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03

青木香: 不辞冰雪为卿热 66-81

66)  迷离

  “香筒儿,我爱你玲珑剔透,一时间动了火其实难丢。温温,香喷喷,拢定双衣袖。只道心肠热,谁知有空头。少了些的温存也,就不着人的手。有一段湘妃的丰致。那一个妙人儿开动了你玉肌,眼儿漏了多少香和气——”
  花香缭绕,红纱绿裹,精致华丽的包间内,一名十一二岁的青官怀抱琵琶,唱着令人搔心的艳曲。布满各色山珍海味的八仙桌前,五六个娇俏的女子正环伺着三位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的男子,竞相邀酒划拳。
  胤礻我笑呵呵的捏着一旁花官的脸,回头却见胤禟不耐烦地拨开身旁的女子,独自斟饮了一杯酒,不禁奇道:“九哥,你这是又在和谁怄气喝闷酒呢?“
  “怎么不见八哥?”胤禟也不接他的话茬,问道:“不是说,要拉他出来解闷的吗?”
  一旁的胤祯笑道:“找八哥来这‘百艳居’喝花酒,若被八嫂知道了,还有咱们的活路吗?我看是十哥自己奈不住寂寞,寻个理由让你、我陪他来找乐子罢了!”
  “我是看九哥许久没出来了,怕连这‘百艳居’的门往哪处开都忘了吧!”胤礻我道:“今日咱们玩个尽兴,我连过夜的房间都订下了。听老鸨说,刚来了几个嫩雏,待会就带来给咱们挑选!”
  胤禟拧着剑眉,良久方道:“前些日子,我听了一个故事。现下已忘了八九,只知故事的大意是说,不仅女子需恪守妇道,连男子也需对妻子忠贞。事后,我一直在疑惑,世间真的会有这样的男子吗?”
  “穷人家的老百姓生计困难,养不活人口的,自然只能取一房妻子,但凡有点财力的,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胤祯打着哈欠道:“你看八嫂虽处处管着八哥,还不照样为了子嗣,歹容八哥纳妾。总不能为了守着一个女人,而让自己绝了香火吧!”
  “可不是,即便是长情的,就好比纳兰性德吧,他原配夫人还在世时,自己不也是收了一房侧室吗?”胤礻我接口道:“九哥,你是从哪里听来这般可笑的故事?忠贞?那是女人才该有的吧!”
  “对了,听说西洋的男人只能娶一个妻子,就连他们的国王也只能有一个皇后,不能有侧室。”胤祯又道:“我这可是听英吉利的大使说的,不知是真是假?”
  “那些个洋鬼子还未开化,国弱力衰,怎能与咱们大清国的男人相比?”胤礻我笑道:“九哥,你不会是听前几日住在你府里的那个传教士说的吧?”
  胤禟讪讪道:“我虽知荒唐,心里却总想着这事,真是中邪了!“
  “哪是中邪了?”胤礻我冷笑道:“分明是触动了你的心思。不是我泼冷水,只是做兄弟的,想提醒你两句。男人宁可风流,也不能痴心,尤其对方还是一个相处了十几年,却仍琢磨不透的女人。”
  青玉酒盏重重地摔在桌上,房中众人立时安静下来。胤禟一怔,抬头讶意地看着胤祯,道:“十四弟,你这是怎么了?”
  胤祯满脸通红,瞪着胤礻我道:“我知道,十哥又在说九嫂的坏话了!打小十哥就不喜欢九嫂,从前也就罢了,可如今咱们是一家子骨肉,你却还要挑拨九哥与九嫂!”
  “我何曾挑拨他们夫妻了!”胤礻我也借着酒意,站起来喊道:“我和她只是叔婶,虽是一家子,可再亲,也亲不过九哥这个亲兄弟啊!我是心疼九哥罢了!这些年来,九哥为她——”
  “胤礻我!”胤禟呵斥道:“别说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胤礻我唬了下,胤祯乘机拍桌子吼道:“九嫂为九哥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你难道就没长眼看到吗?先别说在宜妃娘娘那里不讨欢喜,她这么个伶俐的人,却处处在宫中受到挟制,即便在自己府里,也要面对一帮处心积虑谋害她的女人,难怪她要逃回盛京去呢!”
  “十四,你这是什么意思?”胤禟冷下脸,眯起眼严厉的问道:“你说尘芳在宫中受到挟制?府里则有人要谋害她?”
  “我是说——我是说——”胤祯不禁逃避着胤禟的目光,结结巴巴道:“我是说九嫂子很可怜,九——九哥你也太博爱了!”
  胤禟勾着嘴角,冷笑了声,只盯着他不语。
  一旁的花官们见势不妙,其中一名自持容貌出众的红衣女子,大着胆子上前扯着胤禟的衣袖,娇笑道:“九爷,您是来这里找乐子的,怎与自家兄弟斗起气来?常言说得好,家花不如野花香,难道咱们这些姐妹,还比不上您家中的那位?”
  胤礻我闭上眼,心中暗叹不妙。果不其然,那红衣女子登时被一脚踢到了墙边,瞬间昏了过去。其余人见了都簌簌发抖,不敢再出声。
  “你连提起她的资格都没有!”胤禟冷眼看着匍匐在地的女子,猛然回头对胤祯道:“今天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谁也别想踏出这房门一步!”
  胤祯哭丧着脸,看向胤礻我,胤礻我苦笑道:“此刻莫说是我替你求情,便是皇阿玛在跟前,你也休想脱身了。还不如乘早说出来,也免得撕破了脸,伤了兄弟间的情分。”
  “你们先都下去吧,任何人不得打扰。”胤禟吩咐道,众人忙搀扶着那红衣女子出了包间,只留三人在房内。
  胤祯踌躇了半日,方坐下道:“我一直没说出这事,一则确是因没有证据,只是我的揣测。二来牵连到的人,也不便擅自提起。那是几年前,有一回沂歆从宫里回来,和我提起件怪事。说是慈宁宫里有个小太监,被皇太后命人用乱棍打死了。你们是知道的,皇太后平日里吃斋念佛,最是和善,一时竟做出这等苛刻严厉的惩治,想必是恼怒至极。”胤祯看了看胤禟,又道:“后来我进宫,恰巧遇到九嫂子失魂落魄地从慈宁宫出来,见着我也视若无睹地走开去。当时我只道她身体不适,可过了两日,便听说——听说她小产了!
  “那又怎样!”胤禟捏紧拳头,道:“就凭这些,你怎能妄断她是受了挟制和谋害呢?”
  “是不敢断言,可后来我偶尔得知,那被打死的小太监,姓杜,慈宁宫里的人都唤他小杜子。他虽进宫不到两年,却很得皇太后的喜欢和信任。”胤祯迟疑了一下又道:“还有——这小杜子是九哥府中一位妾室的表弟。”
  “谁——”胤禟一顿,猜测道:“是婉晴还是兆佳氏?”
  “是白佳!”胤祯叹道:“就是那年,出了事的白佳氏的表弟。”
  尘芳进了屋,见绵凝正在灯下做针线,走进一看,却是胤禟平日里穿着的一件葱黄菱纹马褂。
  “贝子爷前两日穿这褂子时,不知被什么钩破了块,我见丢了怪可惜的,便试着修补一下。”绵凝笑道:“现完成了大半,不知是否能遮住这瑕丝。”
  “我来试试!”尘芳伸手拿过针线,坐下认真地针纫起来。
  绵凝奇道:“今日是怎么了?平日里连捻个线头都不乐意,怎么突然就转性了?”
  尘芳含笑不语,补了两针,又看看,端详了一下,继续落针。绵凝替她多点上了盏灯,便到外屋和剑柔去说话了。
  胤禟甩帘进来,见灯光下,尘芳的皮肤如晕染了层瑕光,暖暖生华,眉眼墨黑如画,神态安详地坐在那做针线,心头不禁一热。
  尘芳抬头看了是他,浅笑道:“回来了,和十弟、十四弟去什么好地方了?”
  “能去哪里?不就是找个地方,喝了两杯,闲扯几句吗?”胤禟解下外褂,走过去笑道:“从没见你拿过针线,不知你的女红如何?”
  “自然是比不上绵凝那丫头了!”尘芳道“我只是想试试看,反正是破了,若修补不好,也不可惜。”说话间,却已一不留神扎到了手。
  “瞧你,真不小心!”胤禟忙拉过她的手,想看看伤口,却不料扑了个空。
  尘芳猛地缩回手,冷冷地看着胤禟脖间的唇印。胤禟似也知道了不妥之处,镇定的望着她。一时间,房中气氛凝重,安静异常。
  也不知过了多久,尘芳回过神,快步走出屋去。
  望着她的背影,胤禟摇头苦笑了声,疲倦地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马褂发怵。忽然听到一声重响,却见尘芳端着一个银盆走进来,用力放在茶几上,随后绞湿了帕子,来到身边,开始擦拭着自己脖子上的胭脂。
  不顾项间的疼痛,胤禟一把握住尘芳的手,哑声道:“梅儿——”
  拍开他的手,尘芳咬着牙强自淡定,挣扎许久方纳纳道:“你为何总是这样?你为何总要考验我的耐性?我——实在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梅儿——”胤禟眼中流露出喜悦之情,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为何不早说呢,为何不早对我说这句话呢?”
  “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不要知道!”尘芳神情决然道:“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情之所钟,目下无尘。阿九——阿九——我想,我想——”
  “只要你开口,我任何事都可以答应你。”胤禟点住她的唇,轻语道:“在这之前,我只问你一句话。若能从来一次,当年你还会喝下那碗堕胎药吗?”
  尘芳一愣,松开了胤禟,沉凝片刻后方缓声道:“我知当年你是多么期盼那孩子的出生,可是即便再让我选择十次,百次,我还是会喝下那碗药!”
  胤禟脸上流露出失望、痛苦之色,他神情复杂地盯着尘芳半晌,随后拖着沉重的步伐,颓然向门外走去。就在两人擦身而过之际,白皙纤长的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一走,也许又会是四年!我们之间,已没有多少个四年可以浪费了。”尘芳将脸轻轻靠在他的身侧,泪水黯然而至。“那孩子早死了,在我没喝下那碗堕胎药前,就已死在我的腹中了。”
  胤禟一惊,低头望向她。
  尘芳无奈的一笑,凄凉道:“更可悲的是,那孩子是被他的阿玛亲手毒死的。”


67)  喜脉

  康熙四十六年,夏。
  白佳氏桂月坐在菱花镜前,用黛墨细心地描绘着柳眉,房中的侍婢打水回来,见她如此,忙惊道:“主子,您怎么起来了呢?太医不是说要卧床修养一月的吗?”
  “不碍事的。”桂月眯起眼,对镜左右端详了番,继续画着眉。
  “女人家小产,比生孩子还要伤身,若不保养好,可是要拖累一辈子的。”那侍婢替她披上件外衣,又道:“都这光景了,您还理妆做什么?”
  “不知九爷待会可会过来,我总不能用这副憔悴的模样见他吧!”抚着自己苍白的脸颊,桂月信手又取来胭脂盒子。
  “您就安心休息吧,九爷是不会过来的。”侍婢忙道:“您忘了,今日是四格格满周岁,府中正宴请宾客呢。奴婢自进府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大阵势的酒宴,各位皇子、王爷都带着家眷来赴宴了,送的贺礼能从前厅排到后花园。九爷迎来送往的,正忙得不可开交呢,想必是抽不得空过来了。”
  桂月手一颤,不禁冷笑道:“是吗?我倒忘了这茬了。人都道,母凭子贵,一个小格格也值得这般大肆铺张?真不知是积了几辈子的阴德,才能投胎从她的肚子里出来!”
  侍婢禁声不敢再语,桂月修饰完容妆,挑了件鲜艳的衣裳换上,便道:“走,咱们也去瞧瞧热闹,看一看这世间最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格格,究竟是何等的惹人喜爱!”
  “这排场,可比得上宫里小阿哥的满月酒了。”婷媛望着亭外的人来客往,满眼的红彩绿瑛,啧啧道:“不知又砸下了多少的银子,表哥可真是财大气粗啊!”
  “我劝也劝了,说了说了,他就是不听,硬要这般的张扬。”尘芳无奈道:“我便索性就由着他去了。”
  沂歆一边逗弄着乳母怀中的兰吟,一边回首道:“这娃儿真是太可爱了,难怪九哥当是心肝宝贝似的,开口兰儿闭口兰儿的,十四爷这些日子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婷媛冷哼道:“哪是这孩子可爱啊,是她的额娘惹人爱罢了。”
  尘芳一置而笑,也不去理会。又道:“过了正月,你也是要做人额娘的了,怎得还是这般的嘴不饶人,将来也不怕被孩子笑话!”
  “我可没那福份!”婷媛磕着瓜子,涩声道:“又不是我亲生的,将来还指不定,认不认我这个额娘呢!”
  “我知你心里不爽,可是事到如今,还是想开些为好。”尘芳看着她倔强的眼神,不觉叹道:“无论正出、庶出,不都是八阿哥的骨肉,不都要唤你一声额娘吗?”
  “隔了层肚皮隔了层山,不是亲生的,总是会有差别。”婷媛转而又冷冽道:“除非是没了亲娘,自幼便养在身边,倒是还可靠些。”
  “你——”尘芳心头一寒,道:“你不会做得那般绝情吧!”
  “你说呢?”婷媛诡异的一笑,看向亭外道:“我可不是你,会有那胸襟海量,容忍这些个狐狸精,在面前晃眼。”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尘芳苦笑道:“总是觉得自己很可怜,必须去接受许多无奈的事实。”望着在侍婢的搀扶下,正摇摇地向亭榭走来的白佳氏,她又叹道:“可有时看着她们,却不禁想,其实在这世上,又有谁会比谁更可怜呢?”
  桂月微喘着气,走进亭榭,刚要行礼,却听尘芳道:“罢了,你身子还未大愈,怎得就出来吹风受凉呢?”
  “妾身修养了几日,身子已无大碍了。”桂月咳嗽了声,又道:“妾身知今日是四格格的周岁之喜,特地来给福晋道贺。”
  “累你费心了。”尘芳一顿,道:“这里风大,你身子虚弱,还是回房静养才好。九爷忙过了这阵,定会去探望你的。”
  桂月连声称是,看着兰吟,又道:“能让妾身抱一下四格格吗?”
  尘芳见桂月神色期待,又想到她上月的流产之痛,不禁向乳母颔首失意。桂月面露暖意,伸手正想接过兰吟,不料却环落空怀。
  “兰儿要阿玛抱,是不是?”胤禟从旁接过兰吟,看着抓着自己衣襟不放的女儿,不禁笑道:“兰儿可是想阿玛了?我的兰儿最是乖巧听话了!”
  “爷——”桂月失落地喊道。
  “我听你适才咳嗽,可是感染了风寒?”胤禟拢着兰吟的衣领,淡淡道:“若过了给孩子,岂不麻烦?”
  “是妾身的疏忽。”桂月红着眼,低声道:“妾身这就回房去了。”在众目睽睽下,她颤抖着身子,缓缓的走出了亭榭。
  “她上月小产,你才去探望了一回,这也就罢了。今日她只不过想抱一下兰儿,你何苦这般数落她呢?”尘芳忍不住指责道,想从胤禟手中抢过兰吟。
  胤禟一侧身,避开她道:“咱们兰儿身体本就不好,若过了风寒,到时又要看医吃药,岂不是苦了她。我这也是防范未然罢了。”
  “表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婷媛插嘴道:“毕竟是自己的妾室,总要留给她几分薄面吧。”
  “算了吧!”胤禟白了她一眼,继续亲着兰吟的小脸道:“你先管好自己府中的那些个妾室再说吧!”
  “哼!做爹的我倒看多了,却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的。”婷媛冷笑道:“幸而你不是皇帝,若不然,想这皇位都会传给兰儿,让她做第二个则天女皇了!”
  “女皇有什么好的,我的兰儿只要做个快乐无忧的格格就行了!”胤禟不以为然,回首道:“梅儿,你说是不是?”
  尘芳又气又好笑,正想说话,只觉胸口发闷,眼前黑朦。待再缓过神来,已靠在胤禟的怀中,一旁的兰吟则趴在乳母的身上放声大哭。
  “我这是怎么了?”尘芳恍惚地问道。
  “想是太累了,我们这就回房,传太医。”胤禟满脸忧虑,一把抱起她便大步向亭外走去。
  “九哥对九嫂可真好!”沂歆不禁羡慕道:“若十四爷能这般待我,即便立马死了,我也甘愿。”
  “傻子,你觉得这是件好事吗?”婷媛望着远去的一行人,想到了自己与胤禩间的种种,五味含杂道:“你难道没听说过,‘爱之深,恨之切’吗?”
  “奴才给九阿哥道喜,福晋这是有喜了!”太医诊脉后,笑容满面道。
  “真的!”胤禟随即忧色全扫,拉着尘芳的手大喜道:“梅儿,听到了没有?咱们又要有孩子了!咱们又有孩子了!”
  一屋子的奴才皆跪下道喜,一旁的婉晴和兆佳氏也神色复杂的上前道贺。
  “不可能,不可能的!”尘芳摇头不敢置信,喃喃道:“怎么可能再有孩子?怎么还会有孩子!”
  “兰儿,你又要有个弟弟或妹妹了!”胤禟欢喜地似个大孩子,将兰吟抱到床上,指着尘芳的身子道:“这一次,兰儿想要个弟弟,是不是?有了弟弟,长大了就可以保护额娘和姐姐,是不是?
  “妈——妈——”兰吟爬到尘芳怀中,含糊地喊着。
  尘芳心中一动,搂过兰吟,红着眼,哽咽道:“兰儿,我的兰儿——”
  “你这是怎么了?”胤禟疑惑着,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道:“这不是件喜事吗?你怎得反倒哭了?”
  婉晴见状,忙带着一干人等跪安退了出去。
  待哭累了,尘芳方松开兰吟,擦着眼角强笑道:“我只是太高兴罢了。从前有个相士给我算过一卦,说我命中只有一女,却没想还会有今日这个惊喜。”
  胤禟松了口气,刮着她的鼻子道:“占卜之术,本就不可全信,毕竟事实已摆在眼前。你呀,都多大了,还哭鼻子,也不怕兰儿看了笑话!”
  兰吟乌黑滚圆的眼珠打着转,似乎也在疑惑娘亲的不同寻常。
  轻轻吻了下女儿的额头,尘芳抚着自己的腹部,叹道:“是啊,我又做娘了。为人父母,保护子女是天职和本能。只要这孩子在我腹中一日,我就决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取过笸箩里的小衣,桂月轻抚着衣角的浪纹绣花,眼中流露出柔爱祥和之色。那曾是自己一针一线,满带着喜悦和希望绣制而成的,可如今却已用不着了。她淡笑着拿起把剪子,咔嚓一声,将小衣狠狠地拦腰剪断。
  “来人啊!”将剪子和碎布丢进笸箩,桂月整理了下衣容,从容地对走进来的奴才吩咐道:“替我准备一下,明日我要进宫去看望皇太后和宜妃娘娘。”


68)  毒药

  自从尘芳再度有了身孕后,宫里皇太后、宜妃、惠妃的赏赐源源不断地送来,绵凝和剑柔三天两头地便要忙着盘点入帐,胤禟更是每日里捣鼓些安胎补气的方子。尘芳原本就不思饮食,这一折腾更是没了胃口,正当众人一筹莫展时,咸福宫里的小太监送来了个食盒,打开一看,却是一碗陈酿的大头菜。尘芳顿时来了胃口,就着菜喝了一碗燕窝粥,喜得胤禟直要去谢良妃,又命厨房即刻按法去采办酿制,放上几瓮在地窖中已备不时之需。
  用完午膳后,尘芳歪在床上昏昏欲睡,绵凝忙替她添上床被子,剑柔则在炉鼎中添上御赐的香料。胤禟出去了一趟,回来时,见她睡眼朦胧的模样,不禁笑道:“刚吃了饭便睡觉,也不怕积食?”
  尘芳迷糊地睁开眼,打着哈欠道:“没法子,有了身孕就是贪睡些。先前怀兰儿时,我不也是这样吗?一觉能睡到太阳落山,还意犹未尽呢。”
  捋着她垂落颊边的秀发,胤禟怜惜道:“辛苦你了。此刻,我也有劲没处使去。你想吃什么,要什么,但凡能想到的,只要不是龙肝凤胆,我都能端到你面前来。尽管开口吧!”
  “真的吗?如今我这胃口也吃不下什么——”尘芳妙目一转,笑道:“若是能不吃些什么,便好了!”
  胤禟瞪着眼,佯怒道:“其他的都可依你,唯独这一件不行。”
  “可是那药也太苦了。”尘芳嘟囔道:“比黄莲还苦。”
  “良药苦口,太医说你平日肺燥,特地加了味天花粉在安胎药里,生津润养。”胤禟安抚道:“我预备好了话梅和些西洋的奶糖,吃了就不苦了。”
  正说着,外屋的丫头己用漆红盘子端了碗汤药进来,绵凝顺手接过递了上来。胤禟看着碗中放着的瓷勺,不悦道:“怎么用这个,不是有套银碗勺吗?”
  “哦,奴婢一时忘了,这就去拿。”绵凝忙放下碗,从柜中取来支小巧的象牙包银汤匙。
  见胤禟将汤匙在药碗中搅匀吹凉,一旁的尘芳不禁叹道:“你也太过小心了,从取药、煎药、送药都有人在眼皮子下看着,难道真有人会害我不成?弄得在自己家里,都不得安心!”
  “小心使得万年船。”胤禟勺了一匙递到她嘴边,“自小在宫里看多了这些阴毒的把戏,怎能不防着些呢。”
  尘芳无奈地吞了一口药后,便吐着舌头道:“可真苦啊,比毒药都难吃!”
  “胡说!”胤禟笑道:“你还真吃过毒药不成?”
  “虽没吃过,却也想来是不苦的。”尘芳擦着嘴角道:“不是说越美的花草毒性越重吗?那越毒的药也就越甜了。”
  “好了,别说这些扫兴的东西。”胤禟将碗中的药喂完后,道:“你呀,就是爱胡思乱想。”
  尘芳笑道:“整日里被人摆布着吃饭、喝药,似个废人一般,能不乱想吗?”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胤禟起身,见到床上挂着的如意平安荷包,问道:“这是哪得的?料子、香味、做工都像是宫里的东西。”
  “是额娘赏赐的,听说挂在床头可以安神凝气。五哥的一位侧福晋也有了身子,那日进宫,可巧额娘就赏了我们俩各一对。”尘芳道:“我放了几日,果然觉得夜里睡沉稳了些。”
  “额娘给的,自然是好东西了。”胤禟笑道:“她必是想抱孙子,才连带着也心疼起你来。”
  “不是已有弘政了吗?”尘芳泱泱道:“将来也不会少啊!”
  胤禟一愣,尴尬地道:“那不一样,只要是你生的,就不一样!”
  “若我还是生了个格格呢,若我生了的孩子不幸夭折呢?”尘芳冷笑道:“若我这辈子就只有兰儿一个骨肉呢,难道你就不会有其他孩子了吗?”
  “才好好的,怎么就一下子说到这话茬上来了!”胤禟也扳起脸来,道:“你近日脾气怎变得这般古怪,动不动就使小性,冷言冷语的!”
  “我向来便是这般嘴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尘芳只觉得一股怨气在胸口积聚,不由高声道:“若在我这里呆着不爽,尽可去别处啊!反正你也不愁没睡的地方!”
  胤禟铁青了脸,扭头便走,可到了门口,又犹豫着回身道:“你现下有了身子,自然心里会烦躁,我也不与你争辩,待夜里再来看你。”
  尘芳背过身,不去理睬予他。剑柔见了,唬着脸悄声对绵凝道:“格格这是怎么了,近些日子三天两头的和九爷怄气?”
  “随他们俩去吧,不消片刻便没事了。”绵凝抿嘴笑道:“可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果然到了夜间,小夫妻俩又和好如初,尘芳逼着胤禟喂一口药,讲一个笑话,一时间房中春意昂然,笑语不断。
  直到有一日,尘芳自清晨起床后,便坐在窗下,怔怔地望着远处发愣。良久,才发觉外屋的脚步声,却是绵凝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怎么样了?”她也不回头,只淡淡问道。
  “奴婢打听过了,那位侧福晋这些日子身子健朗,虽只有四个月的身孕,却足有五个月大般的身子,可见是母子平安。”绵凝疑惑道:“格格,奴婢不明白,您为何让我打听此事啊?”
  “我早料到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怎会做这般天理不容的事呢?”尘芳缓缓转过身,只见神色黯淡,满面泪痕,她抚着自己微垄的腹部,无奈地笑道:“绵凝,此事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这孩子恐怕是保不住了,我——我已经有两日感觉不到胎动了。”
  “格格!”绵凝一惊,慌忙道:“我这就去告诉九爷!”
  “不许去!”尘芳喝道,转即起身,将握在手中的如意平安荷包丢在桌上,冷涩道:“这孩子,天若不容也就罢了。可若是被人为所害,我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既然这荷包没问题,咱们就继续查其他的。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般能耐,竟能从这天罗地网中,夺去了我孩子的性命!”
  后来几日,两人将房中的日常用物及食物、汤药一应都检查了遍,均未发现异常。就在此刻,慈宁宫传来了懿旨,命尘芳速进宫一趟。
  尘芳满腹狐疑地来到慈宁宫,仁宪皇太后一见她,便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你这几日身体可有不适?”
  “臣妾这两日吃得下睡得好,哪有什么不适啊?”看到皇太后眼中的不安,尘芳继续笑道:“您老人家眼巴巴的召臣妾进宫,就是为了问这吗?”
  皇太后松了口气,笑道:“好些日子没看见你这孩子,心里很是记挂。人老了,就是这般的罗嗦,你不会怪哀家让你平白走这一趟吧?”
  “怎么会呢?”尘芳笑得更欢,道:“有您老人家惦记着,是臣妾的福气。”
  两人又说笑了会,尘芳便起身告辞。刚走到宫门处,便听两个小太监在嘀咕。
  “真可怜,就这样被活活打死了!”“
  “谁让他敢偷波斯进贡的香料呢?那一两东西可比黄金还贵啊!”
  “怎么一开始,没发觉呢?”
  “听说是偷梁换柱,掺了其他东西填斤两,才没察觉的。”
  尘芳停下脚步,垂首想了会,突然脸色煞白,一路踉跄而去。在外久候多时的绵凝和剑柔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忙上前搀扶。尘芳上了车,紧攥住绵凝的胳膊,压低声道:“咱们先回府里,你拿些东西去个地方,不得声张,知道吗?”
  绵凝只感到手臂隐隐作痛,心中不由一紧,沉重地点了下头。
  “吃药了!”胤禟敲着碗沿,笑道:“每日里可都要我亲自督促你,才能吃下这安胎药。真是个不听话的大孩子!”
  尘芳看着那明晃晃乌黑的药液,不禁发怵。
  “怎么了,又要闹别扭了?”胤禟将汤匙递到她眼前,哄道:“乖,这会子受些苦,将来咱们的孩子可就长得白白胖胖的,比那画中的福娃还讨喜呢!”
  泪水一滴滴落在药碗中,尘芳恍然回过神,忙接过碗一饮而尽,转即擦着眼角,笑道:“好苦!真的好苦啊!”
  胤禟拧着眉,打量她道:“真的这般苦吗?要不我让太医再换几味甘甜的药?”
  “不用了。”尘芳抽吸了声,沙哑道:“良药苦口,若不是辛苦至极,又怎能尝到甘甜之美呢?熬过这段时日,便好了。”
  “果然懂事了。”胤禟眉开眼笑,又道:“我约了胤礻我一起去法源寺,听说那里的菩萨灵验,我将打给兰儿和这孩子的两把长命锁拿去开光,让佛祖也保佑咱们的孩子平安康泰。”
  尘芳点点头,目送他欣然离去,良久方道:“大夫怎么说?”
  绵凝跪在床前,红着眼,哽咽道:“奴婢将东西拿去给药铺里的大夫看,大夫说那如意平安荷包里裹的是徐长卿和雪莲花,有安神补益之效,慈宁宫御赐的波斯香料中混杂了牛膝粉,孕妇虽忌,但不食用也无碍。只是——这几味药虽是无毒,但当和天花粉混杂在一起,每一味便都成了可以致命的剧毒。即便不是食用,长久的吸入,也会致胎儿中毒衰毙。”
  “果然是个天衣无缝的计谋,这下我可真是有冤也无处诉了!”尘芳将手中荷包的穗带硬生生地扯断,冷笑道:“总不能对大伙说,我这腹中的孩子是被他的太祖母、祖母以及他的阿玛联手扼杀了的吧!”


69)  攻心

  “桂月妹妹,你在想什么呢?”婉晴轻推了她一把,道:“福晋和你说话,都没听到?”
  桂月回过神,见尘芳歪在屋中的红木软香榻上,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忙起身道:“妾身一时走了神,还请福晋见谅。”
  尘芳示意她坐下,又道:“都是一家子,哪来这般的拘束。我适才问你,自小产后,身子可已大愈了?”
  “已大好了,太医给吃的药现也已停了。”桂月迟疑了下,又问道:“福晋的身子可安妥?这三、四个月时最是要仔细,妾身当时就是因不甚滑倒才掉了孩子的。”
  “你们看呢?”尘芳敞开怀抱,道:“我这样子还不安妥吗?”
  见她面色红润,神采飞扬,桂月牵强地笑道:“福晋果然是安养的好,不比我当时太过大意了。”
  一旁的婉晴见她神情失意,不禁笑道:“说这丧气话,做什么!前日我还提起,桂月妹妹进府也有这么些年了,待人处事、服侍九爷都极为周到,正琢磨着想和福晋商量,乘年前便将桂月妹妹升了做庶福晋,可好?”
  桂月惊喜地望着婉晴,又转而看向尘芳。
  “好啊,都怨我太过懒散,将这府中的大小事务一应都丢给了婉晴,确是辛苦你了,多个人帮手也可分担些。”尘芳端起茶盏,瞄了眼桂月欣喜的脸,抿了口甘中带涩的龙井后,又慢条斯理道:“等下月,便升了兆佳做庶福晋吧。我回头和九爷打声招呼,过两日便呈报上内务府去。”
  婉晴听了不由一愣,桂月则僵着笑容,回头对身旁的兆佳氏道:“恭喜姐姐了。”
  兆佳氏这才急忙从座位上起身,向尘芳磕头谢恩。
  尘芳示意她起身,方又对桂月道:“不是我偏心,咱们俩一同选秀经历得那些日子,岂是旁人可比的?只不过兆佳膝下有二格格和五格格,自然要比你先一步提拔了。你心中可会怨我?”
  “妾身不敢!”桂月忙躬身道:“福晋说得极是有理,妾身心悦诚服。”
  “这就好,我是最不爱生事的,就怕别人暗地里说我的不是。”尘芳掩嘴笑道:“更何况是一家子的骨肉呢?”
  “说什么呢?笑得这般开心?”胤禟披着弹墨云纹斗篷走进来,俊目轻挑道:“可能给我听听?”
  “咱们姐妹在说体己话,你凑合进来做什么?”尘芳啐道:“你还是找帮爷们儿,取乐子去吧!”
  “我就爱赖在这脂粉堆里,你又能奈我如何?”胤禟笑道,解下斗篷。在他近身的桂月看了正想信手接过,不料一旁的绵凝闪过来,笑道:“爷,奴婢帮你拿下去。”
  胤禟一愣,径自将斗篷递到她手中,走到软榻边对尘芳奇道:“这丫头今日是怎么了?素日里可没见她对我这般殷勤啊?”
  桂月则难堪地收回双手,讪讪地走回到原位。
  “你是她的主子,衣食父母,她不对你殷勤,还对谁去?”尘芳拉着胤禟坐下,用手绢擦着他下颚处的黑痕,边道:“你定是又和胤礻我及十四弟去骑马了,一脸的风尘。”
  “这屋里啊,就数你最眼尖伶俐了。”胤禟很是受用道:“若能日日这般的温柔体贴,就更是好了。”
  “好没羞!”尘芳淡笑着,冷眼扫了遍众人神情各异的脸,又道:“也不怕别人笑话!”
  胤禟当即回头,对身后一干人不耐烦道:“好了,福晋也乏了,今日就此散了吧!”
  婉晴、兆佳氏、桂月只得跪安离去。看着她们的背影,尘芳转而又道:“今日里,我求你一件事,可好?”
  “噢?”胤禟仰身躺下,将头靠在她的膝间,笑道:“你也会有事求我吗?这可奇了,这世上还有你董鄂尘芳办不了的事吗?”
  “正是如此。”尘芳俯身,在他唇上轻啄了下,眼神冷列道:“此事定要你亲自出马,才可事半功倍。”
  “花间一壶酒,对影成三人。”桂月举着酒盏,望着窗外的圆月,不禁喃喃自语道:“可怜我,却在此处一人孤独斟饮。”
  “谁说是一个人了?”胤禟走进房间,道:“我这不是来陪你了吗?”
  “爷——”桂月慌乱地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容,边道:“您怎么来了?”
  “慌什么!”胤禟好笑道:“都几年夫妻了,见了面还是这般的拘谨。听说,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特地过来给你这个女寿星道个喜!”
  “您竟还记得?”桂月红着眼,哽咽道:“妾身以为,您再也不会踏足这屋子一步了!”
  “这是什么话?”胤禟安抚道:“前些日子,是我的疏忽。这不,今日恰好借机也来给你陪个不是!”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环佩,又道:“这是蓝田出产的上等美玉,做件贺礼总不算委屈你了吧!”
  “谢爷的厚爱。”桂月小心翼翼地将环佩收藏到盒中,又道:“爷,您今夜会——留下来吗?”
  “这是自然了。”胤禟坐下,为自己斟了杯酒,喃喃道:“反正也没可去的地方。”
  桂月瞬时面若红潮,眉眼含春,羞涩道:“妾身这就准备去。”
  稍顷,桂月才服侍胤禟脱了外衣,便听到外间匆忙的脚步声。一会儿,忽听得剑柔焦急的声音响起,“爷,福晋不舒服,直喊着肚子疼,要见您哪!”
  胤禟一惊,扯上衣襟,问道:“可去请太医了吗?我走那会不还是好好的吗?”
  桂月待不及张口,便看着胤禟毫不犹豫地决然离去,心中不觉一灰,摊坐在床头,无奈地冷笑。
  胤禟赶回到尘芳房中,猛见她脸色无异地躺坐在那里,方松了口气,这才道:“不是说肚子疼吗?怎么就立马像个没事的人似了?”
  “是我贪嘴,多吃了些生冷的水果,现下已无碍了。”尘芳吐着舌,俏皮道:“看你这般火急火燎地过来,定是吓坏了吧!”
  “我说今夜要陪着你的,偏生是你硬逼着我去别处。现下让我再回去,我可不讨这差事了。”胤禟和衣睡到她身边,吐了口气道:“这倒罢了,只要你和孩子没事就好!”
  尘芳心中一痛,凑过去静静打量着他闭目养神的脸,良久方道:“阿九,若有人伤害了咱们的孩子,你会如何办理?”
  胤禟合着眼,嘴角勾着冷笑,淡淡道:“若真有这般狠毒的人,我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若是被利用,无意间做错了的人呢?”尘芳眼含悲意,沙哑地问道。
  胤禟睁开眼,转脸凝视着她,冷涩道:“不能原谅,只要是伤害到了你、兰儿、还有这腹中的孩子,我都不能原谅。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在我看来,都是十恶不赦的罪行,我穷极一生,都不会放过他!”
  将脸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尘芳痛苦地闭上眼,泪花闪烁。
  胤禟,你总是这般呵护我,不想让我受到丝毫伤害。同样的,我又怎忍心让你受到伤害呢?又怎忍心让你年迈的祖母,敬爱的额娘,被迫卷入这场诡计中呢?所有的苦,我会一并咽下,所有的恨,我会一笔清算!
  我,决不会原谅那个人!那个人曾背叛了我,又扼杀了我的骨肉,更是伤害到了你——我在这世间最挚亲的爱人!
  不可再坐以待毙,不会再任人宰割,不能再听天由命!
  “阿九!”尘芳在已熟睡的胤禟耳边轻语,“你放心吧,从今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掐住我命运的咽喉了,我——也要保护你一生一世!”


70)  惊变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尘芳放下毫笔,不禁摇头叹息。原来这张颠的狂草,讲究的是左驰右鹜、诡异变幻,她虽是一气呵成,却不能摈弃妍美、纤弱之态,可见落笔间仍是犹豫不决,意志不定。
  此刻,绵凝走了进来,环顾四下无人,便上前轻声道:“格格,她从慈宁宫回来了。”
  “跟在她身边的人怎么说?”尘芳也不抬头,只径自看着雪纸上的数行草字。
  “不出格格所料,太后娘娘为了她表弟小杜子偷换波斯香料一事,果然十分气恼。”绵凝随手研起磨,又道:“那对茉莉南珠,奴婢已带给了齐嬷嬷。她让奴婢转告格格一句话,说定当不负格格所托。”
  “果然是皇太后身边的红人,识得好东西。那对茉莉南珠,是宋孝宗之妻,夏皇后的心爱之物,黄金百两也买不到第二对。”尘芳冷笑道:“这一回,她是休想再踏足慈宁宫一步了。”
  “近两日,她都心绪不宁,脾气也焦躁了许多。前日房中的一个小丫头,失手打碎了个花瓶,便被她责罚了十杖棍。”绵凝踌躇了下,问道:“格格,您看她何时才会动手呢?”
  “快了。”尘芳掌心一合,将手中的雪纸攥成团,丢进了一旁的纸篓里。
  “多好的字啊!”绵凝不禁叹道:“扔了岂不可惜!”
  “这字写得并不好,旁人虽看不出端倪,可自己心里却明白的很。”尘芳重新铺了张纸,抬眼笑道:“心已乱,自然神不定,神不定,自然手不稳。如今只需那最后一击,便可马到成功了。”
  桂月坐在石凳上,怔怔地望着面前秋波荡漾的湖面。昨日慈宁宫中的一幕仍历历在现。皇太后冰冷地望着自己,齐嬷嬷则一脸鄙夷地在旁道:“果然是一家子的骨肉,在慈宁宫里进进出出的,真真是玷污了这干净地方。”
  还未待自己辩解,皇太后便起身示意,“小杜子已死,也查不出他为何要偷换香料,可毕竟那香料,是哀家要赏给各宫各府贵眷的,若中间有了差池,岂不是哀家的罪过。幸而哀家都查了遍,没听说有何不妥之事,便也作罢了。今后若是无事,你就不用给哀家来请安了。安生呆在九阿哥那里,规规矩矩地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皇太后的翻脸无情是自己始料不及的,可是更令她害怕的,是在身旁逐日拢聚的不安气息。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日以继夜的盯着她,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监视着自己的一言一行。
  “让我看看吗!好姐姐,让我看看吗!”远处两个丫鬟在嘻笑玩耍。
  桂月回过神,擦着眼角,起身原想回屋,但当看到其中一人手中高举之物时,不禁一愣,忍不住悄然走了过去。
  “姐姐,这是福晋赏你的吗?”厨房中的粗使丫头小箸,反复抚摸着手中的白玉环佩,不禁叹道:“我便是挣一辈子的工钱,也买不了这玉的一小块啊!”
  绵凝掏出手绢,擦着额头的细汗,笑道:“前几日,九爷在天津的金铺里进了一批玉石,那里的掌柜便挑了这对玉佩呈上来孝敬福晋。可这样的货色,怎能入福晋的眼呢!偏巧我办好了件差事,福晋顺手就赏了我这一块。”
  “福晋人美性子又好,府里无人不称赞的。”小箸啧啧道:“姐姐的命可真好!能跟在福晋身边,不仅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还时不时会得些赏赐。”
  见她对手中的玉佩如此爱不释手,绵凝索性甩手道:“罢了,看你这眼馋的模样,这玉就送给你了!”
  “真的!”小箸瞪大了眼,又喃喃道:“可是——如此贵重的东西,我怎能平白无故就收下呢!”
  “傻子!”绵凝拧着她胖乎乎的脸蛋道:“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咱们是什么人家?天家皇子府,便是那府里的门房也抵得上一个六品官。好东西还见的少吗?这算什么稀罕的!说句不中听的,和府里的其他珠宝玉器比起来,这只算是个下三等的货色了!”
  “既如此,我这个下三滥的奴婢,也算是能配上这下三等的货色吧!”小箸傻呵呵地笑着,将玉佩揣进了怀中。
  “你呀,也不用为得块玉,就这般贬低自己吧!”绵凝啐道:“走,到我屋里去吃点心!”
  “好啊!”小箸拍手笑道,两人渐渐走远。
  只隐隐又听得绵凝道:“剩下的那块环佩啊?也不知是赏给谁了?说不定啊,又是被哪个下三滥的得了去了吧!”随即是两人的一团哄笑声。
  桂月默默地从树荫后走了出来,颤抖地解下腰间的白玉环佩,凝视了许久,终于挥手将它投进了深不见底的湖水中。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尘芳终于满意地看着手中的狂草,这才侧目望向窗外。
  秋日黯淡,残叶纷飞,落絮粘染在窗榭上,淡若无痕。在这个颓废、美丽的季节里,自己的心却是那般冰冷、孤寂。究竟是对还是错,其实早已不重要,既然已选择走到了这一步,她就只能咬牙继续前行下去。
  “格格!”剑柔喘着气跑进来,急急忙忙道:“格格,奴婢看到——看到白佳主子在您的安胎药里动了手脚!”
  尘芳一顿,即刻颔首道:“知道了,你倒是个眼尖的。”
  “格格,咱们快把此事禀告给九爷吧!我这就去找爷,定要那个女人好看!”剑柔咬牙切齿道。
  “等等!”尘芳淡笑道:“素日里说你急躁,你还嘴硬不承认。这会儿没凭没据的,你去告了状,若是一个误会,岂不让人说我矫情。咱们这一房风头已是独一无二了,难不成还要添上个诽谤诬陷之名?”
  “您说的是有道理,但难道就这般作罢了?”剑柔道:“再怎么着,也要弄清楚她在玩什么把戏啊!”
  “我心里自有分寸。”尘芳指着书案上的两册书道:“你现去趟十四阿哥府,她福晋前几日提起向我借书,可巧今日想到了,你便替我送去!”
  “这些个小事,派其他丫头去便是了。”剑柔摇头道:“我要守着您,哪里都不去!”
  “沂歆也是个难伺候的主,若派其他人去,怕有个闪失得罪了她。”尘芳沉下脸,严肃道:“越来越没规矩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剑柔一跺脚,噘着嘴捧起书就走了出去。
  尘芳松了口气,正盘算着事后如何解决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只听得外间的脚步声,却是绵凝端着药盅,和桂月走了进来。
  “格格,奴婢在厨房取药时,正遇到了白佳主子。”绵凝放下药盅,笑道:“奴婢知道格格这两日呆在屋里闷地慌,便硬拉着白佳主子来陪您说会话。”
  尘芳望向桂月,见她面色难看,眼神慌乱,便走过去拉着她坐下道:“可巧,我正想着你,你便来了。”
  “福晋有孕在身,妾身也不便久扰,还是改日再来吧!”桂月坐立不安道。
  “这是哪里的话!现已入秋了,这几日我不禁总想起当年咱们一块选秀的日子。”尘芳按住她的手,笑道:“那会儿,咱们俩可没这般的拘束啊!”
  “今非昔比,现在您是福晋主子,我是妾室奴婢。”桂月讪讪道:“哪里还能和您没有尊卑高下的说话呢?”
  绵凝将药盅里的汤药倒进碗内,递了上来。尘芳撇开脸,厌恶道:“苦涩涩的,怎吃的下!”
  “格格,您若不喝,九爷可是要怪罪奴婢的。”绵凝随即又对桂月道:“白佳主子,您在这里就好办了。看在您的面子上,格格定能乖乖吃药的。”说着,便将药碗塞给了桂月。
  桂月的手一抖,洒落了少许汤药。
  “这丫头真是刁钻!”尘芳望着桂月微颤的手指,笑道:“她明知我定不会推诿你,才让你喂我吃药。亏她想得到!”
  桂月牵强地一笑,缓缓搅了一汤匙药送到了她嘴边。
  尘芳一顿,冷冷道:“你终究还是想喂我喝下这苦药啊!”说完,边饮下了这一勺。
  “福晋是自小没吃过苦的人,自然是怕吃这苦药了!”桂月又搅了一勺,道:“我却是从小在苦水里泡大的,从来没尝过甘甜的滋味。直到八岁那年,额娘给了我一块麦糖,我才知道,原来世上竟会有如此好吃的东西。只有吃过苦的人,才知道甜的来之不易。”
  “是吗?”尘芳用完药,擦着嘴角道:“听说人的血也是腥甜的,不知你可尝过?”
  桂月心头一颤,哑声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淌了下来,尘芳苍白着脸,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强忍着腹痛,冷笑道:“可是让我抓住你了!”
  在场的绵凝突然凄厉的尖叫起来,还未待桂月反应过来,忽见剑柔被人丢了进来,倒在地上,房中三人皆是一愣。
  天边乌云翻滚,雷霆轰响,将蓝天白云的苍穹在顷刻撕裂。尘芳挣扎着站起身,眼前寒光一闪,却是胤禟铁青着脸跨步而入,手中的利剑直逼自己的胸口。


71)  离间

  瓢泼大雨倾泄而下,天地都迷失在朦朦雨雾中,彩羽鸳鸯拍翼游到残荷下躲避,池中蛙鸣被劈天惊雷震慑地了然无声。
  而在房中却异常寂静,气氛沉重,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已凝固。
  尘芳看着离自己只有一寸之遥的犀利剑锋,身形僵硬,思绪混乱。
  “九爷!”绵凝回过神,扑上去扯着胤禟的手臂道:“是白佳主子下的药!是她要害格格!”
  胤禟看着桌上的空碗,甩开绵凝,怒喝道:“贱婢,还想诓我!”
  地上的剑柔抬头,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尘芳道:“为什么?格格!奴婢——奴婢在府门口遇到了九爷,便忍不住将此事禀报了。格格——奴婢做——错了吗?”
  “我提着这剑,原是想来杀那蛇蝎毒妇的。”胤禟眼中夹杂着丝困惑,恼恨的瞪着尘芳道:“可未想,让我利剑所指的人竟会是你!别告诉我,你是存心要杀了自己腹中胎儿的!”
  尘芳只感头晕目眩,不禁倒退两步,倚坐到床沿上,但见鲜血顺着她的裤角流了下来,瞬即在凿花砖上滩成了一片。
  绵凝和剑柔惊呼着上前扶住她,一边大声唤着外边的奴才去请太医。
  胤禟心中一凛,想上前却始终迈不动步子,不禁愤而转身,挥臂怒喝道:“贱妇,我先杀了你!”
  髻散发落,片片青丝飞坠。剑影白光中,桂月只觉右脑勺一痛,忍不住抬手一摸,手中鲜血淋漓,再待一看,地上的发堆中赫然混杂着半截耳朵。
  “啊——”她顿时瘫软在地,惊恐的大喊。
  尘芳恍然睁开眼,看着桂月血流满面、凄厉如鬼的模样,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桂月喘着大气,颤微微地抬起头,望着神色冷然,眼中嗜血的胤禟,只觉万念俱灰,心如枯槁。待剑尖再次向胸口刺来时,不觉伸手一攥,徒手握住了剑刃。
  剑锋上,点点血珠滴落。胤禟一怔,随即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我杀你吗?”
  “妾身不敢。妾,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爷要娶妾身的性命,妾决不敢偷生。但是即便是死,妾也不愿看到爷受人蒙蔽,遭人陷害!”桂月转而面向尘芳,恨声道:“福晋,您难道不知,妾身为何要暗下这堕胎药吗?”
  见她眼含恶意,尘芳心中一紧,挣扎着对胤禟:“别听她胡言乱语,杀了她!”
  “哈哈——”桂月大笑着,面目更显狰狞,“原来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福晋,您不是早已知道我要下这堕胎药吗?您不是不想要这腹中的骨肉吗?这不是您和毓庆宫的主子商量好的吗?”
  哐啷一声,胤禟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掉落在地。
  “你——”尘芳又气又恼,无奈腹痛发作,霎时脸白若纸,虚弱地说不出话来。
  “妾身的药是从毓庆宫得的,妾身也是被迫无奈而为之。”桂月观察着胤禟阴晴不定的神色,乘势又道:“福晋之所以要打掉这腹中的骨肉,是因为她不想再有拖累,她——她与皇太子殿下暗通曲款!”
  “胡说!”剑柔上前,连煽了她两个巴掌道:“你自己做了这等伤天害理的事,竟还敢污蔑我家主子!”
  “我胡说?”桂月吐出口血水,戏谑道:“福晋,我若是胡说,又怎会知晓您和皇太子殿下过往的私秘之事呢?我区区一个妾室,又何来这天大的胆子,敢污蔑当今的太子千岁呢?”
  胤禟面若死灰,上前按住尘芳的双肩,颤声问道:“是——是真的吗?你,果真还和他——”
  “阿九!”尘芳眼中一热,喘着气道:“你若相信她,我们岂不是——白认识了一场,白做了这几年的夫妻!”
  胤禟一犹豫,忽听得绵凝一声大叫,回首只见桂月已拾起地上的剑,正泪目盈盈地望着自己。
  “你做什么!”胤禟暴喝道。
  “妾自知人微言轻,不敢奢望爷会全然而信。但望爷能将妾身所言,听进一两分,妾便死而无憾了!”桂月转而看着尘芳,诡异一笑道:“福晋,您果然聪明!”说罢,提剑直插入了自己的腹中。
  咕咕鲜红自剑刃旁涌了出来,趴在地上的桂月,痛苦地抬起眼,努力伸手抓住了胤禟的衣角,嘴角含笑,喃喃道:“麦糖太好吃了!尘芳——你为何连那小小的一点——糖渣都要——要和我抢!别——别怪我——”
  见桂月断了气,绵凝忙跪下道:“九爷,格格是有苦衷的!奴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向您全盘托出!”
  “我不想听!”鲜血染红了胤禟的眼,也摧毁了那最后的一点理智。他满眼阴郁地看着尘芳,冷冷道:“我不想听你们这些个贱婢的满口谎言!”
  “不——您先听奴婢解释!”绵凝扯着胤禟的衣袖,不料被一脚踢了出去,头磕到桌角,顿时便不省人事。
  尘芳见状,心中痛楚,不禁虚弱道:“听我说,其实我——”
  “其实你心里还想着他,是不是?即便他一次次地伤害了你,即便他害死了你的舅母,你的阿玛,你的表妹,你还是想着他,是不是?”胤禟赤红着眼,一把将她从床上揪起,咬牙切齿道:“我真是个傻子!还以为自己剖心挖肺地对你好,便可以得到几分回报!却原来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场黄粱美梦罢了!”
  “不是——不是!”眼泪夺眶而出,尘芳摇着头,有气无力道:“听我说——”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胤禟凤目含泪,周身散发出绝望的气息,痛声道:“无论你再巧舌如簧,也不能将腹中的骨肉还给我了!我凭什么,再相信一个扼杀了自己亲生骨肉的凶手!”
  “爷!”闻讯赶来的婉晴见到屋中桂月的尸体,先是一惊,待看见胤禟拉扯着裙褂上满是鲜血的尘芳,更是心惊肉跳。后面跟来的兆佳氏,见了这血肉模糊的场景,当即便昏了过去。
  “太医来了!”外间的奴才兢兢颤颤的禀报。
  “九爷!”剑柔不断磕着头,泪流满面道:“求您先让太医给格格医治吧,她的血都快流光了!奴婢求您了!”
  “有胆喝堕胎药,难道还怕流这点血吗?”胤禟青筋暴突,摇晃着尘芳薄若柳絮的身子,低喝道:“你不怕死吗?你不怕事情败露,我杀了你吗?你真的认为,我不会杀你吗?”说着便拽起她,推开众人往屋外走去。
  尘芳被胁迫着在大雨中,踉跄而行,她捂着腹部,颤声道:“阿九,我实在痛得厉害!阿九,你听我说,那孩子——”雨水不断灌注入嘴里,细微的喃语被淹没在了轰雷中。
  一路上,府中众人又求又跪,胤禟却恍若未闻,只紧紧拖扯着尘芳,跌跌撞撞地来到花园的池塘边。
  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胤禟阴森妖异的脸,他环视众人,恶声道:“谁都不准靠近,否则我杀了他!”。
  众人只得退后数丈,在雨中屏息观立。
  胤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扶住尘芳摇曳的身子,森冷道:“你既这般绝情,我也无可留恋了!这湖水很干净,会是个安息的好去处!”
  尘芳努力睁开眼,紫绀的唇微微动了下,便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胤禟搂她入怀,颤抖地抚摸着那冰冷的面颊,不禁哽咽道:“别怕!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再来纠缠你!只有这样,你——才可以永远属于我!”
  混杂着鲜血的雨水自眼前淌过,染红了路边的青苔,剑柔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喊道:“爷!您没看见格格在流血吗?您真的这般忍心吗?”
  婉晴则瘫坐在地,痛哭流涕。余下众人皆跪地叩首,苦苦乞求。
  “我自然是不忍心了!”胤禟望着怀中之人,苦涩道:“所以才要和她一起走!”说完,在惊呼声中,带着尘芳倾身倒向了湖面。
  冰冷刺骨的湖水灼痛了胤禟的神经,他陡然清醒过来,不觉睁开眼。见尘芳身若无骨,顺着水纹向湖底深处飘去。如丝的长发似海草般纠结缠绕,苍白的肌肤在暗沉的水下更显透明。此刻的她是如此美丽而梦幻,那是生命在逐渐流逝的精华,那是惊心动魄的死亡之美!
  一念间,胤禟猛力抓住那细致湿滑的手,向头顶上方的光亮奋力游去。在冲破水面的那刹,热泪经不住潸然而下。
  如若死亡真的可以解决一切难题,为何在那一刻,我的心竟是这般苦楚?当能和你一起离开这个人世时,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不是因为对死的恐惧,也不是因为对生的留恋,而是遗憾,是此生无法得尝所愿的痛心之憾。如若真的到了那一天,生命无可避免的要结束,我只希望是带着你的微笑,进入那永久的长眠!


72)  悲离

  “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地面上的水迹逐渐干涸,胤禟僵直着背坐在桌旁,怔怔地望着一滴蜡油沿着红烛缓缓流下,最终落在白玉碟上凝成了蜡冻。
  “福晋小产后气虚血亏,本该悉心调养,却失血过多,寒邪侵骨,导致冷热失调,肾脾两虚,肝郁宫寒。”太医对婉晴道:“产后入水,本是大忌,幸而拣回了条性命,可这病根子,就此便落下了。”
  婉晴迟疑了下,压低声道:“那严重吗?可有方子能治好?”
  “若调理得当,倒是无甚大碍。只不过——”太医谨慎地看了眼一旁的胤禟,叹息道:“福晋今后——恐再也不能生育了。”
  婉晴吃了一惊,却见那边胤禟猛地拍案而起,面色苍白地冲了出去,心中不禁酸楚,暗自道:“真是作孽啊。”便领着太医下去开方煎药。
  里间的绵凝听了这话,冲到床前握着尘芳冰冷的手,热泪滚滚道:“格格,奴婢这就去告诉九爷真相,不能再让他误会您了!”
  尘芳神容惨淡,抬起眼,颤抖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望着绵凝良久,方伸手抚摸着她额头的伤口,沙哑道:“还疼吗?”
  “不疼了!早不疼了!”绵凝呜咽道:“格格,您别老顾念着别人,也要为自己多做打算啊!难道您和爷的情分,就此便断绝了吗?”
  “大错已铸成,此刻再与他说明缘由,只是徒增痛苦罢了。”尘芳摇首,哽咽道:“是我自作聪明在前,如今这般下场,也是自食恶果,怨不得他人!”
  “奴婢不甘心啊!”绵凝咬牙切齿道:“那恶妇临死还反咬您一口,害得您与九爷夫妻反目,害得您断了子嗣,真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尘芳仰息闭目,一时无语。
  这会儿,剑柔走进来,见这般情形也忍不住过来跪下,决然道:“格格,是奴婢多嘴!是奴婢害了您!您就惩罚奴婢吧!”说着,连连自煽起耳光来。
  “傻丫头!”尘芳挡住她的手,苦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错不在你,你若这般自责,让我又情何以堪?”
  剑柔眼中一热,扑进尘芳怀中,嚎啕大哭道:“格格!为什么有人要挖空心思的害您?为什么您活得这般苦闷?当初咱们真不该回京城来,奴婢好想念在盛京的那段日子啊!虽比不上这里繁华热闹,可毕竟日子过得清闲安稳!”
  “盛京?”尘芳喃喃自语道:“是啊,该是离开这是非之地,好好想一想了!”
  “格格——”绵凝唤道。
  “你们先下去,让我一个人清静会。”尘芳乏力地挥挥手,待看着二人走出房后,终于团身躲入被中,暗自抽泣。
  被衾内散发着淡淡的龙涏香,那是自己今生最爱的气息。胤禟,此刻有谁能告诉我,该如何弥补你我之间的这道裂痕呢?
  也许逃避是遗忘这段伤痛的唯一良剂,也许时光可以麻痹彼此间的伤痛,也许我该远远地离开你,让你的生命至此远离苦恼和折磨!
  “九爷,再喝一杯!”‘百艳居’的花官吴侬软语,酥手轻带,将酒盏递到胤禟嘴边。
  胤禟一口饮尽杯中之酒,俊目微迷,恍然间用手指描绘着花官的唇形,笑道:“我喜欢你的小嘴,真漂亮!”
  花官不禁得意道:“您光喜欢这嘴吗,难道妾的眼睛,鼻子就生得不美吗?”
  胤禟又端量了一下,神情严肃道:“我就喜欢你的嘴!”说罢,拿起手绢遮住了花官的大半张脸,只露出她的红唇,狠力吻了上去。一时间娇喘低吟,迤逦无限。
  那花官初时还意乱情迷,后只觉唇瓣生痛,一丝血腥渗入嘴中,方惶恐地推搡着对方,却不料越是抗拒越是生痛,止不住哭出声来。
  听到哀泣声,胤禟猛地将她摔到地上,恶声道:“哭什么!难道爷没给银子吗?”
  擦拭着嘴上的血迹,花官委屈地站起身,颤微微地上来为他斟酒。胤禟一口口灌着酒,最后索性端起酒壶豪饮。
  “九哥,原来你在这里!”胤礻我走进包间,看到满脸通红,酒气熏天的胤禟,不禁大声道:“你可让我好找啊!”
  “胤礻我!”胤禟笑呵呵,打着酒嗝道:“来得正巧,咱们兄弟俩好好喝上几坛子!我今日才发觉,这酒真是个好东西,简单、痛快!比女人好懂,比女人听话!”
  胤礻我心中一酸,打发了那花官后,才道:“你府里的奴才正四处在找你呢,我听到了消息便尝试着来这,果然你在此处。”
  “找我作甚!”胤禟冷笑道:“没了我,天会塌下来不成?”
  “自然是有急事了。”胤礻我犹豫了下,方道:“她走了,听说是要回盛京老家。我来时,看着她的马车刚出了西直门。”
  胤禟一愣,良久方纳纳问道:“她——是一个人走的吗?”
  “带着两个贴身的奴婢,收拾了些细软便走了。”胤礻我补充了句道:“她没带走兰吟,把孩子留在了府里。”
  胤禟不觉松了气,径自又斟起酒来。
  “就这样任由她离开吗?”胤礻我走过去,按住酒壶道:“你府中的人口风甚紧,我虽不知你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人走茶凉,岂不哀哉?”
  “你不明白!”胤禟冷涩道:“留住了人,也留不住心,随她去吧!”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胤礻我叹道:“当初的苦苦追求,舍命相偎,换来得竟是这般下场!我早说过‘情’字碰不得,能够情投意合,两厢无悔的,这世上又有几人?更多的是粉身碎骨,终身抱憾!”
  “你说的对!”胤禟趴在桌上,喃喃自语道:“枉我自认聪明一世,却原来是个大傻瓜!白白耗费了多年的心血,便是连性命也险些丢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她走了,倒不失为一件好事。”胤礻我苦口婆心道:“九哥,你就自此作罢吧!男儿在世,何患无妻?生在皇家,自以江山为重,若你我兄弟同心协力,社稷帝位,也岂是遥不可及的。”
  “江山多娇,尤胜美人!”胤禟把玩着手中的空盏,突然猛力一捏,瓷片碎落。
  “九哥——”胤礻我讶异地唤道。
  “他得了江山还不知足,为何又要与我来抢!”胤禟眼中怒火熊熊,恨声道:“等着吧,我会让他到头来,两头落空,一无所有!”
  “你——终究还是放不下!”胤礻我摇头苦笑道。
  胤禟只觉心如刀绞,一把揽过胤礻我,在他肩头沙哑道:“怎么办,胤礻我?我是不是已无药可救了!死了是痛,活着更痛!我该怎么办?”
  胤礻我红着眼,良久方道:“我的马正拴在‘百艳居’外,今夜守关的统领,是前年,我从汉旗营里提拔上来的,他认得你——”
  还未待自己说完,胤禟已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胤礻我长舒了口气,端起桌上的酒壶自斟了一杯,淡淡道:“情孽之毒,果然侵蚀腐骨!”
  千峰叠翠,龙走峻岭,长城内外,关山阻塞。剑柔掀起车帘,回首望着灯火长龙的关隘,心中悲凉。
  “别看了,风都漏进来了。”绵凝用被褥捂严实尘芳,回首道。
  剑柔应了声,用力揉了揉眼,方缩回车中。
  “怎么了?”绵凝见她这般模样,浅笑道:“看到什么古怪东西了?”
  “没什么!想是眼花看错了。”剑柔一顿,又不禁低声道:“咱们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若是心无牵绊,便是十年、八年都有可能。”绵凝望着沉睡在旁的尘芳,叹道:“若是心有所属,便是天涯咫尺,一念之间。”
  关隘上,旌旗飘飘,火炬燎燃。当值的统领,见面前的锦衣男子站在夜风中,眺望关外,身形纹丝不动,不由担忧地上前道:“九阿哥,您站在这里,己足有半个时辰了。您若要出关,奴才这就去安排。”
  “不用了。”胤禟看着消失在夜幕中的马车,忧伤道:“即便追上了,也是相对无言。也罢,就如这般,各得安宁的好。”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73)  誓言

  金鸡报晓,蜡尽灯枯。尘芳打开窗,望着阴郁的天空,但见绵绵惆雨,一夜西风,已是黄花满地,篱落香飘。
  “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是如此。”她回首望着胤禟,叹道:“未想,我这一走,便是四年。”
  放在桌上的手逐渐攥紧成拳,胤禟缓缓站起身,良久才道:“这——就是真相?”
  尘芳颔首,上前道:“我本该早与你说明的,可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前程往事 ,错孽诸多,我只恐伤了你!”
  “时至今日,你才与我说明。难道就不怕伤了我吗?”胤禟面无华色,眼含悲意道:“我究竟是谁?你的丈夫?你孩子的阿玛?还是一个需要你保护安抚的稚童?一个禁不起风吹雨打的人偶?”
  “你明知我本意并非如此,何必说出这气话来呢?”尘芳伸手拉扯着他的衣袖,哽咽道:“阿九,我们一起忘记过往的伤心之事,好吗?”
  “怎么能忘呢?”胤禟甩开她,退后数步,摇首道:“忘了我被他人假手,扼杀了自己的骨肉?忘了我的丧心病狂,与你一起同归于尽?忘了我的鲁莽残忍,害你无法再育?一件件,一幕幕,我都——刻骨铭心!”
  “我不在乎!”泪水肆意,尘芳沙哑道:“只要能与你相守,一切我都不在乎!”
  “我在乎!当知道桂月是安插在你身旁的眼线时,你便该告诉我,那我决不会应允皇太后的指婚,将那毒妇留在了身边。当你发觉胎死腹中时,你便该告诉我,那我决计不会顾及皇太后和额娘的颜面,定将事情彻查清楚,手刃元凶。当你满腹委屈,远赴盛京时,便该将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的告诉我,那你我何至于分隔四年,两地惆怅。”胤禟猛然回身,一拳重捶在墙,痛声道:“可是你一次次地逃避,一次次更加沉重地伤了我!你让我,简直心灰意冷!”
  “不要——不要——”望着白壁上的血痕,尘芳颤抖着身子,呜咽道:“我怕得就是你会这般说,我不要——”
  当事态发展,严重到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后,她便越是不敢将事实倾诉,归根究底是因心中明白,痛虽在自身,苦却在他心。
  “为什么?”胤禟望着手背上的鲜红,喃喃自问道:“为什么伤你至深的那个人,竟会是我!”说罢,他颓然走出屋去。
  胤禟浑身水雾,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细雨中,庭阁迷朦,烟柳缭花,湖光幽美,秋意切切。但在自己眼中,却只觉满目苍凉,寒意侵骨。他脚步虚浮,恍然被绊,幸而有人在后扶持,方未跌倒。
  “你跟着我做甚?”胤禟甩开手,懊恼道:“难不成,你以为我连路都不会走了吗?”
  尘芳将描花绿油纸伞,撑到他头顶,道:“我何曾跟着你了,难不成只许你雨中漫步,我便不能踏秋赏景了吗?”
  胤禟将伞推了回去,干笑道:“你牙尖嘴利,凡事都能说出个子丑寅某来,我也不与你辩!现只求能一个人呆着,也不行吗?”
  尘芳垂首不语,见他疾步离去,忙紧随其后地追了上去。
  “你究竟想怎样?”胤禟顿足道:“你想逼疯我吗?你的确也有这个能耐。我倒是想疯,便能将以往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偏是天不从人愿,此刻我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明白的很。董鄂尘芳,你可知自己——有多残忍吗?”
  “要我下跪认错吗?”尘芳抬起眼,认真地问道。
  胤禟一怔,只听她又道:“还是要我卧席承罚,亦或是负荆请罪。只要你一句话,即便千刀万剐,我也决不会有半分犹豫!”
  “你——”胤禟瞬间白了脸,哑然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我像是在胡言乱语吗?”尘芳苦笑道:“总需有个解决的法子吧!难不成,你至此便不再理睬我?我们又要回到四年前的那般光景吗?”
  胤禟仰首长叹道:“容我再想想,此刻我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要多久?一个时辰?二个时辰?”尘芳追问道:“还是一宿?”
  “你何需这般急切?”胤禟不解道:“这又不是买东西称斤两,说一便有二的事。”
  “一年有三百六十日,一日有十二个时辰,人生在世,又能够挥霍多少岁月呢?”尘芳红着眼道:“更何况对于你、我来说,更是一寸光阴一寸金。何必执着于过往,而浪费了这短暂的年华呢?”
  “执着于过往?”胤禟咬牙切齿道:“你所说的过往,可是血淋淋的事实,是日不能食,夜不能寝的寂寞,是面上欢笑心中滴血的痛苦。你竟要我在一昔之间,便将此都一笔勾销?究竟是我执着,还是你太过严酷?”
  看他又欲拂袖而去,尘芳忙上前,再次抓住了他的手。
  “放手!”胤禟恨声道。
  “不放!”丢下油伞,尘芳倾身自背后环抱住了他,喃喃道:“决不放手!”
  胤禟挣扎了两下,却终不忍脱离那温馨的怀绕,两人便这般伫立于雨中无语。
  将脸贴着那挺拔坚实的后背,尘芳抽泣道:“适才你说了那许多,无非是责怪我不将真相如实以告。我若有错,你尽管责罚。可我还是那句话,即便再让我选择十次,百次,我还是会喝下那碗堕胎药。因为当初的护你之心,没有错!错只错在天意弄人,错只错在你我命运不济,错只错在——我爱你至深!”
  胤禟心中一酸,颤抖着回过身,望着那梨花带雨的素颜,不禁摇头叹道:“你为何是这般的倔犟呢?我一心呵护宠爱你,想让你享尽这世间的荣华富贵,想你每一日都能过得快乐舒心!可如今,我该如何面对你,该拿什么来补偿对你的愧疚呢?”
  “我要的很简单。”尘芳抬手抚着他俊逸的脸,深吸了口气道:“阿九,我要你的全部,你的发,你的唇,你的笑,你的泪,能都给我吗?”
  “我早已——”胤禟刚开口,却被纤指点住了唇。
  “不一样的,我说的不是这里。”尘芳垂手捂住他的胸口,道:“我要的是一生一代一双人,我要的是你的全心全意,你的独一无二。我要的,是成为你生命中唯一的女人!你,能给得起吗?”
  “那日我听了穆景远讲给兰儿的一个故事,心中一直疑惑,女子三贞九烈本是平常,男子却不然。真有男子可以从一而终吗?”胤禟反握住她的手,哑然失笑道:“天下之大,红颜何止千万,却都只是障目之叶,只有你,才是我心中所求。从前如此,现亦如此,今后更是如此!细想来,自四年前你回到我身边后,这偌大的贝子府哪里还曾再纳入过新妾,哪里还曾再有阿哥格格出生。这四年来,我日夜陪伴着你,不曾再在他处留宿。梅儿,我不是早已做到了吗?”
  尘芳一愣,讪讪道:“是——是真的?”
  “怪只怪,我以前太过荒唐!”胤禟搂住她,叹道:“这府中的女人实在太多了。乱花迷人眼,我们身在其中,竟不能看清楚彼此!”
  尘芳忍不住捂着嘴,哽咽道:“是真的吗?是真的!”
  “我爱新觉罗胤禟,在此向天神盟誓。”胤禟竖起三指,仰望苍穹道:“从此刻起,心无旁骛,只忠于董鄂尘芳一人,决不再染指其他女子。若有违誓,便心神俱损,死无葬身之地!”
  “何必发这般的毒誓呢?”清泪纵横,尘芳惴惴不安道:“只要心诚,又何需誓言!”
  “若是心诚,又何惧誓言?”胤禟指腹擦拭着她的泪痕,不禁道:“怎么了?不是已得偿所愿了吗?为何还要落泪?”
  “我是喜极而涕罢了!”尘芳擦着眼角,却越发止不住酸意,索性埋首在他怀中,断断续续道:“阿九——你实在待我太好了!我真舍——舍不得你!若是真有阴曹地府该多好!咱们在那里,也能再做上十年夫妻,该——该有多好!”
  “傻丫头!”胤禟哭笑不得道:“咱们都活上一百岁,不就可以再做数十年的夫妻吗?今生过完了,还有来世,咱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能如此过完今生,我已知足!”尘芳垫起脚,将火热的唇映在了他的齿间。
  胤禟不禁低喃,贴紧了她的身子,莺呢燕绕,缠绵悱恻。
  胤禟,冰冷的雨水洗涤了我们彼此间的困惑和猜忌,咋凉的秋意已不能熄灭我们心中的热情。此时此刻,你的誓言使未来,变得神秘不可预测。若没有了爱新觉罗栋喜,没有了爱新觉罗梅,我们的相遇也许只会停留在今生今世。
  可是即便沧海桑田,宇宙洪荒,我也要紧紧抓住此刻的你,这样的你——才是值得我历经百年追寻的爱人!


74)  射圃

  康熙五十六年,夏。
  这日,皇十四子胤祯府中设宴听戏,尘芳最怕热,原想推辞不去,后听说还有射圃之会,不觉来了兴致,便与胤禟一起前往。
  沂歆见了自是极为欢喜,与她并坐在高台上,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旁人倒也罢了,唯独婷媛受不了她的呱唣,不悦道:“你就不能安静片刻,说是请大伙儿来听戏的,倒成了听你这位女相公来说书似的!”
  沂歆噘嘴道:“爱听不听,我知道八哥又被停了爵俸,你心里不痛快,却也犯不着向旁人撒气吧!”
  “我何曾不痛快了!”婷媛干涩道:“不吃这皇家的米粮,倒比往日里活得更自在些!如今十四在皇上面前日益得宠,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有人还没成王妃呢,倒是先学会趾高气昂的说话了!”
  沂歆涨红了脸,刚想开口反驳,却被一旁的尘芳制止道:“算了!好不容易,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玩乐,何必为些无伤大雅的事败了兴致呢。你是女主人,更该尽地主之谊,怎么反倒和客人拌起嘴来?”
  沂歆听了,便也无语。婷媛瞅着尘芳冷笑道:“倒底是个才女,能言善辩。难怪将表哥治得服服贴贴,这些年来对你惟命是从,心无二意。真是羡煞旁人啊!”
  尘芳听她话中含酸,也不去理睬,只转过脸望向台下。
  楼台前,已摆上了箭靶。几个素日习武善射的阿哥皆站定在数丈外,偏胤禟与胤禩两人躲在树荫下窃窃私语。见尘芳望过来,胤禟颔首微笑,边努嘴示意一旁在试弓的胤礻我及胤祯。
  尘芳回首对婷媛笑道:“十四弟看起来,倒是信心十足的。”
  “从前十三爷还没坏事时,他总是输给十三哥。”沂歆拭目以待,边道:“这几年呢,倒是有了些出息,偏去年比试,又输给了五哥,他便一直闷闷不乐的。稍得了空闲,便跑去练习,卯足了劲要挣回这面子。今日名为听戏,实则是他已按耐不住,早早的邀来众家兄弟,想一争高下。”
  “大清的天下,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十四弟这般精练骑射,不愧为八旗男儿,热血肝肠,少年英雄。”尘芳抿嘴道:“我与你赌个东道,这回他必是能拔得头筹。”
  “我打赌胤礻我能得第一。”胤禟跑过来,听了她的话,不禁笑道:“胤礻我这些日子也不曾怠慢,我押一百两银子赌他赢。”
  “我押一百两,赌十四爷能获胜。”沂歆忙接嘴道。
  席中众人听了,不觉都得了趣,有几个便也押宝下注。婷媛随了胤禟,押在胤礻我那儿一百两,五阿哥与十阿哥的家眷们自然都各押了自己的本家。
  “四嫂,您也拿几两银子出来玩玩,讨个乐子可好?”胤禟突然对一旁沉默不语的乌拉纳拉氏道:“想来四哥也不会管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乌拉纳拉氏一愣,随即笑道:“我不玩的,但也不能扫了大伙儿的雅兴。”便对坐在身旁的一位年轻妇人道:“既然九弟开了口,你便替我凑个趣吧。”
  尘芳见那妇人眉清目秀,气质淡雅,不禁低声问沂歆道:“这是四哥的哪位内眷,我却不曾见过。”
  “是纽祜禄氏。”沂歆道:“她素日低调,难得今日出来一趟。你自然是不认识的了。”
  “原来是弘历的额娘。”尘芳点头,见纽祜禄氏面有难色,似举棋不定,便起身对胤禟道:“你一个爷们,财大气粗的,却和咱们这帮女眷赌银子。我第一个便不服气!”
  “哦?”胤禟挑高了剑眉,眼中笑意更浓道:“那你意欲如何?”
  “若是十弟嬴了,这些个输家的银子,你可分文不能取。你若收了妯娌们的胭脂水粉钱,岂不遭人笑话。”尘芳妙目一转,又道:“若是十弟输了,你便以一罚十,给咱们这些人添置首饰钱。”
  胤禟拧着她的脸颊道:“胳膊肘尽往外拐,都忘了自己是谁的媳妇了!”
  尘芳拍开他的手,笑道:“这可是两码事,我最是喜欢与人打赌的。我呀,就押五百两,赌十四弟能独占鳌头。”
  那边的纽祜禄氏听了,也道:“既这样,我也押一百两在十四弟身上。”原本谨慎不曾下注的几位,见既有这般的好事,便也纷纷下了注。
  待射圃开始,只见胤祺一马当先,开弓拉箭,厉光一闪,正中靶心,众人无不叫好。又过了几人,轮到胤礻我,他不待调整,上前信手便是一箭,也命中红心,可见技艺比胤祺更为娴熟。
  胤禟一边叫好,一边对尘芳得意道:“我的银子可是保住了!十四再厉害,也只能和胤礻我打个平手罢了。”
  “急什么!”尘芳白了他一眼,道:“不到最后,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待到胤祯上来时,沂歆不觉起身,屏息注视。
  娇阳下,胤祯身姿英挺,目露精光。他随手自箭篓中抓出一把羽箭,便上了弓,拉弓如满月,凝神怀若谷。嗖嗖两声,三箭齐发,皆中正心。众人一阵沉寂后,便爆发出赞叹鼓掌声。
  “这小子,果然是长大了!”胤禟止不住颔首,笑道:“这银子输得并不冤枉!我心服口服!”
  “虽知复尘难掩宝剑,但待他初露锋芒时,却又止不住感叹。这般的豪情壮志,又能持续多久呢?”尘芳望着胤祯笑意昂然的脸,不禁低叹道:“少年自古未得意,日暮萧条登古台。”
  胤禟一时未听清,倒是那边还在欢喜雀跃的沂歆一顿,转过身疑惑地问道:“九嫂,你在说什么?”
  “我说啊,幸好有你在。”尘芳伸手抚着沂歆圆润柔稚的脸,笑道:“咱们自幼一处长大,我知你虽调皮些,却是个享得富贵,守得贫穷的人。十四娶了你,是他的福份。”
  沂歆脸红若霞,喃喃道:“也只有你这般夸我,十四爷还一直说我长不大,小孩子脾性呢!”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尘芳转眼,望着胤禟的背影,苦笑道:“毕竟你们将来的日子还长得很,也不急于这片刻光阴。”
  射圃后,众人便入席听戏,尘芳只觉高台内闷热,便径自撇下绵宁和剑柔,来到后园散步。胤祯府邸的花园,虽无庭台楼阁,但山石花草,皆俊秀瑞丽。待转过一道山怀,咋感阴凉,却原来是数百竿翠竹遮映,风游叶间,寂寂生津。
  尘芳欢喜地拣了一幽暗处坐下,仰目望着这遮日的竹林,心中暗叹是个避暑纳凉的好地方。正想着,忽闻得脚步声,刚要发问,待听到来人的声音,心中一紧,不觉蹲身躲到了块九孔大奇石后。
  “既是福晋让你跟着来的,今日也就作罢了。以后安生呆在家里,看你一副萎缩小气的模样,还是少出来丢人现眼的好!”
  又听到女子委屈地答应着,然后低声说了两句话,立即被狠狠煽了个耳光,当即哭了出来。
  “哭什么!我说过,不准再提这个的!真是骨肉至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一样的讨人嫌!”
  “可是爷,弘历已六岁了,难道还不该请个先生管教,任由他这般荒废学业吗?”女子呜咽道。
  尘芳这才方知那女子正是纽祜禄氏,心中生疑,不觉脚下一动发出了声响,立即听到严厉地呵斥声:“是谁——”顿时面无血色,没了主意。
  胤禛示意纽祜禄氏收了哭声,正欲走过去一探究竟,却听远处道:“是我,四哥!”
  只见竹林中,胤祯缓缓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柄竹枝,笑道:“我说自家的竹子长得好,八哥便要讨一节去作箫,这不便眼巴巴地被催着来取了?”
  胤禛淡淡道:“那倒是物尽其用了,既如此,我们便先回去了。”
  “四哥走好。”胤祯转而望向一旁垂首不语的纽祜禄氏,眼含怜悯道:“小嫂子,您也要保重。”
  纽祜禄氏身形一颤,微微点了点头,便随着胤禛离开。
  待见两人走远,尘芳走出来,吐着大气道:“幸而你来的及时,若是被四哥抓个正着,岂不麻烦!”
  胤祯见她额头还冒着细汗,不觉好笑道:“没想到连九嫂你,也会怕我四哥!”
  “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会不怕这位冷面的雍亲王?”尘芳冷哼道:“你与他是一母同胞,自然是不怕他的了。”
  “谁说我不怕!”胤祯望着参天的竹林,只觉寒意渗骨,苦笑道:“记得有两年,我夜夜噩梦,白日里见了他,也会不寒而栗,惴惴不安。”
  “四哥平日里虽严厉些,可待胤祥却极好,可见他心中未必无情。你若能与他交好,他待你必不会逊与胤祥。”尘芳劝道:“毕竟你们血缘更亲更近。”
  “我不相信他。他的心是铁做的,他的血是冷的。”胤祯冷笑道:“一个可以亲眼看着自己喜爱的女子被人活活绞死,而无动于衷的人,他——还会在乎骨肉亲情吗?”


75)  意外

  过了半月,时值皇太后凤体违和,圣心忧虑,便率领着各府皇子及内眷,到京城西郊翠微山南麓的法海寺斋戒理佛三日。
  各府的女眷,被安排在了刚兴建完成的汤山行宫夜宿。尘芳闲暇时,便在绵凝和剑柔的陪同下,四处游览。汤山行宫布局十分讲究,前为殿宇楼阁,富丽堂皇,中有轩亭阁楼点缀,错落有致,后则是山青秀水,绿树浓荫,曲径通幽。尤其是此处温泉常年润洽,水土得天独厚,尤其是掬泉亭畔的池塘中,金边莲花盛开,更显富丽娇艳。
  尘芳见池塘中停着一叶扁舟,有两个宫女正嬉笑着在采莲,不禁道:“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兢折团荷遮晚照。”
  一旁的绵凝听了,笑道:“这诗倒是应了景,想来果然传神。”
  剑柔则拍手笑道:“格格,您看!这池子里的鱼,倒比御湖中的五彩鲤鱼还活泼!想是这天太热,连水都煮沸了,它们才奈不住要跳出来的吧!”
  尘芳候首一看,果然见几尾白鱼正不停地在水面上扑腾,不由道:“这倒奇了,难不成小汤山中的温泉,也流到这池塘里来了?”
  三人看了会,见天色渐暗,便依原路返回。尘芳忽见一个小人影匆忙地往这边跑来,还不待看清,便一头撞到了自己怀中。不由向后倒去,幸而剑柔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待站定一看,竟是雍亲王的四阿哥弘历。
  “怎么了?弘历?瞧你慌慌张张的模样,这是要去哪里啊?”尘芳蹲下身,笑问道。
  “没——没什么!”弘历支支吾吾道,不时回首看着来路。
  尘芳隐见几个人影正向此处赶来,便向绵凝使了个眼色,绵凝会意,立即拉着弘历躲到了一旁的竹竿山内。稍顷,一个领班侍卫带着两个小太监行色匆匆的走过来,见到尘芳先是一愣,待身后的太监提醒后,才忙叩首请安。
  “这位大人,难道不知此处为行宫内庭,多有宫中女眷出入,外侍应回避吗?”尘芳转着手腕中的芙蓉红玉镯子,漫不经心的道。
  那侍卫垂首,铿锵有力道:“回福晋,奴才是奉雍亲王命,特恩准进内庭办差。实不知,竟在此处会遇到福晋。”
  “放肆!”剑柔上前,大声呵斥道:“依你之言,倒是我家主子的不是,不该在此处出现,让你遇上了吗?”
  那侍卫瞄了眼剑柔,又低下头道:“奴才绝无不敬之意,请姑娘不要曲解了在下的意思。”
  剑柔先是一怔,随即道:“你一个小小领班侍卫,竟敢在我家主子面前顶嘴反驳,你该当何罪!”
  “奴才虽只是个侍卫武官,却也是食君之禄,自然要担君之忧,为君效忠了。”侍卫正视着剑柔道:“姑娘,请自重。任意叱骂污蔑朝廷命官,按律当斩。”
  “你——”剑柔当即哑口无言,只涨红了脸瞪着他。
  一旁的小太监忙上前道:“福晋,楚大人确是雍王爷叫进里办差的。实是因为我家四阿哥,伴驾来了行宫,可不想自今早,人便不知了踪影。现下,王爷正派人在四处询查呢!”
  尘芳打量着那侍卫,见他虎背熊腰,相貌端正,眉宇间正气昂然,不觉浅笑道:“我当什么事呢?弘历啊,才从这里经过,往前殿去了。”
  两个小太监一喜,忙跪了安,倒是那侍卫迟疑了下,方缓缓跟了上去。
  见剑柔一脸吃蹩的气恼模样,尘芳反望着那侍卫的背影,笑道:“丫头,你可别小瞧了此人。处惊而不乱,威武而不屈。眼下他虽只是个四品的领班侍卫,可将来即便做不了封疆大吏,也必能官至一品,位及人臣。”
  此刻,绵凝已带着弘历走了出来。
  尘芳眨眨眼,对弘历笑道:“婶子的这招调虎离山之计,可好玩?虽有趣,却终是不妥。你阿玛久寻不到你,必然要焦心担忧。你还是赶紧回去的为妙,否则真是皮痒找打了!”
  弘历突然红了眼,猛地跪下道:“九婶子,我知您是个好心肠的人。您帮帮我吧,否则待到回府时,我便再也见不到我额娘了!”
  尘芳一惊,忙扶起他道:“好孩子,这是哪里的话!你额娘怎么了?”
  “额娘病了,阿玛却一直不给她请太医诊治。”弘历稚嫩清秀的脸上闪过丝恨意,哽咽道:“我离府的时候,额娘——已卧病在床数日,水米不进。不知此刻,她——”
  “所以你想偷溜回府中,照看你额娘,是吗?”尘芳用手绢擦拭着他脸上的泪痕,颔首道:“真是个孝顺的孩子,不枉你额娘为你,受了那般多的委屈!”
  “婶子怎知我额娘受了许多委屈?”弘历擦着眼,狐疑的问道。
  尘芳笑而不答,掸着他身上的泥土,又道:“你一个孩子,莫说是孤身回京城内,便是要出这汤山行宫,也是件极难办到的事。”
  “难不成,就任由我额娘病入膏荒,听天由命吗?”弘历跺着脚,咬牙道:“如此我岂不愧对了额娘的养育之恩,自后又怎能立足于天地!”
  见他转身欲走,尘芳忙拉住他,叹道:“你这孩子,竟也是个耿直的脾气。这么着吧,我派人送信回京城,让我府中之人借探病之命,带个大夫进去为你额娘诊治,如何?”
  “格格——”绵凝刚想出声,却被尘芳摇手阻止。
  弘历见了,便道:“我阿玛治家严谨,若知您为我额娘请医治病,必会责怪予您。婶子的好意,侄儿心领了便是,还是不要牵连您的好!”
  “傻孩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我们是一家子的骨肉呢?”尘芳抚着他的脸,柔声道:“你额娘是个大富大贵之人,将来还有段大福等着你们母子呢!你必要好生保重自己,不可再任性枉为了!”
  弘历听了虽有不解,却止不住感激道:“婶子的恩情,弘历铭记在心。他日若有机会,必当报答与您。”
  尘芳红着眼,沙哑道:“婶子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只可惜,你还太小,而我——也许等不到那一日了。”
  “若是如此,还有九叔,若九叔也不在了,还有兰吟姐姐。”弘历神情坚定道:“总之,弘历此生,必将这份恩情还报。”说罢,硬是不顾尘芳的阻止,给她行了个大礼。
  让剑柔送弘历回去后,尘芳冥思许久,方问绵凝道:“你说,雍亲王是个怎样的人?”
  “面对他时,会从心底涌上阵惧意,以致都不敢与他直视;依靠在他的怀中,虽能听到他强劲的心跳,却感觉不到生命的活力;躺在他的身边,虽能触及他肌肤的温暖,却有着冷冽渗骨的寒意。”绵凝迟疑了下,又道:“他——是一个没有了心的人!”
  峰峦绵叠,苍松巨柏中,百年古刹屹立不倒。为皇太后祈福的法事完毕后,尘芳忍不住避开众人,出了大雄宝殿,来到法海寺的后檐,观赏其墙上的壁画。在后世,这法海寺与甘肃敦煌、山西永乐宫中的壁画,并称中国三大古壁画。
  只见壁画中祥云缭绕,牡丹、菩提为衬,十方佛、飞天、仙女、金刚,神情各异,惟妙惟肖,一副海天佛国,清净无为的西方极乐世界。
  待转到后檐外墙,尘芳忽闻得一阵极为沁鼻的幽香,似麝非麝,似兰非兰,不觉寻香走了过去。沿着条溪石小径,来到座废弃的佛楼前,只觉香郁更浓。见那楼门上挂着个已打开的铁锁,想是刚启用供香客游览,她便不假思索地推手走了进去。
  佛楼内,一反楼外的陈旧剥落之相,极是整洁雅致。沿着木梯而上,到了三层的顶阁,只见是一处佛堂。堂中只有一方小供桌,桌上的铜鼎中燃着三柱红香,正是自己所闻到的幽香。尘芳举目望向供桌上挂着的一副画卷,不觉又惊又奇。
  只见画中有一名女子,坐在花圃中,身着六菱花瓣旗装,发髻项圈、璎珞首饰样样精致,且此画并非笔墨所做,乃是用金线组成,沥粉堆砌,阳光照在上面,呈现出一片金碧辉煌。但更是令人生奇的是,此女子虽身姿婀娜,面若满月,却未曾绘上五官。如此精美赞叹之作,竟是一位无颜美女,尘芳心中极是扼腕,又不禁猜测着是何人将此画供奉于此,却是大海捞针,了无头绪。
  良久,她欲下楼离去,突感到身形轻微晃动,心中一紧,随后便是更剧烈的天旋目转,地动山摇。脚下的地板瞬刻裂开一条巨缝,自己不及站稳,便倾身掉了下去。正闭目只待受死时,只觉左臂被人紧紧攥住,方延滞了下落的速度。当身子跌倒在实地上,正庆幸之际,头上又是一阵巨响,却是整个楼顶掉了下来,幸而有根大梁档着,方未压到自己,只是被困在了这坍塌的楼内。
  尘芳喘着大气,回过神看向身旁的救助之人。几道阳光自塌方的缝隙内射了进来,照在了那冷然严肃、尘埃满面的脸上,她不觉脱口而出道:“四哥,怎么是您——”


76)  废墟(上)

  尘芳团坐在地,看着胤禛在幽暗的断壁残垣下摸索,一时思绪万千,又猛见他胸前的血迹,不禁失声道:“四哥,您受伤了?”
  “不碍事。”胤禛淡漠道,双手拔开处尘垢,似在寻找东西。
  尘芳拧起烟眉,静静地望着那瘦削的背影无语。良久,眼前明晃晃的一亮,疑惑地起身,走到那阳光折射处的光源,拣起地上的东西,伸手过去道:“四哥,您可是在找此物?”
  瞟了眼她手中的金镶双扣扁盒,胤禛摇头,继续埋首苦寻,待他抬起一块断木后,不觉神情一松,暗舒了口气。
  尘芳探身一瞧,断木下压的却是那幅无颜美女图。只见胤禛轻轻地抚去上面的尘土,小心翼翼地收卷了起来。
  “真是万幸,在如此浩劫中,竟还能丝毫无损,可见是上苍保佑这图中之人,免遭荼毒了!”尘芳叹道。
  “这是用金丝编织而成的软甲纸,水火不侵,更别说这地震塌方了。”胤禛起身,目光炯炯地望着尘芳道:“弟妹,你为何会在此地?”
  “在法海寺看着壁画入神,不知不觉便迷了路,来到了此地。”尘芳牵强地笑着,浅浅往后退了两步,又道:“四哥不是也该陪着皇阿玛,在大殿中颂经吗?怎么也偏巧来了这处?”
  胤禛不语,环视了下四周的废墟,闷声道:“不知此刻外边灾情是否严重,依情形只是震了半盏茶的功夫,应是无大碍的。”
  “想来只是他处的余震波及所致,否则你我怎还能在此安然无恙?”尘芳喃喃自语道:“难怪那日见池中的白鱼翻腾不安,原来是天有异相之兆。也不知此时胤禟与兰儿可安好,只恨被困在此地,不得脱身!”
  “这佛楼年久失修,自然容易倒塌。皇阿玛他们处在安全之地,必是无虑。”胤禛说着,脸色渐白,神情凝重,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尘芳的手。
  尘芳心中一紧,见胤禛的嘴角逐渐抽搐起来,接着是手指,右臂,最后是半侧身子,慌忙将手中的扁盒递过去道:“四哥,您的药!”话一出口,她便追悔莫及。
  胤禛颤抖着手,接过扁盒,意味深长地瞄了她一眼,随即打开扁盒,倒出两粒白丸,吞服而下。
  尘芳只觉周身发寒,心灰地瘫坐在地,怔怔地看着灰暗的地面。
  胤禛调息了下,身形也渐恢复平稳,方冷笑道:“原来你早已知道了这扁盒中的秘密。定是废太子告诉你的吧?”
  尘芳抬起头,红着眼望着他无语。
  “在这世间,也只有他知道我有这个病。你——是第二个!”胤禛淡漠的眼中划过丝怜悯,叹息道:“真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
  “看您这情形,似并不严重。”尘芳强忍着心中的惧怕,打起精神道:“想是用药物便可压制住了。”
  “已有许多年未发了。”胤禛寻了处角落坐下,神色泰然道:“今日想是受了大变故的刺激,方有这发病的先兆。幸而你替我找到了这药盒,否则我真该不知如何事好呢?”
  “是啊,幸而有我。”尘芳苦笑道:“刚才您救了我一回,眼下我不就立马回报了。这下可算是两清,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我这病,连皇阿玛和额娘也不知道。除了废太子,知道的人,都已死了。”胤禛垂着头,涩声道:“旁人都说我孤僻、严肃,难以相处,可是我又能如何呢?小时候在南书房上课时,我每一刻都过的战战兢兢,唯恐发病时丑态毕露;习武骑射时,总是不能集中精神,手脚有时也不听脑子的使唤,止不住地颤抖;每当清晨睁开眼时,总会惊出一身冷汗,唯恐自己是倒在了路边,发病后才清醒过来。这样担惊受怕的生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已整整过了快有四十年了。四十年的春夏秋冬,四十年的心酸苦涩啊!”
  “为什么要独自承受呢?”尘芳听了,也不禁心生同情道:“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有何不可对人言的?”
  “如若是其他顽疾也就罢了,偏生是得了这天神诅咒下才会有的恶症。难不成,你要我扯大了嗓门告诉皇阿玛,告诉我的额娘,我的兄弟家人,告诉全天下的人——”胤禛眼中混杂着痛苦和绝望,恨声道:“告诉他们,大清国尊贵的四皇子,高高在上的雍亲王,其实是个可怜的羊癫疯病人!他只要一发病,便会神智不清,口吐白沫,便会全身抽搐地在地上打滚,便会像条奄奄一息的野狗,留着泪倒在路边,乞求他人的怜悯和救助?”
  尘芳呆愣在原处,半晌方纳纳道:“这也只是您的揣度罢了,世人并非都是冷漠无情之辈!”
  胤禛哼了声,冷冷地盯着她道:“若是如此,你为何先前从废太子处得知了此事,却一直守口如瓶?即便是胤禟,想必你也不曾告诉吧?因为你心里自是明白,没有人,尤其是这紫禁城中的人,会平等的去看待一个羊癫疯病人。即便他的血统再高贵,即便他再干练再公正,他也只是个低人一等的怪物!说到此,我的确要感激你,无论你出于何种目的,却始终未将此事捅露出去,倒是难得!”
  “我是个平凡的妇人,只希望能与胤禟夫妻白首到老,并不想介入这朝廷的纷乱斗争!”尘芳眯起眼,打量着胤禛稍有松弛的脸色,又道:“再者,即便是说出去,又有几人会相信呢?”
  “至少胤禟会信你。”胤禛突然笑道:“想必弟妹你此刻心中一定懊恼。被困在此地已是晦气,竟还要与我这个不苟言笑的人做伴,更是艰难了。”
  “的确,若是换作胤禟在此,我二人即便是呆上三天三夜,也不会嫌烦闷。”尘芳也不禁笑道:“可是既来之,则安之。有四哥您做伴,也总比我一人被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好。”
  “如此说来,咱们倒是患难与共了。”胤禛大声道,眉宇间散发出淡淡的祥和之态,待不经意中望见手中的画轴,又顿时收了笑意,沉下脸道:“你才貌双全,思维敏锐,确是个慧智兰心的女子,只可惜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太过聪明的女人。”
  尘芳心中一凛,沉寂了片刻,忽然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心中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能在这皇家寺庙中,寻得如此一处幽禁之所,供奉这画中女子,让她享受这人间香火,又得四方神佛护佑,可见四哥所耗心血之多,顾虑之周全。想必,这画中之人也是一位才貌无双,冰雪聪明的女子吧!”
  “她叫凌潇。”胤禛的手来回地抚摸着画轴,不由放柔声道:“当年也是太子妃的候选秀女之一。”
  “哦?”尘芳不觉讶意道:“原来她竟是落选的秀女。”
  “落选?石氏与她有天壤之别,怎能相提并论?”胤禛冷笑道:“你既能在皇太后的寿辰之日,借画喻意,如愿以偿的指婚给了胤禟,焉知他人就不会略施手段,选妃落败吗?”
  尘芳顿时了然,道:“想来凌潇格格的故意落选,是为了四哥您吧!”
  “她是镶黄旗人,阿玛为光禄寺卿,我们可说是青梅足马,两小无猜。”忆及往事,胤禛不觉闭上眼,神情向往道:“凌潇自幼便天资聪慧,有过目不忘之才。也许是生得太过周全,才养成了她孤傲洁癖的性子,我母后——我是说已仙逝的孝懿皇后,并不喜欢她。可当时我却只知,今生非卿不娶,这世上除了孝懿皇后,对我最好的人便是她了。”
  “那为何——”尘芳迟疑的问道:“我听说她是被绞死的,是吗?”
  胤禛睁开眼,厉光四射,冷冽道:“她背叛了我,她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这是她自食恶果!从那时起,我便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尤其是漂亮聪明的女人!”
  “是你杀了——她!”尘芳面无血色,艰难地问道:“你怎么下得了手?”
  “你似乎很想知道事情的始末?”胤禛冷笑道:“你认为,我定会有问就必答吗?”
  “此处与世隔绝,救援之人不知何时才会找到这里。四哥,想来您心中必有许多话,憋了数十年无人可述,难道弟妹我,不是一个好听众吗?”尘芳也淡笑道:“再说,从我将药盒归还之时起,已注定是个死人,再也走不出这废墟了,不是吗?”
  “和聪明的女子说话,唯一的好处便是不费气力。”胤禛脸上流露出赞许之色,颔首道:“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若为男子,必可封候拜将,覆手翻云。”
  “我若为男子,定当追随与四哥身旁,待来日扶步青云,跃登龙门。”尘芳笑的更欢,放在背后的手,却已被指甲掐出了血丝。
  胤禛朗声大笑,但似吸入了些空中的尘埃,顺即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他顿时只感胸痛异常,大汗淋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倒下。
  尘芳忙跑过去,见他神智模糊,面红耳赤,呼吸微弱,胸廓则膨胀若桶,绝非癫痫发作之像,暗自琢磨了会,刚想扶起他,却猛地停住了手,只瞪着胤禛痛苦的面容发怵。
  胤禛混沌中睁开眼,见尘芳跪在自己身侧,面冷若霜,长发披散,手中握着支闪着寒光的金簪,不觉大惊失色地喊道:“你——要做甚!”随后便堕入了黑暗中。
  “四哥,你通晓佛理,必然听说过‘忍字上面一把刀,为人不忍祸自招,能忍得住片时刀,过后方知忍为高。’可我却想知——”尘芳撩开胤禛的前襟,高举起金簪,对准他起伏的胸口,目露精光,咬牙问道:“若是人已到了绝境,忍无可忍之时,又该如何呢?”


77)  废墟(中)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胤禛缓缓睁开眼,看见头顶的彩蝶穿花纹锦帐,先是一怔,随即望向床外,只见碧绿的茜纱窗下,一名素衣少女正在理佛颂经。香烟缭绕,莺声入耳,他不觉坐起了身。
  素衣少女听到动静,将手中的琉璃佛珠一收,起身回首道:“你总算是醒了!”
  鹅脂润玉,月眉星目,顾盼流转间,文采精华,浅步若浮云,衣香鬓影,翩若惊鸿。胤禛看着那少女走到面前,顿时心中一窒,止不住抬起手,沙哑地喊道:“凌潇——潇儿——”
  “你这一觉,可睡得真长。”凌潇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淡淡道:“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呢!”
  抚摸着那温柔滑腻的肌肤,胤禛红着眼,不住摇首道:“这是梦,我一定是在做梦!”
  凌潇瞥了眼他,道:“做梦?你与我二哥出去探访民情,却喝得酩酊大醉回来,昏沉沉地便倒在这房中。若不是念及你我的情分,我早就命人,将你这个酒气熏天的醉汉,丢到荷花池中喂鱼去了!真是糟践了我这清净地方!”
  “你——”胤禛贪看着她的丽颜,忍不住问道:“你——过得可好?”
  “自然是不好了。”凌潇白了他一眼,指着书案上的一叠经文道:“这《功德经》我只抄了七七四十九遍,原该每日念颂五百遍的《心经》,也才只念了三百遍。若不是你耽误了时辰,我早该做完这些功课的。”
  “那我帮你!”胤禛忙起身,汲着鞋来到书案边,整理着凌乱的经文道:“抄写经文,我可是最拿手的。”
  凌潇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纸稿,拧着眉不悦道:“你傻了!神佛面前,容不得丝毫怠慢作弊。这是我每日的功课,要你插手做甚?”
  胤禛愣了下,尴尬地收回手,盯着她无语。
  “这每日抄经颂佛的事,我已做了尽十年,哪一日曾偷懒,假他人之手代劳过?”凌潇抚平了纸上的折痕,又道:“我日日理佛,只希望天上神明得见,能让你免遭那恶疾纠缠。若是功德圆满,兴许能让你断了那病根,也未可知。”
  “潇儿,你待我真好!”胤禛自背后搂住凌潇,在她耳边哽咽道:“这世上,只有逝去的母后和你,是真心待我好的。”
  “德妃娘娘待你不好吗?”凌潇倚在他怀中,叹道:“她可是你的亲生额娘啊!释迦牟尼大悟成佛后,仍能回家省父见妻儿,可见骨肉亲情是不可割舍的。德妃娘娘和十四阿哥都是你的至亲骨肉,你何必为了孝懿皇后,而疏远回避他们的好意呢?”
  “即便是血脉相连的骨肉,也都不及你对我的情深意重。”胤禛用力地抱紧她,恨不得能将这副娇躯嵌入自己的骨血中,且道:“你是这世间最了解我的人,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信任的人,你才是我真正的亲人!”
  “胤禛!”凌潇心中一动,清淡的眼中闪过丝哀伤,抬首道:“我只是希望,在这世上能多一个人爱惜你,你心中的痛苦便会稍减一分。我想找回十年前,那个不曾被病痛折磨着的你,想找回那个背着我在山间采集野花的你,想找回初次相遇时那个笑容灿烂的你!”
  “可是——我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胤禛了!”胤禛埋首在她的肩头,嘶哑道:“我是个怪物!我是个被天神诅咒的人!”
  “你若如此意志消沉,才真正不是我所认识的胤禛呢!”凌潇推开他的依附,冷然道:“我的丈夫,需是个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他能体恤百姓疾苦,能悲天悯人,能整顿朝纲,能创世立业。你若做不到这些,自此便不需要再来找我了!”
  “只要你想要的,我一定都能设法替你办到!”胤禛拉住她的手,神情恳切道:“只要你不离开我,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凌潇宛然一笑,如春花绽放般娇艳动人。她拨弄着手中的琉璃佛珠,抿着嘴问道:“那你以后还会自哀自怨,丧气消沉吗?”
  “不会了!”胤禛也不由笑道,低头看着那双如春笋般圆润晶莹的双手,摸索着那手上一道突兀丑陋的疤痕,喃喃道:“真是可惜了!若不是我,也不致美玉带瑕了。”
  那是当年一次病发时,凌潇在情急之下,将自己的手塞到了他紧咬的牙关间,才不致让他伤害到自身,自此,这双手上便也留下了道永不可褪的痕迹。
  “可惜什么!我却觉得这道疤很好!世间万物,哪里来得十全十美!”凌潇抽出手,又冷冷笑道:“你这一辈子的把柄,可都落在了我这手上。看你将来,还敢对我不好!”
  “我哪里敢啊!福晋大人!”胤禛作了个揖,笑道:“你不欺负我,已是万幸了!”
  “福晋?”凌潇撇着嘴道:“四阿哥的福晋,听起来,也不过如此!”
  “若我将来做了贝勒,你便是贝勒的福晋了!再不成,我做了亲王,你岂不就是王爷的福晋,一品的王妃诰命夫人了!”胤禛见她虽面无喜色,也不禁沉下脸道:“难不成,你想做太子妃吗?”
  “谁稀罕!”凌潇啐道:“太子妃的头衔,谁爱得便得去,我便是剃了头去做姑子,也不愿意受那罪!”
  “嘘——”胤禛点住她的唇,叹道:“母后生前便不喜欢你这孤僻倔傲的性子,你呀,将来踏入我这帝王之家,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凌潇冷笑道:“若连你都不能护我周全,我还能指望谁呢?”
  “潇儿,我的潇儿啊!”胤禛长叹道:“我真恨自己只是个普通的皇子!若是能登峰造极,俯瞰江山,若是能让你凤撵香车,坐拥坤宁。我胤禛此生,便也无憾了!”
  “你哪里不如皇太子了!”凌潇捧住他的脸,奕奕有神道:“我的胤禛,可是有指点江山,统御四海之能的!”
  “若真如此。”胤禛淡笑道:“我既为帝,你便是后。将来帝后同撵,游遍这天下的名山秀水,宝塔古刹。唐诗云:人谓尔从江南来,我谓尔从天上来。咱们头一程,便去苏杭,你意如何?”
  “我才不喜欢车马劳顿,一路风尘地四地游览呢!”凌潇闭上眼,扬着嘴角道:“我只想有座园子,将江南的灵秀睿气,漠北的豪迈风情,统统收敛在内。将天下间各色的奇石怪林,遗迹古沓,都包揽其中。我每日也不用出门,便可坐看世间百相,踏足千山万水。”
  “你倒是个贪心的!”胤禛捏着她的鼻尖,笑道:“这终究也是咱们的玩笑话!”说完感口渴,便转身去斟茶。
  凌潇睁开眼,嘴角的笑意顷刻便消失无踪,一双皎若辰辉的眼,只忧郁地望着他瘦矍的背影。
  待胤禛回过身,却见凌潇发髻边不知何时簪上了朵荼艳若火的红花,不禁奇道:“这花倒是极美,我竟从未见过?”
  “此为彼岸花。”凌潇的眼角淌下一滴清泪,哽咽道:“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话音刚落,那朵红花便凋谢而坠,凌潇的身躯也瞬即化作了千万片花瓣消失在空中。
  “凌潇——”胤禛大喊着抱住她淡缈的身影,待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竟还身在废墟中。他陡然间惊出一身冷汗,喘着气,摸向自己的胸口,发现身上打着厚厚的绷带,再一看,却是女子的裙衬撕裂而制。
  “您这是因剧咳,致肺脏卒然损伤而造成的喘证。”尘芳倚靠着墙角处,神情麻木道:“我幼时学过些医理,适才情势所迫,贸然救治,幸而无碍。若有逾越之处,望四哥见谅。”
  “你救了我。”胤禛眯起眼,不解道:“你为何要救我?难道你不知,你我两人中,只有一个可以活着走出这里吗?”
  “四哥您通晓洋务,一定听说过在西方有个叫罗马的地方。在千百年前,那里曾建立起一个最强大的国家,被称为罗马帝国。在罗马帝国的诸代帝王中,有一位最了不起的统治者,他叫做凯撒。凯撒王睿智英勇,征服了东西方的无数个国家。可是他同时也是一位羊颠疯病人,他也会似您这般抽搐、震颤,可这丝毫也不能影响他在罗马帝国中的声威,他永载史册,名垂千古。”尘芳转向他,面无血色道:“天才与疯狂都是上天赐予的财富,只有非凡绝世的人,才真正的能在这疯狂中找到自我,才能比常人创造出更宏伟的梦想!”
  胤禛一愣,良久方道:“你说这些,也是于事无补的。”
  “若你我之中,只可以活下一个人,那我宁愿那个人——是四哥您。”尘芳起身,走到胤禛面前,猛地跪下磕头道:“四哥,您不能死。现大清看起来虽是一派盛世繁华,其实积弊诸多,官贪民怨,国库空虚,外族又虎视眈眈,朝廷人心浮动,国之根基不稳。所以您雍亲王不能死,您死了,我去哪里再找一个公正不遏的冷面王,还给朝廷社稷,还给黎明百姓,还给后世子孙呢!”
  “你——”胤禛望着那双盈盈泪目,不觉心虚地连退了两步。
  “四哥——”尘芳仰起脸,深吸了口气,决然道:“我只求你,能用我的命——换胤禟的一生平安!”


78)  废墟(下)

  “笑话!”胤禛撇过脸,避开她的眼神,冷笑道:“胤禟的平安是否,与我何干!如今圣心叵测,也许明日被圈禁的人便会换作是我,我又何来能力保他人周全?”
  “世事难料。四哥乃是天命所授,有真龙之相。我知素日,胤禟有诸多得罪您之处,不敢奢求他日后的平步青云,只望您能法外开恩,保他一世太平,一生无虑!”尘芳用衣袖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哽咽道:“我今生欠胤禟实是太多,所享之荣华富贵,皆由他赐,身无外物,唯有这性命是父母所育,与他无干。今日只能投桃报李,以一命换一命。四哥,您慈悲为怀,便成全了我吧!”
  “九弟能得妇如此,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胤禛拿起手中的画轴,沉凝了片刻,严肃地问道:“我若答应了你的要求,你又焉知我事后不会反悔呢?到那时,你岂不白白丢了性命!”
  “我相信四哥,必是一诺千金的君子。”尘芳忙道。
  “你虽机智,却终究还是太年轻了!”胤禛摆手,冷笑道:“念在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且说一句肺腑之言。若想在这世上,尤其是在这紫禁城中生存下去,首先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不能相信任何人,决不能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他人手中!”
  尘芳身形一滞,将目光看向他手中的画轴,知道一切的症结,便在予此。终于忍不住,将一直的疑惑脱口而出道:“四哥,为何这画中的凌潇格格,只见其形不见其容呢?难不成,是因作画之人,不曾见过本人,才留下这遗珠之憾吗?”
  “此画,乃是我亲手所制。金编粉沥,费时一年。”胤禛盘腿坐下,摊开画卷端详道:“可就在我大功完成之际,却恍然发现,自己竟记不得凌潇的容貌了!”
  “怎么可能?”尘芳狐疑地看着他,道:“莫说是自己的心爱之人,便是一般的寻常人,见过几次,也会记住对方的音容笑貌。”
  “我又何必诓你呢!”胤禛痛苦地捂住头,喃喃道:“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记得她的每一件事,她的每一举每一动,都历历在目,清晰可见,却想不起她的容貌,她的笑颜。不——我记得,只有在梦中,我可以看清她的脸,可以触摸到她的肌肤。在梦中,我总是狠狠地盯住她的脸,将那容颜铭刻在心间,可每一次梦醒后,脑海中便又是一片空白。每一次都是如此,二十多年了,我已在梦境与现实中,苦苦徘徊了数千个日夜!为什么?这终究是为什么啊!”
  见胤禛说到激动处,又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那金镶双扣扁盒,颤抖地倒出两粒药丸,吞服而下。尘芳心中起疑,又试探地问道:“凌潇格格为何要死?难道她,真地对您做了不可饶恕的事吗?”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胤禛突然将画轴丢向远处,咬牙切齿道:“她竟将我身患恶疾的秘密,告诉了旁人。她曾在孝懿皇后和我的面前发过毒誓,决不会将此事泄漏半分的!”
  “我纽祜禄氏凌潇,在此指天为誓,若将此事泄漏给旁人得知,便不得好死。即便死后,也被厉鬼缠身,受尽千般折磨,永不超升!”
  那誓言如今仍循循在耳,当初她既已发了这般的毒誓,为何后来又要违背自己的誓言呢?她一生信佛,难道真得不怕死后的阎王厉鬼,纠缠于自己吗?
  “这法海寺中香火鼎盛,我将她供奉于此,便是希望这寺中诸多的神佛,能守护她的亡魂,让她获些阴德,早日超升。”胤禛不由攥紧拳,恶声道:“可是我想了二十年,还是不明白——她为何要背叛我!”
  “四哥!四哥!”胤祯红着眼,跑进撷芳殿内自己的住所,拉着他道:“你快去救救凌潇姐姐吧!东所里的嬷嬷说,凌潇姐姐秽乱宫廷,皇太后已赐下三丈白绫,命她自尽了!”
  胤禛缓缓站起身,面无血色,哑声道:“是吗?如此——如此便也干净了!”
  “四哥!”胤祯推攘着他,大喊道:“你是急糊涂了吗?咱们这就去找额娘,请她向皇太后求情。凌潇姐姐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她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良久,胤禛才恍过神,发现自己正在前往永寿宫的途中,不由猛地停住脚步,甩开胤祯的手,向东宫跑去。
  “四哥!四哥!”胤祯恨得直跺脚,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
  来到秀女所住的东所,只见院中一片肃然,嫌杂人等都已被谴退了下去。只有个嬷嬷和四个小太监守在房门外。
  胤禛犹豫地走了过去,艰难地问道:“她——已经去了吗?”
  还未待为首的嬷嬷开口,门霍然打开,只见凌潇自房内走了出来,冷着脸道:“原来你已等不及了,只可惜我还未死。四阿哥,奴婢正等着你来亲自监刑呢?”
  胤禛心中一窒,转身欲走,却听凌潇在身后道:“念在咱们十几年的情分,你就不能送我这最后一程吗?”
  胤禛停下脚步,木然地僵直了背。
  “皇太后问我,与我暗渡陈仓,共享风月的男子是谁?我不曾回答,只是苦苦地望着慈宁宫的大门,希望那人当时可以出现,以解我之困境,可他一直没有来。事后我想,也许他是害怕有损清誉,影响了日后的前程,才忍痛割舍的。适才我坐在房内,望着那三丈白绫,只希望那人可以出现,与我话别离肠,我便是死也无憾了,可是他还是不曾来。”凌潇抬起脸,目光冷冽道:“现在他来了,却是想替我来收尸的。此刻我终于明白,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阴谋,是想将我置于死地的阴谋。四阿哥,我猜对了吗?”
  “你一向是个猜谜的高手。”胤禛转过身,含泪望着她道:“你——是你先不仁,也就不能怪我不义了!”
  “仁义?”凌潇冷笑道:“四阿哥,在你心中还有仁义良心可言吗?怨我凌潇糊涂,委身于一个假仁假义之徒,果真是死有余辜!”
  “放肆!”一旁的嬷嬷上前便是一巴掌,横眉竖目道:“死到临头,你竟还敢出言不逊!”
  “我的心上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他能体恤百姓疾苦,能悲天悯人,能整顿朝纲,能创世立业。”凌潇跌坐在地,嘴角淌下鲜血,她捂着红肿的脸,眼含讥讽地瞪着胤禛道:“四阿哥,你比不上他,永远也比不上他!”
  见胤禛的脸色越发灰暗,那些太监忙一拥而上,取来白绫缠在凌潇的脖子上,左右开工缚拉。
  “等等!”胤禛忙冲上前制止,他按住凌潇单薄的身子,在她耳边轻语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你将我的秘密泄漏出去,是迫于无奈。你自毁誓言,是身不由己。”
  凌潇身形一顿,胤禛则眼含希翼地看着她道:“只要你点一下头,我就全当一切从未发生过,咱们便可以从新开始!”
  凌潇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住了许久,突然摇头笑道:“胤禛,你真是一个傻子!我算是白认识你了!”
  胤禛眼光一黯,起身退后数步,厉声道:“你们这帮奴才,还等什么!”
  两个小太监忙将手中的白绫狠力一缴,凌潇顿时痛苦地抓住项间的白绫,泪水顷然而下,口中喃喃私语。
  “她说什么?”胤禛颤声问道。
  一个小太监凑到凌潇嘴边,听了下,答道:“回四阿哥,她说——过去所说的一切都是骗您的。”
  胤禛眼前一黑,踉跄地退到身后的梁柱旁,方扶定了身形。
  “凌潇姐姐!凌潇姐姐!”胤祯矮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见到这情形,先是一怔,随即面露恐惧地望向胤禛道:“四哥——你为什么不阻止——四哥——”
  “她该死!”胤禛面若死灰,神色木然地望着那颓然倒下的丽影,斩钉截铁道:“她是该死,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小太监将落在白绫旁的一串琉璃佛珠拣起,躬身送到胤禛面前。
  胤禛颤抖地接过佛珠,紧紧握在手中,随后又听那太监道:“回四阿哥,适才罪妇咽气前,奴才还听她说——”
  佛珠坠地,琉璃点点。胤禛只觉耳鸣若箭,穿透了脑子,一切都再也看不清,听不见。凌潇的容貌和遗言,就这样在自己的记忆中永远地消失了。
  “凌潇格格将您的秘密,究竟告诉了谁?”尘芳不解道:“您不是说,在这世间我是第二个知道的人吗?那还会有谁!”
  “自然是废太子了。”胤禛重重地敲打着断壁,恨声道:“若不为此,这些年,我又怎会身不由己,听凭他挟制驱使呢!”
  尘芳惊愕万分,茫然问道:“四哥,您又是如何知道,废太子便是从凌潇格格那里得知的呢?”
  “若不是她告诉废太子的。”胤禛苦笑道:“难不成,会是我自己吗?”
  “幽迳无人独自芳,此恨凭谁诉。”尘芳起身捡起那幅画轴,摇头叹道:“凌潇格格果然是个目下无尘,倔傲孤僻之人。我想她临终之时,必已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了。如此一位气质若兰,志洁比仙的女子,的确是难容于这俗世的。”
  “你此话是何意?”胤禛接过她递上的画轴,不禁疑惑道。
  “其实往事已矣,不提也罢。可我实在不忍心,让一位如此美好的女子,蒙此不白之冤,含恨九泉。”尘芳眼中流露出怜悯之色,哽咽道:“废太子不是从凌潇格格那里得知您身患恶疾的,这个秘密是您逝去的母后——孝懿皇后告诉他的!”


79)  情孽

  “你胡说。”胤禛面不改色,淡淡道:“孝懿皇后视我如已出,当年我第一次在母后及凌潇面前发病时,是她秘密地请太医为我诊治,事后又将知晓此事的人统统灭口。若非我苦苦哀求,恐怕连凌潇也难全身而退。母后如此处心积虑地为我打算,又怎会将这个秘密告诉废太子呢?”
  “此事乃废太子亲口所言。”尘芳想了下,又道:“或许其中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绝无可能。”胤禛抓了把地上的尘土,不住地在手中撮动,语气颇为急切道:“我虽非孝懿皇后所出,却在襁褓中便由她抚养。仍记得我幼时高烧不退,是母后日夜守护着我,亲自为我擦身换衣。为了医治我的恶疾,母后甘冒宫闱大忌,带着着我乔装出宫,走访民间良医,甚至去看过西洋的大夫。即便是在母后身患重病,自知将不久于人世的那一刻,仍还惦记着我,命舅父隆科多竭力辅佐于我。你说,孝懿皇后如此心心念念地善待于我,又怎会将我置身于险境呢!”
  尘芳一时也无语,自觉孝懿皇后所为,确实不合常理。
  “你也无话可说了吧!”胤禛见此情形,暗舒了口气,合掌笑道:“我便知道,我没有错。我绝不会出错的!”
  尘芳知此刻多说无益,不禁仰望墟顶,自缝隙中,看见了满天繁星,闪烁有光,不禁叹息自语道:“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得见星辰了。”
  胤禛闻言,便道:“你似乎并不怕死。我理佛尽二十年,也不能参悟看透生死,你却能如此超然,置生死于度外。”
  “这世上又有谁不怕死呢?即便是得道高僧,也会希望多活一日,以宏扬传颂佛法。”尘芳浅笑道:“我也怕死,只希望能多活一日,便可与胤禟多聚首一日。可是人活百年,终归逃不过一死,若是能死而无憾,便也含笑九泉了。”
  胤禛神色一变,随即冷哼道:“只恐怕,你不能得偿所愿了。”
  尘芳心中一窒,正待开口,忽听得自头顶上传来的敲凿声,不禁面容惨淡地望向胤禛。
  “有人吗?下面有人吗?”上面的人喊道:“有人的话,就应一声啊!”
  胤禛看了眼尘芳,高声道:“雍亲王在此!你是何人?”
  “回王爷,奴才是雍王府中的领班侍卫,正奉命在四处询查您的下落。”上面的人欣喜道:“王爷可曾受伤?下面还有其他人吗?”
  “只是点皮外伤而已。”胤禛对一直在旁缄口的尘芳,诡异一笑,即又高声道:“这里只有我一人。你快些召集人手来,拉我上去。”
  听那侍卫应声离去,尘芳黯然地倾身坐地,幽幽道:“四哥,是答应了我的请求吗?”
  “自然不是。”胤禛冷笑道:“你要怨,便怨时不助你,让雍王府的人先找到了此处。”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尘芳借着昏暗的光线,望向胤禛冷然的脸,涩声道:“我若在地震中失事身亡,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胤禛见她摇曳地站起身,抬手解开自己胸前的衣襟,不觉一愣,待看她脱了外衣,开始解下内衬的中衣,尤其是那下身的衬裙还被撕去了半边,露出一截白若凝脂的小腿,不禁失色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四哥您教我的,不能相信任何人,决不能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他人手中。既然我无法得偿所愿,那也就不能白白丢了自己的性命,不是吗?人,终究还是活着的好。”尘芳缓缓褪下中衣的一角,露出一段滑腻细致的香肩,目光炯炯地望着胤禛道:“不过我的生死,仍还捏在四哥的手中。您是清廉寡欲,理佛诚信的雍亲王。试问,您是希望我堂堂正正,活着走出这废墟呢,还是希望我衣衫尽褪,在此咬舌自尽呢?”
  尘芳整理好身上的衣物,将垂下的绳索捆在腰间,大声道:“好了。”
  只听在上面的胤禛涩声道:“拉吧。下面的人是九福晋,你们可要小心了。”
  身子渐渐上升,望着头顶越来越亮的星空,尘芳禁不住鼻酸,只感命运无常,世事多变。
  “小心啊!”上面拉绳索的两个侍卫突然大喊道。
  只见绳端不负重量,赫然而断,就在自己绝望之时,突感双腕生痛,却是胤禛扑身下来,将她牢牢地拉住。
  胤禛幽黑的双目中闪过丝流光,在一名侍卫的帮助下,将尘芳拉了上来。
  “四哥——”尘芳犹豫了下,道:“谢四哥的救命之恩。”
  “有一件事,你说错了。”胤禛捂住胸前渗着血丝的伤口,冷笑道:“我不是一个一诺千金的君子,却也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我既答应让你活着走出这废墟,就决不能让你死在这里面。”
  “九福晋,九阿哥来了!”那在旁协助的侍卫沉声道。
  尘芳定眼一看,岂不正是那日在汤山行宫所遇到的侍卫,还不及反应,便听到胤禟一声声急切地呼唤,不觉眼中一热,转身看向那急奔而来的身影。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别让我再逮到你犯错。”胤禛森冷地在旁轻语。
  尘芳早已听不进任何话,只迈开步子跑向胤禟,待投入那熟悉温暖的怀抱时,终于失声痛哭出来道:“阿九!阿九!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知道吗?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啊!”
  “我知道,我也好怕啊!”胤禟红着眼,仍心有余悸道:“地震后,我四处寻你。眼见着日落西山,我越发的心寒恐惧。若再见不到你,我快发疯了,我一定会发疯的!”
  “阿九!”尘芳抬手抚着他憔悴的面庞,沙哑道:“我虽被困于废墟下,度日如年,可你又何曾好过。想你在上面忧虑牵挂,远比我更受身心煎熬。”
  “看你这副苍白萎靡的模样,定是受了许多的苦吧!”胤禟紧紧搂住她,哽咽道:“再也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了,一刻也不行!”
  “格格!格格!”绵凝与剑柔皆闻讯赶来,尤其是剑柔蓬头垢面,神色疲惫,一见到尘芳,激动之余倒然而晕,幸而那侍卫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接住。
  “自地震后,剑儿翻遍了这寺中每一处坍塌的残壁,拼了命的寻找您的踪迹。这会儿想是精疲力竭了。”绵凝对尘芳道,随即看到胤禛正在不远处,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不觉周身一寒,渐退到胤禟的身后。
  望着相拥而立的两人,胤禛心中只觉酸涩,咬牙转身离去。手中的画轴在匆忙中滚落而下,在地上欣然铺陈开来。月光皎皎,流金生辉,画中的凌潇俨若佛光环伺的仙子,奕奕脱俗,暖暖生香,他不觉呆愣在原地,望着画卷发怵。
  “四哥——”听到呼唤,他良久方回过神,却是胤祯站在面前。
  胤祯看到地上的无颜美女图,目光一暗,膝身将那画卷谨慎地收起来,又抬眼道:“若是你身上的伤势无大碍,便随我走一趟。”
  见他顺手带走了画轴,胤禛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大雄宝殿,来到了其西间迥廊的祖师堂内。
  只见胤祯自堂中供奉的一尊地藏菩萨身后,取出一个红漆梵文锦盒,随后道:“我虽不理佛,却听人说,地藏王是诸多神佛中最是慈悲仁善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想来,他定会保佑在地府的每一个亡魂能早脱苦海,登升极乐。”说罢,便打开锦盒,送到胤禛面前。
  胤禛垂目一看,登时僵直了身子,脸色阴晴不定。
  见他不接手,胤祯便将锦盒与画轴放到一旁的神坛上,又道:“幼时,我总爱欺负胤祥。凡是他喜爱的,我便一定要夺过来,凡是他擅长的,我便一定要胜过他。旁人都道我争强好胜,其实不然。我只是讨厌他,讨厌他用仰慕的眼光望着你,讨厌他凡事都以你为榜样,讨厌他跟在你身后扬扬自得的模样。直到他被皇阿玛圈禁,直到他腿疾严重,无法再与我比剑赛马时,我才发觉,其实一切的厌恨都是假相。”
  胤禛听了心中一动,望向他。昔日的幼弟已长大成人,眉宇间英姿勃发,举手投足中淡定自若。遥想当年,自己也曾教他识文练字,也曾与他共骑策马扬鞭,更曾带着他与凌潇共赴上元灯会。
  “其实我真正讨厌的人,是你!”胤祯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哽咽道:“我讨厌你,人前总以孝懿皇后为尊,从不顾及额娘的感受;我讨厌你总是冷崩着脸,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我也讨厌自己,明知你并不在意我这个至亲的弟弟,却仍要与胤祥一争高下,以求你的瞩目一视。曾经——曾经我以为,你即便再是冷漠淡情,但终究不是绝情之人。可是——可是你却——”
  “十四——”胤禛眼中不觉一热,抬手想搭住他的肩。
  胤祯忙不迭地躲闪开,擦着眼角,沙哑道:“当时,你可知我有多害怕吗?那些年,我甚至都不敢直视你的眼睛。可是如今,我长大了。我有能力去保护身边的每一个亲人,无论你心中在盘算什么,我决不会再容忍你伤害任何一个人的!”
  望着弟弟决然离去的背影,胤禛止不住咳嗽了数声,更觉伤口处疼痛难忍,额头冒出豆粒般大的冷汗。他拧着眉,转身走向神坛,颤抖着将手伸进锦盒内。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耳边似又响起了那熟悉的颂经声,他眼前一亮,恍然看到了那梦中熟悉的容颜。娟丽的五官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那眉下的小痣,那右侧嘴角的梨涡,都分明可见。
  琉璃佛珠在手中散发出色彩绚丽、变幻瑰美的光芒,胤禛突然痛苦地跪倒在地,抱头大喊道:“不会的,不会的——”
  记忆的残缺终于被填补,却转即化作了数把利刃扎入心头。原来二十年的空白,却是为了逃避当时的绝望和悔恨。
  “回四阿哥,适才罪妇咽气前,奴才还听她说——”小太监尖涩的嗓音,不停地在幽暗阴森的祖师堂内回荡,“罪妇说——”
  “胤禛,我过去所说的一切都是骗你的。”看了眼那清淡矍瘦的身影,凌潇黯然地闭上眼,咸涩的泪水渗入苍白的嘴中,她喃喃道:“什么皇位后冠,江南漠北,苏杭林园,都是骗你的。——其实只要有你的地方——我便——我便宛若在天堂——”


80)  宫闱

  积满尘埃的屋子里,一双干瘦若爪的手,颤微微地自床内伸了出来,端起桌上一碗浑浊的茶水,却不料中途被砰然打落。
  床上之人心中一惊,抬起一张皱若橘皮的脸,深陷的眼窝内空无一物,干瘪的嘴喃喃地问道:“是谁——”
  松石色祧纹的衣缘,轻轻掠过桌角,“王谙达,还记得我吗?”
  床上的垂暮老者,先是一怔,随即激动地张开双臂,尖声道:“是——是四阿哥吗?”
  胤禛坐到床边,握住老者的手,叹道:“王谙达,未想今生还能再见到你,我还一直以为你已病逝了。”
  “奴才留着这口气,就是在等这一日啊!”老者哽咽道:“四阿哥,可容老奴冒犯,摸摸您的脸?”
  “有何不可?”胤禛将那双指甲掺泥的手放到脸上,感慨道:“当年还未入学时,便是你教我认的汉字,一日为师,你终身便是我的谙达。”
  老者在胤禛的脸上摸索了阵,方放下手,笑道:“长大了,奴才的四阿哥长大了!对了,潇丫头呢,她可曾与你一起来。想当年,奴才可是变着法的,安排您出宫去见她。那丫头可做了您的福晋?你们可曾有了小阿哥,小格格?”
  “她死了。”胤禛淡淡道,眼中不觉一热,随即又道:“王谙达,我千辛万苦地打探到你的消息,又日夜兼程地赶来见你,只想问你一件事?”
  老者空洞的眼眶,在烛光下泛着白亮,他舔舔干裂的唇,问道:“是为了贵妃娘娘的事吧!”
  胤禛颔首,犹豫了下,问道:“母后——我是说孝懿皇后,对我是否有所不满?”
  “贵妃娘娘极是疼爱您,奴才的眼睛被剜了,您却不曾瞎。难道您连自己所看到、所经历的事,都不相信了吗?”
  老者觉得嗓干,不住咳嗽,胤禛见状,解下身上的水囊,喂了他两口道:“谙达,这地方太过简陋,饮水也污浊不清。明日,我便派人给你重新安置吧。”
  “不必了。我这身老骨,还能活上几日。”老者润了润口,推开水囊,又道:“当贵妃娘娘待字闺中,还是个小格格时,奴才便伺候在她身旁了。娘娘出身显赫,又是当今皇上的表妹,自幼抚养在深宫,锦衣玉食,万般娇宠,天下间可说没有比她更惬意的女子了。可就是这么一位天之娇女,却终身都不曾快乐过。”
  “这是为何?”胤禛不禁疑道:“是因为后位空悬多年,而皇阿玛却一直未让她入主坤宁宫,直到临终之际,方才得偿所愿吗?”
  “娘娘是看着皇上与赫舍里皇后一路生离死别的,她怎会不解圣意,自讨苦吃呢?当年的钮祜禄氏皇后,因是辅臣遏必隆之女,被册封为后,却屡违圣意,将坤宁宫内重新装饰修整了一番,惹得龙颜大怒,冷落中宫,才短短数月便抑郁而终。”老者冷笑道:“皇后之位不是那么容易坐稳的,更何况有赫舍里皇后珠玉在前,后来之人恐是无望了。”
  “我幼时,总见孝懿皇后郁郁寡欢地坐在秋千上,望着浮云作叹。”胤禛回忆道:“她唯一最开心的事,便是每逢宫中节日庆典之时,打扮一新地去听戏。”
  “这是自然了,只有在那时,娘娘才可以坐在高台上,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听到胤禛的抽气声,老者一顿,又道:“娘娘自幼未受过挫折,唯有在这婚姻之事上,横生变故,以致檀郎另娶,也使得她终生对一人不得释怀。”
  “那人是谁?”胤禛惊道:“我却从不得知道。”
  “这是老一辈的事了,您自然不得而知。”老者摆手,叹道:“那人便是安亲王的大格格,和硕郡主罗纭。娘娘与罗纭郡主虽是青梅足马,却可说是八字不合,即便是各自出了阁,难得在宫中相遇一回,也往往不欢而散。直到那一日,罗纭郡主病重不治,我随着娘娘去探病——”
  佟佳氏走到床前,看着那张憔悴灰暗的脸,心中不禁一沉,坐下道:“太医怎么说?”
  “还能说些什么,只让我每日按着方子吃药罢了。”罗纭挣扎着坐起身,无奈地笑道:“一切皆由命定,我也是过一日少一日了。”
  “上个月在皇太后的寿筵上,见你还好好的,怎地就一下子病得这般严重。若非你回宫养病,我还无从得知呢?”佟佳氏摸了把她骨瘦如柴的身子,啧啧道:“这些日子,你难道都没进食吗?瘦成这样了!”
  罗纭止不住眼一红,哽咽道:“我还以为,你是来看我死了没有。”
  “这是什么话!”佟佳氏面色一僵,冷笑道:“我纵是铁石心肠,也不会咒你早死,毕竟咱们是自小在一处长大的。”
  “若非不是当年我一时把持不住,向五哥倾诉了衷肠,也不致令太皇太后震怒,将宫中的一干格格从速指婚,也令你央及渔池,黯然出阁。”罗纭喘息了两声,又道:“真是一段孽缘啊!”
  佟佳氏想了下,涩声道:“你、我既已为人妇,就不必对昔日之事耿耿于怀。如今,你还是静心悉养的为重。”
  “我曾问过五哥。”罗纭抬眼望着佟佳氏道:“我问他,若我不是他的族妹,在你与我之间,他究竟会选谁?”
  佟佳氏放在腿上的手指轻轻一颤,牵强地笑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提也罢。”
  “是吗,你真的不想知道吗?”罗纭眼含讥讽,长叹了声道:“五哥说即便如此,也无从选择。他对你、我皆只有兄妹之情。”
  佟佳氏暗松了口气,淡淡道:“也许是吧。”
  “听了这话,你一定在暗自得意吧。”罗纭冷笑道:“毕竟我才是他的族妹,你与他并无血缘之亲。比较起来,你更占先机。若非当年你不及向太皇太后请旨,他选择的人定是你无疑。”
  佟佳氏纳纳一笑,起身为她倒水。
  罗纭见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眼前,咬牙切齿道:“赢了我,你真得就这般高兴吗?你以为我不知,当年便是你在太皇太后面前告状,以致我匆忙被指婚的吗?”
  “那你呢!”佟佳氏吃痛的甩开罗纭的手,变了脸色道:“若不是你在太皇太后耳边嚼舌,我又怎会被指婚给皇上。你为何一辈子都要与我作对,小时候与我争宠,长大了与我争五哥,即便是指婚出了宫,每到庆典聚宴之时,还处处抢我的风头!我身为贵妃,六宫之主,你为何还不安分守己,时刻令我难堪!”
  “哼!六宫之主,你这辈子都别想入住坤宁宫!”罗纭揉着胸口,苍白着脸道:“幼时你为了不让我在太皇太后面前献艺,故意剪断了我的琴弦;后来为了独自与五哥出宫踏青,你在我的茶中下巴豆;你偷听到我与五哥的私语,便跑去慈宁宫告状。这些年,每逢相见,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冷嘲热讽。我倒要问你,为何你要一生都与我纠缠不休,至死才能罢手吗?”
  “念你是个病人,我也不与你争辩。”佟佳氏嘴角勾着笑,道:“毕竟现在卧床不起的人,是你不是我。四阿哥还在宫中等着我一起用膳呢,我也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了!”
  “是啊,算来你也是四阿哥的额娘。真是可笑,枉你嚣张一世,却做了件最愚蠢的事!”罗纭冷哼道。
  “你这是何意?”佟佳氏一顿,问道。
  “唉,我自知快不久于人世,纵是有百年灵芝,千年人参,也只医得了病,医不了我的命。”罗纭仰头抽涕了声,转而望向佟佳氏,诡异地笑道:“你我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是一出闹剧。你以为五哥真得对你有情,对我有义吗?若非当日我听到了他的酒后之言,恐怕也会一直这么糊涂下去。告诉你吧,他心里真正喜欢的人——不是我,更不是你!”
  花谢漫天,梁燕归巢,夹李飞桃,莺莺啼啼。花冢旁,一位宫装女子在垂目哀泣。良久她起身正欲离去,却见自山石后走出一位面若冠玉,眼若秋水的俊美少年,忙跪下道:“德馨给恭王爷请安。”
  常宁看着她红肿的眼,不禁道:“你是哪个宫的,似面生的很?”
  “臣妾是刚晋封的贵人。”德馨忙擦着眼角,回道:“现住在永寿宫。”
  常宁颔首,侧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你在这里已哭了一个时辰,还是早些回宫去吧。”
  德馨一愣,随即喊道:“王爷可否留步,臣妾有事讨教。”
  见常宁疑惑地止步望着自己,她红着脸道:“王爷与皇上是骨肉兄弟,必然对皇上的喜好极为熟悉。臣妾想问,皇上最是喜好何物,不知王爷可否相授?”
  “你倒是个有心的。”常宁目光一暗,淡然道:“皇上最爱石榴花,凡有榴香之物他都喜爱。空闲时最爱下棋,切记对弈,要全力以赴,不能迎合让子。”
  “谢王爷提点!”德馨笑廧如花,感激道:“王爷真是个好人。”
  常宁也不觉笑道:“宫中生活远不如所见的那般惬意舒适,贵人今后可要多加小心保重。”
  花瓣上的露水悄悄滴落,滋润了新绿的草坪。虽只是那么一点甘甜,却带给了大地春的芬芳,虽只是那么一次偶然的相遇,却在少年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若干年后,当贵为妃子的德馨闻知恭王爷的丧讯时,不禁对一旁的宫女叹道:“可惜了,恭王爷真是一位难得的好人啊!”
  “故事的结局便是这样。奴才因知晓得太多,事后被娘娘剜目,秘密地送出了宫。”老者长叹道:“其实贵妃娘娘不满意的人并不是您,而是您的亲生额娘——德妃。幸而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逝者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了!”
  “哈!一个男人,两个女人,三段情缘。”胤禛苦笑道:“可这纠葛纷乱的情事,又与我有何干系,为何到头来我却成为了彻底的祭品?母后啊,我是何等的无辜啊!”
  “四阿哥——”老者不解道:“难道贵妃娘娘对您做了什么吗?”
  “谙达,这世上留给我的,究竟还剩什么?”胤禛自言自语道:“一副千疮百孔的皮囊,一段痛不欲生的回忆,负了我的孝懿皇后,我负了的凌潇,淡薄疏远的生母,形同陌路的兄弟?哈——是是非非,真是太过可笑,也太过可恨了——”
  “自古英雄多寂寞。”老者道:“这是您幼时读史书时,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如今想来,确是如此。我在宫中呆了数十年,看多了人生起伏。即便是当今皇上,四海归一,子孙满堂,可他心中又何尝没有遗憾,又何尝不寂寞呢?”
  “自古英雄多寂寞?”胤禛深吸了口气,攥紧双拳道:“我已孤独至此,若再不能成为这盖世英雄,岂不辜负了上天对我的种种安排!”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81)  端倪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朗朗读书声,自书房内传来,弘历席地坐在窗下,摇头晃脑地随着屋内的师傅一起颂读诗文,正念得兴起时,见一双黑色云靴走到眼前,抬头一看,忙慌张地跳起来道:“阿玛,我——”
  胤禛见他吓得面无血色,心中止不住一痛,轻抚着他的脸颊,柔声道:“别慌,随阿玛来。”
  弘历局促不安地跟在胤禛身后,来到了一处云阁。胤禛眺望着远处的宫檐飞梁,长叹道:“弘历,你是否在心里怨恨阿玛?”
  “儿子不敢。”弘历一愣,随即垂首答道。
  “不敢?那终究还是有喔。阿玛——的确对不起你。”胤禛回身,见他面目清秀,神形伶俊,不由又添了几分欢喜,道:“以前阿玛对你太过苛刻,不给你请师傅,不让你和弘时、弘昼一处读书,确是太过偏倚。见你躲在窗下听课,可见你的确有好学之心。我问你,适才师傅教的,你可会背了?”
  弘历犹豫着答应了声,又在胤禛的示意下,清了清嗓子念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胤禛不住点头,又道:“光会背不行,还要理解其中的含义。自今日起,你便随兄弟们,一起入书房读书吧。”
  “真的?”弘历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喃喃道:“阿玛,我真得可以进书房了?”
  “算起来,起步是晚了些,但勤能补拙,只要你奋发努力,定能补上过去荒废了的时日。”胤禛淡笑道,又指着云阁外问道:“告诉阿玛,自此处望去,你能看到些什么?”
  弘历张望了眼,不假思索道:“雍王府啊!”
  “闭上眼睛。”胤禛嘱咐着,随即将弘历拉到窗前道:“用脑子想想,还能看到些什么?”
  弘历冥思了下,迟疑道:“紫禁城,一望无际的宫城。”
  “只有这些吗?”在弘历的惊呼声中,胤禛一把将矮小的他抱上墙栏,严厉地呵斥道:“不许睁开眼,用你的心去看,告诉我,究竟还能看到些什么?”
  弘历颤巍巍地站在高处,耳边是簌簌吹过的风声,他紧紧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良久方道:“是江山,是万里江山尽在脚下!”
  胤禛将他放下地,蹲下身笑道:“好孩子,果然一点即通。”
  “阿玛!”弘历放大了胆子,第一次将手覆在胤禛的脸上,红着眼道:“您笑了,您对我笑了!”
  还不待胤禛说话,忽听得一声大喊,父子两人同时侧目望去,却是纽祜禄氏惊恐万状地站在那里。
  “去吧,阿玛还有话要对你额娘说。”胤禛拍着弘历的背道。
  弘历见胤禛神色宁和,便兴高采烈地跑过去道:“额娘,阿玛让我进书房念书了!额娘,我现在便去见师傅!”
  纽祜禄氏错愕地望着弘历跑远,随即惴惴不安地走过去,小声道:“王爷,是真的吗?”
  胤禛颔首,又问道:“病可大好了?记得我随驾去汤山行宫时,你病得还真不轻。没想才过了几日,倒是能落地走动了。”
  “好——好了。”纽祜禄氏脸上闪过丝慌乱,垂眼盯着地面讪讪道。
  胤禛倒也不在意,反背身过去,幽长地叹息了声,问道:“你,可还曾记得你的三姑姑吗?”
  “三姑姑?您是说早逝的那位姑姑吗?”纽祜禄氏不解地望着胤禛的背影,道:“听说当年,她是在宫中选秀之际,意外暴毙的。家里人对于她的事,都绝口不提,我因当时年纪小,对她也不曾留有印象。倒是我阿玛,每逢到了她生祭之时,便会消沉伤感好一阵子。只记得阿玛对我说过,天下女子之精华皆集于三姑姑一身,故她芳华早逝,虽是劫,却也是命。”
  “是啊,这污秽的凡尘,确是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胤禛淡淡道:“即便是所谓的人间天堂,终也逃不过名利的熏染,怎会有清心寡欲、尘埃不沾之人呢?”
  “王爷,您为何突然会提及我的三姑姑呢?”纽祜禄氏小心翼翼地问道。
  “静怡——”听到胤禛唤着自己的闺名,纽祜禄氏不觉心漏跳了一拍,抬眼望着面前的丈夫,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有若春风拂柳般的温暖和亲切。
  “其实,在你很小的时候,我便抱过你。”胤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脑海中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上元佳节,自己手牵着顽皮的胤祯在人潮中寻找着那抹纤丽的身影。石拱桥旁,灯火阑珊处,佳人依约赴会,只不过怀中多了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见到自己不悦的神情,凌潇笑盈盈地将婴儿塞到他怀中,拍开胤祯伸上来欲要撕拧婴儿稚脸的毛手,对他郑重其事道:“这是我二哥的格格,我给娶得名,唤作静怡。小静怡啊,是我最疼爱的侄女,不仅我对她好,将来你也要对她好,知道吗?”
  知道吗——
  胤禛心中一热,不禁道:“过去是我的错,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善待于你,静怡!”
  纽祜禄氏不觉一怔,随即红了眼,哽咽道:“爷——您今日这是怎么了?”
  胤禛摇头,又道:“弘历这孩子,很是聪慧。你要好生教导,将来我所有的一切,都会是他的。”
  纽祜禄氏一顿,恍然醒悟过来,又惊又喜,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见胤禛挥手示意自己退下,只得抹着泪缓缓离去。
  见纽祜禄氏走远,胤禛这才身形一软,扶着墙剧烈地咳嗽起来,待气息平定些,却见捂嘴的白绢上一滩刺目的鲜红,不觉一愣,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将白绢放进了衣袖内。
  “报应,终于来了。”胤禛自怀中掏出那串琉璃佛珠,在手中轻轻拨动,淡然道:“不会再让你等很久了。再给我些时间,让我完成曾经应允你的所有愿望,然后我便会去找你。无论是刀山火海,无间炼狱,我都会跪着爬着去到你的面前,不求你的原谅,只求能再让我看上你一眼,即便魂飞魄散,永不超身,也无怨无悔!”
  “夏日好,有榴复有莲。莲开成藕后,榴开结子前。夏日好,夜色白入雪。东山照合欢,西山照离别。夏日好,花月有清阴。上宿鸟比翼,下坐人同心。”
  尘芳轻声吟诵,头靠在胤禟的肩头,望着满天的星辰,嘴角不禁勾起笑意。
  “一个人在偷笑什么呢?”胤禟垂首,拧着她的鼻尖道。
  “夜寂无声,泛舟湖上,入目繁星,回首良人。”尘芳感叹道:“若是能日日如此,该有多好啊!”
  “那有何难!”胤禟笑道:“只要你喜欢,咱们可以夜夜划着船,坐在这湖心观星赏月啊!”
  “今夜别有不同吗!”尘芳手指轻描着他的薄唇,娇笑道:“过了子时,你可就又老了一岁啦!”
  胤禟一把攥住她的手,佯装不喜道:“怎么,你敢嫌弃我不成?”
  看着他阴柔俊美的五官,在岁月的历练下,昔日的美少年已成为了成熟风雅的美男子,举手投足间爽朗清举,言笑欢谈时霍鼓春心。尘芳不禁叹道:“我的阿九,即便是老了,也是这世间最英俊的男子!倒是我,美人迟暮,比不得你时值盛年,光彩夺目。”
  “胡说!”胤禟沉下脸,将她搂住怀中,语重心长道:“我的梅儿,才是真正的风华绝代,世间无双呢!近些年,我时常自问,若今生从未遇到过你,我的人生将会是如何?每每思及,竟能吓出一身冷汗来。”
  见尘芳不解地抬眼望着自己,胤禟又笑道:“若今生从未遇到过你,我会是何等的逍遥快活,歌舞笙箫,夜夜红巢,混然一世,富贵一生。可是待到临了,回首往事,便会只觉是行尸走肉,虚度光阴。生无可恋,死无可寄,远比那贩夫走卒,更为可悲可怜。所以,我庆幸遇到了你,方能尝遍这世间的甘甜苦辣,以致此生精彩纷呈,死而无憾啦!”
  尘芳眼中一热,脸贴向他的胸膛,听着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哽咽道:“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阿九,我会一辈子记住你对我的好,他朝即便分隔天涯海角,也绝不会忘记你。”
  “又说丧气话了!”胤禟责怪道,捧起尘芳的脸,吻着她眼角的泪珠,喃喃道:“别再哭了,我的心都痛了!”
  尘芳低应了声,只觉浑身酥麻,双臂不觉揽上胤禟的肩,缠绵悱恻起来。正当两人情不自禁时,忽见得湖中白影掠过,唬得他们急忙分开身子。待定眼细看,却是一只白鹭点水飞过,不觉相视一笑,各自整理起凌乱的衣物。
  “我寻思了许久,方才决定将此物送予你,做为寿礼。”尘芳自怀中的荷包内掏出一物,道:“你可否答应我,一旦戴上了,再也不摘下来?”
  胤禟见她手中的玉佛分外眼熟,稍回忆了下,随即不悦道:“这不是前些年,你生辰的时候,四哥送给你的贺礼吗?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吝啬,这借花献佛的东西,我可不希罕!”
  “这是四哥送的贺礼,却是不假。此物珍贵之处,这是在此。”尘芳笑道:“可今日这玉佛,却也非昔日之玉佛了。”说着,她将玉佛的头部轻转了两下,便将佛头拔了下来。
  “原来内有玄机。”胤禟颔首,见佛身内白晃晃的,不禁奇道:“怪精巧的,里面装得是什么啊?”
  尘芳将佛头装回原处,亲自替胤禟挂在颈项上,素手抚摸着那冰冷的玉佛,眼中闪过一道流光,这才抬头郑重其事道:“这玉佛里灌的是毒药,见血封喉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