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终身误
朱盖萦络马车缓缓行过街道,透过轻薄的窗纱隐隐可现女子窈窕的倩影,引得无限遐想。
茜红微挑着帘子向外张望,时不时和身后的主子搭上两句,突然她惊喜地回首道:“格格,是博赫少将军!”
闭眼假寐的兰吟只淡淡应了声,又道:“一惊一乍的,还不乖乖坐好,皮痒了不是?”
茜红吐着舌尖,赶紧坐端正,又忍不住问道:“格格,为何不与博赫少将军打声招呼?听采菱姑姑说,前两日咱们在庙里斋戒时,少将军便曾来登门拜访过。今次又与咱们失之交臂,那他岂不会更失望?”
“失望?”兰吟缓缓睁开眼,浅笑道:“真是个傻丫头!”
“难道格格不喜欢博赫少将军吗?”茜红瞪大了眼,诧异道:“可是旁人都看得出,您对他与众不同啊?”
“舒穆禄博赫——的确是上上之选。”兰吟眼中闪过丝精光,哼道:“这京城之中,王孙公子多如牛毛,一个个却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倒惟有他,算是块浊玉,稍加雕琢,必成大器。”
茜红似乎听懂了些,随即脱口而出道:“那达什汗殿下呢?殿下无论是身份、才貌都远在博赫少将军之上。这几年来,他对您可是上心得很啊!”
“你忘了今日咱们去他府邸的因由吗?是去送礼饯行的。明日他便要启程回国了,至此便再也不会踏足京城。”兰吟渐渐冷下脸,望着纱窗外的一方蓝天道:“似他这般有鸿鹄之志的人,我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道不同不相为谋,及早抽身方才是明智之举。”
茜红又听糊涂了,见兰吟已无意再说便也不敢多问,此刻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下后,霍然停住,她忙起帘询问。
外边的车夫忙道:“奴才该死,拐角冲出个人倒在路上惊了马,奴才这就将他搬走。”说罢,便丢了鞭子下车去。哪知车夫刚凑近看清了来人的容貌后,不由大惊失色地喊道:“主子,是雍王府的三阿哥!想是喝多倒在路上了!”
兰吟闻言忙命茜红与车夫一起将弘时抬上车,那弘时一上来便熏得车厢内酒臭扑天,气得兰吟边拿帕子捂着鼻,边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早已醉得不醒人世的弘时顺势而倒,歪着脑袋趴在了车板上。
见茜红欲要去扶,兰吟忙厉声呵斥道:“就让他这么躺着!整日里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喝高了还躺在大街上丢人现眼,亏他还是个皇子龙孙呢!”
茜红刚讪笑着收回手,又惊呼着见兰吟提起身旁的水囊,将一皮囊的清水都倾倒在了弘时脸上。这法子果然有效,弘时呛咳着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望着上方的两名女子傻笑。就在兰吟还不待松口气时,弘时突然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脚,呜咽地哭嚷道:“别走,别走!我忘不了你!我真得忘不了!”
兰吟真是又气又恼,一时又甩不开他,不得不对还在旁发怵的茜红道:“这般模样,送回雍王府岂不又要惹出番事端?去寻家客栈,先将这位小祖宗安置妥当吧!”
茜红回过神,忙吩咐了外边的车夫,随后倾身想帮忙拽开弘时,怎奈对方攥得紧,死也不愿松手。
“算了!”兰吟摆手叹道:“我的裙褂子都快被扯破了,就由他去吧!”
“艾丽丝!霍颜纳!古丽!”弘时的脸蹭着兰吟光滑的绸褂,口中不断念念有词,稍顷又呵呵笑道:“你的舞跳得真美!为何会是我?为何——应允了又要走?皇爷爷——皇爷爷——你为何不替弘时作主?”
兰吟听他满嘴糊言,正不耐烦时,弘时突又松开了手,抱着脑袋惊恐地喊道:“别打我!阿玛,我再也不想了,再也不敢提了!阿玛——我知错了——阿玛——”
兰吟见他面无血色,全身打颤,忙蹲身轻拍着弘时的脸呼唤。良久,弘时溃散的眼神渐渐凝聚,待看清了眼前人后喃喃笑道:“兰妹妹——你帮我告诉她,我——我——”话未说完,便又‘咚’得倒下了。
待寻了家客栈开了间上房后,兰吟让茜红留下照料弘时,离开时茜红却拽着她的衣袖,噘嘴道:“格格,奴婢怕!”
“怕甚?”瞟了眼躺在床上鼾声大作的弘时,兰吟道:“若他借着酒疯耍赖,你便用椅子狠狠砸他!一切都由我替你担当着!”
“可是格格——”茜红犹豫着又道:“奴婢右眼皮直跳,怕是个凶兆!”
“贴条白纸,不就得了?”兰吟拧了把茜红圆润的脸颊,笑着扬长而去,当走到客栈门口时,却又见博赫骑着马临街而过。高悬的商铺旗帜在那刚毅的脸上扫过一道道阴影,令得博赫的面色看似分外黯淡,兰吟拧眉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唤住他,回身上了马车。
人生的际遇往往便是如此,一石可激起千层浪,一念便决前途命运。如若当时我没有遇到酒醉不醒的弘时哥哥,抑或是直接将他送回雍王府,如若当时我没有将茜红留在客栈内,抑或是唤住了面前匆匆而过的赫博,那么也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了。
刚走入达什汗的府邸,便看到回廊下摆着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箱子,仆从们也皆忙碌着在收拾各自的行礼。站在前厅打理临行事宜的巴根看到兰吟后面色颇不自然,吩咐了左右两句便为她带路去见达什汗。穿过三道仪门,沿着大甬道来到花园的水榭前,巴根止住脚步道:“格格自个儿过去吧,殿下不准下人们打扰他。”
兰吟狐疑地看了眼巴根,缓步踏入水榭内。只见达什汗埋首扒在桌面上,脚旁倒着个酒杯,而雪影则蜷缩在墙角不断地舔着自己的尾巴。
“达什汗?达什汗?”兰吟用手指戳着他的脊梁,冷不丁地却被他反握住手腕,唬得直拍着胸口道:“作死啊!”
达什汗直起身,微红着脸,清冷地看着她,许久方松开手,自地上拣起酒杯,继续自斟自饮。
兰吟想到适才弘时酒醉后的丑态,脸上不禁流露出厌恶之色道:“一个个的都在灌黄汤,这东西真有这般好吗?”
“你要试试吗?”达什汗伸手将杯子凑到她面前,便被一把挥开,不禁冷笑道:“难道他便不喝酒吗?还是汉人的酒量太浅,登不上台面?”
“不知你在胡说些什么?”兰吟撇着嘴,来到雪影面前掏出荷包内的糖果,摊手笑道:“雪影,我带糖来给你了!这是从英吉力运来的奶糖,你快尝尝!”
雪影并没有像往常那般舔走自己手中的糖果,一双幽碧的眼瞟着达什汗,随后便站起来呜咽着跑了出去。兰吟诧异地转身问道:“雪影怎么了?”
“雪影长大了,不是几粒糖果便可以哄骗了去的。”达什汗仰首饮干酒,道:“它是头狼,喝的是血,吃的是肉。”
兰吟隐隐觉得古怪,转念又笑着坐到桌前道:“我备了份厚礼为你送行,东西已交予了巴根。你可想知道是什么?我保准你从未见过!”
半弯的明眸,微翘的唇角以及深旋的梨涡,眼前这张巧笑倩兮的脸是如此满美无缺。抬手将散落的碎发捋回兰吟的耳后,达什汗低声问道:“能听我讲个故事吗?”
兰吟一愣,随即颔首应好。
达什汗清了清嗓子道:“在我还是个孩童时——”
刚听了开头,兰吟便噗哧笑出声来,随即便被狠狠白了眼,忙咬着唇极力忍住笑意。
“在我还是个孩童时,有一年下属的部落进贡了对灵猴给我爷爷。这对灵猴乃同母所生,通晓人意。一只通身赤红,能跳十余只舞蹈,另一只墨黑如炭,会握笔写字。当时在孙辈里,爷爷最疼爱的是我与旭日干,便将灵猴分别赐予了我们两兄弟。我自得了那只赤猴后,先是满心欢喜,但久而便也生厌,心里老惦记着兄长手中那只会写字的墨猴。”说到这里,达什汗忽然问道:“你若是我,会如何行事?”
兰吟眼珠子一转,便道:“自然是将两只灵猴调换了。想来你哥哥心里必也惦记着你手里的那只赤猴。”
“聪明!”达什汗拍案笑道:“我向兄长提出对换灵猴,他果然一口答应。待我得了墨猴后,那赤猴次日便七窍流血而死了。”
“这又是为何?”兰吟不禁扼腕道:“此等灵猴,死了真是可惜!”
“既是我的宠物,自然不能让他人染指。”达什汗阴冷地笑道:“在交换灵猴前,我便偷偷给赤猴喂了毒药,只要它运气跳舞,便会毒发身亡。”
兰吟闻言心中一颤,僵直着背,双手胡乱地绞着手帕。
“最可恶的是那墨猴,身上竟被我兄长烙上了印记。试想这般讨厌的浊物,我又岂能留它在世?”达什汗哼道,手中的杯盏应声而碎,“所以我割断了它的咽喉,让雪影叼到山谷里丢了。”
“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府去了!”兰吟苍白着脸,猛地站起身向水榭外走去,才刚要跨出门廊,整个人便被甩在了门框上。
达什汗拽起兰吟的衣领,将她压在自己身前,咬牙切齿地问道:“赵世扬是谁?”
“赵世扬?”兰吟一时忘了挣扎,自言自语道:“赵世扬是谁?”
“你不知道?你连自己未来额附的名讳都不曾听说吗?”达什汗在她耳边呼着热气,冷笑道:“今晨我去宫中向皇上请求下旨赐婚,刚至偏殿便看到大臣们在向你的阿玛道喜。原来皇上已下旨将你许配给了山东巡抚赵叙的次子赵世扬,这赵世扬乃是今年春闱殿试第三名。探花夫人,不知这位满腹经纶的额附,你可满意?”
“不可能,你胡说!”兰吟脑中思绪杂乱,只是一昧摇头否认。
“这门婚事是赵世扬主动提及请旨的!”达什汗将兰吟转向自己,摇晃着她纤细的胳膊吼道:“前一个将军,后一个探花!爱新觉罗兰吟,你可真会招蜂引蝶,左右逢源啊!”
“我要回去!我要找阿玛问个明白!”兰吟被晃得头昏脑胀,挣扎着欲要甩开他,却被达什汗狠狠吻住了双唇,随着声呻吟,一股香甜顺势滑落喉间。
“你给我吃了什么?吃了什么?”兰吟捂着嘴,满是恐惧地望着面前相处了三载的达什汗,那幽邃的碧目中闪着点点诡异,此刻的他周身充斥着毁灭的危险。
达什汗松开手,倚着桌沿笑而不语。
兰吟急欲离开,咬牙向前走去,才跨了两步便全身酥软地倒在地上,顿时心凉了半截,当看到远处走来的身影时,她不禁重燃起丝希望,颤巍巍地伸手呼唤道:“巴根——巴根——”
“没有用的。”达什汗抱起她道:“巴根决不敢违抗我的意愿。我所要的,必会得到!”
果然远处的人看到水榭内的一幕,震撼地呆滞在原地,待见达什汗踢上门后,终于还是叹息着转身离去。
兰吟手足无力地躺在窗旁的湘妃榻上,眼见达什汗向自己项间的衣扣伸去,不禁热泪夺眶而出道:“别让我恨你!”
达什汗手一顿,大拇指擦拭着她眼角的泪珠,柔声问道:“为何我不能?这几年来我自问对你不薄,你高兴时我陪着你玩,你伤心时我哄着你笑,但凡有新奇罕有的宝物,任由你挑选取用,但凡你有些许不如意,哪回不是我先赔礼道歉。这世上除了我死去的娘,我还从未对一个女子如此千依百顺过。”
“我知你对我好。”兰吟挤出丝笑容,沙哑道:“可你如今之作为,枉顾了礼仪法纪,毁我名节,要误我终身!达什汗,看在咱们过往的情分上,求你罢手吧!”
“罢手?然后咱们俩自此分道扬镳,我回土尔扈特,你去嫁那探花郎?”达什汗抚摸着兰吟光洁的脸颊,颔首道:“这是自然的了,皇命难违吗!不过兰儿,九皇子不是个生意人吗,你自小在阿玛的耳闻目染之下,难道不知天下是没有人会做赔本买卖的。这些年来我在你身上所耗费的那些心血,总该收回些利息吧!”
感到达什汗的手已伸入衣领内,抚摸着自己冰冷的肌肤,兰吟面无血色,浑身颤抖道:“你要什么?黄金白银?商贸和约?还是武器弹药?我阿玛一定会给你的,若不行我写信给我十四叔,他素来疼我,一定会帮你达成心愿的!”
“果然还是个不谛世事的傻丫头!是你将这个人世看得太过简单,还是你将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可我就喜欢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唯我独尊的个性!是啊,能活在这世上已是辛苦,何必还要思前虑后,顾及他人呢?”达什汗顷身吻着她的嘴角,随即正色道:“所以凡是我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我说过,即便你我只是人生过客,即便你明日便要嫁作他人妇,我也要你永远记住我,你的新婚初夜永远是属于我的!”
身上的衣衫被尽褪在地,乌黑的长发和泛着金光的棕发绞结在一起,整齐细致的贝齿在柔嫩的唇上咬出道血痕,绮丽的鲜红沿着嘴角滑落,随即又被舔去。达什汗掐住兰吟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伴随着舌尖的纠缠散发出糜烂的腥甜,滚烫的双手在冰冷的肌肤上引起阵阵颤栗。
“看着我!看着我!”达什汗低吼道,用力扳正兰吟的脸,迫使她不得不与自己对视。
兰吟望着上方那双被□烧亮的碧目,止住了泪水,勾起嘴角冷笑道:“你果然是个杂种,是个——连禽兽都不如的杂种!”
被激怒的达什汗动作更是粗鲁,兰吟麻木地撇开脸,望着水榭外那池绿水。一对五彩鸳鸯正畅游嬉戏在碧荷间,彼此相偎,形态安逸。当撕裂的疼痛贯穿身体时,自己默默闭上眼,恍惚想起了幼时在额娘怀中所念得那首《长恨歌》——“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当一切都结束时,兰吟缓缓坐起身,动作迟缓地拣起地上的衣服。达什汗披着件外衣,自身后搂过来,吻着她白皙滑腻的香肩,亲昵道:“和我回去吧!你这个格格不做也罢,你会成为土尔扈特的汗妃,整个汗国最高贵的女人!”
兰吟默不作声,挣脱开他起身穿戴好衣物。达什汗冷眼打量着她,随即拎起榻上一件染着血迹的白衫道:“你不是说自己已与孤儿无异了吗?这京城还有何可让你留恋的?米已成炊,那位探花郎再是礼贤下士,也不能容忍自己的未婚妻子失贞。你别无选择了!”
兰吟惘然未闻,顾自抚平了衣角的褶皱,穿上鞋向门走去。身后的达什汗禁不住扬声道:“明日辰时,我在京郊望归亭等你!我只等一个时辰!”
兰吟闻言转过身,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壶砸了过去。达什汗没有躲闪,酒壶迸裂,锋利的碎片在他额头划下道伤口,鲜血霎时涌出。
望着面前血淋淋的景象,兰吟面无表情地恨声道:“你我之间,如同此壶。今生今世,别让我再看见你!”
17) 赵世扬
幽静的小院内,只见萝薜倒垂,落花浮扬,回廊上吊着只漆金鸟架,上站着只绿嘴鹦鹉。雕镂花样隔扇前架着盆墨兰,艳丽耀目,风韵高洁,只可惜浓郁的药味掩盖了原本清馨幽雅的花香。
茜红在廊子里煎好药,端至紧闭的房门前呼唤了半晌,也未闻人声,便心下着急地推门而入。浅红的销金撒花帘子拖在地上,一滩水迹自内潺潺流出,茜红忙撩起帘子,猛见一团乌黑的长发似水藻般漂浮在浴桶上,吓得失声叫道:“格格!格格!”
平静的汤面荡起涟漪,溢出的水花打湿了纱屏,兰吟自香汤下伸出头来,湿漉漉的脸上伏贴着几缕青丝,满脸不悦地瞪了眼她道:“谁让你闯进来的!”
茜红暗松了口气,将药碗递上来道:“格格,您让奴婢煎的药好了!”
兰吟双臂搁在桶缘上,眼睛盯着那碗热腾腾,乌黑稠厚的药不语,茜红见状便道:“格格,奴婢看这药不吃也罢。您是从何处得了这方子的?奴婢虽不懂医理,却也知这绿豆、紫草、零陵香皆是苦寒凉宫之物,未婚育的女子断然不可轻易服用。不如咱们招个太医,重新开副解暑驱热的方子,可好?”
兰吟淡哼了声,伸手端起药一饮而尽,随即将瓷碗狠狠砸在地上,满面寒霜道:“难道还要留下个孽种不成!”
茜红急退了两步跪下,惶恐道:“格格,您——您究竟是怎么了!您自昨日回府后,已沐浴了四回了!您可吓坏奴婢了!”说着,眼圈便不由自主地红了。
兰吟瞅着她的可怜模样,心中也禁不住一酸,无力地挥手道:“我没事,你先下去吧!”
茜红欲言又止,见兰吟又将脸沉于香汤内,只得无奈地收拾了下地上的碎片,悄然退了出去。才刚走到门口,却见采菱顶着日头走过来,她忙迎上前轻声道:“姑姑来得不巧,主子正在沐浴呢。况且格格这两日心里似不痛快,还是——”
“小丫头,你懂什么!”采菱横了眼道:“快去禀报,保管没事!”
果然兰吟知道是采菱后,便叠声唤她进来。采菱进了屋,听到帘布后一阵窸窣,过了不久便见兰吟穿了件家常的葱黄绸褂,披散着一头湿发走出来,忙抢过茜红手中的棉巾,上来替她擦拭道:“我的小祖宗,虽说是六月天了,却也大意不得。小心吹了风,夜里头痛!”
兰吟倚着春藤凳任由采菱摆弄,听她唠叨了两句方问道:“我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眉目?”
“可巧郭严的二姑回来探亲,当年赵巡抚还在盛京任按察使司时,他二姑曾在赵府里看过园子。她说,咱们这位额附——”采菱一顿,眼见兰吟拧了下柳眉,忙改口道:“这位赵二公子知书达理,生性温和,因身体赢弱,药石不离,每日里只是窝在房中做学问。”
“原来是个药罐子!”兰吟颔首冷笑道:“如今不同往日,但凡好的又哪轮得到我!只是为何他会点名指我赐婚呢?若说要对他仕途有利,尽可去求四叔和十四叔府中的那些格格啊?”
采菱抹干了兰吟还在滴水的发尾,又道:“十年前,赵大人犯了件案子,险些丢官抄家,后来也不知怎得便悄然渡了过去。暗道里有人传消息,说是咱们贝子爷疏通了关系,替赵大人揽了下来。是否因这个缘故呢?”
“这也说不通。”兰吟摇首道:“你看那些个回来述职的外放官员,那个不是借在京的机会,忙着到各皇子府中走动?若这赵叙真与阿玛有些渊源,为何从未见赵府之人上门来拜访过?”
此刻茜红沏了碗茶来,兰吟端起抿了口,瞥见采菱似面有难色,便道:“还有何事?你尽管说来,我难道还会责怪你不成?”
采菱笑了笑,又道:“传闻这赵二公子曾指腹为婚,对方是衢州一位姓薛的小姐,家中世代经商,兄长去年刚升任了杭州知府。”
“既然有姓有据,自然便不是传闻了。”兰吟止不住冷笑道:“毁约弃婚,贪图富贵,这赵世扬倒也有趣。看来,咱们真要好好会一会这位满腹诗书,沽名钓誉的探花郎了!”
京城最大的书斋位于城东顺益大街上,每日里至此买书画之人不绝。这日午后,店中走入位面貌端正的青年儒生,掌柜见此人举止不俗,忙笑脸上前待客。
青年儒生在店中兜转了一圈,便问道:“可有《先拨志始》?”
掌柜面色一僵,扬声道:“没有!”
“贵斋门前不是写着‘天下全书,应有尽有’吗?”青年儒生不解道:“为何单单没有《先拨志始》?”
“这位大爷,您是在说笑吧!”掌柜嘴角抽搐道:“小店可是开门做生意,不是用来招惹是非的!您啊,高抬贵脚,请走吧!”
这《先拨志始》记录的是明万历至崇桢二年的宫廷遗事,包括魏中贤乱政、东林党人案、崇桢钦定逆案等,在康熙早年便已被列为禁书,书斋中自然不敢买卖。
青年儒生见掌柜已出言赶客,只得走出店门。六月酷暑,闷热如炉,往来之人皆被烈日晒得肌肤生红,汗流浃背,却惟有他面白如玉,津汗不生,一袭青衣略嫌宽松,更显身形单薄瘦弱。儒生偶尔间抬眼,见斜角一家酒楼上,一位锦衣小公子正睁着双漆黑如墨的星目望着自己,不禁颔首示笑,转而负手离去。
刚走了两步,前方响起阵喧闹,一名少女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地冲过来,踉跄地跌倒在儒生面前。少女回首见个彪型壮汉向自己追来,慌乱中攥住儒生的衣角,哀凄道:“公子救我!公子救我!”
说话间,那彪型壮汉已赶至面前,揪起少女的头发便是一巴掌,随后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老鸨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指着跪坐在地的少女口中念念有词道:“下贱的小娼妇,看让你还敢再偷跑!进了我万红楼,你难道还要立贞洁牌坊不成?”
少女口角流血,垂泪无语,路遇之人见她五官清秀,楚楚可怜,或有叹息其命运不济的,或有幸灾乐祸的,或有冷眼旁观的。而一直在旁不语的青年儒生仔细打量了番少女,随后对老鸨道:“我要为这位姑娘赎身。”
少女一惊,仰目怔怔地望着儒生。那老鸨则满脸堆笑道:“这小红因家贫被其父卖入万红楼,现还是个雏子,未曾接过客。既然公子慧眼识珠,奴家便不敢扰了您的雅兴!”说罢,便比出三个手指。
“三百两!”有人传出惊诧之声,老鸨冷哼了声道:“三千两!”
旁观之人闻言皆都炸开了锅,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那少女更是涨红了脸道:“我父迫我入万红楼时,只得了你三十两卖身银。即便是三钱的高利,才过了一日怎得便需三千两!你们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
话音刚落,那青年儒生摆手淡然道:“三千两,也不算贵。”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环形羊脂玉道:“这块汉玉,如若典当不到三千两,你再带走这位姑娘也不迟。”
老鸨向身后的彪汉使了个眼色,那汉子接过玉环向数丈外的当铺跑去,不出半刻便兴匆匆地跑回来,递上叠银票。
老鸨点清银票后,喜笑颜开地对地上的少女道:“你这丫头,也不知前世修了何等的造化,才得以这位公子垂怜。从此后,你可要尽心服侍公子,也不枉他对你的一番情谊。”
众人见老鸨揣着银票,领着打手一扭一扭地走了,便也都一轰而散。少女刚想向儒生谢恩,却见他已抚袖走远,忙呼唤着跟了上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僻静胡同,那青年儒生停下脚步,霍然回首道:“你怎么还跟着?”
少女忙道:“公子买了奴家,奴家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
儒生闻言不觉笑起来,眉眼间洋溢着融融暖意道:“回去吧,你主子正等着你呢!”
少女一愣,随即低头跪下道:“奴家不明白公子何出此言,是奴家惹您生气了吗?公子若有不快,尽管责罚!”
“你若不敢,那我便亲自送你回去。”儒生扶起少女,自袖中抽出汗巾道:“擦擦脸吧!女儿家最是爱干净,难为你了!”
少女望着面前雪白的汗巾也不接手,半晌方问道:“公子可知,我家主子是何人?”
儒生也不勉强,收回汗巾道:“普天之下,对我赵世扬最感兴趣之人,莫过于我那未过门的妻子了。”
“探花郎果然是名不虚传!”一位锦衣小公子自拐角处走出来,拍手道:“不知赵公子是如何识破茜红这丫头的?”
“臣赵世扬拜见兰吟格格!”赵世扬躬身行礼后道:“茜红姑娘演得极是逼真,只不过她脚上所穿得那双鞋乃是宫内之物。”
兰吟瞅着茜红脚下的那双巛字缎底绣鞋,撇嘴笑道:“这是我去年穿旧赏给她的,却不想今日为此倒漏了破绽。不过赵公子既知此间有诈,为何甘心受骗呢?或许你也是在作戏给我看吧!”
“作戏是假,不过受打却是真。”赵世扬看了眼茜红脸上的五指印,道:“对于格格的试探,在下并无怨言,只是连累他人,于心不忍。”
茜红听了不觉身形一颤,忙垂脸不语。
兰吟则微眯起眼,仔细打量他。这赵世扬面色白中泛青,五官端正平淡,隐带倦意,周身上下充斥着浓浓的书卷味,气质儒雅,仪态平和。良久,方听她又问道:“为何是我?”
“想来这正是您近几日一直憋屈在心中的疑问吧?”赵世扬仰首叹道:“为何会是我?这个疑问,我却整整自问了十年。如今想来,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我是赵世扬,山东巡抚赵叙之子,所以会是我。因为您是兰吟格格,当今九皇子嫡妻的独女,所以会是你。你我的姻缘是由天定,因人促成,更改不得。”
“你在与我打哑谜吗?”兰吟拧起柳眉,不悦地瞪着他。
赵世扬转而笑道:“果然是母女,生气时的模样与您额娘一般无二。”
“你认识我额娘?”兰吟上前一步,冷下脸问道:“你究竟是何人?娶我到底有何目的?”
“想知道谜底吗?”赵世扬摊开手,扬眉道:“我的羊脂汉玉呢?”
兰吟自怀中掏出那块汉玉,噘着嘴道:“还你!”
赵世扬笑着接过汉玉,又道:“我说过,三千两并不贵,能换得格格的垂暮亲见,促膝而谈,黄金千两也不易啊!”
兰吟不耐烦道:“好了,好了,该说了吧!”
赵世扬看了眼一旁的茜红,便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树荫道:“去哪里吧,哪里凉快。”
兰吟会意,便随他走到树荫下。茜红远远看着两人,只见赵世扬低语细言,而格格的脸色越来越白,最后竟然垂首哭泣,悲伤不已。那赵世扬打住话,神情复杂地望着格格,最后悠长地叹息了声,道别离去。
见状,茜红匆匆忙忙地跑了过去,面带忧色道:“格格,他说了些什么,竟然惹得您如此伤心?他若是敢欺负您,奴婢便是拼死也要为您讨回公道!”
“不!我很好!”兰吟抹着眼角,掷地有声道:“看来,这赵世扬我嫁定了!”
主仆二人,各怀心事地走出胡同,兰吟无意中瞥见一人闪入家民户,不禁生疑道:她怎么会来此处?至此后便上了心,暗中调查。
夏夜的风轻轻撩起衣襟,婀娜的身影站在粼粼波光前,若水中仙子踏水而来,不沾尘埃。望着湖对岸攒动的人影,刺耳的丝竹笙箫,兰吟面冷如霜,静待无语。
“格格,听说您找妾身?”身后传来唯诺的声音,一个人影缓缓走近。
兰吟转过身,看着灯火下那张年轻的俏颜,开口道:“虽说在一个府中居住,兰吟却也有许久未曾与朱姨娘照面了,不知近年来姨娘过得可好?”
朱凤芩打了个寒战,陪笑道:“托格格的洪福,妾身这些日子以来都安好无碍。”
“你自然是安好的。这府中之人皆知你蛇蝎心肠,善计用毒,哪个人还敢来招惹你?”兰吟扯着嘴角道:“如若当初我服毒的剂量再大些,不知我十四叔是否会将你当场一剑毙命,除以后患呢?”
“贝子爷相信妾身不是下毒之人,否则也不会留下妾身一条贱命了!”朱凤芩面无血色,颤声道:“格格,您为何要如此陷害妾身呢?”
“我阿玛自然不能断定你是否下了毒,但至少已心存怀疑。”兰吟目光如剑,咬牙切齿道:“看着你失宠、流泪、伤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我额娘当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心中方可解恨。”
朱凤芩浑身微颤,良久方道:“我命该如此,自作自受,若能让格格宽心一二,也算对得起福晋的在天之灵了。”
“你说话倒也乖巧。”兰吟凝视着她道:“再过三日,我便要出阁了,这府中的一切恩怨情仇,也都该做个了断。至此你我间便两清,再无瓜葛,你——好自为之吧!”
朱凤芩闻言顿时泪不自禁,向兰吟连磕了三个响头,掩面而去。那边茜红擦身走过来,凑耳轻语道:“信,奴婢已交予崔总管了。”
“但凡动了真情,再是精明的女子也都变得愚钝了。”兰吟望着朱凤芩的背影摇首,随即冷笑道:“天不能罚,我来罚。这一切,都是你的因果报应!我早说过,终有一日要你死在我手中!”
18) 再相逢
明珠灼灼,彩凤绮丽,缀满珠宝的朝冠压得自己颈项酸痛,兰吟急不可待地卸了朝冠和隆重的喜服,让茜红给自己捏着膀子。马车穿街过巷,车角的铜铃迎风而动,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赵世扬掀帘而入,瞅见她一副慵懒的模样,不禁道:“累了吧?待到渡口上了船,便能好好休息了。”
兰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抱怨道:“大婚当日便要上路赴任,这是哪个糊涂上司给你指派的差事?存心折腾人吗!”
“是你的皇爷爷!”赵世扬笑道:“黄河青铜峡决了口子,冲毁了两岸的村庄,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我这个守巡道员能不急着去上任吗?”
“既如此,为何不让我留下?”兰吟瘪瘪嘴道:“赵家在京城不是置办了宅院,何苦让我随着四处奔波呢?”
赵世扬沉凝了下,正色道:“如今京城内风云莫测,局势不明,我实是不放心将你留在此地,况且我也答应过——你且宽心,待黄河之事处理妥当后,我带你去趟江南散心,可好?”
“江南!”兰吟眼前一亮,抿嘴道:“你可不许事后抵赖,若让世人知道堂堂一个探花郎言而无信,可是要贻笑大方的噢!”
赵世扬大笑,开怀时禁不住咳嗽起来,忙捂着嘴踏出了车厢。兰吟倚着窗口,听见他的咳嗽声,只觉心中郁闷,此刻身旁的茜红忽然道:“额附——真是个好人。”
“的确是个好人。”兰吟摇首叹息道:“可在这世上,最是吃亏、无奈的却也都是些好人。”
“大人,已出城门了。再走五里路,便可到达渡口。”窗外传来下人的通报,兰吟回过神,猛然掀起车帘,站在车板上回望身后的京城。
高耸坚实的城墙正在逐渐远离自己的视线,街市的熙攘正被划过郊野的风声所替代,这座千年古城,历代皇都,巍峨地竖立在平原之上,默默地关注着神州大地,黎明苍生。
记得在皇城禁宫中,儿时的自己曾无忧无虑地欢笑嬉闹;记得在额娘的怀中,自己曾睡眼朦胧地听着古老的神话故事;记得在北海之上,十四叔曾带着自己泛舟游湖却不甚跌入水中;更记得在居庸关上,阿玛曾将自己抱坐在肩头,指着长城内外道:幽州之地,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此乃真正的天府之国。咱们八旗子孙要在这里繁衍不息,生生世世!
眼眶逐渐湿润,迷糊了眼前的景物,城门外走出一人,牵着马孤独地站立在旷野上,目送着自己一行离去。
兰吟揉了揉眼,仔细辨认对方,随即泪水禁不住更加汹涌,她不禁咬着手绢哽咽道:“对不起,博赫!”
似乎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对方也举起手轻轻挥舞,送着清风予自己道别。兰吟不忍再看,颓然跌坐在车上,抽咽地问道:“我很快便能再回来,是不是?”
赵世扬并身坐在一旁,望着她苍白的泪颜,颔首道:“当然能回来,这里是你的家啊!”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当时的我却不知,自己这一去便再也没能够回到京师,辉煌的紫禁城,雄伟的长城,美丽的北海,甚至是香山上的一片枫叶,都只能成为后来梦中的奢景。更不知由于我的报复,致使朱凤芩骤然而亡,令我阿玛堕入了无法言语的痛苦深渊,更打乱了我额娘生前的精密布署,致此拉开了清廷历史上最是残酷的宫闱角逐,兄弟相残的序幕。
雍正四年,夏。
冰峰雪岭,夏草如茵,大小湖泊,星罗棋布,沼澤迤逦,巴音布鲁克草原美若诗画。一队车骑浩浩荡荡地自远方开来,隆隆铁蹄扬起漫天的烟尘,打破了草原的宁静。带队为首的是一名面貌俊美的年青蒙古男子,浓眉若蹙,眼含秋水,唇红齿白,顾盼生辉,堪令群芳失色。男子眺目远望,对身旁的人道:“巴根,过了这片草原便到伊犁了?”
“是的,诺敏王子!”巴根回道:“哈密回王应该已接到了消息,正在等候咱们呢!”
诺敏颔首,努嘴看着身后华丽的马车道:“一整日也没见出来露个脸,这是怎么了?自咱们过了黑龙江,便总拿着张地图翻来覆去,是有想去的地方吗?”
见巴根低头攥着缰绳,沉默无语,诺敏又笑嘻嘻道:“你做了这些年的贴身侍卫,好歹也该能揣摩到些他的心思吧!这些天来,大伙儿一个个都提心吊胆的,唯恐哪里忤逆了他的意思。你就可怜可怜咱们这些做臣子奴才的吧!”
巴根皱着脸想了想,摇头道:“巴根真的不知。”
诺敏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嘀咕道:“真是个闷嘴葫芦,白费了我那些唾沫星子!”说罢,便晃着脖子打哈欠,抬眼时正瞅见一只落单的孤雁拍翼飞过头顶。
那孤雁一路呱叫,好不惹人厌烦,就在诺敏犹豫地摸上背后的箭囊时,马车中已划出一道金光,孤雁哑然失声掉落在左侧的白桦林内。
“诺敏,去把那枚金币捡回来。”马车内传出低沉的男音。
“我?让我去?”诺敏睁大了眼,不由抚着身上的白呢腾纹锦袍道:“会弄脏衣服的,这可是我刚做了才上身的啊!”
“罗嗦!”车内之人饱含揶揄道:“你不是要揣摩我的心意吗?如今我指明了条道,你怎么反而推托起来了?”
诺敏扯皮笑了笑,忙道:“是,这就去了!”于是便离了大队,策马向白桦林而去。
树高参天,遮阴蔽日,诺敏下马踏入白桦林内,顿感凉风送爽,不禁自言自语道:“这倒是个纳凉避暑的好地方。”走了几步,便看到地上的猎物,他蹲下身望着断颈气绝的大雁,伸出两指将嵌在其中的金币用力夹出,哪知鲜血随着金币喷射而出,溅落一地。
“我的衣服!”诺敏跳起来,望着衣角上的两点腥红哀嚎,惹来身后一阵娇笑,转眼望去,只见林间走出个身着红装的年青蒙古女子,腰间挎着精致的小箭弩,手里甩着马鞭,笑廧如花地看着自己。
诺敏迅速打量着对方,随即眯眼笑道:“这位姑娘好是面善啊!咱们是在哪里见过吗?”
“姑娘?”女子梳理着耳边的五彩流穗,露出口洁白细致的贝齿道:“我已经嫁人了!”
“真是可惜了!”诺敏顿足叹息道:“不知姐姐为何会在此徘徊?似姐姐这般貌美之人,独自在外游荡,岂不让人担忧啊!”
“姐姐?”女子笑得前俯后仰,指着他道:“你看似比我还大,怎得叫我姐姐?”
“不唤姐姐,那该如何称呼呢?”诺敏状似为难地挨过来,低声问道:“那么妹妹,让哥哥护送你回家可好?”
近看诺敏,肤白如玉,毫无瑕纰,镶在左耳上的金绿□眼,映射着容颜眩目耀眼,不能直视,女子不禁喃喃道:“掷果潘安,也不过如此。”
“谁?哪个果子?”诺敏一怔,随即想到自己适才丢在地上的金币,忙回头拣了起来,但看到上面的血迹又不禁垮下脸。
“用这个吧!”女子自袖中掏出方嫩红的绢帕,笑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上竟还有男子比我更爱干净的,真是长见识了。”
诺敏接过帕子,包好金币揣入怀内,随即呵呵笑道:“妹妹果然善解人意,妹夫真是好福气!如若我诺敏早几年遇上妹妹,哪能让妹夫抢去了这段艳福啊!妹妹,你说是不是?”
这左一个妹妹,右一个妹夫的,惹得女子笑声不绝。两人走出白桦林,诺敏牵起正垂头食草的马匹,问女子道:“妹妹,你的马呢?”
女子耸耸肩,甩着马鞭道:“我贪凉在林中打了个盹,醒来时马便不见了!”
“你家在哪里?”诺敏面有难色道:“若是太远了,我需得回去通报声后方能再送你啊!”
“不远!”女子指着草原的尽头道:“徒步也只要半个时辰而已。”
“这个巧了!咱们可是一路的。”诺敏双眼发亮,抚了抚垂落额前的黑发笑道:“妹妹,两个人就一匹马,咱们共乘一骑可好?”
诺敏一路噘着嘴,牵着缰绳走在平阔的草原上,而马背上的女子则洋洋得意地甩着马鞭,嘴中不时地催促道:“走快点吗,我都快饿死了!”
“你骑着我的马,还对我吆喝,真没天理了!”诺敏欲哭无泪,嘀咕道:“走了这么长段路,我的脚底肯定要起茧子了!”
女子憋住笑,垂首问道:“妹妹想问哥哥,可曾娶亲了吗?我有个丫鬟,虽说容貌不济,却力大无穷,背着哥哥绕上这草原一圈,也绰绰有余。不知哥哥可愿意?”
诺敏闻言身形一顿,随即拍着胸膛道:“还让人活不成?如若我诺敏成亲娶妻,会令世间多少女子伤心落泪,魂断情绝,这罪过可太大了!不过——对方若是换作似妹妹这般的玉人儿,我倒是愿意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结成连理!”
“撒谎!”女子轻啐了声。
诺敏摸着自己左耳上的猫眼石浅笑,随即清了清嗓子扬声唱道:“我的孩子,草原是你的家,洁白的羊乳哺育了你。我的孩子,草原是你的家,骏马将成为你飞扬的翅膀。草原啊,我的家,你在我的梦里。草原啊,我的家,你在我的歌声里。草原啊,我的家,你永远在我的心里!”
女子听完后,直摇头道:“你这么个人,怎得生了这么副破落嗓子,真是糟蹋这首曲子了!”
诺敏边踢着脚下的石子,边瞪她道:“难不成你就比我强?”
女子冷哼了声,随即将他适才的蒙古曲子又重新唱了遍,嗓音清脆,柔婉迂折,余音渺渺,缭绕在草原之上,回荡于天际之间。诺敏不觉停住脚步,待她一曲唱毕后方默默地牵起马继续前行。女子望着他纤长的背影,只觉古怪,便也不敢再多言。
又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前方便看到蒙古包群,人影晃动,诺敏顿时又恢复了常态,蹦跳道:“到了!到了!我总算熬出头了!”
女子望着新搭起的彩旗,不禁自言自语道:“今日有贵客来访吗?阿克敦将军竟升起了黄旗?”
“你当然不知道了!”诺敏哼哼道:“这可是个秘密,就是为了提防——”说到这里,他捂住嘴,不再作声。
女子正疑惑着,抬眼见数丈外走来一个人,忙挺直了腰夹住马腹。
“怎么了?”诺敏发觉异样,顺着她视线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官服的青年男子冷着脸向这边走来。
那青年官员径直走到马下对女子道:“又一个人偷跑出去玩,茜红那丫头急得眼睛都哭红了!你呀,真真让人操心!”说罢,伸出双手将她扶下马。
女子落地后,吐着舌尖道:“又该被她念叨了!现如今这世道都变了,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真后悔将她一路带到伊犁,我活脱脱为自己又找了个小娘!”
青年官员噗哧一笑,刮着她俏丽的鼻尖道:“这张嘴越发贫了,真该找个能治住你的人,好好管教一番!”
诺敏见两人谈笑亲昵的模样,忙凑上去道:“这位便是妹夫吧!果然是一表人才,温文儒雅,与妹子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青年官员回过身,上下打量了眼他,颔首问道:“阁下是——”
“诺敏王子!”巴根跑过来,瞅见他大松了口气道:“您怎得一去便是半日,汗王正在找您啊!”
“巴根!”诺敏忽然跳起来,扑向对方道:“我的脚起水泡了,痛死了!我不能走了,你扶——不,你背我去见汗王吧!”
巴根微微一闪避开他,饱含震惊地望着青年官员身旁的红衣女子。诺敏险些跌个踉跄,正要开口责备,转而看到面前之人,忙禁声规规矩矩地站立一旁。
红衣女子先是看到巴根,脸上顿时血色全失,又见一个硕长的人影自阴暗处缓步走来,不禁攥紧了拳,咬牙瞪大眼——棕色的发辫,幽隧的碧目,浅淡的薄唇,周身散发着强烈的清冷孤绝气息,真的是他!
19) 恨无常(上)
清澈见底的水中倒映出张白皙素丽的小脸,乌黑的云发随着玉簪盘卷而下,潺潺流水打湿了缕缕青丝。兰吟斜身坐在溪涧旁,手中拿着木篦轻轻梳理着长发,不时倾听着云雀脆啼,抬眼看着彩蝶飞舞。由远及近的脚步打破了林间的和谐,挥洒的阳光被身后的阴影所遮蔽,她仍不为所动,妙目中闪过潋潋水光。
背后之人屏息站立,眼光停驻在兰吟的赤足上。嫩绿的草地映衬着芊芊足裸精致若玉,小巧圆润的趾甲闪着晶剔亮泽的光芒,令人晃目不可移视。
“听说满族女儿的头发和脚是最珍贵的,光天化日之下怎可如此轻易示人?”达什汗盘腿坐下,抬眼打量着她道:“一别五年,你长大了。”
兰吟沉默不语,只抓着把长发狠狠抿下,一团纠结的丝发随即扯落在溪水中,达什汗顺势捞起,摩娑在指间,良久方沉声道:“你放心,我只在伊犁待上数日,等与京城来的特使商定事宜后便即刻离开。”
兰吟停下手中的木篦,冷眼瞅着他道:“我有何不放心的?你是赫赫有名的土扈汗王,我是堂堂正正的按察使夫人,会有何忧?又会有何虑呢?”
达什汗举目望着前方的茂林,问道:“这赵世扬对你好吗?”
“好,好得很!”兰吟眯起眼,淡然道:“成婚当日我便随他去了宁夏,后又上迁至杭州府,在那花红柳绿、诗情画意的江南呆了三年,如今又到了这异域风光的伊犁。短短五载便踏足大江南北,领略了各处的人情地貌,还有何不知足的呢?”
“昨日见那赵世扬,却也似个谦谦君子。”达什汗又迟疑地道:“有——有孩子了吗?”
“有个三岁的小丫头,调皮的很。”兰吟嘴角勾起笑意,转即侧目问道:“汗王陛下定也是儿女成群了吧!”
“不多,一双子女罢了。”达什汗敛起双目,喃喃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岁月的增长抹逝了他曾经的稚嫩,深邃的五官越发英挺俊美,古铜色的肌肤已不复当年的苍白,在阳光下泛起淡淡金光。突然间达什汗身形一震,缓缓睁开碧绿的眼眸,定直地望着兰吟纤长的食指淡描过自己胸前的衣褶。
“在大清,这颜色只有一人能用。”兰吟描绘着那明黄衣襟前的青翎赤目雄鹰,面容惨淡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家的争斗,远比那战场更是血腥无情,所以这身明黄才会如此耀眼刺目。”
达什汗猛地攥住兰吟的手,略带沙哑道:“我也是入了国境后,方知道这些事的。你阿玛如今怎样了?”
“被遣驻在西宁。”兰吟抽回手,撇开脸冷哼道:“夫妻分飞,骨肉反目,纵是积攒了万贯家财,也抵不得一旨圣意。世事无常,人亦无奈!”
达什汗心中一紧,转眼见她已绑了长发,套上靴子,挣扎着欲要起身,便先站起扶手搀了把,哪知兰吟霎时脸白若纸,甩开自己连退了两步。
“你怎么了?”达什汗瞅着她微晃的左袖,狐疑地问道。
“没事。”兰吟深吸了口气,颤声道:“时候不早了,晚上还要出席款待汗王陛下的宴会,我至此告辞了。”说罢,转身便走。
达什汗上前一把按住兰吟的肩头,撩起左侧衣袖,赫然见到她雪白胳膊上的三道鞭痕,血迹尚新,有些还渗着丝丝腥红。“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达什汗双目怒睁,攥着她恶声问道:“这便是你所谓的好?所谓的知足?”
兰吟默然地放下衣袖,冷笑道:“我好与不好,干卿何事?未免瓜田李下,汗王陛下快是放开我才好。”
“我不放!”达什汗用力摇晃着她,问道:“谁做的?是赵世扬吗?他凭何这般屈辱折磨你!”
“凭他是我丈夫!”兰吟被摇得头晕眼花,双拳抵住达什汗的胸膛,咬牙道:“你以为一个失去了娘家依靠,未嫁前便已失贞的女子,能得到夫婿多少的尊重和敬待!而这一切又都是谁造成的呢?”
“我——”达什汗一怔,缓缓松开手,无言以对。
“你竟然还问我过得好不好?简直是个笑话!”兰吟双眼泛红,涩声道:“你知道我身上有多少这样的疤痕吗?伤口结痂脱落后又重新渗血溃烂,夜夜无法安枕入眠,在人前还要装出副伉俪情深,琴瑟合鸣的模样。若不是为了孩子,我真想——真想一死了之!”
“兰儿——”达什汗揽她入怀,埋首低哑道:“早知如此,当初我无论如何也会将你带走!这五年你究竟过得是何等凄惨的日子!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赵世扬那畜生!”
“不可以!”兰吟急忙推开他,惨白着脸道:“他是我的丈夫,我绝不允许你动他分毫!一切的错皆因你而起,如若当初不是你——”说至此,她转而幽叹了声道:“我命该如此,怨不得旁人!至此你我便——便罢了!”
眼见着兰吟捂面而去,达什汗伫立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双手渐渐握紧成拳。
晚间的宴会是伊犁总兵阿克敦将军及哈密回王特意为迎接土尔扈特汗王所举办的,熊熊篝火照亮不夜天,马头琴音奏悠扬远,青年男女们载歌载舞,草原上笑语不绝,荡起声声漪涟。
酒过三巡,达什汗微红着脸看向右手下座,火光映红了兰吟的脸,显得分外神彩奕奕,眉宇生动。她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场上的歌舞,不时与坐在身旁的赵世扬窃窃耳语,待发觉自己的关注后只轻轻颔首便又撇开脸去,达什汗不自觉地皱起浓眉,将杯中的残酒一口饮尽。
掌声响起,伴随着轻快的音乐上来群身着艳装的回族少女,其中领舞的红衣女子肌肤如雪,高鼻深目,身段妖娆,唱腔圆润细腻,舞姿优美婀娜,引得场中众多男子心神俱荡,连连叫好。
上座的哈密回王捋着白须,哈哈大笑道:“加米拉乃是我族第一舞姬,若非为贺汗王远到而来,她是不愿轻易出场的!”
达什汗随口应谢,举杯敬酒,正与哈密回王说话间,眼前人影一闪,却是诺敏跃身而下,跳入场中,白衣如雪,黑发飞扬,艳丽如加米拉站在他身旁,顿时也黯然失色。
只见诺敏双手执筷,时而连环旋转,时而跪地敲击,随着音乐的节奏由慢渐快,绕场一圈后突又丢下木筷,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一对酒盏,喝拍而击,不断击打出快、慢、碎、抖诸多声音,脚下则前后踏动,步轻如燕。此刻全场诸人皆都停杯驻目,目不转睛地观看表演。
但听音乐又一变,改为清脆的三弦声,诺敏眼神一飘,含笑看向在旁发楞的加米拉,身影一转,便扯下了她帽盖下的纱巾。加米拉惊呼声后,腰身一弯却已倒在诺敏怀中,顿时脸上涌起两片红潮。美人如玉,碧纱缠腰,诺敏带着加米拉连臂而舞,红白的衣襟相绕,旋起层层波漾,最终双双倾身倒在篝火旁。良久,众人方才回神醒悟,高呼鼓掌叫好。
诺敏挥手示意,扶起身下的加米拉,将手中的纱巾归还,眨着眼微笑离场。上座的哈密回王则对达什汗笑道:“都道蒙古人能歌不擅舞,可诺敏王子的舞技着实令人惊叹啊!”
达什汗脸上却不见喜色,只望着归座的诺敏淡淡道:“尚可而已,只因他有个好师傅罢了。”
在座的阿克敦将军见宴会的气氛高涨,便起身笑道:“汗王与回王所带来的歌舞果然是技惊四座,我是个粗人,只知舞刀弄剑。赵大人,听闻你精通音律,不知可否献艺一曲,代本将以敬地主之谊呢?”
赵世扬自然不好推辞,只道献丑,又回首问兰吟道:“箫音低沉清冷,你我不如合奏,以助兴可好?”
兰吟瞥了眼上座的达什汗,微微颔首。稍顷,茜红便取来乐器,只见赵世扬手持一柄玉箫,色泽莹白,温润生暖,而兰吟则在桌案前摆上一把焦尾琴,琴漆有断纹,可见年代久远。
箫声先起,音色圆润、柔和,琴声接后,绮丽缠绵。两人合奏的乃是明代的《平沙落雁》曲,初奏似有鸿雁来宾,接而雁行和鸣,若往若来,空际盘旋,最后此呼彼应,三五成群。在座之人精通琴箫者甚少,但也听得如痴如醉,似有那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之感。
赵世扬侧首望着兰吟,两人会心而笑,他放下玉箫,伴着琴音负手扬声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脆响,抬眼望去只见土扈汗王面色不善,手中的酒盏已碎落掉地,赵世扬一愣,却又见达什汗随即挥手笑道:“不愧是当今才子,果然有鸿鹄之志。”
众人这才宛而,随声附和。
赵世扬敬酒后回身入座,却见兰吟面无血色,双手发颤,忙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刚多喝了两盅酒,胸口闷闷的。”兰吟捂着脸道:“我出去走走,透口气便好了。”
“既如此,你便回去歇息吧。”赵世扬摸了把她的手,只觉冰冷,便又道:“别是着凉了吧!让茜红去我那里取点姜丸,你吃了便好生躺着,可别四处乱跑了。”说着便嘱咐茜红去取药。
“这大热天的,哪会着凉啊!”兰吟申辩道,随后便悄然退了出去。
月弯如钩,夜色撩人,兰吟一路低首沉思,措不及防地被人拉入了间营帐,但看清眼前人时,不禁气急道:“你做什么!我不是说了——”
达什汗哪容得人说话,抬手抱起她便走向身后的羊绒褥,并威胁道:“再说一句,我便扒了你的衣服!”
兰吟又羞又恼,瞪圆了眼怒目而视,却也不敢贸然开口。达什汗将其放在雪白的绒褥上,轻轻卷起她的左袖,由于布料粘连了伤口,兰吟痛得冷汗淋漓,连声呼痛。
“为何不上药,不包扎?”达什汗面带怒意道:“那赵世扬明知你伤口未愈,竟还让你弹琴,真是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
兰吟看着他取来药粉和白布为自己上药包扎,动作极尽轻巧温柔,不禁叹道:“何必做这徒劳之功呢?伤口裂了便是裂了,即便愈合也会留下疤痕!”
“还是和以前一般爱漂亮,你尽管放心吧!”达什汗包扎好,抬眼浅笑道:“这是土尔扈特王室的疗伤圣药,止血生肌,只要即时治疗,绝不会留下痕迹。”
“是吗?”兰吟右手抚过他额前的碎发,看着那道浅淡的疤痕道:“那为何它还在这里呢?”
“因为是你留下的,所以我要永远留着。”达什汗抓住她的手放在嘴边道:“每次看到这道伤痕,我便会想到你,想到那一日——”
“无耻!”兰吟抽手欲搧,却被达什汗擒住压倒在身下,不禁尖声道:“放开我!我可要喊人了!我真要喊了!”
“兰儿!”达什汗攥住兰吟的下颚,目光不断地在她脸上巡梭,口中喃喃道:“是真的,这不是梦!你是真实地在这里,不是我的梦!”
兰吟闻言,心中一颤,还不及思量便被吻住了双唇,初时她还挣扎不已,到后来呜咽一声,不禁也轻揽双臂勾住了达什汗的颈项。两人唇舌相缠,辗转碾复,鼻息逐渐沉重急促,正意乱情迷,不能自己时,突听得一声娇呼。
达什汗忙支起身,焦急地问道:“可是碰到伤口了?痛吗?”
兰吟云鬓松散,面若桃花,只敛目羞怯道:“我要回去了。”
“这就要走吗?”达什汗抚着她滚烫的脸颊,手触生酥,沙哑道:“今夜——留下来吧!”
兰吟顿时冷下脸,起身整理着衣物道:“汗王陛下,我的丈夫正在等我回去呢!只要您知会一声,自有人会伴您渡过这漫漫长夜!”
“这药你拿着!”达什汗跃起自背后揽住她,低声耳语道:“明日未时,我在老地方等你!”
兰吟接过药瓶,掀帘而去。那边诺敏走来,见达什汗站在营帐前静望着一女子走远,不禁眯起眼问身后的巴根道:“这是谁啊?天太黑了看不清,瞧背影倒也不错。难怪这次出来,不带随侍的姬妾,原来早打算打野食了。”
见达什汗直至看着女子身影消逝,方才回转营房,巴根不禁面色一凛,道:“我活了近三十年,也算是阅人无数,唯独对她却永远琢磨不透。”
“他?哪个他?”诺敏随即拍着巴根的肩膀,笑道:“若是个女子,你便算了吧。汉人不是常说‘女人心,海地针’吗?何必自讨苦吃呢?”
巴根沉声无语,只觉这夏季的夜风竟还是如此清冷,吹抚薄衫,仍可隐生出些许寒意,亦如那埋藏在心底的昔日憾事,即便岁月陈寂,人世变迁,却也终不能平恨。
20) 恨无常(下)
百树遮映,席卷暑热,达什汗负手站在卧溪边,望着水中鱼儿游动,心中隐生出几分不安。
五年前的那个夏日,自己也是这般欣欣期待地站在望归亭外,目不转眼地盯着京郊古道,一旦见有尘土飞扬,便忍不住站高而眺,只希望能够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赫然出现。从辰时等到巳时,又从巳时等到午时,烈日当头而悬,他纹丝不动地站了足足三个时辰,舌干口裂,眼前黑懵。巴根跪着恳求自己启程,他却不断道:“再等等——再等等——”可是直到城门关闭,月上树梢,他终是没有等到来人的出现。
“发什么愣呢?”
耳边传来黄莺初啼般的声音,达什汗心中一动,不及作想地便揽臂紧紧抱住身后之人。
“你——你怎么了?”兰吟僵直了背,迟疑地问道。
埋首深吸着那发丝间的清香,达什汗闷哼道:“这一次,你没有失约。真好!”
兰吟轻应了声,平静的眼中涌起丝波澜,双手缓缓搂上达什汗宽阔的背脊,柔顺地倚偎入怀。
两人不知如此相偎了多久,达什汗举手抚摸着兰吟的脸,柔声问道:“伤口好些了吗?”
兰吟颔首,眼前一晃,却是只滢绿的草蚱蜢,忙欣喜地纳入手中把玩。
“这次可别丢进水里去了!”达什汗笑意渐浓,意味深长道:“这小玩意,我至始至终只送过一个人。”
“真的?”兰吟扬起脸笑问,吐气如兰,话刚出口,却已被埋没在令人窒息的热吻中。她忍不住挣扎,却丝毫不能撼动分毫,就在以为自己快被整个吞噬时,突然达什汗松开手,拉着自己迅速地躲入了茂密的丛林间。
兰吟倚着树干喘气,只见一对男女携手自远处走来,举动亲昵,谈笑风生,在离自己不远处的树荫下倾身而倒,随即便传来衣料的摩擦撕扯声。
“看来这倒是个幽会的好地方。”达什汗凑到耳边低语,温热的鼻息喷在她颈项上隐隐作痒。
兰吟边用手肘顶着背后的达什汗,边侯首望去,发现那缠绵悱恻的两人竟然是诺敏和加米拉,不禁诧异地回首,却被一把捂住了嘴。
达什汗摇头示意禁声,目光淡淡地扫过远处两人,当再回转时看到兰吟美目含怒地瞪着自己,不禁挑眉一笑,松开手轻描起那柔软的唇瓣。
兰吟身形一颤,忙撇开脸去,但映入眼前的却又是诺敏和加米拉不堪入目的交和景象,顿时尴尬不已,左右为难。
树荫下的两人沉迷在巫山云雨中,尤其是加米拉的呻吟声愈渐高昂,听得人面红耳赤,而背后的达什汗更是暧昧地用舌尖舔过她的耳垂,双手不规矩地在自己身上游走。兰吟想出手制止,反被达什汗单手所擒,眼睁睁看着他另一只手伸入衣襟,粗糙的指腹刷过滑腻的肌肤,泛起酥麻的颤栗,入耳的低吟声更撩拨起蕴含的情欲。
直至诺敏和加米拉起身离去后,达什汗猛然扳过兰吟,含入她早已崩溃在嘴中的低吟,衣襟内的手也已攀覆上胸前的丰盈,就在空腾的另一只手要解开她的衣扣时,却被极力阻止了。
“怎么了?”达什汗睁开眼,碧目中燃烧着火簇,含着丝懊恼不解地问道。
“又——又有人!”兰吟轻语,手忙脚乱的整理着衣物,达什汗静心而闻,果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兰吟看清来人后,手指微颤,意欲现身,却被达什汗狠狠地攥住手腕,沉声呵道:“不许你去!”
正在溪涧旁侯立的赵世扬似听到了动静,狐疑地看向这边。兰吟一点点拔开腕上的大手,墨黑的眼眸盯着面前的怒容,淡淡说道: “不许?难道还让他当场抓获咱们这对奸夫□不成?”
达什汗顿感血液凝滞,浑然不觉地垂下手,看着她似只蝴蝶般离自己而去,翩翩飞入赵世扬的怀抱。
当冉冉炊烟升起时,巴根才看到达什汗步履沉重地回到营地,忙上前迎接,却不想对上了双满是疲倦的眼,想说得话也吞回了腹中。
达什汗垂首而行,默默迈向自己的营帐,半途中却被阵愉悦的嘻笑声吸引,顿然驻足。夕阳下,兰吟笑廧如花,怀中抱着个小女娃不住爱抚逗弄,惹得小女娃咧着嘴呵呵直笑,口中不断嚷嚷道:“娘,不要!丹儿好痒!好痒!”
落日的余辉将两人包裹在浅金的红晕下,母女其乐融融的一幕令旁人望而笑叹,唯独落在达什汗眼中却分外刺目,心中莫名酸涩。
兰吟见丹儿玩得满头是汗,便抽出手绢替她擦汗,转眼间看到站在数丈外之人,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倒是一愣,忙对在旁侍立的状硕男子道:“赵尘,先抱大姐儿回去吧。”
那赵尘因少年时得罪了些地痞流氓,被割去了舌头,是个哑奴,听到女主人的呼唤,他啊了声,便过来抱着丹儿离去。兰吟这才吐了口气,缓缓走到达什汗面前行礼道:“给汗王陛下请安!”
达什汗瞅着她谦逊疏离的模样,冷笑地问道:“你女儿?怎得一点也不像你?”
兰吟眨眨眼,捋着散乱的碎发道:“丹儿长得像她父亲。”
达什汗哼了声,抿嘴不语,眼中却充斥着讥讽和嘲弄。一旁的巴根见情形不对,便开口道:“王,朝廷——”
达什汗摆手阻止了巴根,盯着兰吟咬牙吐出了个字:“走!”
“啊?”兰吟还未及反应,便被他拽着胳膊向前走去,见沿途的人都侧目诽疑,急得她挣扎着喊道:“你做什么?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放开你!”达什汗停下脚步,调转头阴沉地笑道:“你怕了?我却不怕!就让咱们这对奸夫□昭示在众人面前好了。我倒要看看,赵世扬有几分胆量敢与我抢!”
兰吟的脸刷得褪去血色,饱含震惊地摇首道:“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你是刚认识我吗?”达什汗攥住她挥舞的双臂,目光冰冷道:“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啊!”
“什么意思?”兰吟忍着手腕上的剧痛,尖声问道。
达什汗冷冽一笑,连拖带扯地将她甩入了自己的营帐内,兰吟重重地摔在地上,当强忍着痛楚想撑起身时,却又被狠狠地强按在地。
“摔疼了也不愿吭声求饶,是吧?”达什汗用单膝抵着兰吟的背,恶声道:“倔犟如你,竟然会对赵世扬委曲求全?傲慢如你,竟然会对我千依百顺?”
兰吟闻言胆颤心寒,只听得‘吱咧’一声,后襟的衣服竟被撕裂,望着那白璧无瑕的雪背,达什汗的指尖划过□在外的肌肤,怒极反笑道:“你所谓的满身伤痕呢?你的夜夜难眠呢?我不仅是个疯子,更是个傻子,竟会轻信了你的谎言!”
再相逢时的惊喜,初闻她惨受凌虐时的怜惜,还有她躺在怀中的娇媚乖巧,都令自己丧失了平素的冷静和理智,险些遗忘了她的本性。她是爱新觉罗兰吟啊,那个自幼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蛮公主,那个敢与男儿试比高下的满族格格,那个目下无尘的兰吟,那个嫉恨如仇的兰吟啊,怎会如此轻易原谅甚至依顺了夺去她贞操的自己呢?
当看到她毫不犹豫地奔向赵世扬的那一瞬,其实便该明了其中的玄妙,如若自己能聪耳不闻,或许还能够再得到几日的温存,但看到她与女儿相戏的那一幕时,自己彻底被激怒了。如若她认为这些刻意所表现出来的温馨、幸福能够令得自己感到嫉妒和痛苦,那么她便大错特错了!
达什汗将兰吟翻转过来,掐着她的下颌森冷道:“看着我难受、自责,你心里很痛快吧?当我彻夜难眠,望月心叹时,你一定躺在赵世扬怀中偷笑不已吧!”
望着眼前嗜血的眼眸,兰吟心中不觉舒畅,抬手抚着达什汗僵硬的脸笑道:“果然生气啦!不愧是土扈的汗王,这些个小把戏怎能逃过您的法眼呢?”
一把抓住脸上的手,达什汗的碧目深沉得发黑,见她越发笑得妖媚,禁不住也呵呵冷笑起来道:“你以为我拿你无可奈何了吗?是你又先招惹了我,莫怪我不念旧情,我可有得是法子令你生不如死!”
“噢?”兰吟侧首贴近达什汗的脸,半掩着明眸,娇声道:“汗王陛下,您还能将我怎样?再次强占我的身子?亦或是索性杀了我解恨?”
“你也太看轻我了?”达什汗单手拢着她的颈项,龇着雪亮的牙道:“我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怎舍得杀你?但若你成了个俏寡妇,不知是否还会对我投怀送抱呢?”
兰吟面色一凛,瞅着他骂道:“卑鄙!”
“彼此,彼此!”达什汗松开手反揽过她的肩膀,邪冷地笑道:“还有你那小丫头,也算可爱,如若——”
“丹儿不是我的骨肉!”兰吟忙否认道:“丹儿是妾室薛静回所生,你别动她!”
“可是学乖了!”达什汗拍拍她的脸,咬牙切齿道:“兰儿,你终究还是有软肋,还是会害怕啊!”
“似你这般禽兽不如的人,又怎能体会到骨肉亲情的可贵?”兰吟浑身颤栗,双目渐红道:“你明白亲手扼杀自己骨肉时的痛苦嘛?你感受过血脉剥离身体时的痛楚嘛?你可曾知道自己有过个孩子?一个你我的血脉,一个被父亲离弃,被母亲剥夺了生命的孩子!”
达什汗霎时面如死灰,半晌方回过神抖动着唇道:“你——胡说!你又在骗我——是不是?是不是?”他似个受伤的野兽般扑倒兰吟,掐着她的双肩吼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都不相信!”
此刻营帐外冲进来两人,猛见这副情形皆是一愣,巴根忧心忡忡地望着神情狂乱的达什汗,诺敏则若有所思地瞅着衣衫不整却面带清明的兰吟。
“此事只有天知,地知,我知,你自然可以不信!”兰吟目不斜视,双手紧紧揪着达什汗的前襟,饱满的泪珠滚动在眼角,闪着异样的璃光,“你做得孽,我受得障。你让我痛苦一时,我要让你难受一世!”
21) 惊噩耗
兰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营帐的,一路混沌,再清醒时已倒在位锦衣少年的怀中,清淡的眉眼,紧抿的薄唇,一声声呼唤着自己道:“兰姐姐!兰姐姐!”
已经许久没有人如此喊过自己,兰吟努力辨认着少年依稀熟识的五官,终于想起了那个幼时孤独而倔犟却又经常被额娘提及赏识的小男孩,不禁握住少年的手,无力地笑道:“竟然是你!你怎么会来到伊犁,弘历?”
弘历面带风尘,神情疲倦,只将自己的石青风衣为兰吟披上,扶起她道:“回去吧,赵大人旧疾复发了,正四处找姐姐你呢!”
兰吟心中一骇,急急忙忙地赶了回去,弘历则骤然听到达什汗营帐中传来的惊呼声,略有迟疑地思索了下,终于也跟着转身离去。
沸水滚滚,药香扑面,兰吟蹲在小炭炉旁打着蒲扇,脸上竟显愁容。赵世扬自幼患有肺疾,每逢春秋转换之际便要病上一场,原本在江南时因当地气候湿润怡人,身体也渐有起色,但自新帝登基后,他为了自己不惜请调北疆,来到这天高皇帝远的伊犁避祸。
草原的干燥,沙漠的风尘一点点侵蚀掉了赵世扬的健康,眼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躯及疲惫牵强的笑脸,兰吟时时揪心,愧疚难当,唯有亲自为其煎药已尽绵力。
当兰吟倒出碗药,端着起身时却看到巴根面无表情地站在眼前,便脸色一沉,欲绕开而行,不料却又被阻挡了前路,禁不住恼恨道:“你做什么?”
“王病了。”巴根垂着脸道:“却一直不愿用药,睡时梦里一直喊着格格的名字。”
“这与我何干?”兰吟淡淡道:“你若是来求我去探望他的,便休做这痴心妄想了。”
巴根跨上一步,又挡在她面前道:“虽然膝下有一子一女,但王并不喜欢孩子,两位小殿下对王也很敬畏,不甚亲近。可对于您当年失子之事,王却十分痛苦,方才得了这场急病,难道您还不明白王的心意吗?”
兰吟冷笑了声,举高手中冒着热气的药碗道:“我的丈夫也病了,正等着我去送药呢?巴根大人,请行个方便吧!”
巴根毫无退让之意,仍执意阻在面前道:“格格,我也算是看着您长大的。王是当局者迷,巴根却还不糊涂。您所说的,都是真的吗?”
“旁人也许有资格质问我,唯独你没有!”兰吟将手中的药一股脑儿泼了过去,恨声道:“当初我趴在门槛上,向你哀声求救时,你为何不如此义正严辞地出面来阻止你主子的兽行?奴才就是奴才,永远只会在自己主人面前摇尾乞怜,可怜的让人厌恶!”
滚烫的药汁顺着刚毅的脸滴答而下,巴根眨了眨眼,咬紧牙关没吭声,兰吟瞅着他狼狈而倔犟的模样,撇开脸冷涩道:“你——走吧!告诉你的主子,我与他至此两清,互不相欠了!”
不再理会巴根闻言后的错愕,兰吟回去重新倒了碗药,绕路来到赵世扬的营帐,远远看见茜红打着帘帐送客,却原来是弘历。说来也怪,自上次与弘历照面后,他见到自己总是支支吾吾,言辞闪烁,后来索性便避而不见。
兰吟也只是从赵世扬口中得知,弘历此次远行,乃是奉圣谕随布政使张言寓来伊犁与土尔扈特汗王、哈密回王商讨密事,详情虽不得而知,但一位年仅十六岁的皇阿哥便可涉及疆域大事,尤其是在如此敏感的蒙、回、藏三族交融的伊犁,再加上个与沙俄牵扯着的土扈汗国,可见其圣眷浓厚,恩泽远谋。
端着药走近营帐,兰吟不及出声便听得里面传来声叹息道:“如此隐瞒也不是长久之计,终有一日兰妹妹会知道此事的。”原来是妾室薛静回的声音。
兰吟心下奇怪,又听赵世扬咳嗽了两声,沙哑道:“此事让我如何开口呢?你没见四阿哥每每想启齿,却又把话吞回去的为难模样,他且如此,何况你我?”
“从前只知兰妹妹与皇上的三阿哥亲厚,却不知这四阿哥待她也极是不错,到底是一个皇城里长大的兄弟姐妹,即便上一辈的反目成仇了,做小辈的倒还存着那几分骨肉亲情。”薛静回语重心长道:“听说三阿哥也已被黜出宗室,与这四阿哥相较,一脉所出,却是天壤之别。”
赵世扬止不住冷笑道:“报应!先帝在天之灵,见到当今所为,不知又是何作想呢?”喘了两口气,他又道:“兰儿的三姐夫纳兰永福已被革职入狱,想来是开始向宗室旁系动手了。你可害怕?”
“你都不怕,我怕甚?我只是可怜兰妹妹,如今她父母双亡,这世上也唯有你可护她周全了。”薛静回柔声道:“你更要好生养病,方是——”
“格格!您怎么不进去啊”茜红在背后突然问道。
帘帐迅速地被掀起,薛静回脸色煞白地望着自己,兰吟迟钝地将手中的药碗递了过去,喃喃道:“薛姐姐,药煎好了。三碗水——三碗水煎成一碗,我没记错吧!”
里面的赵世扬神色更是惨淡,挣扎着坐起身,嘶哑地喊道:“兰儿,你听我说——”
兰吟眼神涣散,茫然地摇着头,突然大力甩开茜红的搀扶,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一步一痛,步步如绞,环顾四宇,绿草皑皑,天地无垠,可是天下之大,似乎已无自己的容身之所?兰吟惶恐地走在草原上,却不知究竟该去往何方?
昔日情景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曾经的自己是如此令人羡慕,拥有着高贵纯正的血统,拥有着对自己宠爱至深的父母,拥有着这世间的一切一切的美好。可是上苍又是何其残忍地夺去了自己原本视为永恒的幸福,权利、财富、亲人、朋友,如手中漏沙般一点点流逝已尽,到最后自己两手空空,原来只是做了场繁华梦!
“兰儿——”
“兰儿——”
那一声声熟悉慈爱的呼唤,在耳边不断回响,兰吟寻声望去,仿佛看到阿玛和额娘站在白云深处,笑着向自己招手呼唤,她欣喜地向草原尽头跑去,努力要抓住这最后一丝希望——
碧绿的湖面上,成群的天鹅似点点白帆,迎风逐浪,悠闲自得,但这份怡然很快被冲入水中的女子所打破,天鹅们惊得纷纷振翅高飞,剧大的冲击波打散了女子的发髻,锋利的翅翼划伤了柔嫩的肌肤,她却浑然不觉,一步步坚定地向湖心走去。
冰凉的湖水浸没到头顶,鼻唇内充斥着痛苦的酸涩,泪水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狂泄,兰吟微笑着舒展开双臂,可是随即她便被猛力拽出了水面,一路扛着丢到了湖岸边。
“爱新觉罗兰吟!你真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达什汗气得浑身发颤,咬牙切齿地吼道。
兰吟一身湿漉地蜷曲在地上,口中不断地呛着水,惨白的脸上几道微渗着鲜血的细痕,较平日里显得分外柔弱,楚楚可怜。
达什汗病未尚愈,又耗费了许多气力,此刻也累得跌坐在地,气喘吁吁地瞅着她,许久方铁青着脸缓缓道:“世间偏就你一人是父母双亡的吗?若人人都似你这般大孝,天下人岂不都要死绝了!”
兰吟也不说话,只将脸埋在双臂间,轻声抽涕。
“也难怪,自小便被呵护倍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全然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达什汗抹了把脸,厉声道:“你自觉得是满腹委屈?但那些个刚出生就被株连处死的婴儿便不委屈吗?那些个自幼便被父母抛弃,饿死街头的孩子便不委屈吗?那些个因家境贫寒被迫卖入青楼为娼为妓的女子便不委屈吗?那些个父亲战死沙场,生来便是遗腹子的孩子难道就不委屈吗?即便是有了天大的委屈,谁不是咬紧牙关撑着活了下来?你自诩不输男儿,怎得胆怯到连活着勇气的都没有了?”
“谁说我不想活了!”兰吟抬起红肿的眼,哑着嗓子喊道:“我是在扑天鹅,不可以吗?再说了要寻死也不用这法子,死后被泡肿了身子多难看!”
“噢?那你沉到水里做甚么?”达什汗眯起眼,寻思了下问道:“别告诉我,你是要躲到湖底下去痛哭流涕吧?”
兰吟紧抿着嘴,横了他一眼,随即又望着已恢复平寂的湖面,神情迷茫而无助。
达什汗料是猜中了,禁不住仰首大笑起来,笑到最后却又带着几分哽咽,他自后环抱住兰吟,无限凄凉道:“怎么办?每次——每次当你消失在人群中时,我总能感觉到你的存在,总是能够找到你。我——究竟该怎么办?”
兰吟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靠着达什汗的胸膛直发怵,肌肤黏稠的不适令她回想起当年那场滂沱的大雨,那座废弃的旧宅,当时也是身后这名男子陪伴着自己熬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时光。
“达什汗!”兰吟轻叹了声,侧首凝望着他幽幽道:“知道吗?额娘临终前,曾紧紧握着我的手,再三叮嘱道——今生莫要轻易爱上一个人,你爱之深者必伤你最痛!”
木已成舟,无可挽回。
达什汗坐在草原高处,俯瞰着夜幕下的营地,家家户户团聚一堂,蒙古包中透出温馨柔和的亮光,仿佛能够听到情人间的私语声,夫妻间的唠叨声,子女们的撒娇声。此时此刻,不可否认在他心中的确产生了从有未有的嫉妒,可眼前所见的一切他又何曾缺少呢?
自己是土扈之王,有着贤淑稳重的妻子,有着年轻貌美的妾室,甚至还有着暗通款曲的情人,虽不是儿女成群,却也有了子嗣,更重要的是自己比脚下那些庸碌无为的平凡人,拥有了无可比拟的权利和数之不竭的财富。人生如此,自己还有何不能释怀的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听到身后之人的叹颂,达什汗捏紧了手中的酒壶,碧目森冷道:“夜黑风高,四下无人,如若此时我杀了你,也决无人会知晓。”
“汗王陛下第一眼看到在下时,不就已动了杀机了吗?”赵世杨身上裹着斗篷,喘着粗气坐下来道:“时至今日,赵某仍侥幸存世,只因陛下是个睿智冷静之人,决不会做妄顾大局之事。”
借着月光,达什汗侧目看过来,只觉他面如死灰,神形憔悴,不禁冷哼道:“不用我动手,你已是行将朽木了。”
“正是如此!”赵世扬笑道:“将死之人,若有临终托付,汗王自是不会拒绝的吧?”
达什汗见赵世扬眼神坦然,不似在说笑,便扬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赵世扬咳嗽了两声,敛起笑意正色道:“听四阿哥说,汗王陛下数年前曾在京城居住过,想来与兰儿也是旧识,至于为何会反目成仇,在下既不得知也无意打探。当今朝廷政局不明,皇室宗亲多有剧变,兰儿如今身受其害,性命都岌岌可危。我在世一日,尚不能保证护她周全,更何况——所以赵某想请陛下离开伊犁之时,能将兰儿带走,诸多事宜我已安排妥当,事后自然不会牵连到您。汗王若能答应,赵某来生愿衔草结环,以报此恩!”
“你究竟是谁?”达什汗听完赵世扬的一番话后,晃动着壶中的酒,凌厉地问道:“当自己的妻子与其他男子纠缠不清时,没有一个男人会似你这般不动声色,忍气吞声,更不会说出这番话。赵世扬,我若没猜错,你——根本不是兰吟的丈夫!”
“汗王若是答应将兰儿带离,我必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俱实以告。”赵世扬布满血丝的眼看着达什汗,虚弱地笑道:“据在下所见,陛下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兰儿身陷囫囵,不加援手的吧?”
“当年我离京时,便听闻说赵探花满腹经纶,儒雅清明,现今看来却也不过如此。”达什汗一口饮尽残酒,将瓷壶丢向朦黑的远处道:“你与兰吟的夫妻之情无论是真是假,都不会成为我眼中的阻碍,但更不能构成要求我带走她的条件。”
赵世扬显然一愣,不解道:“汗王的意思是不愿意哦?”
“无论去留,必要是兰吟心甘情愿。”达什汗站起身,棕发迎风飞舞,冰冷的眸中闪过丝暖意道:“至始至终我惟独勉强了她一件事,时至今日却也未曾后悔过。当时若不如此,我与她此生便再也无可能交集,只要是伤口,必然就会有痛,就会有恨,就会有感觉,甚至会铭刻于心。赵大人,其实你并不了解你的妻子,这世间真正能令她感到畏惧的事——只有抛弃!”
见赵世扬垂首无语,达什汗踱步离去,行至数丈外突然凝声问道:“五年光阴转眼即逝,如此虚度,你果真甘心吗?”
赵世扬瘦削的脸上渐泛起层青光,喉间腥甜,雪白的绢帕在阵剧烈的咳嗽后已染上了摊刺目的鲜红,他冷漠地收起帕子,仰望着天上一轮孤独的皎月,苦笑道:“卿若为鸿,子亦作风,助卿扶摇上青天,风化落尘了无音。”
22) 七心草
赵世扬的病情危急,陷入昏迷,众多大夫会诊后竟都束手无策,薛静回哭得涕不成声,兰吟则心烦意乱,不知所措。前来探病的弘历原想要宽慰几句,又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知是多说也无益,索性便静座一旁默默陪伴。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时,却见达什汗在阿克敦将军的陪同下掀帘进入营帐,后面跟着巴根和诺敏,他对兰吟恍然未顾,只与弘历打了招呼后,便向诺敏使了个眼色。此刻兰吟方发现诺敏身上背了个红木漆的药箱,又见他为赵世扬诊脉的模样,倒不似个生手。
诺敏凝神搭着脉,后又翻看了赵世扬的眼皮和舌苔,长吁着起身道:“病邪已入侵五脏六腑,若以熏蒸打通全身各处穴道,加以金针辅助,倒还有一线生机。”
听得此言,兰吟和弘历皆是精神一震,薛静回也停了哭声,红肿着眼抬起脸。只听诺敏又摇首叹息道:“熏蒸之法不可擅用,病人需有足够的体力支持,可赵大人心力受损,身体赢弱,恐怕是熬不过这番折腾的。”
顿时众人又不禁黯然,达什汗想了想道:“以前你不是配置了种药,专疗以心疾,支持血供脉充。何不用在此病?”
诺敏摊手苦笑道:“若还有七心丹,我岂会藏私?这些年,为了配置此药我也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但奇材难寻啊!当初若非巧缘,我也得不到那株七心草,更别提——”说到此处,诺敏顿然嘠止,达什汗面色也越发阴沉。
“七心草?”一直沉默的阿克敦将军突然出声道:“可是味芳香浓郁且极为罕有的绛红色小草?”
“正是。”诺敏眼前一亮道:“莫非将军有此宝草?”
“不是,不是!”阿克敦忙道:“我若有早便拿出来了,七心草之名乃是听些贩卖骆驼的回人提过。说是此草价比黄金,许多贪财亡命之徒前仆后继为得此草,皆都妄送了性命。”
“听将军之言,可是知道何处有七心草?”诺敏兴奋地搓着手道,其余人的目光也都齐望向他。
阿克敦略有些为难地点头,半晌方道:“听闻准噶尔的山麓绿洲里有此草生长,只是——常年都有士兵把守着库尔班通古特沙漠入口。”
“准葛尔——”薛静回听到这三字,心便灰了半截,孰是她一个妇人也知此事真是难煞登天。自康熙帝平定准葛尔,当时的噶尔丹身亡后,西北边境倒是安定了一阵,但如今的策妄汗野心又起,近年来不断侵扰新疆、西藏,大有卷土重来之势,此刻入准葛尔,无异自取灭亡。
诺敏却似浑然不知其中厉害,连声嚷道:“我去!我去找七心草!我要去找到七心草!”
“我也去!”兰吟站起来附和道:“若扮成商旅,倒还有希望通过关卡。”
“不行!”薛静回忙抓住她的手,沙哑道:“兰妹妹,我决不能让你置之险境,否则便无法向夫君,向赵氏一门交待!”
“诺敏王子医者仁心,尚且不畏险阻,更何况是我。”兰吟神情决绝,浅笑道:“若不让我去,我便偷着去,即便是绑了我的手脚,我也要去。薛姐姐,我能做得,仅此而已了!”
薛静回一愣,缓缓松了手,那边巴根见达什汗身形微动,忙跪到他身前道:“王!当年我土尔扈特因受准噶尔部排挤,方迁居到伏尔加草原,这百年恩仇,积怨孰深。此次王秘密来伊犁,沿途如此谨慎小心,也皆因怕准噶尔闻风伏击。诺敏王子既寻药心切,王又无意阻扰,巴根自愿请命随行保护,王尽可在伊犁等候佳音。”
诺敏听了此话,便合掌喊道:“如此甚好!陛下身娇肉贵,怎能涉险?我与赵夫人扮作夫妇,巴根与几个侍卫扮作伙计。轻装便行,更宜成事。”
兰吟白了诺敏一眼,转而见达什汗垂首深思,突然间又抬眼望向自己,四目相对,两人错不及防地忙闪躲开,随即便听他轻应了声,算是同意了巴根的请命。
诸项事宜决定后,诺敏给了一瓶药丸,嘱予赵世扬每日服用,以防病情突变。茜红则死活要随主子前往,但考虑到兰吟的安危,最后还是用身强力壮的赵尘替换下了自己。
就当一切都安排妥当,次日清晨预备出发时,却突发了件意料不到的事。当阿克敦看到弘历背着行囊站在出行之列时,也着实吓得面无血色,腿脚虚软,更令他厥倒的是,作为布政使的张言寓不但不阻止四阿哥,竟还亲自来送行,急得他只能在旁甘瞪眼。
弘历登上马车,看到身着男装的兰吟便呵呵笑道:“兰姐姐,我来陪你了!”
兰吟歪着身子,懒散地打量着他道:“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怕策妄抓了你来祭旗吗?”
“救人一命甚造七级浮屠。”弘历坐下来,眨着眼道:“更何况此行危险重重,我自然要陪同兰姐姐前往的。”
兰吟淡笑道:“若你不是当今的四皇子,这话倒尚可信其六分。也罢,你既愿以身犯险,我何必还徒生猜疑。只是这一路你要万分小心,若是损伤了分毫,我这没了爹娘的孤女岂不还要替你来抵命!”
弘历尴尬地咳嗽了声,面含歉意地道:“九叔的事——”
“休提这个!”兰吟神色一黯,摆手道:“你若有心,便多念及那些还在世之人吧!”
“七心草可治心疾,却不知骨肉之痛何药可医?”弘历突然握住兰吟的手,双目炯亮道:“请兰姐姐相信我,终有一日弘历会弥补这些伤痛,绝不让爱新觉罗的祖先们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已瞑目安息!”
凝视着眼前尚存几分稚气的清雅少年,兰吟禁不住含着酸楚道:“我信,我相信弘历定能成为爱新觉罗家族最引以为傲的好男儿!但生在皇家,往往有许多的无可奈何,你也莫太急功近利了!”
弘历听了直颔首,不料马车突然启动,一个不稳便跌坐在车板上,惹得兰吟抿嘴直笑,见一幅画轴自他行囊中跌出,便伸手拣起随眼瞄过,霍然惊讶道:“怎得是她?”
对上兰吟狐疑的目光,弘历双颊红涌,急声道:“这画原是三哥亲手所做,此次离京前他托我带于姐姐你,说是留作个念想。因杂事太多,我一时忘了给姐姐。现倒好,它自己跑到姐姐手里来了!”
看着画上之人,兰吟眼中一红,长叹了声道:“原来是她,三哥心心念念之人竟然会是她!我只道三哥天性风流,放荡不羁,却原来是在红粉胭脂中寻找她的影子!”
“莫非兰姐姐也认识此女子吗?”弘历搔着脑袋道:“我似看得眼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兰吟收起画卷,黯淡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我问你,你三哥可还有回转的机会?”
弘历目光一闪,沉声道:“想来皇阿玛也是一时气急,才将三哥黜出宗室的,待过些时日自然会收回成命。”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兰吟冷哼道:“只怕不止如此吧!”
弘历没说话,倒是马车外传来声惊呼,兰吟掀起窗帘一瞅,只见诺敏骑着马正和名侍卫在说话,见到自己忙策马跑过来干笑道:“好俊俏的小哥儿啊!本想与妹妹扮对夫妻,却没想妹妹这身装束倒更是让人怜爱!”
诺敏说得极为大声,惹得车外的侍卫纷纷侧目打量,弘历忙拉过兰吟,冷着脸道:“王子自重,兰格格乃是有夫之妇,怎得如此轻待?”
“是吗?”诺敏抽着嘴角笑道:“恐怕有人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吧!”
“你——”弘历闻言气青了脸,兰吟忙伸手拉住他并放下了窗帘,示意道:“如今咱们有求于他,还是不要起冲突的为好。”
弘历攥紧了拳头道:“这斯阴阳怪气,好渔女色,好生令人厌恶!”
兰吟则撇着脸,柳眉微蹙道:“你可觉得诺敏对七心草之事太过热心?”
弘历一怔,道:“听闻说诺敏自幼钻研医术,堪称汗国第一医,许是医者对些奇草异药都偏执狂热的缘故吧。倒是达什汗此次颇为出人意料,土扈与准噶尔乃是宿仇,若被策妄知道有土扈人潜入自己的领地,保不准会与沙俄结盟联合夹击土尔扈特。”
没料到他会转变话题,兰吟一时语塞,弘历又说道:“达什汗此人城府颇深,心机难测,却也不失为堂堂男子,帝王之才。当年若非皇爷爷指婚,他倒不失为姐姐的良婿之选。”
兰吟当即不悦地瞪着他道:“纵是没有指婚,我与他也决不可能。达什汗太像一个人了,岂会是女子安托终身之人?”
“像个人?像谁?”弘历眯起眼问道“我可认识?”
兰吟见他副迷惑的模样,不禁冷笑道:“我愿于天穷,琅邪倾侧左。你不觉得达什汗很像我的四伯,你的阿玛吗?”
出了伊犁地界,不下半日功夫便到了准葛尔盆地附近,越往北走便可看到些准葛尔的牧民及稀稀落落的准葛尔士兵。待来到库尔班通古特沙漠关口,准葛尔士兵骤然增多,对沿途来往的商旅盘查甚为严格,兰吟坐在车内惴惴不安,幸而诺敏用银子贿赂打通了关系,事后只有两个准葛尔士兵草草巡查了番,便放一行人通关。
进入库尔班通古特沙漠,弘历改骑了马,兰吟则与驾车的赵尘坐在车外,望着一望无际,高低起伏的金色沙海,止不住赞叹道:“难怪岑参会在诗中写道‘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这塞外沙漠竟是如此色彩瑰丽,风情如画!”
在旁随行的弘历也颔首附和道:“气势磅礴,雄壮奔放,读万卷书果然不如行万里路,此生若有幸必要踏足大江南北,以不负如此娇丽江山!”正说着,他身下的马驹突然猛撩拐子,尖声嘶鸣。
“小心!”兰吟大惊失色的喊道,眼睁睁看着弘历一头栽倒在地,黄沙柔软幸而不碍,可远处的巴根却仍扑过来,抱着弘历连在地上猛翻了几个滚,方喘着气拽起他。
“我——我没事!”弘历灰头土脑的才刚站稳身子,眼前冷光一闪,却是柄匕首飞过,倒着实被吓出了身冷汗。
“你自然是没事!”诺敏跳下马,自他身后拣起匕首,但见匕首上插着条五彩斑斓的死蛇,“再差一步,可要步这座骑后尘喽!”
话音刚落,弘历适才坐驾的白马悲鸣一声,便抽搐着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顷刻气绝而亡。
“四阿哥!”诺敏望着面如死灰的弘历,一改常色严肃道:“这里不是个可供您吟诗作对,畅游漫想的游玩之地。越往沙漠深处走一步,便意味着离死亡接近一分!”
当弘历垂头丧气地与兰吟坐回到车内,良久喃喃道:“兰姐姐,我——是不是很没用?”
兰吟略掀起窗帘,看着正在处理马尸的巴根和不断用白绢在擦拭匕刃的诺敏,摇首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想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生存在这戈壁沙滩上,咱们不如他们,但若生活在那禁宫深苑里,他们亦不如你我。”
是夜,兰吟正在车中卧睡,突然被激烈的打斗声惊醒,只听得巴根在车外大喊道:“是准葛尔的骑兵,快走!”
兰吟来不及反应,马车已飞快地奔驰而出,强烈的颠簸令得车内的行礼纷纷散落,她强按住胸口的恶心,使劲攥住车栏。簌簌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行出数里仍能听到车后骑兵的追赶声,一支羽箭毫无预警的射入车内,兰吟吓得大呼道:“赵尘!再快些,他们要追上来了!”
车外的赵尘闷哼了声后马车便倾斜翻倒,兰吟的头重重地磕在车壁上,当即便昏死了过去。
热!好热!
兰吟全身酸痛,躺在黄沙中呻吟,嗓子如割裂般干渴,直射在身上的酷日更是焦灼着稚嫩的肌肤,当自己已感无助绝望时,冰凉的清水骤然被灌入干裂的唇内,她贪婪地喝着,直至这份甘甜舒缓了整个身心。
“嗯——”兰吟满足地睁开眼,随即使劲眨着眼喃喃问道:“是谁?”
对方显然一愣,用力摇晃着她的身子,口中发出咿呀之声。
“是赵尘吗?”兰吟的美目中涌出热泪,毫无焦距地望着他道:“怎么办?我——我的眼睛看不到了,我的眼睛——瞎了!”
23) 黄尘路
酷日当空,沙丘成岭,秃鹫低旋,伺机觅食。
兰吟在赵尘的搀扶下,艰难地踏距在这沧海黄浪中,漫天烟尘引起阵阵干咳,黄沙灌入靴内蹂躏着娇嫩的足裸,仅有的一囊清水适才已被自己饮尽,可沙漠的尽头却仍还遥遥无期。
“不行了!”兰吟跌坐在地,手捻着炽烫的细沙,摇首道:“咱们再休息会儿吧,我实在是走不动了!”虚弱的双腿一旦挨上了地面,似被千斤铁锤所缀再也不能移动分毫。赵尘着急地推搡着自己,兰吟费力地摆手嚷道:“我真是不行了,索性就死在这里好了!”
肩膀上的手一僵,随即她便被用力地拽了起来,兰吟不禁吃痛道:“赵尘,你难道连耳朵也不好使了吗!我说了,我——走——不——动——了!”双臂被强行环住,就在自己怔楞间,身子已腾空被背了起来。
兰吟闭目伏在赵尘宽阔坚实的背膀上,每走一步便能感觉到他肌肉细微的震颤,这是副强壮健硕的身体,也是自已在这莽莽大漠中唯一可依靠的绿洲,思及此不禁努力地想描绘出赵尘的相貌,但脑海中却只浮现出张模糊的面庞。
映象中的赵尘憨实而忠厚,对待任何人都是低眉敛目,谦卑恭敬。当初自己得知他是因与人斗殴而被割舌至残,便极力反对赵世扬将此人留在身边,但赵世扬却说他本性纯良,绝非好勇斗狠之辈。几年下来,这赵尘也算安分守己,吃苦耐劳,尤其丹儿更是爱黏坐在这七尺彪形大汗肩头遛弯,一番观察下来自己方才渐渐介怀,如今想来,心中暗自惭愧不已。
“不知弘历现可安好?在这么多同辈兄弟中,我额娘最喜爱的便是他了,总道他天资聪颖,乃成大事者。如今看来果不其然,朝中上下一致都看好他为储君人选。此番若有不测——”说着,兰吟竟含着丝幸灾乐祸地冷笑道:“不知我那面冷心更冷的四伯会有何作想?”
唇上感觉到微苦的咸涩,兰吟随手抹了把脸,随即才觉醒过来掏出手绢,摸索着替赵尘擦脸,感到他脚步略滞便道:“赵尘,咱们若能活着回到伊犁,我做主给你娶房媳妇,可好?”
见他没反应,兰吟又笑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其实你心里已有了人,是不是?”
赵尘背脊顿时僵直,兰吟不禁叹道:“茜红是个好姑娘,可她早已有了自己的心思。我是她主子,虽说能做主替她婚配,但强扭的瓜毕竟不甜啊!”
赵尘的步伐似乎有些凌乱,兰吟忙安抚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呢?凭着你这份忠肝义胆,我定会为你寻户好人家的姑娘,待将来生下一男半女,承欢膝下,你便知今日之情惑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冲动罢了!”
兰吟也不知赵尘是否明了自己的意思,此刻只感咽喉生痛,实在忍耐不住问道:“还要走多久,我口渴的厉害!莫没有水,咱们岂不是要活活渴死在这荒漠里了?”
赵尘停下脚步,环视四方,犹豫了许久终于决定了个方向,快步向前进。兰吟无力地挂在他身上,螓首渐渐垂落,感觉到了异样,赵尘忙回首拍打自己的脸颊。
感觉到对方的紧张,兰吟勉力睁开眼牵强地笑道:“没事!没事!我只是太累了,想眯会儿眼!太累了,真希望只是场噩梦——只是场梦!”
兰吟悠悠睁开双目,眼前仍是漆黑如常,猛发觉自己正背倚着坚硬的岩壁而坐,忙焦急地唤道:“赵尘!赵尘!”没有听到动静,她不禁心生恐惧,摸索着起身向前走去。慌乱间脚下被石子所绊,一个趔趄便向前扑到,幸而身子不及着地,便有人扶住了自己。
“没听到我叫你吗?”兰吟气极地伸手甩了过去,随即听到声响亮的耳光,顿时连自己都唬楞当场,不知所措。听着赵尘浓重的鼻息声,她缓缓低下头道:“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以为你丢下我走了——”
赵尘闷哼着,掐住兰吟的下颌将两片冰冷黏腻的东西塞入她嘴中。先时苦涩难奈,但兰吟实在是饥渴,便强忍着咀嚼了两下,一股凉意逐渐从口腔蔓延到周身,她不禁喜问道:“是甚么?”
一片浑身带刺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被放入自己手中,兰吟微怔后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仙人掌啊!当年十四叔从青海为我带回过一株,我嫌它长得怪异丑陋,且刺中含毒便丢了,却不知这东西竟还有解渴充饥之效。”说到此,她手指微颤,变了变脸色转而又笑叹道:“好扎人的东西啊!”
仙人掌迅速地自手中被拿开,兰吟任由搀扶着回到岩壁前坐下,随即便听到赵尘翻身在身旁躺下,很快又传来了微鼾声。
“赵尘!赵尘!”兰吟轻声呼唤,见他没有反应,缓缓伸手轻碰赵尘的身子,粗糙的麻布衣似已裂隙横生,隐约可触及内里绑着的厚实布条。将手指轻放于鼻下,顿时窜入了股浓重的血腥味,她忙摸索着抚上赵尘的额头,果然滚烫似火,微怔下猛地缩回手,不禁颤抖地团身环抱住自己。
天色渐暗,日间还黄沙烫手的沙漠顷刻如进入了严冬般寒气逼人,生命与死亡的竞争真正拉开了序幕——
他恍惚地从团迷雾中醒来,周身还萦绕着那梦里的芳香,一轮红日挺立高空,俯视着这片人迹罕至,荒芜凄凉的大漠。
“终于醒了!”兰吟面色憔悴地跪坐在丈余外,漆黑却无焦距的双目望着赵尘苦笑道:“你若不醒,我这个睁眼瞎可真是要埋骨在黄沙堆里了!”
揉着额头晕沉沉地站起身,他脚步虚浮地来到兰吟面前,作势欲蹲,不料却被摆手阻止了。兰吟费力地支腿而起,正色道:“你既受了伤,怎能再消耗体力?我自己能走,无需你背了!”
赵尘闻言不见动静,半晌才搀扶起她向前继续走去。
兰吟已不似昨日那般多话,走不了多时便头晕耳鸣,眼前黑懵,脚下一崴惊声翻下了沙丘。当她滚得七昏八素,心神未定时,脚下的沙土似有股巨大的吸力,将自己往深处卷去。兰吟恐惧地大叫着,身体如同在袅水般不断扑腾,想极力摆脱这可怕的现象。
抓空的双手及时被紧紧攥住,兰吟想借力向上拔出已被流沙埋没的小腿,怎料越蹬腿自己陷得越深。她不禁吓得面无血色,不敢再轻举妄动,只颤声问上面的人道:“怎么办?”
赵尘沉凝了下,猛然提气用力拽拉她,但显然适得其反,流沙顿时侵蚀到了兰吟的膝盖,且更有进一步吞没她之势。此刻的兰吟似被两股角力在争夺,但人力岂可胜天,她渐渐地被拉下了沙漠的漩涡。
绝望中听到了布带崩裂的声音,刺鼻的血腥霎时弥漫在空中,兰吟突然用力甩开那双粗糙的大手,睁大眼喊道:“你——快走!快走!!”
赵尘再次抓住她挥舞的胳膊,屏气向上用力,‘呲咧’声后却见兰吟又往下沉了数寸,他不禁呆楞看着手中的半截衣袖,也惶然不知了所措。
“没有用的。”兰吟摇首凄然道:“赵——赵尘,你走吧!没有我的拖累,你才更有可能走出这片沙漠。你本就不该来此的,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热浪席卷而过,吹乱了一头青丝,晶莹的泪珠闪烁着琉璃般的光彩,随风而逝,兰吟闭上眼黯然道:“拟泛轻舟,载不动许多愁。生无可恋,不如归去。你若能回到伊犁,告诉赵世扬,在我额娘的坟旁为我建座衣冠冢。她这些年也实在是太寂寞了,如今咱们一家三口终又能团聚了!”
兰吟说着扬起嘴角,神色也渐显安然,待听到阵剧烈的咳嗽声,不禁又犹豫地问道:“你——你没事吧?”
赵尘压低咳嗽了两声,突然猛地捶击沙面支起腿,感到身旁的流沙泄陷,兰吟警觉地厉声喝道:“你做什么?不许胡来!”
来不及了,说话间阴影已笼罩住了自己的脸,温热急促的鼻息喷在脸上引起阵阵酥麻,待兰吟回过神,不禁痛极生恨,狠力敲捶着对方的胸膛哭丧道:“疯子!你这个疯子!明知死路一条,为何还要踏进来!为何还要进来——”
听到声痛苦的低哼,闻到愈发浓烈的温腥,兰吟无力地松开拳,埋首于他胸前,听着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哽咽道:“其实——黄泉路不好走,其实我心里害怕得很,其实我想说——幸而这一路有你,幸而有你!”
流沙是大漠最巧妙的陷阱,许许多多的人畜因此而丧命,陷入其中后,大力挣扎或是猛蹬双腿只会下沉得更快。天地万物间的陷阱往往都具有共性——是通往地狱的入口,是考验人性的试金石,求生的欲望愈是强烈,死亡愈发来临的更早,但当已甘然承受时,殊不知命运之门却又悄然开启。
怀内的芳香亦如梦中般清雅宜人,他努力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双手,最终还是没有冒失地回应这前所未有的依赖。仰望碧空,万里无云,唯有只雄鹰孤独地翱翔在苍穹间,眨眼间又消失于九霄之外。
“赵尘!”兰吟突然扬起脸,迷茫的泪眼望着自己道:“似乎不动了!”
俯视着两人身下没至大腿的黄沙,果然没再下陷,脑海中灵光疾闪,浮现出个念头。他试着轻柔地移动双脚,两侧的沙子慢慢地变得松散,逐渐拉开两腿间的距离,流沙如潺溪般缓缓向一侧流去。
兰吟惊奇地发现脚下的沙地逐渐自行抬高,当双足重获自由时,她紧紧攥住赵尘的胳膊,禁不住喜极而涕。赵尘迅速地将自己带离危险之地,两人跑出百丈外方双双倒卧在地,急促地喘着大气。
低沉的笑声中蕴涵着无喻比拟的喜悦,兰吟不禁也随着噗哧笑道:“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身旁的笑声嘠然而止,兰吟侧目望过去,恍惚能看到个模糊的黑影在眼前晃动,她抿嘴道:“不明白吧?你可知佛语有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也许此次得以侥幸活命,正是因为你我都决定了放弃。也许——也许只有当学会了放弃,放弃贪婪,放弃仇恨,我们才能更清明地活在这个人世。”
知道对方不会回应自己,兰吟长吐了口气掸着衣襟站起来,伸出手道:“来吧!”
指尖微触,感觉到对方的犹豫,兰吟突然用力握住那似有退缩之意的大手,笑意自嘴角蔓延开道:“前途漫漫,咱们该继续上路了!”
日暑夜寒,以仙人掌为食,以风沙为宿,两人如此在库尔班通古特沙漠徒步前行了两日。到了第三日入夜前,当带着些清水回到原定地点时,他惊然发现本该在岩石下休憩的兰吟不见了踪影,忙随着黄沙上留下的脚印心急如焚地寻找过去。
跑了数百丈,赫然见到正席地坐在前方沙岭上的人儿,瘦削的身影沐浴在灿烂的晚霞中,镶洒着柔和淡雅的金光。他心中莫名一动,悄然走了过去,待蹬上高处时却不禁为眼前的一幕所驻足。
残阳如血,胭脂映天,腥红之下笼罩着的竟是片新野成荫的绿洲。碧波万顷,沙丘延绵,黄与绿交织而舞,天地共渲华色。
“天下美景无数,我却从未像此刻这般震撼过。真得是太美了!”兰吟突然出声感慨道:“你说是吧——达什汗!”
站在背后之人猛然一愣,随即快步走到兰吟身前,执起她的脸沙哑地问道:“你的眼睛——”
漆黑如墨的星目中闪烁着碎金般的璀璨,兰吟笑盈盈道:“刚才恢复的,还来不及告诉你。老天待我不薄,让我能睁开眼后便看到了这幅美妙绝伦的绿洲风光。”
达什汗眼神一黯,颓然松手坐下道:“那么你何时知道是——是我?”
望着眼前胡渣丛生,满面风尘甚至可说是狼藉不堪的男子,兰吟叹道:“赵尘乃江南人氏且粗浅少识,怎会知这生长在沙漠中的仙人掌能充饥解渴?况且——”说着,她抬手抚上达什汗额头的疤痕道:“即便你绑了头发,改装换面,可这却是我亲手留下的标记,又怎会认错呢?”
抓住在自己额前摩挲的素手缓缓挪到唇边,达什汗轻吻了下那簇细的指尖后,呢喃地道:“原不该瞒你的,我只是想做些补偿,只是放不下你,实在是——放不下!”
“不该是这样的。”一行清泪无声而落,兰吟缓缓摇头道:“你我不该是这般啊,不该啊!”
自怀中取出朵拇指般大小的红花,虽有些被压皱,却也还算鲜艳,达什汗将红花插入兰吟发髻旁,碧目幽深地看着她道:“这是仙人掌所开的花,驻目所及,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它。亦如人世间有百媚千娇,可在我眼中却与黄沙尘砾无异,只有你——只有你是这朵能让我义无反顾,竭尽所能要采撷的荒漠之红!”
24) 绿洲会
踏进绿洲的那一霎,原本雀跃的心情厄然而止,面对眼前手持弯刀的准葛尔士兵,兰吟不禁紧张地揪住身旁达什汗的衣袖,面色仓惶,冷汗淋漓。
“图尔都已在此恭候贵客多时了!”一名身材高大、鼻目深刻的青年长官站出来,用浓重的异域口音说道:“能够徒步穿越死亡沙漠,到达这山麓绿洲,达什汗陛下果然英勇不凡,令人敬畏啊!”
达什汗面不改色,打量着对方随即冷哼道:“策妄大汗耳目聪明,远达千里,既知我土扈来访,为何不亲临相迎?如此豁刀坚聚的阵势,难道这便是准葛尔的待客之道?”
“我王有急事缠身,暂不能来此地。”图尔都面色一凛,示意兵士收起利刃,侧身让路道:“但大汗已命在下设下了酒宴为贵客接风,请陛下先至营帐中整修!”
“如此倒也罢了。”达什汗淡笑着向前大步踏去,兰吟低着头紧跟其后,来到间帐篷前,图尔都忽然阻止她问道:“你是——”
达什汗已踏入帐内,回首轻描淡写道;“是个随侍的奴婢,你让她去烧水伺候本王沐浴。”
图尔都上下扫了兰吟一眼,呵呵笑道:“好标致的丫鬟啊,难怪陛下要一路随带在身旁呢。”说着他抬手拧了把那细滑的脸蛋,啧啧道:“如此水嫩的肌肤,怎舍得使唤来做粗重的活呢?还是找其他人为陛下烧水吧!”
达什汗轻哼了声甩下帘帐,兰吟微怔后躲开图尔都的骚扰,忙不迭地也闪入营帐内,身形未定,却已落入了温暖宽大的怀抱内。
“痛吗?”达什汗目含阴霾,轻揉着她被捏红的脸颊咬牙道:“这厮下手可真狠!”
兰吟摇首,满怀忧虑道:“我知他是在试探你,虽痛些却还忍得。只是如今你的身份已暴露,往后咱们该如何行事?”
“真是个好丫头!”达什汗垂首沉声笑道:“既来之则安之,知晓了我的身份后,他们反倒不敢轻举妄动了。”
兰吟偏过脸躲闪,语带不悦道:“你竟然还笑得出来!我此刻心里火烧火燎似得,真是白替你担心了!”说至此她面色窘困,忙抬眼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若非因我要寻找七心草,你也不会被牵扯进来,是我连累了你!”
笑声越发彻亮,兰吟急得跺脚道:“你还笑!你还敢笑!你——”话音被吞噬消失在阵令人窒息的热吻中,原本抵在胸前的拳头也渐渐放松,慢慢攀爬上了达什汗的颈项。
直到呼吸再也无法顺畅,两人才不得不喘着粗气分离,达什汗顶着兰吟的额头喃喃道:“其实这几日我一直便想这么做了,只是怕吓坏了你,才强忍着而已。”
兰吟樱唇微动,突然听到帐外的脚步声,脸上殷红,当即松开手退开数步。只见两个准葛尔士兵各提着桶热水走进来,蓄满了浴桶后又躬身退下。
见达什汗动手便开始解衣,兰吟忙瞥开眼,环视帐内舒适简洁的摆设,疑惑道:“策妄似乎已预料到你会来此,咱们行动如此缜密,真不知是如何走漏了消息?”
达什汗并不应声,踏水沉入浴桶,闭目仰靠在桶橼上,惬意地叹息了声后突然问道:“如若此次能顺利拿到七心草,你待如何?”
兰吟身形一僵,回首迟疑地望着他。
白烟氤氲,棕墨的湿发黏腻在宽阔的额头,发梢的水珠顺着挺直的鼻梁缓缓滑落,在水面上溅起点点水花,达什汗猛张开眼,碧绿的眸子透着层薄雾,隐含分寞落地问道:“若是七心草真能救得赵世扬的性命,你——还要继续留在伊犁?留在他身边吗?”
见兰吟敛目不语,达什汗勾手将她揽至桶边,亲昵地喃语道:“随我走吧,随我回土尔扈特吧!你可以继续恨我,只要不离开我,任何折磨我都甘之如饴!兰儿,我的兰儿——”
缭绕的水雾中参杂着淡淡的腥味,兰吟怔楞地望着他胸前渗着殷红的绷带,丝丝血缕正沿着水纹慢慢播散开,她倒抽了口冷气结结巴巴道:“你的伤还未愈合,怎得浸水?”说着忙拣起搭在桶上的干巾,局促地替他包掩伤口。
手腕生痛,自己促不及防之下翻身跌入了浴桶内,兰吟抬起脸难受地呛着水,愠怒道:“你做什么?”
浴桶中的水哗哗地满溢而出,达什汗撑着双手,目不转睛地看着被困在胸前的她。两人的视线纠缠,灼热的水温提升了彼此间的暧昧。兰吟心中颤栗,不禁向后躲避,当背脊贴上桶壁退无可退时,不禁彷徨无措地闭上双目。
唇瓣的酥麻逐渐波及到全身,兰吟瘫软地挂在达什汗身上,迷乱中不知他呓语说了些什么,自己只是一昧的颔首低允,直至再也无力发出呻吟。
当达什汗与兰吟梳洗过后,被请至图尔都的大帐中已是入夜掌灯时分,见到席间其余的空座,达什汗微晃着酒杯,笑问道:“莫非还有其他客人尚未到来吗?”
“正是,此两人汗王也认得。”图尔都故作神秘地问道:“汗王可知是谁吗?”
达什汗嘴角的笑意更浓道:“除了我那两个不争气的手下,还会有谁?”
“汗王睿智,再下佩服不已!”图尔都笑着拍手示意道:“还不快去请两位大人过来!”
站在达什汗身后的兰吟心中一动,果然不久便见诺敏和巴根走入帐中,诺敏仍是一副衣冠楚楚,风流不羁的模样,见到达什汗只呵呵干笑了两声,便掀襟入座。巴根则眼巴巴地紧瞅了达什汗半晌,方双目湿润地入了席。
兰吟当下焦急,待看到最后躬身而入之人方暗松了口气。只见弘历一身朴素的布衣,褪去了原本的华贵雍容,他面无表情地跪在诺敏和巴根身旁为其斟酒,俨然一副低眉顺眼的仆从模样。
“诺敏王子和巴根大人昨日夜间不甚闯入了绿洲禁地,幸而两位艺高胆大,能全身而退,否则在下着实难辞其疚了。”图尔都举杯对他们道:“图尔都在此敬两位大人,昨日若有得罪之处,万望海涵!”
显然是吃了图尔都的暗亏,提及此事,巴根登时赤红了眼怒视对方,倒是诺敏笑嘻嘻地仰首饮尽杯中之酒后,拍案连赞道:“好酒!回酿所制的葡萄酒果然甘甜,香郁扑鼻啊!”
图尔都鹰目一闪,随即又举杯道:“既如此,大伙儿可要尽兴而用啊!千里黄沙,山麓孤寂,看来绿洲之上除了水源,便只有这葡萄酒和七心草可入诸位贵客之眼了!”
听他主动提及七心草,达什汗也不再含糊道:“听图尔都大人所言,这山麓绿洲中果有七心草生长。达什汗救人心切,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呢?”
“七心草乃当世奇药,纵有黄金千两也是难买。”图尔都斜瞅着达什汗,冷笑道:“若是其他之物,我自然要卖汗王您这个情面,可惟独七心草——便是大清的皇帝亲自来求也决计不能!”
原本垂首斟酒的弘历闻得此言,双手不由一抖,血红的葡萄酒顿时洒出了杯外,巴根随手抹去桌上的残迹,不动声色地替他掩饰了过去。
似乎是察觉到了场面的凝重,图尔都笑道:“既有美酒佳肴,岂能无歌舞助兴!”
拍掌间上来两个拿角笛、索勒的乐师,音乐响起,随着阵浓郁的香风,一位身着火红回服的女子妖娆地旋身而入,但看清她的眉眼后,兰吟吃惊地捂住了嘴,随即望向对桌。
诺敏此刻的脸色极为难看,俊目死死盯着在席间翩翩起舞的加米拉,只恨不得将她活活吞噬。一曲舞毕,加米拉飞身投入图尔都的怀中,不时抬头偷瞄着周围,笑容极为谕谑。
诺敏想是气极了,不断地斟酒豪饮,惹得一旁的巴根频频瞩目暗示,上座的图尔都见此情形,不禁朗声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王子又何必如此介怀呢!若是真喜欢,我便忍痛将加米拉赠予王子,可好?”
“免了吧!”诺敏已喝得面红耳赤,容颜娇艳若桃,他眼含醉意地晃着头道:“最毒妇人心,我可不会在身边养条美女蛇,包不准哪天反咬自己一口呢!”
图尔都淡笑着执手掐住加米拉的下颚,直至加米拉失声痛呼出来,方厌恶地甩开她道:“这女子生性□,阅人无数,若非因对我还算忠心,早便丢到沙漠中喂鹰了。我等粗鄙之人,哪有似汗王这般的艳福,美人如玉,不离不弃啊!”
兰吟闻言,有些诧异地望向图尔都,见对方大咧咧地盯着自己,眼神兴味探索,心中着实讨厌,佯装胆怯低头,咬牙生恨。
图尔都转而看向达什汗,见他神情如常,只是眸色渐渐转深,禁不住笑道:“在这荒漠中已驻守了一年有余,从还未见过似这般的清丽绝色,若有逾越之处,汗王见谅!”
“无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达什汗伸臂揽过兰吟扣入怀内,叹息道:“若非这奴婢已非完璧,我必当送于大人作为礼物。”
兰吟登时气血上涌,暗地里捅了他腹部一拳,达什汗吃痛地挤着眼,桌案下的手忙擒住那躁动的柔荑,强自按在膝上。兰吟一时奈何不得,撇嘴看向他处,正巧对上了加米拉的目光。
加米拉狼狈地半伏在地,一头凌乱的发辫遮住了半边面颊,玲珑的曲线凹凸有致,她浑然不觉自己的难堪处境,浅灰的眸安静地注视着自己,高深莫测。这一刻的她似乎不再是那个妖艳、轻浮的舞姬,仿佛是从污浊的泥秽中破土而出的一朵红莲,靡丽而悠远。突然加米拉向自己努努嘴,饱满的朱唇绽放出盈盈笑意,兰吟不明所以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只见上座的图尔都脸色已变得铁青,豆大的汗珠自额头不断涌出,他刚想开口呼唤,一柄雪亮的匕首已抵住了自己的项脖。
诺敏登时跳起来,跑上去重重吻了下加米拉,笑道:“宝贝,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你这冤家!”加米拉娇嗔地瞅了他眼,转即用力扳着图尔都阴冷道:“说——你究竟将七心草藏在哪里了?”
锋利的刀刃割破了皮肤,血珠当即渗延出来,图尔都按住绞痛的腹部,抽搐着脸冷笑道:“早几日便都摘完送到王都去了!没有了——连棵草根都没剩下!”
“真的没有了吗?”诺敏摸着下巴望向达什汗,后者则转而看向身旁之人,兰吟微微一顿,从这峰回路转的局面中晃过神,抑不住满脸的失望自语道:“没有了——没有了——”
适才慌乱跑出营帐的乐师已招来许多的准葛尔士兵,听到帐外凌乱的脚步声,图尔都惨白着脸,龇着牙阴冷地道:“你们几个是跑不掉的!”
巴根和弘历忙守住帐门,果见数十个手持利器的士兵向此步步逼近,诺敏蹲下身打量着图尔都道:“你已中了我独门的剧毒,若无解药三个时辰内便会肠烂肚穿而亡,难道你不怕死吗?”
图尔都痛苦的哼唧道:“死便死了!我能活到今日已算是造化,多留在这世上一日又能如何?”
“你忍辱偷生活到今日的确已算是造化!”达什汗起身走来,冷冷地盯着身下的他道:“昔日的回部台吉竟然甘为策妄驱使,你怎对得起和卓族的历代首领?”
图尔都闻言猛抬起血红的眼,达什汗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厉声道:“你若连死都不怕,为何不敢反抗策妄?为何还要替他驻守在这渺无人烟的沙漠里?图尔都和卓,你真得甘心只作条准葛尔的看门狗吗?”
图尔都脸上的肌肉扭曲到狰狞,眼瞳不断扩大,胸口泛滥着的苦楚远远是肉体的疼痛无法可比拟的,他想到了那丧身在准葛尔铁蹄下的父兄族人,想到了自己在策妄刀下屈从的卑颜,又想到了那抹深镌在心头的泪眸——
挥手制止了意图涌入的士兵,图尔都垂头丧气地道:“你们走吧!我——不能离开这里,即便是死也不能!”
达什汗没料想图尔都竟是这般顽固,不禁沉下脸哼道:“看来是我错估了你!”
“不行!”诺敏狠狠将图尔都的头按在桌面上,咬牙嘶吼道:“七心草呢!我要七心草!拿不出七心草,我要你生不如死!”
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着实吓坏了在场的兰吟,心中更涌出股异样。此刻加米拉突然松开匕首,拧眉道:“其实——”
“贱人,你敢——”图尔都双目暴突,对她恶声喊道:“你敢吐露半个字,我就生剥了你的皮!”
加米拉凄凉地笑了声,叹息着摸了把图尔都的面颊道:“你又这是何苦呢?我这样做其实也是在帮你啊!终有一日,策妄会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到那时岂不害人害已!”说着,她环视众人道:“这些日子策妄一直在找个人,而这个人却被图尔都大人藏在了这山麓绿洲之内。”
诺敏眼前一亮,大喜道:“你是说有此人在手,策妄便会拿七心草来交换?”
加米拉看着诺敏,黯然道:“策妄要找到此人的心境,绝不会亚于你要得到的那七心草!”
营帐中的气氛低弥,兰吟只觉郁闷难当,不断用手抚着胸口,腕间一滞,随即迎上了达什汗关切的目光,她不禁冷笑地抽回手。
看着忍受剧痛伏在桌案上的图尔都,悠闲地在自斟自饮的诺敏,支起脸凝目沉思的弘历,还有自己身旁永远无法忽视的他——这是个充斥着阴谋和诡计的世界,身为女子永远在被居心剖测的男人欺骗、愚弄和利用!
“王!”巴根走进来,神情颇为不自然地看着达什汗等道:“人带来了!”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都站了起来,图尔都看着来人更是强撑起虚弱的笑容,只见加米拉搀扶着位素衣女子缓步而入,隆凸的腹部令她的脚步略显沉重。
弘历顿时面无血色,转而望向同样震惊不已的兰吟,不敢置信地喃语问道:“兰姐姐,怎么——怎么会是她?”
25) 乱世花
四月的科尔沁香花遍野,风光迷人,苍劲的马头琴悠扬迷离,高亢的牧歌随风荡漾。碧绿的草原上马蹄霍霍,勇猛剽悍的青年骑士们正扬鞭追逐着一头四下乱窜的羔羊,以获得此次敖包赛马的最后胜利。
从群骑中逐渐显露出个马首,只见名身形魁梧的青年侧卧马鞍,伸臂拎起羔羊的后腿拔得了头筹,随即便向彩台轻驾而去。在人群欢乐的簇拥中青年鹰目横扫,突然吆喝着停下座驹,铁蹄踏花,落英飞舞,红绯的花瓣沾染上了少女的面颊,凭添了几分娇媚。在阵惊呼声中,青年男子丢下羔羊,冲进人群将少女掠到马上绝尘而去。
一路驰骋,少女在紧簇的拥固下不住颤抖,泪水若珠玉落盘,绵绵不绝。青年低声劝慰无效,不得不急勒马缰,停下脚步。
“你别哭啊!”青年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怀中的少女,半晌方道:“其实我见过你,四年前在木兰秋狝的赏功大会上。”
少女一怔,抬起双琥珀色的泪目望着对方,青年不由红着耳根支吾道:“当时我便想认识你,可惜部落里的长老归天,我父亲便匆忙带我回叶尔羌了。”
见少女仍垂泪不止,青年情急下翻落马背道:“你不要哭了!我给你表演耍猴看,每次我妹妹看了我耍猴,便不会再哭了!”说罢,青年搔头弄耳,倒手连翻了数个筋斗。
少女见他这般模样,全然已无适才的骄傲不羁,倒似个小顽童在调皮细作,果然禁不住破涕而笑,咬着贝齿问道:“你——你叫什么?”
青年扶正了帽沿,细长的鹰目中泛着无喻的欣喜,灿烂的笑容堪比骄阳,他朗声道:“我是图尔都,我的家族是赫赫有名的新疆和卓氏,我的父亲是第二十八世回部台吉!”
“——图尔都——图尔都——”
听到断断续续的呓语,兰吟翻身推搡着身旁之人道:“其其格,醒醒!其其格!”
缓慢睁开的双眸里沾染着无尽的忧伤,其其格回过神来喃喃问道:“图尔都,他真的没事了吗?”
“我不是已说过数遍了,诺敏已将他身上的毒给解了,他没事了!”借着烛光看清了其其格灰白惨淡的脸色,兰吟不禁用衣袖替她抹着额头的冷汗,忧心忡忡道:“倒是你,眼看临产在即,需得好生调养才是啊!”
其其格抚着圆隆的腹部,苦笑道:“这个孩子——若非如此,图尔都也不会自缚手脚,落困于此地了。”
兰吟已了无睡意,索性侧身揽着其其格的脖子问道:“姐姐,你说人可真有前世今生吗?”
“前世今生?”其其格随手梳理着兰吟一头柔顺的长发,想了想道:“应是有的吧!前生种下的因,今生得到的果。人世间的诸多恩怨纠葛,许是前生便已注定,今生若不能清偿,想必还要拖累到来世。”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做者是。”兰吟美目一黯,叹道:“却不知我阿玛和额娘来生是否能再结连理,而我是否有缘能再幸为人女?”
“若真能如此,我只希望来生能做娘的亲骨肉,不求尊贵富裕,只要能家人团聚不离。”其其格沙哑道:“我枉为人女,竟然委身于拭母凶手多年而不自知,实是天理不容!”
“这都是策妄那阴险小人所为,你又何必自责呢!”想到珠木花姨娘被自己的继子和策妄合谋鸠杀而亡,兰吟攥紧了拳恨声道:“呼沦那老淫贼死有余辜,我若是姨娘忍受了这么多年的凌虐,自然也要将他置之死地。小呼沦替父报仇,倒也罢了,可这策妄着实可恶,不仅参合着谋害了姨娘,还硬生生拆散了你和图尔都的好姻缘。他简直比达什汗还——还可恶百倍!千倍!万倍!”
其其格边捻着被子,边道:“我看这土扈的汗王不错,城府虽深,眉宇间倒还存留着几分傲然正气。不是说他背着你穿越了整个沙漠吗?性命攸关之际,最能考验人的真心,光这一件,说他对你有十分的情意,也不算为过!”
兰吟冷笑道:“我原也是这般想的,倒险先被蒙骗了去——提起他便心烦!姐姐,眼下咱们可要提防着达什汗和他那帮手下,虽说图尔都已同意与土扈结盟,共敌准葛尔,可焉知达什汗不会图生异心,利用你与策妄交换更多的利益?”
“不怕!”其其格淡定道:“策妄此人精于图谋,他绝不会为了个女人而牺牲自己的利益。我太了解他了!”
兰吟仰起脸,浅笑道:“数年不见,姐姐似乎坚强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动不动便会哭的小丫头了!”
“你也长大了!”望着烛花下兰吟精神奕奕的俏颜,其其格双眉颦蹙,不无凄凉道:“而我——只是泪已流尽,再也哭不出来了!”
次日清晨,兰吟醒来时见其其格仍睡得深沉,便悄然起身蹑手蹑脚地步出营帐,迎面遇到了端着漱盆而来的加米拉。四目相对,两人皆站定身形,不肯让路。
“你来做甚?”兰吟警惕地打量着她,语带鄙夷道:“诺敏王子的住处可不在此啊!”
加米拉冷哼了声,抬高眼道:“若非有我,今日你等已成阶下之囚。赵夫人,难道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该有的礼数吗?”
“救命恩人?”兰吟冷笑道:“反复无常,三姓家奴,古有吕奉先,今有加米拉。”
加米拉虽听不懂她话中之意,却也知是在折辱自己,变了脸色深吸了口气道:“图尔都大人命我来伺候两位起身梳洗。”说着,绕道欲行。
兰吟退步又挡住前路,挑高了柳眉道:“姐姐还在安寝,莫要去打扰。我且问你,当日在伊犁,诺敏是否早已从你嘴中得知了图尔都之事,土扈便此决定策反于他?”
“赵夫人所言,我听不懂。”加米拉垂下眼帘,道:“我原只是个舞姬,此次铤而走险实乃形式所迫,其余的一概不知。”
“我却不知是谁逼迫了你走上这条不归路?”兰吟抿嘴哼道:“听说在此之前,你还曾是策妄最宠爱的舞姬,因在次酒宴后引诱图尔都,转而被赐。似你这般的主动寻他易主,远比那些被迫卖笑为生的女子低贱余多!”
‘哐噹’一声,加米拉摔下手中的漱盆,白煞了脸厉声道:“赵夫人,世间女子无数,却不是每个人都似你这般出身高贵,自幼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疾苦。即便如今你已为人妇,却仍有男人心甘情愿地为你牺牲奉献,这般的福分是多少女子可望而不可及的。你以为让一名男子真心相待是极其简单的吗?”
料不到她竟会反唇相驳,兰吟暗吃了一惊,加米拉瞅了眼自营帐中披衣而出的其其格,款款有礼地躬身道:“惊扰夫人了!”
其其格见两人相持的态势,不禁拧眉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兰吟努嘴指着加米拉道:“听你说来,自己倒似有天大的委屈喽?”
“命该如此,也怨不得他人。”加米拉眼眶不觉一红,哑声道:“我被族人当作礼物献予策妄大汗,可汗王只宠幸了几次便将我置于一旁不理,后来我见到图尔都大人,只觉他是个可依附终身之人,却不料跟从了他后反被派到伊犁刺探哈密回王的军情。我虽低贱,却也不是□之人,只是想找个男子为家,求得一二分怜爱便可。难道这也算是过分的奢求吗?”
兰吟语怔,又见其其格也面露凄色,眼带悲悯,不禁挥手对加米拉道:“你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加米拉缓缓捡起地上的漱盆,眼含羡慕地望着两人道:“若能似两位夫人这般幸运,我这飘零之人又何苦看人脸色,自毁清白呢!”
见加米拉颤抖着背脊离去,其其格摇头苦笑道:“花开百样,人均有异,她又焉知你我的苦楚呢?”
“这加米拉如此反复,必会招来大祸。”兰吟沉下脸道:“图尔都现下已同意与土扈结盟,即便心中记恨,表面上却也不会为难于她。但事后无论是策妄、图尔都、哈密回王甚至是达什汗都会有杀她之心,而诺敏——实在不是个可信服托付之人。”
“适才见你还一副恨不得撕烂加米拉的模样,怎么现下反又替她担心起来了?”其其格浅笑道:“这与幼时的你倒有天壤之别,想当初有个丫鬟弄丢了你最喜爱的把扇子,你可是二话不说便让嬷嬷教训了她一顿啊!”
“是啊,为了此事额娘特意将我罚跪,可终究还是被阿玛给阻拦了下来。”兰吟眼中一热,转而望向加米拉消失的方向自语道:“可憎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世间女子的性命低如草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所以你也莫太刁难于她了!”其其格握住兰吟的手,幽叹道:“女人又何苦难为女人呢!”
加米拉失魂落魄地走在羊肠道上,耀日的光芒映射着前方的深潭,粼粼水光刺痛了自己的双眼。恍惚间脚下生绊,她惊呼着闭眼向前扑去,却意外的没有被摔痛,当混合着花香的气息在瞬间包裹住自己,热泪终于忍不住潸热落下。
“宝贝,怎么了?”诺敏不断地吻着她脸上的泪珠,沙哑道:“哪里不舒服吗?告诉哥哥,我给你好好揉揉!”
加米拉望着眼前那如玉般无暇的容颜,不禁伸手抚摸过诺敏眼下的黑晕,轻声道:“一夜未眠,可是与图尔都谈妥条件了?”
诺敏不语,如水晶般璀璨的双眸绽放出喜悦的光芒,加米拉心中一窒,忍不住抬臂揽住了他的颈项。诺敏心领神会地反转将加米拉压在身上,双手急迫地拉扯着她身上的衣服,口中呢喃道:“宝贝,好宝贝!你可想哥哥了?让哥哥好好疼疼你!”
加米拉嘤咛了声,任由诺敏在自己身上制造着种种欢愉,当迷离的双眼偶然触及到了他左耳上的金绿□眼,凭着最后丝残存的理智,她喘吁地道:“你曾答应过,事成后便了却我的一个心愿,此话可还作数?”
“作数!自然作数!”诺敏埋首在她胸前,头也不抬道:“你有何心愿,尽管开口!金银珠宝不再话下,即便你想随我回土扈,也是可以的!”
“真的?”加米拉指尖轻滑过诺敏的发线,凝神问道:“如若我要的是——你的心呢?”
“拿去!”诺敏用充斥着□的嗓音喃语道:“宝贝,我从里到外都是你的了!”
“好——”加米拉应声,一道硕亮的抛物线自她手中划过,瞬即落入了两人身旁的水潭内。
诺敏顿时僵直了背,缓缓挺起身,黝黑的眸内散发出死寂般的冰冷,他侧脸望向水纹波动的潭面,突然如只豹子般敏捷的跃起扑入水内。
“你回来!你快回来!”加米拉掩起身上的衣物,跑到水潭边哭喊道:“这水入不得,你不要命了吗?”
撕心裂肺般的喊叫招引来了众人,加米拉一眼瞧到达什汗,狼狈地跌爬过去扯着他的衣角道:“汗王,快让诺敏王子上来!否则他会死的,会死的!”
达什汗疑惑地看向波纹凌乱的水面,问道:“他下水了?”
加米拉仓惶地颔首,惹得一旁的巴根更是讶意道:“这倒奇了,有何事能让咱们嗜洁养尊的诺敏王子亲自入水啊?”
“我——”加米拉一顿,咬牙道:“我丢了他的耳钻!”
闻此言达什汗面色一变,巴根则干脆跑过去欲下水相助,却被随即赶来的图尔都及时阻拦道:“不能下去,这水中有血蛭!曾有两个士兵因贪凉进入此潭中,最后被蛭虫吸尽全身精血而亡!”
巴根神情大骇,忽见潭中破水之声,忙喊道:“诺敏,快上来!水中危险!快上来!”
只见诺敏披散着头墨发浮出水面,□的背脊上赫然吸附着数十只红黑斑点的蛭虫,黏腻柔软的虫躯不断在蠕动,隐隐泛着血色的光泽。
巴根见他对自己充耳不闻,不禁扭头哀嚎道:“王——”
达什汗伫立在岸边,静默地看着诺敏换了口气后又沉入水内,碧目扑烁,却终也没出言。
“那颗猫眼很珍贵吧!”一直在旁观望的兰吟忍不住走上前问道:“珍贵到连你都认同诺敏可用性命去交换?”
“这金绿宝石产自波斯,由位手艺高超的工匠分割制作,当年是我送于诺敏作为生辰贺礼,也可算是件价值不绯的奢侈之物吧。”达什汗负手盯着湖面道:“只是在我眼中,任何价值连城的宝物也抵不上土扈男儿的一条性命。”
“那你为何不阻止!”兰吟侧目瞅着他,不解道:“你再送诺敏颗便是了,何必让他涉险泛难呢?”
达什汗不答,浓眉紧皱地凝望着已无波动的水面,背后的手渐握成拳。
也不知是谁冷抽了口气,只听得哗啦啦的水声流动,诺敏猛然趴到了岸上。围观的准葛尔士兵七手八脚上前替他剥离满身遍体的蛭虫,每扯下个蛭虫,便能看到皮肤上多了个红点,并不断地在渗着浓黑的污血。
此刻的诺敏虚弱地仰躺在血泊中,面如白纸,唇无血色,他颤抖地摊开右手,望着掌心流淌着莹光,灵活明动的猫眼,呻吟的嘴角挤出了丝如释重负的笑声。
将这一举一动都纳入眼中的加米拉再也按奈不住,趴在他身上放声痛哭。
喧杂混乱中,兰吟感到手中一凉,却是达什汗用满是冷汗的手握住了自己,仰首望去,见他灼目含着深意道:“诺敏找回了自己的心,如此他才能继续生存在这世上!也许你我,亦该如此!”
26) 其其格
荫天蔽日的茂林,清澈流淌的幽泉,山麓绿洲犹如是镶嵌在黄沙中的一颗明珠,风尘再大也无法掩盖住它霜清孤标般的光华。倚树而坐,望着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新绿,心却似山麓外那片无际的沙漠般荒芜。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当年在木兰秋狝时,曾听尘芳姨娘教导兰吟背诗,迂曲回折的文字自己显然无法理解,惟独这句残诀记忆深刻。初时听了只觉心中酸涩,但随着时光流逝,世事变迁,恍然间才发觉这竟已是自己活在这人间唯一所存留着的感觉了。
恨已刻骨,泪已流尽。鸟语花香,春风秋月,已无法引起自己对人世间种种美好的共鸣;纵是欢声笑语,蜜意柔情,也不能让自己枯槁如灰的心再荡起一丝涟猗。
自幼她便知道自己只是娘从人贩子手中救下来的一名孤儿,即便娘是科尔沁的呼沦王妃,在她羽翼的保护下虽衣食无忧,却仍免不了背后遭人白眼鄙视,日积月累的隐忍造就了她懦弱胆怯的性格,直至在十三岁那年在木兰遇到了尘芳姨娘和兰吟。
木兰围场的深秋是用璀璨丰硕的金黄堆砌而成的,在富丽堂皇的避暑山庄中自己第一次领略到了皇室无尚的尊贵和威严。草原上威风八面、驰骋骄横的蒙古亲王贝勒,面对那些传承着帝王血脉的皇子龙孙,无不露出诚惶卑微的奴颜,唯恐稍有差池便逾越玷污了那身扬敞在风际中的明黄。
尘芳姨娘总爱搂着自己说话,她的每一声呼唤都似涌入心间的甘泉,令自己感到无比的沁甜。兰吟是姨娘唯一的所出,年幼的她会指使太监跳到塞湖中捉色泽鲜艳的锦鲤供自己玩耍,会让惹自己不快的宫女跪在烈日下受罚解气,每次姨娘要惩治她时,她的父亲——康熙帝的九皇子总会站出来袒护,父母相执的结果总是让兰吟能全身而退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眨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幸灾乐祸道:“姐姐,我打赌这回阿玛又要气得跳脚了,因为他永远都吵不过额娘,而等事后额娘也会忘了要罚我!”
面对这么个娇蛮得有些肆无忌惮的皇室格格,其其格知道自己该避讳而疏远的,但那一声“姐姐”却是如此的真挚而亲切,仿佛她生来便该是兰吟的姐姐,仿佛她与尘芳姨娘和兰吟本该就是一家人,仿佛在这偌大的天地间自己终于找到了生命的起始,血亲的归源。
当秋狝及近尾声,自己便要随着娘回科尔沁时,平地掷下一声惊雷震撼了她整个微默的人生。身世之谜的骤然揭露,令得自己压抑地尽快窒息。尘芳姨娘郑重地告诉她,自己并不是个孤苦无依的弃儿,她的亲生母亲虽已仙逝,但她还有父亲还有亲人!
足下无广的大清土地皆属于自己的族人,幽深銮叠的紫禁城本该是自己的家!瞬息间天地变了颜色,山庄中的每一处雕龙盘凤昭示着爱新觉罗家族若黄金般骄灿的血液,却也在嘲弄着自己秽不见日的私生女身份。
在姨娘的安排下,自己以舞女的身份站在了那万人瞩目的宫殿之上,站在了自己的骨肉血亲之中,那一曲飞舞飘逸的胡旋舞她不知是如何完成的,只觉得十几年来的郁闷和苦恼皆化作了轻盈的舞步,若踏步云履,直上青天。
一曲舞毕,惊艳四座,在康熙帝颤声招呼下,自己一步步走向金銮宝座,走向自己从未谋面过的祖父,从那九五至尊眼中她看到了无喻的震惊和迷茫。而自己的亲生父亲——有着双与自己相同琥珀色眼眸的皇太子,面对众人的猜忌神情淡定自若,只是在与自己相视时,目光才变得悠远莫测。
为了保护养母的安全,为了成全生父的名誉,为了不卷入宫廷丑闻,为了不成为他人手中的权柄,面对在这人世血脉最亲近的两个家人,面对触手可及的骨肉团圆,自己却只能大声告诉众人,她是个孤儿,父母已不在人世,但自己永远会是他们心目中最尊贵的公主!
沧海遗珠,终不能还!
投入泉中的石子拉回了自己遥远的记忆,其其格回首望着站在林荫下的少年,禁不住招手轻唤。弘历跎步走到她眼前,搔着头露出尴尬之色。其其格心中莫名一暖,拍着身旁的草地道:“你坐吧!”
弘历迟疑地坐了下来,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幽香渐渐隆散过来,熏得自己有些恍惚飘然。他侧目低瞅,心中暗暗较量,只觉得眼前的女子远比三哥画中所示地更为清丽生动,只是眉宇间的黯然离所,实是令人感到缺憾。
其其格转过眼,双眸如瓦瓷般净剔,她奇道:“你看什么?”
“没——没什么!”弘历脸上一热,忙撇开眼道:“我只是瞧着夫人眼熟,想是在哪里见过您吧!”
“是吗?”其其格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际,叹息道:“我有些尚未谋面的亲戚居住在关内,许是你曾见过与我相似之人,也未可知吧。”
“不,我是想说——”弘历语顿,竟不知该如何阐述三哥作画之意。
“有话不妨直言,四阿哥!”其其格浅笑道:“兰吟早已将你的身份告诉了我,你尽可放心,我是不会将你之事告诉图尔都的,即便他知道了,我也绝不会让他伤害勒索于你!”
红潮漫没至耳根,弘历讪讪道:“我并不是怕身份暴露后有性命之忧,只恐落入狼子贼手后要挟我皇阿玛,到那时硝烟再起,徒生祸乱。”
“果然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其其格轻赞了声,随即柔声道:“四阿哥,能给我讲讲皇宫里的事吗?讲讲您的皇爷爷,讲讲你的叔伯兄弟们吧!”
弘历不知她为何会有此请求,却也不忍附逆,便清清嗓子道:“我的皇爷爷是大清诸皇中最了不起的一位,他八岁继位,十四岁便铲除了权臣鳌拜——”
提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思乡之情汹涌而至,弘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紫禁城中每逢庆典祭祀时的盛大状况,讲述着圣祖皇帝的丰功伟绩,讲述着自己在宫中的生活。
“后来皇爷爷命皇阿玛将我送进宫教养,初到宫中的第一夜我兴奋地睡不着,摸黑四处闲逛,不知怎得便跑到了文华殿,然后——”弘历肩头一沉,止声看向倚靠在自己肩头酣沉入睡之人。
其其格明目合拢,蝶翼般的睫毛随着呼吸轻颤,髻边散落的碎发抚弄着他的颈项,弘历甚感搔痒,却不敢轻举妄动。他深吸了口气,仰首望着茂密的树荫中所结的垒垒果实,想到初离京城时仍还是花木稀疏的春寒之日,如今却已到了夏末时分。果然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三哥画中天真浪漫的少女转逝间已为人母,而自己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不知,在文华殿中迷路哭泣的小阿哥了!
文华殿——
弘历突然心若锯锤,屏息着再次望向身旁的女子,背脊渐渐被冷汗浸湿。其其格恍惚间转醒过来,瞧见他一副惶恐的模样,琥珀色的眼中带着抹迷茫问道:“怎么了,弘历?”
弘历喘着大气猛地跳起身,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他终于想起自己在何处见过其其格了,不是因为三哥的画,而是在那更早以前的文华殿内!清雅娟丽的容颜,奇致独特的棕眸,眼前的女子若换上身珠顶凤袍,岂不像极了圣祖在世时一直供奉在文华殿内的孝诚仁皇后!
其其格此刻已完全清醒,她蹙眉盯着弘历,良久方长叹道:“弃我去者,昨日之事不可留,往事休提也罢。四阿哥,此处僻静无人,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可诚心而答?”
强压下纷乱的思绪,弘历定神道:“夫人请问,弘历必定直言不讳。”
“绿洲之地,贫瘠荒芜,兰儿与土扈汗王是为了七心草及联盟之事而来。”其其格强撑起苯拙的身体,问道:“可身为皇室贵胄的你却甘冒性命之忧涉险,究竟是为了何故?”
弘历敛目想了会儿,方抬首似下定了决心道:“我皇阿玛自继位以来,终日为国事操劳,夜不能寐,身体越渐虚弱,时有血痰。太医说此乃阳虚阴耗,心力俱损所至,药石只能缓解病症,治标不治本。若想去除顽疾,需得当世专疗心疾的奇药作引。”
“所以你也是为了七心草吧。”其其格了然颔首道:“兰儿所说果然不错,你们这帮人明为救赵世扬,暗地里却各心怀已私。”
此话说得毫不留情面,弘历不禁面皮红热,讪讪道:“这也实属巧合,恰好兰姐姐也要寻找七心草,我便——便顺道同行了。”
“七心草乃山麓绿洲所特产的草药,因地处荒极,以往只有些亡命之徒为赚取重金方冒死来采集,但自三年前起,策妄便派兵驻守此地收集七心草送往王庭制药。”其其格遥望远方道:“此草每年于立夏之日成熟,产量极为有限,在你们到来之前,策妄已派人将七心草全部采集运走了。”
“喔——”虽早知取七心草已无望,弘历脸上仍不免流露出失望之色,喃喃道:“我皇阿玛也不急于一时,倒是赵大人已处弥留之际,若无七心草恐是性命难保了。”
“万事以孝为先,你有此等孝心已不枉为人子。”其其格眼中一黯,自怀中摸出个黑漆木瓶道:“拿去吧,昨夜我已给了兰儿一瓶,这是最后仅剩的一些。”
弘历接过木瓶,打开瓶塞,顿时异香扑鼻,清神凝心,他饱含惊喜地结巴问道:“这是,这是——”
“这是七心草捻成的粉末。”其其格颔首,素手抚过自己的胸口嘱咐道:“别让旁人知道了,即便是兰儿也不可说。”
弘历连声答应,正要将木瓶塞入怀内,忽然停手迟疑地问道:“你——为何要帮我?你究竟是何人?你可认得我三哥弘时?”
“弘时阿哥?不认识。”其其格茫然否认,随即冷抽了口气,吃痛地按住了腹部。
“你怎么了?”弘历忙上前扶住她,焦急地问道。其其格呲牙摆手,转而淡笑道:“孩子踢我呢!”
弘历顺势望去,果见她高耸的腹部股股作动,禁不住好奇地瞪大了眼,待再抬首时见其其格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方觉唐突地匆忙松手,却被对方紧紧地反攥住了胳膊。
眼前瘦小虚弱的女子似徒生出千金之力,抓着自己隐隐生痛,她苍白的脸如笼上层朦胧的烟纱,浅褐的眸饱含着无限的凄凉和乞求,自己顿时心下慌乱,只听得其其格沙哑地说道:“我与兰儿自幼便已姐妹相称,勉强算来也可称作是你的姐姐。弘历,我敢直唤你名,只因心中已将你当作了亲人。弘历啊,如今我有一事相求——”
杂沓的马蹄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只见图尔都率领着众人越马闯入,见到他们后焦急地喊道:“快上马!策妄追来了!”
其其格顿时面色刷白,僵立在原地,兰吟则在马上大声问道:“没别的法子了吗?姐姐这般的身体,怎可骑马?”
图尔都根本不予理睬,下马将其其格一把举上了马背,又把缰绳硬塞入了她手中,指尖的温热令他贪恋地停触许久方缓缓松开手。其其格心中酸涩,只举目愣愣地望着他,泪水悄然滑落。
图尔都撇开脸去,咬牙道:“你先走!我随后便去与你们会合!”
“不——不——”其其格不断摇首,口中喃喃道:“你不能——你不能——”
“有劳汗王了!”图尔都恳切地对一旁的达什汗道,随即闭目狠力拍打着马背怒吼:“走——”
其其格坐下的马骑吃痛地嘶鸣着向前飞奔而去,达什汗、诺敏、巴根、弘历和兰吟随即策马跟上,望着消失在漫天烟尘中的众骑,图尔都霍然转身,深吸了口气抽出腰间雪亮的弯刀,一步步向纠集在林外的准葛儿士兵走去——
刀尖滑过地上的坚石,爆裂出细小的火星,亦如心中曾经激荡过的热情,燎原了自己整个生命。眼前浮现出科尔沁开着漫天黄花的山野,娇艳的朝霞映衬着一身绚彩舞衣的其其格,她轻巧若蝶地翩身投入自己的怀抱,美丽的眼眸中已不复初见时的胆怯与疏离。
“准葛尔与叶尔羌即将开战,我需得回去助我父兄。”图尔都紧搂着她,略带丝不安地问道:“你可愿意等我?也许只要一年,也许三年——五载也未可知?”
“真要这么久?”其其格扬起脸认真地思考,待看到他额头逐渐淌下的冷汗,终于按耐不住抿嘴浅笑道:“我等你,一生可够了吧?”
一生可够?
为了这一句诺言,他忍受着伤痛和死亡的考验;为了这一句诺言,他煎熬过了父兄阵亡的痛苦;为了这一句诺言,他甚至最后不得不匍匐在敌人的脚下委曲求全;可当他仅揣着最后丝光明在黑暗中苦苦挣扎时,突然有一日瘁然发现心爱的女子竟已成为了仇人的侍妾!
我等你,一生可够了吧?
少女的一声轻侬软语,伴随着自己渡过了数年的混沌岁月,无形间禁锢了自己的人生,也已成为了自己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27) 离恨天
风卷狂沙,夜意朦胧,众人星夜赶路,一路直往南下。忽听得兰吟一声惊呼,达什汗急忙回首望去,只见其其格已在马上摇摇欲坠,赶紧扑身跃起接住她顷刻下坠的身体。诺敏借着月色看到其其格痛苦呻吟的脸,忙过来诊视了一番,不禁凝重道:“动了胎气,看来要生产了。”
此话一出,饶是达什汗这般的镇定之人也没了主意,巴根及弘历皆围观站立,面面相唬。兰吟忙拢住其其格颤抖的身体,望着众人道:“怎么办?她这样子可不能再上路了!”
“是不能再上路了。“诺敏颔首同意,随即又为难道:“可这一无稳婆,二无片瓦遮头,怎得生娃娃啊?”
“你不是大夫吗?”兰吟杏目圆瞪,冲着他嚷道:“难道你要束手旁观不成?”
诺敏慌乱地摇头摆手道:“不成,我不成!我从没给妇人接生过,我不干!你不也是女人吗?还是你来吧!”
兰吟又羞又气,随手拣起地上的马鞭便向他挥去。诺敏见闪躲不及,忙护住脸大声呼救,但预期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在身上,他微睁只眼瞅去,却见达什汗徒手攥住马鞭,面色不悦地瞪着自己,忙避开目光暗自做了个鬼脸。
“别急!凡事都有解决的法子。”达什汗蹲身将鞭子还于兰吟,见她怀中的其其格面色灰暗,冷汗淋漓,双手用力捻着地上的黄沙直呼痛,想了下回首道:“巴根,把火生起来,咱们今夜就在此休憩。”
“幕夜生火,可极易被追兵发现的啊!”巴根犹豫道:“不生火可行吗?”
达什汗当即沉下脸呵斥道:“黑灯瞎火的,你让人怎么生产!如此忌前怕后,难道真被策妄吓没了胆子!”
巴根语塞,不觉垂下头来,一旁的弘历忙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帮你。夜晚风大,火星子不易点,需得垒些石头烧些无用的衣物方行。”
诺敏不着痕迹地挪动步子,却被一把拎住了后襟,他忙扭头尴尬地笑道:“我——我帮忙去生火!”
“你准备接生!”达什汗狠狠将他摔到其其格身边,也不待其申辩便恶声道:“你是没给人接生过,但你不是给自家的母马接生过吗?如若这次你出了丝毫差池,回土扈后我便将你养得那匹大宛马杀了喂雪影!”
诺敏眨眨眼,一骨碌坐起身忙活起来。此刻巴根和弘历已生起了火篝,兰吟一边安慰着其其格,一边用衣袖不断擦拭着她脸上的湿汗,偶尔间抬眼见达什汗独自站在不远处望着这边,蒙黑的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让人觉得无限寂寞。
兰吟心中一动,想起身却被其其格猛拽住了胳膊,犹豫间达什汗已走到面前,跳跃的火光下只见他浓眉紧皱,薄唇紧抿成线,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其其格似已无力再呻吟,只剩下嗓间的呜咽,达什汗在她的人中穴狠力一掐,不但毫无反应,反而昏厥了过去。诺敏不禁也变了脸色,搭了其其格的脉象后伸手摸向她的前襟。
“你做甚么?”兰吟忙拍开他的毛手,只听得撕裂声扎响,却是达什汗已扯开了其其格胸前的布料,白皙的肌肤顿时□在众目睽睽下。
望着其其格胸前那道丑陋蜿蜒的疤痕,兰吟吃惊地掩嘴无语,诺敏掩上残破的衣襟,点头对达什汗道:“刀口离心只有半寸,显然受伤时已损及了心脉,若非有七心草续命,决计是活不到今日。难怪策妄要派人驻守山麓绿洲,而图尔都宁死也不愿交换七心草!”
“眼下的情况,她可还能继续生产?”达什汗脸对着诺敏问道,目光却看向兰吟。
诺敏摊手苦笑道:“这大人我都没法子了,更何况是尚在腹中的胎儿。若无七心草助她撑过今夜,可真是一尸两命啊!”
兰吟避开达什汗炯迫的逼视,右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腰间的囊袋,正欲掏出内中之物,却被人暗按住了手。只见弘历进步挡到她面前,举臂展示着手中的红塞木瓶道:“七心草,我这里有!”
一种巨痛刺进了其其格的心,那是种她用语言也无法形容的感觉,相较于这种疼痛,当年策妄将尖刃刺入自己胸口时所受的折磨,竟显得是那般苍白和无力。自己的心跳似乎已停滞,脑海中一片昏暗,汗水不断在外淌,而身体却已似掉入了无底的深渊。
有人在身旁,不停地为自己擦汗,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是谁?是母亲吗?有人在身旁,用双深沉的眼望着自己,鼓励着自己。是谁?是图尔都吗?
自己累得已不能睁开双眼,累得已无力再支撑下去,也许便该如此撒手离开这个人世,也许便该如此去与天国的母亲团聚。
可是腹中的骨肉呢?十月怀胎的艰辛,血脉相连的灵犀,点点滴滴汇集在心头。多少次端起了热腾浓黑的药盏,却终不能饮用下腹;多少个夜晚自己静思内省,终于决定留下了他;既然当初的不忍延续下了他,如今便真得能如此轻易放弃他的生命,剥夺他即将到来的人生吗?终于在黑暗中其其格顽强地拽住了只手臂,等待着腹中孩子的降临!
弘历紧张地望着正在接生的诺敏,他的一举一动都似牵扯着自己的神经,每一次的皱眉都令得自己感到窒息。原本紧拽着自己胳膊的手臂忽热无力地垂落,吓得他失声惊呼。就在自己的喊声中,婴儿嘹亮的啼哭划破了沉寂的夜空,诺敏面色一松,顾不得满身的血污,虚软地摊坐在地。
兰吟擦净了婴儿身上的污秽,用衣裳严实地包裹住了那稚嫩的小身体,方扬起满面的泪痕沙哑道:“是个女孩!是个女孩!”
在众人如释重负的叹息声中,兰吟将女婴抱到其其格眼前轻唤道:“姐姐,姐姐,是你的女儿啊!你快看啊!”
其其格微微睁开眼,瞄了眼女儿后便昏沉沉地睡去。兰吟忙将手中的婴儿转抱于在身旁的弘历,俯身照料她。
弘历笨拙地抱着手中柔软无骨的女婴,襁褓中的她脸上长着层稀薄柔软的绒毛,小巧的五官标致而精美,爆裂的火花下女婴止了哭声,细腻的眼皮抖动,缓缓睁开了双目。
注视着那双纯净无比的琥珀色眼眸,弘历觉得近日来所受的颠沛流离之苦竟化为乌有,只剩下满腔的温柔要对待眼前的小生命。眼前的女婴是如此的美丽,远是宫中那些初生的婴儿所无法比拟的,他惶惑地抱着她,惟恐姿势不对令她不舒服,生怕惊动了她,吓坏了她!
渐渐地,生产后残留的膻腥味被股幽香所取代,沁甜之味在空气中蔓延发酵,若置身于佳木奇花中,令人心神俱荡。兰吟寻着香味走去,最后停在弘历面前,诧异地指着他怀中的女婴道:“莫非是她?”
弘历颔首,也甚为奇怪道:“这是怎得了?刚初生的孩子又没抹过香粉花料,竟会有如此稀罕之事?”
“是七心草。”诺敏深吸了口气,跃起身道:“七心草芳香浓郁,母体因常年服食,药草的成分被胎儿吸收后融入血液,故此这娃儿方会有如此体香。”
“这么说就是个香丫头了!”兰吟逗弄着女婴,浅笑道:“生得这般标致,又怀有异香,真不知将来会有多少男子为你倾倒呢!”
“大家修整下,一个时辰后准备出发。”达什汗见启明星已升起,又回首望着仍黑漆的来路插嘴嘱咐道。
兰吟收敛起笑容,想了会儿向达什汗走去。一弯镰月挂于天际,洒下闪闪银烁,那修长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下,站在他背后,望着撩动的衣襟飘起的折纹,自己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天一亮必须启程了。”达什汗身形微动,摇头道:“追兵即至,没时间给产妇休息了。”
“我明白。”兰吟双手绞着衣角,讪讪道:“我只是想来向你道谢。若非有你们,其其格母女也难保性命。”
“图尔都将她们母女托付予我,我自不能食言。”达什汗顿了下又道:“其实土扈早有与叶尔羌和卓氏联盟之意,自诺敏打探到图尔都的下落后,我便一直想派人与他联络。”
兰吟缓缓垂下脸,出声低应。
达什汗攥紧了拳,豁然转身盯着她皎白的项脖,半晌方沉声道:“我是想说——若是只为了拉拢图尔都,我并不需要亲自来准葛尔!你也不必怀疑我居心叵测,一路都提防着我。对于七心草、对于其其格母女我都没兴趣!”
面前留下了排达什汗离去时的足印,夜风吹拂过沙丘,撩起漫漫细尘,兰吟不由伸脚踏入印坑,黄沙沿着白缎靴底呖呖滚过,填满了空余的部分。风过无痕,沙落平踪,人生却不似眼前这般情景,只要举足间便可抹去所有的踪迹。回首望着火篝旁那跳动的人影,感觉如同藤棘缠身,每走一步都扯痛了自己,急欲挣脱,却又陷入了更深的纠葛。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已说不清道不明,究竟是恨还是情?
东方微亮,沙丘的高处出现了队准葛尔骑兵,个个手持弯刀、强弩,为首之人一身黑氅,驾着匹毫无杂色的墨驹,五官如刀削般笔直硬朗,浅棕的细眸阴沉如晦,毫无暖意。他望着黑烟袅袅,凌乱却已无人踪的空地,挥臂冷喝道:“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其其格趴在诺敏的背上,沿途的颠簸令得她直泛冷汗,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不适,诺敏不断安抚她道:“快了!快到了!再坚持会儿!”
轻嗯了声后其其格虚弱地睁开眼,望着在身旁并驾而驱的弘历,自己的女儿正紧紧地被绑在他胸前。真是个乖巧的孩子!由于没有母乳喂养,她自出生后只给喂了些清水裹腹,还未取名却已踏上了逃往之路,仿佛似知道了此刻的险况,她是如此安静地躺在哪里,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一声古怪的哨音尖锐地划破了平静,其其格惶恐地回首,望向出现在西方的模糊影子,身体忍不住簌簌颤抖。是骨哨,是策妄的骨哨,他终还是追来了!
“其格儿——其格儿——”
一声声森冷的呼唤似乎还在耳旁萦绕,那是自己的梦魇,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终究不能摆脱他纠织的法网。
仍记得养母被迫灌下毒酒时,自己跑去要阻止,却被人揽腰截住,一只粗糙的大手紧捂着她的唇,硬生生压抑下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间回首,那双冰冷的棕眸霎时闪烁出野兽般的萤绿,吓得她当即失去了神志,堕入了无尽的黑暗。
仍记得那个黯淡无华的夜晚,自己苦苦乞求他的怜悯,却还是被剥去了衣裳,全身□地躺在他身下。遍体的齿印和伤痕激发起了他的禽欲,一次又一次凶残地撕裂着自己不堪负荷的身体,直至血泪干涸,麻木地失去知觉。
仍记得被枷锁禁锢的图尔都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他却仍命人不断地用铁鞭继续抽打,他需要叶尔羌首领的臣服以达到征服西疆的野心。可怜的图尔都望着站在他身后的自己,凄凉地闭上双目求死。他二话不说,抽刀转身将刃尖插入了自己的胸口,用如从地狱传来的严酷声音警示道:“我是大漠的主人,只有我才能决定你们的生死!”
日复一日的折磨,年复一年的绝望,自己与图尔都如同浸身在苦海两岸,彼此相望却不能相近。直到自己必须服用七心草以治心疾,直到图尔都被派驻到山麓绿洲,直到自己怀有身孕被放松了监视,才终于有了逃脱的机会——
号角吹起,黄旗飘飘,前方的地界开上来队军容整齐的兵马,弘历登时大喜道:“是阿克敦将军!快啊!大伙儿快啊!”
看到接应的军队,众人皆是精神大震,吆喝着快马加鞭向前奔去。身后的准葛尔追兵此刻已勒马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冲向清军。策妄望着逐渐离自己远去的那抹纤细身影,项间青筋怒撑,暴喝道:“其格儿——其格儿——”
这喊声动人心魄,闻者皆心头一凛,坐下的马驹更是惊动嘶鸣。见去者甚至都不愿回首再看自己一眼,策妄缓缓举起身下的强弩,手中飞出的寒光划过道冰冷的轨迹,在对方一片惊呼声中他闭上眼命令道:“收兵,回王庭!”
——我是大漠的主人,只有我才能决定你们的生死——
其其格堕马倒在潮热的沙土中,由后贯穿的利箭在眼前闪动着森森寒意,此刻她的神志却异常清明,可以听到女儿的哭声,可以看到兰吟的泪目,更可以感觉到风动沙流,阳光的灼刺。果然如此,即使逃得了一时,又岂能逃脱得一世,只有——只有那纵隔阴阳的奈何之水才能真正阻断了这永无休止的折磨!
洗净了一身的罪孽,挣脱了一世的尘俗,自己终于可以回到那个春光灿烂的花野,再次对着心爱的男子招手笑道:“我等你,直到你来接我!我等你,一生都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