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27

晓渠: 长夜未央 41 - 完

      41)

      “从组长把你列入观察对象,我确定你是决心留在周正身边的那一刻,心里就猜到这么一天,你肯定会从我下手,挖出证人的名字。那其实不是什么临时的计划,在你找上我之前,我想过很多很多次,反复问自己,这么做值不值得。没人给我答案。我本来想放弃对你的幻想,重新开始,但我做不到。蒋捷,你信不信,有些人,生在世上,就是还债的?”
      傅文瑜辞职以后,蒋捷见过她一面。她看起来还好,头发长长的,大风天,有些乱。
      “我就想,赌一次,你若够聪明,在我的话里听出玄机,自己会去翻看那张钱。如果你没想到,错过了,也不怪我,别人也看不懂那些中文,我继续联邦的工作,即使跟你做对也可以心安理得。可是,老天绝我,碰上你这么能算计的人。蒋捷,你知不知道,你变得,狠心了。”
      “对不起,文瑜。”
      “不用道歉,心里记得欠我就好,要记一辈子才行。想我的时候,到北京找我好了。以后听到北京,就别光想起你家周正,还要想着傅文瑜啊!”
      蒋捷含笑点头,“其实你要真的想留下,我也可以帮你。”
      “你已经帮我很多。你当我不知道?要不是你托江山那头的关系,联邦怎么会对我的行为不追究?蒋捷,帮人却不说,你也有不聪明的时候啊!我们两个半斤八两,打了个平手。但愿老天怜愚人,保佑我们的感情都能善终,蒋捷,”
      傅文瑜的双手一直插在大衣口袋里,她走到跟前,犹豫着抽出手。蒋捷迎上身子,也张开双臂,两人的身体和手臂试着合作,却不是同时向左就是向右,调整了两下,终于轻轻抱了一下,短暂的相拥,蒋捷觉得文瑜的双手稍稍紧了一下,就立刻松开。
      “一点儿默契都没有,呵呵,幸亏不是一对儿。”
      她笑着拢了拢头发,很突然地转身离开,没有说再见,只胡乱挥了挥手臂,算做告别,大衣给风鼓满,她低头倾身,逆风而行,长发纠缠飞扬。蒋捷第一次发现,她的背影,竟是如此单薄。
      为什么如此匆忙地转身?因为你,不能抑制自己的眼泪了吗?

      春天悄悄来临,阳光充足的艳阳天。整整一个冬天,跟周正缩在北郊的大屋里,被他当猪一样地养着,难得春天终于解放自己。蒋捷倚着码头的栏杆,对着一望无际的汪洋,想起冬天里和文瑜的告别,就象她说的,“被你欠一辈子有什么不好?也算把我铭记在心,对不对?”
      铭记一个人可以有很多方式,可是很多年以后,记住的也许就是个名字,而记得他的原因,却忘了。
      “喂!” 肩膀上给人重重一拍,“想什么这么入神?”
      是迟到的小钟。
      “我开车开了两个小时过来赴你约,你住在附近却还迟到?这说得过去吗?”
      “我刚从台湾回来,在倒时差,睡过头啦!” 小钟想跟小媛求婚,找蒋捷出来跟他选钻戒。
      “我怎么知道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你应该问问你的女同事比较好吧?”
      “都说GAY很有品味的,看你现在的行头,” 小钟细细打量着蒋捷,他穿着条咖啡色的条绒休闲裤,条纹衬衫套着RAULPH LAUREN的新款奶油色的毛衣,整个人精神百倍,容光幻发。他有些吃惊地说,“面露桃花,眼含秋水,谈恋爱了吧?你?”
      接着又恍然大悟的模样,“难怪每次你爸爸妈妈都吞吞吐吐,你是不是搬出去跟人同居了?”
      “嘘!” 蒋捷一把拉起小钟的胳膊走开,这家伙大声嚷嚷,周围的人都回头看。
      “你怕什么啊!鬼子又听不懂中文。快招,别打岔。”
      蒋捷放手,对小钟郑重其事地承认,“我是在恋爱。”
      “跟谁啊?” 两眼放光,小钟把自己要求婚的事忘到脑后。
      “不跟你说就怕你大嘴巴,到处嚷。”
      “不会,怎么会?我保证守口如瓶。”
      “你能才怪。”

      蒋捷对珠宝真是一窍不通,倒是小钟跟柜台小姐讨论得热火朝天。他几乎把每一款都仔细看过,不停地做成色,清晰度,当然最重要还是价钱的对比。小姐很耐心,不时朝一边蒋捷看看,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小钟反复重复的问题。最后他拿着其中的两只问:
      “那,为什么都是三颗石头,质量差不多,价钱却差这么多?”
      “因为这一款是特别设计,” 小姐指着其中一只说,“而且是限量发行的,这就形成了价格差,你看,一款是有钱就能买到,另一款是有收藏价值的。那,”
      她想了想,指着蒋捷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就象这位先生这款‘长夜未央’
      ,是首饰设计大师福尼汤逊为千僖年设计的,全球市场只发行一对,一只男款,一只女款。听说最后的买主买下一对戒指以后,当场毁了女款,只留男款。这款戒指的价指当时就翻倍了呢!真的是名符其实的价值连城啦!”
      柜台小姐大概也因为亲眼目睹了这款设计的上品感到荣幸,讲得脸上浮着红晕。蒋捷有些诧异,他从来没想过这只戒指背后的故事,低低问了一句
      “请问,你刚才说这款叫什么?”
      “‘长夜未央’ 。因为你看这个符号,” 她指着看似JJZZ字母缩写的图案,“是有故事的。说的是,”好象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我是不是太罗唆了?”
      “请继续说下去。” 蒋捷连忙鼓励地冲她点头。
      “噢,”
      女孩子脸上的红晕慢慢散开,“一个猎人爱上一只会唱歌的夜莺。而这只夜莺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会出来,猎人因此射死了太阳,这样他就可以时刻和夜莺生活在一起。这激怒了天神,绞杀了猎人。夜莺每夜在猎人的坟前心碎地泣血歌唱,他的歌声那么悲伤,把重生的太阳都感动了。于是太阳请求天神赐给猎人复活,并在林外画了个圈,阳光永远不能穿透丛林,夜莺和猎人就生活在那里,分分秒秒都是团圆的夜晚。”


      42)

      沈兵推门走进二楼的书房,诺大的房间空荡荡,阳光慵懒地打着旋儿。他转头,果然看见周正衣着随便,双腿伸长搭在茶几上,本来掩着脸的报纸撤低了,露出加勒比海阳光垂慕过的黝黑的脸孔。
      “气色不错,头上插根毛,就可以冒充土著了。”
      “那怎么了?等下你看蒋捷,呵呵,跟龙虾一样。” 周正把手里的报纸搁在地板一边,“还是煮熟的龙虾。”
      沈兵侧头问,“什么意思?蒋捷喜欢那儿吗?”
      “他不喜欢,我喜欢。”
      四肢舒坦地伸展着,想起放纵的日日夜夜,沙滩上刺激的性爱交欢,蒋捷竟日红通通的脸……
      “下次旅行去阿拉斯加,去北极,总之要去把自己包棕子一样裹起来的地方,省得你到处发情,还怪我穿得少。”
      蒋捷这么说的时候,两个正浸泡在黄昏的海水里,如同两条自由自在的鱼。
      愉快的画面渐渐淡去,周正深呼吸,面前的沈兵,好象也有些心不在焉。
      “那事办得怎么样了?”
      “双方见过面,还算满意,正在谈细节。”
      “嗯,” 周正翻开,大略看了一下,“什么时候交易?”
      “时间地点还没确定,不过,他们希望当天你能过去。”
      周正的眉毛立刻锁在一起,“和我有什么关系?给他们搭线,是看在华盛顿那头的面子,我可没说要参和进去。”
      “他们都不太信任对方,说你在,比较放心。”
      “江山怎么说?”
      “他阿意思也是你最好别插手。还有,那头还想借我们的渠道把货运出去。”
      “货不从南美发的吗?那么一大批军火,运到这里,再往中东转,不是找麻烦?”
      “货,” 沈兵犹豫了一下,“目前在境内。”
      “什么?你说南美把货运进来,还是根本就是本地的军火商…… ” 他隐隐觉得这搭桥中间人,好象不象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一切先搁着,让我再想想。还有,跟他们说,运货的事情我们办不了。”
      周正的手掐着鼻梁,上下按摩着,另一只手在文件上轻轻弹着。
      “不用这么担心,正哥,这次是一层一层地找下来,中间这么多的关系,牵涉的人很多,护着的人自然也多,再怎么也找不上我们。”
      “嗯,怕的就是人家要找的,其实就是咱们。” 周正坐直身子,“等我和江山再商量一下,你记住,这事儿千万别让蒋捷知道。”
      刚说完,门给轻轻地扣了两下,蒋捷湿漉漉的脑袋伸进来,看见沈兵在,楞了两秒钟,随即说:
      “在谈正事儿?”
      “进来吧!” 周正朝他招招手,“我们谈完了。”
      他闪身进来,刚洗过澡,换了衣服,手里拎了条毛巾,头发却还滴着水。沈兵看了一眼,就不禁低头笑了。就象周正说的,蒋捷真的晒得跟煮熟的龙虾一样,脸颊上两片绯红,鼻尖儿也是红红,连露出的手臂都未能幸免。
      蒋捷有些难为情,“是不是跟小丑一样?”
      “不会,很可爱。”沈兵如实说
      蒋捷走到周正身边,坐在地毯上,随手拿起报纸翻看:
      “江山也会过来吧?晚饭吃什么?”
      周正借着他肩膀上的毛巾,就着他坐的姿势给他擦头发,一边低声地抱怨:
      “这里还冷呢!头发滴着水到处跑什么?”
      沈兵微微低下头,“江山可能已经快到了,我去楼下了。”
      “噢,有礼物收噢,晚饭时候给你们。”
      蒋捷扬脸对他说。沈兵点点头,退出门之前,听见周正小声地在蒋捷耳边嘟哝:
      “家里有没有晒伤膏?我给你擦擦。”
      深深地吸口气,面前沉重的红木的门,无声地合上,原来,他并不是不懂温柔……

      “是女孩儿,” 蒋敏怀孕快六个月,双手慈爱地摸着肚子,“女孩儿就是贴心,一点儿都没折滕妈妈,哪象怀小强那会儿,真是辛苦。”
      “头胎总是难过一些吧?” 蒋捷从自己的卧室里搬出一些书,放在客厅的地板上一本本检查。
      “课本?找出来做什么?”
      “周正想我暑假以后就上学,把最后一年念完。”
      “嗯,他挺替你着想的。” 蒋敏看着弟弟低着头,侧脸柔和安静,“看来,对你很体贴。”
      “呵呵,你没看他发脾气的时候,也让人受不了,牛脾气,倔得要命。” 蒋捷抬头说,“我们经常动手。”
      “啊?” 蒋敏不可思议,“你能打过他?”
      “打不过就耍赖。”蒋捷说着笑了,左脸上隐约跳动着一个小小的酒窝。
      蒋敏跟着他进了他的卧室,倚着墙,对正在书架上翻找的蒋捷说:
      “阿源和周正,是不是对头?”
      蒋捷忙碌的双手短暂地停了一下,又恢复正常,拿起一本“投资分析” ,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听谁说的?”
      “你跟我装傻吧?” 蒋敏在蒋捷床边坐下,“林源在查的人是不是周正?”
      “唉,” 他把书放在膝头,看着对面的姐姐,“我看你最好也跟着我装傻好了。”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嗯,姐夫没跟你提过?”
      “他不怎么提工作,可我知道他讨厌周正。再说,我对官场上那些事儿,也多少算了解。”
      蒋敏笑开,拍了拍弟弟的肩头。“可惜我们两个,都绝顶聪明的,到头来都是装傻的命啊!”
      “你是聪明人,还懂装傻呢,我是真傻。呵呵。”
      蒋捷刚说完,听见爸爸在厨房喊自己,连忙走出去看。
      “我想给你和你姐做些薄荷糕带回去,家里没有薄荷叶了,你出去帮爸爸买些回来。”
      “好,” 蒋捷爽快地答应,拎了外套出门。

      四月天,晚上还是凉。蒋捷拉紧外套,在迎面一阵潮湿的冷风,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转过街角,一家小杂货店已经关了,只好沿着马路往下走,他知道过两条街有间京华超市,应该有卖薄荷叶。在等红灯变绿的时候,蒋捷不经意地扭头,看见自己停在路边的银色凌志。家里只有两个泊车位,姐姐先到给占了。蒋捷只好绕了两条街,才在路边找到停车的地方。此刻吸引他的,是在自己车旁边,站了一个人,正往自己车里看。蒋捷见是绿灯,小跑着过了马路,走向那人。到了近前,借着路灯渺茫的灯光看过去,没想到,竟是林源。
      “怎么不到家里去?” 他问,“姐姐还在。”
      “嗯,” 林源掐灭手里的烟,“我在等你,有话跟你说。”


      43)

      “你凭什么这么说?”
      蒋捷扬了扬眉毛,路灯微茫的光,斜斜地照进小巷,淡淡扫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林源感到心脏忽然跳快了一拍,暗夜里蒋捷不屑一顾,带着冷漠和蔑视的目光,竟如此陌生。林源知道蒋捷母亲对他甚为严格,养成他性格内敛,在人前,高兴也很少大笑,伤心也不会哭。他对所有人恭敬礼让,待人接物,向来温和。连自己的母亲也常赞,蒋家的孩子真的是很有教养,招人疼爱。可如今稳重里带着尖锐的双眼,真的是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蒋捷吗?林源转移自己的目光,再点了一支烟,向后倚着墙,大口大口地吸烟,很快一半香烟成了灰。
      “别问为什么,离开他。”
      “这种没有建设性的谈话,还是结了吧!”
      蒋捷边后退,边对林源说:
      “姐姐还在楼上等你呢!看在你没出世的女儿份上,别在她面前这么抽烟。”
      “你别走!” 林源跳身拦在他面前,“你死心塌地跟着周正,可你对他了解多少?”
      蒋捷站著脚步,小心退后跟林源拉开距离。
      “有必要知道的,我都知情。”
      “那他做的非法生意你也知道?他勾结南美的军事武装,向中东的恐怖组织走私军火,这些你也知情?”
      蒋捷稍稍地侧目看了林源一眼,随即平静地说:
      “周正名下的军火生意,是经过政府授权的合法经营。公司有出口权,向美国政府批准的国家出口合法数量的武器,每一笔生意,文件齐全,有据可查。周正个人的投资理财有专业的管理机构打理,税务交给专门的会计公司,涉及司法诉讼,他有专属律师团,你有充足的证据,可以交由司法途径解决,这样私下污蔑,散布不实谣言,无稽之谈,可能会给自己惹上麻烦的,林长官。”
      说完,蒋捷顷身,在林源摸不清他的企图的情况下,忽然出手伸向他的口袋。林源下意识伸手去挡,不料蒋捷料到他会如此,一只手将他的手格开,另一只手在他胸前的口袋处轻轻一按,“吧哒”一声响。
      “还有,以后用录音机的时候,不要用这种带提示的高级品。”
      林源尴尬地皱眉,他外衣的内袋里的确是有录音芯片,当音量过低,接收不到的时候会自动闪动提示。大概是刚才自己窜身拦住他的时候,衣服敞开,林源知道蒋捷对灯光一向敏感,尽管小灯很暗,只闪了几下,还是给他注意到了。
      蒋捷失望地低着头,调整一下不规则的呼吸,感到了心里平静,才说:
      “不说了,好不好?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姐还在楼上等你,我得去给我爸买薄荷叶,他给我们做薄荷糕吃。”
      林源一手插在兜里,一手支着墙壁,他的头垂在抬起的手壁上,欲言又止,他转过脸,又再回头对上蒋捷的眼睛:
      “小捷,我是,为了你好……”
      “停!” 蒋捷觉得自己的心里那勉强压下的愤怒又再掀起一角,“你逼我跟你摊牌吗?”
      他完全没有给林源反应的时间接着说:
      “你刚入警界的时候,曾经找过周正,希望跟他‘合作愉快’,可是他看不上你的狂妄,选了汤力。多年来,虽然你也一直在升官,可势力总是不如汤力,他总是比你高两级。最后,你找了另外一个靠山,帮着他打击周正,和周正背后的势力。你把自己说得卫正除邪,官冕堂皇,事实不过是你在他身上,无法谋得利益,进行打击报负而已。”
      一口气说完,蒋捷的心虽然依然跳痛,情绪却平复下来。他正视着林源尴尬不堪的脸,舒缓了口气,才慢慢地说:
      “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你想刺激我一口气说完吗?”
      “你,” 林源话语间有丝颤抖,心里却又存着一丝侥幸,“小捷,你,误会了。”
      “真让人失望啊!你,”蒋捷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难道你还看不清,我已经不是那个站在水里任你随便亲吻的,十五岁的傻小子了。我懂黑白对错,也会分辩爱恨是非,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并终生无悔。”
      林源的肩膀无力地搭拉下来,整个人有些萎糜地靠在墙上,声音里是不解和沮丧:
      “可你,为什么要选他?”
      “不是你,亲手把我推到他身边的吗?”
      蒋捷对上林源震惊的注视,“跟你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之所以不说出来,是因为我还把你当成一家人,你是我姐一心一意爱的人,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是我爸我妈真心疼爱的女婿。我会把它当做永远的秘密,不会跟任何人说,我会尊敬你,甚至配合你演戏,维护和和睦睦的一个家。只要你,别把我当小丑一样耍着玩,好不好?”
      林源垂下眼帘,心里一层一层的武装,象是腐木一班,驳落不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蒋捷猜出一切,也在意料之中。林源沉默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你还不满足什么?我姐死心塌地爱着你,有活泼可爱的儿子,女儿就要降临,三十岁就位居高位,事业顺利,你还这么年轻,汤力的位置迟早不是你的?你要查周正,你就查,你要恨我,也尽管恨。可我知道,你是喜欢蒋敏的,她心思比谁都细,你若真不爱她,跟本别想骗她。可是,她的幸福,让我相信你是真心爱她,和你们的孩子。摸摸自己的心,你想要的是什么?林源,那些年少的梦想,就是一场梦而已,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人不能太贪婪,要懂的惜福啊!”
      他的声音还在耳边一遍遍绕个不停,人却义无返顾地离开了。林源目送着蒋捷颀长挺拔的背影,走到灯火的尽头,慢慢消融在一片黑暗之中,再看不见。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蒋捷,五岁。”
      “我叫林源,以后我给你撑腰,没人再敢欺负你!”
      他已经不是那个躲在巷子深处,脸埋在双膝之间偷着哭的小男孩。蒋捷,长大了。可是,什么让他长大?是什么,让他和他,一步步,走到今天?


      44)

      “贺斯和五年前不大一样了,他目前在华盛顿势力大,关系网密集,这几年是靠他不少,他的对手都把我们看成是一条船上的人,以打击你做为推倒他的缺口,这个时候,我们更不能跟他划开界限,虽然这种局面可能是他故意布下的,但是,我们从中的获利还是多于麻烦。所以,这次他交待我们办的事,还是不能太马虎。”
      江山坐在周正的对面,仔细地分析给他听,“当然,要你亲自出面,是没有必要。我跟贺斯联系过,他的意思是这次我们只是个介绍人,就算出了事,要摆脱也很容易,叫你不用顾虑太多。”
      周正狠狠捻灭了烟头,另一只手扶弄眉心:
      “你觉得我应该去?”
      “也不是。从你在洪门当家,我们一直做得很好,没有让任何不利证据跟你沾边。就算林源那头翻个底朝天,也搬不倒你。这种良好记录不应该打破,况且这次两边的人都不是怎么知根知底的,你去,我和沈兵也不放心。”
      “你跟我绕什么圈子呢?到底去是不去?” 眉毛皱在一起。
      “我怎么知道?是不好办嘛!” 江山也感到头疼。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
      “我去吧!”
      角落里的沈兵忽然说。“对外就说你会去,到时候我代替你出面,这事本来就是我一直在办,就说比较熟悉,他们也不会怎么样。现在风声紧,他们也不会傻到拖着非等你才交易。”
      “也好,”
      江山想了想说,“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生意,用不着你亲自出马。他们知道沈兵的地位,不应该不满才对。等交易完毕,上头如果不高兴,我去周旋好了。”
      周正手指习惯性扣着桌面,良久才说:
      “就这么办吧!”
      沈兵点了点头,“那我先出去了。”
      江山见周正从椅子里站起来,踱步到窗前,也跟着站了起来:
      “等这事儿搞定,你也歇一阵好了。你提的退休的主意我也替你想了,一下子恐怕办不到,总得慢慢地低调下来,减少活动,观察一下再做进一步打算吧!”
      见周正对自己的话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一支胳膊支着窗沿,只顾直直看向远方,江山只好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果然看见蒋捷倚着小马坐在湖边。阳光温煦,草地刚刚现绿,小马偶尔扫扫尾巴,大概是打到蒋捷,他一边拨弄着头发,一边伸手轻轻去推小马。
      “蒋捷知道这件事吗?”
      周正回过神,嘴角边不经意露出的微笑还没有散去,
      “嘱咐过要瞒着他,可我看,他八成已经知道。跟他出去渡假的时候,他好象就猜出来我是在这里瞒着他做什么。”
      江山笑了,“谁让你找个心眼儿这么多的?想瞒他可够难的。怎么不跟他交了底儿得了?”
      “唉,跟他说,他就得跟着瞎操心。”
      周正向来强悍,听他叹气的时候倒是不多,“江山,你有没有这种糟遇,就是打心眼儿里想护着一个人,就怕他陷进来,染黑了他,伤害了他。可那个人别扭着呢!你怎么护着他,他也不领情,老跟你对着干!”
      “哈!” 江山笑了,“不象你了啊,老大,你把我和沈兵拉下说的时候怎么一点怜惜后悔都没有?”
      “靠,废话!你俩那样儿的,还用我拉你们上道儿?再说我和七八个小混混对打,给人打得头破血流,还不是为了你们两个窝囊废?不拉你们下水拉谁?”
      “你那点儿血算什么?怎么不说你把那几个打得内脏破裂?”
      “嗯,”
      回忆象无声的水,静静地回流,洪叔就是因为那一架,看上自己,终于决定把他带在身边培养。人的一生很多巧合,可能在一个短暂的瞬间,做了本来不想做的决定,就把整个人生引向不同的方向。一念之间,竟成永远。
      “正哥,蒋捷是个很独立,有主见,敢担当的男人,他爱你,就想和你并肩齐眉,而不是一只单纯享受的金丝雀。”

      五月里,一阵轻雷在天空滚过,雨刷刷地,匆匆忙忙落下来。蒋捷跑进客厅的时候,衣服已经湿透,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上。怀里的书却抱得紧,进屋第一件事先找纸巾,慌张地擦书上的水痕。
      “你有毛病啊?” 周正从楼梯上走下来,接过旁人递上的毛巾,朝着蒋捷湿淋淋的头脸擦下来,“这个时候还管什么书?”
      “哎呀,” 蒋捷给周正大力的挫擦弄得脸疼,“你轻点儿,我的书湿了!”
      “真是书呆子呀你!”
      “书特别吸水,晒干了也没法看了。”
      “人淋雨会生病,书也会感冒吗?”
      周正说着,拎着他的胳膊往楼上扯,“你马上去洗个澡。今天你敢给我感冒试试!”
      蒋捷跟毛巾和浴袍塞在一起,给周正推进浴室,他又不死心地伸出头,不怀好意地笑着:
      “要不要一起洗?”
      周正哭笑不得,只好佯怒,“你老实洗澡吧!”
      从浴室出来,蒋捷的脸给蒸得红红的,他换上一套暖和柔软的衣服,找了一圈,发现周正在阳台上抽烟,他拉开门走出去:
      “是谁说我傻瓜去淋雨啊?难道傻瓜是传染的,你这么快……” 蒋捷说着说着就停了,目光停在周正紧皱的眉间,“你最近烟瘾特别大,心情不好?”
      “进去说吧!” 周正扔下烟头,拉着蒋捷进了屋, “你最近没怎么回家,为什么啊?”
      “噢,” 蒋捷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才说,“我,跟我姐夫摊牌了。虽说大家表面还是老样子,可是见面还是很尴尬。”
      “早就该摊开说了。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蒋捷摇了摇头,“可我仔细想想,又觉得这事情没办好,我那么一摊牌,他以后可能真的一点儿面子也不会给了。”
      “谁要他的面子?跟你说过,他们抓不到我的证据,天塌了也有人抗着,你怕什么?”
      “对啊,我身边有个傻瓜帮我抗。” 蒋捷笑开,左脸上的小酒窝一跳一跳地吸引人。“嗯,周正你能答应我件事吗?”
      “说。”
      “如果你将来跟我姐夫闹翻了,给他留条后路,我姐死心塌地爱着他呢!”
      “要是他把我赶尽杀绝呢?”
      “怎么会?我不会允许他那么做。”
      “后路都是自己给自己留的。” 周正对上蒋捷期待的眼神,终还是改了口吻,“行啦,我答应你!”
      就在面前的黑亮眼睛又弯起的瞬间,茶几上的手机愉快地响了起来。蒋捷忙跳开身子,走过去接听:
      “喂?对,我是。” 仔细聆听着对方讲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怎么会这样?”


      45)

      深夜,医院幽长的走廊,寂寞无人。强烈的消毒水味道,让蒋捷脑袋开始不由自主地昏昏沉沉。爸爸在楼梯上跟人撞到一起,摔了一跤,骨盆有裂缝,接到电话,他就匆忙赶过来,本来以为要手术,后来又说没必要。蒋捷此时坐在房外的长椅上,脚尖支着地,身子疲惫地向后靠。耸着肩膀的夹着手机,歪头讲电话。
      “特护明天才能上班。我也不能让我姐大肚子在这里陪夜啊!”
      “用不用我过去?” 周正在电话另一头问。
      “你别来,我姐夫在这儿呢!你俩再打起来,我可没有力气劝架。”
      “他在那儿干什么?” 周正的语行┎辉茫八挥没丶遗闼掀虐。俊?“我姐今晚住妈妈那里,明天一早,两个人好结伴过来。”
      “嗯,那有你在,林源还跟着参和什么?”
      “手术的医生是他帮忙介绍的,晚些也要走,他明天还上班。”
      “那好吧,病房里有没有睡觉的地方?你听起来累得快断气了!”
      “呵呵,” 蒋捷短暂地笑了,“你不过来捣乱,我就不能断气,行了,不跟你说了,明天上午我就回去。”
      手里玩弄着小巧的手机,蒋捷听见走廊尽头有脚步声响起,高大的林源手里拎着纸口袋,很快站在面前。蒋捷抬头:
      “你什么时候回去?”
      林源坐在身边,从口袋里掏出饭盒:
      “吃点儿东西,你脸色不好。”
      “噢,” 蒋捷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他最喜欢的宵夜‘强记’
      的鳕鱼粥。他用方便汤勺,一勺一勺,吃得很安静。他最佩服林源的地方,就是他完全不把发生过的尴尬当回事,和他那么开城布公地谈过,今夜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对待自己,好象什么多没有发生,弄得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想着想着,他感到林源的身影凑近自己,蒋捷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躲开伸到自己脸侧的手。
      “你的嘴角有粥,” 林源见蒋捷对自己一付戒备,只好把手里的纸巾递给他,“那你自己擦一擦好了。”
      蒋捷没接,只用手背蹭了蹭,听着林源轻轻地一声叹息:
      “你以前跟我说过,你说,有时候感觉自己是条活在鱼缸的宠物,看着外面的世界和自己一线之隔,却怎么游也游不出去。还说,只有吃鳕鱼粥的时候,心里是一片纯净,什么不快乐的事情都可以忘记。”
      “我怎么不记得说过这些?”
      林源的脸楞了,表情几乎算得上受伤地看着蒋捷,半晌才低低开口:
      “不记得是因为你不想你记得,可能以后,你的记忆里只有那个人,心里眼里记得的都是和那个人一起的分分秒秒,你只是他的,不是我的小捷了。”
      蒋捷觉得两个人的对话在向着危险的边缘滑去,连忙顾作轻松:
      “你是我姐夫,可以永远叫我小捷,我不介意。”
      “嗯,小捷,我心里……”
      “姐夫,”
      蒋捷忽然抓起林源靠近自己的左手,摊开大而有力的手掌,说,“我有时候觉得你手里好象有个魔力橡皮擦,多么不堪的过去都能一笔擦去,不管是误会还是计划,我和你之间有过那么多不愉快的过去,你还能一付云淡风轻跟我相处。我其实很佩服你的态度,本来就是,过去既然错了,就重新开始,焕然一新。可我真的想跟你说,”
      蒋捷停了一下,心口无由来的郁闷和压抑,呼吸都有困难,他费力地喘着气说:
      “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会有你。我是你老婆的弟弟,也有自己的爱人,仅此而已。”
      说到这儿,蒋捷不得不停下来,手不禁捂上胸口,体温升得很快,手掌下的一颗心脏,快要跳出来。
      “小捷,如果我伤害了你,” 林源看着蒋捷痛苦的表情,说,“对不起。”
      “不用,你,不用,说,对不起。”
      蒋捷抓紧了胸前的衣服,仰着头,心跳过快,手脚都抖个不停,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模糊地看见林源伸手抱住了自己,声音好象是隔着距离传过来:
      “怎么了?小捷,你怎么了?”
      他很想说,我不舒服,很不舒服,好难受。可是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整个人都在窒息,只剩躁狂的一颗心,在空荡荡的胸腔里,跳得很大声,很大声。
      糟糟懵懵之中,感到林源抱起了自己,好象进了电梯,又出了电梯,模糊的视线不带一点儿颜色,意识断断续续,仿佛破碎的拼图,不一定在哪个瞬间就跳出闪亮的一幕,然后是黑暗,再象火柴擦亮,出现的仍是完全没有连接的画面。
      好象有人在靠近,声音如同漂浮在水面的风:
      “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
      “周正是谁?”
      “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蒋捷置身一片恐慌之中,他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好象听见自己连续不断地喊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不停地转着头,四周一片昏暗,唯一的光源在那个黑影的身后,他被迫朝那里看去,还是飘泊不定的声音,象是磁场一样吸着自己:
      “对,就这样,看着我,看着我,别转头,看着我。”
      “不要,不要看你,” 蒋捷心里狂乱地喊,“不要!我不要,周正在哪儿?周正?周正!”
      黑影在靠近,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盯着自己看。蒋捷摇着头,试着躲开他的目光,下巴给牢牢地抓住,一支长长的针头向着自己伸过来。他感到颈间一阵冰凉的刺痛,片刻之后,所有的意识,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
      心里最后的声音也远去了,“周正……救我……”
      蒋捷猛地坐起身,一双手抓住了自己,然后是母亲担心的声音:
      “怎么了?做噩梦了?”母亲柔软的手在他的额头扶摸了一下,“谢天谢地,烧退了。别怕,你是做梦呢!”
      说着扶着他再躺下:
      “你身体不舒服怎么不跟妈妈说呢?弄得在走廊昏倒,幸亏你姐夫在,我和你姐大半夜接了电话就赶过来,可给你吓坏了。”
      原来是梦。原来一切都是,一场梦。
      蒋捷慢慢平息急促的呼吸,却还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还在激烈地跳个不停。他借着妈妈的手喝了点水,整个人放松了一些,抬头看见姐姐蒋敏走了进来,
      “妈,爸爸醒了,你去看看吧!我照顾小捷。”
      蒋捷看着蒋敏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才注意到天早就亮了。
      “要不要吃点儿东西?还是等一会儿?”
      蒋敏费劲地在床边坐下,用湿毛巾给蒋捷擦着脸。
      “怎么冒了这么多汗?你呀,发烧也不说,再加上昨晚吃坏了东西,身体才吃不住的。你姐夫内疚死了,他给你买的鳕鱼粥不新鲜,害得你吃了以后大吐。”
      蒋捷努力回忆着回忆昨晚的一切,记忆却好象在某点给人切断了。他讷纳地说:
      “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傻瓜,给梦吓成这样,脸都白了。”
      蒋敏搁下毛巾,刚要站起身,蒋捷忽然坐起来,抱住了自己,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身子却在发抖,声音里带着浓重的不安:
      “姐,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怎么办?”
      蒋敏的手温柔地插在他的黑发之间,轻轻摩擦着,
      “梦都是假的呀,咱不怕啊!”

      蒋捷身体上的问题并不大,烧退了以后,就没有大碍,只是妈妈和姐姐无论如何也不让他留下来陪着,再说护士也找好,医院里是没什么用得到他的。当天下午,他就回到了北郊的住处。自那以后,他精神一直不怎么好,晚上失眠,白天又整天倦怠,经常气短胸闷。周正好象也忙,也没怎么注意他的失常,直到有一天,他从楼梯上摔下来,才意识到有些不对,
      “你最近怎么老是心不在焉?发生什么了?”
      蒋捷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确切地说,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感到不安,感到自己好象是遗忘了什么。然而,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时刻,传来了,沈兵的死讯。


      46)

      即使后来人生的种种起浮,或多或少,蒋捷潜意识都有些准备,只除了沈兵的死,来得那么突然,猝不及防,打破了他和周正之间,持续了短得可怜的安宁。
      那是五月里的一个星期二,天一直阴沉,好象春天还很遥远,冷得出奇。接近傍晚,周正接了一个电话,当时蒋捷还在客厅的大窗下看书,迎头看见周正匆匆忙忙地下了楼,大声说:
      “跟我走!”
      认识了那么久,也没见他这么慌张过,连车钥匙都拿错。蒋捷看着沉默着开车的周正,保镖都没带,从出门到现在,再没和自己说过一个字。脸上完全看不出蛛丝马迹,握着方向盘的手,却在暗暗发抖。车子停在林子尽头的一个小屋前。隔着一片浅浅的林子,可以隐约看见不远出宁境的小镇。周正拉着蒋捷进了屋,反身慎重地锁了门。两人来到里屋,周正屈身费力地推开一面书柜,墙里露出一截楼梯,他先走下去两步,观察了一下,回头对蒋捷说:
      “下来吧!”
      走了一截长长的楼梯,面前豁然开朗,展现在眼前的是一间大屋,带着壁炉,还有简单的家具。周正重重坐在沙发上,双手在脸上狠狠搓了几次,好象鼓起很大的勇气对他说:
      “沈兵死了,交易的时候,遭遇到警方的临检,双方开了火。”
      他短暂地停了一下,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又说:
      “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楚,我现在得回去,你在这儿呆着,这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们不会找到你。”
      蒋捷把紧紧握着的拳头藏在背后,指甲戳着手掌,那么用力,也还是镇压不住心里一波波翻涌上来的难过,脑子里却象着了火,无数无数的可能飞一样地闪过。这次行动,知情的人也就周正,江山,沈兵,和他,现在泄了密,他最是可疑。江山和沈兵情同手足,沈兵在洪门的心腹也很多,极有可能会对自己发难,悲痛之中的周正,最先想到仍是自己,
      “那,我家里人……”
      “我会找人护着他们,江山应该不会不顾及我,洪门那里,我会去交待。你用这个手机跟我联系,他们追不到这个信号。自己一个人要警醒些,别落在任何人的手里,不管谁要对你不利,要先保住自己,”周正的眼神挣扎了一下,“哪怕对方是江山,也不例外。”
      蒋捷感到周正牵过自己的手,递给自己个硬梆梆的东西,低头看,是一支银亮的手枪。他的手不禁抖了一下,却立刻给宽大的手掌握住,
      “别怕,好好照顾自己,我得回去,等问题弄清楚,就过来接你。”
      说着,鼓励似的,用力地握了蒋捷一下,转身离开,身后的蒋捷跟上两步,似乎犹豫着,却还是开口:
      “你就这么相信我?”
      周正站得高,回身俯视着正仰头看着自己的蒋捷,他的眼睛在墙壁的阴影里,依然黑白分明,周正点了点头:
      “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看着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书架轰隆隆地,又再给推回去,楼道最后一丝光线也渐渐没了,蒋捷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心里簌簌地,有流泪的冲动。

      周正和沈兵的感情,恐怕比别人猜想的还要深,深到表面上看去好象还生疏,实际却是把对方当做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嘻笑打骂都不顾忌。蒋捷退回地下室,缩身在沙发上,感到心里有一股浅浅的暗流,酸酸地,顺着血液,向着四肢百骸悄无声息地蔓延:
      “他喜欢我,我就得喜欢他吗?你当感情是卖东西,给了钱,就得交货?”
      “就正哥那个笨蛋还看不清自己的心思,你应该是个聪明人吧?”
      “别站在窗口,你会成为狙击手的目标。”
      “端正,看这里,”
      沈兵趴在蒋捷的背后,掰着他的肩膀,教他通过狙击枪的瞄准镜看着楼下和江山谈话的周正。周正转身,冲着他们微笑,扬手来了个飞吻。蒋捷的脸在瞄准镜后红得象蕃茄,沈兵却对他不冷不热地说:“要是有男人敢这么对我这么恶心,我就一枪毙了他!”
      在晓年的墓前,他低低地呢喃:
      “人到最后,还不都是一把黄土?那么久的坚持能有什么用?真是傻。”
      蒋捷翻身坐起来,去冰箱里取了瓶水,靠着墙喝,头脑里,反反复复还是沈兵站在一边,似笑非笑的脸。他沉默寡言,象周正的影子一样地安静,他从来不去吸引别人的注意,沉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给他的感情不要,自己想要的感情也不说。他普通,如同千千万万树叶子里最不起眼的一片,却也有着自己独特的脉络和花纹,而如今,在春天终于降临的时候,叶子,却,落了。
      蒋捷觉得心口的闷痛沉重起来,深深换了口气,打开电视机,换到地方新闻台。很醒目的滚动字幕,今日警方在近郊大规模交火,对方身份不查。一名亚裔记者现场采访:“据说此次行动,是联邦调查局和警方的统一行动,事先更一致对内对外保密,就此我们询问了此次行动的负责人林长官,得到的答案是无可奉告。”
      又连续转了几个台,报道的大概没区别,都很模糊,明显有人进行干涉,封锁消息。蒋捷关了电视,心里不由焦急,他怎么那么不自量力?如今沈兵出了事,周正怎么会善罢干休?想着想着,心里越发烦乱,也越发觉得事情发生得也奇巧,只有四个人知道的秘密,林源怎么会知道?蒋捷的心思转动,不知不觉地就联想到不久前的那个恶梦,那片莫明其妙的空白。再然后,周正那双忍耐的,青筋突跳地握着方向盘的手,就在眼前。他知道,表面的纹丝不动,其实是周正强装出来的。他太强,不想在自己面前暴露弱点,况且他那种人,很多时候悲痛只会激发他的斗志,和,不择手段的报复。看来,蒋捷无奈地闭了闭眼,心深处一直为之惴惴不安的那场暴风雨,终于,还是来了。


      47)

      周正过来接蒋捷的时候,是三天后的一个黄昏。蒋捷缩着身体,侧卧在床上。看见他走下来,慢慢坐起,对上他的目光,似乎想要探寻什么。他忘了这座屋的暖气没有开,虽然已是五月,林子里的寒气还很重,尤其到了晚上,地下室几乎可以用“寒冷”
      来形容 。他注意到蒋捷的嘴唇发紫,脸更白得吓人,忍了忍,终压下心头的关切,只对他说:
      “都安排好了,跟我回家吧!”
      不知道为什么,“回家”两个字,几乎让蒋捷热泪盈眶,然而敏感如他,很快感受到生活的变化。虽然周正依然和他住在一起,大部分的时间不在家,跟他几乎不怎么见面,对沈兵的死,更只字不提。连平时常来的江山,都很少露面。蒋捷可以自由出入,可身边总是要跟着人,对他的行为虽无约束,远远地,却如影随形。心里的不安和猜测象杂草,疯一样长了起来。
      有次深夜,蒋捷看见周正书房的灯还亮着,于是走过去,想也许可以跟他借机交谈,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聊天。然而,到了门外,却意外听见江山的声音。蒋捷从来不偷听他们的对话,可这次门没关,而且江山的声音也很大,本来转身要离开的他,还是停住:
      “沈兵根本连枪都没带!怎么可能袭警?姓林的是故意在挑衅!”
      “我知道。” 周正的声音里有一丝沮丧。
      “沈兵的血不能白流,管他是谁的姐夫,这次我不会饶了姓林的。你把蒋捷看好吧!”
      “这事和蒋捷没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你自己心里清楚,”江山的声音忽然低下来,“想不想沈兵?你跟他装傻装了那么多年,终于摆脱了,一点儿都不想吗?”
      “你他妈的,别在这个时候跟我说混仗话!”
      周正忽然间火了,把一堆东西扫到地上,惹来“乒乒乓乓”一阵响。
      “心里对沈兵没有愧,你干嘛到处躲着不见蒋捷?你就是根我一样,这次不管和他有没有关系,林源和他的关系是不争的事实!沈兵就是给他的家人给打死的!见他就别扭!”

      周末,大房子照例是空荡荡的。蒋捷坐在阳台上,不断的变换着坐的姿势,终于还是发现,漫天灿烂夺目的大太阳,也有照不进去的死角。那晚江山走出来对上自己的目光仿佛还在眼前,没有仇恨,没有抱怨,一向对自己温和宽厚的江山,面对自己,如同看着,一只苍蝇,眼睛里竟是种无发忍耐的,厌恶。蒋捷觉得自己的心,在给尖尖的刺,一次次缓缓地穿透。
      “捷少,手机可以转到秘书台,就不会这么响个不停,让你心烦了。”杨新是个资格比较老的保镖,因为一直跟着周正,和蒋捷也算熟识,见手机响了一个下午,蒋捷犹豫着盯着显示屏却不肯接听,也猜出十之八九。
      “我姐。”蒋捷毫不隐瞒地说,“她怀孕八个月了。”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见好吧!”
      “周正这么关照你的吗?”
      “正哥什么也没说,也没禁止你出去。我只是向捷少说我自己的想法。”
      “嗯?什么想法?说说看。”
      “哪头都别选,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蒋捷微微闭着双眸,发出低低附和的呢喃:
      “是吗?”
      他若真替我着想,为什么不把我关起来,强迫我留在他身边,将来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的家人向我施压,我也可以用无能为力来拒绝?可如今,这自由的背后,会是什么?
      蒋捷想着,忽然无故咳了起来。
      对面的蒋敏,虽然有化妆,还是掩不住怀孕后期,脸部稍微的浮肿。盯着手里的菜单看了老半天,却早已走神。
      “生小强的时候,你天天想吃樱桃派,小丫头有什么特别要求?”
      蒋敏苍白的脸上,浅浅露出一抹微笑,
      “牡蛎浓汤,还要盛在面包碗里的那种。”
      一串眼泪毫无预警地,顺着微笑尚在的脸颊,扑扑地流下来。
      “怎么会这样?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她竭力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没有血色的修长手指在下眼睑处小心擦了擦泪痕。“小捷,你信不信,有些人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人?”
      蒋捷抽出纸巾,递过去,说:
      “不信。”
      “我以前也不相信,我赌他心里只有我一个,才嫁给他。结婚以后,他对我真的很好,生小强那会儿,我身体不好,他从没让我感到孤单无助,他是好丈夫,好父亲,我几乎相信,他爱的人只有我一个,直到发现他看你的眼神,……”
      “姐,你想太多了,我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女人得多迟钝,才能忽略枕边丈夫的心里有别人?他心里要没有你,怎么会处心积虑把周正案件里和你有关,对你不利的证据都毁了?上次傅文瑜的事,他也怕连累到你,才套用关系不追究的。他偷偷为你做的一切,我都可以不在乎,我知道他不会因为你离开我,我知道给我的爱不是装出来的。所以我跟着你们装傻。”
      “那怎么不装下去?”见蒋敏漂亮的眼睛,忧郁地看着自己不说话,蒋捷继续说,“你想没想过,你知道的这些,都是他‘不小心’泄露给你的,如今他有难的时候,你还能为他求情。姐,你应该放宽心,他对我,只想利用而已。沈兵不是他误杀的,他是故意的。他以为去的会是周正,怎么知道周正没露面,他一气之下才没把持住自己。既然他做得出来,就得有胆子去承担后果。”
      泪开始不能抑制,蒋敏抽着鼻子,断断续续地哀求:
      “周正想报复,我们也躲不了。姐就求你,真有那么一天,给他留条命。他还是两个孩子的爸,还是姐的一辈子。我知道你们肯定也很想沈兵活着,可人要是不在,就什么后路,什么可能,都没了。你,好歹给姐留条路吧!”
      蒋捷挪到姐姐的身边,把她的头搂在自己的肩窝,单手轻轻地抚摸拍哄着她的后背,直到感觉她的气息匀称下来,只一下一下地抽噎着。蒋捷低头拢了拢她给泪水黏在脸上的发丝:
      “姐,你是这个世界上,和我最亲最近的人,可这次,我,帮不了你。”
      蒋敏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情绪平稳下来,不再激动,
      “我知道了。你看我,在大庭广众失态,让别人以为你欺负我!”说着,脸上挤出一个湿淋淋的微笑:“你走吧!小捷,姐坐会儿吃点儿东西再走。”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关系,他觉得姐姐的脸色特别不好。
      “你没事儿吧?别吃了,我送你回家!回去再吃!”
      “不用,你先走吧!我吃完就走。”
      蒋敏的脸上开是冒汗,蒋捷终于感到不对,上前想扶她站来,胳膊却给蒋敏格开:
      “别管我,小捷,你快走!别管我!”
      蒋捷情急之下一低身,把蒋敏从椅子上抱了起来,雪白的椅垫上,是一片刺目的殷红。
      “你疯了,怎么不早说?”蒋捷心里一片乱,冲着跑过来帮忙的侍者大喊:“救护车,麻烦你帮忙叫救护车!”
      “你都这样了,还赶我走啊?”他把蒋敏放平在地上,小心地支着她的头。蒋敏已经不再掩藏身体上的痛苦,眼神虽然有些迷乱,却再没有一滴眼泪,
      “我不怪你,小捷,一点也不怪,你别,别心软。”
      当晚,蒋敏在圣弗朗西斯医院早产下一名女婴。孩子的父亲林源至终没有出现。他,失踪了。


      48)

      林源已经失踪两个星期。林家报警后,也托了很多关系,希望从周正身上找线索。不料周正为了避嫌,主动和警方合作,他名下的产业,连先前执掌过的洪门,都向警方的搜索全面开放。结果警方草草搜了一下北郊的别墅,就撤消对他的怀疑,再傻的人也不会在绑了人以后放手让人检查,况且周正的后台极硬,单是因为警方提出质疑,已经惹得上头非常不高兴。电视上的新闻每天车轮一样地反复播着“警方高官失踪,目前毫无线索。”
      蒋捷心里却如明镜,周正的高姿态几乎肯定了他的想法,人,就在周正的手里。只是从他见蒋敏那天起,周正也好象失踪,再没有回过北郊,打电话找他,十次有七次接到秘书台,接通了也说不上两句就收线。如同暗夜行路,四周茫茫都是黑暗,蒋捷不知道下一步迈出以后,迎接他的,会是什么。
      蒋敏一个星期以后出院,小孩儿还留在医院观察,问题倒不大。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襁褓中的婴儿身上,人前再没流一滴眼泪。可蒋捷知道,她的坚强是撑出来给别人看的。蒋敏自幼好强,从不跟人示弱,那天哭求自己已是意外。可每每看到她隔着玻璃窗,在盯着女儿的凝视里走神,或者微笑着伸开手臂,从护士手里接过婴儿,手指在女儿眉眼间轻柔地来回,那孩子一丝不漏继承了父亲的眉眼,带着一股英气,蒋捷的心,象是给什么东西敲打着,跳得总不正常。姐姐成了寡妇,孩子一出生就成了孤儿,母亲的皱纹,父亲的叹息,这一切的一切,真的和自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吗?
      夜色象淡薄的胭脂,渐渐弥漫开来。蒋捷坐在窗前,没有开灯。空旷的大宅,只有他一个人,走来走去,长长的走廊里,脚步的回声,那么寂寞。蒋捷的手里攥紧了一只金属的钥匙,时间久了,自己的体温传递到金属的分子之间,仿佛成了手掌的一部分。那是林间小屋的钥匙。当时周正接他出来的时候亲手留给他,
      “将来如果哪天需要避难,就过来,这里除了你我,没人知道。” 那一刻,蒋捷无预警地抬头,捕捉到了他眼里稍纵即逝的一丝古怪。
      别考验我,周正,别考验我对你的真心,请你,别,别这样。
      “捷少,你晚饭还没吃。”
      历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身后,先是低咳了一声引起他的注意,再礼貌地询问。他从下午就呆坐在这里,连姿势也没变。
      蒋捷回头,直直看着他,仿佛下了决心地说:
      “我要出门,历新,可以吗?”
      厉新沉默着,眼睛里不肯透露的遗憾,蒋捷在他的手不自然轻握,随即展开的小动作里,还是猜测到了。
      “你想好了?捷少?”
      蒋捷点点头。
      “正哥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准拦你。” 历新对蒋捷一直很好,很护着他,“如果正哥的命令可以不听,我会阻挡你。”
      “可惜周正的命令不容任何人违抗。谢谢你,历新。”
      “那,捷少保重吧!”

      车子停在小屋的空地前,四下里死一样的宁静,风从树间穿过,沙沙的声音显得那么清晰。蒋捷一切都了然于胸,月光下惨淡地一笑。大步走到门前,借着月光看向手里那支普通的金属。这一刻,悬系着多少的幸福和命运。他深深换了口气,快速插进锁孔,旋转,“吧哒”一声,很轻,却震得他几乎跳起来。他一低头,狠推开门,直接走向那面书架,效访着上次周正做的,向右推开。通道露出来,他的心又再漏跳,里面也许是林源血肉模糊的身体,再分不清和自己一起长大,甚至呵护过自己的男人的面目。但他一定是活着,这也是周正引他来的原因吧?他一定还活着。蒋捷瞬间坚定了一颗心:林源利用自己,欺骗自己,他杀了周正最亲密的兄弟,哪怕他罪不可涉,可他和自己一起长大,他是蒋敏的一辈子,自己不能眼看着他,给人生生折磨着,更不能任他在这里死了烂了,而袖手旁观。横了横心,蒋捷走下楼梯。
      空气里是一股难闻的恶臭,蒋捷却楞住了。和自己想象得完全不同,林源四肢给绑在金属的椅子上,正抬头看着自己,眼睛里是惊诧不已。他身上没有伤痕,虽然头发凌乱,胡须长出来,黑乎乎的糊了满脸,却看得出来人完全没有受伤。只是他的身下是一片屎尿狼藉,裤子已经湿透。周正没有伤他的身体,却把他的自尊踩在脚下玩了个够,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林源,也许在众目睽睽下,大小便失禁。蒋捷走上去,掏出随身的小匕首,把紧绑着他的牛皮绳割断。因为绑的时间久,林源的双手一时不能移动,蒋捷褪下他的裤子,随手抽开床上的床单,擦了擦双腿间的秽物。
      “自己能不能擦?” 他问,“我去给你找条裤子。”
      林源点了点头。自己双手夹着床单反复蹭着。
      上次在这里住的时候,他记得壁橱里有几条工人裤,果然还在那里。
      “用不用我帮你穿?”
      林源又摇了摇头。他转过身,听见身后蟋蟋簌簌的声音停了,才转身:
      “走吧!”
      “呃啊呃啊!” 林源声音如同哑巴,却不肯蒋捷走。
      “他们给你打了药?” 蒋捷拉住林源的手臂,“走吧!我送你走!”
      “嗯啊呃啊!” 林源比划着,意思让蒋捷快走。
      “我姐给你生了个女儿,你不想看看她吗?周正是想我放你走的,不然我怎么会有钥匙?跟我走,过去的就过去吧!我不怪你了。”
      林源的眼泪,掉得毫无预警,突然间“扑扑”地,淌下来。他颤抖的手随便揩了揩,再用湿漉漉的指头,在墙上写了两个字,不清楚,却看得出来,“走火。”
      “你说杀了沈兵是枪走火?”
      林源点点头,双手指了指墙上的字,再捶了捶胸口,竟哭得喘不过气。蒋捷搀了他一把:
      “先出去再说吧!”
      外面依然是空无一人,蒋捷开来的车还放在原处。林源的脚步踉跄,蒋捷扶着他的胳膊,快步走到车前,刚打开车门,四周忽然亮起无数临时探照灯,树上埋伏的人把灯光集中在一起,蒋捷和林源就在光线的最中心。黑暗里走出几个身影,江山站在中间,从他身后慢慢地,露出周正冰山一样淡漠的脸,声音更象是严冬里刀子一样的寒风,冰冷刺骨:
      “蒋捷,你,真让我失望。”


      49)

      猜测谜底最是磨人,一旦揭晓,反倒容易平静面对。蒋捷转身看着周正一步步地走近,对着身后的林源低声说:
      “上车,走。”
      林源向四处瞄了一眼,他知道周围黑暗里一定埋伏无数枪口正对着他们,他拉了拉蒋捷的手,却给蒋捷打开:
      “我让你现在上车,快呀!”
      说着手上一用力,把林源整个推进车里。林源快速撤身,跳上驾驶的位置,冲着蒋捷嘶喊了两声,无奈蒋捷并没有理他,反迎着周正走上去。
      “他能往哪儿走?” 周正斜睨蒋捷,手扬起在他的面前点亮打火机,照亮蒋捷细瓷般的侧脸,一双漂亮的眼睛在夜色里象是两汪沉默的清潭。
      “放他走吧!我留下。”蒋捷没有躲,直视着周正冷如冰霜的眸子,他的脸那么沉,一点感情也没有。他向前倾着身子,就着自己脸边的火点了支烟,顺便在他耳边低低说:
      “你觉得你认识的那个周正,会放他走吗?”
      蒋捷轻轻摇了摇头。
      “可你还是想试试。”周正的话里带着让人心寒的怒气,声音也高了起来,“蒋捷,你当我是什么?你真的以为我能为了你,让沈兵白白死了?”
      “不是……”
      蒋捷抢断,胸口热血翻涌,却还是在周正不屑一顾的神态里,无奈合上嘴。很多时候,当他鼓起勇气做最后的争取,总是以放弃告终,讲道理本来就是很难的事,尤其对方已经闭上耳朵。他凑近周正,声音微抖,“算我求你,放他一条生路,我留下,任你处罚。”
      蒋捷素来高傲,一般不轻易服输,张口求他更是从来都没有的事,这让周正心里奇异的情绪开始做怪,明知不该,却还是不能自抑地妒忌:
      “你为了这个滥人求我?啊?”
      周正扬手打在蒋捷右脸上,“啪”地一声清脆的响,静悄悄的深夜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楚。蒋捷保持着偏着脸的姿势,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他和周正动手不只一次两次,可是打在脸上,倒是头一回,蒋捷觉得身体的某个地方隐隐疼起来,却不是脸。他用手背揩了一下嘴角,眉头轻轻一皱,那里在流血。
      “你放他走,我慢慢跟你解释,留着他的命,你也能让他生不如死,不是吗?”
      “不用你教我,蒋捷,今晚林源就得死在这儿!你也别想走!”
      说着周正一提手臂,手中多了一把银色手枪,刚刚对准林源的方向,却觉得颈间一凉,脖子的动脉下压了他送蒋捷随身带的匕首。瞬间周围跟来的人开始有了动静,江山走上前几步,却在蒋捷的声音里停了下来:
      “别过来,让林源走!我会留下!江山!你放他走!”
      江山不知何顾,目露怜悯,却没有说话,远远看着。蒋捷没有错过江山的犹豫,今晚要想逃出去,恐怕还是从江山身上找路。
      “今晚没有我的话,谁也不敢放他走,蒋捷,你有种就动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子弹快,想不想试试?”
      空气仿佛也停止流动,树叶的沙沙声淡漠下来。多少目光都集中在对峙的两个人身上。周正看着蒋捷向来冷静的眼神,终于开始混乱,执刀的手抖个不停,双唇不能抑制地发颤,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他更加咄咄逼人地向前挺了挺身,蒋捷“啊”
      地一声,受惊地缩手:
      “别,别逼我,周正,我不想的,不想。”
      “你拿刀子压在我脖子上,还他妈的跟我装蒜?蒋捷,你是铁了心选他?”
      “不是!蒋捷除了周正,谁也不会选!你知道我不是放弃你,周正,求你,求你,放了他,我们再想办法报复好不好?好不好?周正?”
      看着平日耀眼夺目的笑脸,此刻几近疯狂地乞求自己,周正冷冷地说:
      “不好!蒋捷,你走到今天这步是自找的!”
      说着他一退身,避开蒋捷的刀锋,持枪的手一震,手指扣动扳机,就听耳边蒋捷一声尖叫:
      “不要!”
      接着一道银光向着他手腕扫去,周正本能地向外闪腕,一枪打偏在车窗上,手腕却还是没能躲开锋利刀锋,正割在小臂的动脉上,血象喷泉般喷洒向四周,他感到蒋捷的身影忽然窜到自己身后,带血的匕首重新逼上来,他被拉著,面朝着江山的方向:
      “你想看着他流血至死吗?江山!放了林源!周正挺不了多久的!快放了他!”
      江山的心里却比谁都明白,杀不杀林源已经不再重要,况且以周正的身手,要制服蒋捷易如反掌,最后却弄得自己流血,他无非就是想逼蒋捷,想试探他的底线。江山有些同情蒋捷,他本来无辜,却陷在这样的风波里纠缠不清,最后还得被迫成为绞杀自己感情的刿子手,一切都因为,他的心肠不够硬而已!江山朝外挥一挥手:
      “放他走!”
      蒋捷心里一松,看了看林源的方向,见他根本没动:
      “走啊!还等什么?走!”
      林源也大声地喊起来,很难听,象一只哭泣的乌鸦,却不肯放弃,渐渐地发音清楚了一些,怪异的发音竟是说:
      “别留下!小捷,跟我走!过来!过来呀!”
      蒋捷看着周正流血不止的手臂,心里不想再拖,冲着林源大喊:
      “你走!走!”
      林源的车本来向着蒋捷的方向开,却停下来,深深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蒋捷眼里的焦急并不是因为他。终于一打方向盘,车子飞一样冲上小公路,朝着镇子的方向开去。
      一看见车子上了公路,蒋捷立刻把刀扔在地上,双手紧捏着周正的上臂,看着血流慢下来,才在心里松了口气:
      “你得去医院,要缝针输血……啊……”
      周正的一脚,毫无保留地踹上他的小腹,说了一半的话立刻给肝肠寸断的疼痛里吞没。蒋捷蜷着身子,象只虾米栽倒在地上,疼得喘不过气,翻滚着跪在一边,头抵着粗糙的土地,搜肠刮肚地咳嗽。周正的声音不甚清晰地传了下来:
      “在我回来以前,谁也别动他!我要亲自跟他算账!”


      50)

      天渐渐亮了,晨光从左边温柔投射进来,蒋捷还有一丝意识,闭着眼却能感受到眼外的光线。等到太阳西移,屋子里暗下来,物件开始模模糊糊。他头倚在吊起来的胳膊上,象靠着和自己毫不相关的柱子,一天一夜,牢牢给铁链锁在天棚的双臂已经麻痹,没什么知觉,不过倒是比开始揪心的疼好多了。就象周正吩咐的,除了绑他的两个人,再没人敢进来“招呼”
      他。昏沉中,头脑里慢慢清晰起来的线索,带着一股强烈的摧毁般的剧痛,在蒋捷每根血管里咆哮,真相如同暗室里洗照片,逐渐地,在黑暗中被还原。
      长时间未饮水进食,保持清醒对蒋捷来说越来越难。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力咽了口口水,喉骨上下滑动的瞬间,红肿不能下咽的咽喉发出沉闷的疼痛,让麻木的神经小小地振奋了一下。蒋捷睁了睁眼,却给眼前的黑影惊得一退身。不知何时,周正的脸近在咫尺,正专注地盯着自己,他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却不错。
      “还好吗?” 蒋捷一张嘴发现自己的嗓子嘶哑得失声,说的话不能分辩。
      周正转身在冰箱里拿出一瓶水,送到他的嘴边。蒋捷连忙借着他的手,仰着头,“咕咚咕咚”
      地,直到一瓶水都光了,才收回嘴,长长地舒了口气。嗓子如获大赦,干枯将死的难受瞬间缓解。
      周正翘腿坐在不远处的椅子里,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问他:
      “想通了吧?”
      “嗯” ,蒋捷点了点头。
      “果然是蒋捷,给点时间,什么也瞒不住你,说吧!你想通什么了?”
      蒋捷低了低头,不再苦苦镇压脑子里一波一波的疼,他细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你,根本没想杀林源。可能你已经逼他认罪,还拿到了他犯罪的证据,他现在就是你手里的一颗棋,你能让身败名裂,林源一生视名利为命,你把他的事业前程捏在手中,他只能唯你命是从,象哈巴狗一样,从今以后只能为你服务。你也可能根本不屑利用他,把证据交出去,让他在监狱里度日如年。而你,让我误会你不会放过他,我以为你会让他不得好死,酷刑折磨,我以为每分每秒对他都可能是人间炼狱,你知道我经受不住考验,会去救他。所以你把藏在我知道的地点,完全不设防,你明明不想杀他,却做出一副不是他死就是你亡的戏码,你想我对你出手,你想我伤你,因为,你对我已经死心,逼着我跟你了断,我若为了救林源伤了你,自然没脸再跟你在一起,周正,你想我对你,死心。”
      刚说到着,周正忽然站起来,大步走到蒋捷面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领子就给周正拎在手里,整个身体被迫提起来,他的呼吸离自己这么近,带着浓重的周正的气味,略带苦涩的烟草味道。他的眼睛不再黑白分明,眼白因为睡眠不足和愤怒而严重充血,带着野兽般危险的光,盯着自己的面目,竟有些狰狞:
      “我告诉你,你都猜对了,而且林源良心发现,打电话找我给你求情!我手里的证据,关他10年20年没问题,可他手里竟还有我没想到的王牌,能让他烂死在监狱里!可他愿意用那些,来换你的命!蒋捷,护着你的人可真多,不仅那人渣,连江山也替你说话。你说,我会为了他们放了你吗?嗯?”
      蒋捷听着周正的言语,摇了摇头。他想转头,周正的手却狠狠抓着他的下巴,让他不能移动:
      “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感到失望?为什么那么逼你?啊?说话!你别在关键时刻装聋扮哑!说!”
      蒋捷咽了口水,感到喉咙里的疼开始升级,呼吸给堵在胸腔里,一时不能换气,一颗心因为窒息还是什么,兀自疼个不停,那在胸口徘徊了无数次的句子,终于说出口:
      “因为,沈兵,是我害死的。”
      刚说完,脸上挨了个响亮的耳光,周正怒不可遏的咆啸着:
      “现在这么聪明,你当初干什么了?怎么就非得是你出卖了沈兵的行踪啊?怎么非得是你?我能让林源象狗一样地活着,可你让我怎么处置你?”
      蒋捷的脸给扇得偏在一边,鼻子里黏黏一片,有血一滴一滴顺着下巴淌下去,“吧哒吧哒”地摔在地上。
      “我偿命,我给沈兵偿命。”
      蒋捷抬头正视着周正的眼睛,话一说开,心里那些压抑和郁闷烟消云散,心胸之间坦荡荡一片,“有种人,活着也是害人害己。我从小就是父母的第二选择,他们最先坦护的总是我姐,我和我姐的爱人纠缠不清很多年,我爱上一个男人,还害得他的兄第因我而死,连林源那种人,还有他的老婆和孩子想他活着,可我呢?周正,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真正需要我,我就是,第一千零一块拼图,无论放在哪儿,都是多余的。”
      周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蒋捷,他的脸上很狼狈,很疲倦,却没有恐惧。蒋捷也坦然回视着他宽阔的额头,粗粗的坏脾气的眉毛,他方方的下颚,胡须正奋不顾身往外钻,青黑一片。周正,你也许不知道,能无畏无谓地谈生死,因为我本就微不足道,除了你的爱,蒋捷,其实一无所有,是生是死,已经没有区别。
      “为什么说这些?” 周正皱眉问到,事情发展得和他预想的不一样,本来,蒋捷就是很能制造意外的人。面对自己的提问,鼻青脸肿的他,却笑了:
      “我不就是这样的吗?给你看穿了,就说些煽情的话装可怜。心软了吗?”
      “蒋捷,别演了。” 周正的声音平静了不少,“我不会让沈兵白死,不会。”
      “嗯,我知道。不需要你动手,我可以自裁,时间地点你定……”
      “住嘴!谁让你说这些了?谁准你去死了?你……”
      话没说完,他的嘴忽然压了上来,准确地找到蒋捷的双唇,带着绝望的力量撕扯着,舌头不容拒绝地翘开他的牙关,很快攻下整个口腔,横征暴敛中有些粗暴,却又充满感情。他喃喃的声音在呼吸之间传出来
      “我们得怎么办?为什么是你?蒋捷?我,不能让沈兵白死,不能。”
      蒋捷膜拜一样热烈地回应着,不管脸上的伤在每次肌肤斯磨间的刺痛不断,如同过往的一次又一次无数的接吻,他总是全情忘我地投入。周正的手三两下解开他的衣裤,在了如指掌的敏感处不轻不重地扶摸,他的嘴唇也慢慢移到蒋捷的脖颈,在那突突跳动的动脉处重重亲吻嘶咬。亲吻着,他绕到蒋捷的身后,手在他臀上细致的腰眼处一次次撩着,那里蒋捷最敏感,最没有抵抗力,每次亲到那里,他准乖乖投降。此刻周正看着小小的凹陷,衬着高高细致的腰线,他再忍不住,冲着那里吻下去。蒋捷整个人陷入一种混乱的亢奋中,身体上的虚弱让他迟迟不能反应,可精神上却完全处于高潮一样的快感之中,这种沉重的欢愉,象海啸象山洪,天崩地裂之间,脆弱的堤岸再不能承受,在一片轰天巨响中,他感到快乐似火山爆发前最后的温和平静,就在他期待着那高潮泼洒下来的一刻,极致的快乐刹那的到来,等到的是一阵锥心刺骨,难忍难熬的剧烈的烧灼之痛。“啊----!”
      他全无准备,尖叫了半声,就再不能发出任何音节。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身体才反应出来,疼痛来自腰臀之间,几乎出于本能的一种反应,身子向前挺着,想挣脱黏在后腰处的电烙铁,可人却给周正拦腰制住,根本不能移动。那是他一生挺过的最长的瞬间,千万只针扎入骨,也不及在毫无防备情况之下热铁烙在身上最脆弱最精细的一块皮肤上的疼。
      周正感到怀里的人开始还剧烈地挣扎,拽得头顶的铁链“哗拉拉”响个不停,甚至以他的力气差点儿也控制不住,空气中是难闻的皮肉焦糊的味道。渐渐,蒋捷的身体不再挣动,只偶而无意识地痉挛抽搐。身上给冷汗打透,精瘦匀称的身体终于再不能自持,全部靠在自己的身上,蒋捷的头后仰着,刚好搭在他的肩头,头发也给汗水浸得湿淋淋一片,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已经给咬烂,血丝丝缕缕地渗下来,牙龈处正有血飞快地堆积起来。周正粗糙的手指抹过蒋捷的眉眼,拢了拢他额前乱发,声音不再隐藏心碎,“蒋捷,对不起。”
      蒋捷的嘴就对着周正的耳边,他的眼睛半睁着,给长睫毛挡着,看不见里面的光芒,只见他嘴唇翕张着,周正把头侧了一点儿,凑上去,小心捕捉着微弱的声浪,他说:
      “正,没,什么,好后悔的。”
      蒋捷长久地注视着周正,眼睛不肯转动,唇边带着血,却是个淡不可辫的,微笑。终于,那迷恋的眼光,渐渐地灭了,灭了,天地之间,只剩空空的,空空的,对视。窗外月华如水,却不能稀释沉重浓稠的,漫漫长夜。


      51)

      蒋捷在医院里醒来, 窗口透进来的早晨的阳光, 带着淡淡的颜色, 正暖暖地落在左边的脸. 他抬手遮了遮眼睛, 一时不能分辨,
      是那年冬天和周正的分别,还是更远地, 已经回到, 没有相逢之前?模糊迷离之间,蒋捷听见自己的啜泣声,可脸上却是干的,一滴眼泪也没有。
      2003年的夏天,经过了大半年的审讯, 林源因误杀罪入狱三年, 终生不得在警界任职。虽然林家动用了很多社会关系,可蒋捷心里知道, 判得这么轻, 主要是因为周正不追究, 他手里的那些证据,始终也没有公开。
      然而放过林源一马,不等于也给自己一个机会。他和周正之间, 还是结束得很难看。 刚出院, 东西就给人打包邮寄回来, 连学校的笔记本都没差,
      只除了那枚”长夜未央”的指环。他私下里反复找了几次, 还忍不住问了父亲:
      “我在医院的时候,身上, 什么也没有吗?”
      “就是一身伤,没看见别的。”
      “手上呢? 什么也没戴?”
      看着父亲疑惑地摇头, 才终于死心。他和周正是真的, 走到了最后。
      2003 年6月, 周正的事业如日中天, 他入股的公司大手笔竞下政府南部的城市开发工程, 本人更高调接受了经济周刊的专访,
      成为第一个登上该杂志封面的华人, 风头一时无俩。蒋捷搬出了父母的家, 独自租了个小公寓,并 在一间小银行找了份兼职,
      一边为春天的入学做准备。生活转了好大好大的一个圈, 又回到多年前的起点。

      这个秋天持续得格外长,
      11月的天气仍然美好得象童话,天黑以后,华灯初上,如同一朵朵盛开的花,夜如白昼。达美街的一间PUB里,是华人经常聚集的地方。中间的舞台上,年轻人正坐在灯光中央唱着歌。贺仲言穿过忙碌的走廊来到二楼的一个包厢,刚进门,就听见小钟的声音:
      “会长来了。”
      “嗯,”他四处看了看,“蒋捷呢?”
      “出去抽烟了,我去找他,要切蛋糕,就等你们两个了。”
      “我去找吧!”
      蒋捷喜欢在看得见星星的地方抽烟,而且格外沉默,整个人沦陷在烟雾的包围里,眼睛雾茫茫一片,象是忧伤又象是缅怀。尽管动人,还是不想他没节制地抽,他的烟瘾越来越大,咳嗽的毛病也是犯得越来越频。后门的弄巷里,果然是蒋捷仰头看着天。门没有关严,露着小缝儿,隐约听见PUB里的歌声。贺仲言看着他手里捏扁的一个烟盒,不禁皱了皱眉:
      “一天一包?你这烟瘾涨得也太快了。”
      蒋捷回头扫了他一眼,掐了手里的烟头,扔进一边的垃圾筒:
      “什么时候到的?刚才没看见你。”
      叹了口气,贺仲言说,“回去吧!等着我们切蛋糕呢!”
      蒋捷的心思一向藏得很深,虽然现在也不那么躲避他,也把他当朋友,在他面前却也总是一付备用的面孔。贺仲言有时候也会想,得要什么样的人,才能让蒋捷敞开心扉,才能走进他隐藏的那片禁地呢?
      包间里关了灯,蛋糕上一片斑斓的蜡烛,象是隔空飞行,从门口缓慢地移动过来。四处的黑暗让蒋捷的心悄悄悸动,感觉记忆微微翻了个小角儿,身边的噪音给抽空一般,只剩那熟悉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吹吧!吹了就又长一岁,今年多大啦?”
      “十九。”
      “啊?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
      “口说无凭,得验身。”
      “谁说我没证据?我有驾照……喂,你干什么?”
      周正压在他身上,手正忙着扯他的裤子,抬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
      “小鸡鸡最诚实的,我一验尺寸就知道你是不是十九。”
      “年纪大尺寸就大?”
      “对。看看你的今年有没有长。”
      “呵呵,”周正带着烟草味的呼吸热热吹在耳侧敏感的肌肤上,蒋捷不由笑出声:“那你的岂不跟大象鼻子一样长?”
      “你是羡慕我的尺寸呢,还是笑我老呢?”
      “废话,当然是笑话你。”
      “小王巴蛋,敢笑我?看看有多大,你来量量好了。”
      两个人从沙发滚到地上,一边的蛋糕上的蜡烛已经烧完,软软滩在蛋糕漂亮的奶油字上,再没人去理。
      “喂!想什么呢?”
      包厢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一碟蛋糕端在自己面前,后面是贺仲言关切的脸。
      “没什么。”蒋捷接过蛋糕放在一边,起身对小钟说,“我去下洗手间。”
      镜子里带着病态潮红的脸,头发湿湿搭着,撑在水池边的双臂开始不能自已地颤抖起来。蒋捷觉得气息紊乱,一颗心突突地,仿佛要跳出胸膛。洗手间的门忽然打开,小钟匆匆走进来:
      “你是不是不舒……”他看着蒋捷的脸呆了一下,“我的天,你这是怎么了?”
      说着,伸手在蒋捷的额头一探,声音猛地高了:
      “你在发烧,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靠,你不说你那毛病早就治好了吗?”
      小钟一边开车,一边注意着身边的蒋捷,他歪在车座里,头低着,人还是醒的。“是不是智商越高的人情伤越低?我出差去北京,看见傅文瑜。她和朋友合伙开了间律师行,生意不错。跟她合伙的张先生,追她追得跟孙子似的,她还没答应。你说,你那周正就那么好?你这么折腾自己值得吗?”
      “谁折腾了?”蒋捷低声说了一句。
      “嗯,你说你年纪轻轻的,落下那么一身的毛病,因为谁啊?再说你这发烧的毛病都好了几年了,怎么又犯?就你身上那疤,烙的时候得多疼?就那么疼,你还忘不了他。”
      “痛是深刻。”蒋捷呢喃般轻应。
      “什么?反正啊,明知道自己一想他就出问题,就得管着自己点儿。他周正怎么能好上天,非想他不可?地球缺谁不转啊?”
      蒋捷的脸埋在大衣里,偷偷地笑了。想他不是因为伤心,回忆里也有香甜。时光不停止,生活总要继续。他是个向前看的人,只是他的身体,他的精神,都那么习惯了周正的陪伴,要忘记,不是一朝一夕。既然不后悔,又为什么要费力地忘却呢?夜色沉静,蔓延着记忆的香气。


      52)

      蒋捷翻了个身,静夜里,仍然睁着清醒的双眼。他的手伸到枕头下,摸到一本杂志,手指在枕下,慢慢地,反复地,抚摸着封面,那里是周正接受采访时拍的照片,还是很欠扁的一付不可一世的模样,蒋捷想着想着,笑了。不对,不对,他是那么自信坚定,气度不凡,眉眼间都是那种唯独周正才有的,威风。蒋捷的眼睛落在杂志的一角,那里是周正抱在胸前的一双手。掖在臂弯处的左手的小指头,在闪光灯的照耀下,有一点银色的光,尽管不甚清楚,可蒋捷还是能辨认出,是那只叫做“长夜未央”的,白金指环。
      “怎么上班了?烧退了吗?”小钟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关切。
      “嗯,好了。”蒋捷歪头夹着电话,手上忙着把文件订在一起。
      “那就别想他了,省得自己遭罪。”
      “哪有那么严重?”
      大部分的时候,他都还能控制,只有积压得太沉重不能负荷,身体才会抗议。
      “什么时候下班?我请你出去。”
      “不行,我答应了爸爸回家吃饭。”
      “是这样啊?那下次吧!多吃饭,多睡觉。”
      “你当我是猪?”
      “你别打岔,少抽烟,少瞎想。”
      “好啦!结了婚的男人都这么啰唆吗?”
      “我还没说完呢!别替同事赶报告,他们就欺负你老实!”
      “打住,我在上班呢!没时间听你说教。下次聊吧!”
      蒋捷无奈笑着,挂断了电话,把手里的文件归类放在桌子上方的文件柜。同事史提文正经过他的身边,友好地说:
      “下班时间!JAY,过个愉快的夜晚!”
      “我会的,谢谢。”
      蒋捷微笑着回答。

      天气一冷下来,“强记”的汤粥生意就很好。外卖的窗口排了不短的队,还好因为汤水都是事前做好的,打包的速度很快,等的时间倒也不长。蒋捷站在队伍里,一边想着白天做的报告里,数据上好象犯了错。忽然对面传来一声低呼:
      “蒋捷?”
      他抬头,迎上一双斯文的眼睛。竟是江山。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他有些束手无策。倒是江山先开口说话:
      “瘦了,身体都恢复了?”
      “嗯,”蒋捷点了点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过来给,”江山停顿了一下,“哦,到洪门办点儿事儿。”
      “是,给,沈兵上香吗?”
      江山点了点头,“今天是他三十岁的生日。”
      蒋捷低下头,胸口有些堵,却没有说话。
      “顺便给正哥捎些粥回去,他现在好这一口儿。上次让人过来,却买错了,狠发了一通脾气,所以这次我亲自过来买。”
      蒋捷瞄过江山手里的纸盒,包装上写着“鳕鱼粥”。他记得周正不喜欢吃鱼粥,说有股子腥味儿。
      “他还好吗?”
      “谁?正哥?他挺好。前段时间迷上钓鱼,还真以为他能修身养性,收敛那身臭脾气,怎么知道,还是老样子。呵呵。”
      蒋捷仔细聆听着江山说的每个字,竟有些着迷了。
      “先生,你要点什么?”没注意已经轮到他了,蒋捷也忘了自己要买什么。
      “那就这样吧!”江山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哥还在‘焚夜’等我呢!保重!”
      蒋捷看着江山的身影很快给两个黑衣人掩盖,渐渐消遁在暗淡的天色里。
      “先生,您想好了吗?”服务生再次询问。
      蒋捷回过神:“哦,鳕鱼粥,谢谢。”

      当晚,蒋捷咳嗽的毛病犯了,咳起来喘不过气,整个胸腔闷疼闷疼地,象是给抽空,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药不在身边,父亲出去回到他的小公寓,拿了药回来喂他吃下去,怎么也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坚持留他住下来。一直折腾到大半夜,每一次咳嗽,心口疼得似乎要爆血管一样。怎么会这样?心怎么会疼成这样?蒋捷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身心疲惫,昏昏欲睡,眼睛都睁不开,却给咳嗽闹得不能成眠。终于身体不能承受,他捂着心口,蜷着身子开始陷入浅浅的昏迷,感觉父母的手轮流落在自己的额头上,焦急的声音忽远忽近:
      “怎么办?发烧了。”
      “要不要去挂急诊?”
      “先找些退烧药给他吃吃看。”
      渐渐地,连最后一丝神智也消失,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什么噪音也没有。大太阳挂在天空,明亮的光线中,缓缓出现高大挺拔的身影,
      “我来跟你道别的。”身影说。
      “为什么要道别?”
      “不能在一起了,不得说再见吗?”
      “我们上次没说吗?”
      “没说。”
      “那好吧,”蒋捷说,“我能提个要求吗?”
      “这么麻烦?说吧!”虽然看不清他的脸,蒋捷知道那浓浓的眉毛必定又拧在一起。
      “那指环还给我吧!你戴不合适,很箍手的吧?”
      “见财眼开啊你!我不是都给你了吗?”
      “没有啊!我看见你戴在小手指上。”
      “明明给你了嘛!你再好好找找吧!”说着身影开始在光芒里淡化,越来越模糊。
      “喂!你别走啊!喂!你放在哪儿了呀?我怎么找不到?喂!喂!!!!”

      蒋捷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父母姐姐都在身边,见他醒来,母亲差点儿哭出来:
      “谢天谢地,总算醒了。”
      “请了大夫过来看,说要是再不醒,就得送医院了。你咳了一晚上,天亮那会而又发烧说胡话,给我们吓死了。”
      “我一大早就接到爸妈的电话,就连忙赶过来。小捷,你病得这么重,不如跟爸爸去乡下住几天,那里空气好,适合养病,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让爸爸好好照顾你几天,等身体恢复了再回来。”
      蒋敏说,“银行那里我已经打过电话了,帮你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哪里乡下啊?”
      “林家在南边儿有间小农场,开车过去就三个多钟头。那里僻静,环境也好,你这身体是到了好好调养的时候了。”
      “不去行不行?”蒋捷感到力气回到身体,除了疲惫,别的不适都没了。“我已经好了。”
      “就去住一段时间吧!”父亲说,“我跟你去,店里的生意我也忙了几年,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这次就当你陪爸爸去度假吧!就咱爷儿俩,没外人,好不?”
      父亲很少提什么请求,蒋捷也是累得不能思考,只好由他们去。

      在车子上,蒋捷刚拧开收音机,父亲伸手就给关了。
      “有没有CD,听音乐吧!英文的广播我也听不懂多少。”
      蒋捷想想反正不是自己开车。在车里找了找,父亲的丰田车里,一张唱片也没有。
      “看能不能搜到中文的电台吧!”他只好说。
      “不用,”父亲立刻打断了他,“那就不听吧!跟爸爸说说话也行。”
      “噢,”蒋捷觉得家人的表现都好奇怪。“可我有点儿累了。”
      “那你就睡一觉,睡醒就到了。”
      就象父亲说的,蒋捷睡醒的时候,就到了小农场。没想到不过三个小时的车程,就从繁华喧闹的芝加哥到了四处不见人烟的农场。
      “这也太僻静了吧?”蒋捷心想。
      因为前夜的生病,身体上的疲倦不能抵挡。他睡得很早,一夜无梦,倒是好睡。早上醒来,见父亲在屋外跟人打电话。
      “外边很冷啊!”他对走进屋的父亲说,“谁的电话?怎么不在屋里讲?”
      “你妈妈打来的,问你怎么样。我看你难得睡个好觉。怕吵醒你。早饭我都做好了,你等着,我去端。”
      “我帮你啊!你也在度假,别太忙了。”蒋捷问道,“这里没有电视噢?”
      “林家的人也不怎么来住,所以有线电视也没交费,收不来什么节目。”
      稀饭和咸菜摆上桌,父亲知道他喜欢中式早餐。
      “吃完饭,我去买张报纸,爸爸,你要不要捎什么东西?”
      “不用。买什么报纸啊?写来写去多是那些东西。才是无聊呢!”
      蒋捷停了下来,觉得胸腔的一颗心要跳出来,他放下手里的碗筷,脸色凝重地看着父亲:
      “说吧!发生什么了?你们要把我隔离得这么远?这么彻底?爸爸,是不是周正他,怎么了?”


      53)

      “华裔富商周正遇刺身亡,警方拒绝公布调查过程。”
      几乎成为城里所有的英文,中文报纸的头条,在过去的一周里,发生在“焚夜”前的枪杀事件成了各大媒体追逐的目标。然而当局严密封锁一切消息,任何周正有一点关联的人都闭门不见客,俨然
      “国家机密”一样。哪怕几家权威媒体质疑当局是否考虑公众的知情权,也只得到警方“一切尚在调查之中”的周旋论调。很快,上面有消息传达下来,支会各家媒体偃旗息鼓,一个头条的故事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消沉了。
      江山觉得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象此刻这么艰难过。失去沈兵的痛苦还如在昨日,如今周正的忽然故去,更是如断手足。而且周正的帝国陷落以后,他是唯一要承担残局的人,再艰难也只能戴副面具,应付来自四面八方,蜘蛛网一样复杂的局势。“焚夜”全权交给经理霍华德在管,直到接到手下打来的电话:
      “捷少等了两天两夜了。”
      江山看了看窗外,天气忽然变得很冷,好象要下雪。以蒋捷的性子,就算下雪,他也不会回去,今晚能冻死在外面。江山拎了大衣,吩咐司机说:
      “去焚夜。”

      车子停在街道的转角,看得见目前处于停业的“焚夜”门前,警方拦截现场的黄色胶纸还在。因为忽然转冷的天气,街道上行人稀少,以前一贯灯火辉煌的城堡门可罗雀,荒芜如同坟墓,除了一个人。他缩身坐在寒风之中,偏头凝视着身边的地面,对周围完全没在意。那里,是周正遇害的地方,清理以后只剩暗暗的一团血渍的痕迹。
      身边的保镖会意下了车,朝着蒋捷走了过去。江山吃力地用手指揪了揪额头,他可以从容不迫地应付铺天盖地的询问,他可以暂时忘却所有伤痛,然而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蒋捷,那是周正至死也没解开的心结。
      蒋捷一上车,带来一阵冰冷的空气,江山以为是车外的冷风,连忙倾身关了车门。司机一打方向盘,开上湖滨大道。很快,江山意识到冷空气是来自蒋捷的身体,身边这个人,已经快结冰了。
      “SHIT!你疯了是不是?怎么冻成这样?”江山大声吩咐前座的保镖把暖气开大,顺手扯过自己脱在一边的大衣,裹在蒋捷的身上,用力扯合着衣襟:“你家里人也不管你?”
      蒋捷的嘴哆嗦得说不出话,牙齿一个劲儿地打颤。
      保镖跑出去端了杯热咖啡回来,蒋捷捂在手里,暖和过来。
      “我能不能,见见他?”他盯着手里深褐色的液体,平静地说。
      江山看着他脸上有血色缓缓地泛上来,终于放下心,向后靠着坐好,说:
      “现在恐怕不行,遗体在警方手里,法医要做死因鉴定。”
      他注意到在听到“遗体”的瞬间,蒋捷的手无意地抖了一下。
      “别这样,蒋捷,我连自己都不能安慰,更不知道怎么劝你。”
      点了点头,蒋捷说,“我知道。你在拼命攥着你的,最后一线生机。一松手可能,就失控了。”
      江山偷偷观察着蒋捷,说实话,他不象想象中那么坏,情绪控制得很好。是不是也在为挽留自己最后的极限苦苦挣扎呢?
      “出事的时候,你在他身边吗?”
      “嗯。”
      “是怎样?他,痛没痛?”
      江山的咽喉挣动了一下,暗舒了口气才说:
      “子弹击中心脏的动脉,失血过多,心脏衰竭去的,还算好,没怎么折腾。”
      “他说什么了吗?”
      “一直没醒,没有遗言。”
      蒋捷不抬眼,只微微低着头,修长苍白的手掌环绕着纸杯,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手指僵硬,手背上的青筋突兀着,时而颤抖。人却安静下来,不再说话。
      “如果不出意外,周末能收回遗体,葬礼安排在下周,致电要吊唁的人很多,得持续三天左右。我会安排你提前见正哥最后一面,所以,仪式你来不来都行。”
      “我会去。”蒋捷抬起头,大眼睛有些红,却没有眼泪,“三天我都会在。”
      “正哥生前提过,他死后火葬,”江山停顿下来,和蒋捷的眼神碰在一起,继续说,“骨灰留给你。”
      蒋捷的脸忽然转向窗外,用力张着眼睛,忍得脸边肌肉抽动几下,还是有两行清澈泪水,翻滚着,沿着瘦削的脸颊淌下来。

      葬礼到了第三天,来吊唁的都是周正私人的一些朋友。蒋捷一身黑色西装,坐在角落里。开始的时候,江山还会让身边的人照看着,他怕蒋捷失控,不好收拾。可渐渐地,他发现那人根本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得象空气一样。晚上六点多钟,人稀少下来,江山走到他的身边,蹲下身问:
      “差不多了,你先去吃点儿东西,回来再看正哥一眼,就盖棺了。”
      见他点头,江山走开,交代身边的人做准备,又要向最后几个客人谢礼。等他忙里偷闲朝蒋捷望过去,他连姿势都没怎么变,根本就没动。江山心里终于明白,他坚持每天都来,无非是想和周正多呆一分是一分,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会离开周正的。
      周正的身躯依旧伟岸,双手合在胸前,都说这样才能放开今生的牵绊,能暝目,能放心。“长夜未央”的指环还紧紧箍在左手的小手指上。蒋捷绕他走了一圈,停在他的脸侧,他把手里的白玫瑰衔在嘴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小梳子。周正和蒋捷分手以后,头发长长了些,他最不喜欢头发挡眼睛,有时候会玩弄着蒋捷的刘海问:
      “你头发这么软,还留这种狮子头,一低头就掉下来,多碍事啊?”
      “为了好吃嘛!”
      “这是什么语?听不懂。”
      “红烧狮子头,是名菜啊!”
      “去你的,一点儿都不好笑。不过我最爱吃的在这里,”
      他一下一下温柔啄着蒋捷的嘴唇:“又香又甜,嗯,比哪道名菜都好吃。”
      蒋捷一下下梳理着周正的头发,把整个发丝向后梳,露出他的额头,那里有个浅白色的伤疤,是教他骑马时为了护着他摔的。
      “下辈子还是蓄短发吧!你留狮子头真难看。”
      他一边给周正梳头,一边低低地说。把手里的白色玫瑰放在周正的胸前,象是要永远记住他一般,蒋捷的手细细抚过周正的发际,一寸寸地在他脸上流连。终于他站直身子,在所有人目光注视下,慢慢地弯下身子,在周正的额头,淡淡地,留下最后一个轻柔的吻。
      他的嘴唇贴着周正的皮肤,是久违的肌肤相亲,想着一刻想了多久?可为什么梦想实现的时候,整个世界却要结束?蒋捷不敢移动,他觉得只要自己一离开,永生再亲不上这宽阔额头,永生不能。周正,永生是多远?我要一个人,走多远?直到感到身后江山抱住了自己,在耳边低声说:
      “别这样,蒋捷,到时间了。”
      几乎全仗着江山拉扯的力,蒋捷勉强起身,还没完全站直,喉头一阵难以抑制的腥咸,在意识过来以前,一口血已经喷了出去,正洒上周正的双手,指环在血色之下,不知道为什么幽幽闪了下,象极了某人离去时不舍的眼神。
      “再见。我的爱人。”


      54)

      江山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前,窗外一片荒原,枯萎着延伸到湖边。那里,蒋捷骑坐在马背上,寒风凛冽,后背却挺得笔直,象个真正的骑士。江山和沈兵骑马的技术都是周正教的,可周正说,他们两个都不如蒋捷有灵性,蒋捷是真的一教就会,而且立刻就能骑得像模像样。当年的小马驹“小捷”已经快三岁,长成一匹矫健威风的纯血马,完全继承了父系家族的大将之风,只在阿灵顿赛马场跑过一次,就拿到第二的好成绩,和当时的冠军只差了半个马身。那是伊州本地培养的赛马获得的,最高的名次。江山至今还记得那天在赌马台的贵宾席,在“小捷”冲过终点的瞬间,周正站起身,目不转睛,若有所思地鼓掌,低声说了句:“好样儿的,宝贝儿!”。紧挨他坐着的江山没有错过在他说“宝贝儿”一刻,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柔情。正哥,你若看见此刻的蒋捷,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火化的第二天,殡仪馆派专人将周正的骨灰送到北郊的别墅。蒋捷手捧着青瓷罐子,轻轻摇了摇。江山以为他是在找指环:
      “殡仪馆有规定,身上不能带贵重物品,那指环给退回来了。”
      “我只是好奇,他的铁石心肠,也能烧成灰吗?”他自言自语。
      江山心底无奈叹息着,眼睛怎么也离不开大风里那拼命挺直的背影,蒋捷,你,在等待什么?

      “腿夹紧!身子前倾!手抓住缰绳!”周正站在地面上,手里握着马鞭,大声指导蒋捷。那是个温暖的春天的午后,周正教他骑马时,用的是澳洲产的一匹黑马。
      “一会儿马跑开,速度上来以后,你要把屁股撅起来!”
      蒋捷红着脸,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是教你呢!抬屁股是为了减少给马背带来的压力,你往哪儿想?”周正瞪回去。
      “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那么下流呢?”
      “喂!请对老师表现出你的尊重!”周正挥了挥手里的鞭子,“准备好啦?走!”
      话音一落,马鞭不轻不重地落在马屁股上,黑马窜了出去,绕着湖边,甩开长腿一路飞奔开去,周正大嗓门的呼喊,在身后渐渐变小,变小,没了。
      “小捷”在缓慢起跑以后,速度一下提上来,记忆里远去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抓住缰绳,用身体找平衡,别往后看!好,很好!腿上用力!起身,现在起身,好!太好了!对!就那样!保持住!”
      蒋捷闭着眼睛,重复着周正曾经告诫他的动作,听见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象是穿过一扇透明的门,飞奔的“小捷”带着他跑进一个熟悉的时空。一双手慢慢环上腰,拉着自己坐回马背上:
      “好样儿的,宝贝儿。”
      “恶心,谁是你宝贝儿?”
      “你呀!最漂亮最年轻最有天赋的骑士。”
      周正的在背后环抱着他,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不老实的嘴在耳边骚扰地吹着风,还用鼻子拱着他的脸颊,两个人都不说话,呼吸和心跳融合在一起,湖泊温柔地闪光,大片大片的森林正在季节的变幻中换着颜色,天地之间,是无边无际,沉默的背景。
      蒋捷是在一阵冷风里睁开眼,四下里是死寂丑陋的枯木,风打透了单薄的身子,衣服在身后呼啦啦地响,似乎在向他证明,背后只是孤寂寒冷的,一片空气而已。
      蒋捷逐渐发现自己对情绪和身体开始失去控制。他夜不能寐,没有食欲,甚至完全无法集中精力做事情,终于还是失去了银行的工作。他开始长时间住在北郊,江山跟他说,还是不要回来吧!这样对他来说可能容易些。可他做不到,除非一把火烧了这里,否则,他总觉得这里象盖在磁场上一样,而自己就是一块没有太多重量的金属,除了投奔,别无选择。

      12月初,周正的律师找蒋捷谈话,大概内容是蒋捷是周正在遗嘱里指定的唯一的继承人,即将继承周正总值大约二十亿美金的遗产。三十多岁就立遗嘱,你这个疯子,早知道自己没命享,赚那么多钱做什么?谁稀罕你的臭钱哪?
      蒋捷在抽屉里翻啊翻,几卷没写名字的录影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想通是什么,于是放进机器,屏幕上出现一片湛蓝,分不清是天空还是海洋,自己的声音传出来:
      “从前有个地方,山清水秀,沙滩很美。”
      伴随着自己的解说,镜头转向金色的沙滩,浅白色的浪花。忽然给周正的声音打断了:
      “你中文造句的水平真差,这是什么滥解说词啊?”
      “喂,还没轮到你出场,你怎么抢对白啊?好吧,好吧,欢迎观看加勒比海猛男秀,我们英俊的男主角着急出场了,”镜头转动,周正出现在镜头里,他躺在阳光下,身体因为擦了防晒油,在雪白的阳光下闪着光泽。
      “来吧!跟评委秀秀你的肌肉!”
      周正忽然一个挺身弹跳着站起来,张开双臂,在身体前用力交叉。
      “哇赛!”自己夸张地赞叹着,“背肌,好,好,请转身让评委们看看你的二头肌,三头肌,胸肌,腹肌……喂!”镜头忽然给手挡住了,只有自己的声音传出来,“你这样算犯规噢!快穿上裤子,不然片子都入不了关,走私A片要罚款的。”
      镜头恢复了,周正不怀好意坏笑的脸露了出来:
      “A片一个人怎么演?不如合作好了。”
      “喂!干什么?在拍你啦!”镜头里看见他乱踢的腿。终于录影机给扔在一边,只剩声音。
      “为什么你的龙虾造型不能曝光?就光拍我?”
      “什么呀!”
      “你晒得跟清蒸龙虾一样,你知道我最好那一口,现在就想吃了你。”
      “不行!你怎么这样啊?手拿开,喂!录影机还开着呢!”
      “镜头朝天呢!”
      屏幕上果然只剩一片蓝得耀眼的天空,那是连云朵也没有的,加勒比海水洗样清澈的,晴空万里。慢慢地,细碎的海浪声里,多了男性的低低的喘息,想着那段时间里,和周正的放纵和不节制的生活,蒋捷倚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感到一股燥热从脸上向下身蔓延。噢!不!他呻吟着蜷起身子,头搭在抱着的膝盖上,试图抑制那烈火一样燃烧起来的欲望。
      江山在楼下讲电话,被楼上忽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他放下手里的听筒,很快分辨出那是蒋捷在痛苦地尖叫,扔下电话,他抬步向楼上跑去。


      55)

      蒋捷背对着门口,虾米一样蜷缩在地上,浑身痛苦地抽搐。江山急步走上去,从背后抱住他,翻过他的身子,脸上是片不自然的潮红,整个人的体温很高,抱在怀里,象个火炉,江山直感到自己胸前的一片快要融化了一样。
      “蒋捷,你这是怎么了?蒋捷?”
      然而怀里的人神智不清,除了喉咙里发出低低呻吟,对自己的呼喊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江山用手掰开他的下巴,牙齿咬进嘴唇,一分开,血立刻顺着下巴淌了下来。
      “SHIT,怎么会这样?”
      江山试着把他搬到沙发上,蒋捷的身体却根本不合作,沉沉下坠。他正恨自己没有周正那身蛮力,却因为拉扯中蒋捷的毛衣给掳上去,露出后腰根儿的一块小孩儿手章大的一块伤疤,江山一下子就楞住了。
      他的楞神很快给蒋捷升高的痛喊声给打断。
      “你哪里不舒服?蒋捷?”他用了些力,拍打着蒋捷的脸颊,“听得见我吗?醒醒,蒋捷!是我,江山!”
      蒋捷自持能力极强,但凡有一点儿神智,也不会这么喊痛,更有眼泪从紧闭着的双眼涌出来,口里模糊地喊着:
      “不……别……不是那样……”
      江山不再试图唤醒他,转身想出去喊人帮忙,却发现蒋捷的分身,是硬的。他的头脑飞快地转了一下,犹豫着,却还是低下身,跪在地上寻思了瞬间,豁了出去,手飞快地解开他的裤子,手握了上去。几乎在碰上那里的同时,蒋捷发出声痛苦的呻吟,江山很清楚,把声低吟完全是对疼痛的反应,他低头检查了一下,那里并没有伤痕,自己的手劲儿也不大,应该不会弄疼他。于是他手上放心地加快速度,套弄了两下。蒋捷本来平躺的身子忽然弹了起来,江山另一只手环抱着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好了,就好了,别怕。”
      一边手上的轻柔套弄他的分身,那里坚硬得能感受到上面血管的脉动。不料蒋捷的痛苦好象更加强烈。江山意识到很可能是因为那次,导致他勃起时会引发烙疼的记忆。江山减轻手上的力气,另一边在蒋捷背后温柔哄着,并没有坚持很久,江山感到怀里的身体筛动着,头部忽然后仰,手狠狠抓住他肩头的衣服,喉咙里沙哑地叫了一声,停顿了那么一瞬,终于在他手里射了。江山慢慢放开他,却发现蒋捷的头无意识地搭拉着,人竟是晕了过去。他连忙从沙发上拽来个枕头,塞在蒋捷的头下,脱了薄外套盖住他的下身,然后走进洗手间草草洗了手,去楼下取了冰块,再进屋的时候,蒋捷已经醒了过来。楞楞看了他一眼,转过身穿好裤子,知道他不好意思,江山连忙安慰:
      “这不算什么,我又没占你便宜。”说着把手里的冰块递上去,“你的嘴流血了。”
      蒋捷的脸还是红着,不知道因为发烧还是害臊,接过去,道了谢,又说:
      “以后不用你管我。”
      “每次有反应的时候都这样?”
      “嗯。”
      “看过医生吗?”
      蒋捷摇了摇头。
      “这是一辈子的事,能耽误吗?”
      “过阵子就好了,没什么。”
      “你都疼昏过去了,还说没什么?蒋捷,你振作一点儿好不好?”
      见蒋捷没说话,反身走进卫生间,江山的心里有些窝火。心里的话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蒋捷在沙发的一头坐下,一手用冰块捂着嘴,看着江山问:
      “说什么?”
      “没有话要问我吗?”
      “问什么?”
      “任何事情。你和正哥分开有段时间了,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我都不隐瞒。”
      “没什么要问的。”
      江山给这一顶,闷闷地敲了一棒:
      “你打算就这么别扭地过下去?除了正哥,还有人能走进你的心吗?”
      蒋捷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江山完全看不透他的心思,见他也没回答自己问题的打算,琢磨衡量了一刻,说道:
      “那么,有人跟你说过,你背后那个伤疤是什么吗?”
      蒋捷果然有了反应,黑眼睛看着江山,慢慢地摇了摇头。
      “正哥把‘长夜未央’的符号,烙在你身上,烙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他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勉强恢复平静,搭在腿上的一只手揪着裤子,江山坐过去,手轻轻盖在蒋捷僵硬的手背,温柔摩擦着,却没说话。蒋捷沉默了好一会儿,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缓缓地问出一句:
      “有烟吗?”
      “你的嘴能抽?”
      “有烟吗?”蒋捷重复了一遍。
      江山无奈起身寻找,周正这里怎么会没烟?江山在几个抽屉里翻了翻,果然搜出一盒:
      “雪茄成吗?”
      蒋捷点着头接过来,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目光忽地闪烁:
      “试过很多牌子的烟,可就是没找到这种味道。”
      “嗯,正哥爱抽古巴雪茄,国内没的卖,都是南美的朋友偷着捎给他的。”
      江山说着,播开打火机,递到他跟前。蒋捷抽着点着,却给呛得咳嗽。
      “慢着点儿!冲着呢!” 江山说,“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蒋捷没直接回答,只说,“我喜欢这味道。”
      他并没怎么抽,只看着红色烟头制造出的烟雾,渐渐地把自己环绕起来,才幽幽问道:
      “他惹谁了?和他这么大的仇,得要他的命?”
      “嗯,这话长了。”江山靠上沙发绵软的靠垫,有些沉重,“正哥的军火生意并不是一开始就搭上政府这条线。开始的时候,为了钱,跟南美和东欧的军事武装有过交往。后来做大了,也不想和他们有瓜葛。大半年前,东欧那头派人来找正哥,帮他们入一批货,正哥那会儿已经开始从军火公司撤资,而且他一直怀疑上次在岛上等绑架事件就是那头搞出来的,就一口回绝。这事儿明明暗暗吵了很久了,我们已经非常小心,怕那头翻脸,对正哥不利。可我们在明处,那些人又都是亡命之徒,实在防不胜防。”
      “沈兵要是在,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江山摸不透蒋捷为什么这么问,却见他脸上一片澄净之色,继续道,“新的保安总管不如沈兵专业,也不能象沈兵一样全心全意,凡事为他设身处地着想。”
      “生死由命,这个道理我们比谁都清楚。连正哥那个自大狂,都说过,老天要是有胆子,就把他的命收回去。你是没看见正哥怎么长大的,你若看见他十八九岁是的拼命样儿,就会怀疑,他怎么能活这么久的?他在洪门的地位不折不扣是拼出来的,他替洪叔死过很多次,可每次都命大,又给他活过来。沈兵问他你这么拼为了什么?他说,命就拿来拼的,没死就换一世富贵权势,为什么不赌?后来我想,人为什么会怕死?是因为心里有牵挂有留恋。”
      “那,周正死的时候,怕不怕?”
      “怕,所以他才会立遗嘱,才会把毕生经营所得留给你,才会在脱离洪门好几年以后,又再插手。沈兵在洪门很有些心腹,他出事以后,有人找到我,他们说,正哥铁定不会交出你,要我帮忙把你弄到手。洪门的规矩是泄密者一律死。他们当时逼得很紧,正哥伤了你以后,叫了那几个头目来,说他已经做到了底线,泄密的事必须一笔勾销,你以后如果有任何差错,他都会把帐算到洪门的头上。正哥火上来的时候,一向心狠手辣,洪门还是忌惮他的势力,答应此事做罢。但跟过晓年晓声,跟过沈兵的人,对你都有嫉恨之心,杀了你确实可以拉拢不少人!正哥怕有天他不在了,有人会旧事重提,拿你开刀,做为权利之争的砝码。所以,你们分开以后,他在洪门内部又开始培养势力,连现在当家的都是他的指派。他知道自己未必长命,只有控制洪门的当家人,才能确保你的安全。”
      说到这儿,江山忽然停了下来,抬头看见蒋捷了然地看过来,
      “我本来……”
      “嗯,我知道,你觉得这些事情对我忘记周正没有帮助,是吧?”蒋捷嘴角不知道为什么,竟挂着个淡淡的笑,“你本来想跟我说他多么坏,多么冷血,多么不值得托付一生。那些可能都是真的,可周正对我而言,却是不同。我和他一起分分合合,他的心我怎么会看不懂?他和沈兵的感情我怎会不明白?他失去兄弟的痛,我怎么会不了解?他不是个甘心随缘的人,他向来什么都要自己说得算,走到那步,伤我,赶我走,只是心痛和不甘,因为我们两个,被命运,玩弄了,而他,束手无策。”
      “蒋捷……”
      “我那天看见你买鳕鱼粥,他嫌腥,并不喜欢吃那个,后来我想,他吃那个的时候,是在想我吗?他出事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个梦,他来和我告别,还说,指环留给我了。我以前跟他说过,哪天他变心,不要我了,就把那个收回去,送给他下一个情人,这样我看见谁的手上戴着那个,就知道谁是他的新爱人,他当时说,丫你的还要祝福我们啊?我说,嗯,这样我要泼硫酸也不会找错人。”蒋捷说着“噗哧”笑了出来,“可他一直都戴着那个,我并不知道背后的那个疤就是指环的另一半,我若知道,早就知道他的心思,也不会给那该死的内疚纠缠着,拖着拖着不去找他。”
      江山安慰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哥出事前的晚上,在焚夜喝大了,问我,你说为了死去的人辜负活的人,是不是挺傻的?你们还真象,想得都差不多,能遇到彼此也算好运。”
      “是好运吗?因为我送了命,这也是好运吗?”
      “正哥的死和你毫无关系!别聪明反被聪明误,蒋捷,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究竟该怎么过下去?正哥的一切都给了你,你就得对他负责,他的身后之物都要你的照看。”
      “我会,他留下的,我会竭尽心力去经营。”
      “那你知不知道,正哥最在乎的,不是那些钱财物什?是你,蒋捷,你若想在地下瞑目,就得好好照顾自己。”
      “可我总觉得,他没有死,我老是能感受他的一双眼睛在暗处看着我,只要闭上眼,我能嗅到他的呼吸。晚上,我听见他在身边,鼾声如雷,吵得我整夜睡不着。他离我那么近,那么近,可我就是看不见摸不到他。那种感觉很可怕,江山,我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过去就好象是个大旋涡,卷着卷着就把自己卷进去。”
      “慢慢来,蒋捷,谁也不能要求你这么快适应,给自己点儿时间,总有痊愈的一天。”
      蒋捷刚才还有些纷乱的眼神,忽然清静镇定下来,他看着江山的眼睛,声音很低,却认真地问道:
      “你跟我说实话吧!江山,周正真的不在了吗?”


     56)

      “我现在说他不在了,你会相信吗?”
      江山转头看着蒋捷的侧脸,彻夜不眠在他的眼窝处留下淡黑的阴影,瘦得尖尖的下巴低垂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就是,你心里认定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别人再怎么劝说也是没有。蒋捷,你太聪明,事情是怎样,你要怎么做,恐怕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需要的只是时间,自从正哥走后,你一想他就发烧的毛病,不也是慢慢克服了?总有一天,你能从这段感情里痊愈。就象正哥说过的,不管你对过去多么放不下,他说,你都是个向前看的人。只有自己能拯救自己,蒋捷,这件事上,没有人能帮你。”
      “那,我能不能拿回那个指环?” 蒋捷沉默一会儿,又说。
      “那个指环价值八十万美金,是正哥遗产的一部分,在他的遗嘱正式生效以前,要由律师团那里保管。这笔遗产税很高,律师团正在看怎么继承能减少税务的数目,你要再等段时间,等你接手以后,正哥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可我最想要的,他没给我。”
      蒋捷怔怔低语着,周正,我要的是,是你,活着的你,那些什么钱,什么骨灰,什么回忆,我都不稀罕,你知道吗?你这个笨蛋,知道吗?

      2004年一月底,蒋捷正式继承了周正的全部遗产,其中有一把钥匙,钥匙扣上他们以前度假时候,蒋捷在路边摊手工制作的金属扣,上面歪歪扭扭的刻着ZZ&JJ,另一面贴着小小的胶纸,“北郊阁楼”。
      蒋捷抬头,楼梯的尽头,是阁楼拱形的门。他走上前,钥匙插进锁孔,向右一转,“吧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他轻手轻脚走进去,里面的摆设竟是模仿周正纽约的寓所,和他长大的那个房间几乎一模一样。就在那里,他对自己倾谈过去,并把“长夜未央”套在他的手指上。蒋捷没想到周正在这里模拟了相同的空间,怀念911后难忘的夜晚。他慢慢走到窗前,外面是冬天一派寂寞的天地,尽目是不剩一丝颜色的树木,后院的湖泊因为结了层薄冰,晶莹得如同水晶的镜子。太阳正从东方升起,世界慢慢清晰起来。是不是很多清晨,你也站在相同的位置,看着外面的世界的时候,想着过去,想着我?
      蒋捷楞楞地站了许久,一转身,整个人抖了一下。对面的墙上,是一幅巨大的油画,暗沉沉的树林背景一样铺开,月亮刚升上树梢,天上能看见明亮的成对的星斗。深蓝的夜幕下,是寂静的湖水,在雾气笼罩之下,隐隐飘荡着一只空空的船。蒋捷倒退一步,眼睛有些疼,朦胧的视线里,看见那对绕水奔跑的麋鹿,看见停在半空的风,看见俯首看下来的雪白的月光……那船本来不是空的,是两个人相拥做爱,在夜色里合二为一……他的身体靠着墙壁,缓缓地滑下来,手捂着脸,压抑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
      “周正,请你,别这么对我。”

      一个星期后,蒋捷在例行体检的时候,晕倒在医生的办公室,原因竟然是进食不足。江山听到消息并不很吃惊。周正走后,蒋捷一直没什么食欲,吃得很少。医生警告他说,蒋捷的症状很象厌食症,要注意观察。情况却在一个星期内迅速恶化,蒋捷的进食情况开始无法控制,即使他很配合,按照吩咐准时吃饭,却吃米吐米,喝水吐水,身体不仅对食物极端排斥,甚至连气味,进食的想法都受不了,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到最后不得不入院。然而入院并没有帮助他恢复,反倒越来越糟,每日各种营养液流水一样打进他的身体里,家人日夜陪伴,江山也请来最好的心理医生,无奈蒋捷象一朵过了绿叶季节的植物,一日枯似一日,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只剩不到九十斤,这让所有人都恐慌起来。终于有一天,医生跟他们说,治疗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而且这个阶段的厌食症,已经威胁到生命,也就是说,他随时有病危的可能。
      蒋捷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候眼睛睁着睁着,就睡过去,一睡就是一整天,可是今天他没有,江山的到来,带进一股冷空气,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江山本来倚着门看着他,见他醒来,走到床前,扯过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依旧盯着他看,却不说话。蒋捷勉强打起精神,扯出一个微弱的笑:
      “看什么?变丑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黯哑,再没有平安夜在钢琴前边弹边唱“红鼻子鲁道夫”时的清亮。江山沉默着,眼睛里尽是不能隐藏的悲伤之色。“对不起,江山,我没守住最后的防线。”
      “我以为你能。”江山终于说,“我以为没什么能打败你。”
      “不是故意的,我是真控制不了自己了,对不起。”
      江山轻轻握着蒋捷插着管子的手,静脉塌陷得厉害,手指头瘦得只剩修长的指骨包裹着一层苍白没有血色的皮肤。
      “你尽力了吗?”
      蒋捷试着点头,却觉得脑袋重得挪不动,
      “我只是不放心,让周正和沈兵在那头单独呆着。”喘着粗气,他笑了,“沈兵对他虎视眈眈那么多年,趁我不在,一定搞什么小动作,我会不会去晚了?”
      “只要有你在,正哥不会选别人。”
      “现在这个模样,他也会要吗?”
      “嗯,他要是嫌弃,可以把你送回来,我们接受退货。”
      蒋捷真的笑出声,渐渐平静下来,他费力反过手掌,轻握了一下盖在上面的江山的手:
      “你能不能最后帮我个忙?”
      “说吧!”
      “帮我找个律师过来。”
      江山用眼神询问为什么。
      “我还没立遗嘱!若这么走了,周正留给我的钱,就会由我家人自然继承,可那些是你们三个拼出来的,我的家人不应该拥有,还是要还给你。”
      江山的眼睛忽然红了,他四处看着,极力忍耐,声音却藏不住哽咽地说:
      “我缺钱吗?你们知道我缺什么?上辈子欠你们的,他妈的一个个都走了,剩我一个,就是再多钱有什么意思?”
      蒋捷的手指和江山的绞在一起,他的拇指一下一下摩擦着江山手指,直到他的眼睛吸收了刚才迅速涌出的水份,呼吸也稳定,才说:
      “谢谢你,江山,谢谢你为周正,为我,做的一切。”
      江山手臂支在大腿上,低着头,蒋捷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注意到裤子上一块儿晕湿迅速地扩大了。

      下午的时候,蒋敏带着小强过来。小强4岁了,长得比一般的小朋友都高。他站在病房的中间,象看外星人一样看着蒋捷。蒋敏低身抚摸着他的脸,微笑问他:
      “今天好些了吗?姐去跟医生说个话,回来给你擦身子好不好?”
      见蒋捷好似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回头对小强说:
      “妈妈出去一下,你不准碰舅舅的管子,要听话,知道吗?”
      “小强知道。”
      蒋敏出去以后,小强仍远远站着,冷着脸,戒备地看着蒋捷。
      “小强?”他低低叫了一声。
      “你是不是要带我舅舅离开地球的外星人?”
      “我是小强的舅舅啊!”
      “不是!我舅舅很漂亮的!”
      “舅舅生病,所以变丑了。”
      “那,小强考考你,我最讨厌吃什么?”
      蒋捷会心一笑:
      “西兰花。”
      “那我最喜欢的卡通是什么?”
      “皮卡丘。”
      “我在哪里上学?”
      “圣音幼儿园大班的班长。”
      “好,最后一个问题只有我真舅舅知道的,我最喜欢吃什么?”
      “枣泥馅儿的冰糖葫芦。”
      蒋捷的话音刚落,就见小家伙扑上来,嘴里连声叫着:
      “舅舅!你真的是我舅舅!”
      小强是个很多话的小孩儿,确认了身份就再不能停下嘴。
      “妈妈说舅舅要到月亮上去治病,外婆整天哭,我想她一定不想让舅舅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小强也不想。因为只有舅舅会给我买枣泥馅儿的冰糖葫芦,别人都不认识,还说冰糖葫芦才不会有馅儿,我就说他们是笨蛋,舅舅都知道的……舅舅,你很累吗?你看起来好累哦,不如你睡觉,小强给你拍拍。”说着抱着蒋捷的脖子,一手在他的后背处轻轻拍着,“舅舅乖,要睡觉噢!睡醒了给小强买糖葫芦好不好?要枣泥馅儿的。”
      蒋捷闭上眼睛,感到一阵阵疲劳顺着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那熟悉的声音水波一样环绕上来:
      “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冰糖葫芦?”
      “知道!怎么不知道?冬天有的卖嘛!”
      “那你喜欢什么馅儿的?”
      “什么?那东西带馅儿的?”
      “废话,当然有。你,是不是没吃过啊?”
      “喔,见过,是没吃过。”
      “哈!说你是假洋鬼子,你又不服,糖葫芦都没吃过。”
      “吃过糖葫芦了不起哦?那你喜欢什么馅儿?”
      “枣泥的。”
      朦胧中感到温暖干燥的大手插在自己的头发里,宠爱地拨弄摩擦着。
      “头发长长了。显得你的脸太小,别再瘦了,蒋捷。别胡思乱想,好好活下去,别死,什么情况下,都别死。”
      滋润的嘴唇带着强烈的烟草味,落在他的额头,他的鼻尖,最后吻上他干裂的嘴唇。他的舌头还是那么有技巧,总能巧妙地撬开自己的嘴,卷过口腔里每一寸。
      “你的嘴怎么这么干?”
      蒋捷想说,
      “我喝了水就想吐。”
      却费了半天力,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忽然对方哺了一口汤水进来,带着中药的苦味。蒋捷下意识抵制,无奈舌头和嘴唇都在对方的控制之下,
      “咽下去,蒋捷,别吐!”
      喉骨滑动,刚咽下去,对方的唇舌便缠上来,那是他期盼了很久,等待了那么久,也没有忘却的感觉,象是春风掠过翠绿丛林,阳光抚摸鳞鳞波光,月亮穿越薄薄云层,是雨后的彩虹,造物的恩宠,是追逐的心,终于在圆满里结合,生命在那一刻,如同被点燃的圣火,燃烧,也没有遗憾。
      在蒋捷还意乱情迷,不能自已的时候,又一口汤水哺了进来,然后还是那么投入的吻,这样反复几次,蒋捷的身体沉浸在世间最大之幸福里,对那入侵的食物竟忘了排斥。宽厚的胸膛贴上来,把蒋捷的头拥在怀里,大手一下下温柔地抚摸,轻拍着,在他耳边一直耳语,声音很低,蒋捷怎么听也听不清,却又很享受这种呢喃一样的安抚。只除了一句,那人反复说的,蒋捷无法错过,不能遗忘:
      “活着,宝贝儿,为了我,一定要活着。”

      再醒过来的时候,仍然是医院,已经快中午。太阳照在对面大楼玻璃上的反光正照进病房。蒋捷一时不能分辨,昨夜那宛若真实的梦境。他连眼也不眨,楞楞盯着那束格外刺眼的阳光。他不要白天,他想回到夜晚的梦里去,他不想,从梦境里醒来。他侧过脸,在枕头上摩擦,回味着昨夜温柔的怀抱,却忽然顿住了,枕被之间,是一股不同于消毒药水的气味,尽管散得只剩淡淡的,但他还是一下认出,那是古巴雪茄的味道。


  57)

      两天以后,非常意外地,蒋捷喝了父亲喂的小半碗汤水,竟然没吐。他对父亲笑了笑,父亲却转过身,用手心揩着眼角,端着碗的手,抖得那么厉害。逐渐地,他对食物开始不那么强烈地排斥,流质的断断续续能进食一些,医生的语气不再那么沉重,欣慰地跟他的家人说,蒋捷各项健康指标,开始向正常的方向好转。三月中,在人们准备迎接春天到来的时刻,天空开玩笑一样下了薄薄的雪。那是周正去世后的第一百天,蒋捷在医院住了六个多星期,也终于出院。
      奇迹一样的恢复,让蒋家人深觉拣回了儿子的不易,于是加倍小心地爱护着,即使并不想他搬出去自己住,还是没有违背他的意愿,出院那天,帮忙收拾好他的东西,看着他上了江山银灰色的法拉利。父母终还是不怎么放心,一再地叮嘱他别受凉,按医生的要求吃药吃饭。
      “您放心好了,”坐在驾驶座位上的江山冲车窗外的蒋父说,“我会照顾好蒋捷的。”
      “那,有劳了。”蒋母冲他点了点头。
      车子低吼了两声,窜了出去。蒋捷从后望镜里看着父母的身影渐渐远去,江山车子的前后,分别有两辆黑色轿车跟着。
      “你遇到麻烦了?”蒋捷皱眉问道,江山平时的保安没有这么严格。
      “防范一些总是好,再说有你在车上,出了事,人间阴间都有人找我麻烦啊!”江山冲他笑了一下,见他面露倦色,“累了?”
      虽然得到医生的允许可以出院,蒋捷的身体状况并不特别好,因为还没有恢复正常进食的水平,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显得疲倦,所以只能卧床休息。
      “我想,看看他。”他歪在座位里,看着窗外灰沉沉的天。
      蒋捷入院前,将周正葬在江山在威斯康辛洲的私人小岛上。他说,那是他和周正蜜月的地方,终身难忘。
      “到那里也要几个小时的车程,你现在的情况怕是吃不消。”
      “不可以坐直升飞机吗?”
      车子到了北郊别墅的时候,一架私人直升机已经等在那里。江山用大衣裹进了蒋捷,半挟半抱地塞进机舱,又接过保镖递过来的羊毛毯,盖在他身上。
      “累了就睡一觉,睡醒就到了。”
      “不累。”蒋捷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你的手机上有游戏吗?我想玩。”
      他们几个用的都是同一款手机,能从互联网下载很多游戏。
      江山把手机递给他:
      “别玩儿费脑子的,你需要多休息。”
      “我在医院休息了六个星期了。”
      蒋捷玩游戏并不上瘾,但玩的时候却很投入。江山看着他给头发遮住的半边脸庞,只露了尖尖的下颌,自从他能进食以后,非常配合治疗,吃药打针都很自觉,医生和家人让他做什么,他都乖乖去做。现在想起来,就是为了能在今天出院,去看看周正的吧?江山的心里软软地蹋了一角儿,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蒋捷的背后给塞了个柔软的枕头,他靠着窗,半坐半躺地对着江山。他给游戏消了音,手指还在几个钮上不停地飞快穿梭,还皱着眉头做出一副全力以赴的沉思状,实际上却在查询江山的通话记录。在路上,江山给岛上的看守人员打了一通电话,只说:“我和捷少下午过去,让厨子煮些清淡的粥。”可是,在他的手机里并没有这通电话的通话记录。他当时记得很清楚,江山通完话以后就直接挂断,根本没有删除记录。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拨的那通电话是具备自动删除通话记录功能,也就是通话一切断,什么记录也不会留下,因此谁也查不出,他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跟对方说过什么。如果只是岛上的保安人员,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吗?紧张的情绪让蒋捷的胃翻腾着绞痛,他咬了咬牙,心里暗暗做了个决定。
      周正的墓临水,面对一望无际的密歇根湖,此时是茫茫一片。江山紧了紧蒋捷的大衣领子,又摘下自己的围巾缠在他的脖子上。
      “天还是冷,别呆太久。”
      蒋捷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你让我们单独呆会儿,我有话跟他说。”
      看着江山退到一边,周围站着大概三五个保镖,个个都是江山的心腹。墓碑的背后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因为靠水的地方,大部分的树木都是北美针叶乔木,即使如此隆冬的尽头,也还是翠绿一片,密密麻麻的枝叶间,在风不时穿过的时刻沙沙做响,象是为了保守什么秘密,树与树之间在窃窃私语。
      蒋捷静静地站着,感到迎面吹来的风越发地冷了,心里计算着他站在这儿也快半个钟头。不远处的江山有些不耐了。他回身看了看大湖,在离他不到五英尺的地方是堤岸,冬天的水面比较低,和地平面大概有十英尺的落差。蒋捷闭了闭眼,忽然向水边跑去,完全没给江山任何反应的时间,纵身跳了下去。三月的湖水,冰冷刺骨。在入水的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猛地收缩,带来一种无法解释的痛,接着双腿马上抽筋,连挣扎都不能,就灌了两口水。他努力着,让眼睛浮在水面之上,所以他看到江山惊惶失措地跑了过来,看到有保镖准备入水抢救……还有……林子里,果然跑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边向水边狂奔,一边嘶喊着自己的名字,借着强劲的风,他听得清楚,那一声“蒋捷”,世间只有一个人,能说的如此动听。在失去知觉之前,他感到自己僵硬的脸上,还是笑了出来。
      视线并不清楚,室内昏黄的灯光恍惚着跳跃着,带着所有的图像都不清晰。听觉慢慢在恢复,他听见有人在反复说:
      “醒了,醒了,这是醒了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烈酒的味道,连口腔里也是,烧得他不能抑制地咳着,却无法减轻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痛。这种疼把他的意识带进大脑,蒋捷猛地睁开眼睛。忽然很多人影涌了进来,他晃了晃头,仔细一看,其实是三个。当中的是个穿着医生制服的人,他本来按着自己的脖子量脉搏,见自己睁眼,拿着小手电筒照自己的眼睛,并且连声问:
      “清醒了吗?听得见我说话吗?”
      蒋捷躲避着他冰凉的手指,努力辨认着另外的两个人,一边是江山,而另外一边是……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人,连一秒都不能放松。他的脸衬在桔红的灯光背景里,本来是化成灰烧成土,蒋捷也能认出的面容。可此刻,他却不能确认。他感到身子抖了起来,牙齿开始打架,胸腔里的一颗心象炸开一样,疼得无法无天。他咬紧牙关,能听见唇齿碰击的声音,可他,没说只言片语,只感到一股不可知不能测的窒息,正悄无声息地弥漫上来。
      终于,面前的嘴动了动,说话了:
      “别怕。蒋捷,真的是我,周正。”
      蒋捷死死压抑着喉咙里的呻吟,盯着周正的目光能在他的脸上烧出两个洞一般,脸憋得通红,额头的血管“突突”跳着。医生忽然跳出来,冲着周正喊:
      “跟你说这个时候别刺激他!”
      接说他的双手扶在蒋捷的脑后,试着固定他的头部:
      “吸气,吸气!”
      蒋捷的身体里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如同在地面下澎湃了多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发泄口,炽热的,沸腾的,带着不能阻止的力量,冲进四肢的血液,给了他一股强劲的力量,在岩浆喷薄而发的瞬间,他猛然推开医生,向着周正扑过去,他枯瘦的双手,利爪一样抓住周正的衣领子,借着手力支撑着瑟瑟发抖的身体跪在周正的面前,两个人的鼻子,几乎顶在一起:
      “你没死?”
      周正摇了摇头。
      “一切都是做给人看,你是装死的?”
      周正看着他的眼睛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心痛,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说话呀!”蒋捷拼命摇着他的身体,“你他妈的装死吓唬我,是不是?是不是?!!!!!”
      “对不起,蒋捷,对不起!”
      “不准说对不起!”他的嗓子在撕裂,“你不是周正吗?你不是从来不说对不起的吗?你他妈的,怎么能这么做?你怎么能对我这么狠?这么狠哪?!”
      蒋捷嘶喊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狂飙。他一拳挥出去,打在周正的颧骨上,打得周正侧脸吐出一口血水。他却没留情,又出手击向周正的胸口,这次,周正眼疾手快抓住了袭击的手腕,他依旧孔武有力,给他抓住的地方登时动也不能动。蒋捷已经豁了出去,想都没想,提膝顶上周正的小腹,周正竟没躲过去,疼得哈着腰低下身子。
      “你这个混蛋!周正!你他妈的是个混蛋!”
      蒋捷的嗓子开始失声,整个人都疯颠一样不能控制。他双手紧握成拳,冲着周正低下的后背砸了下去,周正一下子趴在地上,就地一翻身,抓住蒋捷的脚,狠狠一拉,蒋捷站不稳,摔倒在地上,转眼间,周正欺身捉住他的手,反扣到他的背后,用力把他往怀里一带,充血的眼睛直直看进蒋捷给泪水模糊的双眸,他的声音沙哑沉,夹着碎得不能拼凑的心痛:
      “我对不起你,蒋捷,可现在跟你动手,能要了我的命,我得留着我的命,为了你,得留着它,你明白吗?”
      蒋捷却好象完全听不进他的话,他的嗓子已经很难发音,声音从开始的嘶喊,到哽咽地责问,到最后低低的反复,仿佛自言自语:
      “你有没有良心?有没有良心啊?周正,你知不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你,有心吗?有吗?有吗?有吗?”
      周正腾出一只手,插在蒋捷脑后的头发里,温柔地抚摸着,轻轻拉进自己的怀里,胸前的衣服很快湿透,那泉涌般的泪水,咸咸烫在他的伤口上,带来一片火辣辣的疼痛。他从没看见蒋捷这么全不压抑,肆无忌惮地嚎啕痛哭,然而,这痛彻心扉的哀嚎,却又带着死生阔契的坚定,风雨过后的解脱。周正没说话,只放开蒋捷的双手,收紧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细长的针头刺穿蒋捷苍白的皮肤,扎进青色的静脉。医生盯着输液管看着,液体流得不是很通畅,他伸手弹了弹,见药水连贯地注射到身体里,才坐下来对上着蒋捷的脸:
“没想到你就是老周命也不要,非看不可的那个蒋捷啊!”
“打住!”紧挨着蒋捷坐着的周正,黑着脸喝道,“用你多嘴吗?”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为了他,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差点儿再丢了,再说今天要不是我拉着,你还不得也跟着跳下去?你今天要是跳下去,华佗再世也救不了……”
“你他妈的以为救了我一命,我就能让你成天这么碎嘴唠叨是不是?滚出去!让我俩清静一会儿。”
“嘿,我还真是好心赚个驴肝肺。既然他没了你活不了,你没了他也活不了,不如两个人都为了对方,好好活着。你们两个现在这种状况,要想好好活着,就得听医生的话。”
“嗯,医生我们就需要,老太婆就不用。”周正语气缓了缓。
“行,那我就做医生。你,”他指着周正,“现在得去吃药,我还要检查你的伤口有没有给他打坏,他呢,要尽快送医院,这里的药治不了他的病。”
“我不走。”呆在一边默默无语的蒋捷忽然说,“我哪里都不去。”
“你现在高烧三十九度,咳出的粘液带血,最轻的症状也是肺粘膜出血,这问题可大可小,耽误了就医时间,可能会落下大毛病。”
“毛病早就落下了,迟看早看都一样。”他倔倔地顶了一句。
“你这人怎么不听劝?”
医生气得起身,仔细打量着蒋捷。这年轻人骨瘦如柴,一双眼睛却长得极好,黑眼球比一般人都大,灯光下跟黑宝石一样,尤其好看。巴掌大的脸庞上坚定倔强,还真是老周喜欢的那类形,等身体恢复好了,估计肯定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难怪……他心底暗笑一声。
江山进来的时候,带了周正的药,和一小碗为蒋捷准备的粥。
“就这么点儿?”周正咽了药,看着那碗皱了皱眉。
“这是按照营养专家制定的食谱做的。他刚刚恢复,还不能吃太油的东西,而且胃饿小了,医生建议少食多餐,慢慢就能恢复正常。”
说着,他看了一眼半坐半躺在一边的蒋捷,此刻他的眼睛几乎不离开周正,一只手紧紧抓着周正袖子的一角儿。
“吃完让他睡觉,他熬不得夜。”
走出周正的房间,江山在走廊上晃了两圈,停在后院的阳台。天空是一轮雪白的满月。今天是十五?他插着手在月光里站了一会儿,空气冷却干净,冰凉里透着春天的暖来了。月光下,他的头脑里浮现着一张模糊的脸,江山对着空气努力摆出笑容,开始有些苦,可慢慢地仿佛看到那人阳光一样灿烂的容颜,终于他也能自然而诚实地,笑了。
“那医生和沈兵什么关系?”蒋捷问。
“还真给你看出来了。”周正赞赏地低头看着他,“沈泽是沈兵的哥,来得比他晚一些。可他们长得一点儿也不象,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蒋捷靠在周正身上,脸上难掩疲倦之色,“他们说话的神态很象。”
“你心怎么这么细的?”周正的胳膊用了力气,搂紧了他。“睡觉吧!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不睡。”蒋捷稍稍翻了个身,头埋进周正的怀里,“不敢睡。”
“你还怕我跑了?”周正笑着说。
不料怀里的脑袋点了点,声音搁着胸口闷闷发出来:
“怕睡醒什么都没了。”
周正觉得心口跳痛了一下,手掌抚摸着蒋捷黑发的头,“你就傻吧!又不是做梦,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蒋捷的姿势没变,过了好一会儿,周正低头查看,竟是睡过去了。他费了一翻力,帮他拔了输液的针头,用两床被子包着,就盼着他出点儿汗,退退烧。可蒋捷睡得一直不安稳,上半夜的时候咳嗽得厉害,他明显在极力忍着,好象不敢咳出声。
“乖,别忍着,咳出来吧!可能好受些。”
蒋捷虾米一样缩在周正的怀里,双手象抱住救命木板一样紧紧搂住他。
“别送我走!我哪里都不去,就跟你呆在这儿。”
“好,好,不送你走。”
一放开咳嗽,反倒收不住,一度咳得断气。周正听着,心口比开胸手术那会儿疼得还厉害。他一边在蒋捷的背后拍着顺气,一边在他的耳边轻轻说话,直到渐渐地安稳。一个晚上反复了三四次,到了天亮才消停下来,呼吸平稳,脸颊有些汗湿的潮红,贴在他胸前睡得象个婴儿。
周正醒过来的时候,正对上蒋捷的眼睛,他倒给吓了一跳,往后一撤头:
“你什么时候醒的?这是几点了?”
蒋捷笑了,左脸上一只浅浅的酒窝,
“都过了中午啦,猪!”
周正揉了揉眼睛,“你怎么不叫我?”
“忙着偷看你,忘了。”
“哦?偷看到什么了?”
“该看的都看到了。”蒋捷的眼睛亮晶晶地,“你瘦了。”
“哈,你跟木乃伊似的,还笑我瘦?”
“谁是木乃伊啊?”
“你,曾经象。现在不象了,整个人有精神。那天晚上我去看你的时候,你的胳膊这么细。”周正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圈。
“那时候是不是很难看?”
“不是,我的蒋捷从来也不丑,就是害怕,见你那么一副活得了无生趣,就剩最后那么一口气的模样,受不了,心是要了命地那么疼。”

两个人忽然都不说话,攥在一起的手,却同时紧紧地抓住了对方。
“我昨天打坏你了吗?”蒋捷摸了摸周正青紫的嘴角,“我看你胸口有伤。”
“没看我护着那儿的嘛!你就身强力壮的时候也伤不了我,何况现在?”
“那你怎么没还手?平时跟你动手,你从不让着我。”
“这次欠你个大的,要是打两下就抹平,我还赚了呢!”
“嗯,周正,”蒋捷目光闪烁,“我跟你说件事情,你别生气。”
“靠,知道我能生气你还说?”
“那你要不要听?”
“废话,都说到这儿了,怎么能不听?”
“厌食症的开始,我是故意的。”
“什么?”周正的眉毛拧在一起。
“是故意绝食不吃东西,让医生以为得了厌食症,我那个时候怀疑你没死,等了很久,你不出现,江山那里也不松口,我就赌了赌。可没想到后来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后来发展到病危,是我没想到的,而且我也没意料到,直到病危了,你才出现。”
“我那不是刚能下地就去看你了吗?”周正想也没想就说出口,又马上停住,盯着蒋捷,“我要是没去的话,你是不是就放任下去,死就死了?那我活着干什么?回去找谁?我告诉你,你以后要敢再那么做,看我怎么教训你!”
“我都没怪你,你还怪我?”蒋捷小声嘟囔着。
“我那是意外,你的这是故意伤害自己,能一样吗?再说,你都没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原谅我,不怕后悔?”
蒋捷摇了摇头,“我知道我在你心里的地位。”
“呀!那昨天晚上对我挥拳头的小豹子是谁啊?”周正也笑了,掐了掐蒋捷没什么肉的脸颊。“挥拳头比哭鼻子好。你说我把个大男人给欺负哭了,证明我多坏呀!”
“那你还以为你是好人啊?”蒋捷朝他的肩膀挥了一拳。
江山坐在蒋捷的对面,他刚洗完澡,换上了宽宽的毛衣,正在安静地喝粥。
“我想了想,这事还是我亲自跟你说比较好。”
江山的手抚上额头,整理了一下思绪,说:
“在沈兵还活着的时候,正哥不止一次想过退出。沈兵提过诈死换身份这招,那时牵涉的利益链太长太复杂,也没详细谈过,直到沈兵出事以后,我才发现他暗中为这费了不少心,做了不少准备。正哥遇袭是我们防范的失误,纯属意外。可是却无意见促成了沈兵计划的前提。他出事以后情况不乐观,沈泽的医院是正哥的一张隐形牌,没人知道他们有任何关系。当时他跟我说,正哥生存的可能性也就百分之三,连一成都不到。也就是基本上没可能活过来。我那个时候想,既然没什么希望,不如就赌一次,提前宣布他死亡的消息,日后他若能挺过去,就用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若他挺不过去,就当他和新生活没缘分。正哥的尸体只是整过容的替身,平时真的见过,亲密接触过正哥的人并没几个,而且都不是一般的身份,他们根本不敢高调出席正哥的葬礼,顶多发唁电,派代表而已。所以,除了你,没人能看出破绽。我是低估了这件事情对你的打击,是真的没想到你能崩溃到,濒死的地步。正哥主动脉移植手术以后,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你刚因厌食症入院那会儿才醒。我没敢告诉他你出事,就是怕他什么都不顾就跑去找你。你知道为了这个计划,费了很多劲,正哥醒过来也实属不易,我不能让一切努力和运气付之流水。直到医生跟我说,你可能撑不了多久,我想如果不让正哥见你最后一面,那个后果我承担不了,于是我跟他说了。他那时刚能下地,疯一样要去看你。沈泽说他不适合移动,不适合情绪激动,不赞成他去。正哥在房间里抽了一天的烟。最后沈泽说,就算不让他去,他也得抽烟抽死,于是我们两个就陪着正哥在那个晚上见你。果然回来以后,他就再病倒了,一连好多天高烧不退,伤口恶化,又将养了两个星期才好。那个时候你的病情也开始好转,他总算不那么担心。本来我们想等我把他的新身份的事情弄清楚,他可以出去的时候再跟你说,可没想到还是没瞒住你,他到底还是给你逼出来了。”
江山一口气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所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你要怪也怪我好了。”
蒋捷把碗筷推到一边,眼睛里饱含深情:
“我当时以为自己要死了,跟你说过,‘谢谢你,为我,为周正做的一切。’我现在还想这么说。过去那么多的恩怨,那么多的债,可是和周正的生死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我只觉得苍天如此仁慈,不知道自己要怪什么。”
“蒋捷……”
“哦,有一件事情要怪你。”蒋捷的眼睛弯起来,笑得调皮,“就是你可不可以检查一下那个食谱,什么时候才能吃真的食物?我现在很饿呐!”
江山看着蒋捷咧开嘴笑着,那笑容在午后的阳光中,如此耀眼。

蒋捷在两天后离岛,临行前,在清冷又晴朗的清晨,周正拉紧他的大衣,向下拉了拉他的围巾,冲着他的嘴亲了下去。
“不能送你了,宝贝儿。你的病得看医生。还有,江山跟我说你那个毛病,那是一辈子的事情,不能耽误。”
“可不可以不走?周正?我不想走。”
“我知道,我也不想你走。可我在这里也呆不了多久,可能还要在转到别的地方。相信我,等江山那里的手续一办好,我立刻就去找你,你一切听江山的安排。”
“一旦事情不好办,你别一消失就没影儿,我们可以移民,可以隐居……别让我等太久,我会瞎想,自己吓自己的。”
“江山今日的实力,这点事情还是办得成。我不想你跟我过见不得人的生活,我不会让你为了跟着我委曲求全,淹没了你的光芒,蒋捷,你是一颗钻石,而我,要让你正大光明地闪光。你记住这一点,我周正一定做得到!”
蒋捷的大眼睛眨吧着,长睫毛忽闪了两下,撅着嘴对周正说:
“你别光说不做哦!我可不收这些甜言蜜语的空头支票。”
“我哪会说这些好听的?都是抄来的。呵呵。你呀,得多长两斤肉,太瘦啦!”
“嗯,我知道了,还有吗?”
“要好好打理我们的钱!将来养老就靠你了。”
“下半辈子做我的小白脸吧你!”蒋捷笑着欺身再亲了周正一口,“我得走了,江山着急了。”
螺旋桨带来的强大气流,吹得他的头发满天飞舞。蒋捷手抓紧大衣,一边向飞机跑去,一边回头看着树荫里隐约的身影,他知道,周正没有离开,还在那里默默看着自己。他的眼睛有些莫名的酸痛,冲着那片树木用力地挥了挥手。


尾声

周正再出现的时候,是一年后,改了名字,叫秦风,身份是大陆来的新移民,在国内是餐饮业的巨头,有几家国际连锁的餐厅,克林顿访华的时候,曾专门光临过他名下的饭店。蒋捷看到江山送过来的资料,大吃了一惊: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可能?”
“沈兵家里在大陆现在是很有些势力,帮助建立了秦风这个名字,给我们用来转移资金,我们在大陆也有委托人,管理他名下的财产。沈兵的遗产,我已经通过各种渠道转到秦风的名下,现在,我们只是让这个名字有了身体,复活了。我知道你可能无法相信,也很难解释。可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新身份,不管在大陆,还是在美国,我们的关系和眼线都还在,你大可高枕无忧,再过几年,也就没人记得周正这个人,你,也会爱上一个叫秦风的男人,过去,就剩一把灰而已。”
2004年的秋天,在江山的授意下,蒋捷搬到旧金山,在湾区置业,从客厅的落地窗,可以看见远处的金门大桥。秦风在他搬进去的第一天傍晚就找上门。蒋捷拉开门的一刻就想,正身危立在门前的这个高大挺拔的男人,除了他,还能是谁?
“我听说来了新邻居,所以过来拜访一下。我叫秦风。”说着伸出了手。
蒋捷把手递上去,被那只宽厚温暖的手掌握住的一瞬,竟有想哭的冲动。
“我等这一刻,等了很久。”
“我也是。”
在蒋捷可以看见海景的客厅里,秦风的温柔揽着他,手插在他黑色的发间,只用拇指反复抚摸过他的脸颊。秦风的见面礼很小,装在一只小盒子里,蒋捷微笑着打开,果然,是那只“消失”了很久的,“长夜未央”的指环。
“这是我和旧情人的信物,你不介意?”蒋捷故意问。
秦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你把这根手指头留给他,我要这里。”
他的手戳在蒋捷的胸口,嘴唇亲上来,带着淡淡的薄荷味。
“你戒烟了?”
“嗯,”秦风在亲吻他的空隙,低声道,“戒烟戒酒,这次要努力活得比你长。”
蒋捷的手托着秦风的脸,迷失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
“要说话算话。”
整容手术做得非常巧妙,一般人根本认不出秦风和周正是同一个人,可是蒋捷一次次近近地观察,又觉得那鼻子,那嘴,那双眼睛,根本就是周正的,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他们到底改了你哪里了?”他终于忍不住问。
“你问我,我问谁啊?”
要是这臭脾气改一改就好了。蒋捷怅然地想。
一个斯文淡雅的下午,阳光虽然温柔,海风也是迷人,可已经跟爱犬散步两个小时的蒋捷, 只觉得腿酸,眼睛也给大太阳晃得难受。他低头摸摸“阿郎”的头:
“喂,你已经出来两个小时,还在培养情绪吗?”
“阿郎”是秦风送给他搬进新家的礼物,是只刚满一岁的西伯利亚哈斯基犬,有着一双冰雪般晶莹的蓝眼睛。却因为蒋捷对他宠爱有加,训练不成,所以,“阿郎”长成一只很大牌的狗。见蒋捷低身抚摸自己,分外高兴,伸长脖子舔主人的手。
“我不是在奖励你,你知道吗?阿郎?我是在责备你。”
狗还是很兴奋,扬前爪站起身,冲着蒋捷开心地伸着舌头。蒋捷刚要放弃和它的沟通,手机响了起来。
“喂?”
还没等他说话,对方就嚷了起来:
“还没拉呐?”
“没呢……”
“到底是你遛狗,还是狗遛你呢?都快一点啦,你中午不用吃药吗?吃完药半个小时内不能进食,那你午饭要当晚饭吃啊?”
“嚷什么嚷?又不是我的错。”
“我不管,你让他赶快拉,拉完了回来,你老实给我吃药吃饭。”
“哦。”
蒋捷无精打彩地收了手机,对坐在地上的‘阿郎’说:
“你看吧!都是你的错,他又凶我啦!”
“阿郎”歪着头盯着蒋捷看,尾巴又得意地摇了起来。蒋捷开始感到头疼,明明当初挑选的时候是一只很聪明很懂事的小狗,怎么会给自己养成这么难搞的小祖宗呢?蒋捷拉着狗转身,
“我们往回走吧!如果我们走到家,你还是不办事,晚上你想出来,我也不遛你了,你憋到明天……”
蒋捷忽然住了嘴,不远处,高大挺拔的秦风正抱着双臂,整个脸皱得跟包子一样地盯着自己。
“我走了很久也没看见你们,还以为你带它散着步就回芝加哥了呢!”
蒋捷“扑哧”笑出来,这也太夸张了吧?嘴上却说:
“谁用你好心?”
“你看看这都几点了?早跟你说过,得送它去训练,养成习惯,你偏不听我的。我把你的药拿过来了,”秦风看了看蒋捷牵着狗绳的手,皱了皱眉,终于把药片倒在自己的手心里,“张嘴!”
蒋捷顺从地就着秦风的手吞了药片。秦风又拧开矿泉水的瓶子,喂他喝水咽下药片,才接过蒋捷手里的狗绳:
“你在这里等着好了,我遛它一会儿。”
“一起好了,我一个坐在这儿也没意思。”
“你还怕我背着你虐待它?”
“对啊!”
于是两人一狗,沿着海边的人行路走下去。不断有自行车“嗖”地骑过,也有很多人牵着爱犬,享受宁静的午后漫步。秦风空着的右手,靠近蒋捷,和他修长的手指交叉着握在一起。
“你知道‘长夜未央’是有故事的吗?”
“不知道。”
“那你想知道吗?”
“不想。”
“为什么?”
“都是废话……”
阳光和微风却那么斯文,天地之间,是一望无际的苍翠与蔚蓝。肩并肩的两个人,偶尔脸靠得很近,象是耳语,又象是在短暂地接吻。阿郎目不暇接地观察着来来往往的各种各样的狗,终于抽空回身抬头看向主人,两个高高的身影衬着水洗一样清澈的天空,有一丝云彩,围成象指环一样的形状,从阿郎的角度看过去,正飘过两个人的头顶,如同天使的光环,将两人,温柔地,束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