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05

青木香: 天之娇女 40-51

40)  那达慕(一)

  时至七月,蒙古族一年中最是盛大的节日‘那达慕’到来了。宁静的伏尔加草原上彩旗飘扬,营帐罗布,人流纵横,欢笑不绝。赛马、摔角、射猎,各项比赛都高手云集,缤纷出彩。
  空中雄鹰长啸不绝,地上骏马奔驰若飞,在号角鸣金声中,兽物四下逃窜。兰吟驾马在林中游羧,眼瞅见矮丛中蹲着只兔子,忙勒住缰绳,不想还未及张弓那兔子却已应声而倒,她懊恼地看向前方,却见个身着劲装的女子正得意地望着自己。许是那女子脸上的神情太过嚣张,抑或是她那身鲜艳的娇红太过刺目,兰吟尤生不快地哼了声,那女子当即便睁目瞪着她高声道:“你哼甚么?”
  “我哼我的,关你何事!”兰吟扬高眉,上下打量了那女子后淡笑着抿起嘴角。红衣女子见她脸上流露出轻视之意,禁不住跳下马扬着鞭子道:“你笑甚么?你给我下来!”
  兰吟坐在马背上瞅着她道:“你让我下来便下来,你道自己是谁?”
  红衣女子闻言不禁狐疑地看着对方,见其容貌气质尤胜自己,心下起了嫉妒之意,三两步走上前往对方的坐骑狠狠甩了一鞭子,那马驹顿时疼痛难忍,跃高嘶鸣而去,她这方敞怀大笑道:“哪来的外路人!不让你尝尝厉害,岂会记住我德德玛的名字!”
  兰吟惊呼着,身体被抛离了马鞍,眼见就要坠地的刹那,幸而被人从后拦腰抱住。躺在熟悉的怀抱中惊魂未定,因隐约听得那女子低唤了声‘姐夫’,不禁诧异地回首道:“谁是她姐姐?”
  达什汗眼中的愠意一闪而逝,放下兰吟后随即笑道:“德德玛,又淘气了!小心我告诉你姐姐,让她来好好管教你!”
  德德玛一改适才的骄横,反红着脸道:“好姐夫,我一时下手没了轻重,再是不会了。”又冷眼瞧着被达什汗牵手在身旁的兰吟问道:“姐夫,她是谁?”
  达什汗为彼此做了介绍,兰吟方知此女乃是汗妃托娅的妹妹,杜尔伯特部的小公主,而那德德玛知道了她的身份后,脸上的神色愈发不豫,投射来的目光若刀光般凌厉。
  兰吟心中已有了计较,佯装后怕地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若真摔着了不死也去半条命!”因见她面色苍白,达什汗也不由担忧道:“那就回营地去休憩吧!原本便是带你出来解闷消遣的,若真出了差池岂得不偿失?”
  看了眼矮丛那处的死兔,兰吟幽怨地摊开双手道:“难道让我便如此空手而归吗?”
  达什汗拧着她皱起的鼻尖笑道:“才学了拉弓使箭,便想着要狩杀猎物,果然是贪心!”说罢,回身自马鞍上取下个黑布袋子,掏出只雪白的幼兔道:“要那血淋淋的作甚?逮个活物逗趣,岂不更好吗?”
  兰吟欣喜地将幼兔捧于掌心,故意在德德玛眼前晃了晃,果然见她气得面色发青,顿时心情大好,亲昵地挽着达什汗的胳膊道:“再给我逮只黑的,别掺了杂毛的。”
  两人又低语轻喃了几句,达什汗便扶着兰吟上马共骑,似又想起了甚么,回头嘱咐德德玛道:“这林中多是陷阱,你也别贪玩,早些回去吧!”
  兰吟坐在马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德德玛柔语应声,直至他们策马离去后仍还站在尘烟中发怵,禁不住攥着达什汗的前襟冷哼道:“一口一声姐夫,唤得人骨头都酥麻了!她倒与她姐姐浑然两个性情,想必素日里少不得是个惹事生非的主吧?”
  “还算尚好!”达什汗垂首,饱含揶揄道:“若论骄纵不及某人当年!”兰吟立马捶了他一拳,而后笑道:“你等着吧!这桃花债可不是那么轻易还得了的!”
  两人回到营地,却见王帐前人群攒动,时不时发出叫嚣声,不禁疑惑地走过去。众人因见汗王来至,自觉地让出道来,兰吟跟随在达什汗身后,但见名女子狼狈地躺在草地上,衣衫被撕扯地不堪覆体,□的肌肤上尽是淤青抓痕。
  侍卫长上前来禀明,原来是抓获了名潜入王帐内的奸细。因见那女子身旁散落了些果品,兰吟皱眉道:“明明是饿极了偷些食物充饥罢了,怎得便被认作了奸细?即便是奸细,也该由陛下来处置,怎能任由百姓们自行发落?”
  那侍卫长闻言面皮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原是如此,只是——只是敖登认出这女子曾服侍过白毛鬼,大伙儿激动之下便失了分寸。”
  “敖登?”达什汗转而看向人群,一名彪悍的中年男子走出来跪下道:“陛下,去年敖登在俄境做生意,曾亲眼见到这贱人伴随着个白鬼子来买马,举止轻浮张狂。如今她乘那达慕节又回到王都来,必然是心怀不轨,别有企图。”
  这敖登便是当日险些将茜红欺辱的马贩,兰吟见了自然无甚好感,冷笑道:“已隔了一年,想是你看走了眼也未可知。况且与俄人在一起买马便算是奸细,那你与俄人做生意买卖,便没有勾结营私的意图了?”
  敖登猛抬起头,似也认出了兰吟,怔愣后肃然道:“小人是曾经得罪过夫人,但也是无心之过,夫人心里若还记恨,要杀要剐一句话,我敖登绝不会眨一下眼,但是夫人若借机报复,诬陷我通敌卖国,敖登绝对不服!”
  “够了!”达什汗见兰吟还欲反驳,便呵斥住两人,转而对那女子问道:“敖登适才所说可是实情,你果真曾委身于俄人?”
  那女子原是一言不发,隐忍着痛楚匍匐在地,此刻方缓缓支起身子露出真颜,只见她面色憔悴,印堂发暗,五官尚属清秀,双目黯淡无神,开裂的嘴角犹带血痕。达什汗待看清了她的容貌后,当即沉下脸喝道:“来人啊,将她拖下去施以鞭刑,若不断气不准停手!”
  兰吟吃惊地转过脸,却见他神情阴霾,目光凶狠地瞪着那女子,宛若见了仇人般痛恨。那名女子则浑身一颤,就在侍卫攥起她的胳膊时突然用力挣脱大叫道:“陛下,求您让我见他一面!我有话要对他说,我有话要说!”
  达什汗冷哼了声,从牙缝中挤出句话道:“你早在五年前便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女子的目光不断在四处寻找却不得其果,忍不住绝望地哀声哭啼起来,而围观的百姓皆漠然以对,兰吟因听得心酸不觉转过脸去,见诺敏正朝这处走来,心中一动忙跑过去道:“有人要见你!还不快去!”
  诺敏此刻也颇为狼狈,不知为何左眼眶青了一圈,他遮遮掩掩地捂着脸来到人前,看到那地上的女子后越发莫名其妙道:“她是谁?”
  “你不认识?”兰吟转而望向达什汗道:“她究竟要见谁?”
  达什汗撇开脸不予理睬,诺敏则一脸疑惑地打量着女子,侍卫长借机拽起女子散乱的长发便向后拖去。女子挣扎地在地上翻滚,那边的敖登因见她不甘受罚,上前便踹了一脚道:“贱人!死要临头还想做乱吗!”
  女子痛呼了声,从口中喷出滩黑血,夹带着阵阵腥臭,闻者纷纷掩鼻,诺敏更是向后退开数步才对达什汗道:“这女人的肝本就坏了,如今是雪上加霜,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了。”
  兰吟见那女子已几近弥留,左手颤抖地伸向空中,嘴唇蠕动,终按耐不住走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女子心有感悟,努力地睁开眼,低声呓语了两句便咽下了最后口气。
  见女子已亡故,围观的百姓方才一哄而散,兰吟待抚手阖上女子的双眼,方站起身不解地责问达什汗道:“为什么?为何让她死都不能瞑目?”
  “她不配!”达什汗不屑地望着女子的尸体,冷涩道:“临死前方才悔悟又有何用?她犯的错,我不会原谅,汗国的百姓不会原谅,即便是长生天也不会原谅!”
  “你怎知那人便不会原谅她了?”兰吟咬着唇,恨声道:“这一错过便是永生,你凭何替他人做了决定!”
  “凭什么?”达什汗哼了声,突然向着远处扬声道:“巴根,我的决定错了吗?”
  兰吟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巴根站在王帐的阴影下,面色苍白如纸,双手不住地颤栗,听到呼唤后方似回过神,涣散的目光中带着丝茫然答道:“陛下英明,在巴根心中她五年前已死了,死人是不该说话的。”
  上衣是用香牛皮制作的,衣缘上镶满了银钉,下身的白裤肥大,被风吹得鼓鼓作响,腰间系着红、白、黄三色围裙,脖子上的江嘎项圈更是令自己显得威风凛凛。汗国有名的摔跤手一个个地扑上来,却都被自己轻易地掀翻在地。族人们欢呼着将自己抛向空中,阿爸、阿妈的笑脸不断在眼前浮现,可这一切的美好却在声枪响后都化为了乌有。鲜血自下腹咕咕涌出,自己望着面前手持火枪的女子,吃惊地呼唤道:“娜仁托娅——娜仁托娅——”
  “——娜仁托娅——”巴根站在乱石堆砌成的坟前,口中喃喃地唤道,五年后当再次提及她的名字,依然是是满嘴的苦涩和心酸。仍记得她亲手为自己戴上江嘎时,指尖滑过肌肤的温热;仍记得自己用全家半年的收入为她打了副金镯时,那喜出望外的笑脸;也仍记得她拿着火枪指着自己脑门时,那冰冷而决绝的神情。
  在王宫中除却汗王,旁人对自己的身世总多有揣测,其实自己的经历很简单也很俗套,贫贱夫妻百事哀,便是他与娜仁托娅的真实写照。如若不是因为她的离去所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如若不是因为她所托之人是自己坚决不能认同的,如若不是因为她背叛了自己的民族、国家和信仰,也许自己会愿意走出去见她最后一面,但终究也只是也许——
  兰吟望着巴根的背影,此刻的他屹立在草原狂啸的季风中,显得是如此单薄和孤寂。映像中的他总是稳重沉默地守护在达什汗身旁,高大的身躯给人以近乎压迫的安全感,看似粗鲁的外表下却有着细腻灵巧的心思,为人宽厚,行事低调,也许正如达什汗所言,能忍心伤害他的女人,的确不值得原谅!
  听到脚步声巴根并没有回头,见兰吟将束野花放在那堆乱石上,不禁五味参杂道:“她生前最爱用金子铸成的花簪来妆扮,不料死后却只有这束无名小花来祭奠。”
  “达什汗都对我说了。”兰吟叹息了声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想来她死得也不冤。”
  巴根眼圈微红,哽咽道:“我与她是自幼定得娃娃亲,说不上夫妻情深,她若真想离开,我也并不会执意阻扰。只是——”
  “只是太血腥了!”兰吟摇首道:“为了追求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奢靡生活,宁愿惘顾数十条的人命,想来这几年她过得也并不会尽如人意。”
  “当初她想要的,我给不起;如今我给的起,她却已不在。”巴根缓缓捏起拳,沙哑道:“我原不会恨她,即便她伤了我,我也不恨。可她不该勾结俄人抢劫自己的部落,不该让自己的双手沾染上了亲人的鲜血,如今她——罪有应得!”
  有时生活的艰辛迫使人们不得不放弃自尊,才得以继续挣扎着生存下去,可是当奢求的欲望超出现实的极限时,便使人利欲熏心,失去理智,作出种种疯狂的举动。兰吟想到娜仁托娅临终前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仿佛是在尽力汲取这人世间的最后丝温暖,当时的她是否已曾后悔先前的妄兴之举,是否也在惧怕那些正在幽冥之界等待她的亲人?
  两人在坟前又默哀了片刻,巴根这才犹豫地问道:“她——她最后说了什么?”
  望着坟头上的那束野花被劲风吹得七零八散,片片花瓣飞舞着飘向四方,兰吟揉了揉眼,仰首正视着巴根道:“她说——她错了,求你永远不要原谅她。她还说——你有个儿子,叫普楚,求你一定要找到他!”


41)  那达慕(二)

  那达慕节的第二日,各项赛事已到了激烈的角逐阶段,汗王与众妃端坐于高台之上,准备为最后的胜利者颁发奖赏。兰吟位坐于大妃托娅身后,看着她时不时与达什汗并肩交谈,掩嘴轻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椅把。因忽听得边侧有动静,她这方才挪移视线转向别处,却原来是高云被乌力罕鼻青脸肿的模样给唬住了,直逼问兄长缘故。
  达什汗见乌力罕言辞闪烁也不追问,只回首对身后的巴根道:“不是让你提防着点,别让他们两个凑在一处吗?”
  巴根也颇心不在焉,迟疑了下方摊手无奈道:“这两年都相安无事,总估摸着事过境迁,彼此都作罢了。谁知昨日比射又分到了一处,我赶到时两人身上就已挂了彩。”
  达什汗听了转而望向台下,随即冷笑了声道:“脚底抹油,他倒也溜得快!”
  兰吟思及昨日所见诺敏脸上的淤伤,料想与乌力罕起冲突的便是他,因两人皆是汗国内举足轻重之人,实是不解有何间隙竟可令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撕破脸面,大打出手。
  坐于右侧的阿茹娜此刻莫名地笑了声,因见兰吟询问地看向自己,便轻声道:“定是与诺敏王子又打架了。”
  “哦?你亲眼瞧见的?”兰吟寻思着又问道:“莫非他们从前便常起冲突?”
  “不用猜便是他。谁不知道汗国的苏合大台吉最宠爱的便是长子乌力罕,举国之内敢与其动手的便也只有诺敏王子了。”阿茹娜舔了舔干涩的唇,凑近又道:“听我舅舅说,几年前乌力罕曾意图侵犯诺敏王子,幸而被人撞破,可至此汗国内皆知其喜好男风,原本定下的门亲事也作罢了。他因颜面扫地,恼羞成怒,自此便与诺敏王子结下了梁子,前几年两人呆在一个屋檐下都会起冲突,幸而后来由陛下调解方慢慢好了,不想昨日又固态旧萌了。”
  “男风——”兰吟狐疑地望着乌力罕,实是不甚理解。许是听到了两人的私语,一直坐在左侧静默不语的乌仁图娅转向阿茹娜道:“别瞎说!以讹传讹,岂可相信?”
  阿茹娜噘嘴不服气道:“谁瞎说了!私底下谁不知道这事!否则为何乌力罕至今尚不娶亲,还不是因为汗国的贵族都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吗?”
  乌仁图娅一顿,咬着唇不说话。兰吟见状便搭住她的手背道:“我也不信,乌力罕大人是位正人君子,绝非若传言中那般不堪。他与诺敏王子之间的恩怨,想来是有心之人为了诋毁中伤他方才添油加醋了番,不是当事之人不能妄加评断。”
  听她之言倒也合理,阿茹娜无言反驳,而乌仁图娅则反握住兰吟的手舒眉悦心道:“正是此理,不是当事之人不能妄加评断。”接着又颔首道:“妹妹果然是聪颖睿智,难怪陛下如此宠爱。”
  兰吟盈盈一笑,因见达什汗正回头望过来,便吊飞着眼角不屑地哼了声,转过脸又与阿茹娜去说话。两人闲聊了会,场下人声鼎沸,却原来是摔跤比试已结束,最后的胜利者正在人群的簇拥下走上高台。那胜者乃是个名三十来岁的男子,肥头大耳,憨态可掬,他在向台下的人群挥手致意后,转身跪下准备接受汗王的恩赐。
  兰吟凑前望去,见那男子一袭蓝袍包裹着圆滚的腹部,下颚垂坠的肥肉因兴奋而簌簌抖栗,禁不住掩嘴轻笑,待又见达什汗起身从托娅手中接过柄包金的匕首,匕柄上偌大的玉石在耀目的阳光下熠熠闪烁,土扈男子素爱以匕首的珍贵来昭示身份地位,汗王亲赐的匕首对于常人来说意义自然非同小可。看着那男子拘谨地将手伸向头顶,兰吟渐渐敛起笑容,心中咯噔声感到莫名异样。
  达什汗正欲将匕首赏予胜利者,忽听得背后传来声惊呼“小心——”,那原本跪在地上的肥壮男子猛然跃起抽出他手中的匕韧笔直刺来,他应急地丢过匕鞘踢开椅座向后退去,待一转身迎面正对上兰吟苍白的脸。
  两旁的侍卫蜂拥而至将刺客团团围住,那刺客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应战了几轮便已显败势,达什汗边拉着兰吟逐步后退,边怒视着那人命令道:“抓活的,给我留下活口!”
  刺客眼见着形式不妙,持匕向自己的脖子抹去,火石闪电间,匕韧被人踢落在地,只在脖子上留下道细浅的血痕,巴根见机上前一把反剪住他的双臂强按在地。众人见刺客被擒无不松了口气,不料只听得声闷哼,那刺客脖子一歪却已断了气。巴根看着刺客脖子上渗着黑血的伤口,回头对达什汗道:“刀上有毒,见血封喉。”
  达什汗没说话,只是将目光缓缓转向一旁还惊魂未定的汗妃,在众多目光的疑视下托娅回过神镇定地道:“不是我——”
  高妃在汗妃的寝宫内哭嚷吵闹,晌午的行刺事件在宫廷中引起了轩然□,原本那达慕赛事各项的奖赐是该由汗妃备置的,但由于侧妃高云素爱揽权,今次的事便由她主动包揽承办了去,如若达什汗有何不测,那么汗位的继承者必然便只是她所出的格根小王子,所以高云顷时间成为了最大的嫌疑者。以高云的秉性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不顾乌日罕的劝阻径直跑到托娅处来生事,不想吓坏了大病初愈的苏日娜小公主,因而惊动了达什汗、兰吟及宫中众人。
  事后赶到的乌日罕一把拽住妹妹,颇为恼怒道:“别胡闹了!此事陛下自会明察秋毫,快和我回去!”高云用力甩开兄长,尖声道:“我不走!凭甚不让我说完!大妃也有机会接触匕首,怎得便只怀疑我!”
  托娅听了脸上颇为不自在,尴尬地笑了笑坐到达什汗身旁,高云凤目横瞪,又指着一直在旁缄默不语的兰吟道:“还有她!她怎知那人是刺客!她——”不待说完,乌日罕已忍无可忍地挥过一巴掌,高云冷不防摔倒在地,惊诧羞愤之下捂着脸流下泪来。
  气氛霎时沉寂下来,其余人等见汗王高坐上位面无表情,始终一言不发,自然也不敢逾越,只都屏息静待,直至巴根脚步匆忙地跑进来方暗松了口气。只见巴根神色凝重地在达什汗耳旁低语,眼角的余光则不断地扫量着地上低泣的高云,几句话毕后才退至一旁。
  达什汗先是皱眉敛目,深思了片刻后才抬眼望着兰吟道:“我也要问你,你是怎知那人是刺客?”
  “原也不知会是刺客,只是偶然觉得那人穿得古怪罢了。”兰吟笑道:“虽不该在此刻说这玩笑话,只不过那名刺客也着实太肥了些,摔跤尚可以力取胜,武功却是蹩脚,若是我决计不会派这么个人来做这等惊天动地的事。”
  达什汗听了也不觉勾起嘴角道:“的确是过于负累了。你说穿得古怪,究竟有何不妥吗?”
  “自然是有大大的不妥。”兰吟翻着身上的蔍菱青缎褂子问道:“陛下可瞧见我穿得是何闪的衣料?”
  达什汗逆着光,微眯起眼道:“绿闪的,明眼人一看便清楚。”
  “确切的说是松绿石的。”兰吟抚着衣上的褶皱道:“这是前几日新做的,虽说宫中的东西已属上品,但比起我先前的那几身仍略显粗糙了些,所以当我偶尔瞥及那刺客所穿的身蓝袍,心里便起了疑虑。”
  达什汗抚着下颚,拧眉道:“蓝袍?刺客所穿的蓝袍很寻常,在汗国内随处可见。”
  “看似平常,实是不平常。陛下是男子,自然不曾在这上面留心过。”兰吟如数家珍地扳着手指道:“需知布染也分三六九等,咱们寻常所见的蓝色有正蓝、藏蓝、海蓝,上乘的便有菊蓝、宝石蓝、亮间蓝,而上乘中的极品便是景泰蓝。”
  “景泰蓝?那又如何?”一旁的乌日罕纳闷地发问,众人也皆目光疑惑地注视着她。
  “这景泰蓝的布染程序极为复杂,每年两宁织造所出的景泰蓝绸缎都被列为贡品上奉给朝廷,所以这景泰蓝又被称作皇家蓝,使用者非富即贵。”兰吟颔首,对达什汗笑道:“当年即便是我,这般料子的衣褂也只做过四套。陛下想,如此昂贵的布料在宫中已属少见,而一名汗国的寻常百姓焉能穿得?所以我才感到事出突然,不想那人竟然会是个刺客。”
  “果然是千金之躯,见多识广,也只有你能从这般微小的细节中察觉异样了。”达什汗意味深长道,随即回首与巴根对视了一眼,后者脸上涌现出不可思议之色。兰吟冷瞅着两人的神情,脑海中猛然闪过个念头,视线不觉朝上望去。
  达什汗向她使了个眼色,转而望着仍坐在地上发髻散乱,双眼通红的高云肃声道:“还有何要指责的?巴根在你的寝宫里搜出了瓶毒药,与匕首上所抹的毒一致,你还想狡辩吗?”
  此言一出,高云当即变了脸色,惶然摇头道:“不可能——我没有——”乌日罕也上前躬身抱拳道:“陛下,属下愿以性命担保,高云绝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一个琳琅八角盒滚落在高云面前,巴根神色复杂地道:“这里面装的是毒药,娘娘可要否认此盒不是您的?您寝宫中的侍婢可都承认了!”
  高云顿时面若死灰,目光扫过托娅、兰吟等人颓然不语,乌日罕见此情形,焦急地攥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道:“小妹,你说话啊!不是你,对不对?对不对?”
  “哥——”高云仰起脸,双目黯淡,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乌日罕只道她已默认,气得双目血红,推开她恨声道:“你无药可救了!”
  “不——”高云跌爬着攥住兄长的衣袖,哭丧道:“哥,我真的没有——这盒子确是我的,但里面装的不是毒药,是——”说到此处她目光游散,犹豫不决。
  乌日罕急得直跺脚,怒吼道:“究竟是甚么?”
  高云浑身一抖,偷瞄了眼四周的目光,良久方垂首蚊鸣道:“是-藏红花——”
  “哗啦——”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妃手腕上的串绿母檀麝香珠断了线,一粒粒滚圆的珠子散落在地,分外盈润夺目。兰吟敛目望着足下,光洁可鉴的地面上倒映出晃动纷乱的人影,嘴角不禁噙着冷笑。
  达什汗将晕厥过去的托娅抱入内室,阿茹娜和乌仁图娅等跟随而入,吟故意落慢脚步,待大厅中之人几近走空,方端着杯盏走过去临头浇了仍伏在地上的高云一脸茶沫。
  乌日罕见状气急败坏地挡过来,黑脸喝道:“你作甚么?想落井下石不成?”
  “我说过,定不会忘淑人赐水之情,如今算是还报了。”兰吟丢了杯盏,抹着手道:“听闻去年大妃曾小产过,想来与高妃姐姐这盒子藏红花有关联吧?”
  乌日罕哼了声,转过脸怒视高云,颇有恨铁不成钢之势。兰吟看在眼里,便叹道:“怎办啊,说盒里是毒药,便等于承认了弑君谋逆的罪名;说盒里是藏红花,便等于承认了谋杀王嗣的罪名。这两项罪名,任意一项便都是死罪,不知该受十二刑中的哪一刑呢?剐刑还是锯刑?”
  乌日罕扶起已虚脱恍惚的高云,随即横扫了她眼道:“你唬谁呢?我乌日罕的妹妹岂会容他人随意践踏?你也莫要得意,他日不知谁能笑到最后!”
  “是啊,不知谁才是笑到最后之人呢!”兰吟搅着指尖道:“其实要找出此事的主谋倒也不难,只是怕大人不敢追究到底。”
  “你知道是谁陷害高云的?”乌日罕警惕地打量着她道:“你既知谁是主谋,为何不去禀告陛下?”
  “陛下耳目四通,我若能猜出谁是主谋,他自然也会知道。”兰吟眼光狡黠,抿嘴道:“只是陛下为顾及全局,到最后必然将此事不了了之,我不忍让高妃姐姐白担了这项莫须有的罪名,所以才想来提点大人一句。”
  “你——为何要帮我?”高云倚靠着兄长,脸上已全无了素日的骄横优越,只抬眼望着她幽幽道:“扳倒了我,你岂不称心如意?”
  “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想法,是姐姐您多虑了。”兰吟转身望着大厅上方并排而列的红木交椅,咬着唇道:“我所要的你并没有,何必凭添层烦恼呢!”
  乌日罕冷笑了声,对着还在犯糊涂的高云冷笑道:“我早提醒过你,莫要小瞧了咱们的兰夫人。如今看来,你过去不是她的对手,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大人果然是个明白人,一点即通。”兰吟自腰间解下个色彩斑斓的鱼莲香囊,晃荡着笑道:“这香囊我通共只做了一对,陛下身上也悬挂了只。香囊倒无特别之处,只不过这荷花上的蓝锦鲤鱼却是用景泰蓝的丝缎缝制的。我人轻位卑,只从巴根那里得了块零头布,至于这料子的源头在何处,想必以大人的权势必然能彻查个清楚。时与我便,咱们各取所需,岂不两全齐美?”


42)  那达慕(三)

  昨日的行刺事件为汗国上下凭添了份紧张窒息的气氛,大妃卧病在床,高妃被勒令闭门反省,乌仁图娅夜间感染了风寒也告了假,巴根更是不知所踪,达什汗便只带着兰吟和阿茹娜参加第三日的那达慕节。
  兰吟站在楠木椅前,撇着嘴角问道:“做甚么?”达什汗指着身旁原本托娅的座位,淡笑道:“别装模作样了,再不坐下便让给阿茹娜了!”
  听到提及自己,阿茹娜慌忙摇头,赶紧拣了一旁的位子坐下。兰吟脸上笑意渐浓,大大方方地在达什汗身旁坐了下来,望着台下一览无遗的景象颔首道:“果然是这里风光独好啊!”
  见她欢欣愉悦的模样,达什汗疲惫的脸上略显舒缓,轻捏着鼻梁道:“风光是好,纷争更多。”兰吟见他眼下青影浮现,心下不觉有些愧疚道:“乌力罕可是纠缠了一夜,扰得你不得安睡?”
  “此事我自会还他一个公道,同样的也会给托娅一个解释。”达什汗皱起眉头仰望着蔚蓝的天空,碧目中闪现出忧虑之色。兰吟见他手指不断地敲击着椅把,轻风吹拂起垂落在额前的棕发,那道浅淡的疤痕时隐时现,禁不住伸过手去道:“其实我有个法子,能让乌日罕不再追究此事——”
  “傻丫头!”达什汗反握住她,摇首笑道:“你以为我是在为昨日之事烦心吗?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是连自己的家务事都解决不了,焉能坐稳王位?”
  兰吟瞧了他半晌,方开口问道:“当初大妃流产之事,你其实早已知内情了,是不是?”
  “流产也好,诬陷也罢,只要不影响国事都无足轻重,”达什汗微撇开脸,冷淡道:“平衡拉锯,利弊左右,就让她们互扯长短去吧。”
  “即便是失去自己的亲骨肉也无所谓?”兰吟冷笑道:“若我是她,也不争这长短了,索性真派个刺客来,即便自己生不了儿子,也变着法去做个太妃。一石二鸟,既除了眼中钉又报复了你这冷面冷心之人。”
  “只可惜她不是你!”达什汗舒缓了下筋骨,斜瞅着她笑道:“若是你我的骨肉自当别论,却不知何时宫中才能再添个小殿下呢?”
  兰吟啐了声转脸望向别处,因见台下众多贵族身旁陪坐的无不都是娇妻美妾,唯独特木尔身旁的女子形容粗陋,衣着朴素,与其他的一干华众格格不入。那女子神色倦怠,无聊地四下张望,与自己的视线撞个正着,微愣后含笑致意,眼角的笑纹深刻地似两排绽开的扇翼。
  素闻特木尔的夫人乃是位不爱红妆的巾帼英雄,兰吟估摸着便是眼下这名女子,在颔首与其示好的同时,也不禁暗叹其的不擅保养和边幅不整。就在两人神交之时,自西方的天际飞来片不知名的鸽群,引得人们纷纷仰首展望,台下的诺敏、特木尔皆是面色一紧,焦急地看向达什汗。
  一只雪白的信鸽脱离群队,落到了兰吟身旁的椅把上,达什汗自鸽腿的木筒内取出卷纸笺,拆看后神色凝重,半响不说话。诺敏最先按耐不住,跑上台来问道:“边关急报怎得说?”特木尔也随后沉步走了上来,目不转睛地望着达什汗。
  “边境有麻烦了吗?”兰吟心生不祥,也忧虑地望着达什汗道:“是——是要打仗了吗?”
  “不是。”达什汗摇首宽慰她道:“只是昨夜接到了急报,三日前彼得沙皇去世了,新的皇位继承者是他的姑母——安娜女皇。”
  兰吟当下明白了他何以一整日愁眉不展,皇位的变更便意味着国策政略的改换,意味着汗国随时可能被卷入政权新旧交替的纷争中,更意味着以往一切在俄国各处的布置经营都将前功尽弃。
  果然达什汗对诺敏及特木尔道:“边关急报上说,女皇已派使团来我土扈参加那达慕节,意欲巩固两国之谊,以及谈判边境驻兵等诸多事宜。”
  “新皇刚登基便派出了使团,怎么如此着急?”诺敏不解,而后又笑道:“等那帮白毛子到了,那达慕节也结束了,就让他们来草原捡咱们留下的马粪吗!”
  “昨夜我已下了命令,将驻守在边境上的部落首长就地正法了。”达什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接到沙皇去世的消息已晚了三日,你以为俄使团会是在何时出发的?”
  诺敏打了个愣怔,一旁的特木尔忙问道:“那么他们何时会到?”
  “论行程,今夜可到王都。”达什汗望着远方扬起的尘烟,面色阴霾道:“若是快马加鞭,现时便至。”
  俄国使团猝不及防地到来,打乱了那达慕节原本欢融的气氛,幸而达什汗已命巴根暗中有所布置,方才不至于自乱阵脚。布置一新的王帐内,彩花烂灼,纱绫成扎,红装宫女们手持银盏,分侍两旁,兰吟也换了身缕金宫銚玫瑰红的绸裙,光艳照人地坐在达什汗身旁共同接待外宾。
  俄国使团约莫来了二十余人,但远见着来参加宴会的却只有四人,首先踏入眼帘的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俄人,红发棕目,态度严谨,其次而入的是位年轻男子,身着灰石色的长尾洋装,一头亮得发光的金发随意披散在肩,衬托着湛蓝的双目越发清澈如纯。因想到了自己的教父,兰吟便多瞅了那人几眼,似感觉到了她的注视,金发青年不禁颔首善意地冲她笑了笑。
  “看来你是他乡遇故知了。”达什汗垂首低声道,兰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个清装中年文士紧随着踏入帐内,目不斜视地站定在金发青年身后,心下奇怪得很,忽感手腕生痛,侧首只见达什汗面色铁青地瞪着前方,目光阴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忍痛看向最后进入王帐之人,一眼便望入了双浅灰色的眸,霎时纵是五月初夏也感如身至冰窖般冰冷。
  那是位二十来岁的俄国军官,海蓝色的戎装,肩披着条红白蓝三色武装带,银灰的卷发,瘦削深刻的五官,右手握着斜跨在腰侧的佩剑,阔伐大步的走来。
  “汗王陛下,我的小兄弟!”那名俄国军官上来说着口流利的土扈语,神情傲慢地道:“我还以为当年您会一蹶不振,自我放逐,如今看来倒也过得不错吗?”达什汗哼了声,冷涩道:“我也以为当年米尼赫伯爵会被终身囚禁在彼得格勒的监狱内,如今看来你又重见天日了!”
  被唤作米尼赫的俄国军官冷笑了声,眼光扫过他身后的诺敏道:“四年不见,王子殿下越发漂亮了!”诺敏身形僵硬,面色苍白地瞪着他,一旁的特木尔则双目发红,不住喘着粗气,似在极力压抑心中勃发的怒火。
  瞧着众人的异状,兰吟侧首对达什汗笑道:“哪里有让客人都站着的道理?大伙儿都入座,喝酒畅饮,听歌看舞才是正经道理啊!”说罢便让身请米尼赫等人入座。
  米尼赫这才注意到达什汗身旁的女子,淡瞄了眼道:“又是个标致的女人!看来土扈这种不毛之地专出美人啊!”
  闻言兰吟心下不爽,又奈何发作不得,幸而此刻那名金发青年用俄语与米尼赫交谈了两句,米尼赫方才收起挑衅之意,正式对大家介绍金发青年道:“这位莱昂公爵,出生在历史悠久的德国奥古斯特家族,是当今女皇陛下最宠爱的外甥。女皇陛下特派莱昂大人作为我的副手,共同出使土扈,希望他能够借此对伏尔加草原上的各个汗国及部落有更深入的了解。”
  达什汗敛定心神,用流畅的俄语向莱昂问候,那莱昂是位风趣且和善之人,兰吟虽听不懂两人说话,但见达什汗在几句交谈之后流露出愉悦之色,不觉也暗松了口气。她又仔细端量着跟随在莱昂身后的那名中年文士,但对方低眉敛目,凝望着脚下的黑棉布鞋,对周遭之事恍若未闻。
  寒喧了几句便各自入座,期间达什汗、米尼赫及莱昂一直用俄语在交谈,兰吟也只有做壁上花的份,不知不觉中喝多了几杯,禁不住双颊滚烫,就在她昏沉沉之时,突然被声巨响所惊醒,顿时睡意全无,瞪大双眼看向一侧。只见特木尔身前的桌案已断成两截,他眉目狰狞地望着米尼赫怒道:“比就比,难道还怕了你们不成?”说罢,征询的目光投向正在上座酌饮的达什汗。
  兰吟还没弄清状况,但见达什汗满面肃穆,缓缓站起身,略一攥劲手中的杯盏便碎裂四迸,他环视了圈帐中众人,扬起浓眉对米尼赫等人道:“正是此话,难道土扈真怕了你们不成?伯爵既然有意要参加那达慕的赛事,那就让我们看看究竟孰强孰弱,究竟谁配在这片伏尔加草原上驰骋飞翔!”
  那达慕赛事起源于蒙古汗国建立初期,在成吉思汗时期被发扬广传,成为了蒙古各部落每年都要举办的传统盛会。土扈汗国的那达慕赛事共分为摔跤、赛马,射猎、下棋四艺,除去摔跤,其余三项均还未决出最后的获胜者,而在米尼赫存心挑衅之下,原本的那达慕大赛变相成为了土扈与沙俄的较量之争。
  兰吟随驾移至帐外,仰头见天色郁暗,遮云避日,草原的劲风一阵猛刮,吹得黄沙迷眼,脚步不由被迫向后退去,就在此刻周身一紧,抬首却是达什汗将她揽入怀内,用衣袖挡住了两人的脸,那一刻四目相对,心有昭犀,暖暖其融。
  待风停罢后,兰吟羞红着脸自达什汗怀中退出,抬头猛见站在对面的莱昂笑盈盈地望着自己,便越发惭愧了,急寻了位子坐下。土扈百姓闻得比赛,纷纷涌向高台,情绪高昂地齐声助威,而米赫尔的俄使团则显是声势单薄,鸦雀寥寥。
  因昨日摔跤的胜者已中毒身亡,故第一场比试由巴根顶替出赛,但见俄人中走出名八尺高的光头大汉,前襟大敞,胸毛丛生,每迈一步都虎虎生风。兰吟见了,低声担忧道:“不知巴根可赢得了这大力士?”
  “若论气力,这大力士自然更胜一筹,但摔跤不是光靠蛮力,还要论技巧。”达什汗冷笑道:“米尼赫显然是有备而来,存心捣乱!”
  “看情形,你与这米尼赫伯爵可是有过节?”兰吟抿着嘴道:“瞧你适才的模样,足有将他生吞活剥的架式?”
  “只是没想到他能够东山再起,更没想到他竟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达什汗答非所问,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下座的米尼赫道:“说实话,我倒真有些佩服他的胆量,若换作旁人再是不敢踏入土扈这片土地了!”
  两人说话间,场上的巴根与大力士已纠缠的难解难分,果然依达什汗所言,巴根竞之以巧,稳固重心,无论那大力士如何撞击、踢弹,都灵活变招,轻易化解,最后乘大力士扑上来拉扯自己腰带的破绽,以力借力,跃身过肩将他摔出了场。
  场内外一片叫好,那名大力士灰头土脸地起身回到自己那方,特木尔则喜得上前拍着巴根的肩膀直翘大拇指。达什汗脸色也渐缓,直视着米尼赫笑道:“承让了!看来伯爵这名手下也空有身力气,却不知如何善用啊!”
  米尼赫依旧看不出喜怒,他起身解下腰间的佩剑道:“第二局赛马不知谁来与我挑战?”
  “怎么?伯爵要亲自出赛?”达什汗说着也站起身道:“若是如此,我也来活动下筋骨,顺便与伯爵切磋下技艺。”
  “陛下的马养精蓄锐,而我这里却是人困马乏,若是如此就下场比试,未免也太不公道了!”米尼赫努着嘴,冷笑道:“去年我从荷兰买了海尔德兰和格罗宁根两个品种的马,此次出使也随行带了来,不知陛下可有兴趣与我一试这世界上血统最纯正,跑得最快的马种?”
  达什汗边示意兰吟不要出言阻止,边悠闲地卷着衣袖道:“既如此,我便试一试也无妨。”
  米尼赫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表情,不断颔首道:“太好了,希望陛下不要后悔!”
  那绝对是匹难得一见的好马,身形线条优美,四肢有力,高昂的头部流露出迷人沉静的气质,兰吟虽不甚了解马却也知米尼赫所言非虚,眼前的这匹骝色高马的确是千里良驹。只见一名衣衫污浊的土扈男子,一瘸一拐地牵着马来到达什汗面前,颤微微地团身跪下,旁边的米尼赫早已踩着另一名马夫的背上了坐骑,并大声笑问道:“怎么陛下不习惯如此上马吗?”
  达什汗低着头没说话,攥紧马鞭转到另一侧上了马,两人在声号令后,若平地飞云般窜了出去。此刻的兰吟心中七上八下,不断起身候望远方,忽然平地惊雷,闪电劈开天际,雨点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在场之人谁也没有闪避躲雨,皆都无言的看着远处烟雨朦胧中的草原,时间便在这窒息的静默中慢慢流逝,终于马驹的嘶鸣声由远及近,一道骝光在片溅水声中率先闯过了终点。
  兰吟欣喜若狂地跑上前去,不料却见达什汗跳下马来狠力摔着鞭子,面色阴沉地独自离去,禁不住站在雨幕中发怵,直至巴根撑着把油伞来到面前,她方回神错愕道:“怎么了?他不是赢了吗?”
  “不,陛下输了。”巴根语气中带着丝伤感道:“当自己的兄长作为他人的奴隶而匍匐跪在脚下时,那一刻陛下便输了,输掉了整个土扈王室的尊严!”


43)  那达慕(四)

  雷雨停歇之时已近黄昏,后两项赛事被延搁到了明日,兰吟因在王帐内不见达什汗,便踏着漉草来到营地外寻找。七色彩虹悬挂于东方,连接着无垠的蓝空碧草,凝望着眼前的美景她不觉有些看痴了,待回过神来尤见一人自虹桥那方缓缓走来,身披着数道霞霭,光灿地令人不敢直视。待那人走近,兰吟方看清了对方的脸,不禁颔首示意,莱昂手里正端着捧色彩斑斓的无名野花,因见了她便从中抽取了支橘色花束微笑着递了过来。
  兰吟想了想,大方地接过花束道:“Thank you!”
  莱昂怔愣后激动地说了一串连珠炮似的外语,兰吟忙摆手急道:“我只会这一句,我教父只教了这一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莱昂冷静下来试探地又说了句外语,兰吟接着摇头,他不气馁地继续问了句,兰吟终不耐烦,索性打了停止的手势挥手欲走。此刻莱昂恍然大悟地拍着脑门,冒出了句不甚纯正的江南方言道:“可会说汉话吗?听说有些土扈人会说汉话的!”
  兰吟一把捂住嘴瞄着他点头,莱昂知两人能沟通甚是高兴,但见她笑得直不起腰的模样又不禁起疑问道:“你笑甚么?我说错话了吗?”
  原来莱昂说的是口吴地方言,苏州话发音讲究低吟浅唱,温软清美,兰吟见他身形高挑,丰神隽朗,却偏生刻意压低嗓音,学那莺燕软语,自然觉得好笑且又问道:“教你汉话的师傅可是苏州人?”
  “是啊,吴先生只会说汉话。”莱昂笑眯着眼道:“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米尼赫与汗王用蒙语交谈,却还搞不清状况,如今总算能和夫人说上话,再也不用做哑巴了!”
  “那位吴先生既是汉人,为何会随公爵大人来到土扈呢?”兰吟问道:“瞧他举止古怪得很,可是不愿与人多交谈?”
  “不是不愿与人交谈,只是他数年前得了场大病后便坏了嗓子,再是不能开口说话了。”莱昂的蓝眸一黯,又道:“是我连累了吴先生,不过我会负责,保障他的生活无虑。”
  兰吟也不便再探究竟,远见急匆匆地跑过来一人,便遥指笑道:“可是背后不能论人长短,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那吴姓文士嘴里喘着粗气,来到面前先是神色紧张地上下打量了莱昂一番,待看见他手里的捧花登时紧蹙双眉,用力夺过狠狠摔在了地上。兰吟又惊又诧,转而看向莱昂,却见他满脸堆笑地摊开双手道:“没事,没事!”
  吴姓文士又将目光扫向兰吟,见了她手里捻着花当即也抢了过来掰成碎屑,兰吟真是气极了伸手便是一巴掌喝道:“混帐,凭你也配碰我拿过的东西!”
  莱昂唬得退后一步,暗咕哝了句后道:“有话好说!汉人说过‘君子动口不动手’!没道理为朵花就翻脸了啊!”
  “我是女子不是君子!”兰吟不甩他,只盯着那文士道:“瞧你的模样,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可知君子不夺人所好。一花一世界,纵是这路边无名之花也皆有灵性,怎容得这般蹂躏摧残!知微见著,由此看来你定是个面善心恶,冷血无情之人!”
  那文士即便挨了煽,先还是无动于衷,但逐渐地便面色潮红,吹胡瞪眼,莱昂来回看着两人迥异多变的表情,终忍不住拍手大笑起来。兰吟止言转看过去,见他越发笑得弯腰揉腹,最后拍着文士的肩膀道:“吴塘啊吴塘,我终于明白了!明白那汉人的孔先师为何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了!”
  兰吟深吸了口气,牵强地笑道:“公爵大人学识渊博,果然是个‘中国通’,我有要事在身,便不在此多作停留了。”说罢,告辞急步离去。
  望着那消失在漫山芳野中的婀娜倩影,莱昂饶有兴趣地道:“吴塘,还记得我念得那句莎士比亚名言吗——因为她生的美丽,所以被男人追求;因为她是女人,所以被男人俘获。你说这么个既美丽又聪慧的女人,能够俘虏她的男人又会是何等的厉害!”
  草泽深处,寒意渐渗,兰吟不觉打了个冷颤,待拨开片矮丛方才身心俱松下来。只见水塘边达什汗与雪影负背而坐,荡漪的水藻闪着幽暗的暝光,将一人一兽笼罩在片远隔喧嚣的净尘中。
  兰吟心中酸楚,红着眼走过去道:“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他已不是昔日的他,你也不是昔日的你,但毕竟是骨肉至亲,你终究还是放不下!”
  达什汗自膝间抬起脸,目光茫遁,良久方缓过神来沙哑道:“如若当初旭日干安分守己,不妄想借助俄人之力来图谋王位的话,也不至于最后阴谋落败逃亡国外。以前每每提及此事,我都想若是抓获了他,必要好好凌迟一番,可就在适才那刻——知道吗,我真想当场就将他命毙!”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于人呢?”兰吟跪坐下捋着雪影的毛发,叹道:“巴根只道你是因王室尊严受损方才生气的,我却想你素来狂妄,断不会因这颜面之事而失态。你心里定然是在自责,后悔当初未曾及时阻止旭日干投奔俄人吧?”
  “胡说!”达什汗神色恼恨道:“我后悔甚么!后悔的人该是他,如今为人鞍马,遭人践踏的人是他——我后悔——我怎么会后悔!”
  兰吟婉然释笑,展臂将他搂入怀内道:“嘴犟的孩子!同贵相害,同利相忌。你与他自出生起便注定要为敌,他若为王,那么今日匍匐在马前的人便该是你了!”
  达什汗埋首不语,半晌方闷哼了句道:“听你说来,倒是我还不该存有这点妇人之仁了?真是个坏心眼的丫头!”
  “不是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吗?”兰吟想到适才的情形,忍不住噘起嘴道:“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世上的男子不论古今中外,老的少的,俊的丑的,贵的贱的,个个都是假学道,伪丈夫!下辈子投胎定要做个男人,再是不用受那些闲气了!”
  “又闹甚别扭了?”达什汗抬起眼来,抚着她的背感慨道:“咱们俩纵隔了千山万水终还是走到了一处,今生已注定,即便来世也定要做夫妻,生生世世绝不分离!”
  “眼前已是不痛快,还提甚么生生世世?”兰吟掐着他的胳膊,咬牙道:“但凡有不顺心如意的时候,便只会带着雪影躲起来慰寂,难不成在你眼里我连雪影亦都不如吗?若如此还是让雪影陪着你过生生世世吧!”
  达什汗忍痛看向雪影,抽着嘴角苦笑道:“听到了吗?兰格格吃醋了,还不过来认罪赔礼?”晓通灵性的雪影呜咽了声,窜过来摇头摆尾,一双湛绿的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兰吟。
  “谁吃醋了!”兰吟啐了声,又拎起雪影的耳朵道:“素日都白疼你了,到头来还是帮着他,下回要吃糖果,别再来找我!”
  达什汗咳了声,拽过兰吟的手笑嘻嘻道:“雪影哪比得上你啊!三言两语下来,我便不似适才那般懊丧了,可见你才是真正的解语花,医治心病的良药!”
  见他展露欢颜,兰吟欣慰地也不再计较,又道:“明日还要继续比试,早些回去做些准备才好。既已胜了两场,再胜一场不再话下,届时咱们也能赢回几分颜面,别让那些公爵、伯爵看轻了才是!”
  达什汗携她站起身,又拧着眉头道:“今日两场得胜,我总觉着诡异,米尼赫此人阴险狡诈,怎会如此轻易认输?我料想明日之赛,定有蹊跷。”
  “管他呢!”兰吟挽着他的胳膊,满不在乎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看他还能玩出什么把戏来!”达什汗闻言淡笑了声,脚下的雪影早已追逐着只蚱蜢奔窜而去,两人窃窃私语了阵,便携手漫步离开。
  因天色已黑,茂丛中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四处扑朔,喜得兰吟拿出绢帕来兜,戏耍了阵后香汗淋漓,抹着额头回首,却见身后那位正仰望着夜空发怵,叹息着上前想再宽慰其几句,猛听得草坡上传来说话声。达什汗听清楚了来人,悄拉着她在坡角坐下,夜风徐徐,对方的谈话清晰地飘入耳内,却原来是诺敏和乌力罕。
  只听乌力罕怒声责问道:“你有完没完,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吗?一次又一次地被你愚弄,你究竟想怎样?”
  诺敏则颇似受了委屈道:“我碍着什么了,明明是你先动手的,可怜我的眼险先便瞎了。我不曾理论,你倒先来兴师问罪了!”
  “你碍着的事多了!”乌力罕气急败坏道:“你为何要去招惹她!你搜罗了那些个艳姬美婢还不知足,竟敢对汗王的女人也动了坏心眼——”
  “原来你也知道她是汗王的妃子啊!”诺敏冷笑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心里所思所想的,又何曾比我圣洁?我只不过看她使弓的把式不对,好心过去□了番,连陛下都不做言语,你又何必急眉怒眼地来寻事呢!”
  兰吟听到这里忙紧张地瞅向身旁的达什汗,见他并无惊讶之色,反倒是那边的乌力罕心虚地直喘粗气,良久方咬牙切齿道:“你越是神气得意,在我眼里就越是可怜!你纵是俊美无畴,风流倜傥又怎样?纵是成为了整个汗国女子都梦寐以求的檀郎夫婿又怎样?哈——她还是不要了你!”
  诺敏似被说中了痛角,登时厉声呵道:“不许你提她!我说过任何人都不准再提起她!”
  “别人不能,唯独我可以!”乌力罕同样高声道:“她本是我的未婚妻子,你用计谋夺了去便也罢了,原本我也自认般配不上她,但你又做了甚么呢?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力争到底,拼个鱼死网破,让她看清你的真面目才好!”
  “我的真面目?”诺敏讥讽地笑道:“我的真面目便是个傻子,让她愚弄了数年的傻子!”
  “你明知她最厌恶淫靡龌鹾之事,却乘我酒醉之时布局陷害,可如今你不也是夜夜笙歌,玩呷娈童吗?”乌力罕咬牙切齿道:“你若是傻子,她便是天字第一号的傻子!明知是你杀了她的父亲,坏了她的姻缘,毁了她的一生,却还是无怨无悔地陪你渡过了那些年。也算是苍天开眼,让她临了顿悟,若换作旁人,莫说是离开你,便是一刀杀了你也不为过!”
  诺敏已是不说话,只听得阵撕扯之声,兰吟抬身一探,原来两人竟似幼稚小儿般扭打起来,冠落靴褪,满身泥草,待纠缠阵后,许是两人势均力敌,都不得便宜,便各自松开瘫倒在地。
  良久又突闻得他们放声大笑,兰吟心里暗道两人莫非是着魔疯癫了不成,待仔细听来,却感那笑声凄凉,苦不堪言。那方笑罢,又听诺敏哑着嗓子道:“你的气力渐长了,想当年可是被我狠狠压制在身上不得动弹啊!”
  乌力罕啐声道:“若非如此,怎会让你奸计得逞!再说了她总是护着你,每次摔跤比试,但凡伤了你点便会得一顿讨骂,说来也只有这项我比你略强些!”
  “那是我故意输的,每回身上挂了彩,她定会亲自拿药酒帮我来推拿疗伤。”诺敏掩饰不住得意地道:“她必定没有为你如此做过吧!”
  乌力罕也不恼,只幽声道:“当初咱们这帮人里,只有你敢倚仗年纪小耍手段撒娇,其他人莫不都将她奉若女神,哪敢存有丝毫绮念。直至后来遇到了真正的心仪之人,我才知晓原来仰慕与爱慕之间是不同的,可惜晚了——”
  “你说——”诺敏带着丝迷茫地问道:“如若四年前一切都不曾改变,那么如今的你、我会是何等的情形?”
  “不知道,也不敢想。”乌力罕深吸了口气道:“想了便再也不敢面对如今的现实了,活一日算一日,休做那妄想吧!”
  诺敏闷哼了声,喃喃叹道:“当初若是死了,该有多好啊!为何是我活了下来了呢——”
  当两人离去后,诺敏那声幽怨的叹息似还不断在耳边萦绕,兰吟沉凝了许久方道:“想不到诺敏竟也是个苦情之人,只怪他平日太过放纵自己,难免让人有所误会。只是那乌力罕对——既然未作出玷污宫廷之事,想来也不必太过追究。”
  “当日我特意赶在乌力罕下聘之前纳娶乌仁图娅,便也就不打算去理会二人间的纠葛。”达什汗面对兰吟疑惑的目光道:“苏合年事已高,乌力罕是唯一的继承人,他为人最重情意,对乌仁图娅之情恐怕不是轻易能割舍得去的。高云在明,乌仁图娅在暗,有此二人牵制,可保克烈惕部平静无忧。”
  兰吟眨了眨眼,问道:“你不怕物极必反,令他生出怨恨之心吗?”
  “因人而异。”达什汗摇首道:“若是对诺敏、特木尔,此法必令其反,但对乌力罕必然有效。”
  “其实宫廷朝野所发生之事,一桩桩都可说在你掌控之内,枉我还自作聪明,原来你才是真正深谋远虑之人。”兰吟将脸靠在他肩头,望着黑洞幽邃的远方叹道:“只是越了解便也越是心痛,如此而你我诈,谋划算计的日子到何时才是尽头?亦如这寥寥幕夜,纵有满天璀璨的星辰,却也终不能照亮整个漫漫长路啊!”
  沉重的鼻息吹拂过颈侧的丝发,兰吟作痒地抬起脸,却见一只萤火虫自眼前冉冉飞起,闪烁着扑入了重雾迷迭的夜空。
  达什汗碧目中涌现温暖之意,凝视着她道:“你不用做那星辰,夜太深暗,星辰再亮也无事予补了。你只要陪伴在我身边,让我知道在无尽的黑暗中,还存有那么点微弱的光明便可了!”


44)  那达慕(五)

  朦胧的晨雾笼罩着碧盈的草原,在片寂静中汗国迎来了新的一日,当阳光撕开浓重封锁的那一霎,校场中央高竖起的铜锣也焕发出金灿般的黄亮。诺敏站在纬幕下不停地调试着手中的弓弩,乌力罕则在一旁挑选翎箭,当看到达什汗、米尼赫等人入场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疾步上前跪求请战。
  若论箭术诺敏当胜乌力罕一筹,但说起沉着稳重他却不及后者,达什汗正在踌躇思量间却听米尼赫道:“既然两位都有角逐之意,咱们何不改变下比试规则。光只射靶子未免也太过沉闷,不如双方各出一题比试,既可娱乐助兴又能让两位大人都各显身手?”
  达什汗直视着米尼赫的灰眼问道:“若真是娱乐助兴倒也罢了,伯爵似乎话还未说完?”
  “陛下果然是与以前不同了!”米尼赫拍掌笑道:“数日前,克里木汗王在一夜间侵占了伏尔加河以北三百公倾的土地,为此女皇陛下十分震怒,命我定将失去的疆土收复。我想克里木汗国追其根源,与土扈汗国也算有些关联,如若能得土扈从旁协助,岂不事半功倍吗?”
  这克里木汗国原是蒙古帝国下辖的金帐汗国属地,后历经百年变迁又沦为了土耳其的藩属,在土耳其苏丹的怂恿下,三番五次地侵占俄地,意图在伏尔加沿岸重建个穆斯林国家。土扈与克里木虽有同宗之源,却从无瓜葛联系,米尼赫此意实则是想将土扈再次牵扯进俄土纷争中,达什汗了其目的不禁冷笑道:“莫非伯爵大人要以此次比试为要挟,迫使土扈出兵克里木?”
  “怎能说是要挟呢?”米尼赫干笑了声道:“为免伤土扈与我沙俄间的睦邻之谊,相信陛下自然也不会反对。若是陛下输了,便择日出兵克里木半岛如何?”
  “有输便有赢。”达什汗扬起眉正色道:“若是伯爵大人输了呢?”
  米尼赫抹着下颚考量了道:“若是我输了,便上报女皇陛下免除土扈边境贸易税收三年,如何?”
  同意的话便等于自入陷阱,九死一生;但若是反对想来米尼赫必还会纠缠不休,并且免税三年——这的确是个极大的诱惑,达什汗权衡利弊后决心已定,颔首道:“希望伯爵届时不要食言!”
  米尼赫胸有成竹地伸出手道:“我以女皇之名发誓,绝对不敢有半分虚言!”
  “我不相信你。”达什汗瞅着他关节鼓突的手冷笑,随后又狠狠与其击掌道:“你的诚信毫无价值可言,但我至少还可以相信你的女皇!”
  校场上由乌力罕先上阵,但见他策马上身奔驰而去,待过了高悬铜锣的木杆约有三丈开外,回首拔弓便是一箭,箭尖先是穿过铜锣前的方口钱币,随即打在铜锣上发出响亮的振鸣,顿时场下欢声雷动,众人无不叹为观止。
  随后上场的便是那名红发中年俄人,兰吟紧张地闭目暗念,待急促的马蹄声后只听得一声锣响,不禁在众人的唏嘘声中睁开眼,转而失望地看向身侧。达什汗不动声响,向她宽慰一笑,将目光继续投向前方。
  那边的米尼赫颇为得意,对着正要上场的诺敏笑道:“王子似乎已急不可待了,不知你的箭术是否还像四年前那般精准?”
  闻言诺敏猛然转过身,举起手中的弓箭瞄准了他的脑门,在场之人皆是一惊,而米尼赫则面不改色,叹息了声道:“曾经你也算是我的朋友,可如今——”
  诺敏面色铁青地冷哼了声,缓缓放下弓箭转而对达什汗颔首道:“练下把式而已,我是决计不会输的!”
  达什汗应了声,待诺敏上场后召来巴根道:“待会儿你亲自将他送回府,寸步不离地看守着,若有异动便是将他绑了,打晕了都可,只待米尼赫这伙人走了才可了事。”
  兰吟在旁听了,纳闷地瞅着两人问道:“难道还真怕他拿刀去砍人不成?要真是被绑了、打晕了,以他的脾气事后岂肯罢休,何必做这庸人自扰之事呢?”
  达什汗没作声,巴根则低垂下眼,此刻只见校场原本立靶之处被两个俄人拉起了块丈人高的白布,米尼赫自果盘中拣了个苹果走过来道:“为免有作弊之疑,请陛下派你方一人站在帷幔后,头顶此为靶。”说罢,便抬手抛了过来。
  达什汗接过圆泽红润的苹果,拧起眉道:“隔着幔布射苹果?你可知稍有差池便会伤及人命?”
  “若是怕便有我方出人好了。”米尼赫摊开手,耸着肩膀讥讽道:“想不到土扈之人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此言一出场下议论纷起,土扈百姓无不愤概而斥,只听得声高呼,但见名女子从贵宾座中起列而出,近身跪到达什汗面前道:“陛下,我愿为人靶。”
  兰吟见来人正是特木尔的妻子,忍不住插嘴道:“夫人大可不必如此,土扈有的是豪杰男儿,何需你一个女子出面迎危呢?”
  “的确如此。”达什汗也摇首对她道:“莎林娜,你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难道不怕伤及腹内的胎儿吗?”
  莎林娜扬起脸,晒得古铜的脸上露出抹无畏的笑意道:“土扈男儿皆都出生入死,何惧这人靶?莎林娜此举只是要证明我土尔扈特莫说是男子,便是区区一介女流也不怕他国强势,莫说是女子,便是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也誓为捍卫国威而不惧生死!”
  一番慷慨陈词,闻者无不动容,兰吟更是尤生钦佩之意,达什汗亲自扶她起身叹道:“都道男儿英雄,但又有几人能比得上你这般大义凛然呢?只是此事并非我一言可定的,你便不在意特木尔的感受吗?”
  莎林娜回首看向特木尔,见其脸上流露出赞许支持之意,顿时感激地红了眼圈,达什汗见状便将苹果郑重地交予她手上道:“若是真伤及了夫人半分,定不让这批俄人轻易走出汗国的土地!”
  “有陛下这句话,死不足兮!”莎林娜手中紧握着苹果,决然转身大步向帷幔那方走去,场外的百姓无不为她叫好鼓气。
  兰吟目送着她走入幔布后,因见莱昂与那名跃跃欲试的红发俄人正在悄声说话,集中心智用汉语道:“听闻基督教里说,那些伤害了未出世胎儿的人,来生也会被选择置于一个堕胎母亲的腹中,会被人以同样的方法来伤害。若是如此,真可谓是报应啊!”
  莱昂停下话诧异地看了她眼,想了想又继续对红发俄人说话,兰吟撇着嘴角回过身,却见达什汗正也疑惑地望着自己,便丧气地道:“只是希望能帮上莎林娜而已,不过想来是白费心机了!”
  烈日下的白布上显现出莎林娜的影子,紧扯的帷幔在风中荡起微浅的水纹,令那置于头顶的圆影更显摇晃,诺敏见上场的还是那红发俄人,不屑地冷笑了声,待看对方自腰间掏出把乌黑的火枪,当即面色一变上前喝止道:“你做甚么?拿这东西出来唬人吗?”
  “王子适才没听清楚吗?”米尼赫大声道:“双方各出一题比试,此刻这局的规矩该由我方来定。王子若不喜欢用火枪,待会儿竟可以用弓箭,我不会算你犯规的!”
  “卑鄙!”诺敏咬牙怒视道:“视人命如草芥,终有天会得到报应的!”
  米尼赫满不在乎地干笑了声,兰吟看在眼中分外厌憎,转而又见他身旁的莱昂似有不悦地皱起眉,心道两人乃一丘之貉,这个却还要故作姿态更是可恨。
  原本喧闹的校场内一时寂静无声,但见那红发俄人从容举起火枪瞄准了目标,爆裂的枪响震得鸟飞兽走,身心俱是一颤,几名胆怯的女子已捂着脸不敢目睹。
  白幔依旧迎风而竖,在左上边角处可见个冒着烟的焦黑洞口,莎林娜自帷幔后走了出来,面色略带苍白,手中的苹果依旧完整无缺,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喝彩之声。在片欢喜庆贺的气氛中,莎林娜走回来举着苹果对米尼赫道:“物归原主。”因见对方伸手想接,手故意一松,那苹果便滚落在地,在那双灰眸的怒视下她嘴角噙着笑,坦然自若地回到了原座。
  米尼赫倒抽了口气,自脚边捡起苹果,随即对回位的红发俄人厉声训斥,那红发俄人垂首不吱声,倒是一旁的莱昂劝说了两句,他方才作罢。
  此时的诺敏更是信心满满,急不可待地叫嚣着俄方快派人进帷幔,一名栗发俄兵领了苹果正要前往,却被米尼赫半途叫了回来,在他耳边嘱咐了两句方又颔首折返而去。
  想来是原本的布局被打乱,米尼赫才临时改变了主意,果然稍许但见帷幔内人影摇曳,随后栗发士兵走了出来,独立一人在幔后静待。因此人是从校场拐角直接走入幔布后的,所以也不知究竟是何人,但见映在白布上的身姿窈窕,依稀可鉴是名女子。
  米尼赫拍掌道:“既然汗国女子都敢挺身而出,我方自然不能落于人后,如此才算是公平合理,是不是?”
  达什汗探究地打量着他,不明其究竟是何目的,而诺敏则冷笑道:“你道换个女的出来,我便不敢射了吗?即便是失了手,也决计不会便宜了你!”说罢举弓瞄准,拉弦欲发。
  额头渗出点点细汗,诺敏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的身影,拉弦的手微微颤抖,随后霍然放下弓箭,深吸了口气再抬臂瞄准,可双手抖得越发厉害。终于锐利的箭锋在朗空下滑过道银光颓然落地,他灰败着脸转过身,手里搭拉着弓,脚步虚浮地走回看台。
  乌力罕忙上前搀扶了把,目光却忍不住再三望向那纬幔后,达什汗则面色阴晴不定,只瞪着米尼赫不语。显然是在自己意料之内,米尼赫毫无意外地笑道:“看来百发百中的神射手,也还是有失手之时啊!”说罢,又扬声道:“出来吧!”
  只见名雪衣女子自幔后走了出来,贴身的圆领短衣,隐约现出截纤细的腰肢,镂花衣边上悬着一串串珍珠流穗,随着她的浅移漫步而左右晃荡,延拖在地的长裙上镶饰了闪亮的碎钻,在日光下熠熠生彩,如海草般浓密卷曲的黑发,用根白金链子缠系着垂挂于胸前,精巧的黄金面具遮掩住了大部分的容颜,只露出双眼部分和个瘦削细致的下颚。
  女子□在外的肌肤若象牙般白洁细腻,即便周身点缀满了珠宝,也无法夺去本人自身所散发出来的柔美光辉,每走一步若踩地生莲,身形浮动如云。兰吟更是看愣了,想她从来便自视貌美,少有人能及,但在这隐面女子跟前也不禁相形惭愧,那身绝代风华,只可用‘倾国倾城’四字来形容。
  米尼赫看着女子走到眼前,满意地触抚着她脸上的面具道:“带你来土扈确是个明智之举,若非如此我可真要有负女皇陛下的使命了。”
  女子螓首望着脚下不语,米尼赫一把将她揽入怀内,随即高昂着头对达什汗等人道:“这是我最美丽的奴隶,我唤她作金面奴!”
  “嘣——”
  兰吟循声望去,只见诺敏手中的弓弦绷裂,断弦孤零零地挂在弓橼上,自己心里正奇怪他今日为何如此反常,待回头正对上了双鸢尾花般华美的紫眸,顿时恍然大悟。
  虽然每隔一段时间总能收到关于她的消息,但自己从没想过还能再次见到她;虽然帷幔后的身影几乎都大同小异,但只那一眼自己便还是轻易认出了她;虽然四年的光阴不算短暂,但只在那霎方感岁月流逝匆匆。
  诺敏紧攥住划了口子的手掌,浑然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待鼓起勇气再次抬头望向对方。那双美丽的眼睛依旧纯美透彻,丝毫未曾沾染了世间的俗泞,可当年的那深情纵容却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犹如陌生人般淡然和疏离,终于忍不住失声而笑,原来恨了这么些年,放纵了这么些年,到头来被困在这禁锢中挣脱不得的人却只有他——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45)  那达慕(六)

  王帐中央数名翠衣舞姬手持红巾翩翩起舞,荷衣撩动,体态婀娜,个个鲜艳妩媚,笑靥如花,但在席作观之人却神色迥异,各怀心事。
  兰吟手捧着酒盏浅啄,黝黑的眼珠不停地来回溜转,只见那金面奴端正地陪坐在米尼赫身侧,不时为其添酒奉果,俨然副卑躬屈膝的仆婢模样,而对座的诺敏则满面春色,拉扯着两名面容姣好的宫女为自己斟酒、添菜,尽享齐人之福。
  歌舞娱兴后,米尼赫拍手笑道:“土扈歌舞欢快优美,风格独特,想当年一曲《鸾凤》可是令我惊艳叫绝,不知诺敏王子的舞技是否已如箭术那般荒废了?如若可以,能否让在场之人重温旧梦?”
  诺敏原本已红涌的脸泛起了抹青紫,还不待说话只听上方的达什汗道:“他醉了,伯爵若要欣赏歌舞,唤舞者再上来便是。”
  米尼赫则冷笑哼声道:“那些个平庸之辈的舞技,不看也罢!”他目光转视了圈,随即笑道:“既然诺敏王子不愿屈尊上场,那只有让我的专属舞姬出来献丑了!”说罢,便将身旁的金面奴推了出去。
  那金面奴在措手不及下踉跄地跌倒在场地中央,原本该万般狼狈的她却丝毫不显情绪,从容地站起身掸去衣裙上的尘埃,优雅地屈身伴随着丝竹之乐起舞。衣裙飘曳,绰约多姿,举手若月华披洒,踏足如彩云流动,恍若那仙子虚步在席间,霓裳翻卷,漂浮天行。观赏她的舞蹈,仿佛有栖身于花丛,飞翔在天际,座看佛国伎乐,人间百化之妙感,直至乐舞结束,金面奴飞旋数圈下腰斜卧后,众人仍沉浸于这旖旎风情中不能回神。
  兰吟因见那她久卧不起,若尊玉像般毫无声息地倒在地上,禁不住‘咦’了声,同时间米尼赫与诺敏皆霍然站起身,双方对视后又都面色不善地怵在原地,良久那金面奴似回转了生息,长舒口气后微微动了下,两人这才恢复常态各自归座。
  金面奴缓缓站起身凝视着上座的达什汗,而后又看了眼他身旁的兰吟,方郑重地行了礼拖曳着裙尾退身而下。米尼赫见她回来,脸上却并无得意之色,只是冷涩地说道:“果然又精进了!平日里怎不见如此卖力?”那金面奴身体略抖瑟了下,垂首始终一言不发。
  旁座的莱昂用俄语说了两句,米尼赫点头后对达什汗道:“酒足饭饱了,是否该继续咱们的比试?”
  “棋艺比试不同他项,伯爵确定还要赛吗?”达什汗轻晃着酒盏,眯起眼道:“棋局如战局,败军之将又何言排兵布阵之道呢?”
  米尼赫闻言脸色越发阴霾,灰眸里浮现出抹嗜血的恶毒,许久方沉声道:“三局两胜,每局都由我方持白为庄,你可敢应战?”
  达什汗长笑了声,揶揄道:“三局都由你来做庄,这便宜未免也占得太大了吧!
  “三局过后,土扈若是输了便倾全国之力出兵克里木,若是赢了我国从此便不再提助战之事!”米尼赫咬牙道:“不仅如此,女皇陛下还会遣返那些一直在彼得堡求学的土扈子弟,这个条件足够优绰了吧!”
  所谓在彼得堡求学的土扈子弟,实际上是数年前彼得二世为牵制汗国,强行要求当时的土扈豪族所呈送上去的贵族子弟——这些人质便像是绞套在土扈这匹骏马脖子上的缰绳,但凡有些许反抗便会便勒得喘息不得。
  “一言为定!”达什汗当即站了起来,硕高的身形在光洁的杉木桌上拉起道修长的阴影,他狠力拍案道:“届时那六十三名土扈子弟,你都需给我一个个悉数平安送回!”
  蒙古棋又称‘沙特拉’,棋盘共有64个黑白方格组成,双方各持16子,每个棋子造型皆不同,有国王、王后各一个,狮子、骆驼及马各两个,卒子各8个。当见特木尔端身坐到棋盘前,兰吟颇感意外地转向达什汗轻语问道:“怎得是他?”
  “为何不能是他?”达什汗浅笑道:“莫看他平日里鲁莽厉扈,谈吐粗俗,但若论棋技,却绝不弱于任何人?”
  “可适才你也说棋局如战局,连本兵书都不曾熟读之人,怎能指望他在棋面中运筹帷幄,决胜而出?”兰吟禁不住皱眉道:“莫非你不想赢了?”
  “你以为肃腾将军之名是凭空得来的吗?他出身寒微,少年投军,自然不似你我能识字习文,但短短数年间便可从个普通的士兵晋升到汗国第一将,靠得不仅仅是那满腔热血和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达什汗望着场中之人道:“特木尔是个真正的奇才,他对行军作战有着敏锐的直觉和判断力,这不是认得几个字,读几本兵书便可以获得的,天赋所持,无人可及!”
  “你是说——”兰吟新奇地瞪大眼道:“他百战百胜,从不曾输过?”
  “世上没有常胜之将。”达什汗停顿了下道:“他输过,并且输得很惨,我想几年来的卧薪尝胆足以让他吸取当时败北的教训,所以这一局有八成胜算!”
  兰吟忆及当日王寺之事,本想继续问清缘由,但又觉不合时宜便暂且忍住话茬,后见俄方出来的是那莱昂公爵,禁不住抿嘴笑道:“有趣,有趣!这个半吊子中国通也会下蒙古棋吗?看来这局莫说八成胜算,已是十分稳拿了!”
  那莱昂坐下之前,先是友善地想与特木尔握手,怎知对方却不屑地撇开脸去,不禁尴尬地缩回手,自嘲地耸了耸肩膀。双方坐定后由莱昂持白,他每行一步都要良思许久,而特木尔则自开局起便大刀阔斧地连吃对方一马三卒,令在旁观棋的土扈之众不断颔首示好。但当棋局过半后,渐渐地只见特木尔浓眉紧蹙,落子越来越慢,而莱昂则一改适才慎重之态,以雷厉风行之速横扫去黑方数子。
  特木尔手持兽骨所制的马棋,不断在纵横两格间犹豫,待以千钧之力落下一子后又霎时变了脸色,但举手无悔为时已晚,不下多时他的国王便被白方包围逼入死角,只得投子认输。
  见赢得此局,莱昂显得分外高兴,身后的红发俄人也欣喜地上来与其拥抱庆祝,特木尔则面含愧色,沮丧地起身来到达什汗面前道:“我又输了,请陛下责罚。”
  达什汗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错不在你,是我低估了对方。”他转而望着那边笑容灿烂的莱昂颔首道:“果然是深藏不露,一击即中啊!”
  “汗国第一将也不外如此吗!”米尼赫得意地端着另一盘棋盒,走上来骄声问道:“这第二局谁来啊?”见他替换去原先的棋盘,达什汗当即厉声责问道:“你这是何意?”
  “比试棋艺啊!”米尼赫拨弄着盒中的圆润棋子笑道:“我适才只说持白者为庄,并没有规定每局都要下蒙古棋啊!难道陛下要反悔不成?”
  众人闻言皆怒,大骂米尼赫言词取巧,狡诈至极,达什汗则示意大伙儿噤声后,面无表情地坐到莱昂眼前,举手示意请他开子。兰吟虽对达什汗的围棋造诣颇有信心,但还是有所忌惮地来到他身后细观棋路,发现对方落子沉稳,步步为营,决计不容小窥。
  在双方厮杀了几个回合,割据半壁棋面后,便开始了悬而不决的拉锯之战,兰吟在旁正看得入神,不觉中闻到股清淡的药香,侧首望去身旁站着的却是那名吴姓文士。起先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棋盘,兰吟只道也是在观局,但不久便发觉那文士的视线始终随着莱昂的手在移动,心下异样便也开始转移了注意力。
  那双手的十指修长而优雅,指甲修剪得十分整洁干净,苍白的肌肤下青筋脉络隐约可见,唯一感觉突兀地便是每个指关节处都有隆起的红肿,似有淤血漏积之症。兰吟先是盯着莱昂的手,良久方才举目又细打量了他番,最后拧着眉咬唇深思。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鸦雀无声的场内终于爆发出喝彩声,达什汗抬眼望着对方笑道:“承让了。”莱昂面色略有些惨淡,却仍不乏大度地回应道:“棋逢对手,不妄此行了。”
  一负一胜,双方持平,米尼赫见状便打个了眼色,只见那金面奴双手又捧上了副木制棋盘,众人定目一看,此棋除却仍是64个黑白格子外,其余皆与蒙古棋迥然不同。
  “这棋波斯语唤作‘沙特兰兹’,是风靡了整个欧洲的世界通行象棋,每一位骑士都将它列为进修的必学课程。”米尼赫诡异地笑道:“听说汗王陛下学贯东西,既然能精通东方的围棋,相信这西方的世界象棋也不会被难倒吧!”
  此刻王帐中的每一个土扈人都以愤恨的目光瞪着米尼赫,达什汗则神色冰冷,目光闪烁,而诺敏则仗着几分酒意冲上来吼道:“有种便真枪真刀的上来与我单挑,什么三局两胜,分明是摆明了来下套,我才不承认呢!”
  米尼赫越发嚣张地笑道:“这可由不得王子你说了算,真若如此岂不是让陛下食言,自煽耳光?”他又指着莱昂道:“如再无人应战,那公爵大人便算胜出,不过想来土扈之中,也无人会此棋了!”
  “谁说无人会此棋的。”兰吟走出来道:“既然伯爵说是世界象棋,自然是流传于天下,广布于四海。”说罢,便倾身坐到棋盘前。
  “兰儿!”达什汗上前喝止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还不快起来!”
  兰吟却并不理睬他,只对米尼赫道:“英吉利、法兰西之人皆都是些绅士淑女,最是注重礼仪,想来伯爵虽出身沙俄荒蛮偏远之地,所受教化不多,但也不至于反对女士优先吧!”说着,将黑卒在棋盘中向前挪动了一格。
  米尼赫顿时变了脸色,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达什汗、诺敏等人也静待下来,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兰吟身上,莱昂则是惊喜地用汉语问道:“你竟然会走‘沙特兰兹’?真是太让我吃惊了!”
  “我教父会,小时候看他耍过,但我只记得这开局的第一步,其他的规则早忘到脑后了。”兰吟面不改色地颔首,又用汉语道:“虽然我不会走这‘沙特兰兹’,但想必米尼赫伯爵更听不懂咱们在说什么,所以还请大人指导我如何走下一步!”
  莱昂一怔,望了眼那旁正疑惑地在打量他们的米尼赫,忙持白走了步棋后道:“要我自己与自己下棋?难道不怕我揭穿你这障眼的把戏?”
  兰吟侧首看了眼达什汗,回转头来对他道:“看得出公爵不是个暴虐之人,难道您真忍心亲手将土扈推入战争之中,看着汗国百姓血流成河,哀嚎遍野吗?”
  莱昂想了想,指导兰吟走了步黑棋后,自己捻起个白棋在手中摆弄,旁人看来好似彼此对弈时还不断争以口舌之利,形式分外严峻,而在场的也惟有达什汗、巴根和那吴塘听得懂两人所言,知其内幕。
  “这一局我不能输。”莱昂叹息了声道:“女皇陛下寄希望我和米尼赫顺利完成此次使命,能带着好消息回到彼得堡。”
  “自然不会让公爵输的。”兰吟眨着美目,莺语婉转道:“只希望大人也不要赢,一负一平,咱们双方打成平手,如此谁也没有损失,不是吗?”
  “夫人是否太天真了?”莱昂摇头好笑道:“你凭何让我牺牲如此大的利益呢?”
  兰吟将黑卒往前又推进了一格,挑起笼烟的柳眉道:“就凭大人欠我一条命!”
  莱昂的手一顿,举目诧异地望着她道:“我何时欠过夫人如此大的恩情?”
  “吴先生的师傅便是江南名医叶天士吧!”兰吟冷不定地说了句,果然那吴塘闻言身体微颤,黯然地垂下眼来。莱昂则放下白棋,神色严肃地问道:“你究竟是谁?怎会知晓吴塘的身世?”
  “我自幼便喜好收集耀眼夺目之物,玉石珠宝,黄金玛瑙,不过最稀罕的当属支金丝豪笔了。”将目光从那头绚烂的金发挪下直视着他若海般湛清的蓝眸,兰吟笑道:“汉语有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如今我只要一盘和棋而已,想来公爵大人不会认为这是过分之求吧!”


46)  金面奴

  春波流淌,水草如丝,和煦的阳光下男孩尽情舒展开双臂,身下的木筏随着荡漾的河水潺潺前进。沿岸两侧骏马奔腾,羊群遍布,牧羊犬围着栅栏蹿梭嗷叫,壮硕的妇人头顶着盛满鲜乳的瓦罐,嘴里哼唱着歌谣,箭步如飞地走向自己的蒙古包。远处的山坡上,隐见一人正在向自己招手示意,男孩激动地站起身高声呼唤道:“妈妈——妈妈——”
  木筏一寸寸地推进,对方的容颜也越发清晰,就在男孩伸出手要握住母亲的那刻,一个劲浪猛地打过来,掀翻了窄小的木筏。河水不断涌进口鼻,令人犯呕的血腥味充斥了五脏六腑,鲜红的河水里游浮着数之不尽的骷髅,他们一个个张牙舞爪地向自己扑来,当冰冷的骨趾扎入胸口时,强烈的恨意也随之传达到了体内。
  痛——似乎已减轻,恨——似乎已淡忘,当自己挣扎着浮出水面,满怀希翼地想再次扑入那温暖的怀抱,却发现母亲的眼角赫然垂挂着滴血泪,无限哀伤地望着自己。
  “妈妈——”男孩不解地向前迈了一步,咫尺间的距离顿时拉锯开了百丈,他不解地嘶喊道:“为什么?为何连你也不要我了?”
  母亲摇着头,身影逐渐飘逝,自己只能在片烟雾中听到她绝望的声音:“你不是我的儿子——可怜的孩子——你已不是我的儿子啦——”
  男孩低头望向河面,水镜里倒映出自己血红的眼,阴森的牙,骷髅们倚在肩头狰狞地发笑,并且齐声唱道:“你已成魔——你已成魔——”
  “妈妈——”
  达什汗惊呼了声睁开眼,坐起身不断喘着粗气,夜风吹过背脊飕飕发凉,伸手一摸内衫尽都湿透。身旁的兰吟微微动了下,随后揉着眼迷迷糊糊地问了句道:“怎么了?”
  沉寂了半响,他方吸了口气道:“没事,睡吧。”
  兰吟此刻已全醒了,懒洋洋地起来瞄了眼窗外黑蒙蒙的天色道:“算了,一时也睡不着了。”
  达什汗轻嗯了声,顺手替她捻高了薄被道:“这里比不得京城,夏夜风高,若是贪凉盖得少,小心明早起来头疼!”
  “何时连你也变得这般罗嗦!”兰吟娇啧,猫缩进他的怀内道:“有一个茜红在身边念念叨叨的已够我烦了,后来又添上了个巴根,三天两头地跑来提醒敬告。你可千万别学他们这般爱管教人,否则我可要恼了!”
  抹了把那皎洁滑剔的脸颊,达什汗笑道:“谁闲着没事会来挑你的刺?茜红是本份,巴根是好心怕你出错,换作旁人他还懒得理会呢!再者你若受凉生病,我岂不是要跟着担忧心疼,所以别冤枉错了好人!”
  兰吟红了脸,仰首揽上他的颈项问道:“说得倒是中听!且问你这份好心是独独对我一人呢,还是雨露均分,各人都有?”
  “什么意思?”达什汗紧抿着嘴,不解的看着她。
  兰吟眨眨眼,拽着他耳后的散发道:“大妃不是病了吗,难道你心里便不担忧疼惜了?若是我与她同时都病了,你先来瞧谁?”
  达什汗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自然是先来看你了,难不成要我当着你的面说先去看她?好是无聊的话!”
  兰吟嘻嘻轻笑,又问道:“若你手里只有一枚灵药,只救得了一人性命,是给我还是她?”
  达什汗仰首望了望床顶的吊帐,随即摊手道:“好吧,自然是救你。”
  狠狠地掐着他的胳膊,兰吟啐道:“你犹豫什么,可见心里还是较量过的!一副迫于无奈的模样!”
  “我若不假思索答了,你便会说是口是心非;我认真考量后答了,你又说是迫于无奈。”达什汗龇着牙倒抽了口冷气道:“反正横竖是错,我又何必说谎来哄骗你呢?”
  兰吟松开手,捋着腕上的点翠金镯问道:“你果真不是哄我?”
  达什汗认真地道:“你于我心中的份量,天地可证。”
  兰吟想了想又问道:“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
  见达什汗坦然颔首,她也随之笑道:“那么便将金面奴的秘密据实都告诉我吧!”
  “为何会问起她来?”达什汗敛起笑意,正色道:“事关米尼赫的一切,我都不愿提及。即便昨日你涉险得了手和局,但那厮事后必定起疑,但凡想到他打量你时的神情,我便恨不得戳瞎了那双灰眼!”
  “这米尼赫虽名为正使,但对那莱昂公爵却颇有顾忌,想来也不会冒然与之反目。”兰吟斜瞅着他道:“你若不愿提及,我也不强求,但不提及便就真能粉饰太平吗?”
  达什汗垂目不语,良久方闷声道:“你觉得索——那金面奴怎么?”
  “舞美,人更美。”兰吟颔首道:“即便是戴上了面具,也隐没不了她的美丽。当年读曹子建的《洛神赋》,实是无法想象诗中所描绘的绝丽仙颜,如今方知晓何为‘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这金面奴着实可与宓妃比拟,与之相较我倒成了那等庸脂俗粉了!”
  “倒是头次听你如此称赞其她女子,这金面奴——”达什汗迟疑了下,叹息道:“当年的汗国第一美女自然是不弱于人的——”
  月光挥落,朦胧掩纱,巴根望着那在门前停滞不动的身影,于心不忍道:“进去看一眼吧,过了今夜不知何时才会再有此机会。我已将他打发到了别处,想必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了。”
  螓首微颔,曳长的裙摆终于扫过门槛而入,庭院内空寂无物,瓦砾的阴影倒映在雪墙上分外诡丑,原本亲手所植的花草木卉早已被刨根移除,廊前心爱的画眉金莺也已不见了踪迹,环视这片荒寥之境,哪还寻得着昔日半分的旧貌?
  金面之下的紫眸涌起滢滢水光,望着近在咫尺的墨门已无力再前行,就在翩然转身欲离去之际,原本紧闭的房门霍然大开,房内那片光鲜夺目的艳红顿时夺去了她所有的思绪,只愣在原处动弹不得。
  诺敏斜倚着门冷笑,身后则站着衣衫不整的孟恩,空气里散发出□的兰麝之香,恍如只无形的巨掌掐住了自己的咽喉,窒息般的刺痛狠狠敲打着她的胸口,脆弱的身体实是已不堪重负。
  金面奴深喘了口气,脚步逐渐向后退却,诺敏见状大步走过去攥住她的胳膊厉声道:“既来了,又何必如此急着要走呢?难不成是因为我,所以才不敢继续逗留?你是在害怕吗,害怕见到我,所以才让巴根想方设法地支开我?你是该害怕,因为在这世上我最恨的人便是你,即便是对米尼赫,即便是对你父亲,即便是所有的仇恨加在一起也不及对你的一半!”
  泪水若断了弦般涌溢而出,金面奴不断地摇着头,嘴里喃喃道:“你恨我是应该的,可是为何要如此作贱——作贱自己呢?”
  “作贱自己?”诺敏瞟了眼一旁面色苍白的孟恩,自嘲道:“究竟是谁作贱了我?旁人不知也罢,你心里还不明白吗?”
  闻言金面奴身形一震,随即用力甩开他的挟制向院门跑去,才迈开步子便自后被人揽腰抱住,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大声呼唤。院外的巴根听到动静应声而入,见状忙过去欲分开纠缠的两人,并禁不住喝斥诺敏道:“你疯了!怎可以如此待她!忘了她是谁吗?”
  几缕长发飘落在地,诺敏抬起血红的眼,凌厉地笑道:“谁疯了?你说她是谁?米尼赫不是唤她作金面奴吗,左右不过是个白毛的奴隶,有何好生气的?对了,娜仁托娅死时,你不是都避而不见吗,此刻何必又惺惺作态?”
  巴根喘了口粗气,忍下怒意道:“眼下你想怎样呢?骂也骂了,恨也恨了,难道还要打她,杀她不成?正如你所言,她是金面奴,是米尼赫的奴隶,那么你便更不能伤她分毫!你忘了当初沙俄是如何咄咄逼人的?你忘了四年来的忍辱负重是为了什么?诺敏王子,我的王子殿下,稍有差池整个汗国又将成为人间炼狱啊!”
  一番言语后,诺敏顿然松开了手,金面奴也停止了挣扎,各自都往后退去,但只这一步便若楚河汉界般在两人之间划开了道巨大的鸿沟。巴根暗叹了声,看着渐红的东方对金面奴道:“天亮了,我送您回去吧。”说罢,便搀扶着她转身而去。
  “等等——”诺敏脱口而出地唤了声,随即迟疑了下伸出手道:“还给我!”
  金面奴注视着他左耳上的猫眼,良久方嗓音沙哑道:“找不着了,四年前在离开的路上便弄丢了。”
  缓缓收回手,诺敏黝黑的眼眸里浮现出抹凄凉,随即摘下耳上的猫眼狠力掷向阴暗的墙角,又冷瞅着她道:“这劳什子不要也罢!戴着揪心,丢了省心!”
  金绿的猫眼在晨曦的折射下闪耀出迷丽的光彩,亮目的绚美刺痛了在场每个人的眼,当诺敏回过神来,巴根早已携着佳人离去,惟遗留下一缕清雅的淡香漂浮在院中。原本畏缩在旁的孟恩因见他目光所至,便挪动了步子走过去想拣起地上的猫眼,却被暴扈地推倒在地。
  “别拿你的脏手碰它——”诺敏咬着牙,俊美的脸上满是厌憎之色道:“你不配!”孟恩浑身打了个寒颤,踉跄起来一步步退出了院落。
  将猫眼紧紧地攥入手心,诺敏颓然跪下暗泣,芳庭绣户,昔日憧憬,终已不能再寻了!
  花开若铃,宁静高雅,金面奴凝望着夹生在郁草丛中的朵桔梗,纯白的色泽在露珠的衬染下更显娇而不艳,身后的巴根则眼瞅着前方,满是忧心道:“天色已亮,此刻回去真得不碍事吗?”
  金面奴摇头,蹲身轻抚着那重叠盛开的花瓣叹道:“这些年一直尝试着种植桔梗,可每每花开皆不尽人意,纵是悉心栽培却仍及不这路野随意的一朵!”
  “若是喜欢,便摘回去吧。”巴根怜悯地望着她道:“临走前带上些花种,也许便能栽植成功了。”
  “不用了。”金面奴拍着手站起道:“花种再好也需撒播在合适的土壤里,想来只有在汗国的土地上方能开得如此鲜艳吧,又何必再荼毒它呢?”
  巴根沉凝了下,自怀中掏出个八角的桃木盒子道:“今年的药已制好,如此便直接交予您。他是嘴硬心软,光就这份用心便昭然若示了。”
  “这个我自然明了。”金面奴接过木盒,苦笑了声道:“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药吃到何时才是尽头啊!”因见巴根眼圈微红,便又拂手道:“回去吧,送至此处已可,前方的路我自己能走。”
  巴根听了猛然跪下重重磕了个响头,大声道:“公主!陛下让我代诺敏王子向您磕头!陛下说了,您孤身在外,需得加倍保重,一切皆要以自己为重啊!”
  旷野中回荡起声声嘱托,金面奴扬首沐浴着温柔的晨辉,深吸了口清新的泥土气息,毅然转身向着阡陌高处的营地迈步而去。
  “我的怒火燃着了,直烧到阴间的极处,吞灭了大地和它的出产,山的根基也烧着了。我要把灾难堆在他们的身上,用箭射倒他们。我要用饥饿、热症、致命的瘟疫来吞噬他们!我要差使猛兽到他们当中,差使毒蛇临到他们。叫他们外有敌人的刀剑,内有极大的恐慌;年轻人都尽遭杀灭,婴孩和老年人都不能幸免——”
  听到脚步声,米尼赫合上《旧约》的书面,抬眼望着来人笑道:“终于回来了!昨夜我一直在想你是否会就此一去不回,看来是我错了。”
  金面奴没吭声,将散乱在地面上的纸张一页页的拾缀起来,整理好放在桌案上,米尼赫冷眼瞅见她手腕上青紫的淤痕便道:“想必是见到了要见的人,但结果并不愉快?”
  依旧是没有回应,见金面奴又跪下身预备为自己替换靴子,米尼赫心中顿生出股无名怒火,揪起那头浓密的黑发迫使她仰目正视自己道:“值得吗?值得为了他而如此吗?”
  “不是早已说过了。”金面奴果决地颔首道:“无论在何时何地,我的回答亦如四年前那般,决计不反悔!”
  四年前——
  米尼赫闭上眼,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当初轰鸣的炮火声,浓烈的血腥味和尸体的恶臭至今提及都令他作呕,就在那片被硝烟和肃杀之气笼罩的月夜里,眼前的女人走入了自己的营帐。记得当时也是如此问道:“值得吗?牺牲了自己,并不意味着会得到感激和谅解,你又何必陪着他一起下地狱呢?”
  瑰丽的紫眸中闪过轻蔑之意,她望着自己摇头笑道:“似你这般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我所做的——只是为了挡在地狱门前,阻止他进去!”


47)  裂隙生

  朝霞映染在窗格上,透落出明霭的红,剪落了银台上的烛花,兰吟挽着发转身问道:“所以便有了今日的金面奴?”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达什汗颔首,自卧榻上站起身道:“从未有人逼迫过。”
  “你自然未曾逼迫她,只不过是袖手旁观看着她堕入深渊罢了。”兰吟冷笑了声,坐到妆台前讥讽道:“红颜薄命,古往今来又有几个倾国绝色是有好下场的?我只是不解,为何每每到了最后被牺牲的总是女子呢?”
  达什汗默然无语,兰吟抓了把头发狠力拉了两下,因扯得头皮痛,便将手里的梳子‘啪’地丢在案上忿恨道:“男儿浴血杀敌,马革裹尸,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妇孺平安,凭甚反要个弱女子去顾全大义?看似铮铮铁骨,却原来是脂粉堆砌,真是可笑!”
  说话间茜红开门进来,手里端着洗漱的银盆,猛见两人都已起身不禁笑道:“今儿是怎么了?陛下起得早是要去议政,格格怎得也改了作息?太阳果然能打西边出来啊!”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没听说过吗?”兰吟挑高了眉道:“若是睡得太沉太死,梦里被人卖了都不知呢!”茜红听她口气不善,便收起笑脸正经地过来预备梳妆,兰吟则推开道:“你这丫头好没眼色,陛下都未曾洗漱,怎能让我占了先?”
  茜红怔愣道:“我是格格的人自然是要伺候您的,素来不都是如此的吗?”
  “傻子!”兰吟斜瞅着一旁的达什汗道:“如今咱们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过日子,自然要守得分寸,保得方圆了。你是我的仆,焉知我还是人的奴呢?”
  听得这满腹牢骚,茜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达什汗见状示意其退下后道:“动怒伤肝,何必为了旁人的事损耗自己的身子呢?你气得许是一时,可知我心里恨得却是一世?但那又能怎样,这世道本便是肉弱强食,谁会与失败者去讲仁义礼信,胜者为尊的道理恒古不变!”
  兰吟原还想辩驳,抬眼自铜镜中见到他目光黯淡,神色寞落,便也不好意思再盘纠,只是轻叹道:“难道当时真得已无路可退了吗?”
  达什汗苦笑了声,踱步来到窗前,院中的荼蘼攀藤而架,琼绶火红,煞是美艳。可惜这般的景致在自己眼中却成了萧条绝望之色,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曾经的他也是年少轻狂、满腔热血,继位后衷心想打造个自强富足的汗国,哪知烽烟起,虎狼眈,仅一夜间便摧毁了所有的豪情壮志。
  在那个栖霞映碧,尘烟滚滚的傍晚,当遍身血污的诺敏背着几近气绝的特木尔出现在城门口,当清澈的伏尔加河水被鲜血所染红,当满城百姓尽素白缟时,他便已到了退无可退之境——
  “听你言下之意那一役后汗国元气大伤,不知究竟折损了多少兵马,竟然令得你们对米尼赫的强挟已无还击之力?”兰吟不解地问,因听达什汗嗡语了句手中的簪花陡然掉落,回转过身不敢置信地道:“怎么会呢?那可是五万铁骑啊?”
  “是的,五万铁骑,汗国最是勇猛的精锐之师——五万男儿只回来了两人。”达什汗背对着她,嗓音沙哑道:“也许对于大清来说,损失五万兵马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于土扈无亦于是亡国之灾,国中青年男子尽亡半数,家家举丧,户户孤寡——”
  说到此处达什汗已哽咽噎语,兰吟忙过去自后环抱住他微颤的身体道:“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再也不提这伤心事了!那米尼赫才是当时的两军总领,战败的后果皆该由他负责,错并不在你啊!”
  “不,是我的错!我错在不该轻信那奸佞之徒,同意出兵共伐土耳其;错在我夜郎自大,以为国力足可以于周遭列强抗衡;更错在我将祖父当年的淳淳教导抛于脑后,只道沙俄是真心与土扈结盟。”达什汗说着举拳狠狠砸向窗框,登时木屑若落尘般扬扬飞洒而下,兰吟手背一热,忍不住动了动却被一把按住。
  “不是泪,因为已无泪可流了。”达什汗转过身,咬破的唇角处淌着血珠子,他垂首舔去那脂白肌肤上的鲜红,扬起幽绿的眼低沉问道:“曾还记得当初你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兰吟僵滞,随即敛色问道:“当初本是推托之词,难道此刻你要秋后算账不成?”
  “你没说错。”达什汗捧起她的脸,神情肃然道:“要谨记住这句话。即便是为你流过泪,流过血,即便是在你面前卑微地似个奴仆,即便是虔诚地跪在你脚下膜拜,也永远不要相信那些不同肤色的异族人!”
  “你——”兰吟面色苍白,带着三分彷徨之色问道:“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何意?”
  达什汗将她揽入怀内,叹息道:“别会错意,我说得是那白毛沙俄,在他们眼中土扈人命贱如畜,岂会真心实意相待?经一堑,长一智,自此再也不抱存幻想了!”
  脸贴着那温热的胸膛许久,兰吟方仰首迟疑地问道:“米尼赫——究竟对你们还做了甚么?”
  “那年时值夏汛,俄军中流行痢疾病,获病者十有七八,全然已失去了战斗能力,于是他便下命令爆破了伏尔加河上游的堤坝,而当时堤下的土扈将士却还正在和土耳其人苦苦周旋。”达什汗闭上眼,牙关打颤着道:“米尼赫用汗国五万男儿的性命铸成了道血肉长城,阻截了苏丹的追兵,如今那洪水吞噬之地俨然已成了俄国最大的畜牧场!”他缓缓睁开精熠的双目,森冷地笑道:“知道俄人每日里吃的是甚么吗?牛乳?黄油?不——他们喝的是土扈人的血,吃的是土扈人的肉,他们是群在嚼碎土扈人脊梁的豺狼!”
  房内一时寂静下来,达什汗紧搂着兰吟的身子以汲取温暖,两人便如此相偎而立,直至门外响起呼唤声方才松开。巴根面色不豫地走进来道:“俄方的营地出了事,有人乘夜潜入欲投毒,结果被发现擒获,那米尼赫正叫嚣着要来讨个说法。”
  “是谁——”达什脸色一变,怒道:“不是让你看着诺敏吗?”
  “不是他,是乌力罕大人。”巴根面无表情地道:“只是适才在宫门口诺敏殿下和特木尔将军听闻此事,二话不说便携带着众多兵士跨马奔往城外营地了。”
  “乌力罕?怎么会是他?”达什汗头痛地捏着鼻梁道:“也对,除了诺敏便也只有他了!”
  虽站在一旁听着两人商讨善后之事,兰吟的心思却逐渐游离开去,待回神之际见达什汗已装束整齐地正预备离去,他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道:“如若可以,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但时局所迫,不能由己。”
  兰吟颔首,目送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宫院尽头,茜红因见她良久都倚着门不动,便轻推了下道:“陛下都走了,您还看甚么?”
  兰吟笑了笑,仰望着头顶一方清澈无云的碧空道:“我与他相识在豆蔻之年,虽称不上是青梅竹马,却也是少无嫌猜。他幼时性情虽说倔傲,但还尚且存着分赤子之心,可如今——可见人随事易,帝王之道更是如此!”
  “陛下再变,对格格的那份心是变不了的。”茜红道:“任谁都看得出你俩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伉俪,只可惜当年未得指婚,如今只能屈居人下了!”
  “当年吗——”兰吟沉凝了会,随即摇首道:“不提也罢!看情形一时半刻他们是回不来的,用过早膳后咱们也该去大妃那里瞅瞅了。”
  “见她作甚?”茜红疑道:“这几日一直对外称病,闭门谢客的,咱们难道还要自讨没趣地去碰一鼻子灰不成?”
  “人家在韬光养晦,咱们又岂能坐以待毙?”兰吟对镜整理着衣容道:“这两日已是风光无限,若再不殷勤俯首,恐怕俨然会成为第二个高云了!”
  茜红蹲下身为她抚平裙边上的皱褶,又仰首道:“格格自然是不怕的,论心智才学,这宫里的女子无人可及!”
  兰吟抿着嘴角,挑眉冷然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不怕斗,只怕她不与我斗。面善心狠远比嚣张跋扈更来得可恶,宁交真小人,莫结伪君子,鹿死谁手,还不定为知呢!”
  来到大妃宫外,正巧遇上衣着鲜亮,脂腻粉香的德德玛自宫内出来,兰吟眼瞅着她神情失落的模样,心中止不住好笑。而那德德玛一见她,便满脸敌视地道:“你来做甚?我姐姐身子不适,任何人都不见!”
  “见不见也由不得你说了算!”兰吟笑意盈盈道:“公主与托娅大妃姐妹情深,每日里都进宫来奉汤侍药,真是羡煞我等旁人。只不过这身妆扮着实有些不妥,知道的人自是明白你的纯良之心,不知道的可是要误会你此举有效仿小周后之嫌哦?”
  德德玛眼中流露出迷惑之色,问道:“谁是小周后?她与我有何干系?”
  兰吟白了眼一旁捂嘴偷笑的茜红,转而道:“是南唐后主李煜的皇后,李后主曾亲提《菩萨蛮》道:‘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可见其姿容娇艳,堪易人怜,其行为举止为当时世人所津津乐道。”
  因其中篡插了段汉诗,德德玛听得似懂非懂,只得逞强地挺直了背脊道:“会几句诗词有何了不起!瞧你这副单薄的身形,骑射打猎皆是不成,真不知陛下觉得你哪里好了!”
  “我自然是不好的,托娅大妃才是真正的贤淑之人,为人处世是何等的周全四顾,只不过——”兰吟斜瞅着她道:“只不过在公主的终身之事上未免有些轻怠,姑娘大了,终究是留不住了!”
  红晕渐渐漫上德德玛的双颊,她垂首绞弄着腰带上的流苏,甚是娇羞地道:“姐姐说她心中已是明白的,只待病好了便可开始张罗。”
  兰吟心中一惊,转即拍掌笑道:“好极了,和硕特王府终是要办喜事了!我早说诺敏殿下也老大不小了,怎还能放任其继续糊天海地,是该找个人好好管束管束!”
  德德玛诧异地抬起头,语气焦急地问道:“诺敏?是谁传这谣言来着?我与他有何干系!”
  “是吗?”兰吟故作不解道:“前几日我亲耳听陛下提及,说是托娅大妃为公主您向诺敏殿下保媒,这还会有错不成?”
  “姐夫不会同意的!”德德玛立即反驳道:“你这话分明是在糊弄人!莫说姐姐不会如此做,更何况姐夫与我已——”说至此她打住话,神色尴尬地闪避开兰吟的目光,只小声说道:“总之我不信你说的话。”
  蔻红的指甲折断了半截,兰吟将手藏于背后,不露声色道:“陛下说后宫之中有一位杜尔伯特公主足矣,再多了恐会惹出萧墙之祸来,既然是大妃执意要求,他便也只有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公主若是不信,尽管携我去对质,只不过大妃那儿是得不出实话的,不如还是径直去找陛下问个清楚吧!”
  德德玛眼中流露出慌乱之意,先是转身欲往大妃宫中,走了两步猛然停驻跺脚道:“我找姐夫去问个明白!”
  茜红见德德玛脚步匆忙地离去,方才走上前问道:“格格,您真听陛下如此说过吗?若那诺敏王子要纳娶,巴根大人该是知道的,怎从未听他提起过?”
  兰吟僵直着背,面色淡若白纸道:“瞎编的,谁知大妃心里如何盘算的呢!”
  “可这位已经去找陛下对质了呀!”茜红才说着见她神色异常,上前摸了把惊道:“格格,您的手怎这般冰凉,莫非是病了不成?”
  迎面吹来股热风,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兰吟抬手擦拭着眼角道:“没事,沙子迷了眼而已。”说罢,便向前走去。茜红有些不知所措地道:“那便不管德德玛公主了?事后她若来寻事怎办?”
  “达什汗自然知道该如何打发她。”兰吟咬紧牙关,恨声道:“未做亏心事,难道还会怕了不成?”
  直至日沉半山,茜红正在院内收拾花盆,只见达什汗面带倦色直奔而来,见了她劈头便问道:“你家主子呢?今日有何不妥吗?”
  茜红努着嘴道:“不妥之处倒没有,只是独自躲在房里练字。您是知道格格的脾性的,这粘着椅子坐了两个时辰还不挪动身子,真是绝无仅有的事啊!”
  达什汗神色越发凝重,迟疑了下终还是掀帘而入,只见兰吟正伏案专注地在习字,细密的汗珠布满了光洁的额头,便顺手拿起把纨扇过去为她煽风并道:“大暑天的怎想起练这功夫字来?为何不让人在旁打扇,瞧这衣裳都湿了!”说罢,便伸手摸向她后背。
  兰吟一把挥开手,那身雪白的滚金蟒缎上登时添上了道乌黑的墨渍,她轻哼了声丢下豪笔撇开脸去不语言。达什汗深吸了口气,继续浅笑着挨过去道:“乌力罕投毒一事还待仔细彻查,只可恨那米尼赫咄咄逼人,与他周旋了半日也不得结果——”
  “德德玛可是去找你了?”兰吟冷笑着打断他的话道:“有这么个年轻貌美的小姨子,整日里姐夫前姐夫后地唤着,必定连骨头都要酥软了吧!”
  达什汗敛起笑意,凝重地望着她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又何必耿耿于怀呢?无论德德玛要嫁谁,那人决计不会是我,如此你还不放心吗?”
  闻言兰吟胸口一阵泛呕,憎恶地道:“你果然承认了!我可真是要替大妃扼腕,一边是敬若神明的丈夫,一边是疼爱尤加的妹妹,表面上光鲜亮丽,和乐融融,骨子里却是男盗女娼,鸡鸣狗盗之徒!”
  话音刚落一巴掌已挥了过来,兰吟慢慢捂住滚烫的左颊,瞪大眼道:“你打我!你又打我!我阿玛、额娘都不曾打过我,你却打了一次又一次!”
  达什汗则垂首望着自己的手发怔,许久方面色铁青地抬眼道:“你早已过了躲在父母怀内撒娇的年纪,为何说话行事还不懂得分寸。我今日虽是一时错手,却也不冤你这巴掌,总比来日你惹来祸事再教训的好!”


48)  情纷扰

  巴根打帘走进屋内,只见茜红正坐在桌旁做针线,便轻声问道:“已过了两日,还不见好转吗?”茜红手里也不停歇,神情冷涩道:“脸上的淤血是散了,可心里的伤哪会好得了?自那日起浑然变了个人似的,不说也不笑,看着都觉得心酸。”
  “其实陛下这两日也不好过,俄人一直揪着乌力罕大人投毒之事不停勒索,他日间要疲于应付,夜里更是睡不安稳,几次徘徊到这门口又折返了回去。”巴根眼瞄着内室,故意扬高声道:“食不下咽,寝不能眠,今晨起来便说头痛,偏还逞强不让大夫来诊治,如此下去可真要拖垮了身子!”
  茜红放下手中的活计,瞪着他道:“当初干甚么去了?且不说我家格格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便是瞧在她背井离乡,不远万里追随而来的情分上也不该动手!打了方才后悔有何用,杀了人难道便不用偿命了吗?”
  巴根尴尬地咳了声,站在原地浑身不自在,又见她穿了身半旧的水绿绸裙,藕香色的汗巾揽着腰身垂挂而下,便又放低声道:“姑娘也该做身新衣裳了,明日我让人送两块上好的缎子来,是刚从中原运来的正宗苏锦。”
  “我哪配穿那好东西!”茜红哼了声道:“我生来是个低贱之人,只要是格格给的,便是乞丐烂衫也喜欢,其他的便是皇后凤袍也入不了眼,大人不必如此破费了!”
  “知道你是为自家主子鸣不平,但我也是为了你家格格啊!”巴根拉过把椅子坐下,语重心长道:“咱们可是一路看着他们走过来的,那是吃了多少苦头方才熬到了今日。这回小俩口闹得比往日里凶,各自又都不肯抹下面子来,难道便如此僵持着不成?予人予己,咱们都该尽力去调停才是啊!”
  “依你这般说来,是要让我家格格先低头俯首喽?”茜红撇着嘴道:“万事好商量,惟独这项不成,大人还是去劝劝陛下吧,毕竟是他先动了手的。”
  巴根气馁地拍腿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你这丫头好生倔犟,我好说歹说怎得就不松口呢!”
  “大人也好生罗嗦!”茜红斜瞅着他道:“格格若有心和好,哪需得你我在旁着急,若是存心漠视,旁人纵是磨破了嘴皮也无用。您呀,整就一个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被番抢白后,巴根脸皮涨得通红,良久才道:“大白天的你家格格还在睡吗?怎得听不到一点动静?”
  “格格一早便出宫散心去了,守宫门的侍卫难道没通知大人吗?”茜红咬断线头,抖擞着手中的衣裳道:“大人试试吧,这般的大热天却还穿着夹层的褂子,您这总管可就尽光顾着别人,忘了自己了!”
  巴根愕然,目光看着那件崭新的石青色镀纹绸褂再也说不出话来。
  古木参天,碧荫翡翠,兰吟倚树而卧,当自梦中醒来时,只见衣裙上铺满了嫩黄的桐子花,淡雅的清香缭绕周身。吱吱蝉鸣,叽叽雀语,一派鸟语花香的清新气象,直至声嚣长的哨音打破了这片祥和风光。
  回首看向来人,兰吟期待的目光随即沉然,意兴阑珊地起身拍落花瓣欲走,却被唤住了脚步。莱昂满面欣喜地跑过来,锃亮的靴尖闪出刺眼的光芒,他喘着气道:“夫人,我一直在找您,没想到竟能在此相遇。”
  兰吟心不在焉地听着他诉说当年游历江南时的见闻,随手自茂丛中掐下段嫩枝摆弄,绕来折去地竟编出只蚱蜢。莱昂停下话,饶有兴趣地问道:“好有趣,能教我吗?”
  望着手中的蚱蜢发怵,兰吟慢慢红了眼,喃喃自语道:“学会了又有何用?编得再好也比不上当年的那只了。”
  莱昂眯起眼打量着她神色苍茫的脸,逐渐地拧起剑眉道:“您的脸——出了什么事?”
  指尖抚过微肿的左颊,兰吟望着散落在脚下的片片落英,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颤抖,在眼下形成了两道曲长的阴影。
  莱昂心中莫名一动,不觉放柔声道:“莎士比亚说过,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恋人的眼中有它净化了的火星;恋人的眼泪是它激起的波涛。它又是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吃不到嘴的蜜糖。我想此刻夫人的心情如此低落,必然是您爱的人做出了伤害您的事,对吧?”
  兰吟抬起眼,望着他的蓝眸勉强笑道:“难怪棋艺如此精湛,公爵大人果然有洞悉人心的本领。”“莱昂,叫我莱昂。”莱昂也跟着笑起来道:“虽然很唐突,但我还是冒昧地想知道夫人的名字,可以吗?”
  兰吟颔首,蹲下身拣起根枯枝在地上划起来,并边写边念道:“兰花的兰,吟诗的吟,可是记住了?”莱昂在口中默念了两遍,随即赞道:“好名字!又有花又有诗的,难怪名字的主人既美丽又聪慧!”
  闻言双颊生烫,兰吟讪讪地起身掸去粘在裙角的残叶,因闻得他身上夹带着股浓郁的沉香便随口问道:“病可有好些了?我瞧那吴塘紧张你的模样,想必还不曾痊愈吧?”
  “也就如此了。”莱昂耸着肩膀,满不在乎道:“前几年还一直在吃煎药,如今改成药丸了,平日里只要避免不受伤,便没什么异常的。只是——”他原本亮丽的眼黯淡下来,摊开双手道:“只是有时候关节处会积血,手脚便不能动弹,要在床上躺上数天才可以恢复。除却这小小的遗憾,其他的真没有异常了。”
  “能活着便好。”兰吟伸出手道:“送给你吧。上天有好生之德,庇护着世间万千生灵,一草一花,一禽一兽皆都如此,更何况于人呢?”
  莱昂欢喜地接过那只蚱蜢,嘴角挂着抹无可奈何地笑意道:“中国不是有句谚语‘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吗,我也是得过且过罢了。”
  “寺庙里可不收洋和尚!”兰吟抿嘴浅笑,又长叹了声道:“你可还知《金刚经》中有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所以病痛远比不上心痛来得苦楚,而你也不见得比世间诸人来得可怜!”
  记忆里那美丽的中国女童已俨然长大,明朗娇媚的笑容取代了当年傲慢骄奢的态度,依旧是玲珑睿智,但在那份聪慧中已平添了份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莱昂低头望着她略带郁色的黑眸,认真道:“没有人说过我可怜,即使是知道我病情的亲人也不曾,也许他们心里会如此认为,但从来没说出口。夫人您——是第一个在我面前如此直言不讳的人。”
  “瞧你是个宽怀大度之人,想来也不会责怪我的坦诚。”兰吟皱着鼻头道:“你有国有家有亲人,有名有利有权势,再是不好也比我强上三分。”
  莱昂伸手摸索着下颚问道:“夫人您是王妃,在整个土扈国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还有何不满之处吗?”
  “我是哪门子的王妃?左右不过是个妾罢了。”兰吟冷笑了声,又扭头问道:“听说西方各国上至国王贵族,下至黎民百姓皆都是一夫一妻制,可是真的?”
  “不错。”莱昂颔首道:“不过即使教会与法律都言明规定婚姻的双方都要彼此忠诚,但是上流社会中夫妻各有情人的风流韵事比比皆是。”
  “看来东西方都是一样的。”兰吟狠狠踩着地上的花瓣道:“花落飘零碾作土,世间谁是惜花人?难怪人常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家花果然不如野花香!”她越说心火越旺,便瞅着莱昂道:“你说男人怎得都这般下贱,遇着年轻貌美的女子便都似见了腥的猫般贪婪!”
  莱昂红着脸干笑了声,搔着头披散的金发道:“对了,夫人要怎么回都城啊?是等人来接您吗?”
  “我的马在林子外栓着呢!”兰吟道:“原本便是出来散心解闷的,哪还会知会人来接送。公爵大人又为何而来,尤其还不见那吴塘,他不是素来都跟随你左右的吗?”
  “我也是偷溜出来的,想必此刻吴先生正着急地四处寻找呢!”莱昂面有难色地道:“只怕夫人不能骑马回去了,不过此处离我们使团的营地很近,不如您先随我回去再做安排吧。”
  “什么意思?”兰吟略往后退了步,警惕地看着他道:“我怎么来的便怎么走,不用你操心!”
  “我的猎犬刚才在林外惊吓跑了匹马,所以我才进树林里来寻找马主,没想到——”莱昂举起胸前的银哨解释,双眼则熠熠发亮道:“没想到却在花丛中发现了位沉睡的天使!”
  乌力罕垂头丧气地走出了议政厅,诺敏上前揽着他肩膀幸灾乐祸道:“拿什么砸你的?红得都起泡了!”
  “纸镇。”乌力罕低咒了声,揉着额头道:“吃了火药桶似的,不容我辩解一句,当即便扔过来了,幸而躲闪得快只蹭破了点皮。”
  诺敏笑得前俯后仰,又凑到他耳边道:“适才忘了提醒你,据巴根透露咱们陛下与兰夫人整整冷战两昼夜了,看来已是内火虚旺,阴阳极度不调!”
  “你故意的!”乌力罕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咬牙道:“事后才告诉顶屁用!我没死在米尼赫手里,却险些被个纸镇给撂倒!这两日已受够了窝囊气,还要被你落井下石,倒不如当时真下毒灭了几个白毛抵命呢!”
  诺敏奋力挣脱开挟制,抵着墙角直喘粗气道:“你若没下毒为何昨日在陛下和米尼赫面前不说个清楚,平白让俄人捞去了百两黄金的便宜!”
  “我是被陷害的!”乌力罕恼怒道:“若真是去投毒,那米尼赫怎肯如此轻易作罢?百两黄金换我乌力罕的一条命也太便宜了吧!”
  “你漏夜潜入俄人营地总不假吧!”诺敏直起腰板,正色道:“我其他的不管,只问你此次出事是否与她有关?”
  乌力罕神情一变,犹豫了片刻方道:“接到了封她亲手所书的信函,所以才贸然前去的。如今想来必是米尼赫所设得个陷阱,为了讹诈金银而已。”
  “无论是不是陷阱,都不该去!”诺敏挥手怒道:“你终究还是不曾忘记她!一张白纸黑字便能令咱们素以冷静沉稳著称的乌力罕大人心智浑沌,糊里糊涂地去送死,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闻言乌力罕也气煞了,厉声道:“你这醋劲也太大了吧!不论怎么说,我与她也有青梅竹马之谊,因信中提到句‘攸关生死,务必前往’,如此我还能无动于衷,坐视不理吗?”
  诺敏冷笑了声,目光随即看向他身后道:“你不用与我解释,还是想想如何让她相信吧!”乌力罕回首望去,只见乌仁图娅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廊门外,黝黑的杏目中涌起层浩淼的烟波,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乌仁图娅走到宫中一处偏僻之境,见四下无人方转身呵斥道:“大人跟着我作甚?瓜田李下,您难道不怕流言蜚语吗?”
  见她面若冰霜的模样,乌力罕心中苦涩道:“你要相信我!我心里真得只有你一个,再也容不下旁人,否则不会时至今日还孤身一人,就是不想耽误了其他女子的前程。”
  “让我信你?”乌仁图娅冷笑道:“当初上战场前你信誓旦旦地说会护我家人周全,结果你却中途折返部落苟全了自己的一条性命,而我的父亲兄长却成为了硋下冤魂;当初你说国丧期满便会迎娶我过门,结果我等来得却是汗宫的花车;当初我是那么地相信你,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相信你做的每一件事,信任你简直已成为了我人生的教条!”
  “娅娅!”乌力罕激动地握住她的手道:“当初我返回部落是因为父亲病重,陛下特允许我回家侍奉,与你失之交臂,是因为我不知陛下暗中已与你爷爷商订了婚事。一切都只能怨天意弄人啊!”
  “你还是不明白。”乌仁图娅抽出手,摇头道:“你总是将一切归咎于命运不济,殊不知所有的借口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优柔寡断。也许曾经在我心目中,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可如今看来你只是个怯懦的逃兵!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毕竟你我已再无任何瓜葛。”
  若临头浇了盆凉水,乌力罕浑身冰冷地矗立在徐热的夏风中,良久他方扬起晦暗得不见一丝亮采的眼,沙哑地道:“原来在你眼里我竟已如此不堪,无论我如何弥补都不能再获得你的信任了,是吗?”
  再相信你?也许直至午夜梦回,父兄血肉模糊的容颜不再出现;直至自己甘心被囚在这四围宫墙,不再奢望自由飞翔;直至红颜老去,已到了鹤发鸡皮的垂暮之年;也许到了那时我一脚踏上黄泉,一脚回望红尘,到那时——也许我方能放下所有芥蒂。
  乌仁图娅背过身,见龟裂的墙角有只硕大的蜘蛛在正努力修补残损的丝网,眼中一热,捂着郁闷难奈的胸口沙哑道:“也许——也许直到你死的那刻才会相信吧!”


49)  横祸起

  青松抚檐,彩焕蛟头,金辉兽面巍峨屹于石阶之上,图兰色的双眼散发出肃穆狰狞之光,俯视着脚下的重阁琳宫。托娅手轻抚过兽头上那冰冷尖锐的獠牙,目光则投向远处的翠障红琢,脉脉花香,清清葛芷,盛夏丽景,妍光泛彩。只是景观虽美,却不能在心中激起半分涟猗,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不知的杜尔伯特公主,五年的孤寂岁月早将那最初的纯真和热情磨灭近逝。
  德德玛一早便进宫来哭诉,言语中不乏有抱怨责怪之意,将她劝服打发走后,自己原本极度抑郁烦躁的心情竟得到了莫名的舒缓,身体里那名唤‘嫉妒’的怪兽也暂时安慰平息下来。
  记得洞房花烛之夜,当盖巾掀落自己对上那双若翡翠般幽深莹冷的眼时,她的心便彻底沉沦了。至此每到掌灯之时,她总是倚着宫门眺望,只希望能等到那抹孤竣的身影出现眼前;每日晨起梳妆之时,她总不忘佩戴上兰惠荷包,只因看到他书房中总是放着盆四季建兰;每至雷雨轰鸣之时,她总会在宫中四处寻找,只因知道他会带着雪影蜷曲在某处黯然神伤。
  用尽了心力,哭干了眼泪,却还是得不到他的温情和抚慰,只有那逐年愈增的尊重和疏离,原以为诞下女儿苏日娜后,这共同的血脉之亲会将两人间的距离拉近,可是失望依旧在延续。达什汗似乎并不喜欢孩子,即便是面对小王子格根也未见有多少动容,这也许成为了自己唯一值得的欣慰之处。
  当寄许感情无望,只能将满腔的爱意寄托在女儿和未出世的孩子身上,谁知一碗被下了藏红花的保胎药却断送了最后的希望。当看着血盆里那已成形的男胎肉骸,她若被刮去了心头肉般地痛不欲生,更另自己痛苦得是明智凶手即在眼前却不能将其绳之以法。
  德德玛进宫来探病,病榻中的她忽略了妹妹看见达什汗时眼中那跳跃的火花,只一昧地想借助亲情的扶持重新获得生命的活力。可当从侍女口中听闻德德玛夜宿汗王寝宫的消息时,鲜血喷口而出,整个世界在眼中俨然已成为了水深火热的无涯苦海,至此仇恨和嫉妒之情便似挣脱枷锁的野兽咆哮而出,再是不能节制。
  表面上继续隐忍着高云的骄横跋扈,只待等候时机,终于达什汗再次纳娶,且这位新夫人隆宠极盛,风头独一无二,着实打击了高云的嚣张气焰。原本想乘胜追击,将这眼中钉一举拔出,却不料事与愿违,在最后时刻反被那兰吟翻转了局面,她这才警觉到这位身世扑朔迷离的新夫人绝非一般女子。其后又听闻兰吟在与俄人的比试中竟能帮助达什汗力挽颓势,便更是坐立不安,颇有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的两面受夹之挫——
  正在百转千思之际,忽听得一声叫唤,托娅欣然回首望去,笑意却陡然凝固,她忙闪身躲到石兽之后,屏息静待。
  “你等等——”达什汗一把拽着眼前人的胳膊道:“我唤了几声,你都不曾听见吗?”
  兰吟撇着嘴角,讥讽道:“便是听见了才赶着要走的,难不成要等着讨打吗?”
  达什汗细看了下她的左颊,拧眉道:“出手是重了些,可也是因你口不择言,我才在冲动之下做了糊涂事。论理咱们俩都有错,不如就此作罢可好?”
  “呸!”兰吟用力抽出手,啐道:“我说得字字句句都是实言,哪里有错了?明明是你做了苟且之事,被我说愧了便恼羞成怒动起手,如今听来倒似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忍辱负重要来成全我?”
  长叹了口气,达什汗无可奈何地摊开手道:“好吧,是我错了。咱们如此折腾下去,既伤了情分又令底下的人为难,何苦来哉?只要你不再呕气,我任由处置可好?”
  “怎么处置?”兰吟冷笑道:“你赏了我一巴掌,难不成还能打回来吗?”
  “真若能令你解气,打便打了。”话音刚落,达什汗眼前一花,他忙举臂挡道:“你还真下得了手?”
  兰吟则挑高了眉瞪着他不语,两人僵直了刻,达什汗环视了圈四周终于默默放下手臂,垂脸闭上了双目。屏息良久,只觉左边脸颊上若被柳絮扫过般轻摸了下,他瞬间睁眼笑道:“如此便算两清,再是不准生气了!”
  “年岁长了,人便越发不济事了。”兰吟收回手,面带落寞地自嘲道:“若换作当年在京城之时,我岂会如此作罢?可如今你能对我动粗,我却不忍让你折辱,可见你已不复当年之情啦!”
  达什汗听闻忙将她揽入怀内道:“不是的,我对你之心从不曾变过。我嘴上虽不说,其实当场就后悔得要死,几日来都是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只想着该怎么化解这段隔阂。怨你太过固执,却又愈发爱着如此倔犟的你,曾经的我是多么愚蠢,总想着能从德德玛身上汲取些你的影子聊以慰寂,可在这人世间你根本是无可取代的!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幸而尚未到绝境之地,从今以后我决计再不会做出这等荒唐之事,你可能真心原谅我这一次!”
  兰吟在他胸口低应了声,抬起微红的双眼道:“适才那巴掌不算,要罚你当马背着我在这园子里逛上圈方才作罢!”
  达什汗二话不说便蹲下身子,兰吟俯身上了他的背并问道:“这会儿你又不怕被宫女、侍卫看见了笑话吗?堂堂汗王陛下竟被个女子所驱策,岂不是颜面尽失!”
  “既然我是王,自然不怕他们在底下闲言碎语!”达什汗满不在乎地笑着道:“只要我的王妃殿下能顺心如意,便是让我趴在地上作狗也乐意!”
  “明知你是说着玩,我听了却也开心。”兰吟螓首靠在他的肩头,叹息道:“我额娘常说这世间无十全十美之事,我幼时倒不以为意,如今方才体会到其中滋味。我阿玛、额娘堞鹤情深,尚存遗憾,更何况你我呢?”
  达什汗驻足回首瞅着她,目光涌动道:“兰儿,咱们快些生个孩子吧!若生个男孩,便立他为嗣,悉心将他培育成为一代英勇开明的君主,若生个女孩,便封她为‘护国公主’,挑选个最俊朗痴情的男子做她的夫婿。你所有的遗憾和缺失,我会加倍补偿给咱们的孩子,让他们成为这世间最幸福的儿女!”
  兰吟听了不觉垂下眼帘,良久方低声道:“真能有此等大福倒也罢了,如若不然幸而还有格根和苏日娜能承欢你膝下,总不至断了后嗣香火。”
  达什汗愣了下,随即脱口而出道:“那不一样的,你我的骨肉自然是不同的——”
  私语声声,人渐远离,托娅已听不清两人的对话,只觉有股灼热的火焰自那荆棘缚茧的心壳内冲跃而出,顷刻间便将所有的理智修养吞噬邑尽,只残存下痛彻入骨的愤怒——咬碎银牙,终难平服!
  这日达什汗邀俄人去城外狩猎,兰吟午睡醒来唤人递茶,见应声而入的是个柳眉细目的大宫女,禁不住问道:“面生得很,怎不曾在这房里见过?”
  “奴婢名唤得喜玛,原是在伙房里伺候各位大师傅的小婢,只因会做些粗糙的点心,便被巴根总管特派到夫人您这里伺候。”得喜玛斟了杯茶端上来道:“适才茜红姑娘带人去大妃娘娘那里领取后日筵席所需的器皿和油烛,奴婢便被留下来候差了。”
  兰吟抿了口茶水,点头道:“原来昨日的八宝蒸糕便是出自你手,怪好吃得,陛下也很是受用,连声称赞不止呢!”
  “奴婢在伙房待了三年,素知陛下是不喜甜食的。”得喜玛笑弯了眉眼道:“想来陛下受用的并非是奴婢所做的蒸糕,而是夫人您的那份好心情吧!”
  兰吟抬起眼又细打量了她番,宛然颔首道:“你倒很会说话,果然是个讨喜的人儿!”
  “人往高处走,谁不知夫人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自然都千方百计地想依附上您得些好处。”得喜玛殷勤地又伺候着兰吟起身洗漱,更衣,待听到门外有动静忙道:“必是茜红姑娘回来了!”说罢,便兴匆匆地出去帮众人抬箱搬柜,清点物件。
  茜红在院里洗好手走进房,见兰吟正盯着桌面上的香茗发怵便随口问道:“瞧您皱眉的模样,是这茶水有何不妥吗?”
  兰吟抬眼笑道:“素日里伺候在身边的都是些拙口笨舌之人,一时间来了个伶牙俐齿的倒不习惯了!”
  茜红撇嘴道:“格格嘴里拙口笨舌之人自然非我莫属了,只是那伶牙俐齿的不知是指谁?”
  “不高兴了?”兰吟望着窗外正在忙碌的一帮仆从,随即又回首对她道:“懂得察言观色自然是好,只是太过伶俐反会适得其反!”
  “您是说新来得得那个得喜玛吗?”茜红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道:“奴婢瞧着她便不入眼,整日里摆出副狐媚子笑脸,不知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呢!这里比不得紫禁城,在宫里走动地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大男人,保不准哪日便会闹出档伤风败俗的事来!真不知巴根大人为何会将这么个妖精指派到咱们这处来!”
  “若她想攀高枝,自然知道该往哪里使力,可惜以她的出生达什汗自然不会看上眼,若她只是想寻个稳妥之人托付终生,我也无意去阻扰。”兰吟冷哼了声,转即又看着她笑道:“论理也该是我先跳脚,怎得你倒忿忿不平起来?难道是咱们茜红姑娘怕自己的心上人被狐媚子勾去了魂不成?”
  霞色瞬时漫上了双颊,茜红低啐了声扭头便往门外跑,一猛子撞进来人的怀内,待定神看清后更是气冲冲道:“原来是你这——”
  巴根因见她跑得快,不及听清后面两个字,便问兰吟道:“这丫头说我什么来着?”
  兰吟回过神来道:“只是姑娘家随口的玩笑话罢了!”说着不觉抿起嘴角,直瞅着巴根毛骨悚然,闪避地咳嗽两声道:“陛下回途中被苏合台吉请去府中做客,想必是要用过晚膳后才能回宫,特命我来取件披褂。”
  “酷暑夜里要披褂作甚?”兰吟奇道,但仍起身翻找起来,半晌方摊手叹道:“他的褂子前几日都浆洗收入了后面的大樟木柜子里,我也懒得开锁再找,不如去大妃那里寻件带去吧?”
  “既如此便不必了。”巴根笑道:“取披褂左不过是个借口,实则是让我做个跑腿送信的,小两口才斗完气恨不得天天都腻在一处,如此分开两三个时辰自然要惦记的。”
  兰吟闻言不禁皱起柳眉冷涩道:“旁人不知也罢,你又何必来挖苦取笑呢?还不是你苦口婆心地劝说了数日的功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已非昔日的千金之躯,他却是今日的王者之尊,学会审时度势,方可保全两人间的情分,不是吗?”
  “您若如此想,反倒会错了我的意思。”巴根急忙辩解道:“陛下继位之初,群臣欺他年幼,多有刁难,好不容易平息了朝堂之争,战祸又起——”
  “国事繁重,偶有怡情,无伤大雅,你想说得便是这个意思吧?”兰吟摆手示意,不胜疲惫道:“既然已冰释前嫌,其他的便无需再多言,我瞧你与其枉为旁人费心竭力,不如多留意下自己身旁的人吧!”
  “自己身旁的人?”巴根不解道:“除了陛下,还有谁?”
  “情爱之事,见人见智,冷暖自知,旁人可观不可言。”兰吟端起桌上的茶盏浅啄,又慢悠悠道:“对了,才派来的那得喜玛嘴乖心细,糕点功夫一流,难为你费心将她提调来这处当差。”
  “那丫头进宫足有六七年了,她一辈的宫女嫁得嫁,走得走,惟独只剩下她死活不肯出宫。”巴根道:“我瞧她手艺不错,便打发到这里来做个闲差,远比在伙房领份微薄的俸禄要来得好。”
  兰吟垂首想了想,抬眼浅笑道:“这宫里有什么好得,竟值得她白白牺牲了自己的花样年华?不过既然总管大人有心怜惜,我自然也会留心提携的。”
  巴根顿时面红耳赤,竭力否认道:“我只是瞧她一人过得凄苦,并无他意。您这话若是传扬了出去,岂不要惹人非议。”
  话音刚落,只听得身后的窗格子重重被摔落,微晃的人影闪逝而去,兰吟瞅着巴根疑惑地神情不觉意味深长道:“看来这得喜玛今后的日子并非能如大总管所愿了——”
  过了两日俄国使团归国,宫中举办举饯行宴会,兰吟作陪时多饮了几杯,不久面红耳赤,双颊发烫,便半途退席去洗脸。宫廊回绕,彩灯盏盏,举头望着那轮高悬皎洁的弯月,兰吟不禁停下脚步,倚墙而驻,目光悠离,身旁的茜红则失声道:“格格,您怎么哭了?”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兰吟举手抹着眼角的的泪痕,问道:“茜红,你可曾想家了?”
  见茜红忙不迭地摇头,兰吟酸楚地笑道:“傻丫头,思乡之情人皆有之,又何必否认呢?最近我可是想家想得厉害,几度梦回京城,与阿玛额娘还有弟弟欢欢喜喜地一家团圆,和乐融融。”
  闻言茜红沉凝了会儿,方才开口问道:“格格可是后悔了?”
  兰吟回身正待说话,却见茜红突然软身倒地,还不及自己出声呼喊,一只粗糙的大手便自后死命地捂住了她的嘴,耳旁响起了沙哑陌生的嗓音:“后悔?相信我,过了今夜最后悔的那个人绝非会是你!”

 
50) 两相难

  千里碧茵,飞土绝尘,一队土扈骑兵将正欲归国的俄使团包抄拦截在边境处,马啸狗吠,白刃现影。米尼赫见土扈兵士个个精装重备,神情肃穆,心中暗暗诧异,又见一人白铠红缨,分道驾驰而来,不禁道:“王子好客,不辞辛劳远道送行,真是不敢当啊!”
  诺敏跨下马冷哼了声,向身后的士兵挥手道:“搜!陛下有令,即便是一根头发也不能放过!”
  米尼赫见对方势众,示意部下勿冲动,自己则道:“女皇陛下的使团怎能让人随意搜查?但既出动了汗王的亲卫铁骑,想必事关重大,我自然也不敢耽误王子办差。”说罢,便欠身向后退让了两步。
  “算你识相!”诺敏撇嘴喝道,米尼赫浅灰的眸盯着他空悬无物的左耳,脸上露出抹古怪的笑意道:“想当年你可不会用这般的语气与我说话!曾经我们可是亲如手足——”
  “别让人恶心!”诺敏一脸憎恶地啐道:“我可不待见有你这个白毛子做兄弟,否则死了也无法去见地下的那五万土扈勇士!”因见米尼赫身后的大蓬马车外观甚至华丽,举鞭指向道:“便从这辆开始查,若让我发现有何见不得光的东西,你可休想全身而退!”
  说话间,诺敏推开个挡在车前的俄人,径自踏上马车,扎一眼但见车内甚至宽敞,且雕壁白琢,工画金漆,待看清车内所坐之人,禁不住冷笑了声,又瞄见车尾叠放着的大小行李箱便越步而去,猛然掀开其中最是精巧的只雕花小箱盖。
  他心中明知这一尺见方的箱子根本无需去计较,却仍是忍不住粗鲁地翻查起来,待拨开两件衣裙,看到压在佻红蕾丝巾下的件青藩色肚兜时不禁一愣,随即拎起攥在手内,侧目颤声问道:“你竟然还留着?”
  一直静坐不语的的金面奴此刻方抬起眼,瑰紫的眼眸不现任何波澜,只是淡然反问道:“为何不能留着?”
  诺敏指腹轻捻过边角已脱毛掉了色的布料,相较与身上的锦衣华服,这方小小的肚兜是如此的晦暗陈旧,可是又有谁知此物对他来说都蕴含着无与伦比的意义。那时自己尚未知世,许多事情都是后来从上一辈的老人嘴中听说的,只知两人的母亲乃是义结金兰,她的阿妈来探望刚生产不久的好姐妹,却不料时逢部落发生叛乱,双方的母亲都不幸死于非命,只有她与自己被忠心的奴仆偷偷放了出来。
  一个五岁的女孩背着个尚在襁褓的男婴,风餐露宿,靠着乞讨徒步走了数百里荒路回到王都,沿途遇到坐在蒙古包前正在哺乳的妇女,女孩总会磕头请求对方能喂嗷嗷啼哭的孩子一口奶,便是这样一次次的下跪一口口的百家奶延续下了自己的性命。
  回到了王都,先王派兵剿平了叛乱,父亲的遗体也被发现,身为独子的自己成了和硕特部的继承人,暂且留在王都由她的父王哺育教养。从此两人朝夕相伴,共相长大,她亦母亦师,对自己总是包容宠溺,关怀备至,这件肚兜便是自己三岁时她亲手所缝制的。绣工虽说不上细致,却是她凭生第一次做针线活,以至于日后自己时常向乌力罕提及此事炫耀。时光转逝,她日渐美丽,自己却也是眉目如画,两人相携而立,总会引来旁人的阵阵唏嘘赞叹,不想祸根便也是从那时埋下的——
  忆及往事心中苦涩难言,诺敏紧抿起嘴角,转眼冷笑道:“睹物思人,你是否是在米尼赫这处过得不尽如意,方又想起我的好来了?这也是——堂堂汗国的封户公主却私奔了去做白毛子的舞妓,自然是很难适应的了!”
  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只将目光转向车窗外,俄人对土扈士兵的强行搜查极度不满,双方僵持对立,已到了剑拔弩张之境,金面奴心中一紧,焦虑地问道:“陛下竟允许由你拦截俄国使团,莫非是宫里丢了要紧的东西?”
  诺敏双目微眯,霍然伸手掐住她的下颚肃声道:“你问这话,究竟是出于对汗国的关心还是想刺探机密,好向你的伯爵主子邀功请赏呢?”
  “你弄疼我了!”金面奴昂首不悦道,正伸手欲推开他的挟制,却不料反被狠狠压倒在车壁上,不禁脱口而出道:“阿敏——”
  诺敏身形一顿,随即右手死命地攥着她的双腕恶声喝道:“不许你这样喊我!永远不许再这么喊我!”说罢腾空的左手便向那灼灿的黄金面具伸去,邪肆笑道:“你倒还有丝廉耻之心,知道已无颜面来见汗国的百姓,可戴着这劳什子便以为没人能认出你了吗?”
  面具跌落在脚下,她眉目未变,可是右脸颊上若拇指般大的烙印却将这份娇艳破坏贻尽,诺敏顿时涨红了脸,手指抚上那丑陋的疤痕,激动地问道:“谁干得?是米尼赫吗?是他吗?”
  “不是他!”金面奴忙握住诺敏的手,阻止道:“不干他的事,是我自己烫得,真得不干他的事!”
  见她如此焦急地为米尼赫辩解,诺敏心中尤生出股怒火,狠狠甩开手并跺足气愤道:“你父王常说天下间貌美的女子皆都是朝秦暮楚,水性杨花之辈,他却不知自己的女儿才是真正的个中翘楚。果然是对好父女,只可惜当初那一箭死得只有他!”
  “是啊,当初若是死了岂不干净!”金面奴凄然笑道,素手缓缓抚上胸口,双眉凝蹙成结。诺敏先还是无动于衷地翘首而立,渐渐地听她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实在按耐不住恶声道:“药呢?七转还心丹呢?”
  金面奴轻嗯了声,手指费力地指着身旁的月白色方布包,诺敏低咒了声扯开布包摸出个珐琅小圆瓶,拔了瓶塞倒出两枚小黑药丸塞入她嘴内且不满地道:“七心草乃是天下难得的灵草,用在你身上真是可惜了!”
  话音刚落,两枚药丸又吐回到了自己手中,诺敏怔愣地抬起眼,却见金面奴泪目炯炯,涩声道:“既如此今后便无需浪费了!与其日日受那煎熬,不如让我自身自灭吧!”
  “自身自灭?”诺敏失神自语道,转即伸手提起她的前襟冷笑道:“休想!我会让你活下去,会让你长命百岁,会让你这一世都不得安生!”
  “为何要这要——你犬马声色,淫猥娈童,所作所为与我父王当年又有何不同呢?”泪珠滑眶而出,金面奴伸手抚上他的面颊哽咽道:“阿敏,阿敏啊!我的心疾尚有良药可医,你的心病却从不曾痊愈,你究竟要我如何是好呢?”
  “我倒想问问,你究竟要我如何是好?”诺敏垂首凑到她颈项边,眸色深沉道:“此趟回来土扈,你还不曾去拜祭过你父王吧?”
  金面奴猛地缩回手,瞪大眼激动地连声质问道:“你对我父王做了甚么?你又对他做了甚么?”
  “汗国中即便是黄口小儿都会唱道‘三斗珍珠粒,换取一颦笑,公主倾国色,君父视若宝。’在土扈,谁人不知萨奇珂王爷生前最疼爱的便是他的掌上明珠穆黛公主?”诺敏呵呵轻笑了声,耸着肩膀道:“我想你父王一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下必然寂寞,所以便想了法子让他能时时刻刻都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儿!”
  穆黛颓然垮下身,蝶翼般的长睫在眼下划上两道幽暗的阴影,诺敏见状脸上浮现出残忍之色,双手捏着她削瘦的肩膀道:“我将他的骨骸挫成灰沫,命人秘密地洒入了米尼赫的庄园内,难道你不曾发现自己每日所路过的那片花圃,玫瑰花开得特别娇艳吗?”
  “玫瑰花?”穆黛哑然失声,身子如秋后残叶般轻轻颤栗,眼见一口气喘不上来,嘴中津滋润泽,清凉芳檀之香顺势流如腹内,灵台顿时异常清明。
  诺敏沉溺许久方缓缓抬起脸,望着穆黛红肿的双唇和清澄的目光,不禁撇开脸去沙哑道:“服下七转还心丹后静卧半个时辰,否则易血气逆行,反噬心脉。”
  轻叹了声,穆黛幽声道:“昨日之事不可留,你又何必为难我更为难自己呢?”
  诺敏冷嗯了声,正欲开口却听马车外传来声响道:“王子殿下,你的士兵可都搜查完毕等候多时了!”
  诺敏瞥了眼穆黛,打开车门走了出去,见米尼赫正悠闲地站在车外,一脸谕虐地望着自己道:“我这车里果然有好东西,能令王子驻留如此长的时间,只可惜再好也不是你的了!”
  诺敏此刻已心乱如麻,不愿与之争口舌之力,米尼赫见状借他擦身而过之际悄声道:“知道我是如何被赦免释放的吗?彼得格勒的那些个权贵都很喜欢她,时常提醒我要经常带她回去重温旧梦呢!”
  脚下一个踉跄险先跌倒,诺敏晃了两下方稳住身形,一名亲兵见状忙跑过来搀扶,却被粗暴的甩开。米尼赫看着他狼狈离去的身影,嘴角扬起森冷的笑意——当年那迎风欢舞,美若朝阳的少年终是不复存在了!
  箱盖被打开,兰吟忙眯起眼,许久方才适应了豁然射入的光线,待她看清眼前人的容貌时,不禁非外惊诧,止不住呜呜作响。对方拔出塞在嘴中的布团,端来碗水凑近,兰吟瞅了他眼,随即垂首大口饮畷起来。
  “你不怕吗?”对方用似刀割裂后的沙哑嗓音问道:“可知我会如何处置你?”
  “大费周章地将我藏匿运送出来,想必定无性命之忧,既然此刻形势已非我所能左右,便只能听天由命了。”兰吟按耐下心中不安,强自镇定道:“多思多忧,伤神伤肝,我已入囚笼,何必雪上加霜自损其身呢?”
  “难怪达什汗待你如珠似宝,果然是冰雪聪慧,与众不同,又加之有这副好皮相,只可惜你这么朵鲜花却让他摘了去——”旭日干粗糙的拇指狠狠捻过她光剔滑嫩的脸颊,声色俱厉道:“他只不过是个杂种,凭甚王位,女人都让他独占了去!我哪里不如他来着?”
  “你若不服气,尽可正大光明地去与他决斗!”兰吟忍着痛楚道:“我左右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侍妾,纵是一时得宠也不过浮云过眼,你便是杀了我也动撼不了他半分根基,何必如此铤而走险呢?”
  “你若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的妾室,他又怎会派宫中的侍卫亲军拦截追查?”旭日干脸上露出得意之色道:“只可惜他派了诺敏率军,这小子平日里办事倒还稳妥,可只要但凡遇到穆黛,便全然失了冷静。”说到此处,他斜瞅着兰吟笑道:“诺敏若是知道他所要找寻之人,便近在咫尺,自己却大意漏失,不知要懊悔成何等模样啊!”
  兰吟心中暗咒了声,凝神又细端量起旭日干,见他虽形容污浊,五官却也生得端正,若非身有残疾又委身成奴,收拾停当后也是个潇洒儿郎,便叹道:“我本也是父母捧在手中娇养长大,不料一场剧变后家破人亡,只沦落得四海飘零,偶因得到达什汗垂怜,方才得一安身立命之处。虽看似风光,实则凄凉,似我这般身世单薄的女子汗宫中岂止千百——王兄,待到青春逝去之时,又有谁会来怜惜白发红颜!”
  一声‘王兄’唤得旭日干微愣,兰吟借机迅速地打量了下四周,见身处在个简易的帐篷内,四下堆放着大大小小数个箱柜,孤灯独火,清冷寥寂,心中不禁焦急。
  此刻旭日干已回过神来问道:“我已被宗室除名,你这般唤我,不怕被按上通敌卖国之罪吗?”
  “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兰吟深吸了口气道:“无论王兄今日以何等的面目出现,永远也无法抹灭您是土扈王子,阿玉奇大汗嫡长孙的身份!”她见旭日干敛目不语言,继续道:“试想当年铁木真寄人篱下,游牧草原时,焉知数十年后竟然成了横扫蒙古、中原乃是西方诸国的成吉思汗呢!身为血性男儿,自不以一时成败论英雄,更不屑使用宵小手段留驻后世骂名,您说对吗?”
  旭日干沉声良久,猛然抬起脸咧嘴啧啧道:“好一个不屑使用宵小手段留驻后世骂名!你说了这许多,终究不过是想让我放了你,若非事前有所了解,我倒险先被你这番托词诓骗了去。巧舌如簧,果然是个异常狡诈的女子!”说罢,抬起她的脸眯眼道:“这般妙嘴生花,若是失去了舌头,不知还能发出什么动听的声音呢?”
  兰吟不禁打了个冷颤,身子不断向内蜷缩,背脊抵着坚硬的箱板,硌得骨头隐隐生痛,旭日干见其已不复适才的镇定,不禁阴沉地笑起来,随手摘去她云发上的两根杂草道:“生得这般好颜色,又岂能不怜香惜玉呢?放心吧,你很快便能回家了!”
  不明白他话中之意,兰吟也不敢再轻易开口,帐篷内顿时沉寂下来,旭日干席地而坐,背靠着木箱轻轻哼起曲来。兰吟本又饥又累,一时间听得昏昏欲睡,朦胧中只感一股火焰自小腹直烧上心扉,她顿时瞪大眼,神情恐惧。
  旭日干停下转过脸来,焦黄的脸上泥泪斑斑,他瞅着兰吟面色绯红的脸,良久方神色复杂道:“不要怪我,只能怨这世间有太多恩怨,你既已踏入这是非之地,便不得不受这无妄牵连了!”


51)  逢险境

  回程途中诺敏神情恍惚,一路浑沌,任座下的马驹肆意放蹄急奔,跑至一草坡处紧随其后的亲从不及提醒,只眼睁睁地看着他坠马落地。幸而草地柔软摔得倒也不重,诺敏扶着腰站起来,看着坐骑自泥洞内拔出蹄子,拐着脚痛苦的嘶鸣,心中尤生起股悲凉之意,面色苍惶地站在原地发愣。
  身后大队的骑兵因他的异常举止不知所措,皆都勒马驻在原地待命,许久突听得空中雕啸鸣长,马蹄声杂沓,举目望去王旗飘扬,一对精骑纵驰而来。待人马接近,诺敏瞧见达什汗一身墨青的劲装,越发映衬着面沉如铁,不禁向后退却数步垂首下跪。
  达什汗满面风尘,眉宇间掩饰不住憔悴之色,他停下马瞥了眼诺敏问道:“人呢?”
  诺敏无力地摇着头,遗憾道:“没有,只能等乌力罕和特木尔的消息了。”
  “他们回来了。”达什汗皱眉,居高临下地盯着诺敏道:“你确定都搜过了?”
  “都搜过——”诺敏话一出口,脑海中猛闪过个念头,不禁打了个寒颤,冷汗慢慢沁满了额头。上方那双碧目炯亮,刺得自己浑身作痛,不得不闪烁地避开那凌厉目光,就在此刻身后传来抽气声,待他反应过来白玉般的脸颊上已多了道火辣的鞭痕。
  在场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土扈国中人所公共知汗王待诺敏王子恩宠有嘉,对他诸多荒唐行径皆一笑了之,从不苛责,而此刻竟能对诺敏挥鞭怒责,显然已是愤怒到了极点,全然不顾往日的颜面和情分。
  诺敏捂着脸,不敢流露出丝毫抱怨之意,达什汗见其一副唯诺的模样,高高挥起的手慢慢放下,随后将封信函掷到了他脸上。诺敏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纸笺一看,顿时变了脸色道:“这——何时收到的?”
  “夹在今晨递上来的文件内,直到未时才交至我手里。”达什汗阴沉道:“发现这封信函的宫女已被扣押起来,巴根正在宫内逐一审查,眼下最紧要的是将人追回来,若她——”说到此处,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以平复体内汹涌澎湃的不安情绪。
  诺敏又详细地阅览了遍手中的信函,思索道:“绑了人却留下透露行踪的线索,这有违常理啊!分明是——”
  达什汗摆手示意他勿要说下去,抬眼望着草原的尽头,勾起嘴角露出抹森冷的笑意。他示意所有部众继续向边境追击,因见诺敏在瘸脚的坐骑边踌躇,随手抽出身旁侍卫的护刀便飞劈了过去。
  骏马不及嘶鸣,便已身首异处,截断的马脖中鲜血咕咕流出,瞬时便染红了脚下的草茵。诺敏倒抽了口冷气,又听得达什汗似有隐忍地斥责道:“没用的东西留着作甚!还不快追!”他低应了声,赶紧换马紧随而上,迎着夕照晚霞策骑奔驰,飞扬的灰尘最终淹没了起伏的地平线。
  水与火在体内交融形成汹涌的漩涡,不断纳取却也无法填补那份无尽的空虚,痛苦的低泣渐渐化作暧昧的索求,无力的挣扎变成了娇媚的缠绵。兰吟努力睁开眼,使劲想推开压在身上的人,但手指刚触碰到对方的颈项,抗拒便不自觉地成为了纠缠。
  滚烫的泪滴在□的肌肤上溅成朵朵水花,上方的人身体顿时僵硬,埋首在娇蕾前的脸渐渐抬起,湛蓝的眼眸内涌动着炽热的□和无助的迷茫,他凝神许久似方看清了身下人的容颜,嗓音沙哑而惊诧道:“怎么会是你——”
  兰吟颤抖着身体喃喃道:“求你——求你离开——”哀求声逐渐化作喘息的呻吟,随即被吞没在唇齿的交缠间。抹胸早已不知被丢弃在哪里,身上唯一的亵裤早已被春潮沁湿,私密处隔着层浅薄的布料抵触到了上方火热的坚硬。兰吟双手狠狠扣住对方的背脊,尖利的指甲在上面留下两道长长的划痕,血珠与汗水渗成点点细粒沿着脊骨流下,在雪藕般的胳膊上点下了赤红的朱砂。
  白玉血红,妖异魅惑,在眼内撩拨起更加浓烈的深沉,黏湿的金发贴服在额前,腾升起淡渺的水汽,莱昂努力摇晃着头,想自被欲念吞噬的理智中抽出丝清明,可身下的娇躯若片温润的草泽,拽着他不住向下沉沦。
  挣扎着翻过身,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披撒在两人的身体上,丝丝缕缕触动着本就敏锐的感官,兰吟面若春花,鲜艳欲滴,惟有那水晶般的黑眸泪若泉涌,充斥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毯子左边——毯子下有柄匕首——”莱昂吐着热气,断断续续道:“只要昏过去,昏了——便没事了——”
  闻言兰吟的左手颤抖着探入毛毯下,待摸索着抓住冰冷的刀柄时,心中有如乍见光明般地喜悦,虚软的身体内似也重生起崭新的力量。感觉到莱昂的手已摸上自己的亵裤,她猛力举起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身下之人。
  雪光在空中狰狞闪过,左肩胛的剧痛似给体内喧嚣的□开了个风口,瞬间便扑灭了所有炽念。黑暗慢慢侵袭了眼前的旖旎,莱昂似乎听到耳边响起了苏格兰悠扬的风笛,在那被石南花覆盖的原野上自己欢笑狂奔,张开双臂扑向远处微笑颔首的父亲——
  将手自匕首上松开,兰吟勉强使力翻落在地,望了眼身旁面无血色,昏迷过去的男子,她慢慢地向帐篷外爬去,咬着牙一寸寸向前挪动。夜风吹拂起帘布,帐外是无尽的黑幕,手指深刨着地上的泥土,使劲撑着身体前进,她知道——知道在黑夜的那端,他一定正在快马赶来!
  当土扈骑兵包围住俄使团的露营地时,俄人自己早已乱作一团。米尼赫焦急地看着正在被急救的莱昂,苍白的肌肤几近透明,如若不是胸前还有微弱的起伏,躺在地铺上的他安静地似尊俊美的雕塑。想到回到彼得堡后将会遭遇到的种种可能,他不禁恼怒地瞪向令一侧窝缩在穆黛怀中呻吟的女子,待听到下属禀报后更是烦恼不已。
  铠甲的摩擦声噌噌作响,米尼赫整理了下衣襟掀帘走了出去,瞅见达什汗在火把下扑朔明暗的脸,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两方人站定,达什汗瞧着他身后人影闪动的帐幕,目光灼灼不语,米尼赫则作势行了个虚礼,咳嗽了声道:“陛下——”
  刚起了话头,便只见从营帐内飞奔出一人,乌发结散,双足□,身上披着件宽大的黑天绒俄式披褂,宽大的袖口被夜风吹得鼓鼓隆起。
  兰吟飞扑到达什汗怀内,蹭着他的身子似泣似吟道:“你来了,你总算来了,我难受,我——好难受——”
  达什汗伸手抬起她的下颚,望着那春潮泛涌的眼,细语安抚道:“知道了,待咱们离开这里便好了。”说罢一把扯落她身上的披褂,解下自己的缎青披风为她小心翼翼地系上道:“好了,该回家了。若再见不着你,茜红丫头可是要哭瞎眼睛了!”
  兰吟低嗯了声,脸颊贴着达什汗身上冰凉的铠甲不断摩擦,蛟蛇般的双臂缠绕着他的颈项,身体如菟丝花般攀附着他,口中莺燕绵语,风情无限。在场之人见状自是明白个中缘故,土扈兵士尤其愤慨难当,达什汗将兰吟抱起,原本柔和的视线在扬首的那霎冷若寒霜。米尼赫见他返身欲走,忙追上前拦阻道:“这个女子刺伤了莱昂公爵,她要被带回彼得堡接受女皇的审判!”
  达什汗手指温柔地擦过兰吟滚烫的脸颊,引得怀中人愈发不安份的往里钻缩,他轻笑了声方抬眼道:“伯爵说笑了,我的女人不需要接受俄国女皇的审判,同样的我也不会追究你们抢虏土扈王妃这件事。”
  米尼赫自然也很想将这件风波轻易抹杀过去,但偏偏此刻他却不得不拨出腰间的佩剑,指着他们道:“不行,女皇陛下一定会追究莱昂公爵受伤的事,我必须将行凶者带回彼得堡!陛下,咱们两国刚签订了边境和平条约,难道您这么快就要毁约不成?”
  达什汗霍然停下脚步,扭头瞄了眼指着自己背脊的剑锋,颇为轻蔑地哼道:“毁约又如何?难道还会怕了你不成?”说话间,土扈兵士齐唰唰地拨出利刃,映在火光下峥峥雪亮,这边刚有举动,那方俄人立即有了回应,纷纷掏出火枪相持。
  米尼赫分析着眼前的形势,自己这方的武器虽占上风,但毕竟敌众我寡,难以久御,可形势所迫又不容他俯首低头。
  达什汗见他面有难色,本有了七分的把握,忽见诺敏窜上来掏出柄火枪对准了米尼赫的脑门,已气青了脸吼道:“你又发什么疯!再敢向前走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诺敏恍若未闻,只扣着扳机一昧向前,眼见已走到射程之内,面前人影晃动,便见穆黛已挡在了米尼赫身前,他不禁冷着脸呵斥道:“走开!我今日定要杀了这畜生!”
  穆黛摇首,黄金的面具内涌出清泪,诺敏面容扭曲着咽语道:“走开!否则我先杀了你,再拉着他一起陪葬!”
  “不行,你不能杀他!”穆黛护着米尼赫边退边道:“何苦为了图一时痛快,而断送一生呢!阿敏,不值得啊!”
  “我不管!杀了他方才能解我心头之恨!”诺敏龇着雪白的牙恨恨道:“若错失今日的良机,日后便再也无可能报那国仇家恨!杀了他,大不了抵命便是,我已一无所有,还有何割舍不下的!”
  “除非你当即抹了脖子倒在这里,否则便说不得一无所有!”听到身后传来的森冷之声,诺敏手一颤,定了定心神方拿稳火枪。达什汗见状继续道:“我数到三,若还不撒手撤枪,后果自负!1——2——3——”
  痛呼声咋起,火枪随即掉落在地,诺敏惊慌失措地看着穆黛吃痛摔倒,一枚金币割破了她的衣裤深深嵌入右腿内,不见半分血迹。达什汗的金币乃是由国中手艺最巧的工匠特制而成,边缘处锯有一轮小齿,中伤时看似不重,实则拔金币时痛楚异常,锯齿绞连着肌筋,稍有不甚便会留下后遗症。当年自己执意要去彼得堡寻找穆黛,众侍卫拦截不成,便被达什汗用此金币打伤倒在宫门处,而当要拨除金币疗伤时,他竟不许大夫给自己用麻药。那样的痛牵扯着心肺,自己承受不住当即便晕厥过去,足足养了三个月方能下床。
  “你明知她衷爱舞蹈,怎还狠心伤其右腿?”诺敏扭过头,双目赤红道:“这伤甚是难愈,好了肌肤却还伤及筋骨,每到梅雨季节便酸痒噬心!为何要如此——”
  “我说过后果自负的,人——只要活着便必然会有牵挂,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达什汗面无表情,扬声喝道:“还不快回来,难道要我打断她另一条腿吗?”
  诺敏哪还敢不从,瞥了眼在米尼赫怀中痛得冷汗淋淋的的穆黛,动作迟缓地拣起地上的火枪,一步一顿地走了回去。达什汗见他一脸颓丧便也不去理睬,抱着早已化作滩春水的兰吟快步离去。
  米尼赫此刻已是焦头烂额,手里抱着穆黛,心里担忧着莱昂,既想避免冲突又怕祸延自身,眼见达什汗在视线中越走越远只得张嘴——
  “米克!”听到这声呼唤,米尼赫惊喜地回头看见莱昂左肩膀上打着厚厚的绷带,在奥尔加和吴塘的搀扶下慢慢走出营帐道:“我没事了。让——让他们走吧!”
  “可你的伤势很重。”见那绷带上渐渐酝阔开的猩红,米尼赫不禁犹豫道:“女皇陛下如果追究起来的话——”
  “米克,没事的。”莱昂无力地扯动嘴角,失血的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道:“一切我会承担,现在——现在还不到时候!”
  米尼赫点头会意,感到怀中的穆黛正抬眼看向自己,便垂首笑道:“听到了?该放心了吧!你的陛下果然好手段,诺敏那么个任性跋扈的孩子,他动动手便能制得服服帖帖。你的父亲是他的师傅,你的母亲是他的表姨,论理他本该待你比诺敏更亲近,可在你们两人间,他永远选择伤害的是你!”
  穆黛眨了眨眼,紫眸流光溢彩,她缓缓摇首道:“你不会明白的,诺敏有时的确任性,但他更是个坚强的孩子,远比我更坚强!”
  达什汗刚将兰吟抱上马,便感到她在自己身上胡乱的摸索,双目似闭似睁,樱唇吐气如兰,不禁暗咒了声捉住她的双手沙哑道:“乖,待咱们出了俄人的营地,寻一处僻静处便好了!听话,安稳地坐着别动啊!”
  兰吟点点头,为了避免发出不雅之声贝齿狠力咬住下唇,又突然想到自己身陷囫囵的缘故,忙疾声道:“是旭日干,是他作怪,要小心他!”
  话音刚落,营地内响起雷鸣般的爆炸声,火光冲天,马蹄惊厥,眼前的视线顷刻被黑烟遮蔽,只听得周围遍布人们的惊呼怒吼声。兰吟原本紧搂着达什汗,不料身下的坐骑突然高高跃起,将她狠狠甩了出去——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当时领略,自尽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兰吟自书中抬起脸,转着乌黑的眼眸问道:“舅公的诗总是这般凄凉,我不喜欢!世间哪有这般多的伤心事啊,分明是无病呻吟之作!”
  额娘搁下笔浅笑道:“你还小,不知道情之所幸在于心,情之所苦在于痴,情之所痛在于失,待你长大之后便能体会这个中意境了。”
  兰吟皱着鼻头做鬼脸道:“什么幸不幸,苦不苦,痛不痛的,我才不要呢!我长大了要嫁给十四叔,这样每日都有人能陪我赛马狩猎玩耍,天天都会很开心快乐的!”
  “傻丫头!”额娘刮着她的脸,戏弄道:“你十四叔已经有了你十四婶,还有那么多的小婶子,你嫁过去可是要给她们一个个磕头敬茶的,你愿意吗?”
  “那算了!”兰吟立即不乐意,噘嘴考量了半响又兴奋道:“既然十四叔不成,那就嫁个似十四叔那般的大英雄吧!抬手间天地变色,挥洒中日月无光,多威风啊!”
  ——大英雄——大英雄——
  童言无忌,却也承载着少女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兰吟叹息着睁开眼,发现自己原来还身处俄人营帐中,身旁达什汗、诺敏、莱昂、米尼赫等都虚软地倒在地上,而正上方赫然坐着一人,黄衣金靴,甚至威风耀目。
  “弟妹,甚么事令得你在梦中都能发笑啊?”旭日干抚着下颚,饶有兴趣地问道:“难道是因为知道本王子今夜要登基继承汗位,你才如此高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