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9-09

楼雨晴: 爱情的海洋续

第1章 《首篇》



永远是――浪迹天涯过后,心中最深的眷恋,仍是有你的地方


“各位旅客,感谢您搭乘华航班机,飞机即将在桃园中正国际机场降落,请系好您的安全带……”

头顶上传来空中小姐字正腔圆的甜美柔嗓,我坐直了身,望向窗外久违的土地,熟悉又似陌生的情怀袭上心头,一阵模糊的雾气,迷蒙了我眼前的视野  

“程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服务的吗?”甜美的嗓音从我右后方的走道传来。

我回首礼貌地微笑。“不用了,谢谢。”

这句话,我今天已经说很多遍了,这架飞机上的空服员,似乎每个都很爱来问我这句话。

我不想太自恋,还是当她们服务态度不错就好。

她看着我眼底未散的水光。“你一定很久没有回台湾了对不对?乍逢故土,才会这么感动。”

“是啊,都三年了。”我温淡地回应,没让口气冷漠得太失礼。

“你住台北吗?”

“嗯。”

“真巧,我也住台北呢!晚上可以一起吃饭吗?”

“回台湾的第一餐,我想陪家人一起吃。”

“也对,这是应该的。那――我飞完这一趟,有五天的假期,你离开台北有一段时间了,很多地方一定很陌生,我可以陪你到处走走看看哦!”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才刚回来,想多和家人聚聚。”

“噢!”她眼中的失望太明显,我想假装不懂都没办法。

再说下去,我就很难再纯粹当作是服务态度的问题了。

下飞机前,坐在我旁边的女乘客悄悄递来一张字条。“这是我住处的电话和地址,欢迎你来找我。”

之前她向我要电话,我没给她。

我收下字条,只能苦笑。

这些年,类似的搭讪碰多了,饶是我神经再大条,也不会不清楚那样的殷勤代表什么。

经年累月,世界各国飞来飞去,少不了这样的艳遇,如果我有心玩一夜情的话,大概每晚都不用睡了。

我走出机场,顺手揉掉几张不同芳名的字笺和名片,丢入附近的垃圾桶。

刺目的阳光迎面直扑而来,我抬手去挡。

台湾的骄阳,依然是如此的热情。

我深深吸了口气,环顾这片睽违了三年的土地,酸楚的热浪冲击着胸口。

没想到,我还有勇气,再一次回到这里。

我随便挑了辆计程车坐上去,眺看窗外飞掠而过的景物。

三年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那些生命中我曾关心过的人,变了多少?而我自己,又变了多少?

看着车窗上倒映出的影象,我抚上脸庞。容貌没变,心,却已经好沧桑了。

三年前,我带着一颗面目全非的心远走天涯,而三年后,我又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重新面对这片埋藏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我不会坚强到能够勇敢面对,至少不会是这么快。除非——我能淡看一切。

那么,现在回来,是因为我已能云淡风清了吗?

我给不了自己答案。

或许,只是因为我累了吧!

异地生涯的一千多个日子里,我像是无根浮萍,四处飘泊,看遍各地风情,身边过客来来去去,过了这一站,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有时看着万家灯火,心里是说不上来的空虚凄凉。

短短三年,我却觉得好倦、好累了,身心俱疲。

我想停下漫游的脚步,而陌生异国,没有我的停歇处。

于是,我回来。

近家,情怯。

我站在家门许久,看着围墙外迎风摇曳的杜鹃花,伫立了近十分钟,才慢慢有回到家的真实感。

真正按下电铃,已经是二十分钟后的事。

前来应门的,是一张我完全陌生的脸孔。

我呆在那里。

“请问,找谁?”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菲佣,约莫二十来岁,很年轻,不过国语还不是很标准。

“这里是程公馆吧?”想想,这样的对话真是有些可笑,回到自己家里还得不确定地询问一下,这是不是我家?

“是的,你是?”

“那就没错了,我想,这是我家。”我笑笑地绕过她进屋。如果还要我拿身分证给她确认,我会更觉得这种行为白痴得不可救药。

我走过熟悉的庭院,刻意放慢了脚步,重温三年来深深想念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缓缓拾级而上,推开厅门。

父亲正坐在老位子上看报。

“……爸。”我放下行李,轻浅地喊了出口。

报纸滑落,露出父亲惊愕的脸孔。

“予、予默……”声调是完全不敢置信的。

“是的,爸。”

下一刻,我被一记强而有力的拥抱紧紧地围困住。

“死孩子!我以为你打算老死他乡了。”

口气是痛斥的,声调却是颤抖的,我动容地回搂住。

“对不起,爸――”

父亲稍稍松手,由上到下的打量我。“这几年在外头,有没有吃饱睡好?”

“有。”我轻声回应。

“有才怪!瞧你,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爸也是,几年不见,都长白发了。”我鼻骨泛酸。

“人老了啊!”爸爸感叹,抬头看见大厅口呆呆看着我们的女孩。

“凯若,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儿子。”

“泥好!”女孩咬着有些生涩的国语发音向我打招呼。

我回以友善的微笑。“你叫凯若是吗?你好,我是程予默。”

“少爷长得真帅。”她呆呆地看着我说。

“呃?”我怔了一下。“谢谢,但是你可以不必喊我少爷,叫我名字就行了。”那只会让我联想到餐厅端盘子的Waiter。

父亲大笑。

“凯若,我儿子这辈子最怕人家说他帅了。”

这老爸,居然扯我后腿。

我只能苦笑以对。

“可是……真的很帅啊!”她单纯的困惑表情,很可爱。

“是是是,但帅可不能当饭吃……”老爸说到一半,回头问我:“你今晚没其他安排吧?”

“没有,我陪爸吃饭。”

“凯若,你听到了,今晚要加菜。”

“是,我这就去准备!”

我们一起由凯若兴奋消失的背影拉回目光,开始有了坐下来话家常的兴致。

“家里什么时候请了菲佣?”

我每到一处,会不定期寄几张当地的风景明信片,写上几句关怀问候,有空时也写几封家书报平安,因为行踪不定,就没留地址。真正打电话回家的次数倒是不多,也难怪不晓得。

而爸的回答,更是存心激起我的愧疚感。  

“你们一个个走的走,散的散,家里只剩两个老的大眼瞪小眼,整间屋子冷冷清清的,只是想多个人,也多点人气而已,要不然哪需要请什么菲佣。”

“你和妈,还会常吵架吗?”

“不吵啦,没什么好吵了。”

“说得倒像我们这群儿女是祸源,没我们在,就没事可吵了。”

“可不是。你每次写信回来,都再三叮咛我们要好好相处,你妈怕我们再吵下去,你索性这辈子就不回来了,哪还敢再跟我吵。”

“是吗?”原来年纪一把了,用离家出走这一招还威胁得了老妈。

“你这次回来,打算停留多久。”父亲突然问了这一句,眼中藏不住对孺慕亲情的渴求,我意识到自己的不孝。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那就好。”他点头,吐了口气。

我好笑地看着老爸那副明明欣喜,却又为了长者威严而强自忍抑的怪相。

“爸,太伤心会内伤的。”

“谁说的,我只是在想,你不走最好,免得有人又要哭断肝肠,望穿秋水盼不到!”

我呼吸一顿,不自在的僵了下。“爸,你在说什么啊!”

“我指的是你妈,你想到哪里去了这么敏感。”老爸的表情要笑不笑的。

“爸――”我苦笑连连,再笨都知道老爸在戏弄我。

这一记反击,让我领悟到,姜果然是老的辣。

“说真的,这次回来,有没有打算去会一会‘故友’?”

“嗯。”我别开眼,淡淡地回答:“几个高中、大学的老朋友,都会联络,只希望他们还没将我登报作废。”

“谁跟你说那个了!我指的是‘交情匪浅’的。”

“交情浅的我也不打算联络啊!否则谁还认得我是谁?”

父亲一口气憋在胸口,瞪了我三十秒。“装嘛,你再装嘛!就不晓得是谁比较ㄍㄧㄥ。”

“爸,说话不要太用力,年纪有了,当心咬碎了牙。”

“不孝子!你是专程回来忤逆我的吗?”口气有够气恼怨恨。

“现在把我扫地出门还来得及啊,行李还没卸下,省了麻烦。”我笑笑地回道。

“哼!”老爸闷着不说话。

对嘛,谁教你舍不得,是不?

我心情好了起来,轻快地问:“怎么没看见妈?”

“在睡午觉。你要不要也去洗个澡睡一下,把时差调回来?”

“不用了,这些年世界各国飞来飞去,早习惯了,哪还有什么时差问题。”我起身上楼。

“予默――”

“嗯?”我偏转过身。

“没,没什么,上去看你妈吧,我们晚点再聊。”

“好。”关于爸的欲言又止,我没多想,上楼会我三年未见的高堂。


晚餐时刻,难得看到父母能够和睦共处。

因为我的归来,他们都显得神采奕奕,餐桌上气氛愉快。

“予默,你好久没吃到中国菜了吧?多吃一点。”

妈妈一直不断在帮我挟菜,我有些好笑地想,从小到大,妈帮我挟的菜加起来恐怕都没今晚多,因为她一向都在忙着和爸吵架。

“没想到凯若手艺这么好,中国菜煮得很道地哦!”

听到我的夸奖,凯若欣喜地笑开了脸。“真的吗?你喜欢吃?”

“是啊!”

“你也不错嘛,刀叉拿久了,还记得筷子怎么用。”爸爸凉凉地接了句,我可以肯定这句是挖苦。

看来我这三年的“离家出走”,让爸积了不少怨怼。

“你怎么不乾脆说,外头混久了,予默还记得家在哪里?”妈妈白了爸一眼。

事实上,看见来开门的凯若,我还真的不确定的瞄了门牌一眼。

但我不会诚实的招供,这无异是找死。

我希望这些菜最后是吃进我肚子里,而不是被砸在我头上。

“对了,予默,你晓得吗?予洁拿到文凭,下个月也要回来了。”

“真的吗?”我讶异地看着妈妈。

“予洁改变了很多,你看到一定会吓一跳的。每逢过年过节回来,我看着她一点一滴变得成熟懂事,以前那些任性妄为的大小姐娇气,经过这些年的历练都收敛许多了,你当年的做法是正确的。”爸爸感叹地接口。

“那就好。”回首懵懂年少的荒唐,起码还有件事是值得欣慰的。

“真好,你们都回来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还在外头的海宁,不知道什么时候……”

“程云平!你干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妈妈瞬时变脸。

“这壶水早就快煮乾了。”爸也不甘示弱。

“你为什么老爱跟我唱反调?明知道那女人当年是怎么伤害予默的,儿子会离开我们三年,全都是她害的,你还在予默面前提……”

你自己还不是提得很过瘾。

我在心底叹息。

“没关系的,妈。”

在决定回来时,我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我可以面对的,真的可以。

“以后谁都不许再提那个刺耳的名字,听到没有。”母亲大人颁下懿旨。

“为什么不提?把头埋进沙堆里不看,事情就不存在了吗?那你当人干么?去当鸵鸟算了。”父亲大人的圣旨更绝。

眼看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又将宣告终结,我无力地叹了口气。“爸、妈,你们能不能维持二十四小时不吵架?真的,二十四小时就好!”

这样的要求够卑微了吧?

小的时候,学校教唱“可爱的家庭”,我一边唱,伴奏是乒乒乓乓的物体摔落声,和音是此起彼落的叫骂……

再唱下去就是严重的自我欺骗了。

如果每个家庭都像我们这样,那法律规定小孩不可以离家出走,真的是很不人道的条文。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还能发展出正常人格,没有扭曲成社会问题人物,连我都佩服自己。

也许他们应该庆幸,这三年我是到世界各地游历,而不是在绿岛唱绿岛小夜曲。


也许还是有避不掉的时差问题吧,回台湾的第一个晚上,我失眠了。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钟头,周公迟迟不肯垂怜,我放弃地坐起身,下楼倒杯热茶暖身。

时序入了冬,有点冷。

经过父母房间,门正巧打开。

“还没睡?”父亲压低了音量。

“让爸说中了,时差作祟。”

“那到书房来,我们聊聊。”

我想,爸等着这个“聊聊”很久了。

我无言地跟在身后。

一进到书房,他直接拉开某个抽屉,向我递来一个纸盒。“这是这三年当中,你所有的私人信件。”

我放下杯子,伸手接过,拿起一叠大致翻看——

“这么多?”

“这叫多?还有不少是被你妈拦劫到,一把火烧掉的呢!”

妈干么要拦劫我的信?

我带着困惑逐一看下去,扣除掉几封朋友的来信,高中、大学同学会的邀请函或结婚请帖,以及不重要的广告信函外,最主要的,全是来自同一处的信件。

在细读地址前,我已认出那娟雅的字迹,胸腔猛地一阵撞击,手中的信件如片片雪花飘散开来。

“这么受打击?”爸挑眉看我。“光是收到信就这样,还说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爸,她……”平静的心湖,全因触及往事而再起波涛。

“从你离开到现在,一直都没断过,三、五天就一封,害我时常要和你妈抢信箱。”

我弯身拾起一封封的信,心乱如麻。

初步估计,起码有上百封。

爸爸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捡信的动作,问着:“你会去见她吗?”

“会吧!”捡完信,暂时搁放在桌上,我以能力所及的自然态度回应。“她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吗?电话呢?有没有改?”

“你走后,她就搬回台北了,手机也在两年前换了新的,但是号码还是坚持保留那一组,因为怕你回来找不到她。”

“真是个傻瓜,她换地址、电话,我不会问你啊!有心要找,哪怕找不到。”我轻笑出声,但是谁都听得出来,我笑得有多么勉强。

“她怕的就是你无心。”爸接着又说:“手机会换,也是因为有一回来看我,和你妈起冲突,你妈那种个性,你是知道的,卯起来像疯婆子一样,她不慎跌下楼,手机也摔坏了,修不好,她哭了好久呢!”

我扯了下唇角,牵强地说道:“这有什么好哭的,她伤得如何比较重要吧?”

“是啊!你妈也说,大不了赔她一支新的。但是她哭得都接不上气来,说这是你送的,千金难换。”

我哑了声,再也接不上话来。

“后来,为了避免和你妈见了面不愉快,她几乎不回来了,每次都是约在外头见面比较多。”

“她……”我艰涩地挤出声音。“还好吗?”

“还好啊,不就是老样子,白天等下班,晚上等天亮,平平凡凡,没什么大起大落。”

“她还是一个人吗?有没有……我是说,她年纪也不小了……”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问好玩的?”爸斜瞥我一眼,没好气的说。

“爸可以不必回答……”我并没有非知道不可的意愿,只是基于兄长立场表达关切。

真的,我并不想知道……

我转过身,捧起水杯轻啜了口,想舒缓压迫胸口的沈窒感。

父亲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吐出话来——

“予默,她一直在等你。”

这一句话,几乎击溃我平静自持的表象。

我用力吸了一口气,双手无意识地抽紧。“爸,你想太多了,或许……她只是没碰到合意的对象,你知道……她是很有主见的女孩,一向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你不必太为她担心。”

“是这样吗?”一双探凝的眼神停留在我身上,像要透视什么——

我不自在的避开。

“予默,你热水杯握那么紧,不烫吗?”

爸的声音恍惚飘进耳里,我垂眸,松开紧握的玻璃杯,怔然看着掌心一片烫红痕迹。

慢慢回神,才感觉到阵阵袭来的刺痛。

“你还是在乎她的,对不对?毕竟你们曾经那么相爱――”

“爸!”我及时接口,阻止他再说下去。“都过去了!”

“是吗?你过得去?”

“嗯,过去了,以后不要再提。”我坚定地回答,想说服他,也说服自己。

“很晚了,我先去睡,爸晚安。”无意再深入探讨相关话题,我拿起桌面上的信件转身。

“予默!”

我停住,握着门把,没应声,也没回头——

“那年,她有去机场找你,你知道吗?”


“那年,她有去机场找你,你知道吗?”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入我的心湖,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段回忆是一道禁忌,被牢牢锁在心灵深处,不敢开启。

但是,不开启并不代表不存在。

我记得的,我一直都记得。那年,临上飞机之前,奇异的心灵悸动,让我抑制不住,眷恋的做最后回顾,也因此,看见了泪眼凄迷的她——

她来多久了,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在我目光与她对上之后,她给了我一记酸楚而又凄美的笑容。

“予默,我等你。”

清清楚楚的唇语,不容错辨。

刹那间,震麻了我的神魂。

什么意思呢?她等我?她等我——

她为什么要等我?

等了我,又能如何?

那样的她,像是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笑着流泪,交织甜蜜与心碎——

当一个女人流着眼泪,柔肠寸断的告诉男人,不论多久,她会一直等下去的时候,涵义是众所皆知,无庸置疑的。

但我不敢想,不敢去碰触那惊悸的可能性,任何正常的男女公式,套在我们身上完全不适用。

就像三年前,我掏空所有,爱得全心全意,以为可以换来另一颗真心,却只得到一句“薄情寡幸”的鄙恨与指控。

可笑吗?只可惜我笑不出来。

可悲吗?奇怪的是,我也哭不出来。

直到那时,我才领悟到,痛已至极,会麻木到什么感觉也没有,就连想宣泄情绪的痛哭一场,都没有办法。

直到现在,我依然没掉一滴泪。

看着散落满床的信件,我怎么也提不起勇气,去拆开任何一封。

片片段段残缺的回忆闪过脑海,花了三年的时间才逐渐愈合的伤,再一次被挑刺得闷闷作疼。

海宁……这个在心底埋得太深、太沈的名字。

我闭了闭眼,走到书桌前,拉开台灯底座,取出放置其中的钥匙,开了书桌底层的抽屉,里头静静躺着的,只是一本陈旧的心情手札,或者说,是历年来,我对她的感情记录。

一页页的翻着手札,往事一幕幕的回首,看完一整本的手札,窗外天色已经微微亮了。

不知不觉,我竟坐了一夜。

再一次低头看着满床的信件,我一封又一封的收拾,依着顺序叠放,不必看上头的邮戳,每一封信件的左下角都有标注日期,好似早料到有那么一天,我必会归来,一一细读她这些年来的心路历程……

收好满满一抽屉的信,我留连最后一眼,深深吸了口气,连同手札一并放入,坚定地关上;将那一段年少痴狂,牢牢深锁。

那些她想对我诉说的,究竟是怎样的悲欢情怀,三年后的今天,已不再重要,就让那些不堪回首的爱恨嗔痴,随着这一封也没拆看的信件,永远沈埋。

它,只是一段记忆。


《二篇》

永远是——在无尽岁月里,以泪水堆叠思念,等待迟来的幸福



  我曾经很爱、很爱一个女孩,爱得掏空了心,掏空了灵魂,几乎没有自我。

  别问我为什么会爱得这么重。用情的深浅,不是我能决定的。就像每天早上睁开眼,太阳一定是从东边昇起,西边落下,这是很自然就接受的事实,没人会无聊的想去推翻它。而我也不是天文学家,不会在浩瀚银河里,探究那奥妙的「为什么」。

  爱她,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很自然的存在于我的生命中,彷佛从有生命以来便是如此。

  我无法用确切的中文词汇,去形容我到底有多爱她,我只能说,我会忘了呼吸,却不会忘了爱她。

  而它,真的一度沈重得让我无法呼吸。

  如此深沈的感情,对我来说是很危险的一件事,因为我已失去了自我保护的能力,像是走在步步惊魂的独木桥上,下头是万丈深渊,我渴望与她相互扶持,携手走过,然而,她却选择了推我一把。

  于是我明白,这世上最苦的,不是停止呼吸,而是你已经累得不想再呼吸,却不得不呼吸。

  这世上最悲哀的,不是不懂爱为何物,而是明明爱得刻骨铭心,而对方却认为你不懂爱为何物。

  有时想想,她没有绝艳的容貌,在我所认识的女孩之中,算不上最美的,但是那张清雅容颜,却是我唯一深深记忆,刻划于心版上的。

  她的性情也算不上温驯,比起温柔痴情又善解人意的校花学妹,她那股子倔强的傲脾气常让我苦恼不已,也因为这样,使我为她惦念萦怀,放也放不下。

  她甚至,不会是最爱我的那一个。

  那,我又为何对她抵死痴狂?

  这些年来,身边过客来来去去,看尽东方美人的古典婉约,西方佳丽的热情明媚,我还是心如止水,没有人能够激起我一丝丝的感情涟漪,生命中唯一能挑起我心湖波动的,只有她。

  彷佛,只为了呼应一首古老的诗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不需再问为什么了,只因,她是我的那片海。

  我决定把它写出来,为我那最初的女孩——海宁。

  当我写完它的时候,也等于为我的过去,做了完整的交代与回顾,然后,将它深深的沈淀在记忆的洪流中,永不开启。

  一切,将真正的结束。


  看完几封友人的问候信,我的视线停在其中一封信上头。

  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真要说有,就是使用脏话的频率和创新度让人拍案叫绝。

  我没去统计,但是初步看下来,两张信纸的内容,有一张半都是在骂我。

  例如,一般正常人会用的词句通常是:「予默,许久未见,甚为挂念,请与我联络。」

  可是用在此人身上就会变调成:「你他妈的闷骚男是被外星人强奸,羞愤地躲到深山里生外星宝宝了喔?再不给我死出来,这辈子都不必出现在本少爷面前了。」

  想都不必,用脚趾头猜都知道,会说这种话的人,必然是我高中、大学的挚友——赵嘉颖。

  他的来信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十来封,在所有朋友当中,算是最情深义重的了。

  我识别了一下最近这一封的邮戳——惨了,是半年前。

  他肯定气坏了。

  这下,我要是出现在他面前,他不将我挫骨扬灰,丢到海里去喂鲨鱼才有鬼。

  想归想,还是认命的拿起电话「从容就义」。

  「喂——」另一头,是一副困倦得快要死掉的沙哑声。

  我心虚的瞄了眼桌上的闹钟,清晨六点整。

  「嘉颖,是我。」我自动将音调放得愧疚。

  「谁啦?」赵家少爷有起床气哦,火力不小。

  「我,予默。」

  「我管你予默是——予默」最后那两个字是用嘶吼出来的,我猜,他不晓得跳得够不够高,有没有撞到天花板……

  「哎哟!」

  咦?还真传来一声惨叫。

  「怎么?真撞到天花板了?」我笑问。

  「我撞你他奶奶的蛋!」

  我真的觉得很怀疑,和这个人厮混这么久,我的气质居然没受到影响。

  「我奶奶没有蛋吧?爷爷才……」和赵公子相识久了,我也有一套以不变应万变的准则。

  「姓程的!你再给我啦咧一堆屁话试看看!」

  屁话明明是他啦咧的,怎么变成我了?入境随俗也错了哦?

  「你不是被外星人抓走了吗?现在大清早打电话来是干么?叫我起床尿尿?」

  「来得及吗?」

  「什么来不来得及?」他愣愣地反问。

  我发现他变笨了。

  「尿床了没?我来得及叫吗?」

  电话另一端,再度闷闷地冒出一长串精采绝伦的……艺术用语。

  「好了,好了,看在我昨天才回台湾,今天就打电话给你的分上,不要再骂了!」

  「怪谁?」他很有个性的用鼻音哼我。

  看来我是众叛亲离了。

  「那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和我们赵大少爷吃顿饭?」

  「有人要请客吗?」

  我认命的应声。「是是是,还请口下留情,别把我吃垮了。」

  「我干么要口下留情?一声不响就消失三年的人又不是我。」

  再扯下去,可能又要助赵大少的骂人功力更上一层楼,我赶紧说:「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茶坊见,时间你订。」

  「不是凯悦哦?」

  「想到死吧你!」和这种人说话,完全不需要客气。

  他又闷声低咒了两句。「不是凯悦,百年后的今天再说。」

  「谁啊……」模糊的娇哝传来,我差点吓掉了手中的话筒。

  「没事,你再睡一下。」他轻声哄着,从没听过他这么低柔的口气,我差点连胃都翻过来,幸好我还没吃早餐……

  这重色轻友的家伙!

  「喂,姓程的,你死了没?」他又再度移回话筒,喊着这一头的我。

  「依然健在。」我没好气地回他。

  「那今天中午十二点见,我现在还要继续睡。」

  我想,我能够理解他为什么要「继续睡」了。

  「把那位枕边人一起带来,我想一睹芳容。」

  「那还用你交代,这人你很熟的。」说完,没等我反应就挂了电话。

  我对着嘟嘟作响的电话发呆……


  十一点半,我提早到了。

  守时是我的原则,宁可等人也不让人等是我的美德。

  虽然嘉颖说我龟毛,没迟到就好了,干么还坚持不让人等。

  他大概忘了,我是处女座的,龟毛无罪……

  抬手再看一次表,十一点四十五分了,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

  我还在思考,嘉颖说的那个我「很熟」的朋友是谁……

  记忆中,唯一能让那个左一句「妈的」、右一句「哇靠」的嘉颖化为绕指柔的女性,只有……

  不会吧?有那个可能吗?

  「想什么?痴呆老人!」一记拳头捶上我的肩,我连想都没有,回头礼尚往来一番。

  「你才……」拳头在半空中定格,我呆愕的看着他身后的女人。

  还真是她——

  宋、可、薇!

  「傻啦?」嘉颖大笑,拉着宋可薇在我对面坐下。

  「你、你们……」我来来回回打量他们,还反应不过来。

  「很意外吧?」嘉颖一点也不避讳,当着我的面亲密地搂着她的肩……那个几乎成为我未婚妻的女人。

  我逐渐由震惊状态中恢复,缓缓地吐出胸腔里的一口气,挑眉瞥他。「看来有人要好好交代清楚了。」

  「我干么向你交代?你又不是我马子。」

  「你现在搂着的这一个,差那么一点点就是我的马子了。」

  「怎样,你是嫉妒还是羡慕?」

  我不理他,神情认真地偏头问她:「可薇,这痞子对你好不好?」

  「当然好得不得了——」痞子抢着回答。

  「不是问你!」我不看他一眼,直接拿未拆封的湿纸巾朝他丢去。

  可薇看了看我们,笑了。「嗯,很好。」

  「这得感谢你当年及时让贤,我才有这个机会赢得美人心。」

  我安心地点头。「那就好。」

  可薇是我心头最深的亏欠,当初抛下一往情深的她,不顾一切远走天涯,是我这辈子做过最不负责任的一件事,现在看到她过得好,我也能多少减轻愧疚感。

  「你感谢我被抛弃?」可薇斜睨他。

  「抛弃不是重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才是重点。」

  「你还真敢说,脸皮厚不厚啊?」

  「你咬一口就知道厚不厚喽!」

  我笑看着他们一来一往,打情骂俏。

  「先点餐吧!边吃边聊。」我招来侍者,三人各自点了餐,嘉颖才又接续未完的话题。

  「予默,你都不知道,你在订婚前反悔,可薇哭得多伤心啊!还好有我在她身边安慰她,她才慢慢地看见我的好,知道我是继恐龙绝迹之后,史上唯一一个硕果仅存的霹雳无敌世纪痴情奇男子,然后死心的放弃你这个没心没肝的混球。」

  还霹雳无敌世纪痴情奇男子?

  「你捧你自己就算了,干么损人?」

  「我说错了吗?」

  「是是是,没错。」被我抛弃的人证就坐在他旁边,我哪敢吭声?

  当年,被海宁伤得太深,几乎是万念俱灰的不想再挣扎什么,她一迳认定我负了可薇,轻视我的薄情,于是,我在这种情况下向可薇求了婚,反正,海宁始终都认为我该和她在一起。

  那时的我,对一切都无所谓了,怎么做对大家最好,我就怎么做,可薇等了我很多年,起码,我可以少让一个人伤心。

  只是,没想到我最后还是让她伤心了……

  因为在订婚的前几天,嘉颖眼中布满血丝,一脸憔悴地跑来找我,警告我必须好好对待可薇,否则他会狠狠地打死我。

  我是在那一刻,才恍然惊觉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永远没办法像嘉颖那么真、那么绝对地为可薇付出,因为我生命中最真的一切,全都给了那个伤透我的女孩,我也和他一样,爱得绝对,没有转圜的余地。

  那么,我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给不起她这一切,又不让给得起的人去给,我误了多少人?这样,可薇就算如愿等到了我,她会幸福,她能快乐吗?

  做下临阵脱逃的决定,其实潜意识里,是想给他们一次机会吧……

  侍者送来餐点,我微微侧开身让她摆上,还沈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这位小姐有点粗心大意,有好几次差点打翻桌上的水杯。

  等她走后,嘉颖才放声大笑。

  我莫名其妙地问:「有这么好笑吗?」

  人家只是手脚不够俐落,何况水杯又没真的打翻,这样取笑人家会不会缺德了点?

  「我就说这家伙是生来伤女人心的,没错吧?」嘉颖赖在可薇身上,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怀疑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吃可薇的豆腐。

  「又关我什么事了?」这家伙连921大地震都可以赖给我,说我「倾国倾城」。

  「人家……天!真是有够不解风情。」他一边笑,一边揩眼角的泪光。「你都没发现吗?人家小妹一直﹃含羞带怯﹄地偷瞄你,水杯哪在她的视线范围?我真庆幸她没连我的午餐也一并砸了。」他还加重「含羞带怯」四个字。

  「有吗?」我皱眉,没留意到。

  可薇抚着额,有些无力地叹息。「别说她了,就连我……唉,真是糟糕,看到你还是会脸红心跳。」

  「呃?」我呆住,忧虑地望向嘉颖。

  「喂喂喂,你当着我的面说对别的男人脸红心跳。」他哇哇叫的抗议。

  「实话嘛,难道你要我说谎?」

  「那也别讲得那么嚣张啊!」

  「都是你的人了,还怕我跑掉啊!」

  「难讲。煮熟的鸭子不会飞掉,但有可能会被别人吃掉。」

  这什么烂比喻?真是够了!

  他再不加强气质,任何鸭子都不屑给他吃。

  我埋头和午餐奋战,不打算发表任何意见。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干么吃力不讨好?

  这是我处于家庭战争多年,所学到最宝贵的经验,有时吵啊吵的,就扯到我身上,就像近十年以前,予洁和海宁课业成绩的争执就是一例,这时只要明哲保身,装聋作哑就对了。

  不是冷漠,而是我一开口,只会让战事无止尽蔓延。

  前头的人终于发现他的愚蠢,冒出一句:「我们为他吵到口乾,那家伙居然安安稳稳吃他的饭,那我们在干么?」

  「对!不吵了啦,吃饭、吃饭!我要吃你的排骨。」

  「好,那你的菠菜分我。」

  旁若无人的分起赃来,还将魔爪伸到我的地盘,干走了我一块鸡肉。

  我埋头,抿唇忍住笑。

  就说吧,劝架是吃饱撑着的人在做的事,你愈是叫他们不要吵,他们往往会吵得更加如火如荼,而我还没吃饱,也没撑着。

  「你这家伙就是这样。」他嘴里咬着我的宫保鸡丁,筷子指着我咿咿唔唔的,完全不懂什么叫吃人嘴软。

  「我怎样?」喝了口水,冲去嘴里的辛辣感,我淡淡地反问。

  「八风吹不动的样子。我猜我们就算打起来,你顶多在最后关头帮我们叫救护车。懂你的人就懂你,不懂你的人就会觉得你事不关己,冷漠无情。」

  「这样不好吗?」我习惯了隔一段距离观察别人,比较客观、冷静,没有盲点。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是人,就要人性化一点,就算做些蠢事,感觉也比较有人味,不至于让人觉得你像天边的寒星,遥不可及得难以亲近。」

  「嗯……」我沈思。「所以?」

  我没人味,难不成有鬼味?

  「所以女人就算很爱你,也很难有勇气向你表明。」这句是可薇答的。

  「再所以?」

  「还再所以?」赵先生的耐性不是很好,直接吼回来。「再所以你就会错失很多机会,搞不好其中包括你爱的那一个!」

  「嗯……咦?会吗?」我们是怎么由劝不劝架,扯到我的异性缘身上来的?

  「啊!这家伙真是迟钝得气死人ㄋㄟ!」嘉颖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他气不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又连续抢劫了我好几块鸡肉,用力咬着像要泄忿。

  「真的是这样,予默。你给人的感觉,就是温温的、淡淡的,对凡事都漠不关心,那你就算在乎一个人,她也不会知道。」可薇柔浅的话,扯动了我心底某根弦。

  真的是这样吗?我太淡漠,淡漠到……让人看不清我的心?

  也因为这样,所以海宁从不明白,我有多在乎她?

  她看不到,我对她的关怀;她触不到,我对她的感情;只因为我深沈得让人难以捉摸?

  从不以为,自己是难懂的,因为我懂自己;可是别人呢?由别人眼底看到的,竟是这样一个沈晦如谜的我?

  「哎唷,不必跟他说这么多啦,那些话我几年前就跟他说过了,他处女座的,早没救了。」赵先生直接宣告我「病情」不治。

  「处女座怎样?」可薇听不懂多年哥儿们的情谊默契,好奇接问。

  「公认的闷骚。」

  我早知会是这句不甚美妙的答案,老早就埋头苦吃了,免得真被这土匪劫去吃光。

  「我吃饱了,到外头去抽根菸,你们聊。」嘉颖丢下这一句,迳自起身。

  我心知肚明,嘉颖是想让我和可薇有单独谈谈的机会。

  我放下筷子,专注的看着她。「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真正在一起吗?」她偏头想了下。「一年多前吧!知道我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吗?」

  我摇头。「你想谈吗?」

  她有近十秒的沈默。「你知道——我曾经有多爱你,长久走在感情的单行道,付出的一切完全得不到回应,真的好累。你的心,我看不清楚,但是他的心,我可以看得明明白白,在爱人与被爱之间比较起来,被爱轻松多了,我只想单单纯纯感受一回被人放在心上惦念在乎的感觉……」

  「只是这样吗?」我直觉想起当年心力交瘁的我,消极的逃避行为……我心下一惊,现在的她,会是当年的我吗?

  「嘉颖对你很真,从以前就是这样。」我有些心急地告诉她。

  「我知道。」她低头,把玩着桌巾。「但是你也知道,女人在面对爱情的时候,谁能够理智的去判断利弊得失?那时,我满心都是你,根本看不见他的无怨无悔,就像你满心都是她,看不见我的一往情深……」

  我没说话,沈默地听着。

  「一直到你离去,都还是如此。我沈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憔悴、神伤;而他也陪着我同受煎熬,他一直守在我身边,不离不弃,明知道我的落寞失意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她停了下,看我一眼。「后来,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也感受到他为我做的一切。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了吗?」

  「被这霹雳无敌世纪痴情奇男子给感动了?」我套用嘉颖的话。

  她也笑了。「是啊!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们,我感受得到他的心情,也会努力让自己用同等的感情去回报他。」

  「嗯。我祝福你们。」不须再说更多了,我懂她未出口的话是什么。

  她对我依然余情未了,但是她清楚知道她往后要认真对待的人是谁。

  感情这回事,最怕的就是盲目,她过了这一段,就没什么好担心了。往后,她有更多的时间,去营造属于她的幸福。

  而,我呢?是否也在三年前醒了?还是……依然执迷其中?

  「那你呢?会去找她吗?」

  「嗯。」我会见她,但不再是为了爱情了……

  「我也祝福你,别忘了,火车会误点,但幸福可是不等人的。」

  没错,火车会误点,幸福,当然也会迟到。

  可薇等到了她的幸福,而我的幸福,已经迟了好多年,漫漫无期……


  和嘉颖、可薇分别后,我独自走在久违的台北街头,擦身而过的行人来去匆匆,漫无目的的我,倒显得突兀。

  海宁曾说过,北部生活步调太紧凑,容易让人神经紧绷,是以,她难舍南部时光的悠闲……

  不知不觉中,我坐上捷运,来到淡水,等我意识过来,人已经在渔人码头。

  为什么……突然想来这里?

  带着几许恍惚,我站在堤防边,迎着海风。时间还早,想看夕阳恐怕还得再等一段时间。

  这个地方,我已经好久没来了,记得上一回是和海宁一块儿来,那年,她十八岁。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单独出游,第一次感觉与她之间,心与心的距离靠得好近,不再那么遥不可及。我们牵着手嚐小吃、并着肩看夕阳;我包容她小赖皮偷袭我盘里的食物,她以慧黠笑语为我驱走烦忧。

  那时的我们,什么也不是,但我却恍惚起了错觉,彷佛我们已是知心相契的爱侣……

  之后曾有几次和朋友来过,却怎么也找不回当时的心情,身边少了她,连感觉都不对了。

  到最后,人生路上与她渐行渐远,这辈子已无法再有交集,我就再也不曾来过。

  好遥远,又好模糊的记忆了……

  一条水蓝色的丝巾迎面飘来,唤回我飘惚的神智。

  我弯身捡拾飘落脚跟的丝巾,迎着风向望去。

  逆着光,我瞳孔一时无法适应,隐约只见模糊的身影拂开随风翻飞的发丝,侧身回眸  

  我动作顿住,不经意地,撞进了一双清亮水眸中!

  她的目光穿越人群,与我交会。

  那么熟悉,又似遥远的一双眼……

  我的脑海,瞬间一片空麻。


《三篇》

永远是  跌进你温柔如水的瞳眸,销魂而痴狂



  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毫无道理的为她动心,或许,只因为那双眼吧!

  一切,全因那最初的凝眸开始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家里,爸牵着她的小手走进客厅。她和所有的女孩一样,绑着公主头,上面系着一条粉红色的发带,长长的头发,粉嫩的脸蛋,神情娇怯怯的,和小妹同龄,看起来一样可爱。

  母亲因为她的出现,和父亲吵翻了天。小小的予洁深怕被取代小公主的地位,容不下她,直嚷着:「出去、出去!我家不欢迎你!」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小鹿般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惊慌与无辜。

  就是在那一刻,她的眼对上了我的。

  怜惜,毫无预警的撞进心房,这是我第一次,有了心疼一个人、想要保护她的念头。

  任何一个人,在那样无助、怯怜的水亮眸子下,都很难无动于衷。

  我不懂,她初到陌生的环境,小小心灵就已经很惶然了,妈妈和予洁为什么还要这样压迫她呢?她们都看不出来,她有多害怕吗?

  小小的她,像是经不起风雨摧折,那时我就告诉自己,要用全部的力量去守护她。

  我并没有站出来,也没有任何表示,因为在那之前,我发现母亲的怒气是源于父亲的偏宠;予洁的不平,是因为被分去专属的疼爱。

  爸爸护得愈明显,妈妈就吵得愈凶,予洁私底下,更加欺负她。

  我不要当第二个爸爸。

  反正妈妈给她难堪时,我说明天要交劳作,叫她上来帮我,不会让她傻傻在那里被妈妈拿东西砸。

  予洁抢她的东西时,我另外买新的送予洁,予洁贪新厌旧,自然就会还给她了。

  她总是一脸新奇的看着弹钢琴的我,我利用妈妈和予洁不在的机会,教她识别几个琴音,但是我估计错误,她对音乐根本没兴趣,简单的一首小毛驴弹得我想死给她看。

  那,她又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呢?让她双眸闪着光芒的因素到底是什么?我到现在还是不甚明白。

  如果知道她渴求什么,我会为她达成的。

  后来,我发现她在妈妈和予洁那里受了委屈,情绪低落时,就会想听我弹琴。我懂了,她想藉由我的琴音疗伤。

  成长过程中,我看着她由天真无邪的女孩,慢慢地筑起一座心墙,将自己和外界牢牢的隔开。

  她的防备,为的是自我保护,是这样的环境,逼得她不得不早熟、世故。

  我心痛、心怜,却无法为她做什么,我好痛恨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其实很细腻,容易受伤,却必须武装自己,隐藏最真实的情绪;她明明怕孤单,却总是不要人陪;她明明想哭,却还是会笑着离开,在没有人的角落,才尽情释放悲伤。

  只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只剩一把不容践踏的傲骨了。

  这就是她,一个矛盾、倔强又让人心疼的她。

  她的成绩从来没赢过予洁,以我对她的了解,如果全力以赴应该是不难办到的,难道我料错了吗?

  妈妈和予洁的轻视羞辱,肯定让她很难受,她是自尊心这么强的人……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如果成绩真的可以代表一切,那,我要帮她争回这口气。

  而事实也证明,我猜的没错,她之前并没有尽全力,因为这一回段考,她赢了予洁。

  我恍然明白,她不尽全力,为的是保护自己。

  说不上来那一刻的心痛,胸口揪得好紧、好酸。我们给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让她时时刻刻,都必须小心地自我保护?

  带着对她的痛怜与不舍,我问了出口:「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我真的好希望,自己能为她做点什么……

  而她,只是要求我带她出去玩。

  这么卑微、这么渺小的一个愿望,她却投注了过多的渴求。

  这个家,让她透不过气来,我想带她出去走走。

  淡水到阿里山,日落到日出,她明白,我安排这样的行程,背后所蕴涵的深意吗?那是一种无言的承诺。

  我会守护她,朝朝暮暮,不离不弃。

  短短两天两夜,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因为身边有她。

  没了束缚,我可以释放深藏在心底的关怀爱怜,这是第一次,我没有顾忌地表现出对她的好。

  她也很快乐,因为这两天,她的笑容没有断过。

  回程途中,她沈默异常,我想她是累坏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我一直留意着,在她睡着之后,我怕她着凉,小心扳开隔在我们之间的扶手,起身将内侧的冷气口关闭,再拿出外套帮她盖上。

  她真是睡糊涂了,居然一路睡到我腿上来,这在平时,倔强独立的她绝不会如此,但我并不排斥这个甜蜜的意外,事实上,我希望这趟路永远没有终点。

  我看她累到连站的力气都没了,拦了计程车只想让她快快回家休息。

  司机误以为我们是情侣,但我说:「我们是兄妹。」

  是的,目前为止,我们最多只是兄妹,但是我希望不久后的未来,我们不只是兄妹。



  多么熟悉又似遥远的一双眼……

  那一记凝眸,瞬间令我胸口紧得无法呼吸。

  我无法思考,无法动作,看着她一步、一步的朝我走来。

  她张了口,没发出声音,目光定定的停留在我身上,清眸水光闪动。

  「海、海宁……」我不晓得我是怎么发出声音的,艰涩地喊了出口,这个在我心底埋得太深的名字,这个——曾经牵动我所有爱恨情愁的名字。

  「是你、是你、真的是你……」

  声音很微弱,必须要凝神细听才能捕捉。

  「是我,我回来了。」

  她伸出手,又僵在空中,胆怯似的。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是定定的与她对望。

  「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这回的声调平稳多了,虽然还是隐隐带着颤抖。

  「昨天早上。」我本能回答,还处于乍然重逢的冲击中。

  「昨天、昨天……」她一直低低重复。「你回来了,却不愿意见我……」

  「不是这样的!我本来就打算和可薇吃完饭就……」我打了住。要命,我在说什么啊!

  「你见过宋可薇了……」

  她脸色有点苍白,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回来,最先见的人不是她……

  「海宁,你别多心……」我只是还没整理好,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她。

  「嗯?没关系啊,我又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她扬起笑,口气轻快起来,但,我盯着的不是她唇畔的笑意,而是眸底未退的水光。

  「真的不要紧吗?」

  「嗯,不要紧。」

  我看了看周遭,问她:「你一个人?还是约了朋友?」

  她摇头。「那不重要。」

  「那你吃过了没?要不要……」

  她还是摇头,视线没有离开过我。「不重要。」

  我笑了。「那什么才重要?」

  「陪我走走,好吗?」

  「逛逛淡水老街?」海宁偏爱淡水小吃,我料想她该还没用餐,她呀,一向不大懂得照顾自己。

  我们沿着堤防,漫步离开渔人码头,阵阵海风送来几许寒意。

  「入冬了……」我想起她一向最怕冷,不知道她今天穿得够不够暖。

  「是啊!到昨天为止,你一共离开台湾一千一百九十五天。」

  我讶异地偏头看她。

  她怎会记得那么清楚?

  有些什么被勾动,我赶紧压了下来。

  「你——过得好吗?」

  「还好,白天在学校教书——叔叔有告诉你,我现在在一所国中任教吗?」

  「还没谈到那么深入,你不介意由你自己来告诉我吧?」

  「那晚上一起吃饭?」

  「可以啊,到哪里吃?」

  「我家。我煮给你吃。」

  我差点绊到地上的空铁罐。

  「你确定?」我开始乾笑,因为我胃药还没买……

  「你的表情羞辱了我。」

  「我道歉。」如果道歉就可以免于一死的话。

  「我接受,但我还是要煮。」她道。

  「海宁……」我欲言又止,思忖着该怎么告诉她,生命诚可贵的道理……

  「不要摆那种表情啦!我现在厨艺还不错。」

  「……噢。」我努力不让自己露出一丝怀疑的成分。

  「每天除了上班,突然觉得时间多出好多,就试着去学一些以前没碰过的东西,不让日子太空洞。」

  会觉得时间多到心慌的人,通常因为寂寞;而寂寞,通常因为心灵没有寄托。

  她找不到生命的重心吗?

  「听起来有点小糟糕。」

  「那你呢?这么长一段时间,一定去过不少地方、看过不少美景吧?」

  「是很多,你要我说哪一部分?」

  「那一定也看过不少美艳热情的西方佳丽,一定很容易有艳遇啊什么的……」

  「的确。西方人的观念比东方人来得开放,那种短暂浪漫的异国之恋,发生机率高得离谱。」我没多想,纯粹就事论事。

  「听说——外国女孩,几乎都把一夜情当作家常便饭的事……」

  她迟疑的声音飘入耳畔,我神情僵了下,想起分离前,那场伤痛的争执……

  一直到现在,她都还是把我看成只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吗?那我还能说什么?一个人的人格,是来自于信任,而不是解释。

  「予默,我没那个意思……」她大概也和我想起同一件事,心急地想要解释。

  「你没说错什么啊!外国的一夜情是很常见啊,单身男人长时间处在那种环境,要还能守身如玉,恐怕会被笑不是男人了。」我轻笑着打发过去。

  「……噢,是吗?」她跟着挤出笑声。「哪一段最香艳,说来听听?」

  「你想听哪一段?」我随口应了句。

  「还有很多段啊?真是艳福不浅——唉哟!」听到身旁传来痛呼声,我停下脚步看去。

  路旁的店家招牌太低了,她整个人撞了上去,现在正抚着额头惨叫。

  「怎么了?我看看!」拉开她的手,掌心沾着血渍。

  「糟糕,流血了……」我发表我的观察结果。

  「好痛……」她哽咽着说,眼泪一串又一串的掉。

  一见她哭,我也慌了,忙着抽出来的面纸,不知道该先擦她的眼泪还是血迹。

  最后我决定先按住伤口。

  「你眼睛长到哪里去了?招牌那么大一个你居然没看到。」

  「……真的好痛……你知道吗?」语调透着委屈,她并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泪水接连着滚落颊腮。

  她也不管伤口,就将脸埋进我的胸膛。

  我僵愣着,不知该安慰她好,还是任她哭,双手迟疑着无法给她一记拥抱。

  「我不是故意的,予默……」她哭得很伤心,语调严重不稳。那种闷闷的哭法,比放声痛哭更让人揪心。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没人会故意去撞破头吧?

  但是我不懂,需要哭成这样吗?

  「有这么痛吗?」那是肝肠寸断的哭法。

  这并不像她。

  小的时候,不过就因为她喊了我一声哥哥,予洁觉得独占权利又被瓜分了,失手害得她撞破头,那么小的年纪,她一滴泪都没有掉。

  那时的伤,可比现在严重多了。

  我怎么也忘不掉,她睁着大大的眼,忍着眸中闪动的水光,不在众人面前哭出声的模样。

  记忆中,看到她在我面前毫无防备的落泪,就只有三次。

  一次是她的初恋男友背叛她,令她伤心欲绝。

  再来,是机场离别,她泪眼凄伤与我遥遥相望。

  最后一次,就是现在。

  「别哭了,我们去医院。」

  她只是摇头,两手紧紧地缠抱我的腰,埋在我怀里的头不肯抬起。「我想回家……」

  「好,那我送你回家。」

  等了一分钟,她还是没放开我。

  我知道她仍在哭,胸前的湿意持续泛滥。

  「海宁?」

  「对不起……」她声音破碎,痛苦地,挤出这句话。

  我想我可能听错了。

  撞伤的人是她,她向我道什么歉?

  「我……好累……」

  「什么?」中间有一段模糊,我没听清楚。

  她说她什么好累?


《四篇》

永远是——以柔情密密织就,等待蛹化成蝶的爱情,舞出斑斓光辉



  我等她,等得很累。

  从她五岁到十八岁,整整十三个年头。

  单独与她共游回来后,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压抑真实的情绪了。

  于是我决定,就等她到联考完,届时,无论如何,我都要认认真真的,把我的心意告诉她。

  我们的关系比起从前的疏冷,已经改善很多了,她会对我笑、对我撒娇,至少在这个家中,她对我的态度比其他人特别,她并没有防备我。

  这令我安心。

  而我对她的实力也有信心,我等着她来当我的学妹。

  没料到的是——她联考时竟严重失了水准!

  是考前那一晚,我们之间的不愉快所造成的吗?

  到现在,我还是不懂为什么。

  只记得她当着我的面,喊出那一句——「程予默,我讨厌你!」

  她南下求学,似乎已成定局,将我原先的计划全都打乱了。

  但是我没有阻止她,我比谁都清楚,只要待在这个家的一天,她就永远无法用力呼吸,畅所欲言,为了她好,我选择放手,让她海阔天空,展翅高飞。

  即使,我有多不舍,难受的失眠了好几晚。

  她下高雄的前一天,我整晚无法合眼,几度起身看着她的房门发呆。

  她起得很早,但是一夜没睡的我比她更早,我送她去坐车,帮她买了早餐在车上吃,舍不得她饿肚子。

  她一直催我回去,但我太珍惜这有限的共处时光,往后她一人只身在高雄,她懂得照顾自己吗?会不会吃饱睡好?遇到困难,谁来帮她?

  她一定觉得我很烦吧?

  我是真的放不下她啊……

  只是,我完全没预料到会有这种状况——上车前,她突然回身,吻了我。

  我整个人彻底傻掉!

  这是什么情形?我在作白日梦吗?

  一晚没睡,可以让人精神恍惚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不不不!这不是错觉!她唇上的温度是真的,她柔柔软软的触觉也是真的!

  所以……所以她吻我当然是真的……

  天!这是我的初吻耶!而且吻我的还是我爱惨了的女孩,我居然只会愣在那里冒充国父铜像。

  真是太差劲了!我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重来,重来!再NG重来一遍,这回我会狂热地回吻她!

  问题是——时光不会倒流,人生没法NG再来,而我也没有热吻她的机会。

  她放开手,上了车,我才回魂。

  其实,只要她再多给我一秒,我就会紧紧地抱住她,再也不放手。

  去他的高雄,去他的统联,我很吐血!

  我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也有好多话想问她。

  那个吻……算是一个承诺吗?她要我等她,是不是呢?

  我也是在那时,才想起百密一疏,居然忘了给她准备一支手机,不然现在就可以一通电话直接拨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接大喊:「I love you」了!

  我懊悔在她走前没有及时对她说清楚,我早就该表白了,干么在得知她要去高雄读书时,担心她走得不安心,为了让她无牵无挂的去追寻她想要的一切,自己吞忍下一切?

  这一等要再等四年耶,我圣人啊?情操那么伟大,谁会颁奖给我?万一这当中杀出个什么程咬金把她给追走了,圣人不变猪头?

  更吐血的是,她每次打电话或者回台北,我不是在洗澡,就是刚好和嘉颖、可薇去中部玩。

  我发现,老天爷大概是对我很有意见,存心玩我。

  早知道就不理赵嘉颖那馊人出的馊主意了,他要追可薇干我鸟事?为什么我要去陪衬插花?还有脸说我不去,可薇也不可能去。

  那现在是怎样?你把马子还是我把马子?要是这一趟中部之旅,没增进他和可薇的感情,反而增进了我和可薇的感情,他就等着挖个洞把自己给埋掉吧,白痴加三级!

  我可是全心全意对海宁的,一点都不希望沾惹无谓的桃花债。

  为了些无聊事一再错过海宁,我已经呕到最高点了。

  一个月、两个月、两个半月……唉,算一算,统联站一别后,我也将近三个月没见到她了。

  而离开海宁的我,也立即被浓浓的思念所吞噬……

  海宁,你还好吗?

  台北天候转凉了,你所在的高雄又是什么天气呢?

  在台北的我,好想你……



  海宁坚持不上医院,只好由我替她消毒、上药、包紮。

  并不是真的严重到撞破头,血迹是被招牌锋利的边缘刮伤的,所以应该没有脑震荡的顾虑。

  不过额头撞出一个肿包倒是真的。

  我帮她推揉,她枕卧在我腿上,初时我有些许愕然,但她神态自若,反倒显得我太敏感了。

  桌上摆着一盆热水,我手里拿着毛巾,她躺在我腿上,我斟酌力道,以热毛巾帮她推散那块瘀血。她大概是哭累了,或者我的推揉舒服过了头,她的眼皮愈垂愈低  

  「海宁?」我弄好了,她没移动。

  「让我睡一下。」她低哝一声,没再搭理我。

  我想移开身,但又怕惊扰到她的睡意,她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有睡好了。

  我放弃任何的动作,放她睡去。

  午后阳光由窗棂洒落屋内,我的目光由窗外拉回她沈睡的脸上,金色阳光柔柔的落在她身上,她睡得很熟;不知道舒服的是她家的沙发,还是我的腿。

  我开始有闲情打量她的住处。

  里头都是些居家式的摆设,很简单朴实,我比较意外的,是角落那架钢琴,我记得她恨五线谱的程度仅次于蟑螂。

  可能是摆好看的吧,我想。

  其中的布置,绝大部分都是柔和的淡色系,尤以米色为主,那是我最爱的颜色。

  也许和个性有关,我不喜欢太强烈的鲜明对比,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温谧沈静得像水一样。

  嘉颖比较毒,他少爷心情不爽的时候,就说我这杯水喝之无味,倒掉浪费。

  心情比较好时,说出来的话就比较有建设性——你这个人啊,平时像海水一样风平浪静的,那是因为没有遇对人,真正遇到「台风」,那撩起来的波涛汹涌才吓死人呢!

  也许,嘉颖说对了。

  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台风」,掀起来的惊涛骇浪的确是吓坏了不少人,我的热情是潜藏在海水深处的,难怪他要说我闷骚。

  我俯低了头,凝视这个曾经在我生命里头搅起翻天巨浪的女孩。

  没有想到,三年前爱得那么冲击,分得那么难堪,三年后再见,会是如此平心静气,没有太多激动场面——虽然在她走向我时,有一度我几乎以为她要投入我怀中……

  但,也只是几乎而已,我们现在,倒像个老朋友,闲话家常,那些沈重的爱恨嗔痴,已经离我们好遥远了。

  这样就好。

  我想,我还是适合当风平浪静的海水,太惊天动地的生活并不适合我,而我安谧的性情,也无法再一次承受那些几乎窒息的波澜汹涌,毕竟,我是适合安定的处女座,而不是勇于冒险犯难的双子座。

  能够和她重拾往日情谊,不再有那些不堪回首的狂爱狂恨,像兄妹一样问候对方,彼此关心,偶尔见个面聊聊近况,很温馨,也很朴实。

  我是真的觉得,这样就好。

  电话铃声打断我的思绪,我直觉的低头看了下犹处于熟睡状态的海宁,再看向茶几上的电话,怕惊扰海宁好眠,犹豫着是不是该接起它。

  扰人清梦的铃声不断在响,她秀致的眉头似有若无的轻蹙了下,我当下也没想太多,伸手接起。

  才刚张口,还没来得及发声,另一端就先传来急促的男声。「海宁,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来?我在淡水等你好久……」

  我愕然,接不上话。

  原来,她真的和人有约,而且还是个男人。

  我可以理解三年不见,她以我为重的瞬间冲动,只是不晓得……这男人对海宁的意义重不重要?她为我而爽了他的约……不要紧吗?

  「海宁?海宁?你说话啊!」

  「呃……」我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先生,很抱歉,海宁身体不舒服,现在在休息,请问您哪里找?」

  我想,我有那个义务代她亡羊补牢一番,不管这男人对她而言有什么意义。

  男人呆了下,立刻问:「你是谁?」

  我听出他话里的危机意识。

  「我是她大哥。」这男人对海宁的企图很明显,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海宁有哥哥吗?」

  「这我不方便说明,你可以问海宁。」多说多错,我选择不说。「请问您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方便转告海宁而已。

  「我姓王,是她男朋友。」

  男……朋友。

  我闪了一会儿神。

  「请你告诉她,明天同一个时间、地点,我会一直等到她来为止。」

  「……噢,好的,我会转告她。」

  挂了电话,我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我想,爸是多虑了,海宁并不乏追求者。

  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对吧?

  淡淡的疲惫感袭来,我闭了下眼,往后仰靠着椅背,让脑海呈真空状态。

  「……」细微的轻吟传进耳里,我睁开眼,瞥向腿间栖卧的海宁。

  「醒了?」

  「唔……」她动了动,嫩颊蹂蹭着我的大腿,十足她平日赖床时的娇态,还真拿我当枕头了?

  我轻揉她的发。「醒了就起来,不要赖床。」

  「这又不是床……」她闷闷地低哝。

  「问题是我的腿已经被你睡麻了。」

  「啊?是吗?你怎么不早说!」她立刻跳起来,伸手要帮我按摩。

  「不要,海宁!」我下意识里侧身避开,拒绝她的碰触。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尴尬地收回,乾笑着。「也对,手脚麻掉,胡乱碰触是不太舒服……」

  我不知该怎么接口,看着她不大由衷的笑容,无言着。

  事实上,我的腿根本没麻……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想起,某一年的午后,她也是这样靠着我睡,那一次我是真的被她睡麻了腿,她以轻巧的按摩补偿我,按着、揉着,就成了激情碰触,我们纠缠、拥吻,在沙发上,百般缠绵……

  「啊,对了,现在几点了?」她再一次以轻快的嗓音,打破我们之间凝滞的气氛。

  「四点……」我看了下表,补充:「二十六分。」

  「真是糟糕,差点睡过头。」她拿把梳子,胡乱梳了两下头发,随意拢到左胸前,编了个松逸的发辫。

  她的发又留得更长,都快过腰了。

  我脑中很自然的跃入这么一句话——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她现在看起来就有这种慵懒妩媚的美感。

  记忆中的她,有那么点不一样了……

  三年前,她年轻、冲动,带着倔傲的清灵之美;三年后的她,柔逸、知性,带着成熟的小女人风韵。

  以前的她,有一部分和予洁是很像的,有时为了赌一口气,会做出很不理智的事,就像……

  我打住思绪,不愿再往下想。

  回首如今的她,那是走过沧桑人世后的成长吗?她学会了稳重、也学会了深思熟虑。

  我无法妄下定论。

  「走啊,发什么呆?」她站在门口催促。

  「走?」去哪?

  「去超巿买点东西呀,我说要煮饭给你吃的,你未老先衰喔?」

  「不必吧?冰箱里有什么,随便煮煮就好了。」我不想她太大费周章。

  「那不好意思,程先生,你只有白饭可以吃。」

  换句话说,冰箱在唱空城计。

  我帮她锁好门窗,回过头皱眉问她:「那你平时都吃什么?」

  「很少煮,煮了也没人吃,都在外面吃比较多。」

  很少煮?

  很好,当务之急,我得先弄清楚这附近的西药房在哪里。



  超市。

  我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想碰运气看看超巿里有没有卖胃药,才刚回过神来,看到推车里堆积如山的东西,当下傻眼……

  「你是要办桌还是流水席?」好恐怖的女人。

  「谁教你都不说话?问你要吃什么也不答,只好全都买啦。」

  「你不要疯狂了好不好!」才刚想她理智多了呢!马上就给我来这一手……

  或者,她的疯狂只是对我?

  我甩甩头,将一半的物品放回原处。

  结帐时,超巿的小妹口没遮拦的冒出一句:「佟姊,换男朋友啦?这个比较帅哦!」

  我和她同时僵在那里。

  如果以漫画手法形容,我相信我们脸上一定都浮起好几条黑色的效果线,而且是特粗加黑的那一种,我瞥见她的嘴角在抽搐。

  这小妹简直找死。

  我用了最快的速度付帐,拉她离开那里,免得发生命案。

  「予默……」她像要说些什么。

  「那女孩很可爱哦,你们很熟?」我立刻打断她的话,以轻快的语调冲淡尴尬。

  「……欸!」她呐呐地点头。

  静默了一阵,她又开口。「予默,其实……」

  「啊,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刚刚有人打电话找你哦,他要我告诉你,明天他会在同一个时间、地点,一直等到你出现为止。」

  我不想知道!

  真的,不管她即将出口的声明是什么,我都不想知道。

  这回,她没再多说什么,一路上,我们出奇静默……



  回到家,她在厨房洗菜,料理食材,我想起还没告知家里一声,便到客厅拨电话回去。

  接电话的是凯若。

  「喂,凯若,是我。」

  「予、默?」她喊我的口音还是很生涩,我听得莞尔。

  「今晚我不回去吃饭了,帮我跟爸妈说一声。」

  「你不回来?可是我做了你最喜欢的粉蒸排骨。」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我问太太的。还有凉拌腰片、蒜球干贝、家常豆腐、三杯小卷……」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对我的喜好如数家珍,更相信你绝对是全天下最贤慧的女性,请不要再念下去了。吃不到就已经很残忍,你不要再害我内伤了。」

  「那……你真的不能回来吗?」她还真不死心。

  我轻笑出声。「我说凯若,堂堂男子汉,是不会轻易为区区美食折腰的。」

  「那,我要不要等你回来?」

  「不用了,我有带钥匙,你先去睡,不必替我等门。」

  「噢。那,我先说晚安。」

  「好,那我也先说晚安……Bye!」才下午五点多就跟我说晚安,真是个可爱的女孩。

  我摇头失笑,挂了电话。

  一回头,撞进海宁凝视的目光。

  「家里有人等你?」

  她一定很久没有回去了,连家里请了菲佣都不知道。

  「嗯。」我没多解释什么。

  本来和爸约好,今晚要一起下两盘棋,这么久没碰棋盘了,不知道棋艺有没有退步。

  「那……你要不要回去?」她的声音隐隐泛着一缕脆弱,这令我不忍,她真的很寂寞,是吧?

  我给了她一记安抚的微笑。「我说过要陪你吃晚餐,就绝不反悔。」

  「那……我去准备。」

  她匆促地转身而去,我也不好意思跷着二郎腿等吃饭,跟着进厨房。「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不用啦,厨房是女人的天下,男客止步!」

  「海宁,跟我不必这么见外……」声音乍然顿住,我对上了她眼底闪动的泪光。

  「真是糟糕,切洋葱就是这样……」她轻笑着,颤抖得挤出话来。「你不是想帮忙?抽张面纸给我啊!」

  「噢。」我顺手抽了两张面纸递去,不忍看她切得泪儿涟涟,一并接手切洋葱的重责大任。

  「予默……」

  「嗯?」我专心切着洋葱,和辛辣感奋战。

  「你……幸福吗?现在的你,幸福吗?」

  我停住动作。

  这句话,从来都是我在说的。

  我想起,过去一向只问她快不快乐的酸楚心情……

  「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我每天都在想,当我们见面,第一句话要对你说些什么?想来想去,最想说的,就是这一句。还有……」

  我专注地听着,直觉地接口:「还有什么?」

  「对不起。」

  「咦?」我讶然挑眉。

  「这句话,足足迟了三年。后来回想起对你做的每一件事,觉得自己好残忍,我一直在等,等着亲口对你说出这句话,对不起,予默,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这就是那年在机场,她所谓「我等你」的意思吗?

  她等的,只是要说这句对不起而已?而不是……

  心头五味杂陈,分不清什么成分居多。

  「我甚至无法理解,那时的我怎会如此盲目,太多事实清楚地摆在眼前,我却不肯看清,执意报复,将所有的怨恨丢给无辜的你去承担,我、我甚至找不到藉口原谅自己……」

  「过去了,都过去了!」我出声阻止,不愿看她再自责下去。

  我难道就没有错吗?如果我可以更勇敢一点,在错误造就前,明明白白告诉她心里真实的感觉,而不是一迳屈就,一迳压抑自己,就算她无法接受我的心意,也不至于任她钻牛角尖,演变到最糟糕的状况。

  其实,盲目宠她,迁就着她,自以为爱得高尚,爱得无怨无悔的我,也是纵容错误发生的元凶之一。

  所以,她真的不需要责怪自己。

  「那……你原谅我了吗?」

  「自家人哪来的隔夜仇。不愉快的事,我们谁都别放心上,好吗?海宁。」

  「自家人?」

  「不管怎样,总还是兄妹吧?」

  「兄……兄妹」

  「是的,兄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永远是兄妹。」

  她神情恍惚了下,我并不想去探究,那一瞬间的空洞神情代表什么。

  在经过那样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之后,我们还能重拾手足情谊,如此结局,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了,是不该再奢求更多了。

  「好,兄妹……」她极专注的仰脸问我:「予默,你真的很好吗?真的……已经找到,你要的幸福了吗?」

  「嗯。」这么说,是对的吧?唯有放下我,彻底结束过去,她才能全心全意去开始另一段新的人生。

  「你呢?你好不好?」这些年始终提不起勇气探问她的状况,一直到现在才有办法问出口。

  「很好,我很好……予默,你也一定要很好、很好才可以,知道吗?这样,我才能甘心……」

  是听错了吧?她说的,是安心,还是甘心?

  「别光说我,你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多花点心思在男朋友身上,别让他跑了,否则当心老得嫁不出去。」

  「男朋友?」

  「那位不见不散的王先生啊!」

  「他,予默,其实我和他……」

  「你不用那么紧张,又没人反对你交男朋友,爸还很担心你的终身大事呢!」

  她呐呐地看着我,消了音,好一会儿才问:「那你呢?这也是你希望的吗?」

  我呼吸一顿。「和他交往的是你,怎么问我呢?重要的是你自己觉得怎样吧?」

  她埋头,闷闷地不说话。

  「怎么?闹意见了?」我研究她沈郁的神情,推测着。

  「没有。」

  口气那么闷,还说没有!

  「海宁,你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小女生,不再有任性的权利了。当年我就说过,你太傲,有时为了顾及尊严,而弄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在面对感情的时候也是。但是海宁,要找一个爱你、包容你的男人不容易,自己学着成熟点好吗?如果他对你够真心,不要再轻易错失可以牢牢握在手中的幸福了。」

  「是啊,你是说过……真爱稍纵即逝,一日错过,就是一辈子的遗憾了……我好后悔,那时为什么没把你的话听进去……」

  她指的,是童圣阳吧?

  那些话,是在她被童圣阳伤透了心时所劝她的,要她考虑清楚,究竟她是真心想和我在一起,还是只为意气用事而放弃童圣阳。

  她在后悔,那年没把握住童圣阳吗?

  事隔多年,再度提及旧情人,她仍会感伤,我没料到,她会对童圣阳用情这么深。

  我停下切洋葱的动作,望向她时,她匆匆地偏转过身。

  「辣椒没了,我去买。」

  她又不吃辣,买辣椒做什么?

  见她匆匆出门,我赶紧放下菜刀跟上去。

  追出大门,正要叫唤,目光瞥见蹲靠在门边的身影。

  「海宁?」

  她仰起脸,眼角一抹残泪来不及抹净,就迫不及待的先挤出笑来。「还有什么要我顺道买回来的吗?」

  我在心底沈叹了声。

  她还是没变,倔强得让人心疼。

  我蹲下身,食指划去她眼角泪痕。「在我面前还强撑什么?」

  「予默……」

  我想,我不该说这句话的,因为这句话才一出口,她立刻投入我怀里,心酸地痛哭失声。

  我沈默着,轻搂她,就像三年前,她遭逢情变时那样。

  三年前,三年后,我永远只能无言收纳她的泪水,看着她,为另一个男人心碎神伤。

  「好了、好了,不哭了,路人都在看我们了。」我捏捏她红通通的鼻头逗她。「年纪一把了还像个孩子似的,丢不丢脸啊!」

  她被我逗笑,回握住我的手,贴着她带泪的颊偎蹭,倒真像个撒娇的孩子。

  「予默,我可以常去找你吗?」

  「可以啊!但你呢?﹃某人﹄不介意?」路人投来的目光令我不自在,我抽回手,不想造成亲昵的错觉。

  「我不在乎……」

  「海宁!」我蹙眉。「才刚说完,你又意气用事了。」

  「我……」她张口似要辩解什么,最后还是闷闷地闭上了嘴。

  「今天似乎不是测试厨艺的好时机,走吧,别煮了,我请你去吃大餐。」

  她轻摇头。「我不要吃什么大餐。」

  「那你要吃什么?我去买回来。」

  「我要7-11的统一鲜奶和面包。」

  我顿了顿,深睇她一眼。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想吃,还是……想追忆什么?

  「那你等我。」

  「嗯。我会等你的。」她柔柔地笑着。「再见。」



《五篇》

永远是——把祝福留在街角,把你永埋在心底



  海宁从不对我说「再见」,从以前到现在,都不曾,包括统联站的那一别。

  其实,我是希望听她对我说声「再见」的,这样,我可以由她口中,去感受她期待下一次再见到我的心情,然后,将分离之后的思念,慢慢储存,直到下一次的重逢,完完整整的交给她。

  没有她的日子出奇难熬,我的失魂落魄太明显,无法再隐藏,浓浓的相思几乎满溢出来,再不见到她,所有人都会看穿我的异样。

  我翻着桌历、数着、算着,再过一个多礼拜就是她的生日。

  决定了!我要在她生日那天下高雄找她,既然要表白,那就当面说比较有诚意,这次一定要把话说清楚,我不要再摆乌龙了!

  至于生日礼物,我连想都没有,到通讯行买了手机,有过这次的教训,我希望想她时,就能马上听到她的声音。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我的名字和手机号码输入进去。做着这个动作时,我是满心甜蜜的,我的名字,是她手机电话簿里的第一笔记录,更希望,我同时会是第一个进驻她心底的感情记录。

  只是,我没想到我满腔热忱地赶来,等待我的会是这一幕!

  我由早上到深夜,超过十二个小时的等待,等到的,却是她和别人亲密拥吻的画面。

  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真的让别人追走了……

  明明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就是不肯死心,非要亲口听她说出来,非要让她那句甜甜的「男朋友」,狠狠地撕碎我的心。

  我还以为,统联站前离情依依的吻,会是一种尽在不言中的承诺,原来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她从来都没有那个意思。

  她的心,是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柔唇的温度,由另一个男人尝……

  看来,这个猪头我是当定了。

  长达十三年的初恋,结束得黯然又可悲。

  我还有什么好说呢?不需要了,什么都不需要说了,她也不需要知道,曾经有个人,多么地深爱着她,为她付出了这辈子所有能够付出的情感,默默守护了她十三年……

  我知道,该是我放手的时候了,今后,她有了另一个能够守护她的人。

  我只问了她一句话:「你快乐吗?和他在一起,你找到你要的快乐了吗?」

  她太让我心疼,从小到大,不曾得到真正的快乐,如果另一个人,能够给她更多的快乐,我可以放手放得心甘情愿,痛也痛得心甘情愿。

  真的,只要她过得好就够,尽管她的幸福不是由我给。

  手机铃声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海宁的名字,但我没有勇气接听,害怕一听到她的声音,就会再也管不住自己,说出悔恨终身的话来。

  回程的途中,以及回台北后的日子,我没掉半滴眼泪。奇怪吧?明明难受得要命,就是哭不出来。



  也许我真的表现得太反常,嘉颖近来最常挂在口中的一句话变成:「妈的,你是月事不顺还是内分泌失调?阴阳怪气的。」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雨天,我被他拉出来压马路。

  我不知不觉就问了出口:「嘉颖,你觉得我帅吗?」

  他一口珍珠奶茶喷了出来。「姓程的,你吃错药啦?」

  「那是帅还是不帅?」

  「你脑袋被火车辗过哦?这种智商居然考得上台大,还是榜首!」

  「那是帅还是不帅?」

  「如果你知道有多少男人痛恨你这张脸,我有多少次想毁你的容,你就不会找死的这样问我了。」

  「那是帅还是不帅?」

  「连我死追活追追不到的女人都对你情有独锺了,你还要怎样?是很久没被揍了是不是?」

  「那是帅还是不帅?」

  「帅啦、帅啦,帅到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两眼发昏、四肢无力行不行?如果我是女人,你早被我强奸了!」他被我问到不爽,喊得很大声,引来不少行人的侧目。

  「那,她为什么不肯回头看我一眼?」我茫然地问他。

  「谁?」

  「海宁。」

  「海宁是谁?」

  「我喜欢的女孩。」

  「你喜欢的女孩是哪一尊?」

  「海宁。」

  「海宁是谁?」

  「我喜欢的女孩。」

  「你喜欢的女孩是——够了!鬼打墙啊!我们干么一直绕在同样的对话?你就不能有突破性的答案吗?」

  「我只知道我喜欢她。」最近空得发慌的脑子里,已经搜索不到更多东西了。

  他很忍耐地吸了一口气。「好,那换个方式说,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你?」

  「她有男朋友了。」

  「难怪你最近像被雷打到,反常得很!喂,你喜欢她多久了?」

  「十三年。」

  「噢,十……十三年」嘉颖被吸进去的粉圆呛得差点一命呜呼。好不容易咳出一串泪,他挤出声音又问:「她知道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我没说。」

  「为什么不说?」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有男朋友了。」

  「难怪你最近像被雷打到,反常得……喂,又要重复鬼打墙了吗?怎么我们今天老在同样的对话轮回里绕啊,毛得很。」他搓搓手臂,神经质的左右看了一下。「我真的不知道该同情你还是乾脆叫你一头撞死算了,免得留在世上丢我们男人的脸,居然可以喜欢人家十三年不去说,还让她有机会爱上别的男人,你是天兵还是天将啊?」嘉颖说得热血激昂,比我这个失恋的人更气忿……

  「无所谓,她快乐就好。」

  嘉颖磨着牙,一副气得想掐死我的表情。「你不去说,怎么知道你没有机会成为她的快乐?就只会偷偷喜欢人家,还可以十三年不被发现,真他妈处女座的闷骚男,不失恋才是奇蹟咧!」

  我轻轻地笑了,笑得酸楚讽刺。

  连我都佩服自己可以掩饰得这么成功,成功到不被她发现,成功到让她走入另一个男人怀中,成功到失去她……

  呵,为自己的成功喝采吧!

  恍恍惚惚,附近店家传来片段的歌曲旋律,我不由自主的驻足聆听。



  我只好假装我看不到 看不到你和他在对街拥抱

  你的快乐 我可以感受得到 这样的见面方式对谁都好

  我只好假装我听不到 听不到别人口中的他好不好

  再不想问 也不想被通知到 反正你的世界我管不了

  若不想问 若不想被通知到 就把祝福留在街角

  (词:戴佩妮)  



  很意外,对流行歌曲一向没多大兴趣的我,居然牢牢记住了这首歌的旋律,原来,它叫街角的祝福。

  那天的台北天气很讨厌,雨下得淋湿了我的脸。

  但是嘉颖说,雨早就停了。


  由海宁那里回来有半个多月了,这当中,我们没再见过面。

  爸最近一直嚷着要退休,年纪一把了还在做牛做马的操劳,真是有够歹命,子孙不肖……

  如果我不要脸一点,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可惜的是,我不够无耻,所以我知道爸是故意念给我听的。

  抛下肩头的重担,离开台湾三年,是我这辈子做过最不负责任的事,如今回来了,该担的责任与义务,我没有理由逃避。

  爸急着把一切都移交到我身上,所以最近我都在忙着摸索公司的一切事务,忙着进入状况,忙着重新了解适应,忙得……没有时间思考其他的事。

  只有在夜深人静,累得躺在床上,即将进入睡眠时,不再防备的脑子里,有那么几次会跃入海宁的形影。

  不晓得——她和男友和好了没?

  一个累到回家就直接在床上躺平的夜晚,我接到予洁的电话——她要提早回来了!

  我记下她回台湾的日期、班机时间,说好去机场接她。

  那一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普照,很适合全家团圆。

  三年不见,她变得更加明亮动人了,走在路上,身后会跟着一长串男人流的口水,我差点就认不出她来。

  我给了她一个温馨的拥抱,她悲喜交集地抱着我哭。

  唉……改天买衣服,第一个考量要件,得问问防不防水了,最近老是有美女在我怀里哭泣。

  几个小时下来,我发现爸说得没错,予洁真的改变很多,从前那些骄纵任性的大小姐脾气已不复见,少了尖锐的气焰,多了些温婉与成熟。

  吃过饭后,我回房研究公司近年来的营运状况,而予洁在楼下和爸妈闲话家常,直到十一点多,我听到敲门声,予洁探进头来。

  「哥,你睡了没?」

  「还没。」我回过头,问她:「怎么还不去睡?坐了一天的飞机,不累吗?」

  「不累。我可不可以和你聊聊?」

  我不置可否,搁下钢笔,偏转过身来看她。

  她晃进房来,扬了扬手中的玻璃壶。「要不要喝一杯?」

  「不要。那是你们女孩子在搞的玩意。」

  「什么嘛,玫瑰茶可以养颜美容兼瘦身呢!」

  所以我才说那是女人的把戏啊!

  我没和她辩,端起我的咖啡啜了口。

  「哥,这三年,你过得……还好吗?」她挨近我,悄声问。

  「还好,很平静,没什么大风大浪。」我放柔了眸光,轻抚她风情无限的微鬈长发。「你呢?怨不怨我当初强迫你出国念书?」

  她摇头。「我很感激当年你帮我做下这样的决定,这三年,让我学习到很多事,也成长不少。」

  「嗯,这样我就放心了。」

  「哥……」

  「想说什么?」我看穿她的欲言又止。

  「你会回来,是不是表示,你已经原谅海宁了?」

  我抽回手,没说话。

  「哥……」她迟疑了下,开口。「有些话,放在我心里很久了。这三年,我想了很多,我反省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才赫然发现,我做错了多少!我太任性自私,什么事都只想到自己,完全不去顾虑别人的感受,造成了太多的错误与遗憾,你和海宁,本来可以很幸福的,要不是我……」

  「都那么久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我淡淡地阻断。

  「不,这件事不说出来,我到死都不会原谅自己!」

  「有这么严重吗?」她凝重的神情换来我关切的一瞥。

  「哥,你不知道,其实——海宁并不是存心要玩弄你的感情,她也曾经爱过你的,在她十八岁那年!」

  原来她要说的只是这个。

  我讶然失笑,顺手拿起桌面上一叠卷宗,到沙发上阅读。

  「我不晓得你几时学会读心术了,连海宁的心思都摸得一清二楚。」我一心二用,边看着文件,习惯性的甩动手中的钢笔,淡笑置之。

  「是真的!我没有读心术,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我曾经亲眼看到她亲吻沈睡中的你!」

  没接稳的笔飞了出去,在地板上敲击出清亮的声响。

  我闪了闪神,起身捡起,钢笔的尖端断裂,暗沈墨色在洁白的地板上漾开,我抽了两张面纸擦拭,予洁的声音仍然持续传来——

  「如果她对你的感觉不是爱情,她不会用嘴对嘴的方式亲你。还有一件事,你和她都被蒙在鼓里,那年,她写过一封信给你,在联考之前,她说,为了你,不论如何她都会考上台大,因为她不想和你分开,你已经在她心中埋得太深,和她的呼吸共同存在,无法抽离了……

  「那个时候我不懂事,只觉得她好不要脸,敢勾引你,气得把信撕了。又怕到时候她会问起你这件事,索性的就顺手拿了篇我本来要投稿到报社副刊的短篇小说给你,说是她要你帮她看,给点意见的……」

  我站起身,视线突来的一阵昏暗,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还记得——那时我是怎么对她说的呢?

  我说,写抒情文最重要的是感觉,在这方面她还需要再磨练。

  我说,词溢于情的文章,会让人有滥情的感觉。

  我说,她还年轻,青涩无知,少不经事。

  我说……

  天!我在说什么?

  她是那么骄傲的女孩,怎受得了这种羞辱?我难以想像她会有多恨我……

  「我想,这就是她联考失常的原因了。后来,我又骗她可薇姊是你的女朋友,你们正在热恋中,她是真的伤透了心才会离开的。但是那时候,我并不愧疚,总觉得是因为她的出现,破坏了我们家的和谐,把所有的罪都怪在她身上,她走了我还正中下怀。

  「后来想想,爸妈的感情本来就不好,把一切都归咎于她实在有欠公允。又看到在她交了男朋友之后,你那么明显的失魂落魄,我才发现,原来你也是喜欢她的,我觉得……对你有一份亏欠,但是又怕你骂,没勇气坦白。

  「直到五年后,天时地利人和之下,我刻意的接近童圣阳,用我自以为是的方法想补偿你,我以为,只要你得到这个本来该属于你的女人,你就不会再耿耿于怀,做什么事都不开心了……」

  我麻木地听着,麻木地感觉我的麻木……

  最痛的那一刀,已经在三年前挨过,现在再面对什么,都只是一片麻木……

  我该感到欣慰的,至少海宁真的曾经爱过我。

  但是,那对现在的我来说,又有什么差别?真要说有,那也只是多承受一分错误的遗憾怅然,在一切都已事过境迁之后。

  「哥……你没事吧?」

  「没事。」我吸了口气,把沾了墨渍的面纸丢进垃圾桶,移步到窗前,拉开窗帘,让满天星光迤逦而入。

  「你在生我的气吗?」

  我摇头,没说话。

  「还是……你还没原谅海宁?」

  我仍是摇头。

  不曾恨过,哪来的原不原谅。

  「哥,你说句话好不好?」

  「要我说什么?」

  「什么都好,你不要……不要这样!」

  「我说我没事。」

  「还说没事!你知不知道你表情空洞,沈默着不说话的样子多让人担心?我宁愿你骂我、打我、教训我,也不要你这样,承受天大的痛苦都只会自己吞忍,受了委屈也不说……」说着、说着,竟哽咽地哭了起来。

  我回身,看着哭成泪人儿的小妹,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傻丫头,这有什么好哭的?」

  她索性趴在我肩上,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我觉得好难过,要不是我把信藏起来,她也不会联考失常;要不是我骗她可薇姊是你的女友,她也不会伤心失望地离开,更不会有童圣阳的出现;要不是我自作主张,抢她的男朋友,她也不会误会你,对你造成那么大的伤害……这一切全都是我害的,我甚至觉得……你会心灰意冷地离开台湾,在外地飘泊三年,都是我的错!是我一手拆散了你们,如果你们不能在一起,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相较于她的激动,我是过度平静了。

  我能明白予洁的好意,但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没错,我和海宁之间,是有太多的阴错阳差,那也只能证明,我们的情缘太浅,怪不得任何人,你也别放在心上。」

  「那,现在你都知道了,你会和她重续前缘吗?」

  我摇了下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心急地抢先说:「其实三年前的事,并不全然是她的错,我一直这样任意的摆布她、玩弄她,完全没去顾虑她的心情,也难怪她会做出这种事,哥,你原谅她好不好?那真的不能怪她……」

  「我没有怪她。」

  「那你为什么不肯重新接受她?」

  「当感觉已经失去,怎么追都追不回了。如果更早之前,我能勇敢一点,向她表明心意;或者她对我的感情再坚定一点,别被任何事左右,也许,今天的我们真的可以有不同的结局。但一切就是差了那么一点,不是吗?现在的我们,已经错过了相爱的时间与契机,至少现在的我,不论时间、空间及心情,都不再是三年前的我了,过去的只能当成过去。」

  「你是说——你现在不爱她了?」

  或者该说,我现在没有爱的心情了。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去沈淀对她的感情,现在大家都能够平静下来,也有了新的生活,没必要再去紧抓着过去不放。」

  「就……这样了吗?」予洁的口气,带着遗憾。

  「嗯,就这样了。」

  我不再多说。

  因为能讲的,真的就只有这样了。


《六篇》

永远是--盼你与我同步呼吸,笑泪与共


  我曾经以为,我和她就这样了。

  她有了守护她的人,而我,默默退开,藏起我的失意与惆怅,姻缘路上,错身而过,背道远驰,今生再无交集,只除了偶尔和嘉颖他们去唱歌,必点那首「街角的祝福」。

  然而,我错得离谱!

  我都已经做好心理调适,这辈子只打算远远地看着她,将爱她的责任与义务,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中,看着她笑、看着她甜蜜幸福,却没想到,予洁的胆大妄为,会在我和她之间,掀起狂涛巨浪!

  予洁换男友的速度,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各人有各人的价值观,我自己身体忠於感情,总不能也要求全世界都认同我的思想模式吧?

  但是——天下男人何其多,她为什麽偏偏要招惹海宁的男人呢?

  最初发现时,我震惊不已,这段时间,我劝过、也骂过予洁,她就是充耳不闻,还莫名其妙的回我一句:「以後你就会感谢我了。」

  感谢她什麽啊?我现在只烦恼海宁要是发现,她怎麽能承受这些?!

  我开始担心,害怕看到她哭泣的容颜。

  予洁劝不动,只好改从海宁这边着手,要她多上台北陪陪童圣阳,我看得出童圣阳还是爱海宁的,出轨只是因为寂寞,我希望还能及时阻止不该发生的情况。

  只是,没想到该来的,还是避不掉。

  我终究还是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她被伤透了心,在我怀里哭哑了嗓子,而我的心,也随着她一声声的啜泣而抽紧。

  我的心情,并没有比她平静多少,我一直在想,有什麽是我能为她做的?我该怎麽做,才能让她好过些?

  以海宁刚烈的性子而言,面对背叛她的男友,她是很难再接受的,但是如果她真的很爱童圣阳,这样的倔强,只是苦了自己。

  我该怎麽做呢?

  我烦恼得一夜无法成眠,隔天陪她到旗津散心也没什麽兴致。

  她问我在许愿池里许了什麽愿?是不是和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不,她错了,我许的,是想看到心爱的人开心的笑容,她快乐,比我能不能与她相守更重要!

  或许,那个许愿池真有些灵吧!接下来的後半天,我感觉到她开朗许多了,逐渐能敞开心房和我说说笑笑,我有种错觉,像是时光倒流,回到五年前与她共游的那两日,没有童圣阳,没有予洁,也没有太多噬心的悲欢情愁,单单只有我们两人,忘却世俗烦忧。

  如果可以,我真的想一直这样陪着她走下去:

  这一切太美好,美好到我都忘了现实的残忍,直到——看见守在她家门口的童圣阳。

  那一刹那,我像是由云端疾速跌落万丈谷底,暖热的心瞬间冻结成冰。

  是啊!怎会忘了残忍的现实呢?海宁一直都不是我的:

  我不知道她会怎麽选择,毕竟她和童圣阳交往了五年,这麽深厚的感情,不是说抛就能抛舍的,否则她昨晚也不会哭得那麽伤心了。

  没料到的是,她会当着童圣阳的面吻我——

  我又一次被吓掉了三魂七魄。

  这女人!老是来这招,一点心理准备都不给我,要是身体差一点的人,怕不心脏衰竭,送医急救了?

  这一次的震撼比五年前更强烈,有了一次教训,错愕只是瞬间的事,我其实早在第一秒就回过神了,但我贪恋她柔唇的温暖与触觉,硬是压抑罪恶感和良心的谴责,到第六秒才拉开她。

  我可以很自恋的假设她选择的是我,问题是,我还没学会自欺欺人的本事,我知道她只是在和童圣阳赌气。

  於是我又一次发挥连自己都唾弃的高贵情操,给了他们私下谈谈的机会,童圣阳要是再有本事些、海宁要是多爱他一点,要重修旧好并非难事。

  我做得潇洒,事实上,我一进屋里,就将脸埋入浴室的洗手台,直到快窒息才抬起头,看着镜中水珠一颗颗由脸上滑落,心里呕得想拿头去撞墙。

  不知过了多久,我洗完澡,她才进门。

  我不敢去探问他们谈的结果如何,而海宁也没主动告诉我。看出她的局促不安,我心知肚明,是那个冲动的吻所造成,她现在一定懊悔万分吧?

  「我吻你好不好?」

  咦咦咦?

  我没听错吧?这是懊悔万分的人该说的话吗?我想我有必要提醒她,这次她没有冲动的理由和藉口了,她如果敢吻我,我一定会当真……

  呃?来不及了,她已经吻下去了!

  我的思绪再一次被炸成灰屑,理智宣告阵亡!

  这是她自找的,这回我管不了这麽多了,先亲了再说,就算她只是利用我来逃避痛苦,或是其他,那都无所谓了——

  然而,她并没有放我走,五指牢牢地缠握着我的,眼神是那麽的心慌、那麽的无助,深怕我不要她……

  她选择了我,是这样的吗?

  我不确定,由她眼中读出的讯息是什麽,但是无庸置疑的,她在乎我。

  她要我陪她!

  栖卧在我怀抱中的她,神情看来是如此安适,像只回到家的小猫,眷恋偎昵,如果这样都还不算是承诺,那我这次真的会一头撞死给她看。

  这是上天给我的另一次机会吗?

  若是,那麽,这一回我不想再错过她。


  焦头烂额,是我目前最贴切的形容词。

  老爸太急着将大权移交给我,而我一切才刚上轨道,再加上求好心切,我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算奢侈。

  这个时候,天皇老子想见我都得预约。

  只不过——有人就是比天皇老子还无赖。

  才刚办好一个多礼拜的手机响了,我一边翻桌上的报表,眼睛瞄的是电脑上刚跑出来的数据,用剩下三分之一的心思接电话。

  「喂,我说姓程的,你事业做很大哦,总统都没你忙。」

  另一头传来凉凉的幸灾乐祸嗓音——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就是我那个最佳损友赵嘉颖。

  「有话快说,没空听你哈啦。」

  「可是我很有时间跟你哈啦耶,今天天气很好喔,凉凉的,好想睡‥‥」

  这简直就是刺激我这个每天只睡五个小时的可怜虫。

  「很好,我们拜拜再联络!」

  嘉颖也料准我的行为模式了,赶在我切断通话之前去来一句:「不听你会後悔。」

  「你还有十秒钟的时间。」把时间浪费在听你打屁我才会後悔。

  「不要这样嘛,亲爱的……」

  哇咧,还来叫!

  「五秒、四秒|」我开始倒数计时。

  「我要结婚了!你当伴郎。」他直接快速的抛出一句。

  很好,相当有效率,没多浪费一秒‥‥等等!他说什麽?!

  我抓紧差点滑落的手机,坐直身子。「你再说一遍,我年纪大了,有点耳背。」

  这颗炸弹太大了,炸得我头昏脑胀。

  「是的,程老先生,区区、敝人、在下、不才、小生、我,要结婚了,对象当然是我亲爱的可薇,你以前承诺过我,要是我追得上可薇,你要当我伴郎的。」

  「是吗?那恭喜你了。」我真心为嘉颖感到高兴,执着了这麽多年,总算得到应有的回报。

  同时,也有莫名的怅然,挚友情有所归,而我,依然像一叶孤帆,在茫茫无际的情海里飘荡……

  「我很怀疑,你是用了什麽方法让她点头的?」那天和可薇谈过之後,我预计嘉颖这革命烈士应该还会有一段抗战期才是。

  「当然是本人无远弗届、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男性魅力‥‥」

  「呵‥‥」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再加上我高贵的情操,天人般完美的气质,以及‥‥」

  他还没唬烂完啊?害我想不昏昏欲睡都难。

  「不会是奉儿女之命成婚吧?」我随口丢出一句堵了他的话,免得耳朵受尽凌虐。

  「@#$‥‥」前头是一串模糊的咕脓声,我只听清楚後半段:「我现在相信你有足够的智慧考上台大了‥‥」

  咚!我的下巴滑掉在地板上。

  「你‥‥你这个人‥‥」为了娶到可薇,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我实在不知该怎麽说他。

  「喂,你当乾爹了,不高兴吗?」

  「呵呵……你没看到我正在笑吗?」虽然是乾笑。

  「是的,我感受到你的喜悦了,所以亲爱的,现在麻烦你为你乾儿子尽一点心力吧!」

  直觉告诉我,最好现在就挂掉电话——

  「我现在人在高雄,你知道的,我老板像吸血鬼,为了我长长的婚假着想,我现在要很拚、很忙,所以说……」

  「所以说我们拜拜再联络!」我赶紧接下去。

  「亲爱的,你真无情——」另一头传来抽噎声,害我鸡皮疙瘩全都由冬眠期苏醒。

  「你到底想怎样?」我没辙的叹了口气。

  「我和可薇约了今天陪她做产检,但是我赶不回去,亲爱的程程——」

  我就知道!他打电话来准没好事!

  「你开什麽玩笑?我自己也忙到快上吊好不好?」一天只睡五个小时,是为了陪别人的老婆去做产检吗?

  「别这样嘛,那家妇产科就在你公司附近而已,你忍心让一个怀了孕,娇美柔弱的女子,自己孤立无援的去面对世间的沧桑、生命的无常……」

  他可以去写小说了!

  以前怎麽从没发现,赵公子这麽有肉麻当有趟的潜质?

  「什麽时候?」我认命。

  再和他扯下去,天都黑了,不认命还能怎样?

  「亲爱的默默,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我不会忘记把你的大恩大德告诉我儿子,让後代子孙源远流传的‥‥」

  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到底几点?」

  「下午三点!亲爱的,你不会晓得我有多爱你——」

  「最後一件事。」

  「请说。」

  「不、许、再、喊、我、亲、爱、的!」

  「那程程?」

  「闭嘴!」

  「予予?」

  「住口!」

  「默默!」

  「我杀了你——」

  「那亲爱的程程、予予加默默——」还玩得不亦乐乎。

  咔!

  趁粗话还没飙出口以前,我挂掉电话。

  再好的气质都经不起他这样磨,再和他多扯一句话,我会脑血管爆裂。

  静默了数秒,那支手机又响了起来。

  我都答应了,他还要跟我ㄌㄨˊ什麽?

  懒得和他啦咧一堆五四三的废话,他少爷有那个闲工夫,我可没有,现在我一个人当三个人在操,下午哪抽得开身去陪他亲爱的未婚妻产检?

  手机响了很久,又归於岑寂。

  旋即,换讯息铃声响起,我还是没理会。

  半个小时後,来电、讯息铃声二度先後响起,我还是没给它垂怜的一瞥——

  再半个小时——

  天!这家伙还真不死心。

  我又不是他爱人,需要这样情意缠绵的死命连环call吗?

  我索性将手机关闭,丢进抽屉里,来个眼不见为净。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一些急件大致先处理完,看了看时间,两点二十七分。

  我顺手整理了几份报表回家研究,再捞起被我遗忘在抽屉的手机,离开前交代秘书。「我下午可能不回公司了,有事电话联络。」

  「那个,经理……」

  我停下脚步。「有事?」

  「有位小姐等你很久了……」

  「有预约吗?」

  「没有。她说没什麽重要的事‥‥」

  「那就请她改天再来,我现在有事。」shit!两点三十六分了。

  我没再浪费无谓的时间,快步走向电梯口。我不希望我从不迟到的原则在今天破功。

  我用了最节省时间的方式来到可薇公司,她已经在门口等我了。

  我心虚地看了一下表——嗯,两点五十八分。

  「从不让人等的你居然破天荒让我等了你五分钟,看来你是真的很忙哦!」上车後,可薇打趣的说。

  我笑笑的不答话。

  到了医院,我帮她挂号、等门诊,陪她做些怀孕初期的检查。

  医生帮她照了超音波,我们只看到一个小小不成形的胚胎。

  然後医生告诉我们,胎儿一切正常,并且交代一些基本的孕妇须知。

  他以为我是孩子的爸爸,交代我怀孕初期的女人脾气比较阴晴不定,要多体谅她,还有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做;这个要留意,那个要当心的‥…听得我晕头转向,这才体悟到女人怀孕真的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这世上的妈妈真是太伟大了,以後要少跟老妈顶嘴。

  最尴尬的是医生最後那句:「行房还是可以,但是要小心,以前那些激烈动作都要暂时停止。」

  「呃?」我和可薇对望一眼,困窘得谁也答不上话。

  偏偏医生还没发现我们怪异的神色,迳自接着说:「其实也不必太担心啦,你们现在正处於生小孩最理想的年纪,又是俊男美女,生出来的肯定是个漂亮的健康宝宝。」

  「好的,谢谢医生!」我已经听不下去了。

  走出医院,我有些啼笑皆非地对她说:「下次嘉颖陪你来,要叫他带个小型录音机,把医生的话录起来,当成圣旨奉行。」

  「很不错的主意。」她也笑了。

  「医生说你现在会有孕吐的现象,是不是要吃点蜜饯、酸梅什麽的?记忆中,古装戏好像都是这样演的,不晓得效果如何?」

  「真正吐得昏天暗地的时候,别说酸梅了,吃仙丹都没用,但平时胸口闷的时候,还是有那麽一点成效在。」

  「那你等一下,我去买。」

  常听人说,7.11在台湾泛滥的程度,每走几步就有一家,现在我相信了,因为现在医院旁边就有一家。

  我用了五分钟时间,买来一包蜜饯、一包酸梅、一瓶鲜奶,及一个全麦面包。

  我将蜜饯顺手拆开包装递给她,她吃了一颗,看着我手上的鲜奶和面包。「你还没吃午餐。」

  「是啊。」因为我刚好不幸认识了赵嘉颖这个损友。

  「你好像很爱吃7.11的鲜奶和面包?」

  喜欢吗?我答不上来。

  无所谓喜不喜欢,只是一进7.11,看到了就会习惯性的买下来。

  这个习惯,是在什麽时候养成的呢?

  我恍惚了下。

  「予默,你在想什麽?」

  「没。」我回神,温温一笑。

  「嘉颖为什麽说,孩子也有你一份,可以尽情劳役你,能压搾多少就压搾多少,不必愧疚?」

  这家伙!居然有脸这麽说!

  我为自己的年少无知、交友不慎,哀悼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我们以前就约定好,谁先结婚,另一个就要无条件当伴郎,谁先有孩子,另一个就要当孩子的乾爹,任劳任怨地为孩子尽一份心力。」

  可薇恍然大悟的「喔」了一声,摸了摸尚平坦的小腹。半戏谑的说:「那我也算有了‘你的孩子’,可以说圆了年少时的梦想。」

  看出她只是在开玩笑,我视线顺着她的动作落在她腹间,也轻快地回她:「那还得麻烦你好好照顾我的孩子喽!」

  「那有什麽问题?现在孩子的娘热到快中暑了,走,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她拉着我,行动力十足。

  「拜托,你忘记医生的交代了吗?怀孕的人不要跑跑跳跳……」说到一半,我停住,她也停住。

  她停住,或许是因为我的话;而我停住,是因为几步之前站着的那个人。

  「海宁?」我讶喊。

  不知道她站在那里多久了。

  「你怎麽会在这里?来找我的吗?」因为这里离我公司只有一个红绿灯,所以我很自然的这样猜想。

  她点了一下头,目光却不是停在我身上,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身後是妇产科,而我旁边是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

  这样的场景会让人做什麽样的联想,根本不需要怀疑。

  「恭喜你。」她轻轻的,不晓得是在对谁说。

  「噢,谢谢。」可薇柔笑回应。

  「什麽时候结婚?」

  「快了,到时送张请帖给你。」

  「好。」

  她们一人一句,等我插上话,才想到要问她 「你来怎麽不先打通电话给我?」

  「我有。」

  「啊?」

  「但是你没接,之後打不通。」

  原来‥‥那几通电话是她打的?

  我拍了下额头。「对不起,我以为‥‥」

  「我以为你很忙‥‥」她像是没听到,迳自喃喃接续。

  我是忙啊!手中的鲜奶和面包可以作证,但是身旁的可薇令我心虚,这一刻很难答得理直气壮。

  「我不是故意的,海宁‥‥」

  「没关系,真的没有关系,我懂你的意思,再见。」

  她越过我往前走,在与我擦身而过时,熟悉的馨柔发香淡淡地自我鼻翼间漫开,这股香味,曾经亲昵的揉入我怀中,成为我最深的眷恋。

  「海宁‥‥」我下意识的伸出手,又徒劳无功地垂落。

  因为我不知道,留下她,又该跟她说什麽。

  「她是不是误会什麽了?」可薇後知後觉地问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的身影,一步步走远。

  想起之前听到的讯息铃声,我赶紧拿起手机,这才记起我忘了再开机。

  开了机,进入语音信箱,发现竟有十几通的留言。

  「予默,你怎麽不接电话啊?呵呵,没什麽事,只是要确认一下你新手机的号码,这是我第一次打这支电话给你哦!」

  「半个小时後‥‥你还是没接电话。好吧,我当你在忙。」

  「再半个小时‥‥你还没忙完啊?」

  「肚子饿了,我去陪你吃午餐好不好?不说话?好,我当你同意了。」

  「‥‥唉,你要忙到什麽时候?」

  「午餐时间过了,你真的不吃吗?这样不行哦,会弄坏身体的,改天向叔叔抗议,叫他不要这样欺负你。」

  「‥‥我是不是打错电话了啊?不然你怎麽都不理我?」

  「你在哪里?给我一点回应好吗?」

  「你是不是‥‥真的不想理我?」

  「予默,我好想听听你的声音‥‥」

  之後几通,声音已经轻得不太有力气,最後那一句,几乎令我鼻头酸得泛泪。

  「追上去啊,你发什麽呆!」可薇推了我一下。

  我没多想,下意识拔腿往海宁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一路追到人行道的尽头,十字路口上,行人来来去去,却寻不着我渴望见到的芳踪。

  胸口彷佛沈沈的压着什麽,我拨了通电话回公司,问我的秘书,那个等我的小姐,是不是姓佟?

  她说是,而且在会客室等了近四个钟头,知道我在忙,没去打扰。

  挂了电话,我所有的知觉彷佛都被掏空了

  手机的讯息铃声再一次响起,我立刻打开简讯,这一次是文字讯息。

  里头,只有简单几个字:

  我们都要幸福,好吗?

  我们都要幸福,好吗?

  她这句话,是什麽意思?

  她误以为可薇是我的幸福,那,她的幸福呢?

  我按了回拨键,她并没有接听,最後转了语音信箱。

  「对不起,海宁‥‥」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麽要留下这句话,只是下意识里,飘出唇畔。

  对不起,海宁。


七篇

永远是——孤单灵魂,寻找相契的半圆,补足今生缺憾


  如果你问我,幸福是什麽?这时的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你:「海宁就是我生命中全部的幸福。」

  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怎麽表达,像小说连续剧那样,每天说「我爱你」吗?那多怪!这是现实生活,又不是演戏。

  如果是一拍即合,乾柴烈火的情侣倒还好办,问题是我从她五岁就认识她,连她流着两管鼻水,最没气质的样子都见过,早就熟到快烂了,这时要对她说那三个字‥‥光是想,我自己就浑身不自在,更别提她会用什麽看外星人的眼神看我了。

  所以我不说爱她。

  一个男人可以对一百个女人说我爱你,却未必真的爱她们;但是一个男人不说我爱你,也未必不爱。

  我选择当後者。

  爱,不是放在嘴里说了就算的,我用最真实的守护,让她去感受我的真心,那比毫无根据的口头承诺更有意义多了。

  我们,已经比夫妻更亲密了,只除了不住在一起。

  我想起初次与她有了身体亲密之後的隔天,她问我,是不是第一次?

  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

  我很想诚实地告诉她:「我是!」

  但她会相信吗?我又该怎麽解释,一个男人到了二十六岁还不曾碰过任何女人?尤其我相当具有玩一夜情的条件。

  我说了谎,我告诉她,我不是。

  并非为了面子问题,而是我不想在那时让她知道,一直以来,我的眼里、心里都只容得下她,无法多看其他女人一眼,更别提与她们发生亲密关系。

  我曾经对她说过,有些男人可以深爱一个女人,却和另一个女人上床。

  但我不是!我没有办法在爱她的同时,去碰触另一个女人。

  这份深到连身体都无法背叛的感情有多沈重,我自己知道,我不想她去背负感情的压力。如果有一天,她说爱我,那必然是真心真意,我不要她因为觉得亏欠了我什麽,而去刻意回报,这对她不公平。

  我想和她从头开始,一点一滴,慢慢地释放我的心意让她看见,十八年都等了,我并不急於一时。

  我不会说任何口头上的甜言蜜语,但是——

  看菜单时,第一个浮现脑海的念头不是我要吃什麽,而是她会喜欢吃什麽。

  天冷时,想到的不是要加件保暖衣物,而是不在我身边的她会不会冷。

  下雨时,担心的不是自己会不会淋湿,而是赶在她被淋湿前去接她。

  逛街时,思考的不是我需要什麽,而是该为她添购些什麽。

  她一个颦眉,我就知道她为什麽不开心;她爱吃什麽,不爱吃什麽,我了如指掌;只要她一通电话,我再远都会飞奔过去接她;她想找人说话时,我可以一晚不睡的听她吐苦水;生活琐事,我替她打埋好,从不需她伤神;她生病时,我不曾离开她身边一步:

  如果在我为她做尽一切之後,她要是还不清楚我有多爱她,好,那也只能说我这个人彻底失败,我认了!

  最近,意外听到一首歌,它叫「爱情的海洋」,我细细品味其中的意境,愈听就愈觉得心有戚戚焉。

  决定了,以後不能再唱那首哭死人的「街角的祝福」,要改唱「爱情的海洋」了。

  找个机会,唱给海宁听吧!听完她将会明白,我这颗为她痴狂了一辈子的心。


  海宁那天离去时的幽寂眼神,一直在我脑海中回绕,挥之不去。心底隐约惊觉,她落寞神情下,藏不住的酸楚心事;也隐约知晓,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和她,从来都不只兄妹那麽单纯……

  白天繁重的工作量,明明已经让我累到快挂掉了,但是躺在床上,就是怎麽也睡不着。有好几晚,就这样想着她空寂的眼神,辗转难以成眠。

  一直到昨晚,和家人吃饭时闲聊起——

  「真好,你们都回来了,今年圣诞节总算可以大家团聚在一起过节了。」

  「没呢,还差海宁。」予洁冒出这句,妈立刻沈下脸。

  「提她做什麽!」

  「我又没说错。」错过妈之前颁下的那道懿旨,予洁一脸无辜。

  「几时开始,你也把她当这个家的一份子了?」爸饶富兴味地问。

  「她本来都是,只是我们一直不肯承认而已。」

  「说得真好听,她算是什麽一份子!」妈一脸不悦。

  予洁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埋头吃饭,没理会他们的争执,但还是听见她小小声地说:「就算当不成媳妇,她还算是这个家的女儿,对不对,爸?」

  「这得问你哥了。」我不得不承认,爸这个太极拳打得真好。

  他们针对的,根本是「媳妇」这个字眼。

  我不吭声,但是予洁并没有放过我。「哥,你说呢?」

  「既然知道海宁也是这个家的女儿,你以後就少欺负她。」我避重就轻,淡淡地抛回话。

  「那是以前嘛!」予洁吐吐舌。「所以现在结论是,圣诞节叫海宁一起回来?」

  「我不准!」妈立刻强烈反弹。

  「三票对一票,妈,民主时代,请尊重民意。」予洁还真不怕死。

  妈转而向我寻求声援。「予默,你忘了她以前对你做了多过分的事,你还……」

  「妈,你不要挑拨离间哦,那明明是我有错在先,事情都过了那麽久,哥也不计较了,你干麽这麽记恨?」

  「你哥有说他不计较吗?要你多嘴。」

  「本来就是……」

  唉,又吵起来了。

  这个家就不能有片刻安宁吗?

  「好了,你们都不要再为我的事争执了,海宁想不想回来都还不知道。」我放下碗筷,完全失了食慾。

  「哼,她不回来最好,省得我见了她,血压又要升高。」

  「可是这样海宁很可怜耶,看着别人欢欢喜喜地全家团聚,她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对着四面墙吃饭,感觉一定很凄凉心酸‥‥」

  我不想承认,但事实上,予洁说进我心坎里去了,那正是我无法宣之於口的念头。

  所以,我还是来了!

  在前去找她的路上,我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轻揉隐隐抽痛的太阳穴,沈沈地吐了口气。

  昨晚,又要命的失眠了,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严重精神衰弱。

  我将车停在外头,徒步进入校园,问了几个人,找到位於三楼的教职员办公室。

  「请问,佟海宁老师在吗?」

  我问了一个正在批改作业的女老师,我想她应该是国文老师,因为她正在批阅的是作文簿。

  女老师抬起头,看到我时,表情有些痴呆。

  「小姐?」

  「啊‥‥噢!」她像是刚睡醒似的。「你刚刚说什麽?」

  对这状况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自动自发又重复了一次。「请问佟海宁老师在不在?」

  「海宁?」她又讶异地上下重新打量了我一遍。

  「有问题吗?」这个眼神我就不大了解了。

  「她在致学楼上课,还有半个小时才会下课。」

  「那我方不方便在这里等她?」

  「可以啊!」她指了隔壁再隔壁的座位。「她的位子在那里。」

  「嗯,谢谢。」我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大致浏览过整理得整洁明净的桌面,视线停在桌垫下的课表,对於其中居然有音乐课这件事感到十分讶异。

  「她也教音乐?」我转头问。她不是痛恨死那些豆芽菜了吗?

  「是啊,兼个两堂,教好玩的而已。她是三年前到这所国中任教的,前两年利用晚上的时间进修。」

  三年?那不是我一走,她就回台北了?

  「我记得——她对五线谱并没有兴趣。」

  「我也问过她,为什麽要这麽拚,想当个全方位的教职人员啊?她说和拚不拚无关,她是为了一个男人。」

  我一顿,偏头回视她。

  她眼中的兴味相当浓厚,我很难假装没看到。

  「为什麽这样看我?」

  「你和海宁——认识很久了吗?」她别有深意地问我。

  我点头。「是满久了。」从她不包尿布之後到现在,应该够久了吧?

  「你该不会姓程吧?」

  「咦?」我惊讶又不解地挑眉。「你怎麽知道?」

  「哈!果然是你!」

  我怎样?怎麽她说的话我都听不懂?是我变笨了吗?

  「嘿,你知道吗?海宁对你很痴情哦,现在要找这样苦守寒窑的坚贞女子,真的是不多了,你可别辜负人家。」

  我呼吸停窒了下。「为什麽这麽说?」

  「放眼整所学校,谁都知道她在等一个男人,几个对她有意思的男老师,看她那麽痴心,想不放弃都不行。有时看她那样,还满不忍心的,你自己想想看,一个才二十三岁,正值灿烂年华的女孩,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回家,不接受任何人的追求,也不和谁出游,把青春明媚的二十岁搞得像是行将就木的六十岁,一天天翻着日历数日子,生活沈闷得连我都想为她叹息。

  「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重复弹同一首曲子,弹得眼眶泛泪,我不敢问她,总觉得那是她一段很伤心的往事,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为什麽。」

  说完,她等待着。

  我并没有告诉她为什麽,因为我自己也有很多为什麽。

  那些不敢面对的真实,经由第三个人毫无保留地揭露,让我连最後的自欺都做不到。

  我以为,她早已释怀,能够接受另一段感情了,从没想过她的心可能还在我身上,不曾收回——或者,是我懦弱得不敢深思这样的可能。

  心,微微地酸着、疼着,海宁——为什麽这样傻?

  她明明可以有其他的选择,找寻另一个快乐的可能,何苦紧抓着一份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感情不放?

  当心已经千疮百孔,再怎麽补,也补不回最初的完整无瑕,这些,她不明白吗?

  何苦呢你,海宁。

  「咦?海宁回来了。」女老师探出窗口,朝着往这里走来的海宁招手。「海宁,有客外找哦!」

  海宁大概是停住了脚步,我听到她小声说:「该不会是王某某吧?说我在忙……」

  她那表情,应该是预备开溜。

  「喂喂喂,不是啦!」

  「那不然是谁?」她喃喃自语。

  「是我。」我起身,步出办公室。

  她呆在原地,傻傻地看着我,完全无法动作。

  「才多久不见,不认得我啦?」我迎向她,温柔地拨了拨她的发。

  她眼底浮起不敢置信的泪光。「予、予默……」

  「怎麽了?」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我以为、以为‥‥你不想理我了‥‥」

  「傻丫头。」我弹了弹她的鼻尖,海宁那令人心疼的傻气神情,任谁都会不舍怜惜的。「都为人师表了还这麽爱哭,不怕被你的学生笑啊?」

  「ㄏㄡˊ喔--来不及了,我看到喽!」一个小毛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老师,看你怎麽付「遮羞费」来堵我的嘴。」

  「付你的头!找死啊!」海宁吸了吸鼻子,逼回泪光,弓起食指往小男生额头敲去。

  小男生捂着额头痛呼。「老师,你在教我什麽叫「杀人灭口」吗?」

  「不,我在教你什麽叫「尊师重道」!」

  我不禁失笑。「海宁,我怀疑你到底是来作育英才,还是来误人子弟的。」

  「对嘛!」小男生心有戚戚焉地附和,看了我一眼,又回头问她:「是「师公」吗?正点哦!」

  「猪头啊,那叫「师丈」好不好?叫你国小生活与伦理的老师提头来见我!」

  「是吗?什麽时候改的?教育部怎麽都没有通知我?」小男生歪着头苦恼的神态,让我联想到以前海宁连北斗七星在哪里都搞不清楚的样子……

  我闷闷地埋头笑着。

  这年头「脑性麻痹」的人还真不少。

  「你算哪根葱、哪条蒜、哪株苗啊!要不要教育部长来给你奉茶请安?」

  「火气真大。」小男生嘟嚷两句。「师公……不对,是「师丈」,拜托你早点把我们老师娶回去啦,要不然她深闺寂寞,哀怨空虚,荷尔蒙失调,连更年期都要提早到了,老是整我们「堵ㄒ-ㄠˇ」,我们很可怜耶,光一题历史作业的答案就要抄到将近两页的课文,五题下来,一个礼拜都写不完……」

  居然对我抱怨起来了,要我拯救他们於水火之中。

  「小鬼!你再罗嗦一句,我下次出的历史作业,让你写一百年都写不完。」

  小鬼赶紧捂住嘴巴,不敢再说话。

  「老师,你要我收的历史作业在这里,我走了!」

  果然识时务,递出成叠作业,小毛头一溜烟的落跑了。

  海宁把作业拿进办公室,我站在原地等她,并未预期到里头的对话会隐约飘进耳里。

  「真是帅得没话说,我刚才看到他,还不小心呆了一下。」

  「找死啊,这根草没你流口水的分。」

  「这麽小气?」

  「别说你了,我看了这麽多年,每次一不小心,还是会看着看着就失魂,我也很气他为什麽要这麽帅。」

  「难怪你说什麽都要等他,其他男人就是看不上眼。」

  「和帅不帅无关吧!应该说——是他独一无二的气质,那才真正教人沈沦得无法自拔。」

  「是哦?什麽时候会有好消息?」

  她似是很轻、很浅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说不上来我为什麽要这麽做,在她出来前,我本能的退离办公室更远。

  为何不敢让她知道,我其实听到了她和同事的对话?

  我无法给自己答案,就像我无法面对和她之间,那段剪不断,埋还乱的旧情。

  她走出办公室,我问她:「待会儿还有课吗?」

  她摇头。

  一前一後,静默地走了一段路,我才开口。「海宁,我今天来,是要问你……」

  她听到我出声,停在楼梯口回头看我,就在这时候,一个在走廊上横冲直撞的学生,忽然冲了过来,将她撞偏几步,脚下踩了个空——我发觉时,要拉她已经来不及,双手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重心不稳的往下跌!

  「海宁!」我惊喊,心脏差点麻掉。

  学生眼见闯了祸,手足无措地呆站在那里,但是我并没有慌乱的权利,用尽毕生最快的速度奔去,扶起跌下楼的她。「海宁,你有没有怎样?」

  「我……好痛,脚好痛……」她皱起细致的眉,断断续续地吐出话来。

  「好、好!我送你去医院!」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思考什麽,迅速抱起她下楼。

  来的时候,我并不觉得这所学校有多大,但是离开的时候,我却觉得这条阶梯长得没有尽头,一条路怎麽也走不完‥

  她双手搂着我,脸庞贴靠在我肩上,我感觉到她浅浅的呼吸,回绕在我颈侧。一路上,她没再开口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偎靠着我,像是愿意陪我到天涯海角——

  一如我们还相爱时那样。


《八篇》

永远是——蓦然回首,感谢你曾经爱过我


  我想,我们是相爱的,她愿意陪我到天涯海角。幸福,是如此的近,一伸手,就能掬了满怀,我想陪她永远,永远。於是,在我认为,我们感情已经够稳定的时候,我开始和她谈未来。我说:「我想要一个小孩。」我本来就很喜欢、很喜欢小孩,他们纯真无邪,尤其身上流着我们共同的血液,带着我与她爱情的延续‥‥我想要一个小海宁。

  她不说话。我发现,每次当我稍稍触及与「未来」相关的话题,我们之间的气氛就会变得很怪异。

  她只要这一刻短暂的快乐,不要永恒的未来吗?

  还是,她不要的只是小孩而已?

  我听说,女人怀孕很辛苦,生小孩会痛得像是小死一回,带小孩更是会累到神经衰弱,让气质美女变成夜叉黄脸婆。

  有这麽恐怖吗?她怕痛、怕累是不是?

  没有关系,她不要小孩就算了,她不喜欢的事,我不想勉强她,我只要有她就够了。

  虽然‥‥心里有那麽一点失落感。

  那天晚上,与她温存缠绵过後,我向她提起一同回台北的事。

  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後所做的决定,爸妈还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事,我得找一天正式告知。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去迎接史无前例的家庭大战了。

  先不提海宁名义上是我妹妹这件事,光是妈那关就过不了了,她这辈子最气的就是海宁,偏偏我哪个女人不要,就偏认定她,妈就算火大到把房子拆了,我都不意外。

  但是那又怎样?该说的还是得说啊,我是很认真地要和海宁一起牵手走过後半辈子的,绝不是玩玩而已。

  我不能再让她妾身不明的与我在一起,我舍不得委屈她。

  但是海宁的态度很保留,一直以来,总觉得她心里有那麽一小部分保留着,无法全然的敞开心胸对我。

  不说破,并不代表无知,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并不介意。她若付出得不够完整,那就由我多付出一些;她爱得不够深,那就由我多爱一点,帮她将不足的补上。一段感情,总要有一方多费些心神,才能维持平衡,不是吗?

  海宁的防护,我只能将它解释成对未来的惶然,毕竟这不是一段受欢迎的感情,她害怕受伤,所以自我保护。

  於是,我对她唱了那首「爱情的海洋」,向她宣告我的决心

  就像歌词中的某一段

  爱情这片汹涌的海洋 有太多太多伤心的波浪

  我们别像那样 我们不要遗憾

  要一起过海洋……

  这就是我想表达的。

  不论前方有多少难关等着我们面对,我都会不离不弃,坚定地牵着她的手,一同走过这片爱情的海洋。

  但是,她并没有听完它。

  她一定不知道,她转身而去的身影,不经意的刺伤了我。


  海宁跌断了腿。

  医生交代,这两天要多休息,尽量不要劳动。

  从头到尾,都是我将她抱进抱出,医生当我是她男友,一连串的嘱咐全是对着我说,包括什麽时候回来换药、平时该注意哪些事情、当人家男友要多担待些……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擦伤,还有头部轻微的脑震荡。

  领了药,我送她回家,抱着她下车,她还是以同样的姿态偎靠着我。

  「海宁?」我偏头看她。

  「我头好昏。」她贴靠在我肩上,柔弱地说。

  「因为你刚才撞伤头了。回家吃过药,好好睡一觉就会好多了。」

  「好。」她乖巧地应声,抬眼问:「你会陪我吗?」

  「你现在这样,我走了也不安心啊!」

  「那我就放心了。」她低头翻找钥匙。

  「海宁……」

  「嗯?」

  「那位先生,你认不认识?」在离她家几步之遥,我看见一个男人——一个瞪着我,眼神很不友善的男人。

  她拎出钥匙,顺着我的方向看过去,然後立刻瘫靠回我的胸前,无力地低吟。

  「怎麽了?」干麽一副快要死掉的样子?

  她没有回答我,因为最先回答我的,是那名男子的怒吼:「混蛋,你放开她……」接着是一记挥来的拳头。

  我闪避不及,硬是挨下了这一拳。

  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这一拳我挨得头晕目眩。混乱中,听到海宁的怒斥声。「王绍安,你在干什麽!」

  「海宁,他……」

  「他怎样?犯着你了吗?」

  「他抱着你!」

  王……绍安是吧?我稍稍回神,迎上他咬牙切齿的愤恨眼神。

  「他是抱着我,你管得着吗?」

  「海宁,你明知道我喜欢你……」

  「我是知道,那又怎样?你喜欢我,我就一定要喜欢你吗?我早就跟你说过别浪费时间了,是你自己听不进去的。」

  「因为这个家伙吗?你爱上他了?」

  我感受到一道足以将我刺穿的怒目凶光射过来。

  海宁抿紧了唇,硬是不吭声。

  「说啊,看着我回答,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这人恐怕还不大了解海宁的个性,她向来吃软不吃硬,别人愈是逼她,她就会愈叛逆。

  眼看场面愈来愈僵,我赶紧回答。「不是的,我和海宁不是那种关系,你们会有怎样发展我无权置喙,只能说我和海宁是兄妹情谊,就是这样,没别的了!」

  「我要听你说!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如果不是作贼心虚,为什麽你不敢说?」王绍安完全不理会我,抓住海宁的肩,非要讨个答案。

  海宁被逼急了,冲动地吼了出来。「没错,我是爱他!这没什麽好心虚的,我不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如果你要听的是这个,我说就是了,这样你满意了吗?」

  这句话无疑是导火线,我甚至没来得及对海宁的话产生任何反应,就先感受到怒极失控的拳头威力,而且又狠又重!

  要命,他在打杀父仇人啊?

  我跌退两步才站稳,甩甩头,有些耳鸣。

  「可恶,敢抢我的女朋友,你找死——」他显然气疯了,持续挥来的拳头不打算放过我,我只能凭着本能闪避。

  「先生,你冷静一下——」我没办法思考什麽,怕摔疼了海宁,下意识里抱得更紧,无法做任何有效的自我防卫。

  天!这是什麽状况?当年介入人家的感情都没被童圣阳揍,今天居然挨拳头挨得莫名其妙。

  场面完全失控,海宁的喊叫与阻止,王绍安的激动与怒火……

  「王绍安,你敢伤害他,我跟你没完没了!」

  拜托,海宁,你知不知道你在火上加油?

  「你就这麽维护他?」果然,王绍安更激动了。「他都说他不爱你了,你还一心向着他,而我全心全意地对你,你却不肯回头看我一眼?这不公平!」

  这记重击让我嚐到一丝血腥味,痛麻了颊,我怀疑他存心要毁我的容。

  「你好可恶!既然不爱她,为什麽要霸着她的心不放?让我一点机会都没有?你知不知道我爱她爱得多辛苦?!」

  「我没……」我避得狼狈,想解释,却没机会。混乱中,一记清楚的巴掌声响起|

  「王绍安,你够了没有!」海宁火大了。

  从没见过海宁打人,不只挨巴掌的王绍安,连我都傻眼了。

  「他爱不爱我关你什麽事?!你以为你逢人便说我是你的女朋友,就可以造就既定事实了吗?王绍安,我受够了!你给我听好,这辈子,我再也不可能像爱他那样的为另一个男人付出了,我知道他不是我的,但是我可以等,就算要等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那都是我的事,请你不要再缠着我,我甘心等他到死,这样够不够清楚了?」

  这番忍无可忍的怒喊,不只震撼了他,也震撼了我。

  「海宁,你……」我怔然俯下头看她。

  「别说,什麽都别说。」她把脸埋进我颈间,紧紧地搂着我。

  颈际泛着淡淡的湿意,我不清楚,她是不是哭了。

  我抱住她的力道紧了紧,眼里已经看不见杵在旁边、一脸呆滞的王绍安,开了门进屋。

  她没有放开我,我也没松手,相拥着坐在沙发上,谁也没开口。

  她始终将脸埋在我肩头,我将这一刻看来脆弱无比的她,密密圈在胸怀中。

  我不知道,这样的拥抱,是怜惜、心痛,还是茫然。

  时间又过去多久,我们没去留意,然後,她缓缓地仰起头,很温柔、很心疼地碰了一下我脸上的伤口,轻问:「痛吗?」

  我摇了下头,握住她的手。「海宁,我……」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不知是不是刻意,她阻断了我的话,迳自接续。

  「没关系,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停了下,接续:「其实海宁,你……」

  「我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是他缠着我!」

  「你不用向我解释,如果可以……」

  「我也没有男朋友,真的!」

  「我知道,但是如果有机会,我希望你别再错过幸福。」不顾她再三的阻止,我终究还是说了出口。

  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再有女人为我蹉跎青春。误了一个可薇,已经够了,我无法承受更沈重的感情债。

  「他不是我的幸福!我的幸福……我的幸福……」她声音小了下来,我听不清楚,或者……不敢去听清楚。

  我凝视着她迷蒙的眼神,深深地叹了口气。「海宁,你不需要这样……」

  她比谁都清楚,我们并不合适,过於痴执强求,下场只会落得两败俱伤——一如三年前。

  遍体鳞伤的痛,一次就够,我真的没有力气再承受一回了。

  「予默!」她出声打住我的话。「别说,这样就好!你可以当做我是为了打发王绍安,冲动之下说的气话,不必当真,好不好?」

  只是这样吗?

  显而易见的答案,却没人敢戳破。

  「你今天在学校,说要问我什麽?」她刻意扬起轻快的语调,转移话题。

  我配合着扯出笑容,明知有多牵强。「我是要问你,今年圣诞节有其他安排吗?」

  她垂下眼,盯着与我交握的手。「我还能有什麽安排?」

  落寞的语调,扣紧了我的心,我放柔神情,低问:「如果没有,那回家过节好吗?你很久没回去了。」

  她摇头,笑声酸酸楚楚的。「名不正言不顺,回去做什麽?」

  「再怎麽说,你都是这个家的女儿呀。」我转述予洁的话。

  「女儿?有人认同吗?」

  「爸、予洁,还有我,都认同啊!那句话,是予洁要我说的。」

  「那婶婶呢?」

  我答不上来。

  「那就是了。你们去吧,好好的过节气氛,别让我给弄拧了。」

  「那你呢?」

  「这些年还不是都一个人过,早习惯了。」她耸耸肩,态度洒脱。

  「海宁……」

  「真的没有关系啦,你不要担心我,我懂得安排自己的。」

  我不放心,她愈是表现得满不在乎,我就愈是担虑。

  没人会比我更了解她了,她打小就倔强,就算脆弱无助也会自己躲起来哭,不让人发现。

  她说无所谓,可是最怕孤寂的她,怎麽可能无所谓呢?

  「海宁,搬回家住,好不好?」

  她被我这句话给吓到,迅速地抬头看我。「你怎麽突然……」

  「很奇怪吗?」

  「你要我回去,总得给个理由……」

  女儿回家,需要什麽理由?

  「以前你人在高雄,这我没话说,可是现在既然搬回台北,没理由不回家住。」

  「只是这样吗?」她像是极失望的垂下眼睫,让我怀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麽?

  「海宁?」

  「婶婶容不下我,这就是理由。」

  「你放心,我会护着你。」

  「不是这个问题……」她泄气地靠回我肩上。「算了,我不想再让你们连吃个饭都不得安宁。」

  「可是你一个人……现在又受伤,我怎麽放得下心?」

  她轻轻地笑了。「有你这句话,比什麽都重要。」

  我微怔。

  她等的,只是这句话吗?我的牵挂?

  她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关心她吗?从小时候倔强,令我心疼的她;到荳蔻年华,令我情生意动的十八岁;再到她交了男友,令我伤痛的那五年;甚至与她分离,人在异乡的那三年,对她的牵念……不曾停止过。

  她,感受不到吗?


《九篇》

永远是--爱过、伤过、痛过,依然不悔


  我一直都自信满满地认为,爱她不一定要说出口,我为她做的一切,她都感受得到。

  但我想,我错了,而且错得相当离谱!

  我错在太高估自己,以为什麽都不说,由她自行去体会我的真心,会比舌桀莲花说尽世间情话更动人,可悲的是,她感受不到!她甚至不知道——我爱她。

  直到那时,我才恍然惊觉,这些日子,我自认拥有幸福,其实只是一个在高空中走钢索的人,步步惊险,一不留神,就会失足跌落。

  不幸的是,我真的跌了,跌得粉身碎骨。

  在她当着爸妈的面,直言不讳的说,她只是为了报复予洁带给她的屈辱才和我在一起,自始至终,不曾真心相对……

  我彷佛真的感觉到,心一寸寸的被撕裂,痛,没有声音。

  在我不惜豁出一切来扞卫这段感情时,她却狠狠地践踏我的真心,残忍地告诉我,她不稀罕!

  原来,她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一直以来,就只有我在自作多情,难怪,她无法体会我的用心,一个不曾真心待我的女人,怎麽可能感受得到我的付出呢?

  她说:「男人全都一个德行,上半身给一个女人,下半身再分给另一个女人,你知不知道,像你这种男人,真的很脏!」

  什麽叫上半身给一个女人,下半身再给另一个女人?我的一切,所有能给的,早就毫无保留地给了她。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句话伤我多深。

  她甚至认定,我为了得到她,和予洁狼狈为奸,无所不用其极地拆散她和童圣阳。

  我没为自己澄清,只是觉得好悲哀,认识了这麽多年,她居然一点都不了解我!既然在她心中,我已经是这麽卑劣无耻的一个人,那我还需要再辩解什麽呢?她都鄙恨我到用了这麽残酷决绝的方式在报复了。

  在我那麽努力、那麽用心的在对待她之後,换来的居然是如此难堪的下场,我得承认,我这个人是彻底的失败了。

  不恨她,我只是心痛。

  我心痛她必须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伤害那些伤害她的人。

  我心痛她不懂爱。

  没有人爱她,她也不爱任何人,包括自己。

  我悲哀地发现了这一点。

  所以当时,我说了那句话——我意外你居然这样对待你自己。

  我被她伤得多重,已经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她伤自己多重?才能做到这样不顾一切地玉石俱焚?

  我无法面对那样的她,所以我走。

  虽然,所有人都以为,我会走是因为被伤得无力喘息,却不明白,我真正难受的,是她为了伤害我,而先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一首「爱情的海洋」,我终究还是没唱完,就像我与她,最後仍是没能一起走过这片爱情的海洋。

  也许,我和她真的情缘太浅吧,强求不得,过於痴执,只是落得彼此满身伤痕。坚持了将近一辈子,这一次,我是真的死心了。

  异地飘泊的生涯里,每当想起她,心还是会痛得无法呼吸,於是,我用三年的时间,去沈淀所有的爱恨情愁,让自己能够再一次,平静地站在她面前;让那些曾经椎心刺骨的痴狂心情,化为一页泛黄记忆,永远尘封在灵魂深处。

  故事,该结束了,因为我和她,只能是这样,所以我也只能带着淡淡的惆怅,为我和她,划上感情的句号。


  海宁最後还是坚持不搬回来。

  她受伤的事,我没与家人多提,她一个人住,再加上受了伤,行动不便,我实在放不下心,除了固定抽空陪她去医院换药之外,只要一有时间,我也会去看她。

  但是我得强调一点,我不是超人,每天睡五个小时,再加上白天的工作量,已经有点吃不消了,现在还要再照顾一个患者——问我累不累?当然累,累毙了!

  但是要我抛下海宁不管,打死我都办不到,所以累归累,每天照常家里、公司,以及海宁住处三边跑。

  中午时,和她通电话,问她晚上要吃什麽,我顺道带过去。

  她回答:「我要吃麦当劳的薯条、汉堡,外加一杯可乐。」

  我不苟同的皱眉。「你都够瘦了,还吃这些垃圾食物,换别的。」

  「那改成肯德基的薯条、汉堡,外加一杯可乐。」

  「你没其他可说了吗?」

  「有啊,不然——小骑士的薯条、汉堡、外加可乐。我要大杯的哦。」

  我将电话移到另一侧,将签好名的资料夹递给一旁等待的秘书。

  「佟海宁,你皮在痒啊!」

  「我已经换三种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很龟毛耶!」

  「问题是,你说来说去都一样啊!」我索性先搁下公事,和她ㄌㄨˊ到底。

  「哪有?我一次说麦当劳,一次肯德基,一次小骑士!」

  「那有什麽差别!」

  「有,不论招牌、念法、写法、口味,都不一样。」

  「你这个强词夺理的……」说到一半,忽然觉得好笑。

  我们这样隔着电话,为了一点小事争得脸红脖子粗,实在幼稚得像个长不大的小孩。

  她比我早一步笑出声来,我也笑了。

  「开玩笑的啦,只要是你买的,我什麽都吃。」

  「好,那我忙完过去找你,今天要回医院换药,你没忘记吧?」

  「嗯,我等你。」

  「好,那就这样。」我正要挂掉电话,及时听到她的呼喊。

  「予默!」

  「还有事?」我又将话筒贴回耳边。

  「没。只是要说……再见。」

  「嗯。」我收了线,抬眼望见秘书带笑的眼。

  「和女朋友感情很好哦?」她调侃地问我。

  我轻扯了下唇角,没做多余的解释。

  接下来,我开了一场股东会议,又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马不停蹄地审核前半年度的财务报告,再然後是……

  接踵而来的工作像是永远也忙不完,等我解决掉手边的工作,再看一下时间,才警觉  已经八点整了!

  天,怎麽会这麽晚!海宁一定饿昏头了!

  我赶紧收拾桌面,离开公司。

  前往海宁住处的路上,我买了两个鸡腿便当,看到对街的招牌,我摇头轻笑,

  最後还是过去买了一份薯条,还有她特别指定的「大杯可乐」。

  赶到她住的地方时,已经快九点了。

  尤其看到她缩在沙发上,等我等到睡着,我内心的歉疚不在话下。

  「海宁,醒醒。」我蹲在她身侧,轻拍她。

  她低哼了声,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朝我绽开一抹笑。「你来啦!」

  「嗯,对不起,来晚了。」

  「没关系,有来就好。」她没指责我半句,彷佛只要有看到我就很足够,这让我的愧疚感更是蔓延得无以复加。

  「你饿了吧?我买了鸡腿便当……」还没说完,她已经相中她的目标——眼明手快地劫去一整包薯条。

  「哇,这算补偿啊?那没有关系,你下次可以再更晚一点。」

  我好笑地睇她一眼。「你乾脆说我不来更好。」

  「让你发现啦?」她呵呵轻笑,娇憨模样,像个纯真的小女孩。

  「谢谢你哦!原来我的地位不如一包薯条。」亏我还内疚得要命。

  她只是漾着笑,浅浅的,带着不为人知的甜蜜。

  「你也吃?」她递来一根薯条,我咬掉,并且顺手抽走她手中的那一份,铁了心不理会她扁嘴的模样,将便当放进她手中。

  「先吃完再说。」

  「我又不是猪!」她闷闷地低喂,我假装没听到,抽出免洗筷,顺手将萝卜丝挑过来,苦瓜也一并挟来,再将我这里的虾仁炒蛋拨过去。

  她盯着我的动作。「你还记得我爱吃什麽……」

  我动作顿了下。「快吃:话这麽多。」

  吃完饭,我送她回医院换药,医生说复原情况良好,要我放心。

  再送她回家,将近十一点。

  天,我快阵亡了。

  昨晚凌晨三点才睡,七点起床,算一算不过才睡四个小时。

  一倒进沙发上,就再也不想移动。

  「予默,你还好吧?看起来好疲倦的样子。」她关心地探问,我则是低哼一声充当回答。

  「那你要不要在这里睡一晚……」

  「不了,我等一下还要回家。」有份资料明天开会要用,今晚得搞定。

  「那我去帮你煮杯咖啡提神,不然你这样开车好危险。」

  「嗯。」我垂下沈重的眼皮,只打算小小的闭目养神一会儿,没想到不知不觉就陷入半昏睡状态。

  我睡得其实并不安稳,除了沙发没床舒适外,可能也因为阵阵飘来的咖啡香一直刺激着我的末梢神经。

  轻轻柔柔的抚触,像是微风拂掠一般,现实与梦境交替,我一时分不清,只是安适得想睡。

  温软的触觉落在唇际,柔甜而温存,那曾经是我最眷恋的情怀,好似与她唇齿相依时的魂痴意动……

  不,这不是梦,是海宁,她在吻我!

  顿时,我意识完全清醒过来,睁开了眼,对上她近在咫尺,泛着水意的双眸。

  我们都没有任何的动作,唇贴着唇,眼对着眼,交融轻浅的气息。

  一秒、两秒、三秒……

  「我去端咖啡。」她退开,神态比平日稍慌,跳开时行动不便的脚维持不住平衡,我只是凭本能的张手一拦,缓和她倾跌的冲撞力,却抓不住重心,跌在她身上。

  她定定地,与我凝眸相望,而後,张手揽下我,将唇迎上——

  意识,一片麻。

  无法挣开的,不是她轻浅的拥抱,而是揪紧了心的不知名力量。

  我将唇,贴得更深,绵密深缠。

  这一回,我是真的失去思考能力。


  那杯咖啡,我最後还是没有喝成,但事实上,那晚,我不用藉助任何物品提神,就已经注定失眠。

  体力、精神严重透支下,隔天头疼得厉害。

  我照常去上班,让一连串的忙碌,帮我理所当然的不留空档去思考难以厘清的混乱思绪。

  每个见到我的人,第一句话都是:「你脸色很差,要不要休息一下?」

  微笑摇头,是我一贯的回答。

  主持完一场三个小时的会议,我已经虚软得几乎站不住,跌回椅中时,脑子一片昏沈,只隐约接收到此起彼落的惊呼声,以及秘书的一句讶喊:「天!好烫,都烧成这样了还能撑到现在,真是意志过人……」

  意志过人?我是吗?

  我无声地苦笑。

  接下来的三天,我是在医院度过的。这起码证明了一点:我终究不是铁打的,没有金刚不坏之身。

  挂心海宁,每次拿起电话想拨号,却又不知该对她说什麽,最後,电话是拨到予洁那一头。

  我嘱咐她,代我去看看海宁有什麽需要帮忙的,但是我的事不必多说,我不想多一个人为我担心。

  予洁回来之後,只丢来四个字:「忧郁佳人。」

  什麽意思?她过得不大好吗?

  「盼你盼不来,好得了才奇咧!」

  我又无言了……

  手机在这时响起,我用没打点滴的那只手去接。

  「予默……」海宁低低的叫唤在耳边响起。

  「嗯?」

  「刚刚予洁有来找我。」

  「我知道,是我要她过去的。」

  「你要她过来?」

  「是啊,你现在脚伤还没好,有什麽需要帮忙的,可以找她。」

  「那你呢?」

  短短三个字,问住了我。

  「你不会不清楚,我想看到的人是你……」

  气氛完全停滞,我接不上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声音隐约带着哽咽。「如果……我让你觉得困扰……你就不必再为我费心了,我可以照顾自己……」

  「海宁!」她完全想偏了,这让我再也无法保持沈默。「我没有逃避你,要予洁过去,纯粹只是因为关心你,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想太多……」

  我承认,现在心情很复杂,不知该用什麽态度面对她,但我绝不会因此而刻意逃避她。

  「是这样吗?」她低低轻喃,松了口气似的。「你是不是很忙?」

  「有点……」我答得心虚。事实上,我闲到可以抓蚊子来玩了。

  「那,我可以过去找你吗?」

  「不要!」因为我不是在家里,也不是在公司,她找得到人才有鬼。

  她再度沈默……

  我不知道,她又想偏到哪里去了。

  「那,我不打扰你了,再见……」

  「海……」才刚发出一个单音,手机已经断了讯。

  我怔忡了几秒,才将手机搁回桌上,抬头看到予洁咬牙切齿,一副想拿花瓶砸我的模样。

  「ㄏㄨˋ哥,你真是ㄍ-ㄥ得让人生气耶!」

  我没吭声,垂下眼盯着白得刺眼的床单。

  她没好气地又说:「早点好起来啦,再过两天就是圣诞节了,你想在医院过啊?﹂

  是啊,怎麽会忘了,过两天就是圣诞节了,海宁真的不回来过吗?


  圣诞节之前,我出院回家;而海宁,最後也还是没回来。

  就像之前说的,只有我们一家四口聚在一起过圣诞。

  气氛很好,用餐当中笑语不断,我预计这次应该可以达成二十四小时不吵架的期许。

  但是我开怀不起来,气氛愈是融洽,胸口就愈是沈闷……

  「哥,食物是让你吃的,不是让你看的。」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盯着碗里的红烧排骨发了半天的呆,而家里三个人,六只眼全都盯着我看。

  「予默,你怎麽回事?整晚心不在焉的。」妈妈狐疑地问我。

  「没事。」我淡淡地打发过去,挟起那块快被我看烂了的排骨入口,却咀嚼不出它的美味。

  胸口好闷……

  我舀了半碗汤,想藉由热汤暖热肠胃,冲淡压在胸口的郁闷感。

  「咳——」热汤呛进支气管,我一闪神打翻了汤。

  「哥,你有没有烫到?」予洁惊呼,赶紧抽来面纸帮我擦拭。

  我摇头,短暂一阵恍惚。

  「予默,你是不是公司的事还没处理好?那就去,没有关系。」

  我一震,仰首对上爸了然於心的眼神。

  就在那一记眼神交会,我心头豁然开朗。

  「爸、妈、予洁,很抱歉,我还有点事,你们慢慢吃。」顾不得他们会有什麽反应,我抛下餐桌上的家人,抓起外套快步离开。

  满街扰攘不在我眼中,我满心只挂念着一个名字--海宁。

  一路开车赶到她的住处,我取出钥匙直接开了门。

  海宁受伤这段期间,我常往这里跑,所以她就给了我一副备份钥匙,省了行动不便的她还要跑进跑出的。

  平时,我会先按个一秒的门铃知会一声以示尊重,但是今天我没有,因为我想知道,她所谓的「懂得安排自己」是怎麽个安排法!

  走进屋内,迎面而来的阒暗令我蹙了下眉——也不算全然的一片黑暗,饭厅摇曳着淡淡的烛光,我轻缓地走去。

  餐桌上,餐其成双,烛光却是孤零零的,映照着一道孤零零的身影,独自对着满桌食物发怔。

  「海宁……」我轻轻浅浅地喊她。

  她身子轻颤了一下,迅速回头,我对上了朦胧烛光中,一双迷蒙的泪眼。

  「你……你……」她没说完她的话,因为跌落的两颗清泪,淹没了她的声音。

  「傻瓜!」我怜惜地轻笑,走上前,拭去她颊畔的泪。「我这麽碍眼啊?每次看到我就哭。」

  她摇头,再摇头,说不出话来,只是拚命摇头。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双手贴在她颊边,怕她扭伤了脖子。

  她抬手,覆上我的掌,嫩颊偎蹭着我的掌心,像是无尽依恋……

  我抽回手,不自在的别开眼,望见另一副碗筷,疑惑地问她:「有朋友要来吗?」

  「没有。」

  「那……」我指了指没动用的餐具。

  她仰首,水亮的眸光定定地望住我。「我只是想假设……你在身边陪我。」

  我听进耳里,心房一阵酸。

  我伸手,以坚定的力道,与她五指交握,柔声说:「不用假设,我已经来了。」

  「嗯。」她笑了。「你不陪家人,不会怎样吗?」

  「你也是我的家人啊,我之前已经在家陪爸妈吃过饭,现在该过来陪你了。」我在她身边坐下,捧起那副属於我的碗筷。「终於有机会嚐嚐你的手艺了。」

  我挟起最近的高丽菜入口,表情立刻僵住。

  「怎麽样?」她期待地看着我。

  「嗯‥‥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我婉转地给了个比较保留的答案。

  它离美味大约有一条长城的距离,你说可以进步的空间大不大?

  我想,我的味蕾现在正常多了,因为我吃得出口中的高丽菜足以咸死一头牛。

  她见我神色怪异,举筷要挟那盘想咸死牛的菜,我赶紧按住她的手。「海宁,容我问个比较尴尬的问题——你到底放了多少盐?」

  「一匙而已呀!」

  「一匙?」茶匙还是汤匙?我怀疑她根本就是用汤杓!

  「呃‥‥我们吃别的好不好?这道葱爆牛肉看起来很好吃‥‥」我又一次以革命烈士的精神,身先士卒。

  唔、嗯、这个‥‥难以形容的味道。

  「我改变主意了,牛肉热量太高,女孩子吃多了会发胖,吃吃番茄炒蛋好了。」我连忙又挟了一口番茄炒蛋,这一次‥‥嗯,还不错。

  「决定了,就是番茄炒蛋,番茄有丰富的维生素C,女孩子多吃对皮肤好。」我赶紧舀了满满一碗给她,让她没机会挟其他的菜。

  她托着颊,眼神带笑,视线没错过我的任何一个举动。「好,听你的。」

  我又试了乾烧明虾,所幸也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所以也挟了点给她。

  她准备了一瓶红酒,我们也就小酌了点,暖暖身。

  不多,就几口而已。我一向都是很懂得节制的人,何况待会儿还要开车。

  吃完饭,我们坐在客厅聊天,我问她 「要不要出去走走?外面很热闹,有不少晚会活动。」

  她偏头想了一下。「有那种热吻大赛吗?」

  我愣了一下,乾笑。「又不是情人节!」

  「那我不去。」她一脸的不稀罕。「我宁愿和你单独相处。」

  「不闷吗?」我话很少,不是聊天的好对象,这是众所公认的。

  「不会,起码还有那张脸可以看。」居然笑笑地损我一记。

  我白她一眼。「你吃我豆腐啊?!」

  「吃不得吗?」

  「是是是,欢迎享用,但愿我这老豆腐还合客倌您的胃口。」我没好气地回她。

  「不会呀,还嫩得很,入口即化。」小魔掌作势对我上下其手起来。

  「佟海宁,你够了哦!」我正要拍掉她直非礼到我胸前去的小手时,冷不防地对上她专注的凝眸。

  「你瘦了些……」温浅呢喃,充满了柔情似水的怜惜,她抚上我脸庞,低低叹息。「清俊依旧,出色如昔,只是,你为什麽一直都那麽的不快乐呢?连笑着时,眼中都没有欢愉气息‥‥」

  我发不出声音来。

  我不快乐吗?

  日子一直是这样过的,连我都不知道,原来我是不快乐的,她却知道……

  她‥‥懂我。

  这是三年前,我盼得酸楚的事啊!

  盼她与我同步呼吸,笑泪与共……

  她整整迟了三年。

  「海宁‥‥」我哑声唤。

  「要怎样,才能把你的快乐还给你?」她忽然问道。

  要怎样,才能把我的快乐还给我?我不知道,因为它遗落在哪里,连我都找不回来……

  她倾向前,指掌柔柔的抚着我的脸,同时…——也印上细柔的吻。

  我竟动弹不得,完全没有办法避开——只因她眸中浓得教人心痛的深情。

  她绵柔的吻,落在我额上、眉心、鼻梁、脸庞,再到唇角……

  「海宁!」我闭了下眼,及时偏开头,呼吸略微急促。「晚了,我该回去……」

  「圣诞节还没过。」她坚决地搂着我,贴上唇,撩吮着,温存而缠绵。

  我低吟,理智再度溃不成军,故唇回应,与她纠缠。

  我的秘书说我意志过人,错了!遇上海宁,我全然不堪一击‥

  我倾身迎向她,陷入沙发内,叠上她柔软的身躯,体息交错。一记拥吻,逐渐火热得无法收拾……

  再这样下去,我们会完蛋!

  残余的理智在挣扎,我勉强抽身,沈重地喘息。「我们不能这样‥‥」

  「你答应要陪我的,你答应的‥‥」她眸光泛泪,喃喃说着,圈在我颈上的手臂,没放。

  「海宁‥‥」

  「别走,予默,我要你留下来,就算只有一夜都好‥‥」

  「海‥‥」我还想说什麽,她早一步,主动拉下我,细碎地缠吮着我的颈畔,喃声说:「如果,这辈子真的等不到,起码给我一夜的你,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够了‥‥」

  那句「一夜的你」,扯碎了我的心。

  由她眼中坠跌的一颗颗珍珠泪,落在我的掌心,我离不开这样的她。

  看着她泪水落得汹涌,我俯下唇,吻去她的泪——她一颗颗地落,我一遍遍地吻。

  「别哭,海宁‥‥」我心痛低喃,温柔沈毅地拥抱她,吻住她的唇,疲於挣扎的理智彻底沈沦,我很清楚。我完了。

  三年前,她在只剩半个小时的情人节留下了我;三年後,她在只剩半个小时的圣诞节,留下我。


十篇

永远是——满天灿烂星斗中,寻找一颗名为幸福的恒星


  七点整,我准时醒来。

  惯於少眠後,到了固定时间,意识就会自动回笼,不再贪眠。

  只是,没料到一向有着小小赖床习性的海宁,会醒得比我更早,早到我一睁开眼,就迎上一双清亮带笑的眼。

  「早安。」她笑笑地对我打招呼。

  反倒是我,清晨在她床上醒来,一时之间呆了下。

  对,我想起来了,昨晚醉卧温柔乡,就在这张床上和她纵情缠绵。

  惊觉自己的手还圈在她的腰上,我赶紧抽回。

  她对我的反应不以为意,口气轻快地说:「醒了就快起来,我做早餐给你吃,不许赖床哦!」

  她跳下床,毫不避讳地当着我的面穿衣,反而是我耳根发热,困窘地偏开头。

  才一移开视线,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很白痴,昨晚都摸光亲遍了,现在居然不敢看,装什麽小家碧玉?

  等她走出房门,我正要起身穿衣,一脚才刚跨下床,她冷不防又探回头,我差点失态惊叫。

  「对了,刚才忘了告诉你,浴室里有新的牙刷和毛巾,就这样。」

  确定她这次真的走远了,我才下床穿妥衣物。

  进浴室刷完牙、洗过脸,我习惯性的抬手看时间——

  「咦?奇怪。」我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回房找不知掉到什麽地方去的表。

  经过书架时,一张半压在书本下的剪报吸住我的目光。

  海宁几时有搜集文章的习惯?我记得她最懒了,一向看过就算,不会花心思去整理。

  我倒想知道,是什麽了不起的作者及文章,值得她费心。

  道德观敌不过好奇心,我抽出剪报,才瞄了其中一段就呆住了——

  北海道的星星很漂亮,像米粒一样洒满整个天空,让人有种错觉,只要一伸手就能掬了满怀。

  你们一定无法想像,它美得多麽令人屏息赞叹。

  但是我总觉得它不够亮,因为我曾经看过一双眼,比北海道的星星更美、更亮,更教我屏息悸动。

  然而,它却不是恒星,而是一颗流星,划过我的生命,留下永恒的美丽与惆怅。

  掬不住流星的幸福,所以,我来到北海道,眺赏挂在天空的永恒。

  你也想一睹满天星斗吗?别忘了,带着你的幸福一起来,也许,由你们眼中看去的星星,会很亮。

  这是我写的!

  在国外的三年,我每到一处,就会写下当地的旅游日记,不定期的投寄回台湾的杂志社,意外的竟收到高度回响,另辟专栏,再後来,为回馈广大读者群,有出版社找我洽谈,将它集结成册,更加意外的让我版税赚到翻。

  其实连我都不懂,我的文章并没有太多的欢愉气息,旅游不像旅游,我一直很低调的在写,说得更明白些,字里行间,还带着抛不去的伤楚愁绪,为什麽可以让我赚到在国外逍遥个十年、八年都不成问题?

  顺着书架看上去,那本旅游日记,我并不陌生,迟疑了下,我抽出旁边那本厚厚的资料簿。

  没错,掀开它,一页页全是我更早期在杂志社写的专栏。

  这三年来,她没忘记过我,甚至,那麽用心地搜集着我所写的每一篇旅游心情,就好像,她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去那些地方……

  我停在其中一页空白,手中的片段是由这里遗落的,而她在下方的空白处,补上了几行字——

  流星坠落後,只是一颗不起眼的殒石,你又怎知,它不是也正眷恋着划过你生命时,所燃烧的刹那永恒与璀璨?

  我合上资料簿,一时厘不清涌上心头的千般思绪。

  深吸了一口气,我回过身,才惊见海宁站在门口。

  「‥‥」我张口,发不出声音。

  「予默,我唱歌给你听好吗?」

  她突然冒出这一句。

  我不由自主的跟在她身後,她在钢琴前坐下,盯了数秒琴键,才扬起手。指尖落下,不过才弹了几个音,我便知道她要弹的是什麽歌了!

  我脑海轰然一响,无以名状的震撼撞击胸口。

  这首歌‥‥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曾经弹过它、唱过它,带着满怀对未来的期许,想将一腔痴狂的情,寄托在这串串音符当中,交付给她……

  只是,她并没有听完它,也没有收下我一腔浓情,背身而去的决绝,是我唯一得到的。

  这首让我甜蜜,让我酸楚,也让我心碎的歌曲‥‥

  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再一次揭开过往,撕开好不容易逐渐癒合的伤口,强迫面对曾经血肉模糊的疮疤,一幕幕难堪、屈伤的痛楚,涌回心头,不堪负荷。

  那一瞬间,我本能地退开一步,下意识的转身逃离。

  我不知道她会怎麽想,认为我在报复?!

  不,不是,我只是没有办法,再去承受任何感情的冲击……


  掀开防尘罩,指尖轻抚过墨亮光滑的琴面,带下一层薄薄的灰。

  从我离家的那一天开始,这架钢琴就再也没人碰过了,听爸说,是怕见了触景伤情,才将它由客厅搬进视听室里。

  我坐了下来,掀开琴盖,黑白相间的琴键,一瞬间让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恍惚地回想起——我有多久没弹琴了呢?

  似乎,也是从那天开始。

  伸出双手,我试着回想记忆中的音符旋律,轻轻按下第一个琴键。很简单的一首儿歌,是我教海宁的第一首曲子——

  咚!

  十指压下,迸出一道突兀声响,我重重地台上琴盖,闭上了眼。

  我没有办法!

  只要碰触琴键,太多不堪负荷的回忆,就会像潮水般无边无际地潮涌而来:她聆听琴音时的专注与沈醉、她眸中的明亮光彩、甚至是她背身而去的绝然……

  她曾说过,我的音乐很有感情,却不知道,其实她正是那个带给我音乐生命与光辉的女孩,我教她弹琴,也教她懂情……

  而今,已然空了的心,不论是琴,还是情,我都没有资格再谈。

  轻轻的敲门声传入耳中,我没有移动,目光落在同一处。

  「我说我没胃口,你们吃就好,拜托让我安静一下好吗?」不管来者是谁,我实在疲於应付。

  「为什麽没胃口?心情不好啊?」

  「妈?」我愕然,看着朝我走来的母亲。

  「要不要谈谈为什麽心情不好?」

  我更意外了。

  从小,与妈就不亲,除了妈只忙着和爸吵架外,也因为价值观的不同,很难与她谈心。

  所以她现在一副想促膝长谈的态度,才会令我惊异。

  「我曾经心情好过吗?」我直觉的冒出这句话回她,想起了海宁的话。她说,我不快乐……

  「你呀,只要一扯到海宁那丫头,心情几时好过?」

  我苦笑,没有反驳。

  「又是因为她吗?」妈再问。

  「什麽?」

  「我说,你最近的失魂落魄,又是因为她吗?」

  「很‥‥明显吗?」我以为,我掩藏得很好,那些复杂纠葛的思绪,都被压在心灵最深处……

  「整天说不上三句话,每天除了工作,回家就是睡觉,死气沈沈的,没事就只会盯着墙发呆,表情已经空洞到不知道要怎麽笑了‥‥你说明不明显?」

  「‥‥」我无言以对。

  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要是她对你真有那麽重要,那就去吧!」

  我震愕。

  任何人说这句话我都不奇怪,只是‥‥妈?一向最排斥海宁的妈居然要我去找她?!我有没有听错?

  「为、为什麽?!」我反应不过来。

  「我儿子都不能没有她了,我不妥协行吗?」

  「可是‥‥妈不是不喜欢她吗?」

  「问题是,只有她能找回你笑的能力。你以为看你这个样子,妈会好过吗?我儿子已经够忧郁了,我不想看他更加不快乐。」

  「妈‥‥」我的母亲为了我,愿意敞开胸怀,试着去接受她排斥了一辈子的人‥‥除了感动,我不知道还能再说什麽。

  「那,你让海宁搬回来,好不好?」我把握住机会,只要妈同意,海宁会愿意回来的。

  「那要看是以什麽名义了。」

  我很想假装天下太平,可惜我不够笨,无法装作听不懂。

  「妈,你这是变相逼婚。」

  「逼不得啊?看看你,都三十岁的人了,人家像我这把年纪,好命一点的早就当奶奶了,你还要拖到什麽时候才肯让我抱孙?枉费我把你生那麽帅!」

  我简直哭笑不得,现在就连我帅不帅,都可以列入罪状来数落了。

  「我都已经答应让你们在一起了,你还在别扭什麽?」

  「不是那个问题‥‥」从一开始就不是。

  也许这样说很不孝,但是妈反不反对,从来就不是我的顾虑因素,三年前我就有家庭革命的魄力了。

  那麽,当初可以义无反顾,而现在,我既不恨她,又明知她对我还有心,却无法再次接受她,这样的行为,是不是很矛盾?

  身边的人,总是问我还爱不爱她?

  或者我该这麽说,一个曾经爱海却差点溺水的人,不会从此怨恨海洋几乎夺去生命,但却会从此戒慎惶惧。

  对我而言,她就像海,有令我眷恋的温柔静谧,却也有将我吞噬的波涛汹涌,而这一回,我无法预期,我还承不承受得住再一次灭顶的痛苦。

  我承认,我是懦弱的。

  三年前伤得太重,心已不堪一击。

  说穿了,我不是不再爱她,而是不敢爱她。

  「你有你自己的想法,从小你就是很有主见的孩子,我一向干涉不了太多,我来只是要告诉你,如果你还是只要她。那我不会再反对,就这样。」母亲拍了拍我的肩。

  「嗯,我知道,谢谢妈。」

  「对了,这是你的信。」她把信交到我手中,将独思的空间还给我。

  我又独自静坐了许久,不想什麽,就只是让脑子完全放空,对时间的流逝毫无概念。

  不知又过了多久,窗外只听得见夜里的虫鸣声,我才低头看着手中的信。

  是海宁,我回来之後,她的信也始终没间断过。

  我起身回到房里,取出台灯下的钥匙,开抽屉,在将信放进去时,我停顿了数秒,脑中浮现的,不是过去的伤痛,而是重逢那一刻,她眼中的酸楚思念;这些共处时日,她的笑语娇嗔;她吻我时,不容错辨的痴狂深情;还有那晚,她说着只要一夜的我时的绝望哀伤……

  我没将信放下,而是取出所有的信,开启了第一封

  予默:

  不敢去想,你会有多恨我,因为连我都无法原谅错得如此离谱的自己。

  那一夜,我一遍遍回想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想得心好痛,哭了一晚。你的心意那麽明显,我怎会看不到呢?我好笨!

  难怪你会气得远走他乡,不想再看见我。

  我明白,你需要时间,去疗伤止痛。这伤痕是我亲手划下的,我只能用时间去等待,不论得花多久,不论思念有多难熬,这些都是我该受的。

  虽然,你还是走了,但我决定只要一有空就写信给你,把你不在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告诉你,就像你还一直参与着我生命中的每一天一样。

  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第一个迎接你的,会是满满、满满的等待,以及一封封数不清的思念‥‥很棒对不对?

  我决定回台北,因为——你在那里。我希望你一回来,我会在离你好近、好近的地方等待着。

  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吗?对吗?

  这是第一封,字迹凌乱,内容也不多,可见她提笔时心情很乱,字里行间还有多处被水渍漾得模糊的字痕,我知道,那是她的泪。

  予默:

  我把头发留长了。

  知道我为什麽要留发吗?因为我眷恋着你轻抚我的发时的温柔,我想把它留得长长的,去感觉你修长的手指,穿梭其间的温存,就像在高雄那段时间,每回缠绵时,看着我的发散落在你的胸膛,那种无可言喻的亲昵感觉:

  唉,我又得再说一次,我真的好笨。为你留发的念头,是在十八岁那年萌生的,直到後来和童圣阳交往,下意识里都还在为你留发,把你藏在心里,这样居然还有办法欺骗自已‥‥啧,笨到家了。

  没有你的参与,日子变得好空洞,我利用晚上的时间,去修了几堂音乐课程,因为我想走入你的世界,感受你喜爱的一切。

  某实那些豆芽菜‥‥也还好啦,并不真的那麽让我想死,我现在会弹的可不只小毛驴了哦!

  对了,我终於找到那首歌了,就是你唱给我听的那一首。它叫「爱情的海洋」,对吧?

  人,总要到失去,才知道拥有时的可贵。我好後悔当初没有仔细听完它,直到你离开了,才疯狂追寻与你有关的一切,问了好多人,凭着记忆中零零落落的旋律和几句歌词,找了好久,找得灰心挫败。

  直到有一天,无意间经过一家精品店,里头传来似曾相识的旋律,我驻足聆听,恍然之间,才顿悟了你想表达的深情挚爱。

  我哭了,就在大街上,不顾行人侧目,伤心得痛哭失声……

  予默,你什麽时候回来?我欠你好多声对不起,让我有个机会,亲口告诉你,我满怀的歉意,好吗?

  一封又一封,我无法停止地看着,陪她走过三年来的点滴悲欢,就像她找寻我的每一篇文章一样……

  每封信的内容,或长或短,没有一定。有时,是写写生活琐事,告诉我她的学生有多可爱;有时是与同事间的摩擦、工作当中的挫折;有时,是诉说她满腔的相思如狂……

  我脑中,塞满了信里的字字句句——

  偏爱吃薯条,不是食物本身,而是留恋那段在麦当劳陪你共度的时光,宁静,温暖。独锺7-11的鲜奶和全麦面包,是因为忘不了十八岁那年,统联站外,你的牵挂,我的离愁……

  一切,全是为你。

  你懂吗?予默。

  如果,我用长久的悔恨、等待以及泪水来换,可不可以,再让我对你说声恋你如昔?

  其中一封,甚至只是写了满满三张信纸的「我想你」。

  从不知道,她是这样酸楚地在盼着我。

  那种感受,我曾经为她尝过十八个年头。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那种滋味。等待其实不苦,苦的是等待的过程中,那种惶然、不安,以及思念煎熬……

  看着、看着,窗外天色渐亮,我开故最後一封。

  予默:

  圣诞节之後,又过了半个多月,没有任何的只字片语,我知道,这一次你是真的在逃避我了。

  我不後悔那一夜留下了你,拥抱着你,感受你真实的体温,倾听你沈稳的心跳‥‥这是三年来,我盼得心酸的事,你不会知道,那一刻的我有多满足。

  一整晚,我看着你沈睡的面容,没有合过眼。因为我不晓得,以後还有没有机会,像这样看着你在我身边入睡。

  但是予默,你知道吗?你就连睡着了,眉心都是深锁的。

  你真的好不快乐。是不是有那麽一部分,来自於我?

  我真的那麽让你困扰吗?那麽,予默,不必为我苦恼,就当那一夜,我们是酒後乱性好了,小说不都这麽写的,你不必放在心上,真的!

  不管你要当我是家人、妹妹、朋友,什麽都好,只要你不再觉得为难就好,我可以等的,真的,不论多久,我会等。

  因为我懂你的心情,有个男性同事告诉我:「别以为男人都该是刚强无惧的,其实在面对爱情时,男人的心比女人更脆弱,伤过之後要再去爱,比女人更困难、更需要勇气。」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不对?无妨,我不过才等三年罢了,还有七年呢!那天当着王绍安的面,说的可不是气话,我是真的愿意等你一辈子的。

  叔叔说得没错,你为我受了这麽多的委屈,我如果因为一点挫折就放弃,那你为我受的那些苦又算什麽呢?

  当初,我就是不够勇敢,仅凭予洁的片面之词就放弃了你,这一回,我不想再犯相同的错误。

  你可以为我坚持这麽多年,我为什麽办不到?这一次,换我来为你坚持到底,好吗?

  除非你亲口告诉我,你不要我了,否则,我会一直等下去,等你抚平旧创,重新拾回相爱的信心。

  好吗?予默。

  我放下信,起身关掉日光灯,走到窗前,看着几只早起觅食的麻雀,脑中,只回绕着同一句——好吗?予默。

  好吗?

  我在心底同时问着自己,心一片迷茫。


末篇

永远是——牵你的手,一同走过爱情的海洋,再也不放


  一个不算太忙的午后,可薇送来印好的请帖和喜饼。

  「咦?那个疼你疼到骨子里去的准新郎呢?怎麽放你一个孕妇到处跑?」我起身迎向她。

  「还在为我们的婚假拚老命呢!」

  递出写了我名字的喜帖。她扬着另外那一张。「我说过要送张喜帖给你那口子。」

  我挑眉,停下翻看请帖的动作。「请解释一下,什麽叫「我那口子」?」

  「哟,台大高材生智商变低了。」

  「那和智商低不低无关。」

  「那,程大帅哥……」

  「那和我师不帅更无关!」

  这些人,真是够了!

  「好吧,我说的是佟海宁小姐,行了吧?你陪我去一趟,我没有她的住址和联络方式。」

  我斜瞥她一眼,学着她刚才的刻薄口气。「哟,原来你们不熟。」这样也要污人家的红包,抢钱抢得真没人性。

  「是不熟啊,可是渊源很深。」

  「你们又有什麽渊源了?」

  「有啊!我们曾经抢同一个男人抢得头破血流,你说渊源深不深?」

  又扯到我头上来?

  那叫什麽渊源?根本是孽缘好不好?

  我没好气地回她:「就冲着这一点,我会交代她红包给你包两百块就够。」

  「谢谢喔!还好不是二十块。」

  我们笑谈着走出公司,因为还不到下班时间,所以我是送她到海宁任教的学校。

  这一节海宁没课,我们在教职员办公室找到她。

  我清楚留意到她的表情,由乍见我时所绽放的光芒,到看见可薇时的怔然。

  她僵愕在那里,胆怯着不敢上前,最後是由我们走向她。

  「我说会送请帖给你的。」可薇浅笑着,我没有遗漏海宁在接过时,右手明显的颤抖。

  「你‥‥要结婚了?」

  「是啊!不结也不行喽!」可薇拍了拍稍微隆起的小腹。

  海宁颤动了下,喜帖由手中滑落。她茫然地弯身拾起,抬眼看我。

  我没说话,只是定定地望住她。

  「那‥‥恭喜。」声音很轻,很飘惚。

  「你会到吗?」可薇又问。

  「恐怕‥‥有点困难。」她侧过身,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匆匆地说:「很抱歉,我还有点事,你们‥‥请自便。」

  「‥‥」我和可薇同时张口,但都没发出声音,只是目送她仓促离去的背影。

  「喂,你够了吧?」可薇推了推我。

  「我怎样?」

  「不要告诉我,智冠群伦的程大师哥看不出来,她误会你是新郎。」

  我抿唇,没说话。

  「我知道你是因为之前伤得太重,害怕再度受伤而迟迟裹足不前,但是吃番薯哪有不放屁的‥‥」

  「你没有更好的形容词了吗?」这真的是数年前,台大外文系最有气质的系花吗?和嘉颖在一起久了,连气质都会受到影响,真是造孽。

  「不喜欢?那好,吃烧饼哪有不掉芝麻的?你也看到了,她刚才的样子有多难过,可见她真的很在乎你。两个人在一起,要想不争执、不摩擦,不受伤,那是不可能的,最重要的是,她爱你,她绝对不会存心去伤你,你受伤,她也不会比你好过,那你还有什麽好顾虑的呢?」

  这段话听起来美妙多了。

  「你自己的心你比谁都清楚,不需要我再去背书。知道我为什麽不等你吗?不是我等不了,如果十年八年等得到你,我会等。但问题是,我很清楚另一个女人也在等你,而最後等到你的人一定会是她,我何苦为难你?於是我选择退出这个根本没有我立足之地的感情空间,我都这麽识相了,你再龟毛下去,就算是处女座的,我照常扁人!」

  我被她咬牙切齿的神态逗笑了。

  是啊,可薇说得没错,我已经等到我要的答案了,她背身而去时,凄伤的眷恋浓情,不就是最有力的担保了吗?

  我还胆怯什麽?迟疑什麽?

  其实,那一夜决定读完所有的信时,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可薇,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被你抛下了。」

  我不再犹豫,住海宁离去的方向追去几步,又停下来,回头说 「我很抱歉,这辈子爱不了你。」她真的很好,好得‥‥我自惭形秽。

  她笑了,笑容云淡风清。「那我等你的下辈子。」


  我沿着海宁离去的方向,问了几个人,才知道她在二楼的视听教室。

  我拾级而上,无声地推开视听教室的门,阵阵悠扬的音符飘了过来。

  偌大的视听教室空无一人,只有钢琴架前,流着泪,弹着琴,伤着心的女子。

  我并没有打扰她,这一回,我静默地听着,感受着她的心情。

  仍是那首我再熟悉不过的歌曲,她重复不断地弹着、唱着,弹得肝肠寸断,唱得伤心欲绝——

  因为我们 不会飞翔

  所以幸福 航程漫长

  难免有风暴埋伏在前方

  想试着拆散我们紧握的手掌

  你不怕 你不乱 我就不慌

  等我们越过爱情的海洋

  会庆幸终究没放弃退让

  在繁华的岸上 把沿途的泪光都埋成了宝藏

  爱情这片汹涌的海洋

  有太多太多伤心的波浪

  我们别像那样 我们不要遗憾

  要一起过海洋 要一起到对岸

  她唱得泣不成声,弹得零零落落,调不成调,严重走音。

  在她哽咽得几乎唱不下去时,我走上前,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只迟疑了几秒,十指便流畅地在琴键上滑动,救回她乱掉的拍子,以柔沈嗓音接续

  如果有时 灰心失望

  那是因为 太爱对方

  谁能一开始对爱就擅长

  谁能才刚启程就有方向

  不辛苦 不困难 何必渴望

  等我们越过爱情的海洋

  会庆幸终究没放弃退让

  在繁华的岸上 把沿途的泪光

  都埋成了宝藏

  爱情这片汹涌的海洋

  有太多太多伤心的波浪

  我们别像那样 我们不要遗憾

  要一起过海洋 要一起到对岸

  (词:施人诚)

  结束最後一个音符,偏头看身畔的她,她也正凝望着我,眼底蓄满了泪光,唇瓣颤抖着,发不出声音。

  「我们一直都想唱这首歌给对方听,那麽,一人唱一半,公平了。谁都不准再临阵脱逃。」

  「你、你‥‥」泪水淹没了她的声音。

  我怜惜地轻叹,抬手为她拭泪。「这首歌,让我们唱一辈子,好吗?」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你——你不是要和宋可薇结婚了吗?」

  我瞥了眼被她抛在一旁的喜帖,索性自己拆开,凑到她面前。「麻烦你自己看清楚,再回答我,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要和宋可薇结婚?」

  我盯着她在见到新郎名字时的痴呆反应,接续道:「你总是什麽都不问,就先下了定论,我们之间会有那麽多的遗憾和泪水,是因为我们都缺乏求证的勇气。往後,不管发生什麽事,在你伤心、或者定我的罪之前,都先向我求证,好不好?」

  喜帖由她手中滑落,她惊怯地抬头。「你‥‥你是说‥‥」

  「想问什麽?问啊!」

  「你‥‥还怨我吗?」

  「不怨。」

  「你‥‥还会再离开我吗?」

  「不会。」

  「那‥‥」她停了下,轻轻问:「你——还爱我吗?」

  我深深地叹息,为她的傻问题。

  「如果不是还爱着你,那晚,你留得住我吗?」

  「予默‥‥」她哽咽地喊了声,投入我怀里,这回,我没有任何疑虑,坚定地拥抱她,低头寻找她的唇,浓情深吻。

  许久、许久过後,我伸出手,与她五指交握。「这一回,我们要牵着手,一起走过这片爱情的海洋,谁都别再轻易放开对方了,好吗?」

  「好!」她拚命地点头,眨去眼角泪光。「予默,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别再说「对不起」,你说过很多遍了。」

  「不是。」

  「那是「你等我」?三年前我在机场就已经知道了。」

  「也不是。」

  「那是什麽?」

  她靠向我怀里,搂住我,脸庞贴在我颈侧,柔柔地,在我耳畔同样吐出三个字。

  我一悸,动容地深拥住她。

  耳畔,回绕着她温浅的呢喃——

  「我爱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