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诀别诗
天刚破晓,骤雨即至,水雾朦胧,苍原茫茫,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才放晴,血红的圆日如箭盘上的靶心,牢钉在蔚蓝的朗空中。兰吟和乌仁图娅自进入边界便不断能看到撤离下战场的土扈士兵,伤势严重的躺在马车内呻吟喊叫,伤势较轻地则徒步搀扶前行。道路两旁堆垒着被遗弃的人畜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引来秃鹫在头顶盘旋嘶鸣,雨水混杂着鲜血纵横四流,染红了山野大地。
车夫大力甩着鞭子,愤怒地抽打着疲惫的牲畜,马蹄打着滑拉断了缰绳,车内的伤兵轰然滚到了泥泞的地上,露出了满肚的肠子。见此情形兰吟忙将脸埋在乌仁图娅背后,身子忍不住轻轻颤抖,在这阳光普照之下,到处充斥着混乱和惊恐,张惶和混乱,仿佛是座人间的恶鼻炼狱,集敛了世上所有残忍和严酷。
来到军寨外,时可听到闷雷般的爆炸声,如黑云般的浓烟滚滚而升,完全遮掩住了碧空娇阳。兰吟赫然看到莎林娜与数名妇女正站在寨门外,目光紧盯着往来出入的土扈兵士,但凡见到赤足或破履者便从箩筐内取出崭新的布鞋,走上前亲自躬身替他们换上,动作轻巧柔和,唯恐触碰到脚上摩砺起的水泡。纵是满面风尘,形容憔悴,却也难以掩盖妇女们如慈母般的祥和,许多士兵望着蹲在脚下的女子,麻木的脸上流露出感动之情,随即又在炮火的轰鸣中收敛起了这份短暂的脆弱。
兰吟终于明白莎林娜为何总是马不停蹄地在纳鞋底,原来每一针每一线皆是为了眼前这些为国浴血奋战的土扈男儿,人性的真善和美丽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相较之下自己显得如此渺小和单薄。教父说得不错,战争的血腥和残忍若非亲身经历是无法体会到的,沿途触目惊心的景象显然超出了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如若让伤亡继续,即便保全了自己,试问她的良心何安?面对这万千亏欠,试问她该如何补偿?
诺敏满身狼狈地自王帐内走出来,冲眼便见兰吟孤零零地站在场中,眺望着远方没入硝烟的黑影,心下倒毫无感意外地上前招呼。
兰吟颔首默应,又带着丝恐惧而迟疑地问道:“他——他的伤势?”
“箭上淬了剧毒,至今仍昏迷不醒。”诺敏顿了顿,指着衣衫上的污迹道:“我已熬好了解药,但无论用任何法子都喂不下去,适才好不容易强灌入腹中,才放下碗又都吐了出来。”
“毒药易解,心病难医。”兰吟甚是沧凉地苦笑,随后道:“烦你再去煎碗药来,我自有法子能让他服下。”
诺敏点头,想了想又讪讪地问道:“穆黛可好?我已三日未曾写信报平安了,她可曾有提及我?”
“不曾。”兰吟据实而答道:“穆姐姐虽暂居于宫中,却好幽静无哗,可谓是足不出户,我虽时有登门探访,但彼此言谈间的确未曾提及你。”
掩饰不住浓郁的失望之色,诺敏沉下脸蹬着脚离去,瞧他赌气的模样兰吟甚觉可亲,忍不住唤道:“等等!我劝你还是改掉这臭脾气,否则待日后穆姐姐将心思全然放到了旁人身上,越发不愿理睬你了。”
“谁?”诺敏猛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嗜血的猩红怒问道:“她的心里惦记上了哪个男人?”
“是男是女尚不清楚。”兰吟浅笑道:“只知他是和硕特王族的后人,父母皆是汗国中一等的俊才美人,想必将来定然也容颜俊丽,性情诚善。”
诺敏吃惊地合不拢嘴,好半晌方咽着口水问道:“你是说穆黛——她有身孕了?”再次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兴奋地高举起双臂,仰天畅笑道:“我要做父亲了!我要做父亲了!和硕特后继有人,天不亡我,天不亡土扈!”
“是啊,你要做父亲了。”兰吟目光温和,神情忧郁地望着他喃喃道:“所以你需得好好活下去,决计不能出任何意外——决计不能!”
战场上死伤无数,硝烟弥漫,血流成河,乌力罕所熟识的诸多发小兄弟皆在其列,此刻他心中积郁,头昏脑胀,往常坚强有力的臂膀已使不出劲来握剑。坐骑被炮火轰飞了条腿,黏腻的猩稠不住从伤口涌出,它孤独地躺在自己脚下痛苦嘶鸣,泪水则从菱钻般美丽的眼中慢慢滴落。乌力罕俯身摸过爱驹已被鲜血所污的鬃毛,随后便毫不留情地将剑刃插入了它的颈项内,自己则在声凄厉的长鸣中伤感地闭上了眼。
炮声震动着气流轮番响起,克里木人亡命般地在进攻,他自地上站起慢慢爬上高丘,眺望这片被战火所淹覆的草原。红日已从黑云后钻了出来,金色的晨晖铺洒向大地,逐渐趋散的水雾中但见山河晶莹,霞彩缤纷,如此美好的景象却被滚滚浓烟,遍地白骨所破坏。看着一处处受炮弹创痍的土地,听到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哀嚎,他体内愤怒的火焰也愈烧愈旺,不禁打起精神再次激励起盎然斗志。
肢体横纵,鲜血冉飞,手中的青锋剑已被染成了猩紫,满身负伤的男子冷笑着面对不断涌上丘地的敌兵,眼中流露出轻蔑不屑之情。他知道今次定会命丧此地,心中却无半分惧怕之意,反倒潜存着份对死亡的奢盼和兴奋,自己早在五年前便该这般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了。只是当克力木人踩踏着他的尸体冲过这最后的防线,土扈该怎么办?高云该怎么办?娅娅又该怎么办?思及此乌力罕忍不住热泪迎眶,紧咬着牙关再次颤巍巍地站起身,提剑跌跌撞撞地迎向包围上来的克里木士兵。
剧烈的疼痛充斥着周身,他垂眼看着插入胸腹的数柄尖茅,嘴角无力地挤出抹森酷的笑意,挥手间又削下了个敌兵的头颅,随即在克里木人的怒吼声中自己被高高挑起,他的视野顿然模糊,只知凌空的双腿逐渐发软,最后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四周寂静无声,乌力罕感觉有股夹杂着绿草芬芳的清香窜入鼻内,逐渐驱散了体内的痛苦。阳光照在脸上暖意融融,他茫然地伸出双手想拢聚这份温暖,却发现已无力再抬起臂膀。
听,是谁在自己耳旁哭泣?在这敌兵环伺的战场中,又是谁在抚摸自己的脸颊?
乌力罕心中陡然明了,努力睁大眼极力想看清楚面前的人,却终还是无奈地慢慢耷拉下了脑袋——
克里木士兵们望着地上髻发散乱的女子,她怀抱中的土扈将领身上插满了长茅,鲜血在冰冷的茅锋慢慢滴落,如同杜鹃春啼所洒下的点点猩红。一名士兵欲举刀上前,却被身旁的青年军官拦下,乌仁图娅抬眼看到那名军官挥手示意让自己离去,禁不住摇首凄然而笑。她旁若无人地整理着乌力罕的仪容,仔细擦去那清矍俊容上的血污,颤抖的指尖微抚过沉闭的眼睑,最后俯身轻吻住了那正逐渐失去温度的嘴唇。
当乌仁图娅再次抬起脸时,细密的冷汗已沁满了光洁的额头,因疼痛而纠结的眉目略显扭曲,但她双眸中散发出的决绝却令周遭的克里木士兵无不动容,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兵刃。
“无论我如何弥补都不能再获得你的信任了,是吗?”
“是的,也许直到你死的那刻才会相信吧!”
坚硬的铁茅穿透了两人的身体,彼此的血肉融会交集在一处,乌仁图娅泪眼朦胧地望着面前已生息全无的男子,低喃道:“我相信你,其实我一直都相信的——”
我相信,相信你绝不是个临阵脱逃的懦夫,相信你是位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即便造化弄人将你我分离,即便宫禁森严将你我阻隔,即便误会不断将你我重伤,但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相信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早已成为了我人生的教条,这份信任深刻地嵌入了骨髓中从不曾抹去。
我相信,相信你从不惧怕死亡,敌人的刀剑不过是通往英雄之路上的荆棘,你定然能从容不迫地披荆斩棘,敌人的鲜血不过是奈何桥下的血池水,你定然能游刃有余地激流而上。
只是此刻我想求你,求你在三石前稍等片刻,莫要着急喝了那碗孟婆汤,因为我已紧随而来,希望这次你我可以携手共渡奈何桥。
彼此的长发交缠缭绕,彼此的鲜血汇集成花,彼此的肌骨相连一处,乌仁图娅攥着乌力罕僵冷的手,感到从所未有的安定和温暖,她的目光逐渐望向远方燃起的烽烟,带着痛心和遗憾永远地阖上了双眼。
兰吟坐在青貂裘毯前,仔细端量着毯褥上昏迷不醒的男子,良久方伸手贴上对方的脸颊,叹息着道:“所谓缘分,如云起云落,随风东西,可遇不可求。咱们的缘分是数年前你施暴强求得来的,故而道途坎坷,异常艰辛。原本以为苦尽甘来,终能相伴到老,不想战祸突起,生灵涂炭。我知道你累了,累得不愿醒来再对面这些残酷血腥的现实,若真如此你便睡吧,相信无人会来多加指责。”说至此自己俯身窝在达什汗怀中,倾听着他胸膛内微弱的心跳道:“睡吧,想睡多久便多久,只是别忘了要醒来。汗国的百姓还在孽天苦海中挣扎,你可是他们唯一的希望,若连你也放弃,那么土扈便真得会在这场战火中灭亡。”
帐外响起哀哀狼啸,喧嚣的人声中夹杂着哭语,兰吟直起背脊倾听了会儿道:“想来又是批阵亡的将士被运送回了营地。知道过去我为何如此厌憎土扈吗?是因为你,因为你来自土扈。因为你来自这片与大清远隔万里的土地,来自这个贫瘠弱小的汗国,你贸然闯入了我的生命,却在搅乱满池涟猗后又抽身回到了这里,所以当在江南观潮时,我便想着滚滚洪水能冲走土扈所有的牲畜,当在伊犁纳凉时,我便想着炎炎毒日能旱死土扈所有的庄稼。我恨你,总是诅咒这片土地能够没落衰败,希望借此来打击你的野心和抱负。”
裘毯上的男子依然清冷无情地躺着,旁边托盘中的煎药渐渐冷却,兰吟垂首吻着他额头的伤痕继续道:“你是如此挚爱着土扈,将所有的心血和精力都倾注在了这片国域里,她也未曾负你,而今正以数倍的代价在反哺你的恩惠。儿女不能容忍自己的母亲被蹂躏糟蹋,君主不能允许自己的国家被侵略颠覆,你是个如此坚忍执着之人,怎会被眼前的挫折所击溃?人生在世,历经繁华,最后求得不过是个问心无愧,你若沉湎于悲痛中不能自拔,反倒对不起正在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炮弹似乎落在了军寨附近,巨大的冲击震得王帐不住摇晃,蓬顶的尘埃纷扬洒落下来,兰吟面不改色地端起药碗,轻抿了口送入达什汗嘴内。浓黑的药汁顺着干裂的唇慢慢溢了出来,她放下碗拿着绢帕抹拭干净,红着眼哽咽道:“你不能这般待我,不能用沉默来惩罚我的任性,用死亡来增添我的罪孽,我已负债累累,容不得你的追讨!”说罢,自己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泪水透过指缝落在了达什汗的眼角,又顺着他瘦削的脸颊缓缓流淌而下。
细微的呻吟传入耳内,兰吟霍然抬首便见达什汗正费力地睁开眼望着自己,但很快又昏昏睡去,她顿时精神振奋地取来药碗,折腾了番后终将解药一滴不剩地喂送了下去。桌案上的沙漏已流尽,她透过缝隙瞅了眼帐外昏暗的天色,而后又深深地望了眼依旧沉眠的男子,叹息着取下对方左耳上的紫金圆环,怀着无限的留恋起身离去。
掀开帐幕后雪影从旁窜了出来,兰吟蹲下身亲昵地梳理着它的毛发,并沙哑着嗓子嘱咐道:“替我好好看着他,至此他的身旁便只剩下你了!”
通晓人性的雪影闻言呜咽了声,张嘴咬住她的衣角死死不放,兰吟拉扯了两下仍举步艰难,便弯腰悍然撕断了褂裙,嘴角挂着无奈的苦笑走入了硝幕中。
特木尔从炮垒远眺,视野中几乎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既有土尔扈特人也有克里木人,面对这些横呈在地的同袍兄弟,他所能做的便只是守在这土壕之后,看着炮火不时落在战地上,将他们炸得支离破碎,尸骨无存。自己已整整三日三夜未曾阖目,只要一闭上眼便有各种声音在耳际响起:排炮声、车轮声、嘶喊声、哭喊声,令他心惊肉跳。自己也还不曾估算过军中的阵亡人数,唯恐鲜红狰狞的数字会动摇他的意志,会循着五年前的噩梦再次堕入无间地狱。
在黯淡的落日余晖之中,只闻得背后传来马蹄声,特木尔回首望去只见一人单骑驰来,白衣翠袖,仙袂飘飘,但看清了对方的面容他持茅上前拦截问道:“欲往何地?”
兰吟勒马暂停,抬臂指着远方旌旗飘扬之处,脉脉无言中有着说不出的凄迷。特木尔微怔,随即勃然大怒地提起茅尖指着她的脸吼道:“回去,土扈不需要个女人来拯救!此刻我若容你过去,将置汗国的万千男儿颜面于何处?”
“五年来将军活得很是辛苦吧?”兰吟高坐马上,边拢着松散的发髻边道:“满心愧疚,生不如死,犹过昭关,一夜白头,但将军心性坚毅不饶,故能绝地重生,再震雄风。可我只是区区一名弱质女流,自愧没你这般顽强的意志,无力承受重压,故方才由此决定。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将军便成全了我这功德吧!”
腥风血色中的素衣女子如弱风扶柳,斜抱云和,显得分外娇柔,特木尔不觉慢慢放下兵械,昂首拧眉问道:“你若离去,陛下该如何是好?”
“他?”兰吟笑得虚浮道:“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既然彼此命运不济,便只能莫可奈何!”
空中弥漫着火药的烧灼味,而敌军的炮声则渐渐平息,似疾风暴雨后的海面,只留下荡漾的余波。特木尔正在犹豫不定时,突有只黄凤蝶跃然映入眼内,拍打着鲜丽的翅翼飞入暂得宁静的战场。碧空无暇,灰骨化蝶,恍然间他似醍醐灌顶,暴戾焦躁的心境顿然清明,望着眼前愁染曲眉的女子,怀着丝敬意问道:“此一别再无归期,你可曾想好?”
兰吟咬牙颔首,见他欠身让道便甩鞭高跃而起喊道:“关山暮雪,寄书不达,将军多加保重,兰吟就此诀别!”
饶是特木尔铮铮铁骨,听得女子如此言道也不禁虎目生痛,酸楚难抑,他望着对方的坐骑跃下土壕,向着如血的残阳方向奔驰而去,单膝缓缓跪地哽声道:“王妃,一路走好——”
戍鼓断人肠,露从今夜白,滞雨愁独客,驿路不逢君。行别临寄语,心随流云逝,休问妾生死,此梦无归期。
91) 抉择路
汝窑瓷瓶中插满了火红的玫瑰,秾艳芬菲,香气浓郁,莱昂本欲取下一支,不想反倒被花刺扎了手,心中当即涌生出莫名的愠意,挥手便撂倒了花瓶。听到营帐内的动静,掀帘走入名红发棕目的的中年军官,他瞅见满地的狼藉赶紧蹲身清理,待确认没有留下残余的碎渣方起来叹道:“少爷——”
“不用说了,皮埃尔。”莱昂摆手阻止他,随后又忍不住拍案道:“克里木人究竟在做什么!我无偿地送给了他们马匹和武器,又派了俄军的炮团从旁支援,为何时至今日还是不能攻破土扈的城防?”
“我的少爷,难道您忘了克里木与土扈本来自同一个种族的吗?”皮埃尔边说边小心地替他拔去指腹中的花刺,又取出个椭圆形的银盒,开盖从中挑出点红色药膏抹在伤口处,很快便止住了血。
莱昂冷笑了声后挑眉不语,桌面上的纸制地图则被逐渐捏皱成了一团,气氛正僵冷时忽听得帐外传来侍卫的通报声,他随即敛色颔首道:“请他进来吧。”
话说着进入来名年青的克里木男子,戎装铠甲,风尘仆仆,原本俊朗的面容因倦怠的神情而黯然失去了三分光彩。他来到帐中站定,行礼致意后便用流利的俄语问道:“公爵大人,我究竟何时才能回王都?”
“格丹殿下,您似乎忘记了当初咱们之间的约定。”莱昂起身浅笑道:“土扈破城之日便是您凯旋而归之时,届时所有克里木的百姓都会毫无异议地拥护二王子您继承汗位。”
“这场战场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格丹布满血丝的眼盯着对方道:“杀敌一万,自损三千,此役克里木伤亡惨重,军中已人心躁动,忧患丛生。”
“土扈人死得更多!”莱昂声色冷硬地道:“相信他们已濒临崩溃,只要再稍许施压便可破城。”
“我不能让多年来一直追随自己的部下,再为了场无谓的战争而丧失性命。”格丹不断摇头道:“公爵大人,我想咱们先前的协议还是取消吧!”
“取消?”莱昂蹙眉不悦道:“请容我提醒王子,单方面取消协议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格丹将手骨捏得咯咯作响,面色铁青地道:“难道我付出的代价还不大吗?”
“是啊,的确很沉重。”莱昂上前拍着他壮实的肩膀,沉声问道:“但如今离实现您自己多年宏愿的距离仅是咫尺之遥,难道真得要如此轻易前功尽弃吗?”
格丹抬眼望进那双湛蓝的眼眸,深邃的瞳孔内闪烁着点点金寒,一如既往地蛊惑着自己释放出利欲所趋的心魔。他闭了闭眼,努力深吸了口气后挪开摆放在肩上的手,一步步向后退却道:“不——必须结束这场杀戮,不能让克里木的子民为了满足我个人的私欲而白白牺牲!”
“如若克里木汗王知道他的儿子实是个卖国求荣的叛逆,不但泄漏了成吉思汗陵墓的秘密,隐匿了妹妹的死亡真相,更挑起了与土扈之间的战争。”莱昂狡黠地眯起眼看着他道:“殿下认为在知道事实真相后,您的父王还会容忍个忤逆之子留在王庭吗?您的部下还会对个叛国之将忠心耿耿吗?伏尔加草原还会有您的容身之地吗?”
“若非因你挑唆,我又岂会犯下这般弥天大错。”格丹目光狰狞,咬牙切齿道:“口说无凭,没人会相信你的。”
“你派去奥斯曼帝国的秘使已被我沿途拦截,你亲笔写给奥斯曼皇帝的投诚信函也落在了我的手里。”莱昂手指摩挲着下颚,神情不屑地道:“想分投下注,待定而选,王子真不怕事情败露后会身败名裂吗?”
闻言格丹当即白了脸,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莱昂见状拍手大笑起来道:“我与殿下熟识多年,自然不会如此无情无义,只要攻克土扈后信函自然会归还,并且绝对会助您登上汗位。”
格丹颓丧地低下头,良久忍不住又问道:“公爵为何如此憎恨土扈,非要将之逼于绝境不可?”
“为了惩罚人类道德的败坏,主曾用洪水淹没了整个陆地,除却诺亚方舟上的人和动物,世界上所有的生物包括飞鸟走兽以及人类都死了。我并不憎恨土扈,亦如主并不憎恨他亲手所创造出的世界,这只是个惩罚罢了。”莱昂目光望着高悬在帐幕上的十字架,淡然道:“惩罚她的背叛和谎言,惩罚她的轻浮和虚伪,当然待惩罚过后我会在这片废墟上重新建立个汗国,一个完全服从我,归属于俄国的土扈。”
精致的容颜略显苍白,矍秀的眉宇隐含疯狂,格丹倒抽了口冷气望着面前神诋般俊美高贵的男子,在他轻描淡写的言语中是掩饰不住的浓烈仇恨,如铺天盖地的草原飓风正侵袭扫卷着整个土扈,而显然自己已身处这风暴中心欲罢不能,稍有不甚便会被拆解得粉身碎骨。
瞅见对方脸上的惧意,莱昂正预备继续恩威并施,帐外传来名士兵急促的传报,自己怔愣了下又高声问了遍,待确听无误后慢慢敛去得意之色,抿着薄唇缄默不语。
格丹则甚为惊喜得道:“既然土扈王妃前来俯首认罪,便再无借口可继续开战,何不趁此机会息兵议和?”
莱昂猛然抬眼逼视他,身体不知是因激动还是愤怒而不住颤抖,良久才伸出手指着外面满是憎恨地道:“去,去把那个女人带到你的营帐中,告诉她若想退兵待过了今夜再说!”
“什么?”格丹似乎颇为费解,隐约感到不安地问道:“虽说她是待罪之身,待毕竟是汗国的王妃,怎可如此轻视怠慢?”
挥臂扫落了桌案上的用物,莱昂涨红着脸呵斥道:“我就是要你去告诉那个女人,她若能似个□般供男人在身上骑跨,我便会考虑退兵!”
格丹站在原地发怵,半晌方缓过神来喃喃道:“你要她夜宿在我的营帐中?”
“她若不甘尽管自行离去,她若愿意——”莱昂迟疑了下后,继而冷笑道:“美色当前,你又岂可拒绝?”
格丹掀帘走出帐外,冲眼便能看见在重甲铁羽中那抹突兀的纤瘦身影,自己思量再三终还是叹声走上前去。残阳如血,孤罩笼烟,在得到士兵的指点后女子缓缓转过身来,格丹顿时便觉天地黯淡,似乎世间所有的光丽皆都汇集于眼前一人,芥芳沤郁,无以誉词。
“王妃殿下?”他着实惊艳地问道:“果然是土扈的王妃吗?”
女子苍凉一笑,柔桡轻曼,楚楚动人,皎白如雪的素衣衬着淳染如藻的墨发,越发显得清雅脱俗,绰约窈窕。迟疑了会儿后,格丹敛色道:“两国兵戎相见已多日,王妃此刻前来未免为时已晚,还是速速离开回土扈去吧!”
“战前克里木曾有言:不交出杀害赛图姆公主的凶手誓不罢手,如今兰吟既已伏法,贵国自然应该停战。”兰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王子是军中统领,乃言而有信之人,望能立即鸣旌休兵。”
格丹垂目望着地上的茵茵绿草,浮动着云霞渲染着下界的水碧,如点了朱砂般慢慢绽放出妖娆之花。他神情复杂地再次抬眼正视面前的女子,有了定夺道:“既如此,请殿下随我来吧。”
兰吟颔首,随着格丹向远处的营帐走去,殊不知身后有双湛蓝冰冷的眼正注视着自己消失在逐渐暗沉的天幕中。
金鼎香环,烛光掩细,格丹痴望着女子静侍在旁的侧影,粉白黛绿,般般入画,心中怦然骚动,随即又低头暗愧。兰吟对着起跃扑闪的灯花敛目静思,良久后沉声问道:“如若我今夜留宿王子帐中,明日克里木果真能依约退兵?”
格丹英俊的脸庞上涌起抹绯色,略带迟疑地颔首,但待目光对上那双漆黑凌厉的美目时,满腔春潮顿又凝结成冰。兰吟神情古怪地笑了声,突然起身吹熄了矮桌上的烛火,顿时整个军帐内便暗了下来,只能透过厚重的幕布隐约听得风动蝉鸣之声。
格丹显然被此意外之举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借着帐顶投射下的月光看清对方和衣躺在了自己的卧榻之上,撂在肩头的秀发略有散乱,背对着的身形纤姿婉约,左足的囊袜间则露出半截银饰,在黑暗中闪烁着妖异的红光。他开步走到卧榻前,几度伸手却终不敢触及佳人,最后只得颓然叹息了声,默默为其盖上了层薄被。
兰吟眼盯着幕布上撩动的黑影,直待听得背后渐起沉眠的鼾睡声,绷紧的身子方才松弛下来,滚烫的泪水则流入唇瓣内,异常咸涩,她知道自己侥幸得以逃过一劫,但夜虽长却终将结束,真正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晨曦来至,格丹自地毯中缓缓醒来,睁眼便见到卧榻上的女子正端坐于前,容色倦怠,她对着自己莞然一笑,丹唇列素齿,如暮春初雪般别具雅致,纤白晶莹的柔荑则指着上方问道:“你的?”
格丹顺势望去,看到帐壁上高悬的赤翎牛角弓颇为得意地颔首道:“吾自幼习武,以善射著称,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前日还在乱军阵前射中——”说至此他猛然打住,回望佳人的眼眸中充斥着尴尬与不安。
兰吟抿起嘴角冷哼道:“沙场无情,胜者为王,达什汗饮箭中毒,错只在他疏于防范,妾身绝无责怪殿下之意。”言罢她俯身凑下脸,美目如秋水般泛着盈盈微澜,幽若无形的体香缭绕周身,说不尽的意态妩媚,道不清的风流蕴藉。
望着秀眸惺忪,朱樱轻点的娇颜,格丹只觉口干舌燥,浑身发烫,颤抖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瓷白的脸颊,滑腻如脂的触感顿时攻破了最后的道德底线。他猛然展臂将女子揽下地,□之念如泄堤而出的洪水汹涌澎湃,悬弓握剑的手如饥似渴地撕扯下锦衣香缎,半掩的酥胸在眼中流淌着月华般的光彩,袅袅纤腰在掌中堪比弱柳柔软,此刻怀中的这份旖旎比起纵横沙场更令得自己热血沸腾,噬骨消魂。
但炽火还不曾疏解,快意还不得获取,钻心般的疼痛便从背脊传来,格丹顿时僵直了身,缓缓抬首举目,但见面色阴鹜的金发男子正森冷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利剑闪烁出死寂的寒光。他不由绝望地苦笑了声,转而目光涣散地对地上的女子低喃道:“我明知不该有此非分之念,但——但还是忍不住——得——得罪了——”
强健温热的人在瞬息间被抽离了生气,年青英俊的脸颓然卧倒在颈项旁,兰吟眼中泛着水光慢慢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直腰坐起身望着上方的男子道:“终于愿意现身了,公爵大人!”
莱昂掏出绢帕擦拭着双手,神情倔傲地挖苦道:“平日里装作是清高的圣女,私底下却是个□的□?如此轻易便臣服在男子身下,你究竟是在曲意奉承还是原本便水性杨花?”
兰吟则似恍然未闻,手指搅卷着胸前的长发,梨窝轻漩,贝齿浅露。见状莱昂不禁眯起眼,狐疑地问道:“你笑甚么?”
“大人是在恼恨兰儿过去对您的绝情辜负吧?”兰吟噙笑着站起,身上狼藉碎裂的残衣如漫天落叶般飘零满地,不着片帛的身体似羊脂雕琢成的玉像,浑然无暇,幽韵撩人。她的胳膊如蛇般绕上莱昂的肩,娇颜微酡地吐着气道:“夜高露重守了整宿,身上便不冷吗?”
莱昂冷眼斜瞅着她,声音嘶哑地道:“不用枉费心机谋划,无论如何此役土扈必亡,我劝王妃还是回去等着,预备为你的丈夫敛尸守孝吧!”
“土扈若亡,达什汗若死,你只是泄一时之恨,但终究无长远之益。”兰吟伸舌轻舔着他的耳垂,软语娇声道:“土扈若亡,奥斯曼帝国必然虎视眈眈,乘劫窥探;达什汗若死,汗国百姓必然群情激愤,誓死不降。如今土扈虽顽力抵抗但终还留有斡旋的余地,纳税、服役、割地,任何一项条件都能从中令俄国得益,你何需做这壮士断臂之举呢?”
湛蓝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决绝的面容毫无松动之意,兰吟顺着男子精致的下颚一路吻到削薄的唇角,继而抬起翦翦美目道:“除此之外,大人便真得不想得到兰儿吗?”
莱昂不屑地冷哼着欲推开覆于身上的娇躯,但当指腹攀上眼前冰冷的肌肤,真实地感受到女子独有的细腻和柔弱时,不由催生出蹂躏之意。他避开唇吻垂首覆上对方修长的颈项,沿着优美的曲线慢慢下滑,待看到雪花肌肤上一枚清晰刺目的吻痕便张嘴狠狠咬了下去。
兰吟倒抽了口冷气,侧目一瞧肩胛处已多了个淤紫的齿印,渗着淡淡血丝,头顶上方则传来男子干涩的嗓音道:“我从不勉强女人,你若不愿意咱们即刻便停止。”
莱昂双目紧盯着怀中神情吃痛的女子,但见她转眼间便展眉笑对,含情凝睇地攀附上来,但便是这般的芳馨满体、欢颜迎合反得令自己恼怒难抑,动作越发狂躁粗鲁。
原本该是缱绻的亲吻变成了野兽般的嘶咬,原本该是温柔的抚摸变成了攻伐般的掠夺,原本该是缠绵的结合变成了冰锥般的刺痛,当两人的身体最终接纳彼此时,相伴而生的是无语的空虚和凄凉。
长发沿着榻缘铺呈而下,惨白的脸上妆容半褪,兰吟目光虚浮地环顾四周,待看到地上已僵硬冰冷的格丹时禁不住失声笑了出来。莱昂则自她臂膀上支起脸,神情复杂地问道:“你又笑甚么?”
“旁人皆是‘芙蓉帐暖度春宵’,你我却是‘陋帐寒夜共亡魂’,难道还不可笑吗?”兰吟说着止不住潸然泪下,螓首贴上对方的□的胸膛低声抽噎。
莱昂闭上眼,犹豫再三终将手搭上她耸动的肩,咬牙道:“两个选择。如若你自愿加入东正教会,并在主的面前宣誓成为我的妻子——奥古斯特家族的女主人,那么只需要一张你亲手拟草的离婚布告,我便可结束战争。又或者你愿意做奥古斯特家的女奴,用出卖自己的肉体来换取克里木的停战协议。是主人还是奴隶,是尊贵还是卑贱,由你定夺?”
兰吟慢慢抬起顾语流盼的清眸,幽幽地问道:“为奴的期限是多久?”
莱昂执起她削瘦的下颚,摇首叹道:“傻女人,成为奴隶便意味着失去自由,自由的期限即是终身。既然同样需要耗费一生的时间,何不选择用尊严地方式活下去呢?”
“是啊,我果然是傻子。”兰吟含泪而笑,随即攥过对方的臂腕慎重地在其手背上落下一吻,铿锵有力地道:“至此后您的意志便是我的思想,您的命令便是我的宗旨,尊贵的主人!”
一念之间,命运扑朔,面对人生的分岔道口,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严苛的路继续前行,并非是因自身固有的倔傲和偏执,更非是因对将来还抱有奢望与渴求。
我只是不愿以往享有的美好被残忍的现况所抹煞,我只是不想在自身痛苦的背后还承载着爱人的屈辱,我只是希望在已沉沦的人生轨迹上曾经的那抹青春鲜艳恒久不褪!
92) 色荼靡
马车沿着缓坡走了约莫半英里路,穿过树木葱茏的道障,巍峨雄壮的大厦终于跃入了眼帘,车内的军官等不及侍卫开门便大步跨下马车,在管家和仆役们诧异的目光下急冲冲地闯进了门厅。
屋中的陈设精致典雅,较前次探访时多了些精美的瓷器和花束,满室的馨香扑鼻而来,米尼赫不觉目色逐沉,稍作定神后走上了铺着红毯的阶梯。刚来至卧室外,便听到房内传来男子低回动人的笑声,与射入走廊的阳光共同结界成了缥缈而温柔的情网,自己心中当即便兴起了撕裂这张网的强烈欲望,举起仅剩的右臂大力敲击着桃木烤漆的房门,声音响亮地能够震落身旁女神雕塑手中的苹果。
终于在弃而不舍的催促声中房门霍然被打开,男子顶着头凌乱的金发,双目通红地出现在面前,微敞的衬衣领口上沾染着娇红的唇印,慵懒暧昧的模样令人浮想联翩。
“米克?”莱昂见到来人方才收敛起怒意,但仍甚为不悦地问道:“有事吗?”
透过门隙可瞥及层层薄纱后缭缦的人影,米尼赫眯起眼严肃地问道:“听内务大臣说,你拒绝了女皇前往巴黎派驻的任务?为什么?为了这个机会我们可足足等候了五年啊?”
莱昂紧抿嘴角,眼稍瞄着房内低语道:“现在——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米尼赫厉声呵斥道:“知道彼得堡的贵族在背后是怎样议论你的吗?为了个东方女奴而完全丧失理智的疯子,终日沉迷于□中不能自拔的白痴!”
“罗曼诺夫王朝素来便产疯子和白痴!”莱昂满不在乎的摊开手冷笑道:“如若这些花边新闻能够成为太太小姐们午茶时闲聊的话题,我不介意提供更多的素材和消息!”
“莱——”米尼赫咬着牙关,神情沮丧地道:“难道你忘记了幼年时的许诺吗?这些年来咱们忍辱负重,并肩作战,眼见着即可实现长年来的夙愿,为何又要中途放弃?”
“不,我没有放弃。”莱昂上前拍着对方的肩安抚道:“只是近期实在不方便远行,你知道巴黎的局势不稳定,若无绝对的胜算我不希望冒险行事。”
“你变了。”米尼赫挑高浓眉,失望地道:“铁腕冷血的奥古斯特公爵是从何时起如此谨慎小心,珍爱生命了?帕里斯的金苹果给予你的究竟是爱情还是灾难?若是爱情,我希望这份爱中不参杂着私欲和阴谋,若是灾难,我祈求这场祸事不会将你彻底毁灭!”
莱昂收回手倚身靠在门壁上,垂落在耳边的碎发似艳阳下摇曳的麦穗,闪烁着黄金般耀眼的光芒,思虑片刻后他终还是摇头道:“米克,你走吧——”
米尼赫目光逐然黯淡道:“既然你已决定,那么我也不必多说了。”言罢他嘴角勾起森冷的笑意,突然出拳狠力击向对方的腹部,
莱昂痛苦地蹲下身吸气,感觉拳风再次袭来时忙倒地闪避,同时脑海中陡然闪过个念头,一回首背后的房门已被严实地阖上,蔚蓝的眼眸顿为阴霾所覆。
恍若未闻门外焦急的呼喊,米尼赫的目光透过纱幕直逼床上之人,嘴中则喃喃自语道:“多说无益,我只能付之行动了。”
轻风撩动起天鹅绒制的窗帘,紫藤的芬香随之飘入,幽暗的房间内呈现出梦幻般的优雅,他的太阳穴鼓鼓作动,断然抬臂挥开阻挡视线的障碍,于是柔粉的床幔便如云霞被纷纷劈落,露出躲藏在雾霭后的真颜。
乌黑的长发铺呈游墨,紧裹的床单曲线妙曼,修葺的柳眉勾勒如远山染黛,艳红的樱唇娇艳似花间滴露,床上的女人散发着摄人心魂的美丽和妖娆,好似朵夜晚缓缓绽放开的曼陀罗花。
米尼赫面容狰狞地喘着气,知道自己只要稍加施力便能夺去眼前女子的性命,鲜血会从她美丽的颈项慢慢流出,染红洁白的真丝床单,但面对这般的绝色疏容持匕的手竟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雪亮的刀锋在眼中闪烁着凌厉的光芒,兰吟安静的脸上慢慢涌起笑意,随着呼吸的起伏胸前的床单仿佛随时便要滑落。
米尼赫见状将刃背贴上她的脸颊,颇为恼恨地道:“你不害怕吗?”
“不怕,因为你不敢。”兰吟啃着手指,俏目斜飞地说道:“因为你怕失去这世上唯一的朋友。”闻言他果然身形一顿,动作不由僵滞。
兰吟抬臂揽下对方的颈项,舔着自己的唇瓣诱惑地道:“不想尝尝吗,这上面还留有他的气息?”
米尼赫鼻息愈发沉重,喉结不断上下涌动,半晌方咬牙吐出两个字道:“□——”
匕首跌落在华丽的波斯地毯上,花窗上映出互相纠缠的人影,当莱昂打开侧门便看见两人相互拥吻的场景,顿时涨红了脸愤怒地喊道:“你们在作什么——”
米尼赫悚然清醒过来还不及解释,便已挨了拳头踉跄倒地,再抬眼却见兰吟正撑起手臂支着脸,嘴角噙着恶劣的笑意望着自己。
“你——”莱昂转身也给了她个耳刮子,气得浑身打颤地谩骂道:“贱人——”
兰吟歪身倒在床上,破裂的嘴角流出抹血色,在床单上落下了点点朱红,不知是因寒冷还是兴奋,□在外的肌肤耸起了颗颗疙瘩,触麻得犹如棠棣果上的细齿。长发又被猛力揪起,迫使她不得不昂首迎上怒火灼烧的蓝眸,适才还笑语欢颜的脸已变得铁青愤慨,眉宇间的皱褶堪比沟壑般深邃。
莱昂瞧着她红肿的半边脸颊,百般不是滋味地问道:“我待你不好吗?放眼整个俄国,哪有女奴吃穿用度堪比公主,哪有女奴身旁跟随着大批仆从服侍,哪有女奴可以在主人面前肆意说话行事?为什么还要找别的男人?我撇下大堆的事务终日陪伴,难道还不能满足你吗?”
兰吟冷笑道:“你待我是极好的,但也请公爵不要忘记当初咱们两人之间的协议。我来到彼得堡已有月余,为何克里木人还未完全撤回边境,众兵重重下究竟欲对土扈如何?”
“你知道——?”莱昂吃惊地松开手,游移的目光中隐现煞气地吼道:“是谁,是谁透露的消息?”
“公爵预备怎样处理泄漏消息的人呢?”兰吟搂着床单坐起,轻咳了声后咬字清晰地用俄语说道:“看来大人今后要尽量避免在我面前与皮埃尔总管谈及公事,因为那个罪魁祸首便是您自己。”
莱昂一愣,盯着她的目光转而幽沉,良久方才摇头虚浮地笑道:“原来如此。”说罢颓然转身走向房门,离去的背影显得孤独而无奈。
米尼赫坐在地上目睹了一切,待看着莱昂拖滞着脚步离开房间后,若有所思地问道:“是穆黛教的吧,只有她才会将‘大人’的尾音发作卷舌。”
兰吟无力地倚靠在床柱上,神色倦怠而厌弃,房内骤然响起挂钟的报时声,犹如惊蛰的轰雷回荡在静谧的空气中。米尼赫背靠着床柱坐起,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后又道:“可恶!你故意隐瞒此事,便是为了能够随时随地收罗情报,在必要时进行反击吧。”
“伯爵有信仰吗?”兰吟尖锐地说道:“是了,你信奉主,终日歌颂着他的丰功伟绩,但你却不相信主所宣扬的爱,连对待仅存有的最后丝情感也谦卑到了虚伪的地步。我也有信仰,声声佛语不曾遗忘,但就像战士不会相信敌人的眼泪,帝王不会相信权贵的忠诚,我亦不会自欺欺人,会相信世上果真有为美人而弃江山的痴情男子。”
“贪婪的女人,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中只有等价交换,凭你卑贱的身份又怎能弥补我们在克土之战中的损失呢?”米尼赫疲惫地捏着鼻梁,有气无力地道:“即便如此,莱依旧还是牺牲了自己的利益,但你却仍欲饕餮鲸吞他的所有,我——是绝对不会容许你得逞的。”
“天地一杆秤,利字摆中间,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不存在永远的敌人。”兰吟缓缓伸出手去道:“不如你我合作,各取所需,如何?”
米尼赫审视着床上眸色星亮的女子,随即拍着腿大声讥笑道:“你以为自己还是土扈的王妃吗?一个无权无势,身低价贱的女奴居然想要与我合作?我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将你留在莱身边虽然冒险,可他终有一日会清醒过来,倒时我会亲手扒了你的皮,但如若此刻踏入你的圈套,到最后可是会被反咬一口的。世上的女人皆不可信,何况又是你这条心机叵测的美女蛇!”
“伯爵如此快便断然拒绝,难道不怕后悔吗?”兰吟目光灼灼地说道:“我知道大人有着能肆意挥霍的财富,有追逐权利的野心和能力,有着顽强活生存的毅力,但即便如此这世上唯独有件事你却不能做,也不敢做——”说未说完她喉间一窒,登时呼吸便急促起来。
“女人,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米尼赫愤怒地掐住了她的颈项,随后恍惚听得对方断断续续地嗡蝇了声,猛然便松开手震惊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兰吟捂着如被铁勒过般疼痛的脖子,咳嗽了半日方才抬眼打量着他彰显无措的脸,嘶哑着嗓子道:“想想吧,一份完整属于你的礼物,可以填补多年来的空虚和失落,可以肆无忌惮地付出和享有,不会被道德伦常所限,不会被世人唾弃鄙夷,甚至到死都不会背叛你!机会稍纵即逝,伯爵还要考虑吗?”
夜幕降临,繁星闪烁,兰吟裹着暖褥痴望着倾泻窗前的满地月华,忽想到已时近中秋佳节,心下发堵越发攥紧了手蜷缩起身子。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稍待床侧略沉,腰部一如既往地攀覆上了双冰凉的大手,她闭上眼任由轻柔如羽的吻在身上流连。
“皮埃尔已连夜前往去处理边境的事,相信三日后克里木便能完全撤兵。”身后人喃喃轻语道:“对不起,我并没有完全履行当初的约定,请原谅我白天粗暴的行为,我只是气愤你不择手段的做法,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次次出卖自己。当年那个娇惯矜贵的东方公主去了哪里?那个忠贞坚忍的土扈王妃去了哪里——”
背襟上一片湿热,兰吟知再也佯装不下去,将手中之物塞入枕下后转身道:“死了,被你逼死了!”说罢昂首便咬上对方的肩胛,待留下道浅浅的牙印后方才松口。
莱昂垂目望了眼身上的伤痕,继而蹙眉不语随后又崭露喜色,低首顶着她的额头道:“你心软了?即便对我恨之入骨,但终还是心软了。”
“胡说八道!”兰吟闭上眼,微颤着睫毛道:“你是主,我是奴,自然不敢造次。”
莱昂支起双臂,将她困于身下道:“牙印虽深却不见血,可见你终不忍心让我受伤,亦如我不忍心亏待你,是不是?”
“不是——不是——”兰吟不断摇头喊道:“我恨你,恨死你了——”
“撒谎。”莱昂眸色转深,鼻息加重,俯身轻啄着她丰润的唇瓣,在番挑逗后终闯入了馨馥之地,继而粉尖追逐,香唾交互。
兰吟如猫儿般轻喘着,发烫的脸颊渗出珊瑚般的娇红,雪粉般的胸脯则不住颤抖,蔷薇色浓,骨节酥融,再呻吟柳腰轻颤,牡丹滴露。盯着身下的妍春娇色,莱昂情难自控,挺身进入后不觉发出满足的叹息声,随后不断地冲锋陷阵,攻城略地,兴极时右手摸索着探向床头。
兰吟一个激灵,翻身反跨坐上男人的腹部,嘴中发出破碎的呻吟,披散的长发则随着节律不断摇摆,懵懂中似听到了来自远方痛苦的呼唤,她红着眼吞噬下唇瓣的咸涩,继续施笑崭露自己的妩媚——
华丽的房间内杳然无声,糜馥浓郁,终于自己无力地倒在床上,娇喘吁吁,香汗淋漓,身后温热的鼻息喷在颈项间只觉搔痒不适,她不满地咕哝了声欲拍开仍强制搂在腰间的手,反被对方紧紧攥住挣脱不得。
“可以的。”
闻言兰吟身形不由一僵,莱昂则紧贴着她安然地闭上眼,呢喃道:“只要能这样夜夜搂着你,即便需要做出再多的退让,我也是可以的。”
窗纱席影,暗香浮动,氤氲夜雾中谁掩心机,痴语妄言中谁付真情?
清风缕缕,流光异彩,满山遍野的向日葵朝阳而倾,鲜嫩的绿叶枝头花盆拥簇,生机勃勃。莱昂抬起眼,对着立于花海茎田中的女子挥动手筐大声喊道:“我的快满了!”
那方兰吟也不示弱地举起手,不想臂腕上的篮筐倾斜,金黄色的花瓣扬洒而出,如雪般漫天席卷。瞧着对方一时手忙脚乱的模样,他不禁愉悦地扯开嘴角,但当目光触及远方的绿野密林,笑意又逐渐冷凝。
兰吟胡乱地抹着黏在脸上的花瓣,甚是不服地吐气说道:“这回不算,咱们重来!”
“好。”莱昂眼含宠溺地望着她,语气不乏无奈地道:“对于你的要求,我向来无法拒绝。”
兰吟吐舌做了个鬼脸,继续垫着脚尖采摘花瓣,一路越走越远,稍许便见天色骤暗,黑云笼聚,她慢慢放下手中的挎篮,突然躬身钻入了丈高如柱的花丛中,朝着日升处亡命奔去。
苍松遮日,幽暗深邃,当自己还不及跨入树林便被地上的枝蔓所绊,随即惊呼着向前扑倒,幸而在落地前又被攥了回来,却仍是吓出了身冷汗。
米尼赫撤手推开怀中的女人,虽厌恶却仍忍不住问道:“没事吧?”
兰吟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苍白着容颜满是焦灼地问道:“追——追来了吗?”
米尼赫眯眼望着前方无恙诡异的花海,犹带疑惑地道:“我早已派人埋伏在四周阻截,相信他暂时还不能脱身,可是——”话未说完,但听得后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忙拽过兰吟警视四周,骤然看到林间走出数名土扈男子,虽经过乔装打扮成商旅模样,却依旧无法掩饰周身所散发的肃杀气势。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清朗如水的声音传来,跟随而后出现的男子面若灿花,风姿隽秀,但眉眼含煞,笑意凉薄。
诺敏仇视地瞪着米尼赫,当转即又看到他身旁头戴镶钻发箍,身着连身女裙,全然一副俄式装束的女子禁不住回首喊道:“陛——表哥——”
兰吟浑身战栗,交握的双手已掐出了青痕,怔然望着自黛色中缓缓走出的来人。黑色的斗篷下,男子容颜憔悴,形销骨立,幽绿晦暗的眼眸在骤见她时闪跳出点星火花,亦如濒死之人渴求生机般地展开双臂,颤声低唤道:“兰儿——”
93) 徒枉然
成熟后的苹果应何而落地?伟大的牛顿爵士用地心引力的原理解释了这看似寻常,实则蕴含着大自然无限奥秘的景象。莱昂在伦敦求学期间,对各种天体现象颇有研究,他认为除却引力学说,枝叶的干枯,日光的暴晒,风力的影响,甚至站在树下馋嘴的小孩都会是造成苹果落地的原因。其实无论是科学理论还是信徒祈祷所致的最终结果,对于他而言实质上都
无任何区别,世界在其眼中本便是虚伪可笑的。二十多年来的凄苦岁月,饱受孤独和疾病的折磨,他已学会了用冷漠甚至残忍的态度看待人生,心灵和肉体上都不曾期待能够获得解脱,直至帕里斯的金苹果意外地落在了自己手中。
希腊神话中,帕里斯王子将象征美丽的金苹果给了女神阿芙罗狄忒后,在获得爱情的同时也为他和特洛伊带来了灭顶之灾。诚如米尼赫所言,莱昂知道自己在这场情感的追逐中总是处于劣势,不断地受着诱惑和欺骗,身心在爱与恨之间左右摇摆。理智告诉他该当机立断地斩断纠葛,情感却又鼓励他需用诚意去感动对方,所以当莱昂发觉自己最好的朋友在暗中协助兰吟逃跑时,他不得不承认人性的善变和叵测真是令其匪夷所思。
闷雷滚滚,芳草萋萋,米尼赫前后环顾夹道相持的两班人马,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眼前如此混乱不堪的局面是他始料不及的,静待间已是满手湿汗。
忽而一声轻笑打破了剑拔弩张的紧致气氛,但见莱昂自俄国侍卫军中缓缓走出,诡异地对他摇头叹道:“亲爱的米克,如若在此前我曾怀疑过你的忠诚,就如同让我否认主的存在般不可思议,但路西法终究还是背叛了上帝,犹大最后还是出卖了耶稣,难道咱们之间的友谊竟脆弱的抵不过个女人的诱惑吗?”
“不,莱——”米尼赫极力想辩解,但当看到对方脸上所流露出失望和厌恶之情,不禁顿然心慌,张口无言。
莱昂继而转向他身旁的女子,蓝眸中翻腾着怒潮,嗓音低沉地道:“知道在俄国,逃跑的奴隶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吗?知道被活生生剥下头皮,折断腿骨的滋味吗?知道——”
“兰儿不是奴隶!”厉呵声中男子上前大喝道:“她是我的妻子,我达什汗的妻子!”
“汗王说笑了。”莱昂语含□地说道:“若真是您的妻子,试问土扈的王妃又岂会成为供人取悦的玩物,又岂会夜夜在我床上呻吟?”
达什汗听后本就憔悴的容颜愈显晦暗,目含忧伤地望着兰吟,半晌无言以对。而本低头敛目的兰吟则身形一震,凌落的散发下辨不清神色,惟有从她耸动的肩头可依稀窥探得几分激动之情。
靴尖狠狠踩碾着脚下的草地,莱昂紧咬着牙关哼道:“既然汗王有胆色深入我国腹地,何不就此顺道前往皇宫?想你自继位以来还不曾觐见过女皇陛下,这可不符俄土两国历代以来的邦交规矩啊!”
“土扈从未承认是沙俄的属国,又何来觐见之说?”诺敏长声冷笑道:“公爵的城府真是令人惊为叹止,先是蛰伏数年暗中图谋成吉思汗宝藏,盗墓不成便施计挑起克里木与土扈的战争,从中渔翁获利,坐享其成。就在克土两国战火荼糜,双方百姓面临崩溃,奥斯曼帝国欲出兵干涉时,你唯恐失去土扈作为沙俄屏障的保护,转而格丹皇子,引来克里木国内的储位之争,从而不得不迫使奥斯曼皇帝休兵调解。”说至此他的目光撇了眼依旧垂首无语的兰吟,叹息道:“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却能将人事天机把握地毫无破绽,不愧被视为我土扈第一劲敌!”
“第一劲敌?”莱昂挑眉玩味地道:“倒不失为个有趣的称呼。若是为首,即便成为全民公敌又如何?这世界本就只会畏惧王者的强悍,而不会同情弱者的失败,你可曾见过有人在君主面前吐唾沫,可曾见过有人向乞丐行礼?”
诺敏横目扫过他倨傲不屑的脸,还不及反驳便见达什汗已急步冲了过去,使力攥着兰吟的双臂焦急地问道:“是我啊,兰儿,你抬起眼来看看啊?你怎么了,为何不看我?”
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莱昂向身后使着眼色,侍卫军们随即簇拥而上,诺敏则指挥土扈兵士迎敌,双方便在林前片狭小的草地上摆开了战事。突然凄厉的女声划破了天际,众人诧异地侧目望去,但见兰吟用力挣脱开达什汗,捂着头不断尖叫道:“让他走——让他走——”
莱昂愣了愣,待确定她是在对自己说话后不由脱口而出道:“你是在说他吗?”
兰吟眼中充斥着彷徨无助,嘴中不断喃语道:“让他走——让他走——让他走——”
“兰儿!”达什汗再次按住她的肩膀,茫然的神色中夹杂着丝慌乱地说道:“你究竟怎么了?难道你认为我会介意他所说的话吗?我可在此指天立誓,若日后为此事而对你有所辜负,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兰儿,咱们回土扈吧,穆黛、茜红还有巴根都在家里等着你呢!”
“回去?你哪里也去不了。”莱昂目露寒光,声色俱厉地道:“如若让土扈人在我国境内来去自由,岂不是要让女皇的军队蒙羞,让沙俄的勇士抱憾。”话音刚落,俄兵皆拔出了火枪,乌鸦鸦的枪口一致对准了敌人。
诺敏咒骂着自怀中同样摸出了把火枪,身后的士兵也跟随着丢弃了手中的利刃,纷纷掏出隐藏在身的火枪。显然未曾料想到土扈人竟会持有如此先进的武器,俄兵们也不敢肆意轻举妄动,双方势均力敌便僵持下来。
莱昂的目光紧盯着场中劫后聚首的两人,只见达什汗面生焦虑,举态激动,兰吟则闪躲退避,畏缩缄默,不禁费解生疑,蹙眉考量。反倒是米尼赫按耐不住,上前一把推开达什汗呵道:“够了,没看到她快被你逼得昏过去了吗?”
达什汗踉跄地向后退去,只待靠着树杆方才能站定,但已然体力不支,粗喘如牛。
诺敏急忙跑过来替他号脉,半晌方忧虑对兰吟叹道:“我且不知你心中有何芥蒂,即便不念他人为寻你而亡命涉险之由,但凡看在表哥余毒未清便长途跋涉的情分上,也该速速从之离去。此地乃彼得堡城郊,于我等来说无疑是虎穴狼窟,难道你果真要眼见着咱们一个个命丧于此吗?”
兰吟促然抬起眼,乌黑的眸子如浸了水般氤氲,待与达什汗的目光相接后,苍白的脸上尽显愁苦,单薄的身形微微晃动。米尼赫冷眼旁观见其似有动摇,便挥手对着土扈众人道:“若是立即离开,我可以确保你们安全离开俄国!”
“凭什么?”莱昂恼怒地斥道:“闯入陷阱的猎物,焉还有再放归的道理。”
米尼赫才动了动嘴唇,便听身旁的女人已然道:“凭我——”
“你?”莱昂眼中寒意更浓,冷笑着打断她道:“当初你已用自己做了交换,哪还有——”突然他瞪大了眼直愣愣地盯着兰吟双手所置之处,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诺敏顿悟后忙欲去搀扶达什汗,对方早已面青如铁,忍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衣襟上朱赤殷然,见状他心中止不住涌起阵阵恐惧,手足无措地念道:“表哥,你要挺住——表哥——”
达什汗摆摆手,勉强扯着犹挂血丝的嘴角对兰吟道:“如此甚好,待你回土扈后便可安心待产,这回我可不允许咱们的孩子再有偏差了。”因见他苦涩难咽,强颜欢笑的模样,在场的土扈男儿皆黯然敛目,不忍再睹。
“何必掩耳盗铃,故作糊涂呢。”兰吟潸然落泪,不断摇头哽咽道:“你我缘尽于此,今生只得作罢了。”
闻言达什汗如欲窒息,幽暗的绿眸只望着她道:“陷你落入今日之处境,皆因我无能所致,你若是为了腹中骨肉而心存芥蒂,咱们尽可想法破解。”
另一方莱昂则急步冲上前,激动地按着兰吟的肩膀道:“兰,你不能伤害咱们的孩子,这将会是个多么纯洁美好的生命,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说着他又看向静伫于旁的米尼赫,释然颔首道:“原来你要偷的是我的孩子!”
米尼赫在对方洞悉明了的目光下感到分为狼狈,不堪地撇开脸去。
兰吟先是深深望了眼达什汗,随即绝然咬牙对莱昂道:“放他们走吧,我会保证平安地诞下这个孩子,悉心将他教养成人。”
“兰儿——”达什汗悲痛地大喊了声,突然双腿屈膝跪倒在地,神情无限凄凉地乞求道:“随我回去吧,你若舍不得便生下这孩子,我会好生善待他,我保证——”
诺敏见状使力想拽起他,奈何不得后便赤眉红眼地冲面吼道:“该死的女人,你长着副铁石心肠吗?可知他清醒后得晓你的事几乎疯狂成癫,数度自残身体,在悉获你的消息后,他又强撑着破败之躯日夜兼程赶赴,如此深情厚意难道还抵不过你腹中的那个孽障吗?究竟——究竟你要折损羞辱他到何等地步?”
天空中飘起了霏霏淫雨,细密的雨水混杂着滚滚热泪冲洗着苍白的娇颜,兰吟眨了眨迷朦的双眼,随即抬手掷去一物道:“还给你!”
达什汗应声而接,凝神看定登时心槁如灰,只见颤抖的手掌中赫然躺着只紫金圆环,此乃其亡母遗物,已伴顾自己足有十数载春秋,当日兰吟携此环离去当是作寄慰想念之用,而今她却断然摒弃,是否意味着两人间果如其言,已到了日暮途穷,无可转还的地步?
因见兰吟已是面色灰败,体力不支,莱昂便打横抱起她柔声说道:“回家吧,可别淋坏了你和咱们的孩子。”说着淡瞥了眼地上身姿石化,形同痴妄的男子,冷哼着率领部众洒脱离去。
零雨如泣,相悲各罢,兰吟埋首于莱昂胸前,任由其将她带离这场意外的冲突,直至走出了许远方才敢抬眼张望,穿过人群丛缝依稀可见到那抹绝望的身影,在自己噙湿的眼眸中逐渐模糊——迷离——消失——
莱昂与米尼赫年纪相仿,虽然面目并不相象,但同样都长得仪表堂堂。莱昂身形修长,金发蓝眼,俊逸稳重,米尼赫则较之健硕,银丝灰眸,深沉阴美,两人在彼得堡的上流社会中可谓是最受未婚小姐们欢迎的绅士。而此刻他们面对面坐在沙发椅中,空荡的客厅里没有任何仆人随侍,室内弥漫的朗姆酒清香如道沁脾暖流,悄然涌入彼此寂寞的心田,勾起了往昔美好的回忆。
他们自童年起便是最好的朋友,两人当年寄居于冬宫时,会在气派堂皇的走廊内奔足赛跑,在绣帏重重的落地窗帘后游戏躲藏,在包金镀铜的兵械室内玩笑打斗。他们是携手进退的战友,会一起联手在家庭教师的手提箱内放蛇虫,在彼得罗芙娜的粥碗内大洒盐巴,在大主教的后襟上涂油漆。他们无话不谈,友爱亲密,当闯祸被逮时都会努力为对方脱卸责任,每当两人为包揽处罚而争执得面红耳赤时,尚还是女公爵的安娜殿下总会笑叹道:“瞧这对兄弟,多么令人羡慕啊!”
“兄弟”——这是对莱昂和米尼赫最贴切不过的形容,在那段充斥着彷徨的青葱岁月里,他们用自己身上少得可怜的真诚与和善来填充对方空虚的心灵,汲取彼此的温暖渡过了人生中最寂寞寒冷的时段。可终究从何时起,本是坦诚相待的两人之间矗起了无形的屏障,让那份比友谊更真挚的感情有了无法弥补的缺憾?
莱昂优雅地晃动着手中的水晶杯,透过酒水的折射端量着对面的米尼赫,目光最终停驻在他的脸上。其实米克秉承了父母容貌的优点,五官艳治,眸色迷离,若非因其平日太过暴戾放肆,如此的俊美是绝难让人忽视的,尤其是他的唇线十分清秀,当微笑时嘴角会旋出对笑涡。只是当夜半惊醒,悚然发觉这般漂亮的嘴唇竟然停驻在自己的身上,那么便全然没有了美好的感觉。
米尼赫慢慢涨红了脸,微微调整坐姿以缓解眼前的尴尬,就在他最终按耐不住预备起立去酒柜时,只听得对方沉声低语了句,不禁僵直了背脊。
“我爱你,米克。”莱昂放下酒杯认真地说道:“饥饿时我会拿出最后的面包与你共享,危难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冲挡在你身前,无论是疾病还是死亡都无法磨灭你在我心中的重要地位。是的,我爱你,似敬爱兄长般的爱着你,但这份感情的界限仅至于此,再越雷池一步便是亵渎。”
慢慢攥紧了沙发的把手,米尼赫抿着嘴涩声道:“明白,这的确是为主所不能容忍——”
“若真心爱一个人,无论是男女老少,美丑善恶,无论是国域种族,信仰习俗,爱便是爱了,没有托词。”莱昂望着水汽朦胧的窗户上所晃映的人影,伤感地道:“而我们只是对来自地狱的恶灵,纵是用圣杯中的净水也无法洗刷掉满身的罪恶,看着对方便犹如在镜中对视,会因相似而怜悯,也会因相近而厌恶。人是无法抛弃自己影子的,但也不会爱上自己的影子,因为黑暗的朝向永远是光明。”
是的,黑暗的朝向永远是光明——在若干年前的异国他乡,当邂逅了那名骄傲俏丽的东方女孩后,我便对如此炽情鲜活的生命起了羡慕之情,方才明白自己纵是跌落到了地狱的最深处,却依然有着仰视天堂的渴望之心。如同这片终年饱受西伯利亚寒流侵袭的土地,在渡过了最是漫长酷寒的冬季后,追逐光明的向日葵便开遍了整个萧条的国度,会用她独特的沉稳和美丽去汲取太阳的温暖。
米尼赫猛抖了下身子,随即双手捂着脸缄声不语,银灰的卷发无力地耷拉在额前,似个濒临垂败的将军在做着最后的祈祷。突然隔壁房内传来衣裙走路时摩擦地面所发出的沙沙声,他仿佛从梦中惊醒般扭头望去,只见女仆陪伴着名大夫开门走了出来,烛光在镀金门把上所闪呈而过的亮光似天使炽翼,豁然为其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希望。
年迈的大夫满脸布及皱纹,鼻梁上架着副眼镜,神情略带踌躇,他思索再三,终在对方夹杂着丝不安的殷切注视下颔首道:“没错,大约五周左右吧。孕妇的情绪似乎很不稳定,有流产的先兆,请注意休息和补充营养,还有——”
未等大夫嘱咐完毕,莱昂早已兴奋地冲进了卧室,望着静倚在床头的憔悴女子,他忍不住眼中一热,跪下轻吻着对方冰冷的手背哽咽道:“感谢主……感谢您的恩赐……”
兰吟淡漠地侧过脸,望着窗外浓墨泼洒般的袭天漫雨寂寥生笑,遥岑远目,献仇供恨,栏杆拍遍,无人能会。
94) 米尼赫
深秋时节,天晴如海,云起微波,残叶凋敝,满身沧桑的红松屹立有姿,墨绿缩缢的槐花落蕊无声。森林中不断传出此起彼伏的犬吠,低沉的号角抑扬顿挫,杂沓的马蹄响彻于耳,兰吟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剪水潋滟的眼中笑意尽敛,清丽的容颜在霞色映染中愈显淡漠。
焦黄的落叶如断魂的蝴蝶,悠扬地坠落在地毯上,叶上朱赭的筋脉泣绀似血,委婉阐述着无语的凄凉和悲怆。崭新的皮靴一脚踏进自己的视线,抬眼望去但见米尼赫身着褐色制服,胸前佩戴着金星勋章,银灰的卷发利索地扎在脑后,显露出深邃英俊的五官。
兰吟的目光先在对方左臂的空袖中稍作停驻,随即又落在他的右手掌间,淡雅的果香窜入鼻内勾起了馋食之意,近日腹中所翻搅的酸涩被一扫贻尽。
“来自奥斯曼帝国的苹果。”米尼赫蹲下身,掂着手中的果实道:“要知道孕妇多食水果,生下来的婴儿会特别健康聪明,尤其这产自亚美尼亚高原的红鲁比更是含有丰富的营养,据说彼得大帝的母亲在怀孕期间就特别喜欢吃它。”
兰吟冷哼了声,紧抿着嘴角撇开脸去。米尼赫将苹果凑近放在她眼皮下,继续道:“由于长年处于敌对状态,沙俄与奥斯曼鲜有商贸往来,即便让莱昂寻遍全国也未必能找出半只鲁比果,你真的不想尝尝吗?”
浓郁的果色在阳光下散发出糖浆般的红稠,兰吟不觉动摇着咽了咽口水,因见对方张嘴作势向苹果咬去,她忙伸手抢了过来狠狠啃了口,顿感心满意足地发出声悠长的叹息。
米尼赫见状则忍俊不住扬眉道:“我从走私贩手中买下了足足两筐红鲁比,放在冰窖内可以保存两周左右,你若吃着好可以全部拿去享用。”
闻言兰吟停下嘴,警惕地看着他道:“无事献殷勤,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目的——”米尼赫的视线往下移至她微隆的腹部道:“我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在母体中逐壮成长,希望他能够逃过家族遗传的诅咒,希望主能够眷顾地赐予他一副强健的身体。”
“多么伟大的友谊啊!”兰吟冷笑道:“有时我甚至觉得伯爵的冷酷刻薄并非是天性,而是出于对自身的厌恶和失落。你在教堂祷告时心中是否充斥着怨恨,怨恨造物主将你生就了副男儿身,怨恨命运让你们相遇却不容相爱,更怨恨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人和事物。所以当看到似诺敏与穆黛这般完美匹配的情侣,你便嫉妒地拆散了他们的幸福;当看到五万土扈男儿为了他们的家园和亲人奋勇作战时,你便残忍地剥夺了他们的生命;当在莱昂身上终究得不到回应而感到绝望时,你便将情感转嫁到了他的孩子身上。我此生阅人无数,若论无耻可怜你可算是个中翘楚了!”
听了这番冷嘲热讽后米尼赫并未发怒,反倒栖身坐下道:“记得莱十二岁那年从国外求医回来,便开始努力学习中国的语言和文字,阅读一切有关东方文化的书籍。要知道自从老奥古斯特公爵去世后,我还从未见他对任何东西有过如此浓厚的兴趣。当时我在每晚入睡前都会向主祈祷,希望那个引起他求知欲望的事物或者人能够被摧毁消灭。”
说到此处,他转眼对上兰吟射来的愤怒目光,不禁摊开单手失笑道:“可是主又岂会满足魔鬼之子的愿望呢?自出生起我便承受着他的捉弄和调戏,在一次次地失望中失去了至爱的亲人。你看,即便中俄两国相隔万里,即便你已嫁为□身娇显贵,即便你对莱的恨已然无法抹拭,但万能的主依旧最后将你们捆绑在了一处。所以我终于明白抗拒主的旨意只会落得更大的绝望,面对波折叵测的命运,渺小的人类只有举手投降!”
散落的银丝在微风中轻漾,浅灰的眸折射着琉璃般的朦胧,殷红的薄唇则勾勒出失落的自嘲,即便对其本人充满了敌意和仇恨,但兰吟不得不承认米尼赫的确生得副好皮囊,断臂的遗憾造就了他疏离的残缺美,犹如暮色中绽放的罂粟,阴冷却渴求阳光,美艳而饱含剧毒。
“也许吧——”兰吟垂首望着地上发黄枯萎的野草,淡然道:“若强悍如你都不得不束手就擒屈服于命运,柔弱如我又何必顽固抗争呢?”
米尼赫呵呵轻笑了声,抬眼眺望远方的丛林道:“莱说希望能在这次狩猎中大有收获,这样便可以为你缝制套皮裘过冬,要知道西伯利亚的寒流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忍受的,有不少土扈奴隶便是在冬夜的睡梦中死去的。”
“那是因为他们的主人没有给自己的奴隶足够的食物和柴火!”兰吟慢慢攥紧了拳头,瞪着他咬牙切齿道:“人在做,天在看,终有一日所有的罪孽都会得到惩罚!”
米尼赫无动于衷地耸了耸肩膀,待听得背后草丛中传来唏唏嗖嗖的杂音,不觉循声扭头望去,顿时悍然拽起她便向前方跑去。凌厉的箭风在耳旁呼啸划过,灌鼻而入的空气夹杂着血腥的湿冷,兰吟在意识到尾随追来的危险后步伐也逐显踉跄。
回头看着几名阻挡刺客的守卫已纷纷倒落在地,米尼赫扬声向着丛林深处大声呼喊,待发觉身旁的女子面色发白得吓人,不禁低咒着愈发使劲拽着她在错综缭乱的参天大树间闪避。
似乎已听到了自己的呼救,远方隐约传来猎狗的狂吠,米尼赫拉着兰吟躲入处灌木丛,屏息静待救援。茂密的松木间晃动着烟深的人影,茸茸草茵上留下了混乱的足迹,就在他认为刺客已走远正预备起身时,锋利的剑尖悄悄拨开了叶丛,闪着冷冽的光寒向两人赫然刺来——
是谁在自己耳旁亲昵地吟唱,恬美的嗓音唤醒了沉睡的灵魂?是谁在自己脸上温柔的抚触,柔软的指腹激荡起心中的涟猗?是谁的身影在自己的梦寐中不断地徘徊,沁鼻的馨馥勾起了埋藏的记忆?
米尼赫睁开眼望着头顶的神像,柔和的光环包围在圣母玛利亚的周遭,向世间的信徒们传播着母爱的仁慈和伟大。在圣母像下匍匐着名幼小的男童,瘦弱的身躯因恐惧而不断颤抖,沉寂片刻后他终于仰首露出容颜,稚气未脱的脸上呈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早熟。
看着男童虔诚祈祷的模样,米尼赫的眼中流露出鲜有的怜惜和伤感,他想冲着对方大声呼喊却发觉自己被禁锢地连嘴唇都不能动,只能杵在原地心中不断哀嚎道:“没用的——没用的——你即将面临人生最残忍的一幕——傻孩子——小笨蛋——早在你出生时便已被主遗弃——”
高大的人影出现在教堂内,犹如黑夜中游走的幽灵悄然接近男童,手中的匕首在烛光下熠熠闪烁。当男童警觉地扭头闪避开致命的攻击,滚倒在地慌乱的窜逃求生时,对方一把自身后揪举起他,再次将匕首抵到了单薄的胸膛前。
在混乱的挣扎中,男童无意间扯落了对方的斗篷,一头闪耀着月华般光晕的银发暴露在自己眼前,他顿然失色唤道:“父亲——”
“住嘴——”男子似被踩了痛脚般地低吼道:“谁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或许高贵如皇帝,或许低贱如乞丐,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我。我是主之仆,神之子,怎会是你这个私生子的父亲?”
“不——你就是我的父亲——”男童眼中噙着泪道:“我看到你半夜走进母亲的房间,偷听到了你们的谈话,知道自己不是私生子——不是——”
“那你是什么?”男子松手将他甩在地上,冲着四壁的浮雕喊道:“你在诸神面前尽可大声说啊——告诉他们你究竟是什么!在世人面前宣扬自己复杂曲折的身世,赞颂自己身上所流淌着的纯种血液,歌颂神恩赐予你无与伦比的美貌和不曾畸形的身体吗?”
“不——我只是想让您承认自己的存在——”男童哽咽道:“我只是想私底下唤您声‘父亲’罢了——”
男子俊美无畴的脸上毫无松动之意,冗长的红袍拖曳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如同自地狱涌生而上的火焰,在空荡的教堂中逐风燃烧。
“孩子!”男子清冷地望着自己的血脉骨肉,摇头道:“众神的时代早已过去,现在的世界已不能容忍随心迸发的□和被混扰败坏的血统。你的出生本便是最荒谬的决定,你的存在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污点,但为了你的母亲我容忍下了这份错误,可而今贪婪奢求情感的你已成为了我前程最大的阻碍,所以我必须用你的血来清洗自己身上的罪孽,希望得到主的宽恕和恩惠!”
“可我是您的亲骨肉——”男童爬到男子脚下,扯着对方的衣角痛哭流涕道:“您能将自己的爱大方地施舍给这世上任何人,为何偏偏对我却吝啬地不愿给予个笑容,难道在您心中我果真是如此污秽不堪吗?”
男子伸手抚摸着孩童一头柔软如藻的银发,目光则透过教堂的窗格直眺云霄,耀目的阳光承载着神袛的辉煌,笼罩着辽阔的海陆空域。贫与富之间可以用财富来划分,人与人之间可以用种族来区别,国与国之间可以用疆界来测定,惟有神的世界跨越了贫富、种族、疆土的框架,用无形的权杖统治着整个世界。
“对不起!”男子垂首轻吻着稚子的额头,无不遗憾地叹道:“对不起,孩子!通往罗马的道路上不能留下魔鬼的足迹,你我的孽缘只能就此终结!”
男童痛苦地嘶嚎了声,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伸手攥住自己的颈项,在凄苦的绝望中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够了!”教堂的大门豁然打开,女子的身形在逆光中勾勒出妙曼的曲线,男子怔愣间不觉松手喊道:“索菲亚——”
凄迷的眼中闪烁着盈盈波光,洁白的长裙荡起丝丝微澜,索菲亚逐步走近神坛,对着不断大口喘息的孩子伸出双臂呜咽道:“过来,我可怜的孩子,我的小米克——”
男童望着面前与自己有双同样浅银色灰眸的女子,佝偻的背脊哆嗦得犹如风中残叶,畏惧的神情可见一斑。索菲亚轻叹了声,主动蹲下身捋起他的衣袖,待看到那手臂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淤痕,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不断淋落而下。
灼热的泪打在伤痕累累的肌肤上,融和着血丝化作朵朵凄冷的腥梅,男童犹豫地伸出手触碰着女子的面庞,因这份亲密而分外激动地唤道:“母亲——”
“孩子,我的孩子——”索菲亚攥住对方冰冷的小手放在颊边摩挲,并哽咽着道:“自你出生起,我便从未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甚至还施予鞭打虐待,你理所当然该心怀怨恨。请原谅这八年来我对你所犯下的诸多错误,酒精和暴力并不能解除我自身的痛苦,反而酿就了更多的罪恶。当年若非我太过天真,执意将你降生于这个人世,也不会造成今日无可避免的结局!”
“这么说——您后悔了?”男童也泪流满面地道:“您后悔生下了我,是吗?”
索菲亚沉默下来,稍顷起身面向在旁静默不语的男子道:“让一切都结束吧,安德烈。难道你还想让自己肮脏的双手沾染上骨肉的鲜血,难道教皇的王冠真足以令你泯灭所有的人性?”
“索菲亚,我最爱的妹妹。”安德烈眸色深沉地说道:“我对你的爱已超越了血缘和圣诣,我已做好了死后下地狱的准备,但你我的身上皆背负着家族的期待和荣誉。现在的罗马教皇已垂暮老朽,在所有的红衣主教中我是最有希望的继承者,关键时刻怎能让这个代表畸恋丑闻的证据存活在世,难道你要毁了我,毁了自己,毁了整个切尔雷赫家族吗?”
“因为你强烈的爱,我失去了自己的未婚夫,因为你疯狂的爱,我担负着生下私生子的罪名,因为你禁忌的爱,我脱离了正常的人生轨道。”索菲亚慢慢走近安德烈,幽怨地道:“我的哥哥,你可知自己的爱是多么令人胆战心惊,恐惧难安吗?”
“为了你,不作圣徒宁为魔鬼。”安德烈俯身吻上她玫瑰色的嘴唇,轻声呢喃道:“我的索菲亚,没有你我的人生还有何意义呢?”
米尼赫眼见着兄妹两人拥抱厮缠在一处,攥紧了双拳不断对呆怔在旁的男童吼道:“阻止他们,阻止他们——”
男童没有反应,只是痴愣地望着自己的父母在偌大的教堂中旁若无人的亲热,艳红的教袍与雪白的纱裙在眼中交旎成妖娆的华彩,在慈爱祥和的圣母像下形成了诡异的亮景。
忽然沉溺在□中的安德烈睁开眼,先是诧异地瞪着面前的女子,待嘴中猛然喷出口黑血后,英挺的身躯随后便颓然倒地。望着地上瞬间已停止了呼吸的男子,索菲亚面笼寒霜,淡然地道:“对不起,哥哥,我想梵蒂冈圣殿的大门永远也不会向你敞开了!”
“母亲——”男童颤声轻唤,心中隐约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索菲亚迟缓地转过身,如释重负地望了眼男童后身体便如揉碎的花瓣灿然落下。
“不——”男童凄厉地哭喊着,冲过去握住她的手不断唤道:“母亲——别丢下我——我恳求你,别丢下我——”
“我不曾后悔生下你。”索菲亚银灰的眼眸已失去了焦距,只流淌下两道浓猩的血泪,她扬起嘴角笑道:“亲爱的孩子——对你的恨是缘于世俗的压力——但请相信——相信我对你的爱——更胜于我主基督——”
男童尖叫着努力摇晃母亲的肩膀,希望能将她从死神的召唤中叫回,但怀中的躯体终还是逐渐僵冷,直至失去了最后的温度。
男童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当他再次抬眼望着上方依旧微然含笑的圣母像,感到分外的厌恶和憎恨。一切的罪恶皆因这份神圣而起,以主之名纵然着道德的败坏,操控着人性的贪婪,让饥荒和战争掠夺去生命和财富,又在遍地哀嚎中传播着虚伪的仁慈。
此刻米尼赫感觉到身体的绑缚已被解除,便走过去跪到男童旁边,与他共同望着索菲亚美丽却死寂的脸庞,在静逝的时光中承受着丧失亲人的痛苦。良久,男童侧过脸朝着他问道:“是谁?为何我看不见你?”
米尼赫对视着他那双稚嫩而绝望的灰眸,禁不住酸楚地说道:“你是我的过去,我是你将来,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将来?”小米尼赫凄凉地笑道:“我还有将来吗?也许明天我便会被人绑在柴堆上活活烧死。我见过他们是如何折磨那些所谓的女巫的,好残忍无情!”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米尼赫坚定地颔首道:“即便是屈辱地任人践踏,即便是饥饿地要食人血肉,即便是将灵魂出卖给魔鬼,也一定要活下去。你要活下去,让鲜血来清洗身上的伤痛,让仇恨来填补心中的空虚,让痛苦来娱兴贫乏的生命!”
“这便是我的将来?”小米尼赫失落地问道:“难道我的生活中便再无欢乐和希望吗?”
米尼赫迟疑了下,终摇着头答道:“是的,再无希望——”
“不对!”小米尼赫兴奋地伸手指着他身后道:“希望便在那里!”
米尼赫顺势回首,只觉眼前光芒万丈不得直视,亮源处隐约可见名天使向着自己振翅飞来——
在剧烈的疼痛中米尼赫清醒过来,模糊的意思里犹带着疑惑和不解,自己举目看向床侧,习习凉风吹抚着墨绿的窗帘,身盖绒毯的女子在躺椅中沉眠,微隆的腹部在月光下则突显圆润,似在静谧安然地吸收着天地精华。
看到这一幕,米尼赫不觉安心地再次闭上了眼,干裂地唇瓣噙着笑意轻念道:“希望,我的天使——”
95) 小扎克
暗杀还在继续,危险随处可见。莱昂独自站立在走廊前,雨丝夹带着冷风,汇聚成刺人的寒流直灌背脊,但失望的重创已然麻痹了他的神经,夺走了他的知觉,在麻木僵冻的躯壳内只有无限的痛苦深植心坎,承受着日以继夜的折磨。
“是医生泄漏的消息。”米尼赫走过来,望着他苍白惆怅的容颜迟疑地说道:“也许我们该去觐见陛下——”
莱昂摇头冷笑道:“没有用的,但凡她决定的事便不容再更改。咱们隐忍着不动声色,前来得尚只是两三名刺客,果真将事情挑明,那要来得便可是皇家禁卫军。知道当年叶卡捷琳娜皇后是如何处置彼得大帝情妇的,尤其是那些怀了皇帝子嗣的女人吗?任由未成形的胎儿漂浮在盥洗间的水池内,让不及出世的灵魂在母体中便遭受毁灭,而整个宫廷却对如此残忍的手段集体保持缄默,这便是他们对待那些不受欢迎生命的态度。”
雨夜的空气湿重阴森,遥远的星灰晦孤冷,米尼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只感觉四周的黑暗无所定形,永无止境,两人仿佛已置身在荒凉,死寂的未知混沌中迷失了方向。
莱昂的手擦过裹霜的廊柱,指甲用力抠出片冻冰,慢慢在掌间碾碎成粉。米尼赫思索了下又道:“那么就离开彼得堡,去我的庄园吧,。”
“玫瑰庄园?”莱昂吸了口寒气,斜瞅着他道:“你不认为会距土扈太近了吗?”
米尼赫摊开手道:“即便如此总比困在此处坐以待毙的要好。放心吧,经历过上次的打击,相信那个男人不会再有所行动了。一个女人可以狠心抛弃自己的爱人,却绝不会轻易割舍下自己的骨肉。你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这是永远也磨灭不了的事实。”
莱昂有所触动地抬起双眼,淡蓝的眸罩着薄雾,辨不清喜怒,而后又侧首望向对面房中的灯火,浅淡的烛光隐遁在窗格后,散发出月华般柔和的温情。他漂亮的唇角逐渐扬起笑意道:“也许——黎明前的天色总是最黑的,凡事终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在此之前便让我们悉心守候吧!”
闪电在暴风雨来临的前夕,透过厚重的云层,强烈地发泄着埋藏于内心深处的火焰,陆地上渺小的生命便在这团团烈火中燃烧。兰吟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颓废败落的花园中被捆绑拴在树桩旁的男孩,显然他单薄的衣物已无法抵御寒冷,瘦弱的身形在凛冽的风中不断哆嗦,摇曳着随时便要倒地。忙着避雨的仆人们匆匆走过男孩面前,谁也没有闲暇去关注他,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干净利索。
“站了许久,还不感觉累吗?”莱昂自背后伸手环住她的腰身,细密的吻落在皎白修长的颈项间,如春风撩起碧水涟猗般温润含蓄。
“那个孩子——”兰吟指着下方问道:“他犯了什么错?”
莱昂瞥了眼窗外而后道:“是自米克封地送来的奴隶,据说因为不受管教而得到了惩罚。”
“奴隶?”兰吟目光微闪,喃喃自语道:“这么小?当初不是已约定停止买卖奴隶了吗?”
“也许他有个奴隶出身的母亲,亦或许有人仍在进行秘密交易。”莱昂松开她转而来到桌旁,倒了杯葡萄酒后道:“法规不能节制人的欲望,贩卖奴隶是项利润丰厚的投机生意,这世界多得是为金钱不惜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
“如无买主出价购买,奴隶贩子怎会有利可图?”兰吟立即反驳道:“归咎原因终还是惩治不严,乱世用重典,触法用极刑,杀一儆百后谁还敢再买卖奴隶?”
“难道土扈的王宫里便没有奴隶吗?难道汗国中的混血奴隶便得到了平等的对待?”莱昂慢慢晃动着杯中鲜红的的液体,冷哼了声道:“若是跪在雷动风口下的不是个土扈孩子,你还会如此激动吗?”
兰吟面色顿变,寒着脸向门走去,莱昂见状更是尖锐地道:“竟然不反驳便要离开,难道是被我说中心事想落荒而逃了?”
用力攥紧门把,兰吟深吸了口气后回头道:“是被说中了心事,所以我才要尽快离开这个令人快窒息的房间,主人!”
水晶杯毫无生息的跌落在厚实的波斯地毯上,鲜丽的葡萄红迅速地渲染成花,莱昂眸色冰凝地望着她,逐渐弥散开的酒香中潜伏着讳莫如深的怒意。
闪电在窗前划下触目惊心的亮痕,犹如在心扉间劈下了道眦裂的血迹,兰吟收回视线后对面前的男子继续道:“难道只因为母亲失去了自由,孩子自出生后便也要被标注奴隶的身份?”
莱昂一怔,随即大步走过去抱住她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傻瓜,咱们的孩子将会是这世上最显贵的人。没有人能够置疑他的血统,没有人能够冒犯他的权威,我会让整个俄国都臣服于他脚下!”
兰吟闷应了声,螓首低垂着倚靠在他胸前半晌方道:“那些刺客——”
“是与我政见相左的敌人派来的。”莱昂沉声道:“让你数度遇险真是很抱歉,以往他们只会针对本人,不料此次却累及家眷,米克已经处理妥当,相信再也不会发生类似事件了。”
“是吗?”兰吟抬起脸认真道:“以前你好似也经常会遇到危险,果然是个恶劣而顽固的敌人。”
莱昂知对方生疑却也不解释,只随手取过件裘毡替她披上道:“到午茶时间了,咱们去客厅喝些热可可暖暖身吧。”
兰吟任由其牵着手向房外走去,刚敞开门迎面扑来的冷风令得自己浑身寒栗,她停下脚步扭头望着窗外风雨大作的混暗天色道:“那个孩子——我想要那个孩子——”
扎克并不是个漂亮聪慧的孩子,自出生起便沦为奴隶,因为缺少父母的管教所以心智懵钝而呆板,因为长期缺乏营养所以身形矮小而瘦弱,更重要的是由于终日在猪圈中吃喝拉撒,他是个名副其实浑身散发着粪臭的小猪倌。
惩罚解除后的扎克被女仆用鬃毛刷里里外外刷了三遍,又足足喷了半瓶香水才去掉了他身上那股让令人作呕的的味道。只是改头换面后的扎克依旧会用手抓食物吃,用袖子擤鼻涕,用赤脚来走路,他粗鲁的吃相倒了兰吟的胃口,不洁的行径脏了莱昂的衣裳,黑泥的足印毁了米尼赫心爱的地毯。由于有奥古斯特公爵的庇护,扎克并没有受到严厉的处罚,渐渐地人们以观看小丑表演地心态来纵然他的种种可笑行径,‘猪倌扎克’的名声少时便传遍了整个玫瑰庄园。
兰吟的态度也颇为费解,她可以任由扎克在昂贵的地毯上摸爬滚打,却绝不允许其触碰自己的用物;她可以任由扎克整日蜷窝在温暖的火炉旁打盹,却绝不允许其靠近自己三步之内;她可以任由扎克发出震耳欲聋的打鼾声,却绝不允许其在自己面前开口说话。
扎克是个纯种的土扈孩子却不会说蒙古语言,只耳闻目染得学会了几句俄语,更多的时间只是如猪唤般的哼哼。米尼赫觉着有趣便爱耍些小把戏逗弄,于是人们便时常会看到‘猪倌扎克’拱着鼻子在地板上滚苹果的模样。每当此刻兰吟总是冷漠地坐在躺椅中,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在阵阵哄笑声中卖力的表演以博取主人的欢心,仿佛面前这奴颜卑膝的土扈孩子只是个丑陋的玩偶,没有灵魂与尊重可言,自然也无需获得任何同情与维护。
闹剧继续上演,羞辱从未停止,直至有日兰吟没有出现在晚餐桌前,莱昂找遍了卧室、书房、花园,依旧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庄园中的奴仆不得不漏夜出动,在寒冬中举着火把四处寻找公爵大人的东方情人,但日间的一场大雪已掩去了所有的蛛丝马迹,即便是嗅觉灵敏的猎犬也无法觅得线索,就在所有人都感到绝望之际,扎克却飞快地冲到高垒的马饲前,用手拽出一抹绒裙衣角。原来兰吟由于孕期反应严重而拒绝饮食,导致在午后散步途中昏厥在草垛中,幸而干草起到了保暖的效果,否则当被发现时恐怕早已一尸两命。事后人们在闲谈玩笑间,总忍不住会说道:“猪倌扎克有副比狗还灵敏的鼻子”。至此当莱昂或者服侍的仆从偶尔看不到兰吟时,只要唤来扎克总能轻而易举地在庄园的某处找到她本人,渐渐地‘猪倌扎克’的称呼演变成了‘狗鼻子扎克’。
久违的阳光照耀挥洒在河边,涩冷的寒风中带有咸湿的海水味,兰吟裹着温暖的皮裘仰望天际,雪白的海鸟长鸣而歌,鲜丽的羽毛在蓝色天幕的衬托下越显皎洁。扎克则在地上兴致勃勃地扒着泥土,当从碎石中意外地发现了枚色彩斑斓的东西,他忙欣喜地捡起跑过去献宝。
轻瞥过面前生满冻疮却洋溢欢笑的小脸,以及那双肮脏污浊小手中捧着的贝壳,兰吟的目光滑向对岸的黛山茂林,自言自语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人若无智,鸿蒙未启,便不晓世间疾苦,蹉跎而过也是一生。世人只因怀有爱恨憎恶,方才添了苦恼仇怨,似你这般无知无为,未尝不是种福缘。”
扎克满脸不解地歪着脸,继而见对方走近身,第一次伸出手触碰自己的头颅,晶莹的眼眸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亮。
兰吟从扎克凌乱丛杂的短发中抚落几根草屑后叹道:“可惜啊,璞玉未琢,若加以□焉知日后不可成材?只是有生不幸遭乱世,弱肉强食官无诛,要怪便怪将你遗弃的生身父母,若错便错在让你遇上了我。对不起了,孩子!”
女子温婉和善的态度令扎克顿时不知所措,惶恐着扭头寻找跟随出来的女仆,却发觉空旷的河滩上只剩下自己与对方。兰吟低身搂住他的颈项,指向前方用俄语道:“瞧,伏尔加河结冰了。知道吗,渡过这条河道穿过树林即可到达土扈的国界,那里便是你的故乡!”
这回扎克听懂了,顺着对方的手望向河对岸,正茫然时只觉有股力量将自己往前推去,他摇晃了下便一头栽进了河中的冰窟窿内。当想张口呼救时,冰冷的河水立即灌入嗓内,吞噬了他所有的声音。瘦小的身形在河水中起伏,双手拼命想攀覆上两侧的冰壁,挣扎间他看到站在岸堤上的兰吟脱下皮裘和靴子抛入河内,随后赤脚踏上水中的浮冰,灵巧的身躯在漂移的冰块上跳跃,全然一扫平日间身重行缓的模样。
忍受着足下刺骨的寒冷,游动的浮冰如悬在河上的绳索,颤抖地承载着自己的体重,愈往河心走冰层越浅,冰下遄急的河水张大了口似随时要将她吞噬,但河对岸的葱郁茂林更像是迎风招展的旗帜,鼓舞着兰吟奋勇向前。
当小扎克沉溺的尸体被发现,当随身的衣物从河中被打捞起,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自己死了,而尸体则随着急流被冲入了大海,行凶的矛头会直指那位屡次派遣刺客前来的‘政敌’。谁也不会怀疑自己的诈死,因为作为土扈汗国的王妃,绝不会去伤害自己的子民;作为将为人母的女子,绝不会去扼杀个可怜的孤儿;作为心存仁善者,绝不会去抛弃自己解救下的孩子。相信包括莱昂、米尼赫在内的所有人都会这般考虑——兰吟坚定着自己的想法,逃生的脚步不敢有丝毫怠慢,如有差池恐今后再无机会可言。
呼啸而过的北风中夹带着惊恐的叫喊,兰吟心头猛然一窒,停步扭头回望,只见名背负柴薪的土扈老嬷,伏在河岸上竭尽全力地欲营救扎克,但年迈力衰的身体显然已力不从心。
扎克绝望地看了眼冰面上的白发老人,恍然忆起对方是以前与自己同住个窝棚的老妈妈,她时常会拿些主人丢弃的食物来给自己,寒冬夜里还会搂着自己共同在草垛间取暖。他努力举手想攥住老妈妈伸过来的双手,却发现身体已然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去,终于河水淹没了他的头顶,浸溺在冰水中的皮肤如被刀割裂般的疼痛,四肢在阵阵痉挛中逐渐失去了知觉——
头皮的剧痛将自己从昏然中扯醒,扎克费力地睁开眼对上了女子湿润的黑眸,不禁惧怕地向后躲避,当手触及身下的地面才发觉他已上了河岸,泥土的坚硬和温实令自己感觉到了些许安心。
兰吟浑身湿漉漉地跪在扎克脚边,烟白的水汽包裹着寒意逐渐蒸发,她红着眼仔细打量面前孩子的五官,良久方沙哑着嗓子道:“孩子,告诉我你的名字?”
扎克哆嗦着身体,惶恐不安地说道:“扎克——”
“不,告诉我在你来玫瑰庄园之前的名字?”兰吟攥紧了双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轻声问道:“孩子,还记得你母亲是如何唤你的吗?”
扎克惊疑地望了眼身旁的老妈妈,随后低头想了想方咬着唇生硬地说道:“普——楚——,好似是叫普楚——”
热泪随即夺眶而出,兰吟仰天哽咽道:“长生天啊,我都做了些什么——”
扎克畏缩地望着面前似哭似笑,神情错乱的女人,是她将自己推入水中欲置于死地,又是她奋不顾身地将自己解救上岸。
“孩子,我的孩子——”兰吟将他拥入怀内,不断低声喃语道:“对不起,对不起——”
沁鼻的芳香比花朵更好闻,柔软的身体比火炉更温暖,扎克顿时陶醉在其中。他无法理解女子反复无常的态度,不能抹煞心中的恐惧害怕,但更不愿脱离如此美好的怀抱。模糊的映象中,有份温暖也这般停驻在身上,有份馨馥也这般缭绕在周侧,眼前的女子究竟是谁?
“你——是我的妈妈?”扎克抬眼迟疑地问道,记忆中母亲的音容早已模糊不清,在他的直觉中只有的母亲的怀抱才会如此温馨舒适。
兰吟用力抱紧眼前单薄苍白的孩子,微笑着流泪说道:“是的,我便是你的妈妈。”
“妈妈?”扎克呢喃着问道:“真是妈妈吗?那为何不要我了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孩子!”兰吟垂首亲吻着他的额头,泣不成声道:“再也不会将你弄丢了,再也不会了——”
普楚真正的记忆是从此开始的,不久他便知道兰吟并非自己的生母,但这并不妨碍彼此间如母子般的情感交流。在兰吟的教导下他开始学习认字,逐渐懂得了分辩是非,再也不会发出猪唤般的哼哼声,再也不会用鼻子去拱苹果。庄园中人们的态度也有了明显的转变,不会再随意奚落指使他,不会再大声吆喝他的绰号,更不敢再鞭挞虐待他。多年之后,当普楚已能在战场上挥刀越马,已能与人辩论百家诸长,已能感悟人世的沧桑险恶,这才深刻的明白当日兰吟折返回来救他是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价,那转身间舍弃的是自由,抛弃的是天伦。
普楚仍然记得当自己能够完整清晰地说出第一句蒙古语时,兰吟热泪盈眶的激动模样,后来他方知这是个人名,命运就此将其与之结缘,金戈铁马,半生风尘,无怨无悔。
96) 女人心(上)
时值次年初春,克里木老汗王终在连翻挫折打击下抑郁而终,新王继位,对内主张轻徭薄赋,以德养民,对外则停战议和,减免兵役,邀其周边诸国共赴登基庆典,广修友好。
窗外黛山如墨,清流激遄,树头嫩芽绽现,莺啼初闻,车轮碾过融雪,溅起滴水飞冰,只见满地新绿,生机勃勃。兰吟遥望远处炊烟袅袅,牛羊窜动的景象,嘴角禁不住淡然上扬,犹如花褪春寒,清丽流芳。
莱昂见状不免叹道:“难怪大夫说孕妇的情绪不稳定,的确应该经常带你出来旅行散心,否则每日都闷在庄园内难免会胡思乱想,多愁善感,烦躁易怒。”
闻言兰吟双眉微蹙,狐疑地瞅着他道:“有吗?我何时情绪不稳定了?分明是你们太过谨小慎微,整日里约束管制着,恼得我不得不发作罢了!”
“去年冬天是谁掉进了冰窟窿里险些丧命?感恩节那日是谁毁了米克的狂欢舞会?昨日夜里又是谁抓伤了我的背?不限制着你的行动岂还了得,再者——”说到此处,莱昂凑首到她耳旁吹着气道:“都是快做母亲的人了,怎还是如此扭捏。我的血可是极为金贵的,怎能由着你随意糟蹋?念在咱们孩子的份上这笔帐先记着,待你生产后可是要加倍补偿哦!”
兰吟顿时双颊飞霞,咬唇不语,莱昂瞧着她娇羞愧怯的模样止不住内心一阵骚动,双臂撑着车厢将其困在面前继续撩拨道:“咱们究竟有多久没亲热了?似从有了孩子后你便不许我再进卧室,这可不是明智之举,要知道越是饥渴的人越缺乏坚定的意志,保不准何时便兽性大发,饕餮盛宴了!”
“呸——”兰吟烧红着脸推开他啐道:“才会说几句汉语,念了几本书籍,便学着咬文嚼字,隐讳暗喻,表面上看似道貌岸然,骨子里其实污秽不堪。我劝你今后可别在外人面前卖弄自己的中文,免得辱没了孔孟圣贤,华夏诸儒!”
“外人?”莱昂眯起眼,身倚在座位中笑嘻嘻道:“如此说你便是我的内人了?只是不知这‘内人’究竟作何解释?可真要好好请教下你这位博古通今的女学者了?”
“贫嘴!”兰吟咕哝了声,将手中的狐裘暖套向他摔脸丢了过去。
莱昂闪身避开后依旧笑容可掬,因极是喜爱她这般恼羞耍性的神情,便起劲地摇头晃脑道:“你可别倚着山门欺负我这半路出家的汉子,子曰‘食、色,性也!’旁的我且都忘了,这句可记得真—真—的——”
兰吟忍俊不住笑出声,卷着舌尖道:“还真—真—的—呢,要逞强求你说原来的那口吴侬软语吧,别再糟蹋其他方言了,若被北京城里的人听到岂不贻笑大方!”
莱昂瞧着她语笑嫣然的模样,蔚蓝的双眸闪过溶溶暖意,随即俯身将头靠在其怀内,长声叹息后幽幽无语。兰吟也沉默下来,顺手梳捋着他一头柔软的金发,脸上的表情逐渐淡然,眼神则变得浮游悠远。
寂静的车厢内弥漫着花露的细甜,温暖的空气中绷持着紧涩的凄冷,少时的欢愉眨眼间便被无声的缄默所取代,内心深处的疑惑和彷徨终不能彻底释放。莱昂咬了咬,下定决心昂首开口道:“其实我想知道——”话未说完,车厢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他赶紧搂住身形晃动的兰吟,随即恼怒地向外呵斥道:“出了什么事?”
稍许马车便停了下来,皮埃尔的脸出现在车窗外,肃声道:“前方有队人抢道,车夫不及勒马致使车轮陷进了泥坑。”
莱昂扶兰吟坐稳后便伸手去握门把,却见皮埃尔神情颇为古怪地阻拦道:“少爷,我正在派人努力抢修,您不必亲自下车查看了。”
莱昂迟疑了下后颔首同意,不料此刻车外人声喧哗,显然是为了抢道而起争执,混乱间只听有人高呵道:“土扈汗王驾撵在此,谁敢越先而行!”
马车内顿时沉寂无声,莱昂看向兰吟,因见她神色略变便取笑道:“这可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咱们究竟让还是不让呢?”
“问我?”兰吟冷哼了声,斜瞅着他道:“你果真会依言而行吗?我若说要让,你自然不会高兴,若说不让,你又会腹诽揣测,既然横竖是不对,我又何必多言呢?”
自讨没趣地干笑了声,莱昂转过脸对车外的皮埃尔道:“让他们先过吧。咱们来克里木是作客散心的,不必为争一时长短而惊吓到了夫人。”他顿了顿回首又问道:“未料想土扈之主竟会亲赴克里木王的登基典礼,或许你打算就此折返?”
兰吟径自看着他,火红的宝石额饰映衬着清艳的容色,鲜丽地犹如从自己心头流淌出的血滴,承载着深刻入骨的哀恸。莱昂不觉豁然僵直了背脊,指甲在牛皮革缎的座面上狠狠刮下两道印痕,随即猛然打开车门走了出去。自己才刚落地,冲眼便见一头通体雪白的野狼向着自己奔驰而来,周围的侍众无不大惊失色地掏出了随身的兵械,他急忙转身攥住车门吼道:“兰,快下来——”
马匹受到了狼王的威胁,出于原始的本性立即嘶鸣着撒蹄落跑,车夫霎时便从驾座上被甩了下来,莱昂还不等触及兰吟的手指,便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失控的马车载着向远处驶去。
在场之人皆被吓坏了,转眼间只见王撵中飞出一人,跃身跨上匹骏马便飞驰着追逐而上,
稍顷便与马车并驾齐驱,眼见着就能勒住缰绳停下车来,不料想车轴突然断裂,整个车厢散了架般向旁翻倒,来人见状毫不犹豫地便弃马扑了过去。
尘埃落定,满地狼藉,兰吟睁开眼望见自己身下的男子,黝黑的双眸涌上湿意,氤氲含雾。达什汗虽然全身酸痛不已,目光却丝毫不敢懈怠地注视着对方,依旧是杏眼明仁,素齿朱颜,但眉宇神态间却比以往多了份仪静雍容。听到后方传来的呼喊声,两人方才觉醒起身,当达什汗的目光扫过对方显已高隆的腹部,神色遂暗地撇开脸去。
兰吟看到逐步追来的特木尔和巴根,百感交集,事过数月再见众人有着隔世重逢的悲壮之感,而另一方面莱昂等人也已赶到,小扎克更是不由分说地扑入她怀内紧搂不放。雪影被达什汗喝令止步于数丈外,只能在原地不断徘徊低嚎,幽绿的双眸逐渐渗出眼泪。
兰吟自然难免凄然,正悒郁彷徨时却见名陌生女子悄然来到达什汗身后,双目通红地注视着他的背影,长颦隐忧,微睇含情,顿时自己心中一窒,抿嘴不语。
“据闻土扈国主新近纳了名夫人,甚是宠爱,想来便是眼前这位佳丽了!”莱昂来到她旁轻语道:“诗经有云: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不知此刻在汗王心中,新旧二人,孰轻孰重呢?”说罢便上前绅士般地行礼致谢,在对方诸多敌意目光的环肆下与达什汗攀谈起来。
兰吟继续打量那名衣饰清雅的女子,约莫双十年华,身姿袅娜,花颜盈媚,相较于自己的面晦色淡,形体笨重,更显得尤物宜人,占尽风流。似乎是觉察到了异样,女子也不由自主地也抬眼望过来,羞怯的俏脸上露出抹善意的笑容,楚楚玉立,惹人怜惜。
“夫人——”扎克吃痛地扬起脸,龇着牙抽气道:“您弄疼我了!”
兰吟忙松手放开孩子的肩膀,继而弯下腰抚着腹部连声呻吟,唬得扎克顿时惊惶失措地喊叫起来。莱昂见状忙跑回来,打横抱起她便冲着随从吼道:“快去把大夫找来!”
达什汗望着兰吟被一行人簇拥离去,瘦削冷鹜的脸上毫无表情,身后的女子终忍不住上前轻拽了下他的衣袖问道:“陛下,适才涉险可曾受伤?”
“无碍。”达什汗敛去目中寒光,侧首对其笑道:“桑涞可是担心了?”
名唤桑涞的女子忙撇开眼,神色变幻不定,后又迟疑地问道:“陛下所救何人?此妇缘何与俄人举止亲昵,关系密切?”
达什汗碧眸微闪地盯着她,半晌方才启口幽然问道:“桑涞,你果真是喜欢上孤王了吧?”
帐舞蟠笼,帘飞彩凤,金银焕彩,彻夜笙歌,兰吟坐在克里木的大殿之上,望着满场红绿,欢声笑语颇为倦怠。她抬眼看向上方的克里木新王,外貌端正,举止可亲,倒也不失为名谦谦君子,但其眉眼间的哀愁,笑容中的牵强实是可悯可叹。转念又忆及逝去的赛图姆公主和格丹王子,便禁不住感叹人才凋零,国之不幸,倘若此两人尚且在世,想必克里木对待沙俄、奥斯曼甚至是土扈的态度也不会如此谦卑恭顺了。
国强则民悍,国弱则民怯,古往今来,无一例外。汉室文景之治,生养在民却屈于匈奴,蓄至武帝,终能直捣黄龙以雪前耻;唐代贞观开元,创万国来朝之罕见盛况,败于晚唐,已形成了藩镇割据的混乱局面;史以镜鉴,盛朝不乏明君,枭雄出自乱世,国运兴衰乃天定命数,非人力所能挽回。
“在想什么呢?”莱昂凑过来问道,熏红的脸上带着分浅醉,煞是显得俊美无畴,风流倜傥。兰吟避开他嘴中喷出的酒气,认真地回道:“治国之道,纵世之策。”
莱昂当即朗声大笑,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四下悄然议论声骤起。上座的克里木汗王显然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便开口道:“请问夫人,何谓治国之道,纵世之策?”
兰吟轻啄了口杯中的果汁,落落大方地道:“敢问陛下,何谓治国之道,纵世之策呢?”
克里木汗王一愣,随后谦和地笑道:“孤本欲向夫人请教,怎生夫人反考起本王来了?”
“儒家治国重于王道,道家治国重于无为,法家治国重于赏罚,世上有多少大家学者便有多少种纵世之策,有多少大小君主便有多少种治国之道。”兰吟挑眉问道:“陛下乃贵胄之身,天命所定,自有励精图治之道,何须旁人多言?”
克里木王拍案叫好,盯着对方叹道:“夫人钟灵毓秀,乃孤平生所见女子中最独特别致之人,若为男子必能创造出番惊天伟业,公爵大人果然福泽深厚,为上天所眷。”
莱昂知他虽是奉承之言,但对兰吟确是出于真心称赞,不觉用力拥住怀中佳人举杯畅言道:“承陛下美言,相信我们即将出生的儿子会比他的父母更聪慧健康,长大后会成为一代人中的佼佼者!”
阿谀奉承声中夹杂着杯盏的碎裂,兰吟敏锐地抬眼望去,却见达什汗身旁的女子已斜身站起,无视于桌面上的残器碎渣,手持壶盏婀娜向自己走来,面带笑意地斟了杯酒递上道:“据闻夫人乃我王少年之交,风标不凡,绝代殊容,桑涞今逾礼敬夫人一杯,以表推崇仰慕之心。”
“孕妇不宜饮酒。”莱昂沉下脸,冷漠地拒绝道:“你的好意我们只得心领了。”
显然未意料到自己会被断然拒绝,桑涞尴尬地涨红了脸,端杯的手举在空中,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兰吟见状则起身接过酒盏,笑盈盈地道:“盛情难却,一杯无妨。”说罢,便在莱昂满是不悦的注视下昂首饮尽杯中之酒。
桑涞接过她递还的酒杯,再三感激后转身回座,才走了两步却被唤住,便颇为不解地问道:“夫人,还有何事?”
兰吟信步上前扯开自己的裙摆,甚为惋惜地道:“桑夫人斟酒时,弄脏了我的鞋。”
桑涞投目望去,果见对方精致小巧的皮靴上沾染了两三点酒渍,赶紧颔首致歉。兰吟摆了摆手,一脚踏在她眼前道:“无碍,夫人拭净便可。”
言毕全场哗然,桑涞更是震惊地瞪大了美目,而后彷徨无助地回望达什汗,却见对方早已离座不知去向,顿时便如株失了倚傍的莬丝花,在寒风中不断瑟瑟颤栗。兰吟见她久无行动,便颇为不耐烦地说道:“桑夫人若不是不愿,我自然也不敢勉强。”
“桑夫人看之便是贤良友善之人,岂会忍心让名孕妇自个儿受累?”莱昂当即接话道:“各位说呢?”
在座之人或惧于强权局势,或有心看耍游戏,或存怨泄愤,皆附和认同,土扈方面特木尔、巴根等人则因有所顾虑不便出面,可怜桑涞被逼迫着慢慢栖身跪下,如朵揉碎的梨花倾落撒地。
兰吟冷漠地瞧着她潸然落泪的模样,直至对方拭净鞋面上的酒渍方收回脚点头道:“可以了。”
桑涞哀哀涕涕地站起,回身正见达什汗站在灯火下望着自己,便呜咽着便跑过去扑入他怀内,蛾首轻颤,泣不成声。兰吟不觉冷笑了声,旋身归座,在诸多探究疑惑甚至是鄙夷的目光中继续怡然自得地欣赏歌舞,直至酒罢筵散,方才与莱昂离去。
次日,兰吟午觉后在扎克的陪同下出外散步,克里木汗宫的花园仿承了中亚古风,层层叠叠的玉阶扶摇直上,阶梯旁植满了各类奇花异草,内中更凿有溪道流水,堪称意境至雅,巧夺天宫。拾级而上走了会儿,她已娇喘吁吁,香汗淋漓,便随拣了处绿荫下的石凳休憩,搂着扎克闲聊起来。
清流如歌,稚语更欢,两人兴味趣浓时但见云阶上又来一人,身姿婉约,兰吟当即敛色看着对方逐步接近自己,嘴角露出抹不屑之意。
桑涞本明艳娇丽的脸上容色甚是黯淡,双眼更是通红浮肿,越发显得柔弱。她见到兰吟依旧行礼问好,待左顾右盼磨蹭了许久方诺诺问道:“桑涞与夫人素未蒙面,更休提恩怨,缘何昨日席筵间您要当众羞辱我呢?”
“为何?”兰吟掐了朵身旁的雏花,在手中反复捻转着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罢了。”
“桑涞不曾得罪过夫人,您的解释未免太过牵强。”桑涞鼓足了勇气又道:“虽然陛下不曾提及,但我俨然从些蛛丝马迹中知道你们渊源颇深。昨日之辱看似折损得是桑涞,但真正颜面无光的却会是陛下,所以今日桑涞必须要为陛下向夫人讨个公道!”
话音刚落兰吟便噗哧笑了出来,半晌方才住声起身,促不及防地伸手掐住了对方的下颚,漆黑的眼眸闪动着勃然怒意道:“时至今日我已不与天争,不与命夺,甘受制于天道命劫,但即便如此也并不代表我会允许旁人肆意挑衅!公道?你凭何向我讨还公道?凭何敢与我争?”
桑涞吓傻了,愣于原地任由对方在自己雪白的肌肤上留下深红的指印,兰吟见其木纳无趣的模样越发厌恶,因见阶梯下又遥遥来人,心生恶意地说了句道:“去吧,找你该哭诉的人去吧!”
女子的尖叫声贯彻云霄,娇嫩的花雏摔落在丛间,兰吟站在高阶之上看着桑涞一级级地翻滚而下,直至最后被来人稳妥地接住方才拍着手招呼扎克道:“好戏看罢,鸣鼓收旌。”
达什汗伸手握住桑涞的右足背慢慢按压,力道恰到好处,稍顷便缓解了痛意。
桑涞盯着近在咫尺的俊颜,发觉他近日又清瘦了许多,眉目间已然现出本不该有的苍老之态,不禁凄然道:“陛下,那个女人——”
“桑涞——”达什汗突然抬起脸,神色甚是凝重地问道:“你可有喜欢上孤王?”
望着那双宛如草原般绿蔼的碧眸,桑涞终小鸟依人般地倚入他怀内,含羞带怯地应道:“是,桑涞喜欢您,很喜欢——很喜欢——”
达什汗身形一顿,随即又问道:“所以你不会再坚持立志守节,以身殉葬了?”
“我与亡夫乃结发夫妻,得而有幸恩爱四载,少年守寡难免心灰,当日若非陛下所救早已一头撞死在亡夫碑前,如今想来自己倒是太过冲动了。”桑涞抚着他的胸膛柔声道:“陛下待我情深意重,体恤有加,桑涞无以为报,只求余生能相伴左右,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达什汗喃喃自语,神色茫然地起身向前走去,脚步虚浮地险些踉跄跌倒。
“陛下——”桑涞坐在原地,见其回首便焦急地问道:“是我——是我说错了吗?”
“不,是我错了。原来真的可以,真的可以——”达什汗苦笑着说道,脸上浮露出痛苦绝望之色。他颓然转身,步履艰难地向前走去,瘦削的身影逐渐融入到浓郁的暮色中,空遗留下满地的孤寂和清冷。
97) 女人心(下)
新王继位,除盛情相邀各国权贵,自然也少不得请来各寺德高望重的僧侣主持祭祀。克里木人乃金帐汗国后裔,亦信奉藏传佛教,在登基典礼接近尾声之日,国中举办了盛大的辩经会。由于有克里木国和土扈国中的两大佛活出席,会场中的气氛异常热烈,百姓们不仅瞻仰到了新王的仪容,更为能亲眼目睹活佛的真颜而欣喜若狂。辩经开始,红衣喇嘛们轮番上台与正坐宝莲中的黄衣活佛对辩,一问一答极是生动有趣。
莱昂看的兴意盎然,因见克里木的哲布佛活虽只是位青葱少僧,但相貌端正,应答从容,不禁赞赏有加。兰吟在旁听了便道:“僧人落发入寺后要先学显宗,后学密宗,密宗中光格鲁派规定的大论便有五部,学完全部尚需二十余载。这位小活佛不过十五六岁,纵然天资神慧也不可能尽得真谛,前面问得这些皮毛算是卖给了他个面子,后面可就要发难了!”
果然问难者的提题越来越犀利,哲布活佛的面色逐渐由红转青,回答也越来越迟疑,莱昂见状不忍摇头叹道:“一群大人欺负孩子,算什么公平竞争啊!”
“你可知为何喇嘛们每提一个问题前都要双手相击吗?高扬起右手时说明文殊菩萨便在身后,已为自己开启了智慧之门。击掌,一代表双手相击才能出声,世间所有皆众缘合作的产物;二代表掌声无常,一切都会稍纵即逝;三代表掌声击醒心中慈悲和智慧,趋走恶念。击掌后放下右手又拉回,是希望通过自己内心的善念和智慧,将苦难中的众生解救而出。”兰吟解释道:“世间众生本就平等,大智慧没有年龄所限,舍身方能立地成佛。”
莱昂听后突然回过头,蔚蓝的眼色渐显沉凝,她继而努嘴示意场下道:“我是说辩经之挫对于小活佛来讲未必不是好事,从中可受益非浅,他既生而成佛,所行之路自然要比常人艰辛。”
“你说——”莱昂注视着她问道:“果真有佛活转世吗?人真得能存留下前世的记忆?”
兰吟想了想,蹙眉摇首道:“旁人倒不知,但我确信有因果轮回。若无前生孽,怎得今世报,恩怨几何了,问卜来生事。”
莱昂将她的话拿来反复咀嚼,待到领会其中的涵义后便回转头继续观赏辩经,但显然已失去了适才的兴致。兰吟瞅见对方不悦的神情止不住嘴角轻扬,默默地注视着场中的形式变化。
哲布活佛此刻已逐显劣势,光亮的额头上冷汗沥沥,所幸有强巴法王解围道:“所谓知障,即是烦恼余习,如瓶中灌油,油虽用尽,其气味久洗不去;又如木盒盛香,香虽燃尽,其余味则久犹而在;烦恼断后,虽不起贪嗔,而有无始惯习之余习,名所知障,若不断尽,不能成佛。”
发问的僧侣这方才心悦诚服地行礼退下,稍顷便见哲布活佛在强巴法王的示意下取出一尊紫金钵盆,人群中顿时骚动不已,百姓们脸上无不流露出渴慕之色。莱昂又甚为奇怪地问道:“小和尚这要做什么?”
“占卜。”兰吟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鸦色泛亮的紫金钵盆说道:“能由活佛亲自占卜,实乃千载难逢之幸事,克里木人自然异常兴奋。”
“真得灵验吗?”莱昂手摸挲着下巴说道:“吉普赛人也自称精通星相和占卜术,但在我看来不过俱都是些骗子和小偷。”
“活佛从不轻易占卜,可见今日定然有佛缘深厚之人在场。”兰吟冷瞟了他眼道:“卜一卦,能知福祸,可断生死,若是不灵,人们又岂会趋之若骛。”
说话间只见哲布活佛搜寻的目光已从台下辗转望来,略过多人后落定在兰吟的身上,莱昂见状也莫名紧张起来,眼见着对方走近将紫金钵递向身旁道:“诸行无常,有缘即是,女施主,请——”
兰吟合掌行礼道:“得幸有此机缘,祈望佛祖保佑。”说罢伸手探入钵内,而后便摸出了枚菱形兽骨。
哲布活佛取过兽骨重新放入钵内,扬声道:“此乃尘埋于地底的万年龙骨,得此卦者富贵登极,功垂百年。”
闻言兰吟神色微滞,身旁的莱昂则拍腿斜瞅着她不断微笑,台下更是传来窃窃私语之声,只见哲布活佛敛目继续道:“并非女施主得此卦,与佛有缘的乃是施主腹中的胎儿。”
莱昂一顿,目光扫过兰吟高隆的腹部喃喃自语道:“富贵登极,功垂百年吗?”
“大师——”见哲布活佛收起紫金钵预备转身回座,兰吟忙唤道:“大师可否为弟子自身再卜一卦?”
望着对方期待哀求的面庞,哲布活佛淡然摇首道:“我与施主无缘。”
因见兰吟顿时失落不已,莱昂便对上座的克里木王道:“多卜一卦又能如何?”
克里木王颇是为难地望着哲布活佛,对方则置若惘然,场面正尴尬时却听得声苍劲洪亮之音,原来是强巴法王起身合掌道:“老衲愿为女施主卜一卦。”
克里木王自是连声称好,而在座的土扈宾客却分外惊诧,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强巴法王缓步走下莲座,但见他白眉苍髯,慈祥温和地问道:“经复一年又见春,女施主安好?”
兰吟眼中湿润,喉梗音涩,垂眼望着地上对方轻摆的幢衣道:“若是好,岂会求神问佛;若是不好,岂会占卜算卦;好与不好,皆为天意。”
“无事天地宽,有事尘不容。”强巴法王从袖中取出枚小巧精致的漆金木佛龛,打开龛盒后问道:“请问女施主,内中可见何物?”
兰吟抬脸望着他,半晌方道:“是尊四面佛。”
强巴法王眉头紧皱,继而闭上眼又问道:“女施主请看仔细了,这四面佛可是阖着眼的?”
“不,眼睛是睁着的。”兰吟确之凿凿道,因见其神情凝重便问道:“不知有何启示?”
“女施主看到的乃是婆罗门教创世之神梵天。”强巴法王合上龛盒,手持念珠沉声道:“世间万物皆为梵天之梦,梵天梦醒灭世重开鸿源。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施主大限之期即至,切望好自珍重。”
话音刚落便传来瓷盏碎裂之声,莱昂先是望了眼对席的达什汗,而后起身欲夺法王手中的佛龛,被在旁的哲布活佛阻止道:“不可。佛龛乃法王贴身法器,怎能随意亵渎!”
莱昂双手握拳,连连冷笑道:“太荒唐了,简直可恶!”
“施主慎言。”哲布活佛虽年青却不失大师气度,耐心解释道:“法王乃得道高僧,今日所卜既是因缘亦是女施主之幸。”
“一派胡言。”莱昂指着法王掌上的佛龛道:“可敢拿来予我细观?”
所谓法器乃僧侣供养诸佛、修正佛法的器具,不可轻易示人更不得易手,莱昂的要求实属强人所难。“有何不可。”不料强巴法王主动递上佛龛,因见哲布活佛欲言又止的模样摇头笑道:“无妨,身外之物罢了。”
莱昂打开佛龛后瞄了眼,面色愈显不善,强巴法王合掌说道:“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可见之物,实为非物,可感之事,实为非事。女施主心中有佛,故能现于相,而施主你心中无佛,故无所可见。”
“荒谬!”莱昂抿嘴冷哼了声,将佛龛丢掷于地,引得在场诸多崇佛信善之人的不满。
“弟子谢过大师。”兰吟回神双手慢慢抚上腹部,脸上流露出悲凉之意。强巴法王长声叹息,随后仰首展望天际道:“山高流水长,云飘夕阳照;万物有代谢,此心无生灭。”
“镜心似水,渡人如己。”兰吟望着法王,黑眸中涌现忧虑之色道:“大师之心,天地亦可证,佛前亦可明。”
“数求胜前善根故,大士当得不退转,入于第八不动地,此地大愿极清净。”强巴法王垂首合掌,踏过佛龛的残骸大步向场外走去,百姓们见之纷纷避让行礼。香雾缭绕中大师的身迹渐渺,只留得余音绕梁而道:“汝一人得寂灭,众生尚流转生死,汝之本愿尚未圆满。汝今所证,小乘人亦能证得,不因此便名大乘。如是开示已,八地菩萨,即出灭定,任运现身,饶益众生——”
达什汗呆站在石阶前出神,直至感觉头顶阳光刺目,方才发觉竟已在此守候宿夜,正沮丧失望时丛花后飘过幽韵的琴声,悲怆积郁,音调凄婉。他慢慢坐下身静心聆听,来人所奏的乃是曲《鸱鸮》,取意《诗经》,是表达弱者哀叹自己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命运。自己本对音律涉猎无多,却能领会曲子所描叙的心境,听了许久后不禁低声道:“何以不欢?何以为惧?”
话音刚落琴声顿挫,而后乐音转为轻柔,以舒积郁,渐渐地对方调弦转律,琴声洋洒,伴着晨风和畅,花气馨芳,轻快地犹如少女在明媚的春色中嬉戏奔跑的步伐。达什汗脸上的苦闷之色渐消,正陶醉时只听得铮的一声,想来是崩断了琴弦。他吃了一惊,诧异对方何以弦断韵散,却听得花丛那方传来男子的说话声,辨听之下却是巴根。
兰吟本已平复的心情再度泛起波澜,冷眼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蹙眉不言,只见他从怀中取出封书信,恭身奉上道:“茜红托我转递的。”
兰吟接过后随手便将信件撕毁弃置在地,巴根见状不免愕然道:“为何如此?”
“多看无益,徒增烦恼。”兰吟捻着琴上的弦丝,低声说道:“弦已断,曲难终,世间之事犹如流水,向前奔腾从无复还,我与她主仆之谊已尽,至此再无瓜葛牵挂。”
巴根看着兰吟面无表情的脸,遥想女儿当年还是帝孙王嗣时,花样年华,锦绣拥簇,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十年岁月变故不仅磨砺了她乖张跋扈的性格,也湮没了原本的赤子热诚。念及此自己不免热血上涌,脱口而出道:“俄人奸诈阴狠,岂是终生之托,格格何不借此外游之机,逃离困桎?”
“逃?”兰吟挺着笨重的腰身,摇首苦笑道:“为何要逃?即便纵有不甘,我也不能让这孩子出世后便成为个无父的弃儿。天下之下,已再无我容身之处。”
“那陛下呢?”巴根沉声道:“你可知当日他回到土扈后旧疾复发,显些丢了性命?可知他白日操劳于国事,夜间独宿于兰园,?你可见过他身心憔悴,对月饮泪的模样?可见过他狂躁暴戾,雪中舞剑——”
“纵是伤心欲绝,肝肠寸断,又能如何?”兰吟面色发青,阻止他继续说道:“归根究底错不在我,如若土扈国强,又岂需要个弱质女流委身于敌。堂堂七尺男子,既保不得妻儿周全,更休论守疆护国之任了!”
话音刚落,两人身旁的花丛似有微动,巴根警觉地喝道:“什么人——”
沉寂片刻后,只见名身形瘦弱的童仆慢吞吞地走出,来到兰吟面前道:“夫人,公爵大人正找你呢!”
“知道了。”兰吟颔首,想了想向男童示意道:“扎克,这位是土扈汗王的内廷总管巴根大人。”
巴根见此男童衣着尚算得体,但言行举止扭捏,目光闪避不敢与其直视,他生性豪迈且未曾养育过子女,对待稚儿颇为缺乏耐心,故脸上已流露出厌烦之意。
兰吟看在眼里并不作声,掏出手帕仔细地替扎克抹拭汗水,良久方长嘘道:“没娘的孩子便是命苦,纵有锦衣玉食,仆佣如丛,也抵不得慈母的一个拥抱。如若不是逼不得已,哪个女人会忍痛舍弃自己十月怀胎之子,血脉之承,天伦难断啊!”
巴根只当她介怀昨日占卜之事,犹豫几多才开口道:“法王乃活佛之身,金口玉言,修行数十载来从未出过偏差,但既是占卜便必然有破解之法。”
“破解之法?”兰吟诧异地抬起脸望着对方。巴根的视线落在她的腹部,目光深沉地一字一顿道:“以——命——换——命!”
兰吟神情凝滞,随即猛然站起掀翻了桌上的瑶琴,颤抖着伸出手指高声斥责道:“滚,给我滚——”
“这孩子本便是个孽障,既对你有性命之忧何不就此除去!”巴根挡开飞溅的碎琴,近身上前焦急地说道:“格格你曾数度受伤卧病,身体恐难再承受生产之苦,趁此孽障未足月前落胎,尚能存以性命——”
兰吟听得恼羞成怒,顺势便给了对方个耳光,扎克则紧紧护在她身前敌视地瞪着面前的彪形大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小手握着拳不停挥舞。
“格格——”巴根无视脸上的掌痕,步步紧逼地说道:“你若再遭遇不幸,陛下该怎么办?现今他虽痛不欲生却仍尚能自持禀性,皆因还抱着丝侥幸之心,若真到了生无可恋之地,陛下该如何自处?土扈又该怎么办?”
“这些与我何干?”兰吟流着泪冷笑道:“所有的恩怨皆已一笔勾销,休拿昔日之情来要挟,我不欠他的,更不欠土扈!”说罢,她攥着扎克的手便疾步离去。
“王妃——”巴根追上去砰然跪在她面前,虎目逐红地哽咽道:“可还记得您与陛下在历代汗王牌位前共携白首时的誓言——”
“巴根——”兰吟痛呼了声,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幸而有扎克在旁搀扶方才不至倒下,许久她方缓过劲来缓缓说道:“巴根,你口口声称我腹中的骨肉为孽障,难道却不知这孽障已然是我的所有吗?”
巴根仰首望向兰吟,见她双手捧着隆起的腹部,神情决绝地道:“格格也好,王妃也罢,昨日的富贵荣华已是过眼云烟。我的身体发肤授之于父母,周身珠宝绫罗取之于他人,从未曾亲自耕种劳作,事业生产,回首二十余载光阴皆是浮华喧嚣,终落得勃然一身,两手空空。而今只有这腹中的孩子是因我所得,是我今生能留在这人世的唯一财富,故他予我而言,重于性命!”
深庭长日掩静,满院萝薜芬芳,直至大小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巴根方才满面无奈地站起身,转眼猛见花丛后立于一人,不由惊诧地道:“陛下——”
晨霜染白了鬓发,露珠打湿了衣襟,达什汗落寞地站在盎然花海中,双手已被枝梗的荆刺扎得鲜血外流,在呼唤声中他抬起脸,苍狼般绿盈的眼内涌动意味不明的痛意——
二月剪风翻卷起片片花瓣,携带着靡丽的猩色飘向远方,偶有几点零星洒落在女子肩头,斑斑落红为其丽颜更凭添了三分妖娆,她的视线顺着空中的飞絮望向前方,良久方问道:“记住了吗?”
葱茏绿意下的白发男子正在挥剑而舞,阳光照亮了对方古铜色的肌肤,棱角分明的脸庞更显威武,扎克眯起眼用力点头道:“记住了。”
兰吟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秋水如翦的眼眸闪烁着动人心魄的瑰彩,唇角则漾起轻浅的笑意道:“好孩子,沿途要用眼看,用心记,机会只此一次,生死取决于你。”
琉璃盏中汤色碧绿,清香袭人,哲布活佛行礼道谢后端茶品尝,只觉茶水入口鲜爽生津,由衷称赞道:“好茶——”
“佛家有‘苦、集、灭、道’四谛,其中以‘苦’为首。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品茗亦如品味人生。”强巴法王双指夹起杯中的一片叶芽放入嘴中,敛目颔首道:“苦中有寒,饮后回甘。”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哲布活佛道:“吾等参禅即为看破生死,大彻大悟,求得解脱。”
“佛法皆是一种一味,所谓苦尽解脱味,分有二种:一者为自身,二者为众生。”强巴拨着手中的念珠道:“欲速出三界,自求涅盘,乐独善寂,乃小乘佛法;愍念安乐无量众生,利益天人,度脱一切,乃大乘佛法。”
“土扈与克里木所承皆自藏传,故是小乘佛教。”哲布活佛颇为不解地问道:“大师今日所授,何以不同?”
“世间本是涅盘,人身在世即处涅盘,不舍人世怎断烦恼。”强巴法王道:“为自身而舍人世乃小乘,为众生而舍人世乃大乘。你我身在佛法之门,却也担负了守护世间万千众生之责,若需在佛祖与众生两者间选择,汝当如何自持?”
“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哲布活佛蹙眉而道:“两者既无冲突,何来选择?”
强巴法王睁开眼,目光清明地问道:“汝可曾在佛前虚言?”
闻言哲布活佛面色一凛,神色肃穆地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强巴法王端量着对座清秀持重的少年僧侣,瘦削苍劲的脸上流露出欣慰之意,在亲手为其续满了茶盏后道:“汝可愿听老衲讲个故事?”
“能得大师授教,终身受益不尽。”哲布活佛忙端身坐正,洗耳恭听。
烟雾缭绕,往昔如梦,年迈的喇嘛缓缓口述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血与泪融和的语言道尽了人间的苦楚和无奈,尘世的纷扰又岂是闭门修禅便可阻绝的——
香燃尽,茶已凉,待到红烛高烧时,禅房内方才止了人声。沉寂许久后,哲布活佛抬脸正视面前的高僧问道:“如此说来,大师不仅欺瞒了佛祖,也欺骗了众多百姓。”
“罪过,罪过。”强巴法王叹息道:“老衲欠那女施主个公道,即便舍弃一生修为,也是心甘情愿的。”
哲布活佛站起身,肃立思量了阵后问道:“大师可曾后悔?”
强巴法王释然而笑,眼角疲惫的皱纹直切两腮,如千壑纵横的苍土承载满了世间的沧桑,他合掌向哲布行礼道:“有劳活佛去请吾众过来吧,老衲临行前尚有几件事需得嘱托。”
哲布活佛毕竟修为尚浅,听此言不免红了眼,随后又道:“出家人佛前无虚言,但我佛慈悲,洞查众生之苦,大师舍己救人,造福大众,必得公德圆满。”说罢方掩门走了出去。
夜风漏过窗隙潜入房内,烛油沿着铜柄慢慢流下,强巴法王眼前已是片迷朦,听到走道上急促的脚步声,慢慢地握紧了手中的念珠。他一生参佛,渡人无数,圆寂前却仍心有所憾,今生虽福泽百姓,恩惠八方,惟独却亏欠了两名女子。
跳跃的烛光陡然熄灭,一缕青烟在室内逐渐弥散,“弟子有罪,佛祖慈悲,愿我命终时,灭除诸障碍,面见弥佛陀,往生安乐刹——”
佛殿的钟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兰吟在梦寐中惊醒过来,只听房外嘈杂不堪,有人奔走喊道:“法王圆寂了——强巴法王圆寂了——”自己顿感心如刀绞,倚着床沿便吐出口血来。摇曳的灯火下,莱昂望着地上的血滩面色煞白,她则默然躺下身,冰冷的泪水在绯红的锦缎上慢慢渲染开来——
土扈王寺内烛香弥漫,在金身麦德尔佛像前,白眉善目的黄衣老喇嘛伸出三支手指,神色严峻地对女子说道:“三年,此役之后请给土扈三年!”
98) 大赌注
四根粗壮的床柱雕塑成了希腊女神,头戴着月桂树冠,支撑起铂金塑镂顶盖,床头和床尾的挡板则雕成站在葡萄架和花丛中的古罗马英雄。虚弱的女子躺在洁白的床单上,漆黑的双眸盯着头顶的圣母浮雕,许久后惊恐的呼喊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紧闭的房门猛然被推开,莱昂衣衫不整地冲了进来,焦急的神情中带着无奈,黑青的眼圈尽显疲惫。
“兰——”莱昂奔上床抱住满面泪痕的女子,轻抚着她抖缩不已的背脊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身边,没事了!”
兰吟紧攥着他的前襟,任由泪水打湿对方光滑的绸衣,印着牙痕的唇瓣则抖动着道:“我又看见了……看见自己躺在沾满鲜血的床垫上,你握着我的手不停地在呼唤,可我——可我却连答应的气力都没有……”
胸口被透过衣裳的湿热所灼痛,莱昂不断亲吻着她冷汗淋漓的额头,喃喃私语道:“不怕,做噩梦罢了!梦醒了,就没事了!”
“不,这不是梦——”兰吟仰起苍白无助的脸,惶然说道:“我会死,在佛龛里看到的四面佛便预示了我的死亡——”
“这都是毫无根据的揣测,你的身体除了有些营养不良外并无大碍,难道你不愿意信任大夫的话吗?”莱昂抬起她削尖的下颚,正色道:“兰,但如果你继续厌食和失眠,不仅会拖垮自己的身体也会连累腹中的胎儿。”
“不是迷信!”兰吟用力拍开他的手,固执地坚持道:“法王的占卜从无偏差,我不是怕死,只是心疼而已。只要想到不能亲自哺育孩子,不能看着他长大成人——”
“够了!”莱昂胡乱地扒着头凌乱的短发,烦躁地说道:“我说过无数遍了,这是迷信——是欺骗——我会请御医在庄园里日夜待命,照看你直至到顺利生产完毕,我发誓不会让你出事!”
“我会死,一定会死!”兰吟原本清灵的双眼显得空洞而呆滞,沙哑的嗓音不断喃喃自语道:“报应,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莱昂挫败地捶着床沿,无奈地看着兰吟蜷曲在床褥中,如同溺水的人般挣扎哀嚎着,任由生命在自虐中一点点地流逝。
“莱——”炉火映亮了米尼赫深邃的五官,银灰的卷发闪着鸦铜色的光芒,他目光扫过女人憔悴的面庞道:“御医来了。”
当御医拿着听诊器预备给孕妇做体检时,床上的女人突然坐了起来,抄起床桌上的烛台便砸了过来,唬得他抱头闪避,花白的胡须随着脸上的肌肉不断颤抖。
“不许碰我!”兰吟披头散发地跪在床里,怀里紧拥着个抱枕疯狂地吼道:“滚开,别碰我!你要拿走我的孩子!你是被派来害我的人!刽子手!”说完她竟从被褥里摸出把割肉的刀具,对着御医以及所有仆众叫嚣道:“你们这些人都想要害我!害我的孩子!我知道你们私底下早就不满意自己的主人宠爱个异族女人,总是用最龌龊的话辱骂我,更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的孩子!你们滚,离我远远的,不许再接近我!”
“兰,小心别伤了自己!”莱昂吓得面无血色,慢慢接近床侧分散她的注意力道:“亲爱的,你从哪里得到的刀啊?”
“厨房。”兰吟合手紧攥着刀柄,带着丝得意地对他笑道:“我一直藏在枕头下面,你都没发现!”
莱昂闻后却只感背脊生寒,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去柔声道:“听我的话,把刀放下,太危险了!对,把刀递过我——”
在那双温润蓝眸的注视下,兰吟慢慢放下手中的刀,然而忽如其来的桌椅碰撞声又令她似惊弓之鸟般迅速举起手防御,烛火下熠光闪闪的刀锋划过莱昂的右手掌,鲜血随即顺着裂口流到了地板上。
米尼赫顿时气愤地来查看他的伤势,仇视的目光狠狠瞪着床上的始作俑者,随后又对一旁的御医发怒道:“还不快为公爵大人包扎止血!”
莱昂则推开哆哆嗦嗦上前来的御医,伸出还在滴血的手对着兰吟惨淡笑道:“瞧,被划道口子可是很痛的。亲爱的,把刀递过我,可别误伤了自己!”
“我不是故意的。”兰吟面色发青,将刀递给他后显得分外不安,似个等待挨罚的孩子般不断地啃着指甲。
莱昂面无表情的点着头,滴血的右手接过刀后连眼皮都不曾抬,顺势朝圆桌方向掷去。哀嚎声中一名男仆捧着左腿摔倒在地,锋利的刀刃深插入粗壮的大腿,他因承受不了巨大的痛楚当即昏厥过去,旁人无不悚然,惟有米尼赫冷漠地眯起眼流露出不屑之意。
淡淡的腥甜在舌蕾间弥散,兰吟紧咬着手指避免发出声响,那冰凿般锐利生寒的蓝眸在扫过房内的每个人后,最终落在了自己头顶。春夜的寒意透过单薄的睡衣慢慢渗侵肌骨,□的双足在床单上留下了挣扎的皱痕,她垂首敛目借以掩饰眼中的恐惧,身体却仍止不住战战发抖。
莱昂用未曾受伤的左手轻轻抚过兰吟的脸颊,低首吻着对方冰冷的额头叹道:“你说的对,在这间房内没有人是绝对可靠的。”
“孕妇喝过草药便睡着了,我让小扎克与他的奶奶留在房间里看护。”米尼赫来到窗边,望着逐渐被朝霞染红的天际沉声道:“显然比起俄国佣人,你的天使更信任土扈奴隶。”
莱昂的脸在晨曦中透着微亮,因失血而苍白的肌肤如蝉翼般透明,他抬起包扎着绷带的右手在满是水汽的窗户上笔划,目光深沉如海。
瞄了眼玻璃上的字迹后米尼赫轻轻摇头,随后说道:“男仆没有问题,也许真只是个意外,是产前抑郁才导致了她的神经衰弱。”
莱昂抹净了玻璃,考量着道:“老和尚的话对兰有很严重的心理暗示,既然她不能接受御医的触碰,我们便从庄园的奴隶中挑两个生产经验丰富的土扈女人来协助生产。”
“这可不是个好主意。”米尼赫颇不赞同道:“你不怕吗?”
“怕?”莱昂冷笑道:“生活好比一场游戏,没有意外就不会有惊喜。我已做好了迎接惊喜甚至是惊吓的准备,还有何所惧怕?”
“莱,也许你该回趟彼得堡了。”米尼赫沉凝着道:“女皇陛下不仅仅是你的君主,也是你唯一的亲人,虽然她对你最近的行径感到不满,但仍然会在危机时刻保护你免受伤害,而且对于伊丽莎白,你也该去表达下绅士应有的礼貌。前次我进宫觐见陛下,听宫中总管说女皇储自去年夏天旅行回来便时常生病,入冬后经陛下批准去索契疗养度假,至今未归。究竟你们在意大利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莱昂面色一沉,坚毅的薄唇抿成了直线,良久方道:“你知道那段时间我的心情糟透了,日以继夜的喝酒狂欢,有天早上醒来竟然发现自己躺在伊丽莎白的身旁。虽然当时我们已准备订婚,但我一直视她为妹妹,绝无冒犯之心,而在这之后土木之战便爆发了——”
米尼赫瞧着他颇为沮丧后悔的模样,不禁用肩膀捅着对方轻笑道:“原来如此,那大可不必耿耿于怀了,你不是伊丽莎白的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俄国宫廷的女人素来风流,更何况是女皇诸,据传此次她是由皇家侍卫长陪伴着去渡冬假的,想必是又找到了新的情夫。虽然陛下总是在撮合你们的婚姻,但毕竟没有真正的举行过订婚仪式,算不得毁弃婚约,相信过不久她便会厌倦乡村的平淡而重返彼得堡,继续过着寻欢作乐的奢侈生活。”
“希望如此。”莱昂神情带着丝迷茫地说道:“其实——其实无论能否得到伊丽莎白的谅解,对于我来说早不重要了。”
“莱,你对这场感情太过投入,已然超出了理智的范围。”米尼赫将脸搁在他宽阔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难道真的要如此被困一生吗?”
莱昂侧目看了眼挚友落寞的俊脸,叹道:“米克,真希望你能用心去爱过一个人,当然我指的是女人。你会发现世界很大,大得即便耗尽生命也无法涉足每寸土地,你又会发现世界很小,小得即便倾其所有也无法走出所爱人的视线,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布满血丝的蓝眸盯着花园中大片含苞待放的玫瑰,他不禁勾起嘴角道:“你会摘取春天第一朵盛开的鲜花去点缀她的美丽,会用无法想像的耐心去纵容她的任性,会用自己的权势和财富去满足她的欲望。不会在意岁月留于她身上的痕迹,不会顾忌周围人的看法和非议,更不能允许自己与她的分离!”
“爱情太过伟大!”米尼赫唏嘘,随后自嘲道:“我想自己是无力承受如此巨大付出的。”
“有付出才得回报。”莱昂用力扯下窗帘上的麦金流穗,敛去笑意道:“所以她的目光永远只能注视着你,泪水也只能为你而流,你可以忍受世人的背叛却绝不能容忍她的谎言。她捆住了你的心,而你——却只能用绳子紧紧绑住她才能避免被离弃的命运。”
“傻瓜!”米尼赫站直了身低喃,随后来到酒柜前倒了杯伏特加一饮而尽,高浓度的酒精很快发挥了作用,他将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酒柜上,看着大理石台面中自己的倒影呵呵笑道:“爱情?我的爱情便是伏特加,白兰地,威士忌还有香槟!它们一样也能令我麻痹,让我丧失理智!”
莱昂倚窗沉思,带着薄寒的春风吹扫过额前柔软的金发,顿时让人感觉神清气爽,他长吁了口气后道:“米克,你有这种感觉吗?似乎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们,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他究竟想做什么?想要什么?”
日光透过屋顶的玻璃照射入房内,温湿的海风中夹带着花草的清香,伊丽莎白慢慢睁开眼,姿态优雅地舒展着肢体,守候在身旁的男人则忙将滑落在地的毛毯重新替她盖好。
“谢谢,阿列克谢。”伊丽莎白颔首叹息道:“如若没有你,我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阿列克谢眨着双漂亮的棕色眼睛微笑,高挺的鼻翼两侧洒落了几点褐斑,令原本便年轻俊秀的面庞更增添了分可爱。实际上眼前这名看似腼腆害羞的青年军官,是统领皇家卫队的最高长官,以治军严厉和手段冷酷闻名整个俄国。而此刻这位素有‘铁腕上校’之称的侍卫长却如同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举止笨拙地搀起女皇储,扶着她在日光浴室中来回散步。
阿列克谢讲了些外出时所听到的趣闻,逗得伊丽莎白笑声不断,接着他们又谈到了朝政局势,俄国与奥斯曼帝国之间的战争,最终话题还是说到了莱昂公爵。伊丽莎白沉默地落座,阿列克谢则体贴地在她背后垫上了柔软的靠枕,随后单膝跪下恭敬地仰视着皇储道:“我的殿下,为何您总是愁眉不展呢?一切皆在我们的掌握之中,相信不久便可以行动了。”
“我和公爵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共同在皇宫里学习生活了多年,莱昂实际上是位极高傲清冷的人,其外表所呈现出的谦逊只缘于内心的轻视,当他对一个人越是礼貌便说明心中越是不屑,因为不重要所以不在乎。米尼赫则截然相反,虽然他的手段阴险狠毒,却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他宁愿在皇帝面前似个小丑般卖乖讨好,却绝不肯佯装成虔诚的信徒敷衍教会。”伊丽莎白摆弄着手腕上的红宝石银镯,意态悠闲地聊道:“所以从小在人们眼中,莱昂永远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米尼赫则是个叛逆的调皮蛋,而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人竟能了最好的伙伴。”
“天使与魔鬼只是一线之差。”阿列克谢坐在华丽的地毯上,好奇地问道:“那么殿下呢?想来您自小也是位优秀的好学生吧?”
“我吗?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伊丽莎白黯然道:“虽然我当时名义上是彼得皇帝的姑姑,但在偌大的俄国宫廷中,有谁会重视个既无封地又无继承权的孤女呢?”见因此对方的脸上流露出怜惜之情,她不禁又笑道:“幸好还有莱昂和米尼赫作为伙伴,虽然这两个家伙会在上课时揪我的头发,在我的粥里撒盐巴,给我的小兔子涂染料,但每每又总是他们挺身而出保护我,以致宫廷里的势力小人才不敢太过嚣张放肆。”
阿列克谢侧首想了想,问道:“您爱他们,是吗?”
“是的,我如同爱惜双手般珍视着这份情感。”伊丽莎白颔首道:“即便如今我们已长大,分道扬镳有了不同的政建,但再大的分歧也抹杀不了他们曾带给我的快乐和感动。”
“女皇陛下一直希望莱昂公爵能与殿下结婚,如今您更可以名正言顺的提出要求。”阿列克谢疑惑地问道:“为何您反而退缩了呢?”
“亲爱的少校,你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难道还不明白吗?”伊丽莎白用指尖暧昧地描绘着阿列克谢的唇线,浅笑道:“每个少女都曾有过美好的梦想,但爱情终不过是生命中的一味调剂品,我既然得不到也无需强求。”
阿列克谢亲吻着她的手背,满是崇拜地说道:“殿下,请饶恕我的愚昧,您是雅典娜女神的化身,其睿智无人可敌。”
“陛下急于促成我与莱昂的婚姻,自然有她的私心,如若公爵成为了皇储的王夫,那么他便拥有了俄国皇位的继承权。要知道自彼得二世死后,主教们为了维系皇室的血脉无所不用及极,届时若知晓真像便更会推波助澜,而我的处境就越发岌岌可危了。”伊丽莎白说完慢慢站起身,阿列克谢欲伸手相扶却被对方婉然拒绝。
火红的裙裾在编制有俄国地图的波斯地毯上逐渐滑过,伊丽莎白缓步走到落地窗前,眺望着延伸至远方的高加索山脉,凝重地说道:“没有人可以再夺走我的权益,作为彼得一世与叶卡捷琳娜一世之女,皇位理所当然应由我继承。如今罗曼诺夫皇室已断了男嗣,而俄国将迎来女皇的黄金时代!”
痛——愈来越痛——痛得撕心裂肺——
兰吟想挪动身体,不料却更加剧了下腹的疼痛,她无可奈何地啜泣起来,然而嗓间发出的凄怆哭声却微弱似猫叫。门外不时传来莱昂焦虑的呼唤以及米尼赫烦躁的喝斥声,凭借着仅剩的最后一丝理智,自己支起身冲着房内身着白衣的助产士不断吼叫,于是在落地镜中显现出了女人双目暴突,五官扭曲的恐怖面容。
终于那名肥硕的俄国妇人落荒而逃,屋内只剩下了小扎克和他的老妈妈以及两名土扈女奴。兰吟疲惫地倒身回床,双手按压住疼痛的部位,可另一阵抽痛又从肋部窜下大腿,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两腿流到了裸足,染红了左脚踝上的守魂铃。
年迈的土扈老妈妈掩饰不住脸上的惊恐之色,匆匆抄起布巾抹拭血迹,但产妇的腹部猛地又一阵收缩,鲜血顿时涌到了地上。
兰吟的脑子模糊地感觉到亮光和说话声,她努力睁开眼在房内寻找着,一名土扈女奴见状跪下在其耳边轻声道:“夫人,东西已经带进来了。”
“谢——谢——,还有——对不——起——”兰吟费力地点着头,唇瓣被牙齿咬出了血痕。
“不,身为土扈人本应如此。”女奴眼中噙着泪水,哽咽道:“天佑吾王——”
兰吟闷哼了声,模糊的视线又看向一直守候在床头的扎克,她用尽全身的最后气力低喃道:“跑啊——一直要跑啊——”
99) 调包计
屋外狂风大作,被卷落的树枝不断地打向窗户,巨大的花格玻璃轰然碎裂,残片割伤了女仆们的手臂,顿时引起一阵惊恐。狂风从破窗中急劲灌入,在莱昂的头顶呼啸盘旋,他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混乱的局面,苍白的脸上表情近乎凝滞。
米尼赫一面吩咐仆人打扫整理客厅,一面还不时关注好友的情况,因见他似个泥塑木雕般纹丝不动地呆坐着,便端了杯热饮走过去道:“先喝点咖啡提提神!你足足有六个小时未曾进食了,让厨房送些点心过来吧!”
“谢谢,我吃不下。”莱昂缓过神来,冰冷的双手捧着温热的杯身喃喃自语道:“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
米尼赫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继而也坐下翘着腿道:“据说女人生头一胎时特别痛苦,产程也分外漫长,不过庄园里的土扈女奴生孩子都很轻松,如下猪仔般一窝接着一窝地生,也没见哪个出意外。”
莱昂没有兴致与他玩笑,嘴里抿着苦涩的咖啡缄默不语,突然天际划过道闪电,照亮了整个房间,倾盆大雨也随之冲洗下玻璃窗。凄厉的风啸雷鸣中,隐约传来婴儿的哭泣,但很快又没了声息,两人同时站起身,目光复杂地望向内室紧闭的房门。良久,只见名披着围巾的土扈女奴从门里走出来,神情憔悴地躬身道:“是个男孩,刚落地便死了。”
闻言米尼赫顿时涨红了脸,攥着双拳大吼道:“胡说,我明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女奴低垂着脸,瘦弱的肩头微微颤抖地道:“孩子的脖子上绕了三圈脐带,出生时整个身子都已经发紫,只嚎了两声便没气了。”
相较于米尼赫的反应激烈,莱昂则十分平静地吩咐道:“让我看看孩子。”
女奴转身回房,稍顷便端出个银制的水盆,盆上面覆盖着块染了血渍的白布。莱昂掀开白布瞄了眼,随即便又盖上布道:“很好,找个地方埋了吧。”
“莱——”米尼赫吃惊地呼唤,转眼看见他脸上所显露出的痛苦神色,当即恍然大悟道:“不是你的——”
蔚蓝的眼中闪动着水光,莱昂摊开手勉强笑道:“我再也不用为此大伤脑筋,顾虑重重了,结果并非出乎意料之外,不是吗?”
“骗子!骗子!”米尼赫用力捶着桌面,咬牙切齿地恨声道:“我要扭断那个女人的脖子!”
女奴捧着承载死婴的银盆消失在走廊尽头,莱昂来到破了个大窟窿的窗户前,任由刮入的雨水将自己淋湿。是从何时起喜悦转为了不安,疑虑如野草般在心中疯狂地滋生?
是因为兰吟亲手缝制褓衣时的专注神情?抑或是她沐浴在阳光下酣眠的满足笑容?是因为自己偶尔看到婴童学步时的动情?抑或是面对天主时所感到的罪孽深重?渴慕、嫉妒、焦虑、恐惧,种种情绪在心中交集融会,纠结了整个孕程,如今终于真相大白,自己在失落、愤怒的同时,是否也如释重负?
内室响起了惊惶的喊叫,几盏壁灯陡然熄灭,莱昂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霎那凝固,入魔似地茫然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暗淡的烛火下,女子无声无息地瘫在血水中,他犹豫地跪倒在床边,用异常粗哑的嗓音唤道:“兰——兰——”
兰吟毫无反应的闭着眼,失血过度的脸上呈现出青灰色的黯淡,发绀的嘴角则噙着安然的笑意。莱昂颤抖地伸出手触碰着对方的肌肤,指腹下所感觉到的湿冷如潮水般冲垮了心理的防线,他一把抱起那正在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如个孩子般哭嚎道:“醒醒——兰——醒醒——求你醒醒——”
乌黑的长发无力地耷拉在脸颊旁,清丽的眉目失去了平日的灵动,兰吟似个没有生命的玩偶娃娃,分外安静地伏首躺在男子怀内。床单上的血迹逐渐凝集成紫黑色的淤块,宛如一朵朵妖艳的曼陀罗花绽放出死亡的气息,原本一直悬挂在她左足踝上的银色脚铃在闪过道诡异的红光后,自动脱落滚到了床底。
耳边响起了女人的啜泣声,莱昂双眼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当感觉有人正在使劲掰开自己的手指时,便甩手暴跳如雷地吼道:“不准碰她,不准碰她——”
众人骇然看着他俯身开始嘴对嘴地替兰吟渡气,折腾了几下后突然又抄起生产时用的脐带剪狠力划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汩汩地迸喷了出来。房间内再度混乱起来,皮埃尔痛呼着上前阻止主人的疯狂行径,御医手忙脚乱地找着药箱急救,几名女佣更是吓得畏缩在墙角不敢出声。
惟有米尼赫身形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莱昂将伤口流出的血硬往兰吟的嘴内灌,心中衍生出前所未有的独孤感。也许自己是莱在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伙伴,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是心意相通的知己,但绝非是他最爱、最在乎的那个人——
这是个无梦的世界,兰吟紧紧地抓住黑暗不放,她要继续昏睡,希望能在睡梦中迎接死亡,如此便可以逃避那个残酷现实的世界。梦乡里虽然感觉冰冷,但至少没有苦难,没有离别,不需思考,勿用哭泣,自己犹如朵轻盈的落花,置身在透着刺骨寒意的海水中随波飘荡。 鼻尖萦绕着刺鼻的药草味,似乎有双粗糙的手不断地在摩挲着自己的喉咙,又似乎有咸湿的雨水滴落在自己的唇间,渐渐地一种灼热的感觉洗涤了全身,如被股强烈而低浅、无痛的热浪所冲击。
在光线强烈的刺激下,兰吟无可奈何地抖动着眼皮,当一双闪烁着惊喜的蓝眸展现在面前时,她疲惫地又闭上眼,泪水随之滑眶而出。莱昂振奋地扶起她的头,继续将药水灌入对方的嘴内,身旁的老御医则在胸前画着十字,口中赞美着天主耶稣。
兰吟的眉毛和睫毛像四道触目惊心的条纹,嵌在她苍白潮湿的脸上,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双眸则如毫无星月之光的夜晚般黯淡。
莱昂显然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不断吻着她的额头,面颊、颈窝,口中断断续续地低喃道:“你还活着,我以为自己要失去你了,我的天使——”
兰吟麻木地任由他搂抱亲吻着,在逐渐恢复了意识后,她先是努力睁大眼,随即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仆佣们重新更换了床单,清理了地上的碎片,又点燃了香料以便驱散房内浓重的血腥味。
莱昂此刻才感觉到头昏眼花,身体如被掏空般地虚弱,就在自己倚着柔软的靠枕昏昏欲睡时,突然一个激灵令他跳起来嚷道:“米克——米克,你说什么?”
“有人逃跑了。”米尼赫从窗帘下拽出条用床单结成的绳索,犀利的灰眸在扫视过房内后,死死地瞪着床上的兰吟道:“猪倌扎克呢?”
“记住沿途的每个标致,朝着启明星升起的方向前进——”
“到达克里木边境后需要沿着伏尔加河的下游走——”
“穿过幽域森林便是和硕特部的领地——”
“跑,要一直跑下去,绝不能回头——”
“机会只此一次,生死取决于你——”
倾盆暴雨狂泄而下,豆大的水珠打在扎克的头上,顺着他的小脸不断往下流淌,眼前模糊地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水雾,脚下泥泞的道路不堪行走。尽管路况是如此艰难,他依旧不敢怠慢地向前奔跑,没有启明星的指示,只能靠着本能不断摸索,没有裹腹的食物,只能忍受着饥饿冲破雨幕。
锯齿状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照亮了独自行走的矮小身影,当惊蛰之雷轰然响起,旷野上传来了婴儿的哭泣声。扎克解下背上的襁褓,层层密密的布包下露出小婴儿稚嫩的脸,他摸出块麦糖塞入婴儿的嘴内,但显然糖块并没有起到安抚的作用。他慌乱地伸出手捂住婴儿的嘴,但随即又后怕地缩了回来,于是哭泣声越发响亮。
“不能哭,会把追兵引来的!”扎克急红了眼,无可奈何地对着襁褓中的孩子呜咽道:“我是带你去找阿爸,去找阿爸的啊!”
似乎是听懂了自己的话,婴儿奇迹般地停止了哭泣,美丽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扎克正当为此而兴幸不已时,突然感觉到身后强烈的压迫感,一道冷冽的寒光促不及防地搁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宽阔的壁炉内旺火烧得劈啪作响,高大的落地窗帘是柔和的奶黄色,地上的波斯地毯则是鲜艳的玫瑰色,阳光洒入晶亮的窗格玻璃,照亮了室内光洁的银制茶具,也照亮了沙发以及摇椅上的各色丝绒靠枕。兰吟躺在柔软的鹅绒被褥内,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房内的摆设,又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可以闻到茶叶中的柠檬香,擦铜油和地板蜡的气味,甚至还有壁炉内的木柴发出的松脂味。
“你的表情似乎很陶醉。”莱昂单手托着银盘站在门旁,双目盯着她道:“完全不像个正沉浸在丧子悲痛中的母亲。”
兰吟懒洋洋地坐起身,熟练地从盘中取走药杯,爽快地一饮而尽后道:“这房间我住了足有半年余,第一次发觉还挺不错的,坐北朝南,采光充足,华而不俗,细节精美。”
“是啊,的确适合产妇居住。”莱昂拿起方巾替她擦拭着残留在嘴角的药渍,才两三下对方细嫩的肌肤便泛起了淤红。
兰吟吃痛地皱紧了双眉,却丝毫无反抗之意,温驯得如同只乖巧的白兔。
莱昂突然诅咒着摔掉了银盘,大步走向墙边的书桌,衬衣下的身体因愤怒而显得线条清晰,起伏不定。他拉开抽屉取出个乌木方盒,从里面掏出根方头雪茄,点燃后塞进了嘴里。缭绕的烟雾中,本轮廓深刻鲜明的脸庞显得有些模糊,蔚蓝的双眸深沉地如暴风雨前的大海,斜叼着雪茄的嘴角则流露出玩世不恭般的凉薄。
第一次见他在自己面前抽烟,兰吟有些不适地挪动着身体,垂头闪避那灼灼目光。
莱昂吸了口雪茄,慢慢吐着烟圈道:“有时我真想掰开你的脑瓜好好瞧瞧,看看里面究竟有多少鬼主意,谋划行事,竟能算得分毫不差。”
寒意逐渐漫爬上背脊,兰吟不由裹紧被褥,嘴里嘟囔道:“不知所云,莫名其妙。”
莱昂手指轻弹着烟灰,眯起眼又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今天庄园里分外安静,少了许多人声的喧杂。没有奴隶浇水施肥,没有奴隶修剪草坪,没有奴隶溜狗牧马?”
兰吟一怔,随即奔下床趴着窗四处观望,良久方缓缓转过身,惨白着脸颤声问道:“他们被关起来了?”
看着雪茄红热的尾端渐渐冷却,莱昂随手甩掉了手指间的截灰烬,面无表情地冷笑道:“你并不真正了解我,不知道我的手段远远比想像得更毒辣。因为对你的感情是认真的,所以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但这并不代表我可以接受无限度的欺骗和阴谋。”
“你做了什么?”兰吟眼中火苗滋生,双手愤恨地捏成了拳头道:“你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
“小野猫终于撕去伪装,又开始露出爪子攻击了!”莱昂嗤笑了声,轻松地摊开手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庄园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用买浇花的肥料了。”
“畜牲!”兰吟尖叫着扑了过来,但双手很轻易地被扣住,她抬腿挣扎,混乱中似乎踢中了对方,只听得声闷哼,自己便被对方压倒在了地毯上。
莱昂毫无怜惜地掐着她的下颚,眼中弥漫着嗜血的赤红道:“当你在准备筹谋这个计划时,便该料想到今日的结局。无论是替你接生的那两名女奴,还是那个死婴的亲生父母,甚至是暗中掩护小扎克逃离的更夫,玫瑰庄园里所有的土扈奴隶都要为他们的欺骗和隐瞒而付出代价!”
兰吟的心头怦怦乱跳,呼吸急促起伏,黝黑的眼闪着凌厉的光芒,嘴角则泛着胜利的冷笑道:“无论如何,我成功了。”
“知道我最爱你什么吗?”莱昂手捋着她如泼墨般洒在地上的长发,平静地道:“爱你的自私自利,勇敢顽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冷血无情。爱上你是种折磨,我却又欲罢不能,也许只有等到生命结束时才能摆脱这种痛苦吧!”
兰吟撇开脸,望着壁炉内的熊熊火焰淡然道:“你不该救我的。”
“我太了解因失血过多而陷入休克时的感觉了,所以更不能让你孤独地停留在那阴冷的世界中。”莱昂略带失神地自言自语,随即起身问道:“已经过去整整三天了,你便如此笃定小扎克已进入了土扈国境?”
闻言兰吟屈腿坐了起来,感觉两侧的太阳穴隐约作痛,在与之对视许久后突然嗤笑了声道:“你不用吓唬我。前夜的暴雨早冲走了路上所有的痕迹,即便是嗅觉再灵敏的猎犬也无可奈何。”
“是吗?”莱昂也笑起来,双臂揽于胸前道:“你似乎太高估了猪倌扎克的能力,他终究还只是个孩子,也许逃亡路上会迷失方向,会遇上洪水猛兽,又或许会遇到杀手呢?”
话音刚落便听得敲门声,只见米尼赫走进来对莱昂颔首道:“猎人们都回来了。据说那个猪倌为了逃避追捕掉入了伏尔加河,不过——”他的目光轻略过地上神色复杂的兰吟,加重了语气道:“不过孩子安然无恙地被带回来了。”
葱郁的草坪绵延伸至钟楼下,斑驳的墙壁透着无限沧桑,几名神情疲惫的骑兵倚着马背闭目养神,直到听见脚步声方才肃然立正。莱昂一路走来神情凝重,当侍卫将个包裹严实的襁褓替到面前时,脸色愈显犹豫。
当兰吟一眼看见婴儿身上熟悉的褓布时,产后不及调理的身体摇摇欲坠,她大口吸着新鲜的空气,然后拔腿便跑了过来。雪白的裙裾在身后飞舞展开,□的玉足踏碎了草尖的露珠,自己前所未有地感觉到慌乱和不知所措,急迫地伸出手大唤道:“孩子——我的孩子——”
听到女子的呼叫,莱昂一把拎起襁褓高举过头顶,登时熟睡中的婴儿被吓得哇哇啼哭。兰吟踉跄地扑倒在他脚下,捧着对方的腿苦苦哀求道:“不,请不要伤害我的孩子——请不要——不要——”
莱昂垂首看着她梨花带雨般的泪颜,挑高了眉道:“适才是谁得意洋洋地在向我炫耀?是谁毫无顾忌地在向我挑战?可转眼间为了这个小杂种,你竟然肯屈尊下跪的来求我?”
“我错了,我错了!”兰吟叠声道,用力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后哭道:“一切都是我的错,祸不及子女,请不要伤害这么个可怜稚嫩的生命!”
“不要伤害他,那么我心中的痛又该如何抚慰?”莱昂痛恨地瞅着对方红肿的脸颊,冷笑道:“如若你不曾欺骗,也许我会将他视为亲子般抚养,可如今留下这个小杂种只会养虎为患!”说罢,他甩手向钟楼顶走去。
“不——”兰吟凄厉地喊道,跌跌撞撞地起身追了过去。米尼赫幸灾乐祸地使了个眼色,当即有两名粗状的俄国女仆上前扯住她的左右双臂,强制地将其压在了原地。
微风吹得棕榈树的剑叶簌簌作响,钟楼顶尖的十字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米尼赫昂首兴奋地望着站在楼顶的莱昂,看着他慢慢伸手将襁褓置于高空中,银灰的眼眸闪着嗜血的光芒。婴儿的哭泣,女人的哀嚎,马驹的嘶鸣,场面混乱而喧嚣,却激发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用纯洁的鲜血洗涤脚下肮脏的土地,用稚嫩的生命荼毒主所创造的世界!
毁灭吧,人性!毁灭吧,世界!
“伯爵大人——”身旁有名骑兵迟疑着开口道:“可是,可那是个女孩啊——”
米尼赫一怔,随即便见钟楼上的莱昂已冷漠地松开了手,襁褓沿着楼壁笔直地掉了下来。兰吟尖叫了声后晕厥倒地,他心中莫名一悸,无形中似有股强大的力量推搡着自己奋力向前扑去,在离地面仅三英尺的地方接住了襁褓。
原本啼哭不止的婴儿在被纳入怀中后便安静下来,米尼赫屏息着伸手轻轻掀开襁褓,目光逐渐转为柔和——她是如此娇小,又是如此柔弱,牛奶般白嫩的肌肤在红色褓布的衬托下显得是如此纯洁,细长的弯眉,乌黑的睫毛,圆润的鼻头,小巧的的嘴巴,总之无一不美。
女婴茫然地张开红肿的眼,蔚蓝的瞳孔周围镶嵌着一圈浅灰色光环的虹膜——米尼赫顿时震撼不已,感觉自己的世界就此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