,她是注定要成为绝命门的叛徒了。

“凭你的身手,会拖到现在还取不了一名文弱书生的命?你真是愈来愈不济了。”五毒罗一脸让人看了刺眼的怜悯。“需要我帮你一把吗?”

“不许动他!”她直觉地喝道。

五毒罗邪魅的眼一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总觉得眼前的寒月,和以前好象有了什么地方不同,少了惯有的冷绝寒气,反而多了几许人性化的温暖,死寂的眼眸有了生气……

映蝶神色未变。“你相当清楚你不是我的对手,若敢对唐逸幽不利,不管你使毒的招数多厉害,我绝不放过你。”

所有的疑问,全化为尖锐刺耳的笑声。“我就说嘛,凭你寒月的身手,怎么可能三个月还取不下一个软脚虾的命,原来是看上了那个白面书生,舍不得他死。”

的确,他方才留意观察了一会儿,那唐逸幽确实是少见的俊俏郎君,难怪就连冷若冰霜的寒月都会把持不住而动了心。

“这可好玩了,无尘回来,要是发现你勾搭上别的男人,你想,他一怒之下,会先杀了你这水性杨花的荡妇,还是唐逸幽那个姘夫?”

“说够了没有?”她冷声道,俏颜疏寒。

“当然不。”五毒罗?倍感有趣地望着她。“你可知,想保唐逸幽,便等于是背叛绝命门,这代价你担得起吗?”他很好奇,寒月真能为唐逸幽而死?

“于卿底事?”凭他,还不够资格教训她!

“是不关我的事,但,你想我该怎么回复总护法呢?”

“我会回去了结一切。”她偏开头。“你可以滚了。”

五毒罗?也知道,要真交起手来,他占不了什么上风,于是很识时务地抽身而去。

好不容易得了空,踏入小巷的唐逸幽,只来得及目送一道暗影飞掠天际,然后归于平静。

“蝶儿?”他拉回视线看向她。

“你来干什么?”她淡瞥了他一眼,率先往回走。

她并没有发现,瞳眸中寒沁心骨的冷霜,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全然消逸。

唐逸幽跟在她身后,所有的心思全绕在方才那名男子身上。“蝶儿,他是谁?”

“你管太多了。”

“我关心你。”

“没必要。”

“蝶儿!”他扣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往前走,颀长的身子将她反压向墙面。“当我犯贱成吗?我就是无法不爱你、无法不把你当一回事!”

他眼中泛着浓浓的苦涩,一瞬间揪住了她的心,化为无形利针,刺向心窝。

微微启口,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

他闭上眼,任心去疼,俯低了头,捕捉她柔软的朱唇。他已经懂得不去期待了,反正,她什么也不会给他。

?开愁绪,她亦回搂住他,启唇迎向他探索的舌,深切地给予响应。

“蝶儿、蝶儿……”顺着缠绵过后、显得红艳诱人的玫瑰唇瓣,他厮磨的唇移向纤颈,低抑地轻喃:“你这磨人的小东西!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那声揪肠的低诉,萦绕耳畔,扣住了她泛起酸楚的心。

她终于明白,什么叫疼。



五毒罗?既已找上了门,映蝶心知肚明,过不了多久,绝命门就会有下一步的行动。正如她所给五毒罗?的回复,她会亲自回绝命门了结一切,绝不逃避。因为她知道,一旦绝命门下了狙杀令,她绝不可能躲得掉,所以她倒情愿依着门规,独拚四大护法,赢了,是她幸运,败了,她也不意外。

但她也明白这有多困难,四大护法一联手,连无尘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更别说是她了。

事已至此,她没有别的选择,今日与五毒罗?会过面之后,她心中便已有了决定,她和唐逸农交过手,以他的能耐,想保唐逸幽无事,应是不成问题,她会把一切告诉他,由他护卫唐逸幽,如此,她才能安心去面对一切,若她能活着,必会回来;若不能……黄泉之下再相逢吧!

她必须承认,她是舍不得走,如果能由得了她……她不想离开唐逸幽,一步都不想!

柔情的双臂由身后环上她,耳畔响起低幽的嗓音。“在想什么?想得好入神。”

映蝶微偏过头,凝望了他好一会儿,仰首亲他下巴、脸庞,印下轻轻浅浅的吻。

唐逸幽有淡淡的讶异。蝶儿极少这么主动。

没等他反应,她回过身,娇躯密密贴住他,伸手圈住他颈项,送上密密实实的热吻。

“蝶――”她过度的热情,令他意乱情迷,几乎要招架不住。

顺着生理的本能,他以手托住她的脑后,启唇热烈相应,狂吻难休。

映蝶灵巧的小手悄悄探入他衣襟,抚触他坚实的胸膛。

“可以吗?”她抬起眼问。

唐逸幽忍不住笑出声来,她都已经将他弄得衣衫不整了,现在才来问他可不可以,不嫌有点太晚?

他想将她压回床上,但她反应比他更快,一旋身,被推上床的人反倒是他。

“你想蹂躏我?”他半调侃道。

她将身子压下。“你说是就是吧!”

像个顽皮精灵,她的吻由他眉、眼、鼻、唇、下巴、颈窝,一路蜻蜓点水似的滑下,优美的唇瓣勾起不怀好意的笑,旋即俯下头,伸出丁香小舌,轻舔他胸膛,同时也听到了他粗重的喘息。

她开怀地轻笑,像个得了逞的坏孩子,更是又舔、又吻和轻咬……

老天,她真的想“蹂躏”他?

“蝶儿!”他低叫,想剥她身上的衣服,但她退了开来,当着他的面,撩人而魅惑地一一褪去罗衫,直到最后一件兜衣轻扬而去――

“你今天是存心勾引我吗?”他喉头一阵紧缩,望住她白玉无瑕、曲线傲人的娇胴,一簇火苗在体内愈烧愈烈。

“似乎是。”她丢给他风情万种的一眼,柔若无骨的小手开始“胡作非为”起来,每抚一处,便印下一吻,直到吻上他坚实的小腹,又想往下移……

“蝶儿!”他粗声叫道。

来不及了!胆大妄为的小手,已在他出声之时,抚触他昂然的欲望――

唤,天!他会被她逼疯!

接下来她该不会又想要――

才刚意识到她可能会有的举止,她已俯下头,性感的小嘴含住了他灼热的悸动!

他低吟出声,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伸手去抓她,不让她再“为非作歹”下去。

他现在只想狠狠将她压在身下,热烈地爱她!

然而,映蝶却轻巧地闪了开来。

“蝶儿!”情欲的折磨令他声音低哑,胀痛的欲望几乎令他发狂!

“我要你永远记住我,真的……我一点都不希望你把我忘掉……”映蝶低低轻喃,她要他永远记得这一夜。

“我当然不……等等,你刚才说什……”

她张开腿,迎向他火热的欲源,深深贯穿娇躯。

他倒抽了口气,才刚恢复几许清明的脑子,又陷入狂潮激荡中,再也无法思考,只能随着她,一道驰骋于原始激情的迷炫狂欢中――

他扣住她的腰,她的身躯迎着他充实有力的律动,是那么契合、那么美妙,声声轻喘与女性娇吟,伴随着热烈如焰的欢爱旋律,共谱出完美浪漫的人间韵曲。

得到了最深层的满足,她无力地跌在他身上。

“怎么?真的累坏了?”他气息仍未平稳,伸手想抱她下来。

“别动。抱着我,就这样让我靠一下。”将脸贴在他颈畔,她闭上眼,汲取这最后的温存。

唐逸幽没多说什么,双臂环住她,供她倚偎。

“你――还爱我吗?”沉默了下,她还是问了。

他说,会一点一滴稀释对她的爱……她想知道,他的满怀浓情,几时会烟消云散。

“傻瓜!”他的响应,是偏过头给她个轻吻。

“我是不是很坏、很自私?”什么都给不了他,却又任性地不让他忘了她。

“我不介意。”他翻身让她平躺,撑起身子退离娇躯,浅浅地亲了下她的唇。“睡吧,别胡思乱想。”

见她柔顺地依言合眼,他才在她身旁躺下。

岑寂了半晌,她又睁开眼,低唤:“幽。”

“嗯?”他侧过头看她。

“如果――”她神情十分认真。“愿望能够实现,你心中所求,会是何事?”

他要她爱他!

未加思考,心中浮现了这个念头。

但是,能吗?

答案,他比谁都还要清楚。

将苦涩压回心底,他强自露出微笑,半调侃地道:“若是我说,我想再一次尝尝我的小蝶儿最热情的表现呢?”

“如你所愿。”她翻身而起,将唇送上。

唐逸幽僵住笑容。她是来真的!

“蝶……蝶儿,你不是累了吗?”他有些怔愣。

“还没累到不能满足你。”大胆的小手,在他下腹轻画着圈圈,并企图往下移――

“噢!”唐逸幽自喉头逸出一声懊恼的低吟,抓住地放肆的小手,反身压住她。“你喜欢玩?好,我奉陪!”

老处于挨打局面,他男人的面子何存?

他唇舌往下探,找到了柔软的花心,湿热的舌长驱直入,挑起她最深层的欲望。

她娇吟出声,小手握得死紧。

映蝶迅速且热烈的反应,令他亢奋,他的舌倏地撤离,挺身猛然深入她,展开狂野的云雨情缠。

映蝶配合得热切,将自己完完全全地投入于这场最后的欢爱中。

因为她明白,在这之后,他的千般温存、万般柔情她将再也无法拥有,他与她――没有明天。


第九章



夜已残,天将明。

缠绵终宵后,他已倦极而眠。

映蝶看了他一夜,深刻将他的容颜印入脑海,然后,在天色未亮之前,起身穿衣。

回身恋恋难舍地看向他沈睡的面容,狠下心,她别开脸,将步伐踏出。

她必须在唐逸幽醒来之前和唐逸农谈谈,然后离去。

右手触及房门的同时,一道声音由身后传来:“这么早,想去哪?”

映蝶错愕地回身。“你――”他不是睡了?

他轻扯唇角,悲涩地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他与她一般,一夜未眠,一直在等她向他坦言说出一切,但,她什么都没做。难道他就这么不值得她信任、不值得她依靠?

为何他总是走不进她的世界,不让他分享她的悲喜?对她来说,他一直都无关紧要,是不是?

他披衣下床,走向她,横挡在她与房门之间。“想回绝命门,可以,除非先杀了我。”

“你――”明知她下不了手,他何苦逼她?

“我是认真的。当昨天那名看来不似寻常人家的男子找上你时,我便知道事情该有个了结。你这一回去将会面对什么,我多少有个底,你以为我会让你白白去送死吗?不,蝶儿,我所承诺过的让你自行决定去留,并不包括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也说过,你可以决定我的生死,但是你既然选择了留下我,就必须让我和你一同面对,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后果。”

映蝶蹙起眉。“你这又是何苦?”她不想连累他,他不明白吗?

“没有你,我的人生再无意义。”在未与她相遇之前,他为需要他的病人而活,在交了心之后,他只为她而活。

往前跨了一步,拉近两人的距离,他张臂拥她入怀。“把一切都交给我,相信我,我会解决的。”

相信他?说什么不自量力的蠢话?她要真相信他的话,那才真的是脑袋坏掉!谁不晓得这呆子只有一股傻劲,只会豁出性命挡在她面前,当那个身先士卒、第一个到阎罗殿报到的人!

“就算真的不行,要死一起死,当对亡命鸳鸯也成。”看出她的不以为然,他自我调侃地又加了一句。

看吧,她就说!

映蝶气闷地抿紧唇。“我怎会遇上你这呆子!”偏偏他就是有能耐让她又气又恼又――心疼!

“如何呢?”他执意要听她回答。

叹了口气――“好,就一起死吧!”偎紧他,她下了承诺。

败给他了。饶是再冷情孤寒的女子,遇上了他也只能认栽!



他们彼此都有心理准备,平和的日子随时会生变,没想到的是,它会来得如此迅速。

事情的发生,是在三天之后的夜里。

正欲就寝,唐逸幽突地一怔,仰首低唤:“蝶儿。”

映蝶看向他,张口想发问时,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流动,同一时间,她已翻身下床披衣,动作一气呵成,就要往外冲――

“蝶儿!”唐逸幽反扣住她的手腕,口吻无奈。

“废话少说,你待在房里,千万别出来。”她命令人倒是挺有气势的。

“蝶儿!”他又喊,这次加了叹息。“我并不娇弱。”

“算了、算了!你想跟就跟吧,别妨碍我就成了。”又不是不晓得他有多固执。

一同赶到后院,几道黑影也同时翻身而至。

追魂、摄魂、索魂、断魂,四大护法都到齐了。

映蝶屏气凝神,一瞬间处于备战状态,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寒月,你可知罪?”四大护法之首――追魂首先开口。

“不愿成为杀人工具,不想人间再添冤魂,何罪之有?”

“在你成为绝命门一员时,就当知道这辈子必须与血腥为伍,这是你的命。”摄魂接口道。

“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我想摆脱杀手生涯,谁也奈何不了我。”

“死到临头,还敢逞口舌之快。”脾气最暴躁的索魂捺不住想动手。

“等等,索魂。”断魂压下同伴欲行动的手。“寒月,门主倚重你,若你肯现在杀了唐逸幽,随我们回绝命门复命,门主可以既往不究。”

映蝶直觉仰首望向身旁的唐逸幽。

他温暖的手始终握着她,静候她作决定。“你说呢,蝶儿?”

要他死很容易,他永远不会对她动手。

映蝶反握住他的手,回他坚定的一笑。

杀手生涯,她不曾恋栈过,如今,更不会走回头路。

深吸了口气,她往前跨上一步。“动手吧!”

“等等!”他拉回她,无视她的错愕,语调平稳地对四大护法说:“由我代她!”

此话一出,不仅映蝶震愕,四大护法也是面面相觑。

“你算哪根葱?你说了就算吗?”真是不知死活,他自己都性命难保了,还管到寒月这里来。

“法理不外乎人情,除非――几位护法是对自己的身手没信心,怕会败在我这无名小卒的手上,不敢接受挑战。”

“笑话,我们会怕你这连刀都拿不稳的白面书生?”索魂嗤之以鼻。

本来他们四大护法的职责只在执行门规,收拾了寒月便成,至于唐逸幽,绝命门自会另派杀手完成任务,没想到这唐逸幽自找死路,那他们也不介意顺便收拾掉他。

“那么几位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一旦我落败,寒月的命,听凭各位处置便是,在下绝不再干预。”

摄魂冷睇着他。“你凭什么身分代她?”

“夫婿。吾妻有难,当丈夫的自当责无旁贷。”

“唐逸幽!”映蝶总算插上话,口吻气急败坏,失掉了一贯的冷静。

这个白痴!他就算活得不耐烦,也不必找这么惨烈的死法呀!

唐逸幽拍拍她的手,给了她温柔的一笑,要她安心,然后才抬眼看向四大护法。“如何呢?”

四大护法对看了一眼,追魂代表首肯。“好,我们四人若败在你手上,从此寒月便与绝命门再无瓜葛。”

“一言为定。”

这一来一往,听得映蝶又恼又急。“别听他胡说八道――”

“蝶儿,”他哭笑不得地阻止。“对我有点信心。我像那种不自量力的人吗?”

“像!”又不是不晓得他有几两重,盲目的信心代表愚蠢。

好侮辱人的表情啊!

唐逸幽摇头苦笑。“我忘了告诉你,我刚好有一点点武学基础,当年,为了强健身子骨,我那神医师父教过我。”他说得经描淡写。

他……他会武功?映蝶张口结舌。

那他怎么不早说?还有,这“一点点”,又到底烂到什么程度?撑不撑得过四大护法十招?败得太难看的话,面子上会挂不住的。

满腹的疑问来不及付诸言语,唐逸幽一个跃身,已迎向四大护法展开的攻势当中。

才这么一眼,她便惊觉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唐逸幽武学造诣奇高,而且远远超越她太多、太多!

四大护法很快便发现他们全低估了这个看似无害的男人,短瞬间也有着错愕与慌乱,因而,最瞧不起他、震惊也最大的索魂,便首当其冲地挨下他一掌。

其身形,宛如游龙,惊鸿不定;其招式,莫测高深,虚实难探……映蝶在一旁看傻了眼。

谁说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这登峰造极的绝妙身手,别说是她了,无数江湖奇侠都非得甘拜下风不可!

老天爷!枕边人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她居然到现在才知道,他瞒得她好苦啊!

四大护法实力亦不在话下,势钧力敌的两方交起手来,掌风横扫,战况之激烈,四周卷起狂风落叶。唐逸幽轻巧地移形换位,穿梭在四大护法之中。久久僵持不下,索魂已有些心浮气躁,吃了他一记掌风,弹飞而去的身子,暂时脱出战局。

丢脸丢透了!没想到最轻视唐逸幽的人是他,头一个吃了亏、败下阵来的人也是他。

这一恼,他索性拿映蝶充数发泄。而犹处于呆怔中无法回神的映蝶,所有的心思也只在眼前的战况中,怎么也没想到索魂会对她出手,当她察觉时,紧急退开身,却仍无可避免的让掌风扫及,虽未受创,却也将她的身子打飞出去,那方向,正是战火处!

正与追魂交手得难分轩轾的唐逸幽,瞥见她飞来的身子,那一刻,追魂凌厉的一掌已直逼他而来,他知道他该回掌承接,但,那一?那,他的手却毫不犹豫地接住映蝶的身子,而后,闪避不及的他,便硬生生挨下这致命的巨创――

两人同时跌落地面,他下意识里不忘护住映蝶。

“没摔疼吧,蝶儿?”

“我没――”一口鲜血自他口中呕出,染红了映蝶胸前的衣襟,她哑了声,瞪大眼惊呼:“你――”

“我没事。”他牵强地挤出微笑安慰她,撑起身子,眼前一阵昏暗,他往后跌退了几步,映蝶急忙扶住他。

他甩甩头,咬紧牙关,他知道那一掌已严重伤着他的肺腑。

“胜负已分,唐逸幽。”虽然追魂心知肚明,这胜利并非实力得来。

“不,胜负未分。”他迅速且俐落地点了自身几个大穴,不顾生命危险,将体内最大的潜能激发出来。

这一战,关乎蝶儿的后半生,他不能输,也输不起。蝶儿绝不能再沦入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为此,他愿付出一切代价。

“这事你别管了,我自己来。”映蝶急急阻止他。

“不,你不是他们的对手。”他沈稳道,拭去唇角的血渍,正面迎战。

他必须速战速决,他没有多少时间。

他招招又准、又快,俐落而犀利,豁出性命只攻不守的打法,在这上头,四大护法注定吃亏,不一会儿便逐渐呈节节败退的局面……

回身一旋,唐逸幽神乎其技的探手一攻,抓住摄魂那一瞬间的破绽点了他的穴,同时接二连三地出手,以同样的方式迅雷不及掩耳地制住了索魂、断魂,咬牙含住最后一口气,力敌追魂……

来不及出手,眼前雾茫一片,他往后跄退,最后一丝力气告罄,身不由己地跌了下去。

“逸幽!”映蝶见状,立即扑上前去,抱住他无力的身躯。“你还好吗?”

“没……没事……”轻如游丝的声调,难以捉摸地飘散风中。

映蝶死命地搂紧他,明眸泛起水雾。他的生命力正一点一滴在流失,她的灵魂,也随着他生命力的流失,逐渐空洞……

“你输了,唐逸幽。”他还是没能一举制伏他们四人。追魂扬掌逼向他,如今的唐逸幽,想取下他的命是易如反掌。

映蝶连回头看一眼也没有,颤抖的手,好心慌、好无助地抚触他惨白的容颜――

就在追魂一掌迫近之时,一道迅捷如风的形影飞身而至,正面迎向他这一掌!

强大的掌力让追魂退了几步,看清眼前的人后,他错愕地喊道:“无尘!难道连你也想背叛绝命门?”

无尘撇唇冷笑,卓绝俊美的容颜有如寒霜。“我从来就不是绝命门的人,何来背叛之说?我想,门主应当很清楚,昔日无尘之所以甘为绝命门效力,为的是寒月,如今,寒月已不属于绝命门,谁还留得住我?”

“你……你……”追魂被说得哑口无言。

“追魂护法,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这场赌局,究竟谁胜谁败,想必护法心里有数,唐逸幽已点到为止,手下留情了,否则,他大可直接点三位护法的死穴,如今,他们还有命可活吗?你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追魂沉默了。

的确,唐逸幽处处留情,他们是不好逼人太甚,就冲着他饶过三位同伴的命,这恩是不能不偿了。

“好。寒月与绝命门就此恩怨两消,再无瓜葛。”解了同伴的穴道,四条身影消逝在夜幕之中。

无尘蹲下身去。“寒月,他还好吧?”

映蝶不语,失神地望住唐逸幽血色尽褪的容颜。

唐逸幽强撑起沉重的眼皮,望住眼前出众绝伦的男人。“你……是无尘吧?我将……蝶儿交……给你,别……再让她……受苦……”将那只握住他的柔荑反交到无尘手中,见他握住,才敢松手,凄凄楚楚地笑了。

无尘不拒绝,也不允诺,目光一片深沉。

“你……你这白痴!”映蝶强忍了许久的泪,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这一掉就是一串,再也收不住。“我实在说不出来……我有多讨厌你!”先前她不要他,他死黏着她不放,现在,他让她不能没有他了,他才离开她,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我……知道。”他凄凉地一笑。“你从来就……不曾……真正在乎过……我!”他已经无所谓了,这一生唯一刻骨铭心的爱,只能坚持到这里。

“不许死!”看出他愈来愈虚弱,她惊叫道。“你敢死,我会恨你一辈子。”

“我……”他也不想啊,可是……“别哭了,蝶儿……别……再让我心……痛……”他吃力地抬手为她拭泪。

是她的泪落进了他眼底吗?否则,为何他的视线会雾茫一片……

情缘,已到尽头,该是划下句点的时候了――

“多么遗憾……最终,我仍是没能让你……让你对我……”

“对你如何?”她不要他抱着遗憾走,就算他是要开口要她随他黄泉之下再相依,她也会立刻随他去!

然而,他已经无法再响应她了,失去力量的手悄悄滑落,合上的眼眸有着未来得及滑下的澄亮水光。

映蝶只是静静看着他,很静、很静,静到连呼吸都遗忘,她不哭、不叫,灵魂已随他而去,缓缓低下头,脸庞与他相贴,无声地闭上眼。

滑落的水滴,交融着他的血,与她的泪――



请遍了扬州城稍有名望的大夫,所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结果:节哀顺变。

他是还没断气,但,那又如何呢?无异于死人了。

无尘试过以内力为他疗伤,无奈唐逸幽受创太深,回天乏术,除非阎王网开一面,否则,神仙来都没办法。

拭净了最后一滴泪,映蝶不再多说一句话,静静的守着他,不言不语,不眠不休,像是遗忘了全世界,空洞的眼,只知望着他。

她一直都没有认真地看过他,现在她才发现,他长得好俊、好俊,再也没有人会比他更好看了,她好怕会忘掉他,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她舍不得忘,所以,她要将他看个够,补足今生今世的不足……

就在第四天――

一名意外的访客来到唐家。

“曲慕文?”就在对方报上名后,唐逸农不感兴趣地道:“我们认识你吗?”

整个唐家陷入愁云惨雾中,没心情接待客人。

“看吧,说你多有名我就不信了。”一旁的未婚妻说着风凉话,净扯后腿。

“闭嘴啦,寒寒!”曲慕文没好气地瞪了眼商净寒。“我是来找令兄的。”

“大哥……”提起这个,唐逸农难掩伤怀。“他受了点伤。”

“我并不意外。”更正确的说,他便是为此而来。

七日前,他曾收到唐逸幽的来信,想必连唐逸幽自己都料到会有今日。

“你只须告诉我,他现在是病人还是尸体就行了。”除了死人医不活外,其余的还不曾难倒他曲慕文。

通常,这么说话的人,就算没被乱棒打死,也会让人用扫帚轰出去,但唐逸农此时无心与他计较。

倒是商净寒听不下去了。“你说话再这么狂妄,哪天被人打死了,可别指望我会替你守寡。”

“无情的小东西。”亏他还有兴致打情骂俏呢!

其实,他充其量也不过是问着好玩的而已。也许是自欺吧,唐家上下,始终不愿着手准备后事,始终傻气地相信,唐逸幽会活过来,完好如初的站在他们面前,所以曲慕文才敢断定,他多少还有一口气在,才会老神在在,一点也不紧张。

商净寒冷哼一声,不理他,径自对唐逸农说道:“把你大哥交给他吧,这家伙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医术还差强人意,不曾把人给医死过。”

“差强人意?嘿,寒寒,你这什么口气?很差劲哦!”

唐逸农看他们一来一往、没个正经的样子,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你……懂医术?”

“你问得很废话耶!我要不懂,你大哥请我过来是晾着好看的啊!”也不等人家主人应允,他推着唐逸农自动自发地往里头去。“走啦、走啦,我保证不会弄死你大哥。”

大摇大摆地晃进了房内,看了看情况,他直接走向床边的大美人。“姑娘,让贤了。”

映蝶置若罔闻,文风不动。

“你再不让,就等着替他准备棺材吧。”

全无反应的瞳眸闪了闪,仰起头来看他。

“放心吧,他死不了的。我文曲神扇要的人,还没人敢没面子的死给我看,我不会让他有机会拆我招牌的。”

“银……银针神医?”低低哑哑的声音逸出,她一震,脸庞有了表情。“你是天下第一神医?”

曲慕文潇洒地甩了甩手中的白玉扇。“如假包换。”

“怎……怎么可能?”与世无争的唐逸幽,怎会与名满天下的江湖奇侠扯上关系,让堂堂的天下第一神医移尊就驾?

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相信他。

“他是我师叔。”曲慕文淡淡地解释了众人的疑问。

唐逸幽生性恬淡,不适合江湖生涯,所以与他们这些江湖人也就极少联系,但,尽管如此,情谊仍存在。

“师叔?”其中,就属唐逸农怔得最彻底。

他也是到近日,才知兄长身怀绝艺,这大哥还真是深藏不露啊!瞧瞧,就连声势震天的文曲神扇都得尊他一声“师叔”……噢,这大哥到底还瞒了他多少事呀?

探了唐逸幽的脉象,曲慕文神情自若,全无一般大夫该有的凝重,明知一群人全屏息等他结论、他还慢条斯理的解唐逸幽上衣,开口的话居然是:“寒寒,你不许看,免得到时“货比三家”,莫名其妙的把我给休了。”

“你也知道你身材不怎么样?”商净寒轻哼,但仍是退出门外去。

执起银针,他迅速地扎向几道穴位,像是存心想把人急死,淡瞥了她一眼,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你下手真狠。”

他指的是唐逸幽身上的吻痕和抓痕,一看就知道是残余的激情印记。

啧,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冷艳美人看来比他的寒寒狂野多了。

映蝶皱眉。“到底如何?”

“死不了。”银针一根根收回,那漫不经心的响应,任谁都会怀疑他是在“玩命”,而不是“救命”。但是说不出来为什么,映蝶就是相信他,悬浮多日的心有了重量。

只见他扶起唐逸幽,在他身后盘腿而坐,提运真气徐徐贯入他体内,他受创极深,曲慕文将源源不绝的内力往他身上传,换作一般人,肯定吃不消,但他文曲神扇可不是浪得虚名,要是这样就投降,岂不让人贻笑大方?

运行的真气受阻滞留,久久僵持不下,曲慕文眉心一蹙,微一提气,往他背部一拍,逼出那道郁结之气,瞬时,一口鲜血由唐逸幽口中呕出!

额际沁出点点冷汗,曲慕文收回功力,轻吐了口气,然后才拉开衣绎下床。

映蝶极自然地拧了条热毛巾,曲慕文伸手正要接过,谁知她竟视而不见地越过他,走到床边拭着唐逸幽嘴角的血渍,完全不把其它人看在眼里。

这、这、这……好过分哦!

曲慕文自讨没趣地摸摸鼻子,和唐逸农一道退出房间。


第十章



除了唐逸幽的安危,世间万物入不了映蝶的眼,进不了映蝶的心,这些日子,她只知守着他,不离不弃。其余的,她不在乎。

曲慕文来了之后,她满心以为,他可以救回那个属于她的温柔男人,可是――

“什么意思?”听完曲慕文的话,她神色僵凝。“你能救活他,却不愿去救?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曲慕文放下诊脉的手,慢条斯理地回道:“没错。我已经证实了没有一条生命会在我手中断气,对得起自己的招牌了,只不过,我现在若是撒手不管,他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映蝶板着脸。“这算什么?”他怎么可以拿人命当儿戏,说不管就不管!

“算仁慈。”曲慕文挑眉睨了她一眼。“你和他的事,我全听逸农说了,我不认为救活了他,对他就会比较好。”

“见死不救,还敢自诩仁慈?”

“你在乎吗?当这个男人为你心碎神伤时,你会心疼过他吗?当他不惜为你献尽一切时,你又在意过他的付出吗?是谁让他情愿豁出性命,不顾自身危险,自封穴道以激出极限潜能,拿命来代你解决一切?你晓不晓得,今天要不是有我,师叔他就算能侥幸保住生命,也只会是半个死人!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条极不对等的感情路,他无止无尽地为你挖心掏肺,你一次一次的视若无睹,弃他如敝屣。试问,你将他当成什么了?他唐逸幽就活该欠你的吗?活该要容忍你这么糟蹋他?你以为他除了你就没人要了吗?待你太好,一颗心痴到不懂得回头,反倒让你当成了犯贱,对不?好啊,既是如此,那么当初都能冷酷无情了,今日又何必再虚情假意呢?你比谁都清楚,他最痛、最致命的伤,并不在此,而是心中那道由你亲自划下――血淋淋难以磨灭的心灵狂痛!救活了他又能如何?再一次忍受你可有可无的忽视?再一次让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地作践他?不,我曲慕文不做这么无聊的事,与其让他再一次生不如死地活着,我反倒觉得,就这么撒手人寰,再无知觉,对他反倒是最好、最仁慈的作法。”

映蝶被逼得哑口无言。这番话,让她想起了月余前,他曾受她一掌的事。如今想来,他内力如此深厚,又岂会任她轻易伤着?除非……他封住内力!如此一来,他根本就不堪一击……难怪她当时用不到三成功力,却几乎使他致命!

那一刻,她曾捕捉到他眼中不轻易流泻而出的浅浅忧伤……那是他最深沉的痛啊!然而,他却从来不说,将宝贵的生命交到她手中,任她去结束,若当时他就这么死了,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是如何痴绝不悔地在待她!

试问,一个男人,得爱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做到这一点?

寸寸柔肠,已盈满酸楚。

谷映蝶呀谷映蝶,枉你空有一双明眸,却什么也没看到,比瞎了眼更不如!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爱她、更珍惜她的人了,她却将他伤成这般……谷映蝶,你活该没人疼、没人爱,死了都不可惜!

她崩溃似地跌坐地面,惨惨切切地痛哭失声。

“求你……救他!无论如何,请救活他,该死的是我,他所有的悲、所有的苦,都是我一手造成,该受折磨的是我,不是他!”她一生性傲,从不求人,但是为了唐逸幽,她不惜声泪俱下地泣求。

“你也晓得什么叫心痛了?”他讽笑。“有用吗?当他守在你身边时,你不晓得要回眸去看他一眼,如今他听不到了,你再如何肝肠寸断又有何用!他就是太傻,爱你爱到没有多余的力气多珍惜自己一点,不论心中多苦,就是舍不得伤你一丝一毫,你不觉得自己可恶,我却看不下去了,总该有谁来为他讨回公道,失去他,足够你一生活在悔恨当中,我相信,这会是对你最好的惩罚及报复,否则,你还当真吃定了他,可以为所欲为!”

“不,不可以!”她惊叫,方寸已然大乱。“你憎厌我,好,可以,什么报复、惩罚,我都甘心领受,只要你救回他,我一命换一命!”

说完,她毅然冲向镜台,找出置于其中的利剪,毫不迟疑地朝心口刺下――

一柄折扇飞来,击向皓腕,手中的利剪落了地。

“你……”她不解地看向他。

“我要你的命何用?”他幽冷地一笑。

“你到底想怎样?”她都不惜一死了,他还想如何为难她?只要他说得出口,她可以不计代价,只求还她一个活生生的唐逸幽。

“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足以说服我救他的好理由。”脚尖挑起折扇,准确俐落地握回掌中后,他又回复一贯的潇洒,灵巧地在指间转动了几下,自顾自地摊开扇子?起风来,一副她说不说都无所谓的模样。

“我……我……”撕成片片的心,浸淫在凄风苦雨中,滴滴清泪顺颊滑落。“我爱他。我知道我亏欠他很多,伤他最深的人是我,我不配说这句话,但……我是真的爱他……我不能没有他……”

诡谲的笑意在唇角扬起,曲慕文朝床上投去一眼。“听到这句话,死也甘心了,对吧?”

合上的眼眸,在映蝶诧异的注目下缓缓睁开――

“你……”她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两个呆子!看着凝眸相望的两人,曲慕文摇头笑叹,很识相地退出房外,将一室的幽静留给这对拨云见日的爱侣。

“蝶儿……”他想朝着她伸出手,却始终迟疑着没付诸行动。“你……你刚才……”

真的吗?那真的是她的真心话?他好怕这只是他过度渴望下的幻觉。

映蝶过于震惊,一时回不过神来,只能傻傻地看着他,亦深怕它是南柯一梦。

“可不可以……再说一次……”写满浓情的脸庞,用着让她好心酸、又好心痛的神情望住她,询问着。

泪水蓄满眼底,映蝶再也无法隐忍,扑向他,一遍又一遍地泣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说了好多遍,和着泪,一声又一声地倾吐呢喃爱语,深怕他听不见,又深怕入不了他的心,更深怕他不晓得。

“我听到了,蝶儿,我全听到了。”他搂紧她,表达着死也无憾的深情。

她真的说了爱他!甚至不惜拿她的命来换回他,他的小蝶儿也是这么深爱着他……

眼眸泛着水光,他动容得说不出话来。

激荡的心绪,使他语调嘶哑,将声音逸出:“你真疯狂。我好不容易才挣来你的小命,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糟蹋它!要不是慕文动作快,你――”

“你能为我义无反顾,我为何不能为了你,什么都不要?”

“傻女孩!”他低喃,轻吻她耳畔。“作个约定好吗?今后,我将生命交给你,而你的也交给我,除了对方,我们谁都没有资格结束它。”

映蝶感动地笑了,仰起头,纤纤素手爬上俊逸出色的容颜。“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倾心相待?”他该怨她的,可他没有,从来就没有!

“我不知道,就是爱你,没有道理地爱你,就算到了来生,我还是要爱你,生生世世追寻你,总有一回,你会依了我。”

痴言痴语,听得她又是心疼,又是心怜。“你呀,傻子一个!让我……想不爱你都不行。”

“是这样吗?”他笑了笑,柔情万缕地轻吻她发丝。

“咳――”一声很假的咳嗽声由门口传来。“你们浓情蜜意够了没有?”

“慕文。”唐逸幽坦然大方地打着招呼,在映蝶的扶持下坐起身来。

“师叔,我这医术如何?还请不吝赐教。”

“你指哪一方面?”唐逸幽听出他话中带话。

“当然是针对“心病”所下的“心药”喽!我可有对症下药?”不赖吧?他这大夫多尽职啊,不仅医身,还医心呢!

唐逸幽笑了。“我没同意你这么戏弄蝶儿。”

打从曲慕文诊完他的脉息后没多久,他便醒了,但曲慕文发现得很快,立刻不着痕迹地点了他的软麻穴,一时间使不上力的他,很快便领悟了他的意思,他想,曲慕文是要他稍安勿躁,静观其变吧!

他会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于是他也就配合着他不动声色,没想到……他一手编导的,竟会是这样一出戏码。

但,映蝶可就不这么认为了,由她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可以确知。

“你耍我吗?曲慕文。”她沉着脸瞪他。

“我有吗?”表情可无辜了。

“你不是说想替逸幽出口气,报复我?”害她以为,他为了让她痛苦,真的会撒手不管,可恶!

“对呀,你不是哭得死去活来的吗?我觉得很够本了呀!做人不能太恶劣嘛!”说得倒像他有多宽大为怀似的。

“你――”一把火在烧。“那又是谁逼我一命换一命的?”

“哪有?师叔,这你得替我作证,我几时要她一命换一命了?”喊冤也就算了,他还喊得很大声。

唐逸幽强忍着笑。“好象真的没有耶,蝶儿。”

“这――”她居然被整得这么彻底!

唐逸幽宠溺地搂了搂她。“蝶儿,你也别恼了,慕文可是江湖中出了名的智高绝伦,败在他手下并不可耻。”

所以说,吃错药的人才会去和他斗智,就连他的小未婚妻都险些被他气得五脏六腑全移位,更何况是映蝶。

看出映蝶真的很呕,他出面打圆场。“好了,慕文,口下留情些,好歹,将来你得喊她一声师婶。”

辈分又莫名其妙矮上一截了。

曲慕文不怎么甘愿地道:“师叔,你真没眼光。”

“慕文!”他又好气、又好笑地叫了声。

“是、是、是!师侄遵命,行了吧?”

真的很不甘心耶!要他叫一个小他五岁的男人“师叔”也就算了,如今就连谷映蝶这女人“辈分”都比他高,这……什么跟什么?吃亏吃大了!

唉,谁教他师祖当初好死不死的收了唐逸幽为徒,所有的师兄妹想不认命叫声“师叔”都不行了。

思及此,他不由得问:“师叔,武林中盛传你手中有本绝世秘籍,这是怎么一回事?”

对,这就是害他平静日子告吹的罪魁祸首!

唐逸幽叹了口气,转首对映蝶说:“替我将放在木柜内的那本书,拿给慕文。”

这房内所有的摆设她了如指掌,当然也知悉他所指的书在哪里,很快的便取来。

“医药全录?”曲慕文仅看一眼,便爆笑出声。“搞什么鬼?所有人抢得死去活来,为的就是这本书?这未免太扯了吧?”

所以说,传言信不得就是这样,芝麻绿豆大的事,传过了三个人之后,曾子也能杀人,母猪也能变貂蝉。

大略翻了几页,他必须承认,这是医家宝典,对习医之人来说,无异于天下至宝,但是对于一般人,根本一点功用也没有。

“师父毕生所学,尽录于其中,临终之前,师父将它传给了我,我不晓得这消息是怎么传的,怎会演变成如此。”

传言虽有谬误,但有几点确实为真。

师尊为人豪气潇洒,来去红尘,不为世俗之事所拘泥,在当年,人称红尘客。

多少人为得他绝世武功,挤破了头,千方百计想求他收为门徒,却从未成功过。他性格很怪,想成为他的徒弟,还得让他看得顺眼。

他毕生只将武艺传与三人,首席弟子,便是曾经享誉江湖,盛名于一时的凌云儒侠顾流风,也就是曲慕文的师父;而第二位,是红尘客的独生女儿宫宛宛;最后一位便是唐逸幽。

他始终很疑惑,江湖奇才多不尽数,师父当年为何会看上他呢?他自认并不出色,而且已等于是半个死人了。

师父给他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我们有宿世的师徒之缘。

是的,人与人之间,不就因这么一个缘字,互相缠系吗?

“慕文,这本书就交给你了,希望它能助你悬壶济世。”

“师叔,你就别为难我了,我的处世原则与你不同。”他可没有师叔的仁心仁术,济世为怀,救不救人,首先得看他爽不爽,要是刚好心情差,他连眉也不会挑一下。

“悬壶济世”?呵,谁理它,若真有这块牌匾,也会让他劈了当柴烧。

个人有个人的原则,唐逸幽也就不勉强他。

“传言之事就交给我,我人在江湖,处理事情比较方便,除了辟谣外,以我在江湖中的地位,有我出头,你可以省下很多麻烦。”心知唐逸幽向往淡泊的生活,无心追名逐利,否则,凭唐逸幽的能耐,要想名震武林、与他这天下第一神医并驾齐驱又岂是难事?

至于这医书嘛――如果他这位师婶够争气的话,也许可以留给他们的宝贝儿子,只要这小家伙没遗传到他爹淡泊到让人受不了的个性,搞不好十八年后又会多个轰动武林的绝世奇才呢!

在唐逸幽清醒后的几天,始终沉默的无尘找上了映蝶。

面对他,映蝶有着很深的愧疚。

“我……对不起……”她低垂下头,不敢直视他。身畔的唐逸幽轻握住她的手,一如往常的陪伴在她身边,无声给予支持。

有了他,一股新生的力量油然兴起,她深吸了口气,仰首道:“我很抱歉,亏欠你的我会设法偿还,但不包括……”

“等等!”无尘阻止她,表情有些许怪异。“你以为,我是来兴师问罪的?”

心头轻震了下。“你我都很清楚,我们一直都不是那种关系……”

“我没说我们是。”刚冷的线条,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寒――不,或许我该唤你小蝶,我等的就是这一天,你找回了你的人生希望,有了安全稳定的依靠,也该是我将所有真相告诉你的时候了。”

一声小蝶,有如让她跌回六岁之前的时光,这小名由他口中唤出,让她倍感亲切。

“你印象当中,可有谷映尘这个名字?”

谷――映尘?

她瞪大了眼,惊愕得无法言语。“你……你到底……”心在颤抖,小手沁着冷汗。他该不会要告诉她……

“我就是谷映尘,小蝶。”他轻缓地道。

映蝶倒抽了口气,跌退一步,掩住几乎要失声尖叫的嘴。“你……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是我……大哥?”

“是的,我真的是。当年我拜师学艺,远离家门,家中惨遭横祸之时,我并不知情,等我知晓,并且投身江湖,用尽各种人脉,得到了可靠消息,知悉唯一幸存的你人在绝命门中时,已是四年后的事。于是,我才会进了绝命门,在你身边保护你、保护着我这――唯一的亲人。会制造出情人的错觉,为的也是保护你,打消别人染指你的野心,而且,我看得出你对我并没有那样的情愫,所以才敢放心这么做。”

“你……又如何肯定是我?”她心头犹有疑虑。

“十岁的你,已有美人的轮廓,风姿已现,我们的娘,是绝艳佳人,你像极了她。除此之外,你身上的玉鸳鸯也是铁证,除非你是谷家人,否则,娘不会将世代只传长媳的雌鸳鸯交给你。还有最后一点――”他深深望住她。“你出生时,我抱过你,几次返家,你都还是襁褓中的娃儿,我清楚地记得,你左肩后方,有道很美的蝶形胎记,是不是?”

映蝶直觉地抬眼看唐逸幽,他也曾这么说过,但她并不清楚。

“有,她有!”唐逸幽本能的代她回答,她的每一寸肌肤,他比她更了解。

“嗯哼!”答得挺顺口的嘛!谷映尘似有若无地瞥他一眼,唐逸幽没来由地红窘了脸。

“这么说来,你真的是……”映蝶真不敢相信,上天会这么善待她,给了她全天下最好、最温柔的男人后,又将她的亲人送回到她身边。

“傻瓜,这世上有人会无聊到乱认妹子吗?”他淡淡地笑了,朝她张开双臂。“愿意喊声大哥吗?”

映蝶没有犹豫,扑进他怀中,任孺慕之泪滑落,一声声地喊道:“大哥、大哥……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害我……好想你……日夜思念,却又不知如何寻你……”

“小蝶,大哥不是故意的,只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不得不这么做。有时,我也会疑惑地自问,这么做到底对不对?看你一日日变得面冷心寒,失去了人性的温暖,我也好怕这样下去会毁掉你,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唯有教导你坚强独立,你才能存活于那种晦暗多诡的环境。每回看你受了伤,我也好想抱抱你、安慰你,给你温情,但理智却又一次次的告诉我,不能让你软弱,否则,那会害了你,于是,我只好放任你自己去舔舐伤口,也看着你在一次次的摧折中,变得冷沈无情……

“对,你是不再受伤了,但是空洞的灵魂,却也同时遗落了人生中的悲喜,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我好心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错了……”

“不,大哥,不是你的错,你为我做的够多了,以前我不懂,你为什么要为我做尽一切,可是面对我时,态度又冷冷淡淡,我一直想不通,你到底在不在乎我?若不在乎,没必要为我沦落杀手生涯十年,若在乎,却又为何连一点点关怀都不愿给予,如今,我终于能体会你的用心良苦。真的,大哥,我很感谢你……”

“那就好了。”他微拉开她,拇指轻拭她脸上的泪痕。“你找到了你的幸福,那么,大哥也可以放心了。”

“那你呢?大哥?”听出他有离去的意味,她不自觉拉住他的衣角,像个心慌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亲人,她不愿再失去。

“我有我的去处。”他眺望远方。“有个人还在等我。”

“那么……至少告诉我,当年的灭门祸事,究竟是如何招来?”

谷映尘别开脸,迟疑了下,看似有难言之隐。

挣扎了半晌,他轻叹。“好吧,你有权利知道真相。简单的说,应该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吧!富者为了更富,往往不择手段,谷家的不幸,只是源于拥有了一座财源难以计数的矿山,却全然不知情,于是,便招致往后惨死的命运……

“我也好恨,小蝶。最初得知时,我时时都有将此人千刀万剐的冲动,但是,来不及了,他早已撒手人寰,只留下令人侧目的财富,以及一名独生女儿。你所受过的苦,我也想过让他的女儿一一尝尽,让他看着钟爱的月儿背负他的罪孽,受尽折磨、让他九泉之下也心痛得不得安宁……但是小蝶,我……”

“你对她动了心?”

一抹异样的情绪闪过眼瞳,他沉重地点了一下头。“别怪我,小蝶,我身不由己……”

映蝶笑了,笑得云淡风清。“我明白。感情之事,不是你我能作得了主的。”缠绵的视线对上身后的唐逸幽,她偎向他怀中。“我也没打算爱逸幽,但还是不由自主的爱了,当心中有爱,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了。若在以往,我的确有过和你相同的念头,但现在,我只想珍惜我所拥有的,仇恨已不再值得坚持,何况,罪魁祸首已死,就让一切随风而逝吧!”

唐逸幽动容地拥住她。他终于找回了原来那个温柔善良的谷映蝶,一个没有怨、没有恨的谷映蝶,他的爱,唤回了她的人性温暖。

“小蝶……”她一定不知道,她这番话对谷映尘的意义有多重大,有了她的谅解,他才能敞开心胸,好好地去爱那个为他受尽苦楚的女人。

这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能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吗?”能让她冷绝孤寒的大哥爱上,这名女子必定不简单。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人,温柔婉约,善良得让人心疼,最重要的是,她爱我,就像唐逸幽待你那般,无怨无悔的对我,让我……再也恨不下去,仇怨的火焰,再也无法燃起……”思及萦绕心臆的女子,他面部线条不自觉变得柔和。

大哥变了,不再是那个冷酷寒漠的无尘,而她,也变了,不再是那个孤伶无心的寒月,一切,都不一样了。

收回迷离的目光,他轻扬唇角。“有空,就到汾阳来看看你的小侄儿吧!”

小侄儿?

平地一声雷,炸得映蝶差点儿回不了神。

待意识稍稍清醒,谷映尘已潇洒地走向夜幕中。

“大……大哥,我几时蹦出个侄儿?”她傻傻地追着他的背影问。

“七年前。”

哇!这、这、这……太夸张了吧!

“那,玉鸳鸯呢?”唐逸幽后知后觉地想起,扬声叫道。

既是只传长媳,理当物归原主。

谷映尘步伐顿了下。“留着吧!反正雄鸳鸯如今也不在我身上,要是小蝶肚皮争气点,能生个女娃儿,就让她拿着雌鸳鸯,到汾阳来找她表哥认亲。”

随着话音的逝去,颀长的身形融入黑幕中。

哪有人这样订亲的,她还没答应耶!

“万一他儿子长得不堪入目,我们的女儿一辈子不就毁了吗?”她喃喃咕哝。

唐逸幽微笑地搂住她。“不会的,光看你大哥,就知道他儿子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铁定是个人见人爱的俊娃儿。”

“你倒对你“女婿”很有信心嘛!”映蝶睨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当然喽!就像我对我“女儿”有信心一样。”他弯身抱起她。

“啊!”她惊呼一声,赶忙搂住他脖子。“你干么――”

“制造女儿呀!你忍心让你的小侄儿等不到新娘吗?”

娇客一羞,将脸埋入他胸怀,再也说不出话来。

长夜漫漫,属于情人的旖旎情怀正要展开。


尾声



张灯结彩,龙凤双烛案头烧,唐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开玩笑,扬州神医的婚礼岂能草率?多少人感念唐逸幽的妙手仁心,全来凑一脚,硬是将简单的婚礼烘托得一片热闹非凡……

“恭……恭喜你,幽哥,小妹在此敬你一杯。”语嫣挤出一抹笑,举高了酒杯,然后一股脑儿地饮了下去。

“嫣儿……”唐逸幽有些忧心地轻唤。

同席的唐逸农见状,跟着蹙紧了眉。

“真的,我祝福你……我很高兴……你们能有如此美满的结局……”只是,她苍凉凄清的心,却无人会探问……

像已被世人遗弃,生命,变得好空寂。

“放心,我会照顾她。”唐逸农和兄长互换一记尽在不言中的眼神交会,唐逸幽点点头,转身去招呼其它宾客。

就留算下,又能如何呢?不愿伤人,却仍是伤了,嫣儿是他的歉疚,他不想再增加她的悲伤。

另一头的唐逸农,早被强颜欢笑的语嫣弄得心神大乱,满怀痛怜,却无法诉诸言语。

“桑语嫣,你少自作多情了行不行?人家大哥可从来都没爱过你,你摆这一脸的弃妇样给谁看?蠢到极点了。”他只好再用话激她,虽知这样只会让她更加恨死了他,只要她能坚强地熬过来,别陷入悲怜绝望的哀伤之中,他不在乎她会多恨他。

然而,对于他的话,她却没太大反应。

她能说什么呢?唐逸农说的都是实情啊!她是自作多情,把心伤透也是活该,她本来就一无所有,没人疼、没人爱,也没人在乎,她怎能指望,也会有一双温柔多情的臂弯供她栖息呢?

蠢啊!

唐逸农骂得对极了,她活该被他羞辱。

泪雾渐渐弥漫,她强忍着。

不能哭,桑语嫣,你绝对不可以哭,今天是幽哥的大喜之日,你不能触他楣头。

但是――好讨厌!连眼睛都背叛了她……

执起酒杯,她仰首饮尽辛辣液体,和着泪,一道咽回腹中。这样,就没人知道了吧?

泪,一颗又一颗地掉,她只好一杯又一杯的将酒往腹中灌……

“桑语嫣!”唐逸农看不下去了,按住她的手,制止她的疯狂举动。

“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是,但你有必要小器到连酒都不让我喝吗?”他只会欺凌她,以看她痛苦为荣,从小就是这样,如今,他可逮到机会了。

没关系呀,她不在乎再被多伤害几回,她真的已经不在乎了。

死灰般的面容,看得唐逸农为之揪心。

如果可以,他好想用他全部的力量捍护她,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偏偏,她要的不是他,看她伤心,他的心宛如刀割;看她流泪,他也有着泣血般的疼,但是……她泪水落得太凶,阻隔了视线,所以没看见他眼中有着好深、好深的痛楚,以及那颗陪着她受煎熬的心……

她以为,她已遭世人遗弃,天地之大,却无她容身之地,好凄凉啊!

怎么办?她好想哭……

旋过身,她在所有人的错愕且困惑的目光下,狼狈踉跄地冲了出去!

“语嫣!”唐逸农惊叫,追了上去。

外头,是一片凄风狂雨――

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新人收回目光,相拥回到新房。

“你几时发现语嫣对你有情愫的?”映蝶问着若有所思的他。

“这一阵子吧!”嫣儿的失落与悲伤太过明显,那不是想掩饰就能掩饰的。

“伤了这么好的女孩,你没有良心不安?”以他温柔敦厚的个性,怎么可能呢?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相信上苍会做最好的安排”他没有嫣儿要的东西,不放心不安又能如何?总有一天,嫣儿会看清真正属于她的是什么,看清始终守在身旁,等待她去撷取的幸福。

“你倒挺潇洒的嘛!”

“不然我能如何?当一颗心全让你占满时,身不由己的我,便已注定要愧负她一片情意了,你的一颦一笑,一悲一喜,才是我最在意的。”他倾身吻她,将她动人的笑一并收纳。“春宵苦短,今夜,可是我等了好久的洞房花烛啊!”

映蝶不再多说,揽下他的颈项,全心全意地响应他。

窗外一片寒雨,丝毫无法影响两情缱绻的爱侣。

――全书完――


后记



雨晴碎碎念:想知道桑语嫣和唐逸农的后续发展吗?痴心爱恋着唐逸幽的桑语妈,能否?开过往情伤,重新迎接新的感情天地?而同样痴傻执着的唐逸农,又是否得以赢得佳人芳心?敬请耐心期待'忘忧情醉'。

至于谷映蝶那个帅得很有个性的大哥谷映尘,那又是另一个荡气回肠的缠绵情事了,别急,雨晴正非常努力地在'孵',请各位与我一同期待'秋水映尘'的问世。

人生自是有情痴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这是欧阳修的一阙词,也是贯穿本书的灵魂诠译。写了十万字,想表达的,也不过就是这两句话。

记得刘墉先生在'对错都是为了爱'一书的序文中,有这么一句话:'爱情,其实无所谓聪明愚昧,对错都是为了爱。'

换言之,爱情是没有逻辑、不讲道理、也无法商量的,只因,爱就是爱了!

这,便是我笔下的唐逸幽。

映蝶好吗?老实说,我无法回答。那么,她又是凭什么值得唐逸幽?尽一切、无止无尽的为她牺牲奉献?

我想,这便是爱情最耐人寻味之处吧!要不,千百年来,多少文人雅士,又怎会更迭不绝的争相咏叹其浪漫与神秘唯美?

而,唐逸幽不过是爱其所爱,有着春蠢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执着,或许,各位会笑他太痴、太傻,然,一生真爱难得几回,此起有些人庸庸碌碌了大半辈子,能为坚持而坚持的他,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愚昧吗?他盲目吗?不,我不觉得,他只是清楚地如道自己要什么,燃烧一生狂爱,图个今生无憾罢了。

写呀写的,连雨晴都不由得为唐逸幽的深情而动容,为他的痴傻而心折,这么好的男人,谁还狠得下心,舍得让他受苦受鸡?所以咧,不知不觉中,文字自有意识的游走,居然把映蝶愈写愈善良,脱出了雨晴原先所拟定的状况。本来,我是打算让映蝶冷酷到底,直到伤尽了唐逸幽的心,才在与四大护法交手、代她解决危难的同时,亦下意识的寻死,想成全她与无尘,唯有如此,爱她爱到痴绝的心才能解脱,而映蝶,也是在那时,才心痛地恍然发觉,自己早已不能没有他……

怎么样,这剧情呛吧!

可是……唉,想是一回事,但写出来……怎么全变了样?我也好疑惑呀!都怪谷映蝶啦,自作主张的改邪归正,变得会怜惜唐逸幽、会为他心疼……不受控制地发展下来,就成了各位看到的这样了。

不过,谁管她良心发不发现,在唐逸幽生命垂危那段,我还是让曲慕文尽兴骂她骂了个痛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嘛,谁教她先前要让唐逸幽吃那么多苦,害人家都忍不住心疼起来,对不对?

至于咱家可爱的编辑大人雅惠姑娘,给的评语居然是:'感觉有点沈闷,大概是女主角的关系吧……'

什么跟什么?鸣……好伤人家的心呀,枉费我呕心沥血地完成这本作品,说这话真是太天怒人怨!

呃……也没有啦,其实人家雅惠的意思是比较偏爱我写笔调轻松的作品。

'我说姑娘,你几时看过我的爆笑作品?'

'有哇,海遥那本书不就是?'

是这样的吗?基本上,雨晴是觉得,自己比较擅长写那种缠绵酸楚的故事,各位认为呢?当然,如果你们想看幽默诙谐的风格,可以来信告知,雨晴保证顺应民意,从善如流,因为,各位的宝贵意见,是雨晴写作的原动力。

OK,咱们下个月'忘忧情醉'中再见,拜!

编注:蔷薇情话系列548'深情寄海遥'、562'悠情似雨浓'请参见果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