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风雨
阴谋对阴谋,诡计对诡计,三年的禁宫生活学到的便是‘见人说话说七分,走路行事看三步’。
“能够在这宫廷中生存下来的人就一定不简单。”这是他说的。当年听了这话,自己对他总会衍生出无限的怜悯。他虽贵为一国诸君,却自幼丧母,庶母虽多,却从未得到过关爱,兄弟姐妹虽众,却无亲密交心之人,放眼下去皆是臣子奴婢。高处不胜寒,随着年纪的增大,原本对他隆宠爱护的父皇渐渐也起了提防戒备之心,年长的兄弟更是而你我诈,钩心斗角。
“同辇随君侍君侧。”自己也曾发誓要与他共同进退。如今想来,真是可笑。他是谁?大清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在立的皇太子,自周岁起便身处于权利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字字璇矶,步步惊心,他的心计又岂会输于别人。自己的天真无知,终落得抱憾终身。
康熙三十七年,尘芳已在宫中渡过了三年的伴读岁月,转眼间已是位婷婷玉立的豆蔻少女。这日尘芳正在房中调试古琴,一个小宫女进来传报有客到,见胤禩、胤禟、胤礻我鱼贯而入,她不禁奇道:“你们三个什么时候凑到一处了?”
胤礻我一屁股坐下,大咧咧的道:“还不是九哥,说是八哥的几何学得好,要他私下给我们补补课。”随着年纪的增长,胤礻我也不似从前那般,老与她针锋相对,渐渐地也和自己熟捻起来。
胤禩此时已是十七岁的翩翩少年,他生得不及胤禟俊美,但气质儒雅,说话温和,犹如四月的春柳柔软清雅。他淡笑道:“是九弟谦虚了,我看他学得也不错。”
胤禟问尘芳道:“听说你病了,所以今天才没去书房?”他近日来,身体拔高得厉害,现以高出自己半个头,五官也渐渐长开,剑眉凤目,唇红齿白。难怪最近常听到小宫女们在私底下议论他,可见男色也可惑人。
尘芳忍不住一笑,烟眉舒展,秋波漾溢,道:“只是偶感风寒,服了两贴药就无碍了。我怕去书房,过了病,才在家休息的。”
胤禟一愣,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忙低下头,看到她书案上的杉木蕉叶断纹古琴道:“怎么从不知道你会这个?”
“只会些皮毛。”尘芳播弄着琴弦道,弦音清澈,如流水潺潺。
“淡兮其无味。”胤禩道,尘芳抬眼笑道:“入耳淡无味,惬心潜有情。”
“既然来了,就给我们弹一曲如何?”胤禟轻轻走到尘芳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笑道。
“不行,不行!我这点技艺还难登大雅之堂。”尘芳忙摆手,那边胤礻我道:“怕什么,弹不好,爷也不会笑你。”胤禩走到一旁坐下道:“是啊,就算你谢我们这探病之礼吧。”
尘芳这下也不好推辞,坐下道:“我真的弹不好,便随意些,附唱一曲以补这琴技之拙。”她清了清嗓子,唱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琴音袅袅,余音绕梁。
一曲毕,胤禩拍手道:“好一首‘一剪梅’,果然唱出了别样风韵。”
“是哪般风韵啊?”门廊下倚着一个锦衣少女笑问道,却原来是胤禟的表妹,安亲王的外孙女郭络罗氏婷媛。
“你怎么来这里了?”胤禟皱眉问道。
婷媛走进来道:“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难道独你们这些个阿哥来得,我就来不得?”
尘芳笑道:“格格说笑了,这里是惠妃娘娘的地方,自然谁都来得。”
婷媛冷笑道:“有人似乎忘了这里住得是惠妃娘娘,不是宜妃娘娘。三天两头的来这里请安,真是奇怪。”
胤禟青了脸道:“我去哪里请安与你何干?”
一旁的胤禩怕两人真起了纷争,忙道:“婷媛,你是有事才来找九弟的吧,看你衣服后襟都被淋湿了,奴才们没给你打伞吗?”
胤礻我道:“外面下雨了吗?”开窗一看,果见阴暗的天空已下起了淅沥的小雨。
“我是自己来的。”婷媛眼眶一红,道:“阿玛要我参加今年的选秀。”
“那又怎么了?选不选,你不是一样住在宫里。”胤禟不觉放柔声道。
“今年不一样,听说皇上觉得太子子嗣单薄,要借这次选秀为太子挑选庶妃。”婷媛跺脚道。胤礽现膝下有三子一女,且长子体弱多病,恐非有寿,康熙在太子这个年纪早已是儿女成群,故今年有意为太子充实内庭。
尘芳一听,放在琴弦上的纤指骤然紧握,光滑坚硬的弦丝不经意划裂指尖,她不由轻呲牙,将指头放入嘴中轻吮。丝丝腥甜渗入舌尖,心头笼罩上淡淡愁绪。
“不怕,安王爷可舍不得你去作庶妻。”胤禟安慰着婷媛,目光却看向心不在焉的她。
婷媛噘嘴道:“虽这么说,心里却打鼓。万一皇上指婚,那可是金口玉言,改不了的了。”
“你可以不参加今年的选秀啊!”胤礻我道:“三年后再参选也不迟。”
“可是我阿玛——”婷媛为难。“你可以去求皇太后,她那么疼你,她若开口,和硕额驸岂敢不听。”胤禩插嘴道。
婷媛眼前一亮,喜笑颜开道:“是了,我怎么没想到。八阿哥,亏你心思周密。”
胤禟突然道:“婷媛,你上次不是说我的一副玉羁马鞍好吗,我就送给你,明日让八哥陪你去骑马可好?”
胤禩诧异地看向胤禟,这边婷媛拍手笑道:“那太好了,表哥真舍得送我?那可是科尔沁的沙律亲王送你的。”
胤禟也看着胤禩道:“只要八哥肯陪你,我有什么舍不得的。”黝黑的眼中满是笑意。
胤禩垂目一想,随即嘴角若有若无的勾起,对婷媛道:“是啊,有什么舍不得的。”
几人正各怀心事,只听得外面环叮佩响,脚步嘈杂,先进来两个宫女,随后惠妃扶着个小太监摇摇地走进来。众人忙起身请安。
惠妃咋见一屋子人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到底是青梅足马一起长大的,感情可真是好啊!”又道:“九阿哥、十阿哥又是来找你八哥的吧,看你们兄弟手足情深真是令人羡慕。你大阿哥就不一样,孤零零的一人在外行军打仗。”
胤禟忙应承了几句,便和胤礻我和婷媛告辞离去。惠妃这才对胤禩道:“五阿哥如今也开始领兵打仗了,你在九阿哥面前说话不要失了分寸,对大阿哥的事可要缄口。”又道:“婷媛那丫头也是个火星子,有多少双眼睛对她虎视眈眈,你好自为之,莫要令你额娘为难。”
胤禩一听她提到卫氏,浑身一颤,面色苍白的跪下道:“娘娘的提点,胤禩谨记在心。”
惠妃这才笑道:“起来吧,我也不过是白嘱咐你两句,你这孩子自小就明事理,还用我说。”转身看向尘芳道:“梳理一下,皇太后要见你。”
尘芳奇道:“皇太后怎么想着要见我?”
惠妃笑道:“傻孩子,自然是好事情了。”
尘芳隐隐猜到了两分,便也不好意思再问。
随着惠妃来到慈宁宫,仁宪皇太后歪在一张紫漆盘凤榻上,正与一位坐在下面团凳上的老嬷嬷说笑,身后一个小宫女跪在那里捶腿。尘芳随着惠妃上前请过安,便站立一旁。皇太后将她招至眼前,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了番,对那老嬷嬷道:“长得可真好啊,你说呢。”
那老嬷嬷自幼便服侍皇太后,又随太后自科尔沁陪嫁入京,自然与其他嬷嬷不同,连康熙见了也要称一声齐嬷嬷。齐嬷嬷笑道:“可不是,比草原上的格桑花还漂亮。”
“听说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是个才女?”皇太后拉她坐到自己身旁问道。
“只是外间的传言罢了,怎比得上公主们的惠智兰心。”尘芳忙推诿。
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道:“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孩子。”又问惠妃道:“她阿玛在哪里上任?”
“正外放察哈尔做协领。”惠妃道:“也有四年光景了。”
皇太后点头,又笑道:“我年纪大了,平日里无聊时,总爱和孙子、孙女逗乐玩笑。这孩子我很喜欢,经常带来陪我说说话。”
惠妃满脸堆笑道:“那就是这孩子的造化了。”她见太后似累了,双眼微眯,便起身跪安。
待惠妃和尘芳走后,皇太后向屏风后道:“出了吧。”
石氏笑盈盈地走出来,欠身道:“太后,臣妾说得不假?那董鄂氏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儿吧。”
皇太后点点头,道:“太子中意的就是这丫头?倒是不错。”又道:“也难为你了,如此贤良宽厚,到我这里来替太子讨人。”
石氏道:“太子殿下为国事日里万机,心里还惦记此事,只是实在抽不开身来办。臣妾身为太子妃,自然要为太子殿下解忧劳力了。再说,这董鄂氏可是个百里挑一的人,不给太子殿下还能给谁?”
“是啊,我眼瞅着,这丫头倒有当年端敬皇后的几分影子。”齐嬷嬷一旁插嘴道。
一提起当年的董鄂妃,皇太后面色一沉,闭口不言。石氏对上齐嬷嬷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
天空中电闪雷鸣,淅沥的清雨骤时成了倾盆大雨。尘芳站在廊沿下看着雨水沉重地击打在地面上,崩裂出朵朵水花。一下、一下,都似打在了胸口上,隐隐生痛。为什么会如此惶恐不安?一个身影在雨中踉跄而行,待走进一看,竟是小敏。
“怎么了?小敏?”尘芳双手掐着她的肩,焦急地问道。
小敏浑身都被雨水浇湿了,脸上笼罩着层水气,她泪眼朦胧的看着自己,嘴唇轻轻抖动,却又发不出声音。胤褆走过来,将小敏楼在怀中,她终于放声大哭。
“你舅母死了。”胤褆面色哀伤地对尘芳道。
18) 沈氏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声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这是舅母生前所作诗词中最喜爱的一首,她常常倚在窗下,看着满池的荷花,默默吟诵。尘芳将这首词写在冥纸上,烧给舅母,希望她泉下有知,可以看到。
“为什么将坟安在此处,难道他们不知道舅母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长伴舅父左右吗?”尘芳不解地问。
“舅父说,沈氏败德,有辱门楣,不可入纳兰祖坟。”胤褆转望向对面的山头,“所以我特意命人选了此处,可以与容若的坟遥望。”
败德?尘芳冷笑,一个为亡夫守节十余年的寡妇最后竟落得了个不贞之名,真是讽刺。“舅母真的是病死的吗?她素日里身体康健,怎得突然就暴毙了。”
胤褆沉凝半刻道:“有些事你不懂,最好也不要懂。”说着,他看向正跪在坟前烧纸的小敏道:“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能平安。”
尘芳转眼看着小敏,舅母的死打击最大的人是她,原本就瘦弱的身体因连日来的伤心哀恸更显单薄。
山风呼喇喇地吹过,卷起了火盆中烧尽的纸灰,化作片片残蝶在沈氏的坟前飞舞。空旷寂静的山头上,一座孤坟俨立,尘芳心中无限凄凉。她望着对面,在名山秀水中,纳兰与他的爱妻卢氏两坟相倚,冥合永远。
舅母,这就是你要的吗?永远与他这般遥遥相望,伸不可及。
“不怨吗?不悔吗?”尘芳眨着双大眼,长长的睫毛微翘,好奇地问道。
“无怨也无悔。”沈氏笑道,执笔的玉手轻抬,在她的眉间点了朵褚红的梅花,“古灵精怪的,问这些做什么?”
尘芳撑着脸,静静地看着沈氏作画。舅母的手指纤细修长,关节处峋骨微突,散脉着浅浅的纹路。举手间,衣袖滑落,迭成朵朵云花,散发着淡淡幽香。这双手,能写下凄艳绝美的传世之词,能画出栩栩如生的人物花鸟。
“舅母,将来我要象您一样,文采风流,才情四溢。”尘芳忍不住道。
“好啊。”沈氏浅笑,笔尖在画纸上一顿,又道:“只要不像舅母这般福薄就好。”
还是有不甘吧!看着沈氏眉间笼罩地淡淡愁绪,尘芳暗叹。本以为嫁得当世俊才,可夫妻共鸾,琴瑟和谐,却不料檀郎心属亡妻,词藻言语中皆是对前妻的思念之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本已是憾事,更不料新婚一年,便守寡遗居,可怜如此才华横溢的女子,身世竟这般凄凉飘零。
都道‘此情已自成追忆’,谁知其中苦滋味。
“格格,近日可好?”徐乾学挡在南书房外,躬身问道。
尘芳双目寒光立现,冷笑道:“徐学士近日可好,是否夜夜安眠?”想到外间的传言,想到舅母因他而毁名节,自己不由恨由心生。
徐乾学凄然一笑道:“格格冰雪聪明,难道也相信无知之辈的流言,你即便不相信老夫,也该相信你的舅母。纳兰乃老夫爱徒,老夫怎会与他的未亡人有那等暧昧之事。”
“我自然不信,可是若非学士阿谀奉承,巴结明珠大人,又怎会引来这等是非?只可怜我的舅母——”尘芳热泪滚滚而下。
徐乾学沟渠纵横的脸上划下一行老泪,他忙抹了下道:“老夫已向皇上递交了辞呈,恩准告老还乡。”
“徐学士若真舍得现在的荣华富贵,苦心钻研学问,倒是文人之幸,后世之福。”尘芳冷哼道。
徐乾学转身,忽又回过头道:“格格,老夫确在沈夫人死前见过她一面,当时夫人还面色红润,不似有病之身。”
他缓吞吞的颓然离去,弓背缩腰,更显风烛残年,垂暮老已。一代文豪便在这场毫无硝烟的斗争中黯然隐退。
“大阿哥!”趁胤褆今日回宫探望惠妃的机会,尘芳拉着小敏将胤褆堵在房门口,“今天请您当着我,当着小敏的面,把舅母的死说清楚!”
胤褆皱着浓眉道:“你舅母是得疾病暴毙的。”
“我会相信吗?小敏会相信吗?”尘芳指着小敏手中沈氏的灵位道:“泉下的舅母能瞑目吗?”
“我话尽于此。”胤褆绕开欲走,小敏猛地跪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让开!我叫你让开!”胤褆吼道。
小敏噙着泪水,咬牙摇头。“如果今天我们得不到答案,我和小敏在此便长跪不起。”尘芳也缓缓跪下道。
胤褆不禁双拳紧握,青筋暴突,虎目圆瞪道:“你们竟敢威胁我!”
尘芳直直地望着他道:“不敢威胁您。我们所仰仗的,只是当初您为舅母选墓地时的那一份不忍之心。您的不忍,便是如今我们求您的原因。我们只想要一个公道,请还一个痴心苦守了十几年寡妇的公道。”
胤褆面色一黯,道:“不是我不肯说,只是怕你事后后悔。”
“纵是后悔也无怨。”尘芳铿锵有力道:“即便死也要死个明白。”
胤褆长叹一声,道:“你们起来吧。”转身走回房中,尘芳和小敏忙起身而入。
胤褆背着身,手指不断敲打着桌面,良久方道:“你舅母的确不是暴毙的。”
虽然早就猜到了真相,尘芳仍然身形一抖,紧紧握住一旁小敏的手。
“自坊间流传出徐乾学与你舅母的事后,你舅母应不勘蒙辱,便在当晚吞金自尽了。”胤褆道。
“为什么会有如此传闻?”尘芳不解。
“徐乾学经常出入纳兰家,又加之对你舅母的才华赞赏有嘉。有心人添油加醋了一番,自然水到渠成。”胤褆略一顿,又道:“今年正月,皇上巡幸五台山。命我和大学士伊桑阿祭金太祖、世宗陵,上月,我又晋封为直郡王。有些人便急不可待地想打击我,要斩我的左膀右臂,自然要从纳兰家下手。徐乾学近日刚修编完了《通志堂经解》,圣宠正浓。小小的一件风流韵事却逼得他辞官退隐,纳兰家面上无光,可说是一石两鸟之计,果然是高明。”
尘芳听明白了,心中似被剜了刀,痛得彻骨。原来舅母就这样,成为了一场男人们争权夺势的阴谋下的牺牲品。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事前我不想说了吗?这个公道,你怕是讨不回的了。”胤褆看着面色惨白的尘芳道:“后悔听到真相吗?”
“该来的总也躲不掉,该去面对的就不能逃避。”尘芳凄然道:“这些我很早以前就预感到了,却不料来得这般快。”
“这是我今年手抄的文本,寄给你。”沈氏将一页页的诗词放入火盆中。
尘芳看着那一首首惊绝艳世的词篇,《采桑子》、《菩萨蛮》、《蝶恋花》、《长相思》在烈焰中燃烧,不禁叹道:“舅母,您这是何苦呢?这里没有一首是为了您写得啊!”
“我知道。”沈氏道,火光映衬着她年轻却沧桑的娇容。“只希望他知道我的心意。他对卢姐姐的情深不已,正是我钟情于他的原因。愿他与卢姐姐能在泉下欢聚,共效于飞。”
“那您呢?孤零零的一个人,可怎么办?”尘芳不解。
“谁说我是一个人?我有他的诗词,有他的画,有他用过的墨笔,有他使过的弓箭陪着我,我一点都不孤独。希望偶尔他能够想到,还有我这么一个人在望着他,在等着他。”沈氏将一束青丝捋到耳后,笑道:“只求到那一天,可以站在他身旁,轻轻握住他的手。”
可是永远也没有这一天了。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怎么了?两日不见,清瘦这许多。”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自己头上的乌丝。尘芳仰头看到那双棕色淡致的眼。“舅母的丧事刚办完,想是累了,没什么大碍。”
胤礽颔首,叹道:“沈宛也算是一代才女,可惜红颜薄命。”又道:“你呀,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若是病了,又要让我挂心。”
“好。”尘芳依在他怀中,疲倦得闭上眼睛。
“惠妃对你舅母的死一定也很伤心吧。大阿哥可曾来看过她?他近日公事繁忙,想来也没空在宫中走动。”
“大阿哥只来过一次,坐了一盏茶功夫便走了。”尘芳淡漠道,星目微睁。
胤礽,从何时起,你也开始对我用起心机?
19) 寿辰(一)
到了五月初,这一日清晨,剑柔端着个翡翠盘子走进房间,见尘芳已起身,绵凝正侍侯梳洗,忙走上去笑盈盈道:“奴婢给格格贺千秋之喜了。”
尘芳抚着脸颊,对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叹道:“又老了一岁,岁月不饶人啊!”
绵凝噗哧笑道:“格格,您还和以前一样漂亮动人。奴婢心里奇怪,怎么这几年,您都一点不显老啊!”
“贫嘴!”尘芳瞟了她一口,眼里含着笑意,忽又想到了什么,脸色黯淡下来。
剑柔与绵凝对视一眼,忙道:“园子里花开了,奴婢摘了些来,您看看有中意的吗?”一面说,一面将盘子上的轻纱掀开,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花样。
尘芳正待选择,那边胤禟走进来,打着千道:“给福晋道喜,恭祝福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尘芳啐着他道:“没正经的。”随手拿起一朵白色的月季。
胤禟按住她的手道:“大喜的日子,别太素净了。”便拣了一朵大红的蔷薇替她攒在髻上。对着镜中的她道:“果然是人比花娇。”
尘芳红着脸道:“都看了十几年了,还不会两相生厌?”
“看一辈子都不会厌倦。”胤禟俯下头,在她耳边轻语。
尘芳只觉他的鼻息吹得耳根生痒,笑嘻嘻的想躲开,肩头却被硬生生地抓住,动弹不得。她吃痛的仰起头,只对上胤禟漆黑的双眼,深邃的眼波中闪过丝惊惶与恐惧。
“不要再在我的生命里,悄然无息的就消失了。每一次,你总是这样毫无预警的离开我。如果你胆敢再这样,我永远也不会再原谅你。”
尘芳一惊,茫然的望着他,忽然想到十余年前,也是这一天,自己带着小敏离开了紫禁城,离开了京师,也来开了他。
“好,除非你不要我了,否则我绝不会离开你。”她举起三指发誓。
胤禟面色一松,笑道:“我唬着你玩呢,瞧你脸都吓白了。”说着心疼地抚上她的脸。
“我知道。”尘芳握住他的手,放在颊边摩挲。
即使在他最绝望,最愤怒的时候,也不曾伤害过自己,他在人前总是那般骄傲、自信,可是唯有对自己时,却是如此彷徨、不安。因为他在乎,在乎我的一举一动,在乎我的一言一笑。多年前,我曾伤害了他这份真挚的情感,只为了报复他人带给我的痛苦。真是不该啊,真是不该,痛,也许在那时便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尘芳!”婷媛走进来,笑道:“你知道吗?皇上今天将唐佳氏和范佳氏赐于太子做庶妃了。”她说着,边观察尘芳的表情。
尘芳面不改色的整理着书案上的书籍,婷媛见她无动于衷,自觉无趣。嘟囔了两句便要走,见胤禟、胤祯和沂歆走进来,诧异道:“你们来做什么?”
沂歆笑道:“我们是给尘芳姐姐来贺寿的。”原来今日是尘芳的十四岁生辰。婷媛了然,随即含酸道:“她的生辰倒有人惦记。”
胤祯跑过去,拉着尘芳的衣袖道:“尘芳,九哥特意在撷芳殿里摆了桌酒席为你贺寿,八哥、十哥、十三都在那里等着呢。”
胤禟笑道:“那里是阿哥所,摆在那里,也不会打扰到惠妃娘娘,快收拾一下来吧。看你一身素的,没有点寿星的喜气。”
尘芳慢慢抬起脸,看到她眼下的黑眼圈,胤禟愣了下,随即道:“怎么了,这几日都没睡好吗?”
尘芳略略点了下头道:“谢九阿哥的美意,不过我今日身子不适,实在没心情赴宴。”
胤祯当即垮下脸道:“这怎么行,大家都等在那里呢!”
胤禟这回倒没有发作,只盯着她道:“若真的不舒服,可要请太医看看,我瞧你面色实在真的不好。”
沂歆还想说什么,却被胤禟眼神阻止了,便鄢鄢地道:“好可惜,一年就这一次,本还想痛痛快快的玩耍子回。”
婷媛听到了,便道:“傻子,今年不成,还有明年啊!”
尘芳手一顿,突然开口唤住正待离去的四人道:“你们先去,我梳洗一下,随后便到。”
胤祯和沂歆瞬即喜笑颜开,胤禟微眯了下眼,又道:“把你表妹也叫上吧,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是同一天生日。”
“不用了,她病了,不能见客。”尘芳一口回绝,随即又道:“我代小敏谢过九阿哥的美意。”
胤禟心中的疑虑更深,回到撷芳殿,坐在席间禁声不语。待尘芳欠身进门时,随着众人目光看去,不觉心中一窒。素日里她不喜奢华,皆是素衣淡容。今天却浓妆艳抹了番,烟眉秋目,凝脂猩唇,一扫适才的憔悴。一身玫瑰色银鹊穿花旗袍,外边搭了件水红色菱缎背心,两只金蝶耳坠挂在脸颊边灿烂耀目,唯有簪在髻边的白色茉莉,星星点点的透露出那一份清雅。此刻的她明丽动人,艳惊四座。
“奴婢谢谢各位阿哥的抬爱,今日就容奴婢放肆一次,与各位阿哥同席而座。”尘芳请过安后,坐到胤祥和胤祯的中间。
胤礻我道:“你这个寿星,让我们一大桌子人等着,是不是该先罚酒啊?”
“好,是该罚酒。”尘芳站起来,毫不含糊的喝了一小盅,烈酒呛鼻,她灌得太急,猛咳嗽起来。胤禟看了,脸色暗沉。
喝过三巡,婷媛道:“这样喝闷酒好没意思,不如我们来玩击鼓传花吧。谁输了除了罚酒,还要回答一个问题,你们看可好?”
见众人应允,婷媛自一旁花瓶里贡着的花束中,抽了枝粉色的月季,又唤来个小太监,待他背过身去,便传命响鼓。那小太监常随主子玩这个,敲得或紧或慢,或如马奔,或如电驰。月季也在众人手中随紧随慢,当鼓声忽止,却到了胤禩手中。
大家呵呵一笑,胤禩自饮了杯,笑道:“只许问一个问题,若是刁钻的,我也不答。”
“那可要看大家依不依了!”胤礻我嚷道。
“那我问你,此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婷媛问他道,一双大眼直直地看着他。
胤禩淡淡一笑道:“希望父皇身体康泰,益寿延年。”
婷媛不觉有些失望,尘芳则冷笑着饮干了杯中的残酒。
待击起鼓来,传至两遍,停到了胤禟的手中。胤礻我笑道:“好极了,我正有事要问你,还怕你不肯说呢?”众人正奇何事,又听他道:“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逃课那次,你和我说的话吗?你——是不是不想了?”
旁人一听,皆笑了,都问你们两兄弟小时候说什么梯己话呢?
尘芳也疑惑地看向胤禟,只见他神情慎重,似在认真的考虑,良久方道:“不知道,现在真的不知道。”然后自罚了三杯。
胤礻我冷笑道:“早知你会这么回答。”
众人听了云里雾里,这边鼓声响起,忙不迭地传送起来,最终停在了尘芳的手里。沂歆拍手笑道:“好了,总算轮到寿星了。”
胤禟正想开口,那边胤祯急不可待地问道:“尘芳,你将来可愿意做我的福晋?”
胤礻我一口酒喷了出来,婷媛笑岔了气,伏在桌子上,胤禩虽不至于失态,却也是笑僵了脸,胤祥笑道:“十四,你今年才十岁,怎么就想取娶福晋了?”
胤祯满不在乎道:“那又怎么了,皇阿玛十三岁就大婚了。尘芳,只要再等三、四年,我就可以娶你了。”
沂歆冷笑道:“尘芳姐姐才不会等你呢?你呀,还是省省吧。”说着,将手中的筷子重重落在桌上。又道:“尘芳姐姐,你想嫁什么样的人啊?是像大阿哥那样威武善战,或是三阿哥那样饱读诗书,或是五阿哥那样温柔和善的?”
“还是太子那样华贵泰然的?”婷媛插嘴道,惹得一直神情严肃的胤禟瞪了她一眼。
尘芳嫣然一笑道:“我呀,想嫁的一个人。当我对他笑时,他会觉得快乐,当我对他哭时,他会感到心痛。当他看着我时,他会觉得世间无可取代,当我离开他时,他会痛不欲生。他的眼里只有我,他的心里也只有我。一生一代一双人,这就是我心里想嫁得那个人。”
众人都听呆了,良久胤禟问道:“你是在说纳兰容若吗?”
尘芳对着他凄然一笑道:“我想嫁得人,已经死了。”
“九哥,在想什么呢?”胤礻我在身后唤道。
胤禟转过身道:“在想小时候的事。你来得可真早啊。”
“为九嫂祝寿,我怎么能落在人后呢。”胤礻我笑道:“不然你又要说我怠慢她了。”
胤礻我的笑容总是那样坦诚直爽,胤禟心中一暖,勾着他的肩道:“走,去喝一杯,咱哥俩好久没聚聚了。”
“好啊!”胤礻我大喊道:“爷这些日子也郁闷,这次要好好喝个痛快!”
兄弟两人笑着走去,亦如幼年时那般结伴玩耍。他们一起玩布库、射箭、骑马,一起被罚抄书、罚跪、逃课。
胤禟七岁那年,康熙亲征噶尔丹,在太和殿举行命将出师大典,两人逃课来到殿前的后窗下偷看此等盛况。看着一身金灿铠甲,英姿飒飒站在高处的康熙,宝剑出鞘,划破天际,殿下三军齐喝,雷鼓轰鸣,响彻云霄,威震九庭。胤禟在无比的震撼中对胤礻我说。
“有一天,我也要像皇阿玛一样,俯览天下,傲视群雄。”
20) 寿辰(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今天是她的芳辰寿日,一眨眼已过去了十数个寒暑,当年她吟唱的‘桃夭’,依稀犹在耳边,待嫁女儿心,当时自己又是何等的期待和欣喜呢。每当自己叹息她的年幼时,她总会噘着嘴,冷哼道:“我都没嫌你老迈,你竟然嫌我稚小。知道什么是‘一枝梨树压海棠’吗?吃亏的是我啊!”
自己不禁哈哈大笑,他的梅儿是那般的与众不同,是那样的惊世骇俗,她的梅儿是那般的独一无二。当自己终于快盼到她长大了,能迎娶她的时候,一切却在一夕间破灭。
“这是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琥珀珠子。你看,多像你的一双眼睛啊!”她笑盈盈的将那对打着五彩丝攒花长穗的琥珀珠子系在自己的腰间。“戴着它,你就会想到我。”
“那我每天都戴着,时刻不离身。”自己信誓旦旦道。
可是如今,胤礽看着手中的琥珀珠子,原本该是一对的,却已形单影支。
固山贝子府里今日格外热闹,正门上红灯高悬,各府的宾客迎来送往,府门前车水马龙。私下里众人都议论,或道固山贝子家资丰厚,或道贝子福晋荣宠专房,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巴结的,有窥测的。
胤禟在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都设了个小茶几,几上设了香炉,焚着宫制的梅香。一色的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花的诗词。
上座两席坐着胤禟、尘芳及贝子府中的家眷、阿哥、格格。独四格格兰吟不按制而坐,设位坐到了胤禟的身旁。众人共祝了寿星后,便坐下动箸开筵,对面戏台上则开锣唱戏,一时间歌舞升平,笑语喧哗,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这边剑柔和绵凝端着漆盘走过来道:“各府送的贺礼都己经清点入帐了,奴婢们挑了几件好玩希罕的小东西,拿来给主子瞧瞧。”
尘芳往盘中一看,有小如意、金怀表、玉镯、戒指等等,她随意翻弄寻拨,看到一个赤金点翠的玉佛,便拿了起来,笑道:“这个是谁送的?”
绵凝忙道:“是雍王爷和福晋送的。”
“是吗?”尘芳一想,站起身走到胤禛那边,欠身道:“四哥,这玉佛我很喜欢。谢谢四哥了。”
胤禛瘦削坚毅的脸微微松动,崭露一丝笑意道:“九弟妹见外了,只是个小物件,不足挂齿。”
“物虽小,心意却到了。”尘芳捂嘴笑道:“其实我知道,四哥来这里已是勉为其难了。”
“九弟妹何出此言?”胤禛不解。
“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杳杳在其中。今日的繁华只不过是他日的过眼云烟罢了。”尘芳叹道:“我本不欲如此隆重操办,无奈贝子爷的美意,我也不好推辞。”
胤禛平静无波的眼中划过道诧异,“你读过《悦心集》?”
“四哥所编辑成的《悦心集》,里面有许多看透世事,任情放达的文章。我最喜欢的还是其中的《醒世歌》。日也空,月也空,来来往往有何功!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言虽浅浮,却包涵了人世间一切的因果。”尘芳缓缓道,轻瞄了眼胤禛。
胤禛脸上的笑意更浓,叹道:“九弟妹不愧才女之名,连佛理竟也精通。”
“四哥说笑了,若说精通,这里有谁比得上您呢?”尘芳淡淡一笑,在盛京的四年里,她早已将那本《悦心集》翻阅熟记,不仅如此,还有他的《圆明居士语录》也已滚瓜烂熟。
“四哥的玉佛,我一定会妥善收藏。日后看到这块玉佛,就会想起今日里,众家兄弟姐妹齐聚一堂,和乐熔融的情景。”说着,她也不顾及旁人的侧目,将这玉佛揣进袖中。
胤禛看着尘芳……当她放好玉佛,抬眼看着自己时,璀笑颜开,媚眼如丝,那一眼的风情啊,不禁让人扼腕。
那是很多年前,那一日胤禛去给皇太后请安,路上遇到了也去请安的胤禟与胤礻我,三人结伴来到慈宁宫。才到外厅,就听到内室里传来声怒斥声:“你若想继续做这个太子,就不准娶董鄂那丫头!”
三人当即楞在门外,外面的奴才哪里还敢进去通报,统统躲了出来。
仁宪皇太后看着跪在膝下的胤礽,痛心疾首道:“你自幼丧母,是太皇太后一手将你抚养长大,文治武功都由名师教导,朝政御批皆是你父皇亲手指点,为的就是将你培养成一代明君。你父皇有时对你是不免严厉些,那是因为他对你期望甚高。你可还记得,你幼时生病,当时正值三番之乱,朝廷危在旦夕,你父皇却为了照顾你,辍朝三日。你可记得孝庄文皇后临终前,将你的手放在我手中道:太子日后若有不妥不善之处,你切要及时矫正改过,他日若能顺利登基,也不枉费了我十多年的心血。这一切的一切,你都忘了吗?”
胤礽凄然道:“孙子没有忘,也不敢忘。可孙子只是想娶一个女子,也不成吗?”
“唯独董鄂那丫头不成!”皇太后拍案道,“女色惑君,她虽小,却将你迷得丢了三魂六魄,将来岂不成了第二个董鄂妃!我不能让先帝的悲剧再发生在你身上。”
“孙子不会的,孙子心里还有这大清江山啊!”胤礽磕头哽咽道。
“那丫头是纳兰家的人,你若娶了她,将来朝中的事务牵扯到纳兰家,牵扯到胤褆,你会不顾及到她,她就不会动摇你吗?”皇太后严肃地问道。
胤礽一愕,说不出话来。
“保成啊!不是阿奶逼你,你可要想清楚了!”皇太后抹着泪道:“江山、美人,孰轻孰重?要做一个好皇帝,就不能有痴,有嗔,要懂得戒,要懂得忍啊!”
听到皇太后唤自己的乳名,胤礽热泪盈眶,扑到皇太后怀中道:“皇阿奶,孙子都听你的,孙子都听你的!”
祖孙两人抱头痛哭,外面的胤禛回过神来,见一旁还在震惊中的胤禟和胤礻我,忙轻推了两人,待他们醒悟过来,觉得此时不宜进去,便都悄然退下。
“四哥的东西有那么好吗?”散席后,胤禟含酸地看着尘芳将那玉佛用红绫子包好,交给绵凝,嘱咐她妥善保管。
尘芳白了他一眼,道:“有时间喝这飞醋,还不如去干些正经事。”
胤禟呵呵一笑,“我那对东海龙凤珠可是世间难寻的宝贝,你就瞄了那么一眼,是不是太厚此薄彼了。”
尘芳见他委屈的样子,笑道:“都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难怪有时候,会和兰吟一起疯得胡天海地的。”
胤禟轻拧着她的鼻尖,笑道:“不如我们再疯一次!”说着,便拉着她跑了出去。
此刻已是夜幕降临,胤禟载着尘芳策马来到午门,下了马,便拉着她一路小跑,沿途的侍卫、宫女、太监,忙不迭地下跪请安。到了太和门,过了金水桥,疏通了值夜的侍卫,来到一阻蓝色琉璃瓦覆盖的围墙下,原来是到了皇穹宇殿门前的‘回音壁’。
尘芳顿时明白了,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向东西配殿跑去,约莫分开百丈远,方停了下来。胤禟贴墙而立,看见尘芳也已将脸贴在墙上,便向墙面说了两句。声波沿着墙壁连续折射前进,传到了尘芳的耳内。
“梅儿,我们永不分离,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尘芳眼中一热,临墙低语。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21) 寿辰(三)
尘芳牵着胤禟的手,漫步月下,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都与日间所见不同。
“看来夜游御园,确是别有一番风情。”胤禟叹道。
两人走上拱桥,宫灯下,只见水上落花随着水流,溶溶荡荡,曲折迂回。池边两行垂柳,夹杂着桃杏,红绿相衬,分外妖娆。
倚着石栏,尘芳道:“有一座园林,以倾国之力,集无数能工巧匠,费银亿万建造经营而成。那里有山水相依、烟水迷离的江南景致,有石雕、喷泉、铜像、洋楼的西方特色,有传统的迭石技术和砖雕工艺,还收藏了极为丰富的文物珍宝、字画典籍,被世人称为‘万园之园’。”
胤禟奇道:“我怎么从不知道有这么个好地方,听起来倒是比御花园还引人入胜。”
“被毁了。因为战乱,被敌国一把火烧了,烧了整整一百五十年的心血,烧了历经数代人的苦心经营。”尘芳叹道:“我不曾看到,你却也等不到了。”
胤禟抱拳惋惜道:“真是可惜,这园子若是在我大清,岂容别国肆意践踏。”
尘芳笑道:“花无百日红,国运亦是如此。今日登峰造极,保不定他日的虎落平阳。”
“我大清决不会沦落到那步田地,莫说皇阿玛英名盖世,就我们这帮皇子,又有谁敢小窥。”胤禟不无自豪道。
尘芳无语,心中暗叹,所有的不幸,就源于你这些个兄弟个个英才,都太过优秀了。
胤禟看天色不早,便带她抄条石子铺成的甬路出宫回府。羊肠小道,只容一人独行,走在他的身后,月光将胤禟的影子拉得修长。突然想到那一年生日筵席后,他送自己回宫时,也是这样,一前一后,两人的身影不时在地上交错。
人生的路如果可以重走,自己决不会象当时那般伤害他。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尘芳脸艳红若桃,在青石路上蹦蹦跳跳,口中不断吟诵着,“八月蝴蝶皇,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她醉了。胤禟一路不断将她落在地上的手绢、香囊捡起来,忽见她踉跄的跌倒在地,忙跑上 去道:“尘芳,可摔着了吗?”
尘芳眨着眼道:“不要叫我尘芳,叫我梅儿。我娘小时候就唤我梅儿,因为我是在梅花开放的季节出生的。”
“好,梅儿!你是枝在五月天开放的梅花,现在起来,我们回宫去。”胤禟边哄着她,边想将她拉起身。
尘芳赖在地上道:“我不要回去,我怕见到小敏,我不要回去!”
胤禟无奈地蹲下道:“那你想怎样?”
“唱歌,你唱歌给我听。”尘芳拍手笑道:“我最喜欢听别人唱歌了!”
胤禟先是不允,尘芳借着酒意撒娇,两人磨蹭了半日,胤禟只得席地而坐,唱起了首《巴图鲁满尼》。
“——曾经苍海难为水,为伊消得人憔悴 。许下千古绝唱的誓言, 踏雪寻梅时能再相见 。那朝朝暮暮的前世姻缘 ,终化作轮回时淡淡飞烟 。”
一曲完毕,他转眼看到尘芳的脸上滑下道泪珠,诧异道:“你怎么了?”
“我该怎么办?小敏该怎么办?你告诉我,好吗?”尘芳茫然的问道。
“你醉了,明天一早醒来就没事了。”胤禟轻轻擦去她的泪痕,拇指舍不得离开那滑腻柔嫩的感觉,在如玉的脸上不断摩挲,当抚上那鲜红欲滴的樱唇时,终于俯身上去。
口里充斥着混杂着酒香的馨甜,她的唇比想象中更柔软,更甜美。舌尖的挑逗,诱惑着自己不断地深入、探索。身体似被一团烈火所点燃,灼痛了每一寸肌肤,手忍不住伸进她的衣襟内,可当碰到那冰冷的肌肤时,不觉一颤,脑子顿时清醒过来。睁开眼,却看到了她眼中的鄙夷和嘲弄。如同临头浇了一盆凉水,身上的火苗瞬间熄灭,自己猛得推开她。
尘芳站起来,整理着身上的衣物,冷笑道:“好恶心啊。”
胤禟一怔,抬头望着她。
“这就是你们这些个皇子们心里所想的吗?声色犬马,肉欲纵横。平日里一个个道貌岸然,其实心里肮脏不堪。”尘芳拿手绢用力擦了下嘴道:“你的吻真令我恶心。”
胤禟的脸如抽去了血色般惨白,他摇头道:“我不是——我以为——”
“你不是什么?你以为什么?你以为自己是皇阿哥,我们这些个做奴婢的,就要任你蹂躏,任你践踏吗?你以为你有多高贵?只不过是因为你投胎投得好,生在帝王家。其实你只是个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废人罢了!”尘芳厉声喝斥。
胤禟只觉周身发软,想撑起身,双手却使不上力气。
尘芳冷眼看着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哼道:“九阿哥,既然您这么喜欢这里的月色,那奴婢就不打扰您的雅兴了,奴婢告辞了。”
胤禟终于挣扎着起身,跑过去抓住她的手,颤声道:“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对你是真心的?”
“把你的脏手拿开!”尘芳用力甩开他,冷着脸道:“真心?真心值多少钱?表面上对你甜言蜜语,背地里却捅你一刀。这宫里的把戏,我看腻了,我不再陪你们玩了!”
胤禟呆滞地看着她走远,脑子里一片空白,却不知,她这一走便是整整两年。
尘芳一口气跑回自己的房前,在房门口调整了下气息,方推门进去。“小敏,东西收拾好了吗?”她笑问。
小敏坐在灯下,看向尘芳,眼神毫无焦距。
尘芳红着眼,上前道:“明天我们就要走了,不收拾好东西,明早可要手忙脚乱的。你也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求阿玛答应,咱们随他去察哈尔的。他若见你这副模样,肯定不会带上你,要把你送回纳兰家。那我可怎么办?”
小敏仍是不动,烛光在她空洞的眼中跳跃。
尘芳按住她的肩膀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明天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肮脏、阴险的宫廷,离开这个勾心斗角、是非不断的紫禁城。我们去察哈尔,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有遍地牛羊,白天我们去学骑马、打猎,晚上我们围着篝火喝酒吃肉。你说,那样的日子会有多好!”
尘芳见小敏还是无动于衷,忍不住摇晃着她道:“难道你想死吗?你不吃不喝已经三天了!你想怎么样?你要我怎么办?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小敏象个毫无生息的人偶任由自己摆布,尘芳只觉已力不从心,跌坐在地,喃喃自语:“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口中骂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的错!”接着又是一个耳光,“你对得起小敏吗!对得起舅母吗!”
骨瘦如柴的手臂挡住了自己的脸,尘芳抬头,小敏黝黑的眼中一粒饱满圆润的泪珠打着滚。
“小敏——”她搂着那纤可盈握的腰哭道:“对不起,一千个对不起,一万个对不起,一辈子的对不起!”
小敏的泪珠落了下来,在衣襟上化成朵涟漪,不断晕染开。
那一天,是尘芳这一生的噩梦。她陪惠妃在荣妃娘娘那里用完晚膳回到房中,打开房门,却见小敏衣衫凌乱的畏缩在自己床上,床单上的落红令她触目惊心。
“小敏!”尘芳上前抓住她,惶恐地问道:“是谁,是谁干的?”
小敏流着泪不断摇头,尘芳想了想,试探地问道:“是大阿哥?”小敏的泪水涌地更凶。
“是十阿哥?”
“是九阿哥?”
尘芳一直得不到答案,心中悲愤交加,突然看到小敏手中紧捏着的东西,眼皮一跳。扒开她的手,一颗棕褐色的琥珀珠子赫然躺在手心。
22) 小敏
昏暗的烛光摇曳,一双苍劲有力、经络密布的大手缓缓拿起桌上的漆虎九环宝刀,鞘出刀现,立时房内寒光四射,锐气刺骨。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轻拭着刀刃,世间最悲哀之事,不外乎美人白发,英雄迟暮以及这宝刀蒙尘了。
他——爱新觉罗氏胤褆,康熙的第一个阿哥,大清朝的皇长子,自十六岁起,便开始领兵打仗,历经大小战役数无数,每逢战事,必身先士卒,勇猛无惧。数年来,战功标榜,可到头来却被夺职削爵,软禁幽居。万籁俱寂时,忆及往事,想起最多的不是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不是繁华奢靡的宫廷生活,而是她——那朵虽饱经蹂躏,却仍屹立于风雨中不倒的小小茉莉。
小敏——每次进宫探望额娘时,她总是悄悄地跟在自己身后。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可当自己回头时,她便像只猫似的飞快地闪躲起来,又会忍不住用她那双小鹿似的眼睛,不停地伸出头来张望。桌上总会摆着自己喜爱的黄山毛峰和金华酥饼;遇到下雨时,屋外总会搁着把碧绿油纸伞;偶尔留宿,床上的被褥也早已更换一新。虽然不能常常见到她,却总觉得背后有双眼在看着自己,总觉得她的气息时刻萦绕在身旁。
“送给你。”小敏一楞,呆呆得看着他手中那束洁白的茉莉花。
“这是我路过御花园时,亲手采的,它虽然不是很艳丽,却很清新、可爱。”胤褆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发着金铜色的光芒,“就像你一样。”
见小敏迟迟没有反应,胤褆不觉尴尬道:“我只是借花献佛,若不喜欢,丢了便是。”说着,举手欲弃。
小敏醒悟过来,慌张得一把夺过去,小心翼翼的捧在怀里,抚弄着花瓣。
“喜欢吗?”胤褆顿时心情大好,见她爱不释手的样子不禁问道。
小敏圆溜溜的眸子望着他,用力地点点头。
“那以后就不要总是躲躲藏藏的了,为什么不正大光明的站在面前看着我。”胤褆笑道:“难道我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小敏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尘芳不见的那个夜晚,胤褆恰巧奉旨回京告祭郊庙、陵寝,在额娘这里用完晚膳,听说此事便帮忙寻找。可偌大一个紫禁城,找一个失踪的人又岂是易事,徒劳无功的回到长春宫,看到小敏独自坐在宫门外的台阶上,两只眼红肿得如核桃般,便走过去道:“回去睡吧,奴才们会继续找的。”
小敏摇摇头,固执的坐在那里。
听尘芳说过,小时候小敏随父母举家北迁,半夜遇到劫匪,熟睡的她却浑然不知,一觉醒来,家人都已倒在血泊中,自己则是被个忠心的老管家压在身下,才幸免遇难。在睡梦中被夺去了父母姐妹的她,看着满目荒夷,再也不能开口了。后来幸得被自己的姑母沈氏收养,初到纳兰府,她昼夜不敢睡觉,每每入睡就会被噩梦惊醒。沈氏无奈,每夜将她抱在怀中,不断在她耳边轻唱童谣,方能睡上一二个时辰。情况直至尘芳的到来,才得以好转。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一见如故,就像迷途的羔羊重回到母亲的怀抱,小敏在尘芳的怀中竟然能安然入睡。自此两人同桌吃饭,同榻而眠,沈氏曾笑言两人好得就像双生子,形影不离。
“是害怕吗?害怕一觉醒来,再也见不到尘芳了吗?”胤褆坐下问道。
小敏将脸埋在膝间低啜。
“我也曾害怕过,害怕自己一闭上眼睛,在睡梦中便被敌人斩去了首级;害怕一觉醒来,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沙场上;害怕自己死在客乡,不能见到额娘的最后一面;害怕自己触怒了皇阿玛,一昔间就会被剥夺所有。第一次与裕皇叔征讨噶尔丹时,我终日惶恐不安,上了战场也心不在焉,结果被敌将自背后劈斩一刀,顿时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四周尸横遍野,秃鹫在空中成群的盘旋,叼食人肉。当时,我想自己死定了,再也见不到父皇、额娘,再也回不了紫禁城了。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有做,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没有去,人生就要这样霍然而止。”
胤褆转脸看到小敏紧张的看着自己,不禁笑道:“后来,裕皇叔在死人堆里找到了我,于是我的人生又继续了下去。我继续打仗,继续撕杀,可我不再害怕。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我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任何事情都不可怕,最可怕的莫过于内心的绝望。”他拍拍小敏的脸道:“所以只要你坚信尘芳一定能回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小敏站起来,走到他身后,轻轻抚摩着他的后背,似乎想抚平那道深及入骨的伤痕。胤褆回身握住她的手,问道:“你可知,我比你大上十余岁?”小敏轻笑。“你可知,我家中已有福晋、妾室?”小敏虽笑着。“你可知,我终年在外征战,性命朝夕难保?”小敏笑得更欢,指指自己,又指向空中的一弯明月,最后比着他的胸口。——妾情如月,永沐君心。
那一晚,在宫门外,小敏就靠在胤褆的肩上沉沉睡去,嘴角挂着甜甜的笑意。
后来曾问她,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她冥思半日,在纸上写道:因为你很好。又问她哪里好,她想了想又写道:全部都好。当时胤禟整日往长春宫里跑,在尘芳和她眼前晃悠,忍不住将自己与俊美年少的九弟做比较时,她有那么一刻的犹豫,然后写道:从没比过,因为只有你。
她虽然渺小得不起眼,但在她的世界里却只有我的存在,可当我永远失去她的那刻方才明白,其实她才是我的全部。
“离开她吧?”尘芳挡在胤褆的面前道:“您的府里有的是才貌双全、健健康康的女子,小敏年纪小,还不诋世事,希望您不要伤害到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奴婢虽然势单力薄,但也决不会原谅任何一个伤害到小敏的人。”
见尘芳一副沉着冷静的神色与自己谈判,想到她竟然和小敏一般年纪,两人却是天壤之别,胤褆不禁失笑道:“那么你认为我是因为不聊,才接近她,逗弄她吗?”
“奴婢知道,您多年来征战沙场,风霜血雨,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血性男儿,您不是一个以玩弄失声少女为乐的纨绔子弟。可是即便您对小敏真的有那么一份怜惜之情,但是你最终能带给她什么?试问堂堂一个皇子能取一个哑女吗?皇上、惠妃娘娘能允许您这样做吗?你的福晋们能容得下她吗?祖宗、家法能容忍得下一个有残缺的皇室女眷吗?”尘芳一字一句皆说中了要害,胤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时的贪欢妄为却要抱憾终生,既然知道是个错误,就不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请您离开小敏,不要带给她任何希望,那便是对她的好。”
“我,我会想到办法的。”胤褆沉凝道。
“恐怕等不到那一天,小敏便会被除之而后快。这样的事,宫里还少吗?”尘芳冷笑道。
胤褆心中一惊,转而道:“你听说什么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今天长春宫的餐桌上多了道点心,明天整个后宫都会知道,更何况一个皇子看上了的一个宫女呢?”尘芳叹道:“我如今已不知懊悔多少次,为何将小敏带进宫,卷入这是非之地。”
“你说的不无道理,让我再想想吧。”胤褆犹豫道。
“这种事情应当机立断,拖泥带水只会越陷越深。”尘芳劝道。
“那你呢?”胤褆不觉懊恼,“你若遇到这事,就能快刀斩乱麻吗?就能毫不留恋吗?”
尘芳略一顿,随即憾然道:“只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自那日起,胤褆进宫的次数逐渐变少了,即使偶尔遇到小敏,也视而不见。看着她那原本圆润的脸庞日渐消瘦,无邪的笑容逐渐消逝,自己心中总不免有丝惆怅,但是为了她,为了自己,两人的确再也不能有交集了。
康熙三十七年的五月,胤褆回宫向惠妃辞行,欲回古北口镇守。宫外传事太监见是他,照例直接让他进了内室。刚到门外,只听到长春宫的总管太监王贵在与额娘窃窃私语。
“奴才看着太子殿下闯了进去,知道董鄂格格正和您在储秀宫,所以也就没去打扰太子殿下。”王贵尖声细语。
惠妃捂嘴笑道:“好,这次你可真会审时度势,既抓下了这个把柄,又顺便吹去了我眼中的那粒沙子,真是要重重赏你。
王贵忙磕头谢恩。惠妃又道:“找个机会,把这事透给和嫔。最近皇上老去找这小妖精,她最是藏不住话的——”她猛见胤褆走进来忙收口,丰腻明艳的脸上闪过丝惊慌,随即笑道:“你来了,数日不见可想死额娘了。”那王贵则乘机退了下去。
胤褆问道:“额娘,您适才和王总管说什么呢?”
“没什么,过两日你便知道了。”惠妃得意的笑道,当对上他狐疑的眼神,又道:“你只需知道,额娘一切都是为了你。”
胤褆见惠妃笑着眯眼时,鱼尾纹如两排扇子在眼角展开,虽说保养得不错,终究是岁月不饶人。想到皇阿玛已经数年未踏足长春宫,君恩似水,一去不复返,他心中一痛,不禁道:“额娘,让你为儿子劳神费力,是儿子的不孝。您要好好保重身子,否则儿子怎能在外安心打仗呢?”
惠妃叹道:“你是长子,又终日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却还只是个郡王。可那个一出生便定了名分,自小养尊处优,一呼百应,你拿命打下来的江山,他却唾手可得。额娘每见你身上多一道伤,心里就如剜去了块肉,额娘不甘心啊!为了你,额娘死也甘愿。只是,你日后不要怨额娘便好。”
后来当宫中传出皇太子秽乱宫廷的流言,方才明白额娘的意思,赶到宫中,却已是人去楼空。幽暗空旷的房间里,只见一束压制风干的茉莉花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心头的失落豁然加重。
小敏,原来当我站在树下,将你牢牢接住的那一刻起,我和你的错便已开始。
23) 鹿血
石氏自慈宁宫向太后请安回来,感觉腿酸人乏,便想回房歇息。经过前庭的回廊,见太子新纳的妾室裴氏正和个丫鬟说笑着往书房走去,便招手示意她过来。裴氏年芳十六,生得清丽,她见太子妃唤自己,显得有些畏惧,低头过来磕头请安。
石氏看着她滑嫩的俏脸,声色严厉道:“你年纪轻,太子殿下平日里不免会惯纵你些,但是既入了宫,就要懂得礼仪宫纪,大厅广众之下,嬉笑玩闹成何体统。嬷嬷教你的规矩都忘了吗?”
裴氏颤颤巍巍道:“妾身不敢,妾身知错了。”
石氏瞄了眼她身后丫鬟手上端着的瓷盅,问道:“那是什么?”
裴氏犹豫了半天方道:“是妾身给太子殿下炖的补品。”
石氏见她突然面红耳赤,心中起疑,上前掀开盅盖一看,裴氏早已吓得全身虚软的坐在地上,却不料石氏道:“这东西凉了就腥了,快点端去吧。”裴氏忙磕头谢恩,带着丫鬟匆匆离去。
一旁的的尚嬷嬷奇道:“主子,她炖的是什么?您就这样让她端去给太子了。”
石氏冷笑道:“小妮子想是急于求子,去弄了那东西,等着吧,这次有她受得了。”
胤礽正在写奏则,见裴氏走进来,皱眉问道:“这会子过来,有什么事吗?”
裴氏笑道:“知道这几日殿下晚上睡不安稳,我从宫外得了个偏方,便亲手炖了这好东西给您养血安神。”
胤礽见她笑容娇憨,不觉搁下笔,笑道:“是什么好东西?”待裴氏端上掀盖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石氏站在书房外的花荫下,果不然,片刻房内便传来摔碗声及怒喝声,稍顷,两个小太监拖着哭哭啼啼的裴氏出来。那裴氏哪还有刚才的锦衣秀容,髻散发披,襟坠钗落。其中个小太监对在外值事的几个老嬷嬷道:“太子殿下说,裴娘娘触犯了宫规,让你们带回去再好生调教,若有再犯,连你们几个也要一并重罚。”
几个老嬷嬷唬得忙领命,哪还顾及得怜香惜玉,粗鲁地拽着裴氏便往后庭走。石氏冷笑道:“一碗鹿血就值得如此大发雷霆,真不知见到本人时,他是怎么忍的。”随即又对尚嬷嬷道:“走,今日本宫心情好,咱们逛园子去。”
书房内,地面上洒着一滩浅红的水渍,散发着浓郁的腥味,那本以为早就淡忘的痛苦记忆,却一幕幕浮现眼前……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个鬼,一旦人的意志薄弱了,那个鬼便会钻出来,怂恿人干坏事。”尘芳坐在胤礽的腿上,比划着他的胸口道。
“噢,是吗?”胤礽抚着她细致的脸庞,眼瞳逐渐转为深褐,笑道:“那我心里的鬼一定快钻出来了。”
尘芳脸一红,从他的怀里跳起来,啐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胤礽自身后搂住她的纤腰,下颌搁在她的头顶道:“是啊,都不是好东西。可我心里的那只鬼只想着你。梅儿长大了,我的梅儿是个大姑娘了。”
尘芳娇嗔道:“是你的总是你的,跑不掉的。”
胤礽将她紧紧地勒在身前,“梅儿,我绝不会让你跑掉的。”
可是一切,似乎说得太早了。
自慈宁宫里出来,胤礽举目望着重叠云绕的宫宇楼阁,脚一软,一旁的太监忙搀扶住他,焦急地问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慌得众随从一迭声的传太医。
“没事。让我自己走走。”他摆手,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皇宫中闲逛。不知过了多久,忽见天边晚霞,才发觉竟已走了两个时辰。正待回宫,忽听到拐角居心亭内有人在说话。那居心亭邻水而盖,三面皆是雕镂窗户,他站在亭外本欲要走,却听到‘董鄂’两字停下了脚步。
只听道:“你是不是喜欢董鄂家那丫头?那夜,将你和她从井里一起拉上来,我就知道不对劲了。”
又有一个人说话:“那又怎样,难道我就不能喜欢她吗?”
“可是,你也知道她心里有喜欢的人了,你争不过的。”
那人随即冷笑道:“你也听到了,她嫁不过去的。等她到年纪参加选秀,我就去求额娘讨了她。”
胤礽在外面听出了是九弟和十弟的声音,心中吃惊,接着想道:“是了,梅儿是那般出色,喜欢她的自然大有人在。我已经答应了太后不娶她,那么她自然会被许配给其他人。”
一旦想到尘芳会成为他人的妻子,心头如被厉电劈中,呆站在原地。
“太子殿下,酒来了。”太监将一壶酒放到雨石桌台上,又不放心回头道:“殿下,这鹿血酒性重,奴才替您去传位娘娘过来吧。不知您想找哪位娘娘?”
“你先下去。有事我再传你。”胤礽自斟了杯,看着杯中腥红的液面,双目一闭,一饮而尽。腥味滑喉而过,他苦笑了声,将酒盏向一旁的石阶狠狠砸去,拿起酒壶猛灌。酒水如泉而下涌入嘴内,丹田处也随之升起一团火焰。
在远处守候的太监和宫女,见太子殿下满脸涨得紫红,踉踉跄跄地向西宫走去,忙欲上前跟随。
“别跟着我!”胤礽回头吼道:“谁跟着我,我就打断他的腿!”
星光黯淡,胤礽摸索着来到长春宫西侧的厢房前,却犹豫地停下脚步,内心焦灼激战。额头不住冒着热汗,喉中干渴,身体更是绷紧地作痛。他晃晃头清醒过来,艰难地移动脚步想回去,可当看到窗前那婀娜纤细的身影时,所有的理智,哄得在瞬间破灭。他昏沉沉地破门而入,烛灭灯熄,在一片凌乱的碎裂撞击声中只听到他那一声声心碎的涕语:“梅儿,我的梅儿——”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尘芳望着波光粼粼的御池,无限感慨。听到脚步声,便责怪道:“为什么每次都要我等你呢?”
“下次不会了。”他的声音干涩。
尘芳回首笑道:“迟到了可是要受罚的。”见他的脸亦如往常般淡定柔和,只是那双棕褐色的眼眸上蒙了层纱雾,看起来是那么忧郁。
胤礽嘴角牵强地笑道:“你说怎么罚?我都接受。”
尘芳妙目一转,抿嘴笑道:“好大方。那就把我送你的那对珠子拿出来,让我查查,你是否保管好了。”
胤礽看着她无语。
“是丢了吗?丢哪了?巧了,我这里倒有一颗。没想到,这世上竟有和那对珠子一模一样的。”尘芳手一抬,缀着残穗的一颗琥珀珠子在风中摇曳。
“那天我喝醉了。”胤礽背身望着湖面,“她在你屋里,穿着你的衣裳,身上有你的脂粉香。”
“这可怎么办呢?”尘芳似未听他说话,只顾自叹道:“本以为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一对,却原来横竖多了一颗,真是可惜啊!”说着玉臂一挥,那颗琥珀珠子在湖中激起小小的一轮波漾,随即归于沉默。
“梅儿!”胤礽声音发颤:“我这就去求皇阿玛指婚,你嫁给我,可以带着小敏一起过来,我不会亏待她的。”
“这是自然,不仅不会亏待她,也许会让她永远消失吧。”尘芳冷笑道:“怎么能让个哑女玷污了太子殿下的清名呢。”
胤礽伸手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哽咽道:“不会的,我怎么会想伤害你呢。我只是想等一切成了定局,太后即便要阻挠我们的婚事,也无济于事了。可是,没想到却是这般的阴差阳错。”
“你变了,你心里的那只鬼,已经跑出来了。”尘芳抬头望进他的双眼,突然垫起脚,在他冰冷的唇上轻轻一啄,“礽,知道曾经我有多喜欢你吗?而现在,我的泪已经流干了。”
“梅儿,我不能没有你!”他焦急的呼唤,在那漆黑如墨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苍白绝望的脸。
“可是,我却不要你了。”尘芳推开他,决然转身离去。云淡轻风中,留下那一片无语的孤寂。
胤礽,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希望从不曾遇见你。与你的相见、相识、相知,我都要统统忘记。如果有一天再相逢,我们也只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24) 兄弟
到了六月,这日胤禟下了朝,想到久未进宫看望宜妃,便乘机溜了弯往后庭西宫走去。刚过万春亭,却见胤禛迎面走来,便上前笑道:“四哥,真是巧了。是从德妃娘娘那里来吗?”
胤禛点头道:“是啊,九弟是要去看望宜妃娘娘吗?”
胤禟道:“好几日没去了,一早起来耳根子发红,想是被额娘念叨了。我不像四哥您那般勤快,晨昏定省,想来德妃娘娘一定很高兴吧。”
胤禛平淡无波道:“这是应该的。想来你是在外生意繁忙,抽不及时间去看望宜妃娘娘。”
胤禟拍掌笑道:“四哥别折杀我了。我那点买卖,拿出来岂不是丢人现眼。年底节余下来,还不如您雍王爷一年的俸禄呢。我家里人口又多,琐事杂,加加减减的,说出来旁人都不信,固山贝子府虽然外表光鲜,其实里面只剩下个空架子了。”
胤禛道:“你这是向我在哭穷吗?”
“哪里敢啊!”胤禟道:“这年景,谁家容易了。不过呢,都是自家兄弟,见了面难免要话多,咱们平日里也说不上几句,不是吗?”
“也是,这两年比不上以前了。”胤禛叹道,冰冷寂淡的眼中闪过丝忧虑。
“还是四哥您好,除了上朝,就在家里潜心理佛,闲时还亲自下田耕种。‘偷得浮生半日闲’,咱们这么多兄弟里就数您最轻闲了。”胤禟笑道。
胤禛看着眼前这个此刻笑容满面的弟弟,朗眉俊目,全无在朝堂上那咄咄逼人,与自己争锋相对的气势,不禁浅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那四哥您可走好了。”胤禟见胤禛转身离去,脸上的笑意顿时消然,只冷哼道:“生意繁忙?他倒是很清楚。”
来到翊坤宫,宜妃才用过早膳,两个宫女正在收拾碗筷。见他进来,宜妃骂道:“总算来了,我还以为自己是不是没生过你这位贝子爷呢?”
胤禟笑嘻嘻得走过去,将脸凑到宜妃面前道:“儿子可是来讨打的。额娘您别打得太重,小心伤了手!”
宜妃噗哧笑道:“油嘴滑舌的,小时候也不见你多会说话,不知怎的就便成了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还不都是因为额娘,自小宫里的人见了都道:看看,九阿哥生得多好啊。也难怪,也只有宜妃娘娘那模样的,才生得出这样的儿子。整日里,被人这么说着、宠着,儿子能不变吗?”胤禟委屈道。
宜妃笑得合不拢嘴,又道:“就你这孩子矫情。”
母子俩闲扯了两句,宜妃又道:“这些个日子看你人也精神了,笑容也多了,可不似前几年一副阴气沉沉的模样,若是能这般长久下去就好,额娘也不用日夜为你忧心了。”
胤禟道:“让额娘操心,是儿子的不孝,日后不会了。”
“这可难说。”宜妃冷笑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作娘的会不清楚。她若顺你意了,你就是摘月亮、星星都愿意,若是闹一点别扭,你不伤害自己,我已经算是阿弥陀佛了。”
胤禟沉凝不作声,又听宜妃道:“你十五岁那年,生得那场大病,我至今想起都不寒而栗。三日三夜的昏迷,半个月的卧床不起,若不是额娘苦苦哀求,你连口粥都不肯喝。就这么着折腾了一个月,瘦得已没了人形。自那以后你就变了,额娘知道那全是因为她。后来再见她时,我真想让她永远不能再出现——”
胤禟听到此,猛得抬头,失声道“额娘,你——”
宜妃见他惊慌失措的模样,眼中一热,叹道:“傻孩子,额娘不是没有这样做吗?瞧你吓得冷汗都出来了。”说着她用手绢轻轻拭着胤禟的额头道:“如今额娘只求,你们俩能够和和睦睦地过日子,不要今天重伤,明天跳湖的。我老了,经不起你们这样折腾了。”
胤禟哽咽道:“儿子大了,再也不敢让额娘劳神伤心了。”
宜妃抹着眼角道:“你知道便好。”
出了翊坤宫,胤禟缓步走在树荫下的五彩雕花青石路上,见一处山石后,那株百年银杏树俊美挺拨、叶片玲珑,且已开了花,许许多多浅黄色小花拥挤成团球状。
“银杏栽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做人间雨。”幼时,尘芳曾指着这株银杏对他道:“我不甚喜欢王唯的诗,唯有这两句却还好。你知道吗,银杏可谓是树中的‘活化石’,它可以活上数百年,上千年,即便这紫禁城都被岁月剥蚀吞没,这银杏虽会在此地屹立不倒,见证着你,我,过去的,以及将来的历史。”
当时尘芳稚嫩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到如今自己始终虽不明白,为何即便在她笑得最欢时,眼里却还总是有着那丝抹不去的忧郁。也许正是因为不能让她彻底的快乐起来,自己才会这般经常喜怒无常、放纵无忌。
正想着,却见一道浓烟自山石后涌起,胤禟吃了一惊,忙转过山石一看,只见胤禩正蹲在那里,手里还烧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胤禟忙道:“八哥,宫里不准随意烧冥纸的,若让别人瞧见了,又是场事端。”
胤禩见了他也不作声,胤禟知道他是在祭奠去年蓦了的良妃娘娘,无法只得站在远处替他看着,许久,胤禩红着眼从山石后面走出来,道:“九弟,这回谢了。”
胤禟见他神容憔悴,似比前几日见时又瘦了些,不禁道:“自家骨肉,哪用得个谢字,岂不见外了。”
胤禩清淡的眼中漾起笑意,“自皇阿玛宣称与我断绝父子之恩后,如今也只有你和十弟、十四弟将我当作自家兄弟了。”
“有三个肝胆相照的兄弟,难道还不够吗?”胤禟道:“皇阿玛当时说的是气话,你的爵位不是又复还了吗?”
胤禩冷笑道:“那他说我是辛者库贱妇所生,也是一时的气话吗?我是他儿子,他要打要骂要杀,我心甘情愿,可他不能这样侮辱我额娘。我额娘为了我,在这深宫里苦苦挣扎了数十年,打落了牙齿也只敢往肚里吞,凭什么到最后,还只是个他嘴里的辛者库贱妇。若不是为了我,我额娘就不会受那么多苦,若不是因为他,额娘本该和——”
胤禟一把捂住他的嘴道:“八哥,弟弟求你了,这话可千万不能说出来。要说话,咱们回府去,这里可不是能抱怨的地方啊!”
胤禩不觉点头,待他松开手后方道:“我只是一时伤心罢了,那话再也不说了。”
胤禟吐了口气道:“莫说不能说,就是想也不成。这宫里到处都是耳目,小心被有心人抓了小辫。”
胤禩见胤禟神情紧张,不禁想到自小他便不爱搭理自己,只与十弟一起读书玩耍,是从何时起才开始与自己熟捻的?是了,是从尘芳入选伴学进宫后,他便开始常找借口和自己一起回长春宫研讨功课,找借口约自己与尘芳一起去骑马游园,找借口将婷媛带进了自己的生活。
一切都是因为尘芳,因为那个玲珑剔透、秀丽婉约的女子,因为那个至今自己看到,仍会感到忐忑不安的女子。
“八阿哥,听说你会吹箫,我前日想起了首曲子,可惜只会唱词,你可能谱成箫曲?”尘芳笑问道,颊边的梨窝深现。
胤禩点头应允,又道:“若是不好,你可别笑。”
尘芳清唱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胤禩听完,不觉愣了。那边尘芳抿嘴笑道:“可是太难了。”
胤禩摇头,略想了下,举箫吹了两句,又觉似乎音太高,停了下,又接着下去,倒是一气合成。
尘芳待听完,拍手笑道:“可是了,八阿哥果然精通音律。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可见人生如梦,终是一场镜花水月。”她狡狤的看着自己道:“您是聪明人,自然也明白这曲中的奥妙。”
当时,自己刚被封为贝勒,是得爵皇子中年纪最小的,一时风头独一无二,旁人都对自己奉承拍马,却唯有她,旁敲侧击地提醒自己莫要忘乎所以。原以为她最多不过是个才情出众的八旗闺秀,但从那时起方才明白,她真的是与众不同。
胤禟见胤禩良久不语,问道:“八哥,你这是在想什么?”
胤禩回过神道:“我在想,当初若是由你站出来,也许皇阿玛就不会如此鄙夷了,毕竟你额娘的身份高。”
“还不是一样,皇阿玛只是不容朝中有人结党营私罢了,只可惜他的眼睛也看得有限。”胤禟冷笑道,随即又沉声道:“况且这是我欠你的。”
十二年前的那个雨夜,胤禟跪在瓢泼大雨中,对胤禩哭道:“八哥,我是疯了。我只求你向皇太后去说明,你不要娶尘芳。我会一辈子感激你,我什么都可以不争了,我帮你得到你想要的,只要你把她让给我!”
25) 酷暑
到了六月末,天气便已热得即便不动,身上也能拧出汗来。这日下午,胤禟自书房出来,走进内院,见丫鬟们皆出去自便了,满院子静悄悄的。掀起湘绣软帘,见绵凝正歪在椅上打盹,剑柔倒不知跑去了哪里,便进入里间,看尘芳正在床上午睡。眼中笑意一闪,轻步走过去,正欲伸手拧她的鼻子,却不料尘芳猛得睁开眼,一把拍开他的手,笑道:“想作弄我,可没难么容易。”
胤禟顿时气馁道:“就你耳尖,好没意思。”
尘芳见他沉下脸,笑得更欢,道:“好了,那你继续,就当我没醒过。”说着,便闭上眼作势睡觉。
胤禟见她因刚睡醒,满脸红霞,娇艳欲滴,现又双目微迷,鼻息含香,心中一热,自身边的荷包里掏出了枚生津雪润丹,放在嘴中。
尘芳只觉唇上一重,随即一股凉意自胤禟的舌间传到嘴中,不由娇喘了声,双臂忍不住勾上他的脖子。两人耳鬓厮磨,正意乱情迷时,忽听得外间绵凝道:“四格格来了,福晋还未睡醒呢。”
尘芳忙一把将胤禟自身上推开,娇喘吁吁向外喊道:“是兰儿吗?进来吧,你阿玛也在。”
胤禟躺在床上,呼着大气道:“这丫头算白疼她了,竟挑这个时候来。”
尘芳边整理着衣裳,边笑道:“你呀,自己不害臊,还怪女儿。有你这么做阿玛的吗?”
这时,兰吟走进来,见到胤禟高兴得踢了鞋扑上床,在他怀里打滚,嘴中嚷嚷道:“阿玛,兰儿有三日未见您了,您就不想兰儿吗?”
胤禟用手满脸摩挲着她的小脸,笑道:“阿玛这几日忙,没空去看兰儿,明儿阿玛陪你一整天,可好?”
兰吟大声道:“这不算,我还要吃‘高生记’的烤乳鸽,还有上次十叔给我的英吉利奶糖。”
“好,好,我的兰儿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阿玛都答应你。”胤禟拧着她的鼻尖道。
尘芳好笑地看着这父女俩,不禁道:“才不知是谁说白疼她了,可见人真是说一套,做一套的。”
胤禟指着尘芳,对兰吟道:“瞧,额娘吃醋了。”
兰吟则爬到尘芳怀里,眨着酷似她的一双秋水分明的大眼道:“额娘,你吃醋了吗?兰儿怎么没闻到酸味啊?”
尘芳和胤禟忍不住都放声大笑,尘芳抱着女儿叹道:“兰儿,你真是额娘的宝贝!额娘多希望你能长命百岁,一辈子无忧无虑的过日子啊!”
胤禟道:“我们的兰儿自然是一生健康安泰,福寿延绵。”
尘芳眼中一热,随即笑道:“可是了,你也知道我向来不耐热,这两天难免心浮气燥,胡思乱想的。”
胤禟恍然想到什么,忙道:“后日,皇阿玛就要去木兰围场了,我是落不下的。虽说秋狝不许女眷参加,但去木兰避暑是无妨的。那正在修建避暑山庄,有几处宫殿己经完成了,清凉幽静,宫里的娘娘们准备去那渡暑,皇阿玛允许咱们带家眷去住上个把月。你怕热,去了正好。”
尘芳想了想道:“算了,还是不去了,那里人多嘴杂的,我嫌烦。”
“哪会啊,又不是所有人都去。”胤禟盯着她道:“纵是遇见不喜欢的人,咱们避开就是了。若把你留在京城,我岂不是每日里都要牵肠挂肚的。”
兰吟问道:“阿玛,兰儿也可以去吗?”
“那要看你额娘了,你额娘去了,兰儿自然也可以跟着去。”胤禟回答,果然兰吟忙缠着额娘哀求耍赖的,尘芳一时被逼得无奈,只得答应。见胤禟随即笑得得意,她心里却极是不安。因知不久便又会有大事发生,朝廷动荡,不知到那时,胤禟是否还有这般闲情逸致与自己和女儿谈笑。
此时府中的侧福晋兆佳氏正急急忙忙的往完颜氏婉晴处赶去,来到她院中,见四下安静,只有几个丫鬟和嬷嬷在门外廊下听候。
兆佳氏进入厅中,婉晴正与个嬷嬷在议论家务,说的是过两日贝子爷随驾去木兰的事宜。见她来了,便让她暂且坐在一旁,又对那嬷嬷说道:“该带的东西就按照往年的惯例,贝子爷随侍的人除了崔公公,再挑几个伶俐的。这次恐怕福晋和四格格也会去,福晋身边已有了两个贴身的丫鬟服侍,就带两个粗使的丫鬟和婆子便可,对了,四格格的奶娘恐也不能落下,车马可要预备妥当。”
那嬷嬷一一应了,待她下去后,兆佳氏问道:“这次贝子爷是要带她去吗?事先怎没听说啊?”
婉晴喝了口茶,道:“这还用问吗?往年幸许有你、我的份,今年就别奢望了。横竖是去不了的,咱们便在府里清闲几日。”
兆佳氏纳纳道:“凡事也要有个限度。自她回来后,我连见贝子爷一面都不易。二格格、五格格和弘相,也都快忘了他阿玛长得什么样了。”
“也只能这样了。”婉晴笑道:“你是个明白人,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今天怎么又抱怨起来?”
兆佳氏坐立不安,喝了两口茶便道:“姐姐还有事要操办,妹妹就不打扰了。”说着便走了。
婉晴只觉她今日与平日里的爽直大不相同,心下起疑,便跟了出去。走了一段路,见兆佳氏正站在花园的池塘边发楞,烈日当空,却纹丝不动。便上前拍着她的肩道:“你若真有事,我若能帮上忙,自然不会推托。若是帮不上的,咱们便商量着办,何必闷在心里伤身呢?”
兆佳氏哽咽道:“我实在是气不过,贝子爷凭什么被她一个人霸占了去。我想反正不是我下的手,自然与我无关。可想到后果,不觉又怕起来。”
婉晴急道:“究竟是什么事,你快说啊!”
待兆佳氏将看到的说了遍,婉晴跺脚道:“你果然糊涂,怎么不早说呢。那碗药呢?”
兆佳氏惨白着脸道:“想是已经端到她房里去了。”
婉晴吓得灰了脸,道:“咱们快去看看,兴许还来得及。”
两人互相搀扶着向尘芳的房中赶去,才半路上却看到个丫鬟在打扫一滩药渍,问了才知是福晋的药在路上不甚被洒了,现正回去重熬着。婉晴重重松了口气,方神色严肃道:“去找她,我倒要看看,她胆大妄为到什么地步。”
郎氏正在房中踌躇不安,猛听得推门声,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见是婉晴和兆佳氏,慌乱道:“两位姐姐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婉晴拍着桌子道:“你还有脸问,你都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郎氏嘴硬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说你往嫡福晋药里下毒的事。”兆佳氏道。
郎氏颤声问:“那她喝了吗?”
“半路洒了。”婉晴冷笑道:“若真喝了,我们这些人岂不是都要为了你而陪葬。”
郎氏颓然坐到椅子上,咬牙切齿道:“真是功亏一篑。若不是因为她太咄咄逼人,我也不会下这狠心。因为她,贝子爷将我置之不理,不让我参加宫宴,不让弘旷见我。我忍不下去了,不是她死便是我亡!”
一旁的兆佳氏只听得心里发毛,婉晴突然用力拽起郎氏的发髻将她往内屋里拖,郎氏被她凶狠的模样吓住了,只感头皮被扯得撕裂般的痛,泪水不觉哗哗流下来。兆佳氏见婉晴全无了往日里的温柔和善,也唬得颤微微地跟了进去。
婉晴将郎氏拖到梳妆台前,拽高她的脸,让她看着菱镜中的自己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只不过是个替身罢了,若不是因为你的一双眼睛长得像她,你以为贝子爷会娶你吗?这府里的女人身上,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刘氏的嘴,齐氏的鼻子,王氏的身形,还有那个宫女巧萱的声音,你倒现在还不明白吗?在贝子爷心里,你什么都不是!”
“你胡说!”郎氏使劲挣脱她,喊道:“贝子爷是喜欢我的,我为他生了弘旷,我是名正言顺的庶福晋!你是嫉妒我才这样说的,你嫉妒我比你得宠,嫉妒我比你漂亮,嫉妒我比年轻!”
婉晴见她眼神混乱,一巴掌甩过去,喝道:“要疯就在自己房里疯,把手伸到别人药罐子里,你想她死,还是想贝子爷死!”
郎氏被打愣在地,一脸眼泪鼻涕,只喃喃道:“你胡说,我是弘旷的额娘,我是庶福晋——”
“你不是还有弘旷吗?有了他,你还求什么呢?她即便再得宠,再专房,也只能有一个四格格了。她这辈子,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婉晴蹲下身,在她耳边道。
郎氏呆滞地抬头,看着满脸同情的婉晴不解。
“原来都在这里啊,也省得我派人去找了!”
婉晴心头一战,回头见尘芳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外,后面跟着绵凝和剑柔。
尘芳走进来,拣了个位子悠闲地坐下,对郎氏道:“郎妹妹,这是怎么了,大暑天的坐在地上,别是中暑了?”
郎氏身子一抖,不敢说话,婉晴和兆佳氏忙上前行礼后,不安地站过一旁,只见剑柔掀开手中的食盒盖,里面却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剑柔看见你在厨房煎药,却不知是谁把这药端我房里来了,现在我亲自来端还给妹妹,这药可是要乘热喝了才好啊。”尘芳笑道:“妹妹可不要辜负我的这番心意!”
婉晴和兆佳氏在旁早变了脸色,郎氏更是慌乱得直摇头。
“你们还不进来帮忙!”剑柔对门外喊道,只见两个小太监跑进来,将郎氏按倒在地,郎氏挣脱不得,绝望地喊道:“福晋,贱妾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这回吧!”
尘芳哪里还理她,只对婉晴和兆佳氏颔首道:“你们两个倒还算明事理,总算我没看错人。这次的事,我没有告诉贝子爷,也免得他烦心。不过,我虽闲,但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人、事,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该知道的——”她一顿,道:“我也知道”。
婉晴和兆佳氏早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垂首不语。那边,剑柔已捏着郎氏的鼻子将一碗药汤灌进了她嘴里,待小太监松手后,郎氏拼命地抠着喉咙,却只是干呕。
尘芳起身走到郎氏面前,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冷笑道:“放心吧,死不了的。虽然是你亲手下的药,可是你从门房那里拿到手的,只是些泻药罢了。”
郎氏听了,如死里逃生般哭了出来,忽觉喉间一紧,顿感痛苦地抬眼,望着上方那冷艳如霜的脸。
“这滋味不好受吧,我看你在贝子府也住不惯,让婉晴给你找个别院安顿吧。”尘芳见她已经双目泛白凸现,快窒息过去,方松了手道:“很早以前,我就发过誓,不会再让任何人掐住我命运的咽喉了。”
26) 秋狝
到了木兰秋狝那日,响导官兵大臣率响导官兵於大驾所经之地清道,随后是前锋护军统领在最前戒备,随围执事。康熙则戎装骑马,卤薄引驾,翊卫诸臣前引后扈,两翼八旗两侧随扈,百官采服夹道跪送。上万人的秋狝队伍延绵数百里,扬起了遮天盖日的烟尘,沿途皆是乌压压的一片,争相观看这盛况的百姓。
尘芳一行女眷的车马随着后宫娘娘们的凤撵落在最后,她掀开马车上的窗帘,遥望前方气魄宏大的军队,不禁叹道:“果然是九重真龙,叱咤天下,难怪那么多人为了这位子前仆后继,至死方休。”此刻已到了卜克崖口,再往前便要进入围场。
“额娘,你看是阿玛和十四叔!”兰吟指着远处策马而来的两个戎装军官喊道。
尘芳仔细一看,果然是胤禟和胤祯。待接近自己的马车时,胤禟勒马而立,胤祯打了个招呼,继续向后面自己家眷的马车赶去。
“女眷要和狝猎的队伍在这里分道扬镳了,我和十四弟护送你们往南去,走过两个时辰便可到避暑山庄了,我知道马车颠簸的很,再忍忍可好?”胤禟对她道,随即轻喝座下的马驹与车队同步而行。
尘芳见胤禟盔帽下,面若白玉,清癯俊秀,剑眉入鬓,凤眼生威,一身白色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银光,红缨在风中飘舞招展,不觉当下愣住了。
胤禟看她双颊飞红,问道:“马车内可是太闷热了?”
尘芳忙摇头,猛放下窗帘,兰吟问道:“额娘,您怎么把帘子放下了,那阿玛不是看不到我们了。”
尘芳只低头不语,一旁的绵凝抿嘴笑道:“四格格,您看阿玛今日可是威武?”
兰吟用力点点头,笑道:“阿玛是兰儿见过最好看的巴图鲁。额娘,您说是不是?”
尘芳白了眼绵凝,转即将兰吟抱在怀中道:“是——,额娘今日看道阿玛,不禁想到了一位古人。”
兰吟忙问是谁,绵凝和剑柔也好奇地睁大眼。
车外的胤禟正奇怪尘芳怎么突然放了车帘,却听到车内传来她的清音低语,“三尺青锋怀天下,一骑白马开吴疆。虎铠燕翎多飒爽,羽扇纶巾亦飞扬。雄姿英发从征路,纵横江东扶君王。”
胤禟先是一怔,随即展眉笑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终不及你我夫唱妇随 ,共挽鹿车。”
尘芳听了本是甜蜜,忽想到周公瑾英年早逝,独留小乔寂寞铜台,又想到康熙五十一年在转眼间竟已过去了一半,岁月如梭,历史正一步步向着既定的结局前进,自己却又是这般无可奈何,一股悲意不觉又从心底涌上。
胤禟只道她累了,也不再多话,车队浩浩荡荡的向承德的避暑山庄前进,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到了目的地。尘芳和兰吟被安顿好住处,胤禟与胤祯部署了守卫的禁军后,也不及休息便匆忙赶回木兰围场复命。
次日五更,管围大臣率蒙古布围人先往开始布围,天亮后,康熙便上了土城开始观看布围。以围场正中的大黄纛为中权,视山川大小远近撒围,只见蒙古兵千人、响导百人、各类枪手百人协从,正白、正红旗为左、右两翼,黄旗指挥,蓝旗为两翼前哨,此刻只围而不捕。 待前哨进,后队依次随发,由远而近绕围场,两翼前各数骑飞驰,两翼不时会合。接着,布围队伍军旗摇动,呐喊鸣金,压山而下,缩小包围圈,兽物则在围中狂奔。
布围毕,原本往年康熙都会先信马出猎,今年却只坐在台上,下令出猎。一声令下,皇子皇孙、各部大臣、蒙古王公、八旗各营及从全国各地派来的射生手便在围内驰骋,各显身手。只见矢上弦、剑出鞘,战马啸啸,旌旗猎猎,身飞逐走。
胤禟随着大队人马驰骋片刻后,便渐渐放慢了马步,座下的膘骑嘶鸣咧咧,鼻中不断喷出热气,他拍拍马首道:“又何必这般兴奋呢,时下多的是善骑弓射的好手,咱们去了也未必能挣到什么,何必白白浪费气力呢?”
望着绝尘而去的众人,他自言自语道:“十三弟有腿疾留在了京城,我看这次准是十四弟拔得头筹了。也好,毕竟是自己人。”
忽听空中一声啸鸣,坐骑不安地走动了两步,胤禟勒住缰绳后,仰目抬望,脸上露出笑意。只见湛蓝的的天空中,一只海冬青正翱翔在云霄中。口中一声长哨,那海冬青随即锐鸣了声,俯身冲向他。远处的猎狗嗷嗷直号,马匹惊嘶,他镇静地举起右臂,海冬青双翼扑震出的气流打在脸上阵阵生痛,尖锐的厉爪闪着刺目的金光。它在胤禟头顶盘旋了两圈,便温驯地停在了他的手臂上。
胤禟侧目看着臂上的海冬青道:“赤翎,就知道你会跟来。是嫌鹰房里的肉不好吃,想来捕些活物吗?”
赤翎日颖星明的眼睛看着主人,嘴中低咕。胤禟大笑道:“好,这才是天生的猎手本色!”震臂一挥,喝道:“去吧!”
海冬青展翅高飞,刹那间就腾空直上云霄,向着西北眨眼功夫就没了影。
胤禟喜欢鹰。在贝子府里设有鹰鹞房,里面有海冬青,芦花鹰,鹞子白等,这只赤翎是他最钟爱的。他喜欢看着在蓝天展翅高飞的苍鹰,看它们盘旋空中,无微不瞩。最羡慕它们可以舒展翅膀静卧不动,翱翔在空中,与天地融为一体,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它们的怀抱里,雄姿藐世,傲气横生。
“我喜欢鹰。”当年在察哈尔的草原上,自己与尘芳并躺在草地上,望着无垠的天空,他道。
“我知道。”尘芳淡漠道。
“我想变成只鹰。”自己又道。
“是吗?”
“知道为什么吗?”自己支起脸望着她。
尘芳也转过脸,不解地看着他。
“因为我惭愧。”胤禟看着她皎洁如月的脸道:“我惭愧自己,懦弱得都不如鹰。”
雄鹰发现猎物,即便是再可怕再凶猛的,也可以毫不犹豫的倾身猎捕,可当自己再次遇见她时,却惶惶不安,不敢再轻举妄动。
忽听到赤翎一声长啸,胤禟知道它发现了猎物,策马而去,来到一片矮林,见赤翎正在围追只麋鹿。那麋鹿东躲西藏,在林中急驰,却终究甩脱不了赤翎的追踪,口中不断发出凄惨的呦叫声。
胤禟举箭瞄准,正欲势待发时,眼前一闪,一道火红的身影一马当先窜到了他前面,寒光一闪,利箭正中鹿咽喉处,那麋鹿当即倒地,抽搐了几下断了气。
赤翎见有人与主人争抢猎物,自是不满,低盘而下,冲着那猎手嗷啸。那猎手被惊了马,一路狂奔而去,胤禟恐出事,急忙追了上去。追了约莫一里路,前面竟是个数丈宽的沟渠,那猎手仍然控制不住坐骑,胤禟也顾不得多想,纵马一跃,将猎手扑下马。
两人在地上翻滚了数圈停下来,胤禟还不及吐口气,双唇却被对方紧紧咬住,一阵脂粉香扑入鼻间,那猎手乘他还未回过神来,竟将舌伸进他嘴间纠缠。
胤禟终于猛力推开那猎手,却听到一窜女子银铃般的娇笑,他定神一看,不禁惊讶道:“是你,珠木花!”
眼前那一身红色锦衣,艳丽丰腻的蒙古女子则招手道:“好久不见了,九阿哥。您可是风采依旧,不逊当年啊!”
胤禟随即恢复常色,也起身道:“王妃,原来您也来参加这次秋狝了。适才是胤禟的猎鹰突扰,让王妃受惊了。”
珠木花手中甩着马鞭,诡异的笑道:“我不再是王妃了,呼沦王爷已在去年过逝了。所以今年,我便来找你。九阿哥,这次你可该履行我们之间的婚约了吧。”
27) 肖氏
珠木花走在市集上,头围的鎏金花座上缀嵌着血瑙珊瑚,映衬着她艳丽娇嫩的容颜,两侧镂空的蝴蝶饰连接着流穗,下接着各色松石珠穿编成的网帘,帘长及肩,火红的牡丹嵌花掐腰织锦长袍,勾勒出她年轻丰满的身形。擦肩而过的人,眼中纷纷流露出惊艳的目光,更有些蒙古青年尾随在她身后,不断吹着口哨,嘴中念着蒙古诗人梦麟侧的情诗。
珠木花得意地眉开眼笑,她上有三个兄长,下有两个弟弟,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又生得貌美,族中的长老都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前些日子刚过了十六岁的芳寿,慕名登门求亲之人络绎不绝,她对那些求婚者横挑鼻子竖挑眼,没有一个中意的,她父亲知她眼光甚高,也不敢轻易答应。今日难得开了个大日头,为冬日的草原增添了份暖意,珠木花便带着女奴坎坎出来溜达一圈。
“珠木花——珠木花——”听到呼唤声,她仰头一看,两张一模一样年轻粗旷的脸,自酒楼上的窗户里伸出来,其中一个更是对她挥手高呼。原来是自幼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贺什、贺腾两兄弟,她也笑着颔首上了酒楼。
此刻正是正午,楼下尽是些在用饭的牧民和小商贩,二楼是专招待贵宾用的雅座,虽然只是用屏风简单的隔开桌子,但环境清幽、干净,在这个小镇子上已算是最豪华的酒楼了。珠木花坐到两人中间,坎坎则跪坐在角落里。贺氏兄弟是为了公事出来采办商品的,珠木花边吃着羊肉夹馍,边奇道:“是什么大事情,竟需劳动你们亲自出来买东西?”
“你竟然还不知道,你爹没和你说啊!”弟弟贺腾笑道:“你回家便知道了,想必你家里现在正忙得热火朝天呢。”
见他故作神秘,珠木花哼道:“希罕你说啊!贺什哥哥,你告诉我吧。”转眼却见贺什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酒杯,眼睛不时瞟向楼下。
“他呀,这不知是第几次走神了。”贺腾道:“你不知道,今天云珠是和咱们一起出来的,才来这里前,说要去办点私事再来此会合。我哥就坐立不安,食不下咽的。”
“云珠也来了!”珠木花笑道:“好些日子没见她了,待会可要好好和她聊聊。”
听到云珠的名字,贺什才回过神问道:“云珠回来了吗?我怎么没看见啊?”惹得珠木花和贺腾趴在桌子上直笑。
忽听到隔壁一个年轻女子高声喊道:“笑什么!这个鬼地方尽是些三教九流混杂。”随即又听到男子轻声低语了两句。
这边贺腾按耐不住吼道:“谁是三教九流?臭丫头,你给我说清楚!”
“谁是臭丫头啦!”女子大声嚷嚷着,将中隔的屏风用力一踢。屏风随即往珠木花头上倒去,幸亏贺什眼明手快的用臂膀一挡,将屏风推向一旁。
珠木花后怕的脸色发白,接着火冒三丈道:“臭丫头,你不要命了!”说着,将腰间缠着的马鞭解下,向那女子挥去。那女子没料到她会动手,眼见鞭子就要落在自己脸上,她身后一位男子见势不妙,上前抓住鞭尾道:“这位姑娘,下手何必如此狠毒呢?”
珠木花见是位年轻的公子,浓眉大眼,身着青石色藤纹长衫,外罩着黑狐皮裘褂子,看着装扮气度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她收了鞭子,冷哼道:“这丫头险些伤了我,我只不过抽她两鞭,已算是便宜她了。”
“你若敢伤了我,可不是两鞭子可以了事的。”那女子也道。
珠木花这才看清对方也是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女,生得明艳亮丽,听到身旁贺腾的抽气声,心里不悦道:“你算什么东西!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少女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含讥讽道:“你又算什么东西!你又可知道我是谁吗?”随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摇头道:“长得倒还过得去,可惜一身马粪臭!”
珠木花何曾被人如此羞辱过,咬牙切齿道:“贺腾,你还愣着干什么!你平日里说要对我好,难道都是假的吗?”
贺腾忙应声上前欲抓住少女,那年轻公子自然也不肯,两人便动起手来,彼此间武功不相伯仲,过了几招,楼上已是一片狼藉,其他的几个客人纷纷抱头鼠窜,急得掌柜和店小二在旁直跺脚。
珠木花见少女已落单,冷笑着又向她甩鞭而去,那少女一时措手不及,连连后退,撞进个温暖的怀抱,她仰目一看,方松了口气。珠木花见来人也是位锦衣公子,一袭蓝菱斗纹长衫,灰色羽纱披风,面容淡定,眼神和煦,也是一怔。
蓝衣公子扶稳少女,看到正在打斗的两人,皱眉道:“十弟,怎的才出趟远门,便就生事。小心回去受罚!”
那十弟闪躲开贺腾的一掌,道:“是他先动手的,我就不信,小爷会栽在这小子的手里!”
一旁的贺什也不想生事,便对那蓝衣公子道:“兄台,既是你我的兄弟,咱们便一起劝他们停手吧。”
“不行,要打,一定要打!今天定要分个胜负方可。”楼下又走上一位少年公子笑道:“十弟,学了这么多年的功夫,好不容易来了个货真价实的对手,可不能这样就退下来啊!”
那十弟应了声,用足了力道,掌下唬唬生风。
珠木花不觉看直了眼,那刚走上来的公子一身湖绿色的鹤绣长褂,搭着件白鹫羽的雪毡,头上戴着顶同色的貂皮绒帽,帽子上镶了块蓝玉暖暖生辉,容貌更是俊美,可说是她至今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子,他向自己挑眉一笑,不禁心如鹿跳。
“表哥!”少女跑过去,撒娇道:“这帮蛮子欺负我!”
俊美公子笑道:“你不去欺负别人已是万幸了!”随即掏出一锭银子丢给一旁的掌柜道:“讨扰了,我弟弟看来还要再玩会,这些够赔偿今天的损失了吧?”
掌柜见了银子喜笑颜开,道谢后便带着小二下去了。
贺什道:“这位兄台,还是要劝住你家弟弟吧,我看他们一时半刻还分不出胜负,再打下去恐要闹出大事!”
俊美公子摆手笑道:“咱们家的规矩,向来是只有被打退的手下败将,没有临阵脱逃的胆怯鼠辈。”
贺什气结地转而看向那蓝衣公子,见他也一时无话,便也无可奈何。俊美公子看了会两人过招,便闲极无聊地走到珠木花身边道:“这位小姐,看来面善的很?”
珠木花不禁脸红道:“是吗?我可却从未见过公子。”
“我记起来了,原来在下是欠了小姐一样东西。”他似恍然大悟,说着将手伸到珠木花耳边,一眨眼便从那里变出朵无名的红色小花,递过去道:“现在物归原主。”
珠木花又惊又喜,再看那公子丰神韵润,笑若灿阳,脸红得更厉害,接过花道:“我叫珠木花,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公子轻抚了下她头上的流穗,俯首在她耳边磁声道:“我在家中兄弟里排行第九,你可以叫我一声九哥。”
这时,一旁他的表妹看到正在调笑的两人,气道:“表哥,你若再敢和这些莺莺燕燕牵扯不清,我回家就告诉姑姑去!”
那边打得正酣的贺腾听了这话,也分了神,趁机被对方击中胸口,倒退了三步,贺什见了急道:“大胆!你连贝子爷也敢打!”
那十弟收了手,满不在乎道:“贝子怎么了?察哈尔遍地都是贝勒、贝子,可惜我一个都不怕!”
那蓝衣公子终于开口道:“算了,十弟,到此为止吧。”
“不行!”贺腾捂着胸口道:“今天我若不剁了这小子的手,我就不叫贺腾!”
一旁的少女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就算你爹来了,也没这胆子!”
说着只听楼下一阵混乱,冲上来一小队蒙古士兵,领头的队长见了贺什、贺腾、珠木花三人抱拳道:“让两位贝子和郡主受惊了,小人这就将这帮大胆的贼子捉拿回去!”
珠木花正奇怪着,见到尾随上来的坎坎方了然,随即举起鞭子便抽了她两下骂道:“谁让你多嘴去找人来的!”
坎坎吃痛地往后退了两步,一个不慎从楼梯上滚了下去,一旁的俊美公子道:“这可怎么办?我们兄弟是不是都要下大牢了,郡主殿下?”
珠木花听他口气并不紧张,奇道:“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怎么都不惊讶?”
那公子笑道:“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美貌时,才是最惊讶的时刻。”
贺腾听到更是黑了脸,对队长道:“统统给我关进大牢,我要一个个审问!”
“不准!”珠木花口气强硬道:“一个都不准动!”
贺腾原对珠木花是百依百顺的,今天一来是比武落败,心中不甘,二是看到她和那漂亮公子眼神暧昧,更是火上浇油道:“谁敢不听我的命令,就军法处置!”
珠木花却道:“我是肖镕王爷的孙女,谁敢不听我的,就将他一家赶出察哈尔!”
这肖镕氏一族,在康熙早年‘三藩之乱’,察哈尔汗室乘京城空虚,策动各旗蒙古王公参加反清起义时,临阵倒戈,旗主台吉托尹率领四佐领兵投奔了科尔沁的沙律亲王。后来叛乱平定,察哈尔汗室被消释待尽,唯有肖镕氏所属的土默特右翼旗一支因平乱有功而被存留下来。现土默特右翼旗的旗主,肖镕王爷滚斯斯扎布正是珠木花的爷爷。
贺腾气得两眼发直,突听到楼下有人道:“呀!坎坎,你怎么满脸是血倒在这里?你家郡主呢?”忙冲着下面喊道:“云珠,你快上来!珠木花要被个坏男人骗走了!”
只见个穿着松石色蒙古裙袍的少女噔噔地跑上来,五彩流穗在她两颊边左右跳跃,映衬着芙蓉般白净素雅的脸,她见到迎上来的贺什道:“坎坎伤得不轻,可要快找个大夫瞧瞧。”
贺什见她光洁的额头上冒着细汗,问道:“你这是去哪里了?看你累得!”
少女一笑,颊边漩出两个酒窝道:“哪是累的,是走暖了才出的汗。”随即又道:“珠木花,是哪个坏男人骗了你,惹得贺腾快气炸了?”待看清她身边的公子时,猛然僵住了笑容。
“是你啊!董鄂格格!”适才和贺腾过招的公子,看到这少女后讶异道,接着紧张地看向珠木花身边的公子。
那被唤作云珠的少女,待看清了所有人后,忙跪下道:“奴婢给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请安!”
众人皆是一惊,珠木花转脸看向身边的公子。适才还和自己谈笑风生、甜言蜜语的他,此刻脸上流露出极度厌恶的表情,似见到了这世间最不想见的人。
28) 篝筵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装浓抹总相宜。”尘芳叹道,这避暑山庄里的风光又何曾逊于西湖,只可惜现在也只有自己这些所谓的皇亲国戚,才能一睹为快。
避暑山庄里的塞湖占地百顷,整个湖区一泓清水,洲岛错落,两岸绿树成荫,一派江南水乡秀色。右边湖上的三座亭子,屹立在石桥之上,结构匀称,明快轻盈。临近湖边的地方,有座草亭,形似斗笠,听说去年的七月十五日中元节,还在这里举行了盂兰盆会。
“云珠!”乍听到这久不曾唤起的名字,正沉醉于美景中的尘芳先是一愣,随即转身望去,不由惊呼道:“是你,珠木花!”
珠木花笑盈盈地走过来道:“夫妻俩一个德性,看到我就像见了老虎似的,有那么可怕吗?”
尘芳笑道:“只是太惊讶了。你是和呼沦王爷一起来秋狝的吗?”
“我呀,现在可是寡妇了。”珠木花捏捏脖子道:“那老不死的,去年就挂了。”
尘芳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子,一时无语,倒是珠木花拍着她的脸喊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都不显老啊!枉费我日日夜夜的在诅咒你,让你早些个年老色衰,早些让九阿哥把你休弃了。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尘芳这才发觉珠木花虽画了个浓妆,一眼望去虽艳光四射,再细看下却是皮肤松弛,眼圈浮肿,眼角、唇边已现出了许多细纹,不禁道:“这些年过得很辛苦,是吗?”
珠木花笑弯了腰,指着自己道:“我可是呼沦王爷的妃子,科尔沁草原上可以呼风唤雨的呼沦王爷啊!怎么可能过得辛苦!”
“那就好。”尘芳良久方道:“如果你过得不如意,我想贺腾泉下有知,也会不开心的。”
“提他干吗,好扫兴。”珠木花收敛了笑意,又道:“不过,我既然死了丈夫,就得再找个。九阿哥以前和我可是有婚约的,这次我可是嫁定他了。”
尘芳淡漠道:“如今不比从前,满汉文化交融,父死子娶庶母、兄死弟娶嫂的习俗在宫廷中已是行不通的了。你若想再嫁,已是艰难,更何况是嫁给皇子。”
珠木花一顿,转而笑道:“纵是嫁不了,作个情人也无妨。”
尘芳皱眉看着她道:“你变了,变得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珠木花。”
“你又何尝不曾变?”珠木花道:“你也不是我在察哈尔认识的那个云珠了。我曾将你视为这世上最好的姐妹,想不到最后,竟然会为了个男人而翻脸。”
“那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尘芳眼中一热,道:“那是贺腾啊!是自小对你呵护倍至,千依百顺的贺腾,是将我视为亲妹妹般,关心爱护的贺腾啊!”
“那又怎样?又不是我害死他的!”珠木花也高声嚷道:“他死了,我也难过了好一阵子。贺什哥哥从此就不理睬我了,你也总是躲着我,爷爷还狠心将我嫁给了呼沦那个老头。我欠他的,早就还清了!”
尘芳气得全身发抖,一巴掌甩过去,恨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死不悔改!”
珠木花捂着火烫的脸颊,恶狠狠地瞪着她道:“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说着跨上前,一把按住尘芳的肩膀,将她往塞湖中推去。
尘芳自然不比珠木花的力气,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庆幸身子被湖边的白玉石栏挡住了,方未掉下去。
“你不该打我的,我最恨别人打我了!”珠木花的神情混乱,将她死命的往湖中按去,尘芳大半个身子已挂在石栏上,眼看就要掉进水中。
“你在干什么!”有人尖叫道:“你们看,有个蒙古女人在害人!”
珠木花的后襟被人一提,猛地向后摔去,只听那人道:“蒙古女人可真是野蛮!”
尘芳喘着大气,仰起头来,看到了胤祯的脸。那边胤祯见了她先是一愣,随即铁青着脸喊道:“九哥,快来看,是九嫂!她差点被这蒙古女人给杀了!”
那边正和沂歆说话的胤禟霎时黄了脸,跑过来上下打量着她,焦急地问道:“怎么了,你可有伤着!剑柔和绵凝呢?她们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了?”
尘芳摆摆手,随即推开他,走到跌坐在地的珠木花面前,蹲下身,抚着她红肿的脸侧,柔声道:“可是打疼了?珠木花,你这是怎么了?你难道忘了,你给我取名时说的话吗?”
“你既在蒙古,我就给你娶个蒙古姑娘的名字,叫起来也顺口。就叫‘云珠’吧。从此以后,云珠就是珠木花的妹妹,珠木花就是云珠的姐姐。”当时,才十四岁的珠木花对尘芳笑道:“云珠可以相信珠木花,珠木花会保护云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珠木花也可以相信贺腾,贺腾会保护珠木花一辈子!”一旁的贺腾拍着胸膛,豪爽地道。
“那么贺什就来保护贺腾、珠木花和云珠,看放眼草原,还有谁敢欺负我们!”贺什看着三人也道。
贺什、贺腾将色彩斑斓的野花编织成花冠,戴在珠木花和尘芳的头上,四人嘻笑玩闹作一团。在一碧千里的草原上,白云的影子投在远处的山丘上,使山丘的颜色由浅绿变成了深绿,远处的湖泊上,数千只洁白的天鹅在湖中休憩戏水。蓝天,碧水,绿草的中的少男、少女们,伸展着双臂,希望能够肋下生出双翼,就此翱翔在天地间。
泪水自珠木花眼中滑落,在擦着厚重脂粉的脸上留下道触目的痕迹,但转眼看到尘芳眼中的怜悯之色,一把打开她的手,冷笑道:“我不需要别人可怜我。我不会善罢甘休的。总有一天,你们都会后悔,曾经如此对待我!”
是夜,康熙在塞湖北面山脚下的草原上举办夜筵,招待前来参加秋狝的各路满蒙藏回王公和大臣。空旷的场地中间,木材搭成支架,依次堆垒成垛,燃起了熊熊篝火。悠扬的马头琴拉起,歌手唱起了让人心醉的蒙古族歌曲,穿着艳丽服装的蒙古姑娘和小伙子们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篝火映红了草原的夜空,也映红了人们的笑脸。
胤禟敬酒回来,见尘芳面无表情的盘坐在那,不禁道:“还在想白天的事啊?那女人,往后你可要提防着,今天可吓死我了。若不是看在她哥哥阔台郡王的面子上,我早就将她的一双手废了!”
尘芳道:“珠木花虽然和以前大不相同,但我决不相信她会真心伤害我。”见胤禟沉下脸,随即笑道:“好了,我不想就是了。”
胤禟方才笑道:“这才是乖!”说着,拧着她的脸蛋低语问:“我在围场呆了几日,你夜里可曾想我?”
尘芳脸一红,啐道:“又不正经了。你——”还没说完,突听得一阵喧闹,只见场中一位穿着火红衣裳的蒙古女子正在独舞。在三弦和扬琴的伴奏下,舞者两手各握两个酒盅,随着音乐的节奏,每一拍碰击一下盅子,击打出快、慢、碎、抖等声音。手在舞、腰在扭、眼跟手、脚步稳,舞姿典雅优美,引得众人一阵叫好。待一曲下来,那舞者香汗淋漓,喘着娇气,再一看,不正是珠木花吗。
珠木花环视四下,高声道:“珠木花献丑了。听说皇上的九媳妇色艺双全,不知可否出来献上一舞,让大家也见识一下皇家的风采!”
听她一说,果然旁人纷纷附和,引得上座的康熙也停下和沙律亲王的谈话,侧目向尘芳处望来。尘芳和胤禟对视一眼,胤禟站起来,笑道:“不好意思,我福晋不会跳舞,这点呼沦王妃应该也清楚。”
珠木花冷笑道:“原来贝子爷的福晋,这般不济,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胤禟笑容依旧,道:“让王妃扫兴了。”
“那你来吧!”珠木花笑道:“听说贝子爷风流倜傥,应该不介意和我在此共欢一舞吧?”
胤禟僵了下脸,随即道:“王妃说笑了,胤禟只会和自己的妻子共舞。”
“那我更要和您跳了。”珠木花转向康熙道:“皇上,您不会让您的阿哥扫了大家的兴致吧!”
“珠木花,你太放肆了!”右上首的阔台郡王喝道,康熙却道:“的确,不该扫大家的兴致。”
胤禟一听,还待说话,一旁尘芳已经站起来,走上前对珠木花道:“既然王妃想看歌舞,那尘芳也只好献丑了!”
珠木花笑道:“怎么?难不成你想现学现卖吗?”
尘芳道:“是不是,您看了就知道。”说着,从一旁的伴奏者中借来支笛子,在手中摆弄了两下,自言自语道:“将就着,也可用一下。”
众人只见尘芳将竹笛放在嘴下,随即响起一阵悠扬的笛声,她边吹着边向胤禟走去,在离他三丈处,突然抽出篝火里一支燃着火苗的树枝往空中抛去。在一阵惊呼声中,胤禟心领神会,跳出来一把抓住树枝,随着笛声以树枝为剑舞动起来。但听笛声时而婉转缥缈,悠扬圆润,时而铿锵激昂,鹤唳九霄。那燃烧着的树枝也如有了生命般吞吐自如,飘洒轻快,突然胤禟一个‘迎风掸尘’扫向尘芳,旁人看了不觉倒抽口冷气,唯有尘芳纹丝不动。胤禟持枝的火苗,在尘芳身子四周游走,却不沾衣,如游龙行云,飞凤起舞。两人动静结合,敏捷沉稳,配合得天衣无缝。待曲毕,胤禟收了剑势,枝端的火苗陡然熄灭,升起一缕青烟。众人齐声鼓掌叫好,两人不觉相视一笑。
上座的沙律亲王对康熙翘着大拇指道:“皇上真是教导有方啊,您的阿哥和媳妇可真谓是人中龙凤!”
康熙哈哈笑道:“小孩子家的玩意,让大家见笑了。”又吩咐道:“赏老九和他媳妇,白银四千两。”
胤禟和尘芳忙上前磕头谢恩,一旁的珠木花只冷笑无语。
待夜筵快结束时,尘芳见珠木花远远向自己招手,便乘胤禟和胤祯在拼酒,悄悄走了过去,剑柔和绵凝知道白天的事,自然不敢怠慢,也跟了上去。珠木花也不多话,领着三人走了一段路,来到个蒙古包前,对剑柔和绵凝道:“你们俩在外守着,我有要事和你们主子商量。”
两人本不愿意,但见尘芳点头同意,只得站在外面,却暗自留心里面的动静,恐有不测。尘芳走进蒙古包,只见烛光下,一个原在做针线的少女,抬头奇怪的看着自己,接着对后脚进来的珠木花笑道:“娘,您回来了!”
尘芳愣在原地,泪水簌簌而下,她惨白着脸看向珠木花喃喃道:“她——不可能——”
珠木花笑道:“我带你来见她,只是想让你带着她,去见她的亲生父亲一面。怎么样?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们都会后悔的!”
29) 重逢
尘芳抚着少女的脸,哽咽地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转而望向珠木花,见她点头便道:“我叫其其格,就是花儿的意思,娘说我是草原上一朵人见人爱的花儿。”
“其其格!其其格!”尘芳笑道:“你真是朵人见人爱的花儿!”她虽极力忍耐,泪水却虽止不住得往下落。
其其格用手擦着她脸,问道:“你见了我为什么要哭?是不喜欢其其格吗?”
尘芳将她搂在怀中,连声道:“怎么会!怎么会!我怎么会不喜欢其其格呢?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久得我以为你都消失在这个世上了!”
良久尘芳才放开其其格,对珠木花道:“我该怎么感激你呢!这份恩情,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珠木花轻轻梳理着其其格的头发,笑道:“感激我做什么?其其格可是我的女儿,你休想捡现成的便宜,她是我的心头肉,我可不会让给任何人!”
尘芳沉凝了下,方道:“这是自然,不过可要容我再想想。”
“好啊!”珠木花亲了下其其格的额头,对她道:“其其格,去叫声姨娘,你刚出生时,姨娘可是抱过你的。”
其其格想是被尘芳适才的举动吓着了,只攥着珠木花的衣角,怯声声地对尘芳唤道:“姨娘好!”
尘芳听了心中感慨万千,早乱了方寸,胡乱地应了便掀帘走出蒙古包,外面的剑柔和绵凝见她安然无恙的出来,皆松了口气。尘芳在回去的路上低头不语,忽听得:“你这是跑哪里去了?让我好找!”原来是胤禟正迎面走来。
尘芳心中一动,扑到他怀里抽泣道:“阿九!我好高兴!我今天真的好高兴!”
胤禟听她唤着自己的乳名,不禁柔声道:“这是怎么了?是什么事能让我的梅儿都喜极而泣了?”
尘芳埋在他胸前道:“今天我找回了,我曾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珍贵东西。我现在才知道老天爷是公平的,失之东偶,收之桑榆。”
胤禟笑道:“这是自然的。就象从前我第一次随皇阿玛巡幸塞外,到了察哈尔的第一天便又遇到了你。老天爷真的很会卖关子!”
康熙三十九年的初春,察哈尔的草原因为当今皇上的巡幸而分外热闹,尘芳的阿玛董鄂七十现任察哈尔的协领,御驾亲临,自然要随侍侯左右。董鄂七十近年来患上了痛风之症,常有发作,尘芳因怕下人服侍不周,便住进了巡幸的蒙古包群,亲自在阿玛身边服侍。这日,董鄂七十刚出门伴驾去,尘芳从些熟悉气候的老人口中知道,过两日便有场大雪,便急忙赶回去想多翻两床被子。
才走到半路,听到背后有人唤道:“云珠!”她笑着应声,却见胤禟和胤礻我走过来。胤礻我笑道:“叫这名字好别扭啊!可我看董鄂格格却是很喜欢。九哥,你说是不是?”
胤禟冷着脸道:“罗嗦什么,不要和些无关紧要的人搭话。你可是个皇子,别贬低了自己的身份。”
胤礻我一愣,然后道:“知道了。”随即眼光不断在胤禟和尘芳两人脸上徘徊。
“有你这么看姑娘的吗?”从远处走过来的贺腾看到这情景,喊道。一旁的贺什则不动声色的将尘芳拉到自己身后,随即对上了胤禟冰冷的目光。
“贺腾,怎么能和十阿哥这样说话呢?”贺什斥责着,随即笑道:“我弟弟是个直性子,还望两位阿哥海涵。”
胤礻我道:“果然是个直性子的莽夫。”
贺腾一听,登时来了火气,却见尘芳拍手叫道:“可了不得了!”唬得忙回头看她。尘芳道:“咱们快回去吧,贺腾你昨日让我帮你做的菜,我还放在石灶上呢!现在恐怕是要炒糊了。”说着,拉着他就走。
贺腾一边走,一边搔着脑袋问道:“我什么时候让你烧菜了,烧什么菜了?”
“生姜炒辣椒!”尘芳头也不回道。
“生姜?辣椒?”贺腾更晕乎了,“那是什么?我只吃马奶酒和烤羊肉的。”
胤礻我听了,噗哧笑出声道:“生姜炒辣椒?果然是火辣辣的。董鄂家这丫头,还和以前那般刁钻古怪。”
胤禟微眯着眼,阴骛地盯着她远去的身影。贺什见了,心中一凛,随即笑道:“是啊,云珠是个爱淘气的,却又让人恨不起来。她刚跟随她父亲来察哈尔时,珠木花总爱找她麻烦,可倒后来反被她降服了。听说她曾在宫里待过段日子,大家伙可都不信,若真是在宫里受过教,哪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和点子。不过现在看来,倒还不假。九阿哥,云珠以前一定没让您少生气吧?”
胤禟转即看向贺什,见他身形高大健硕,穿着身蓝色的豹纹云卷长袍,殷红的腰带上挂着缀着宝石的蒙古刀和火镰。方正的脸,浓眉鹰目,虽算不上英俊却正气凛然,豪迈爽朗。“我和她不熟,所以也没被她气到过,不过我看贺什贝子似乎没少生气吧?”
贺什呵呵笑了两声,随即道:“没有啦。我怎么会生她的气呢!她虽淘气,心眼却好,我们这里每个人都很喜欢她。”说着脸上染上了红晕。
“是吗?只可惜她在这里住不长了。”胤禟叹了口气,随即看着神情紧张的贺什道:“朝廷的规矩,凡八旗女子都需经选秀后方能婚配。董鄂格格也快有十六了吧,看来该是时候回京参加选秀了。”
“那可怎办?”贺什脱口而出,随即又道:“我是说,她若走了,这里的人都会舍不得。”
“希望她可以落选吧!”胤禟拍着贺什的肩膀笑道:“我想,以贺什贝子的能力应该不难。”说着便和胤礻我擦身而去。
待走远了,胤礻我方问道:“九哥,你这是想让他去做手脚,让董鄂那丫头选秀落选吗?”
胤禟回首看了眼还在原地发呆的贺什,冷笑道:“有那么容易吗?纳兰容若的甥女,明珠家和惠妃那里有多少双眼盯着呢,就让他去碰这个钉子吧。”
胤礻我沉默了会,问道:“九哥,你还喜欢她吗?你是不是还想娶她?”
胤禟猛地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瞪着他道:“谁说我还喜欢她了?我还会傻得去自讨苦吃吗?”
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将自己的自尊狠狠践踏在脚下,冷嘲热讽,极尽刻薄。
“你的吻真令我恶心。”
“你以为你有多高贵?只不过是因为你投胎投得好,生在帝王家。其实你只是个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废人罢了!”
“真心?真心值多少钱?”
在她一字一句将自己的心,硬生生地给撕裂后,便骤然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了。自己随后便一病不起,每每噩梦中都会听到她这残酷的声音,原来天之骄子的自己,在她眼里竟是如此一文不值,弃之如敝屣。熬好的汤药喂进嘴里,只觉得苦如蛇胆,无法下咽,便不由自主的都吐了出来。后来连糖水、鸡汤都吃不进去,方才明白原来苦的不是药,而是自己的心。
额娘流着泪,跪在床前哀求他吃一口稀粥,自己却茫然不知。五哥胤祺实在看不下去,将他拖起,狠狠揍了一拳道:“要死就上战场上去,杀身成仁,也不枉皇阿玛和额娘生养你一场。这般的饿死,简直玷污了爱新觉罗家的名声,你难道想死后也进不了祖坟吗?”
自己看着五哥噙着泪水的脸,终于忍不住抱着他痛哭道:“五哥,我不要这么痛苦下去了!这滋味实在太难受了!我要吃饭,我要活下去,我要活得比谁都痛快,都自在!”
“那滋味我可不想再受第二次。”胤禟对胤礻我笑道:“所以我不会再去喜欢她了。”
胤礻我看着他并未传达到眼中的笑容,只道:“走过了,知道是条死胡同,不再去走是最明智的。”
“放心吧!”胤禟伸着懒腰道:“今天可比前几日暖和多了,咱们骑马去。草原的姑娘可是最欣赏马上英雄了!”胤礻我看着他瘦削挺拔的身影,只觉不安。
九哥,若你从没有走出那条死胡同,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珠木花抱着其其格坐在草地上,指着夜空中道:“那是织女星,隔着云河的是牛郎星。牛郎和织女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可是王母娘娘不允许织女和是凡人的牛郎在一起,便将两人拆散了。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银河,只允许两人每年在七夕这一日,借着鹊桥相见一次。”
其其格叹道:“牛郎和织女好可怜,一年才可以见一次。”
珠木花笑道:“傻孩子,牛郎和织女一点都不可怜,这世间还有比他们更可怜的人。有些人分隔天涯海角,一辈子却不能相见;有些人阴阳相隔,连书信都无法传递;最可怜的是有些人直到死,都不知道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在默默地守候着自己。”
“那有人在守候着娘吗?”其其格随即点头道:“一定有。像娘这么美丽的人,怎么会没有人守候您呢?”
珠木花亲着她的脸颊道:“是啊,会有人一直在守候着娘,直到永远。”
在那年夏日的草原上,一个少年将美丽的花冠戴在自己头上,拍着胸膛,灿烂地笑道:“珠木花可以相信贺腾,贺腾会保护珠木花一辈子!”
30) 婚约
珠木花头戴鎏金高顶花座,脸上罩着红色面纱,穿着一袭镶嵌着各色珊瑚、玛瑙的桃红色镂花喜服,足蹬着精致的红狐软靴,喜滋滋的坐在蒙古包内。外面的蒙古小伙子高举银杯,开怀畅饮;姑娘们伴随着马头琴,放声歌唱。这时,走进个男子,透过面纱隐隐看到那男子身上穿的,正是自己亲手缝制的新郎喜服,不禁羞怯的垂下脸。面纱被揭开,她含笑着抬眼望去,骤然进入眼帘的却是张苍老、浮肿的脸,呵呵地对自己笑着,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熏黑的牙齿——“不要,我不要!”珠木花摇头惊叫着,陡然睁开眼睛,她坐起身看着身旁仍在甜睡的其其格,不住地喘着粗气。
婚礼原该是女子一辈子中最美丽风光的时刻,年轻时的她,也曾数百次想象过自己的婚礼,会是如何的富丽堂皇、光鲜耀眼,也曾在心中暗暗描绘着未来的夫婿,会是何等的英俊潇洒、雍容华贵。可是当这一日来临时,却是她一生噩梦的开始。
“云珠!”珠木花看着坐在大帐对面的胤禟,问身旁的尘芳道:“你可曾想过,希望将来能嫁给什么样的男子吗?”
由于此次随驾服侍的人手不足,又不能随便就从外面招人进入王帐,尘芳今日便被阿玛拉来临时充当帮手,坐在席间的珠木花看见她,哪还会让她去当下手,硬要将她留在身边陪伴。尘芳正左右为难时,听到珠木花的问话,一顿方道:“想过。不过,我想嫁的人已经死了。”
珠木花惊讶的张着嘴,好半晌方道:“什么时候的事?你一定很难过吧!”
“就在两年前。”尘芳淡淡笑着,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是死在这里了。”
珠木花不解地还想继续追问,尘芳拿起桌上的酒壶道:“我还是去帮忙吧,我阿玛在那里看着我呢。”说着起身,继续为客人去斟酒。
王帐中央,一位来自科尔沁草原的蒙古青年正引亢高歌,唱着缠绵的情歌。“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呀,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尘芳躬身从歌手身旁走过,欲要到对面去斟酒,那青年猛看见她,眼前一亮,攥住她的衣袖唱道:“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嗬。”
在座的宾客看到无不哄笑,尘芳甩不开对方的手,又急又愧,那青年看她羞红脸的模样,目光越发的灼热。见他正作势要跪,尘芳忙低语了两句,当即那青年如触上烙铁般,慌忙松开她的手,她乘机溜到了对桌。
对桌依次坐着的,是此次伴驾而来的数位阿哥,尘芳镇定地为五阿哥胤祺斟满杯中的酒,也不去理会他探索研究的目光,来到下座的八阿哥胤禩面前。胤禩看着她轻声道:“琴箫蒙尘,知音不在。”
尘芳为他斟完酒,抿着嘴道:“高山流水,草木皆有情。”
胤禩仍是那般对她温和的一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尘芳替他续斟后,接着来到胤禟的桌前蹲下。只见他勾着嘴角,冷笑道:“果然是越大越发出息了,到处招蜂引蝶,是男人你都不放过吗?”
尘芳先是一愣,随即静静地替他斟满酒,正想起身,却被胤禟按住手问道:“和别人就谈笑风生,和我就无话可说吗?”
“奴婢不敢和九阿哥多话,怕抬高了自己的身份,惹您不快。”尘芳皱着两弯烟眉道。
“还是这般的牙尖嘴厉。”胤禟猛灌了口酒,将空杯递到她面前道:“不怕吓跑了你那些贝勒、贝子吗?”
“是自己的,跑也跑不掉,不是自己的,追也追不到。”尘芳替他斟好酒,用力抽出手道:“九阿哥,酒可宜情,也可乱性。您量力而行吧。”
胤禟狠狠盯着她,手中的酒盏应声而碎,幸好王帐中歌舞生平,喧哗热闹,旁人并未注意到他的失态。只有一直在旁看着两人的胤礻我悄悄走过来,叹道:“这是何苦呢!”又对还躇在那的尘芳道:“去拿块干净的布来,总要包扎下,千万别被碎渣子伤了手。”
尘芳回过神,放下酒壶,跪坐到胤禟身旁,轻轻摊开他紧握残杯的右手,见一块磁片碎渣正插在他手心。“别动,我帮您拔出来,若伤了筋骨,小心一辈子握不了笔,拉不得弓。”尘芳轻喝道,按住他欲挣扎的手。
胤禟见她表情严肃,低垂的眼帘微微颤动,仔细的看着自己的伤口,不觉安静下来,怔怔的望着她素净柔和的脸。尘芳把那碎渣轻轻拔起,登时鲜红的血自伤口处潺潺流出,她将酒浇在伤口上,随后从衣袖中抽出手绢,为他包扎好方道:“幸好口子不深,过两日便会好。记住了,在伤口没愈合之前千万别沾水。”
胤禟突然问道:“你也这样给其他男人包扎伤口吗?”
尘芳气结道:“不知是奴婢的福气,还是九阿哥您晦气,您是奴婢第一个给包扎伤口的男人!”说着,泄恨地将他受伤的手狠狠敲在桌子上,拿起酒壶便走。
胤禟吃痛地皱起脸,却听一旁的胤礻我哼道:“自讨苦吃,活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然后看着包扎在手中的那方手绢。洁白的绢布一角上,绣着枝红梅,娇艳妩媚,傲杰冰霜。
此刻坐在上首的康熙对下面的肖镕王爷道:“滚斯斯扎布,听说你有个孙女是察哈尔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不知今天她来了没有?”
肖镕王爷笑着转身,招手道:“珠木花,还不快来拜见皇上!”
珠木花应声跑上来,磕头向康熙请安。康熙细看了两眼,便道:“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可曾婚配?”
肖镕王爷道:“这丫头眼刁的很,整个察哈尔的勇士让她挑了个遍,也没中意的。”
“这么美丽的姑娘,就是我八旗子弟也心甘情愿让她来挑剔。”康熙笑道:“滚斯斯扎布,你看这王帐中可有你中意的孙女婿啊?”
肖镕王爷明白了康熙的意思,坐在下首的贺腾早变了脸色,一旁的贺什忙按住蠢蠢欲动的弟弟,向他摇头示意。贺腾咬着牙,捏紧铁拳,全身颤动地坐在原地。珠木花羞红着脸,见爷爷环视四下,举棋不定,忙拉着肖镕王爷的手,向他弩弩嘴。
肖镕王爷顺着珠木花的眼光望去,看到那面若冠玉的俊美男子,随即朗声笑道:“皇上,我的珠木花看中了你的九阿哥,看来也只有您的阿哥才入了我这刁蛮丫头的眼啊!”
胤禟还未等康熙开口,便起身道:“皇阿玛,年前您刚给儿臣指过婚,若此刻再赐婚,恐委屈了郡主。”
珠木花听说胤禟已指了婚,心里一紧,却又听康熙道:“那只是个侧福晋,你嫡福晋的位子不是还悬着吗?我想滚斯斯扎布的孙女应该不会介意的。”方又笑开了脸。
胤禟正为难时,只听对座的婷媛起身道:“皇上,今年十月便是皇太后的六旬万寿,您知道她老人家是最心疼咱们这些个晚辈的。您何不来个喜上加喜,将这指婚的好事,留给她老人家呢?我想郡主的婚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康熙拍掌笑道:“果然是你这丫头心细,怪不得皇额娘平日里那般疼你。”又对滚斯斯扎布道:“这亲事咱们就先定下了,等到了皇太后万寿节那日,你带着你的孙女来京城,朕就正式下旨指婚。”
肖镕王爷忙带着珠木花磕头谢恩,待珠木花起身回座时,只看到那边婷媛得意地对着自己冷笑点头,她随即也抬高了脸,暗哼了声不去理睬。
胤禟坐下来,恨恨无语,骤然摸到手中的绢帕,眼中不禁划过道阴郁的厉光。胤禩则举杯,若有所思的望着婷媛。胤礻我转身寻找尘芳,却见她对着贺腾贝子焦急地说着什么,渐渐地原本焦躁的贺腾平静下来,一旁的贺什感激的看着她。
一次意外的婚约,令大家的命运在不经意间都有所改变。数年后,珠木花曾常常回想,若当时康熙能够直接赐婚,那么也许后面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待筵席散后,贺什送尘芳回自己的蒙古包,“今天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相信谁也劝不住贺腾的牛脾气,若他真的冲上前去冒犯了皇上,后果可不堪设想。”
“我们之间还需要说谢谢吗?皇上与肖镕王爷结亲,是为了稳定和安抚察哈尔,若搅了这门亲事,吃亏的只会是察哈尔的百姓们。当年汗室的那场叛乱实在死了太多的人,大伤了察哈尔的元气。如今有机会和皇室成为姻亲,正是弥补伤痛,休养生息的好机会。”尘芳搓着冻僵的手,叹道:“贺腾自小便对珠木花有情,但他是个识大体,明大意的人,只要给些时间,他会接受这个事实的。”
贺什望着她被夜风吹红的脸,只觉她的眼比贝尔湖中的黑宝石还美丽光灿,流动着睿智聪颖的神采。不禁别过脸去,咳嗽了两声才又笑道:“对了,你刚才和那歌手说了什么?他吓得脸都白了。你可知,他是科尔沁沙律王爷最宠爱的小儿子哈森王子,我还从没见过他这般惶恐的模样。”
“我自然知道他是谁了。那哈森王子有副好嗓子,在草原上可是出了名的。可是我眼看他就要跪下求婚了,总不能傻愣在那里吧。所以我啊,就抬出个大头衔来,没想到真把他给唬住了。”尘芳越想越好玩,忍不住拍手笑道。
“大头衔?”贺什疑惑道:“那是什么?”
“我告诉他啊,我是当今皇上未过门的儿媳妇。”
31) 春寒
尘芳和珠木花坐在树荫下,看着远处在玩耍嬉戏的兰吟和其其格。其其格比兰吟年长六岁,却是个天真浪漫的孩子,反观兰吟虽小,却老成娇纵,相处了半日便开始指使起其其格来。珠木花见了道:“兰吟这孩子长得像你,难怪九阿哥会这般宠爱。”
尘芳摇头叹道:“这孩子被他阿玛惯坏了,在家里像个小霸王似的,姐妹兄弟见了都只能退让,庶母们也不敢管教。我曾想好好约束她,可她只要一噘嘴,她阿玛就挡在前面说她年纪小,长大了自然就会懂事,每次都不了了之。”
“其其格自小便很乖巧,她胆子小怕见生人,所以也没什么朋友。”珠木花笑道:“她只爱粘在我身边,看着我骑马、射箭。”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当年我找遍了整个察哈尔,都没有她的消息。”尘芳好奇道。
“我是在嫁到科尔沁后,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遇到她的,当时她正要被人贩子转卖给一户牧民,我一眼便认出了她。毕竟她是我亲手接生的,她来到这世间,睁开眼第一个看的人可是我啊。”珠木花叹道:“人与人的缘分真是很奇妙,没想到后来,她却成为我在科尔沁得到的唯一快乐。”
“谢谢你,珠木花!”尘芳握住她的手道:“你把其其格养得很好,她是个多么温柔、善良的孩子啊!”
“那你把九阿哥让给我吧!”珠木花突然娇笑道:“我想你也不会介意多一个姐妹吧!听收固山贝子府里可是妻妾成群,美女如云啊!”
尘芳淡笑道:“若你真想要,我不会介意和你做个伴,毕竟我们很早以前便是好姐妹了。”
珠木花收敛起笑意,严肃的看着她道:“这不是我认识的云珠,我认识的云珠是个眼里容不进沙子的人,否则当年你也不会千里迢迢,从京城躲避到察哈尔来了。为什么能眼睁睁看着,其她女人投进自己男人的怀抱,而无动于衷呢?现在九阿哥脂粉环绕的局面,难道不是因为你刻意的躲避、纵容而造成的吗?”
尘芳站起身,整理着衣襟,望着一望无垠的草原道:“有很多时候,我知道他其实只是在试探我,希望我能够开口说一句话阻止,哪怕只是一个不悦的眼神都可以。可我,却不能去阻止那些女人对他的投怀送抱,不能去改变那些已确定的事实。”
“为什么?”珠木花也起身不解地问。
“因为我在等一个人,一个女人。”尘芳凄凉的笑道:“再过几年,她便会出现了。到那时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都会按着历史既定的方向前进。我的命运,梅儿的命运,都依附于那个女人的身上,所以我必需忍耐下去。”
“你总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可我知道你说的,却总能成为事实。”珠木花无奈道:“就像从前,你告诉说,我不可能成为九阿哥的嫡福晋,最后果然如此。”
“云珠!”珠木花跳下马,跑过来问道:“你一大早去哪里了?我找你好多次了!”
“明天会有场大雪,我连夜赶制了床被子,送到镇上去。”尘芳轻声道。
珠木花立即明白地点点头,也不多问,又道:“阔台哥哥约了几位阿哥去骑马,你也和我一起去吧!你不是在宫里呆过吗,一定和那些阿哥说得上话。不知为什么,自从和九阿哥定下婚约后,他便对我爱理不理的,还有他那表妹,动不动就找我的茬,若不是看在九阿哥的面子上,真想好好教训她一下。”
尘芳叹息着将她一缕碎发捋到耳后,道:“珠木花,有时候太过执着,是会受伤的。今日的快乐,也许就会成为明日的痛苦。你喜欢九阿哥是没错,但你也要看看周围的人啊,贺腾已经一天一夜没出门了,我们去看看他可好?”
“放心吧!他死不了的!”珠木花冷笑道:“我最讨厌这种懦弱无能,经不起打击的男人!他这样,是做给谁看?”
“你和他十几年的情份,去说句安慰的话都不行吗?”尘芳也不悦道:“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为谁变成这样的吗?”
“他为了谁,与我有什么干系?”珠木花高声嚷道:“喜欢我的人比草原上的马粪还多,我难道都要一个个向他们说抱歉吗?”
“的确是贺腾不自量力,妄想高攀郡主了!”两人回头望去,却见贺什正站在不远处,冷着脸对身旁一脸憔悴的贺腾道:“听到了吗?你只是人家眼里的马粪,还站在这里丢人现眼干什么!”
望着珠木花冷若冰霜的脸,贺腾痛苦的闭上眼,转身而去,迎面正遇见阔台贝子领着一群人走过来。阔台叫住他道:“贺腾,你来的正好!我和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和婷媛格格正在找珠木花和你哥俩个,咱们去骑马吧!也让诸位阿哥和格格见识一下我们草原的风光。”转眼看到尘芳,笑道:“云珠,你也一块来吧。有你看着珠木花,我更放心些。”
一群人便这样各怀心事的被凑在一起,跃马驰骋于草原上。春季的草原没有夏日里那汹涌着绿涛的草地,没有夹杂着草香的清风,春季的草原是落寞、荒凉的。寒风急驰而过,苍黄的天空带着轻薄的凉意,就犹如此刻贺腾的心境。
贺腾随着众人来到贝尔湖畔,下了马,远远坐在一边,看着珠木花围绕在九阿哥胤禟身边欢声笑语,此刻的她是如此温柔、体贴,脸上不时浮现出女儿家的羞怯。
“在想什么呢?”尘芳猛拍着他的肩,笑盈盈地与他并肩坐下。
“那个男人会对她好吗?“贺腾指着那边的胤禟问道:“会一辈子都保护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吗?”
尘芳看着贺腾,他的面色发青,眼窝深陷,因为不曾梳洗,下巴上已经冒出了密密麻麻的胡渣。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下埋藏着的是无限的痛苦,自己闪避开他的目光,道:“会的,珠木花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没有人会欺负她的。”
“那就好。”贺腾松了口气道:“我看她今天比往日里都要快活、高兴,看来她是真的喜欢那漂亮阿哥。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她,看她能够找到个自己喜欢,又可以待她好的丈夫,我也放心了。”
“可是我知道,在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比贺腾对珠木花更好了。骑马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怕她甩鞭太狠,惊马坠地;打猎的时候,总是跑在她前面,怕潜伏在旁的野兽袭击了她;夏天的时候,跑到北边国境处的湖里凿来冰块为她解暑;冬天又单骑闯进熊瞎子窝冬的巢穴,为她打来皮裘做袄。”尘芳红着眼笑道:“这世上真的没有比贺腾更傻的人了,到头来却是枉为他人做嫁衣。”
贺腾也苦笑道:“难怪珠木花看不上我,是啊,我真是个大傻瓜!”
“傻人也许有傻福。贺腾,耐心再等等吧!珠木花也许嫁不成九阿哥,你还是有机会的。”尘芳顶顶他的臂膀,玩笑道:“大不了到时我将就一下,嫁给你啦!”
“那我哥不是要找我拼命啊!”贺腾浑身抖了下,不敢作想。
尘芳捶着他厚实的背,叹道:“你呀,吃亏就吃亏在这实心眼上,女孩子喜欢嘴甜心细的男子,看来你是无药可救了。”
贺腾纳纳一笑,突然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肩头。“云珠,你真好!为什么我喜欢的人不是你呢?”
尘芳一愣,随即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总有一天,珠木花会知道你的好。”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贺腾沙哑地问。
“当然。”尘芳说着推开他道:“可要是让珠木花看到,你这样抱着其他女孩子,恐怕就一辈子没机会了。”
贺腾揉着眼道:“她才没闲功夫看我呢。现在她的眼里,就只有那九阿哥了。”
尘芳吐着舌,笑道:“那也不能随便抱其他女孩子,再说我的拥抱可矜贵呢,你别仗着自己现在惹人怜,就占便宜!”
贺腾笑着揉乱了她额前的刘海,起身去牵马喂水,尘芳懊恼地吐了口气,向他的背影作着鬼脸。
可是贺腾,如果我知道,这是你对我最后的一次拥抱,我当时决不会就如此轻易的推开你!你是我来察哈尔结识的第一个朋友;你将贺什、珠木花带进了我的生命,让我在草原上渡过了两年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你如兄长般关心、爱护着我,就像煦日洒向草原的光芒般温暖、舒适。
贺腾,我敬如兄长的朋友,在那个疾风骤雪的夜晚,我终于感悟到了自己命运的所属,却也永远失去了你。
32) 雪夜(一)
“在写什么?”胤禟猛地抽过尘芳笔下的宣纸,不悦道:“在家写也就罢了,来了避暑山庄还是不落下,太医说了,你心血耗损太多,要多休养。”
尘芳放下笔,急着起身去抢,口中道:“你就知道在背后作弄人,快还给我,不然我可要恼了。”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胤禟抬高手,将纸放在空中,才念了一句,便哑然止声。
尘芳抿着嘴笑道:“你念啊!你不是想看吗?为什么不大声地念出来?”
胤禟红着脸,将纸页还给她道:“你没事写这作甚?”
“我呀,是写着给兰儿临帖用的。”尘芳妙目一转,又道:“顺便也可以给她讲个故事。”
胤禟笑道:“你都是孩子的额娘了,怎还这般淘气?”说着上前搔着她的腰。
尘芳最是怕痒,边嘻笑躲闪,边嚷嚷道:“还说我呢,你都是孩子的阿玛了,也不在玩这小孩家的把戏。你再不停下,我可真恼了!”
胤禟哪肯罢手,直痒得尘芳连连求饶,窝到他怀里道:“好了好了,我认输了。我今天突然想到贺腾,才想起写这东西的。梅儿下次不敢了,阿九饶了梅儿吧!”
胤禟见她水眼汪汪,软语清甜,不觉叹道:“你呀,真拿你没辙!”
尘芳笑着揉了下眼睛,悄悄退开他数尺,又道:“其实就算兰儿知道,这是当年她阿玛,犯单相思时候写的诗,也没什么啊!”说完,便跑了出去。
胤禟摇头看着她跑远,捡起飘落在地的宣纸,此刻看到这首《汉广》,只会一笑而过,可谁又知道,当年他写下此诗时的苦涩和无奈呢。
“九阿哥,您是身体不舒服吗?怎么从贝尔湖回来,一路上都闷闷不乐的?”珠木花与他并驾齐驱,看着他阴沉的脸忍不主问道。
胤禟皱着两道剑眉,目光注视着前面的尘芳和贺腾、贺什,在回程的路上三人有说有笑地,让他心里极不是滋味。虽然不时提醒自己,不要再去看她的脸,不要再去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可是自己的眼睛,总是控制不住地往她那瞟去,一旦看到她的笑脸,心里就会突然漏跳一拍。
珠木花见胤禟也不理睬自己,心里极是不爽,一旁的婷媛看在眼中,冷笑道:“终于知道什么叫‘恬不知耻’了,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珠木花听了,怒红了脸道:“你说谁不要脸了?你再敢说一遍,我可不管你是谁的外孙女,谁的表妹,照抽鞭子不误!”
婷媛也提高嗓门道:“你有胆子就来啊!我郭啰罗氏婷媛,从生下来,就还没怕过什么人呢!”
听到两人又开始争吵,尘芳疲惫地捏着鼻梁,正待开口说话,却见远处一个中年蒙古妇女骑马过来,见了自己忙招手打招呼。
尘芳心中一凛,喝马过去听那妇人说完话,惨白着脸回来对珠木花道:“我要去镇上一趟,你们先回去吧。”
珠木花急忙问道:“出什么事了,我和你一起去吧!”
尘芳摆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去去就回。”说着也不及道别,便策马而去。
贺什望着绝尘而去的单骑,自言自语道:“快变天了,她可要快去快回啊!”
胤禟一听,看向空中,但见适才还晴朗的天空此刻已阴郁渐暗,远处山顶一朵灰云正在渐渐团集,他心中骤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夜幕降临,草原上的风越来越大,那朵灰云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浓云,慢慢地飘了过来,渐渐遮满了天空。
胤禟在蒙古包中来回不安地走动,终于牙一咬,穿上件厚实的黑熊皮裘,带上火石和酒袋便掀帘而出,却见胤礻我守在外面,对他摇头道:“九哥,不要去!她在草原上生活了两年,不会有危险的。现在这天气,就是最有经验的猎人也不敢出门,何况是你?”
“你也说了,这种天气就是老猎人也不敢呆在外面,更何况是她一个小姑娘呢?”胤禟闪开他,笔直向外走去。
“九哥!”胤礻我声音有些颤抖道:“让奴才们去找吧!她,不值得你这样!”
“胤礻我!”胤禟突然回身抱住他道:“就这一次,就让我放纵这最后一次吧。安心等我回来,回来后我们一起回京,像从前那样一起上书房,一起骑马打猎。我会变回原来那个你熟悉的九哥,这回,我一定要把我所有的孽障一次除清。”
“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你可一定要回来啊!”胤礻我哽咽道。
胤禟捶着他的胸口,笑道:“放心吧。”说着转身而去。
“九阿哥,您这是要去哪里啊?”珠木花带着坎坎走过来,“快下大雪了,我特意给您送条毛毯来。”
胤禟似想到了什么,问道:“去镇上的路就只有一条吗?是不是必需经过前面那个山口?”
“是啊!”珠木花奇怪道:“您问这做什么?”
胤禟笑而不答,挥着手向马厩走去。珠木花更是着急了,转而问胤礻我道:“十阿哥,九阿哥这是去哪里啊!”
胤礻我沉凝会道:“他去找人,找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郡主,我想您和我九哥的亲事还是作罢了吧。我九哥心里早就有人了,我想这次他即便回来,心里的那个人也不会消失的。”
“那个人是谁?”珠木花吃惊地瞪着眼问道。
胤礻我怜悯地看着她,良久方吐声道:“云珠。”
不久天空便开始下起雪籽,接着是稀稀落落的雪片,如柳絮随风轻飘,随着风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密,雪花像织成的一面白网,又像连绵不断的帏幕,往地上直落,同时返出回光。陡然间,狂风怒吼,暗黑的天空同雪海打成了一片,一切都看不见了。
坐骑无法再前行,胤禟弃了马,提着盏小玻璃油灯徐步向山上移行,疾风打在脸上如刀割了般的痛,冷不防被掩埋在积雪下的山石绊倒,他抬起嵌在雪中的脸,忍不住放声大笑,心中自嘲。
胤禟啊,胤禟啊,枉你自认为聪明一世,却原来也是个痴人。你可是当今皇上的阿哥,天皇贵胄,世间女子何止千万,为什么偏偏独钟情于她呢?她有什么好?她对你不苟言笑,对你冷若冰霜,对你肆意羞辱,对你无情无义,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让你醒悟吗?
虽如此想着,胤禟还是挣扎着起身,迎着风继续一步一步前行,山上的积雪越来越深,已快没到膝盖处,可是虽不见尘芳的踪影。胤禟心中焦急,按照马匹的脚程来算,她最多该行至半山腰,就会被风雪阻止,那么在这空旷的山野中,她究竟人在何处呢?
尘芳窝在山洞里,看着外面的风雪不禁心叹,适才出行太过匆忙,竟忘了带御寒的衣服和火石。自己现在已冷得簌簌发抖,看样子这雪是要下一夜了,也许明早,人们就会发现自己冻僵的尸体。
想到自己竟是这样告别这个世界,不禁好笑。转即想到,若是就这样离去,又有多少人会为自己的死而伤心难过呢?扳着手指细数了遍,却是不多,可是这其中又有谁会为了自己的离去,而痛不欲生呢?真的没有,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生活和命运。对于董鄂七十,对于小敏,对于珠木花,对了,还有他,自己只是他们生命中,或重或轻的一个过客罢了。
“梅儿——梅儿——”尘芳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自己是不是快死了,才会在这里听到如此亲切熟悉的呼唤声,是快死了,她虚弱地笑着。突然有股巨大的力量将自己从地上拉起,带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上方传来激动沙哑的声音。
“我就知道,我一定能够找到你!你是我命中的劫,我怎么可能逃得过去呢?”一双冰冷的大手捧住她的脸,迫使她看向那双如星宿般明亮美丽的眼睛。
“不许睡,睡去了便再也起不来了!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吗?可是无论是在茫茫人海,还是在戈壁荒滩,你只要等着,我一定能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