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27

晓渠: 长夜未央 1 - 20

      1)

      周正第一次见到蒋捷,是他自己二十八岁的生日上。那漂亮男孩儿,是他收到的千奇百怪却无一不价值连城的生日贺礼之一。
      坐在“焚夜”顶楼的“正”字包房里,周正微眯着眼,从屏风的缝隙间,可以看见门口的蒋捷正扬着细长手臂,不知所措地给保镖搜查,并且在保镖搜到他的裆下的瞬间,不自然地抖了一下。怯生生的双眼看向面无表情的黑衣人,进门时伪装出来的镇静,在微微蹙着的眉间,瓦解。
      周正在心里暗笑着,浓黑的英气双眉慢慢舒展开。他转过头,对着坐在身边的江山,问道:
      “你验过了?”
      “他叫蒋捷,是个雏儿呢!发育晚,身子单薄了点儿,呵,挺有意思的一个小孩儿。不单是好看,有新惊喜呢!连沈兵都觉得惊讶!”
      江山手里玩弄着郁金香酒杯,浅浅的一层红酒在暗淡的灯光里,映照着他斯文的一张脸。他冲那永远站在周正身后的沈兵努了努嘴,说:“能让沈兵这小木头有反应的人可不多呢!”
      说着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噢?是吗?”周正扭头看了看沈兵,“怎么个好法啊?能让我们沈兵都沉不住气?真有那心思,回头哥哥送给你。”
      抱着双手站在周正身后,叫沈兵的瘦长青年红了脸,不客气地说:
      “你听江山瞎说?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见不得帅哥穿衣服的人,能说出什么好话?”
      周正听了,笑出声:“总结得好啊!沈兵。不过,江山要没这嗜好,怎么能当上‘焚夜’老板?”
      “咳,”江山故意咳嗽一下,打断两人的挖苦,“我要是没有‘焚夜’,你们去哪儿花天酒地啊?”
      江山收了声,看见一个黑衣保镖走过来,后面跟着蒋捷。
      “正哥,人带到了。”
      保镖说完,退了下去。
      蒋捷穿了件全新的白衬衣,是那种连包装的褶都还没开的新,深蓝色牛仔裤,不高不矮,腿却很长。双手自然垂在两侧,看得出手掌细薄柔软。周正抬头对上他的脸的时候,目光停顿了那么一下下,然后,斜睨了一眼身边的江山,会意地扬了扬眉。
      “难怪沈兵会……呵呵!”周正心里寻思着,再去看蒋捷,却发现他正侧头看着江山,直到江山说:“来,见见正哥。”
      蒋捷才自然地把眼睛转到周正的脸上,彬彬有礼地说:
      “正哥好,我是蒋捷,请多关照。”
      说话看着对方的眼睛,语气不卑不亢,好教养。周正一边暗暗捉摸着,一边往旁边让了让身子,示意他坐。蒋捷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脊背却挺得僵直。
      他的双手摊在腿上,指骨很长,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两只手好看而不女气,带着男性的柔韧和力度。周正暗暗观察着他的细节,发现蒋捷对周围的环境也是非常在意。他的视觉好象格外敏感,角落里的监视器弱不可视的光亮,都能引起他的注意。这如果不是天生异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
      “想喝什么?”周正问道。
      “我不口渴。”蒋捷摇头说道。
      “多大了?”
      “十八。”
      “有吗?我看你也就十五六的模样。”
      “上个月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我可以给正哥看身份证。”
      “不用了,我信你。高中毕业了?”
      蒋捷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周正见这个小家伙不太多话,虽然有问有答,却一句多余的都不说,举止大方,态度自然不造做,没有一丝风尘气,和以前送过来的那些男孩儿完全不同。抬眼看着自己的时候,黑亮的眼眸坦荡纯净,专注的神情很是动人。周正的姆指支着自己的下巴,借着手掌的掩护,偷偷笑了一下。
      “吃晚饭了吗?”
      “还没。”
      “江山,给弄些吃的上来,让他先吃饭吧!我在楼下等你。”
      说完,周正向包间角落里的私人电梯走去,沈兵隔着三四步的距离跟着他,又有几个黑衣人合身跟上,转眼消失不见。
      “你家里是开餐馆的,对吃一定在行,想吃什么?”江山问蒋捷。
      蒋捷有些吃惊地看着江山,眼睛里的不安加深了,江山却不以为然地笑笑:
      “有什么啊?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呢!不调查清楚,能让你站得离正哥这么近吗?快说,今晚想吃什么?”
      “随便。”
      “嗯,猜你就这么说。那我简单地给你叫些汤水跟炒菜,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就跟上来的人说吧!”
      蒋捷见江山要离去的模样,犹豫着,却终于还是开口:
      “你们,你们不会对我家里人不利吧?”
      江山回头看看他,又走回来,坐在蒋捷的对面: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说好我过来,那五十万美金的债就一笔勾消,你们不再骚扰我家里人。可是我没听过你的保证。”
      “我保证你就相信吗?”
      “为什么不信?”
      江山给问得楞住,想了半天才说:
      “你是真的天真,还是装出来的?”问完又觉得有些无聊,“我看还是说明白比较好,逼你爸爸还钱的是冯老三。他为了从正哥这里求点利益,选定了你讨好正哥。他很有可能因为看上你这张脸而设了圈套,引你爸爸上勾,可是这一切和正哥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在今晚以前,跟本就不知道有你这个人。所以那些恩怨情债啊,别记在正哥的头上,明白了吗?”
      蒋捷忽闪着眼睛看着江山,里面的不安迅速堆积,听着江山继续说:
      “你也不用害怕,正哥就这脾气,越喜欢的越不亲近。以后有机会,你会了解的,如果你和他有缘分的话。所以说,他喜欢你,就会罩着你, 也罩着你的家里人。”
      “那倒不用,只要不打扰他们就好。”
      “哟!”江山好整以暇地站起身,“你家里人算是把你卖了,你还这么替他们着想呢?anyway,老天赏饭吃,给了你这么一张脸,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好自为之吧!”临走前,江山不禁补充了一句,“以后别用你那大眼睛乱看,怪勾人的。”
      蒋捷的脸“腾”地热了起来,看着江山坏笑着离开,深深吸了口气。诺大的房间只剩下自己,倒觉得放松了一些。他的手指绞在一起,稍稍向后靠了一下。本来是想着江山的话,想着想着就转到那个叫周正的男人身上,暗暗想起他锐利的眼光,不怒而威的气势,即使“和蔼可亲”的时候,也还是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然后又兜兜转转想到家人,想到过去的几个月发生的那么多的事,他的脑袋里开始混沌一片,头也跟着疼起来。

      暮色四合,密歇根湖上方的天空风起云涌。伫立在大湖边的“焚夜”,火红的霓虹灯光,仿佛燃烧的火炬,夜色中,肆无忌惮。这城中名声最大的娱乐场所,由一座19世纪的城堡改建而成,安装了最现代的设备,各种表演和服务应有尽有。可是“焚夜”屹立不倒的秘密在于它的顶层的12字包间,每个房间都有单独的电梯出入上下,直接连着地下私人的停车场,房间里是最先进的反追踪反窃听和反监视的装置,里面接待了什么人,谈了什么事,外人根本没法知道。“焚夜”真正的红牌也不会公开外卖,服务的也是顶层的特殊客人,从重要政客,宏商巨贾,到各国黑社会的头目。老板江山看来随便,却心思深沉,是个很难对付的人物。圈子里的人都心知肚明,“焚夜”其实是周正的耳目。关于周正的传说层出不穷,这个人不黑不白,亦正亦邪,财大气粗,后台很硬。以唐人街黑道老大洪叔干儿子的身份,在洪叔去世以后,接管了他手头的生意,周正做事低调,不太抛头露面。因此,真正底细都不好查,只知道周正,江山,还有周正的保安总管沈兵三个人同时出道,做什么生意发什么财,却是扑溯迷离。
      “冯老三这次花了不少心血啊,找出这么个人来!”周正看着江山推门走进来,问道:“是什么目的来着?”
      “他知道我们运河赌船竞标成功,想入个股。”
      周正皱皱眉,沉思了一下,“你怎么回他的?”
      “我跟他说这事我做不了主。我也考虑赌船的事情,还是自己经营比较好,我们现在也出得起价钱,没有必要跟人合作,省得惹麻烦。不过冯老三是挺下功夫的,蒋捷的眉眼和晓声不一般象。”
      “是,”周正的手指间玩弄着雪笳,心里反复回味着蒋捷黝黑的眼睛,“蒋捷的背景调查了吗?”
      “就是这个有趣呢!”江山坐在周正对面,“你知道林源吧?他爷爷是芝加哥第一个华人探长,父亲是首位华人担任警方区任长官,林源今年不到三十岁,已经升得和他父亲的同一级别,成为最年轻的芝加哥警官总长的呼声一直很高!而这个警察世家出身的高级警界精英,就是蒋捷的未来姐夫。令人费解的是,蒋捷的父亲赌钱,中了高利贷的着儿,逼得走投无路拿儿子出来抵债的时候,这位未来姐夫却不闻不问,有趣吧?我跟你说,蒋捷绝对是高难度,你要小心对付了。呵呵。”
      “就这些?”周正抬眼看着江山,“以你的能耐,就查出这么一点儿?”
      “呵,当然不只,可是我都跟你说了,游戏还有什么乐趣?也要给你们一个互相认识的空间啊!”
      “你这是吃定我看上他了?”
      “现在也许还没,将来就说不定了。我江山阅人无数,这个蒋捷,将来可是个尤物,你要是真不要,就干脆照顾‘焚夜’的生意好了,留给我,调教两年,铁定是个红牌的料子。”
      “没大没小,谁的主意你都敢打。”周正脸只是沉了一下,却仿佛变了一个人,江山连忙解释说:
      “这不是开玩笑的吗?你自己要真的想玩他,就真的得当心,可怜我们沈兵的保安任务可是重了,怎么也要防着点儿吧?”
      一直沉默不言的沈兵这才说话:
      “明知道难搞,还非要摆在身边,不是自讨苦吃吗?”
      “嗯,”周正站起身,拍拍衣服,“他要真的是卧底,也不会这么容易给我们搞清底细。我去楼下跟几个老家伙打麻将,江山,你替我把蒋捷送到湖滨的公寓,让他先住在那里,不准跟别人提这件事。其他的,回头再说吧!”
      此刻“正”字包房里端坐的蒋捷,年少清澈的眼睛里并不能预知,即将迎接他的将来是什么。


      2)

      伸手熄了灯,蒋捷侧身躺在被子里,习惯地枕在一支胳膊上。黑暗中,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他睡觉认床,搬过来快一个星期,总要辗转大半夜才能睡着。这是大湖边的一座公寓的顶层的楼中楼,楼上是主卧和三间客房,外加一个小型会议室。楼下的书房边也有个小卧室,面积不大,但窗户也正对着大湖,蒋捷考虑再三,自己就选择住在这里。
      自从那晚在“焚夜”的短短一面,那个叫周正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连一直和他联系的江山也没有电话。本来那股“豁出去”的决心开始慢慢动摇,他毕竟还是个十八岁的孩子,想到将来,心还是会无缘无故地发抖。
      蒋捷翻了个身,对着窗外漆黑的天。风在高空抽吼,拍在玻璃窗上,又离开,再嘶号着回来。蒋捷的眼睛终于在反反复复的风声里,渐渐不能睁开。睡眠降临的瞬间,灵魂轻飘飘,晃悠悠,在身体上逡巡了几回,飞了开去。
      “你们在干什么?在干什么啊?”那是竭嘶底里的姐姐,“疯了吗?都疯了吗?”
      “畜生!你这畜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变态的畜生啊!”平时最能把持自己的母亲,瞬间颠狂,巴掌劈头盖脸地扇在床上半坐的衣衫不整的少年的脸上,响亮的,一下又一下。是做梦吗?所以也不会觉得疼?林源扑上去,抓住母亲的手:
      “是我的错,我喝了酒,把小捷当成阿敏!怪我!”
      只有爸爸在忙着拉住妈妈,回头看自己的眼神里,还带着怜悯和爱惜。蒋捷全身无力,耳边那么多的声音,很混乱,人人都在询问,都在解释,都在声嘶力竭……直到一声尖叫,蒋捷看见母亲拿着剪刀的手离自己竟然那么近……
      “忽”地从床上坐起来,蒋捷重重地喘着粗气,手摸到锁骨的上方,一个刚刚长好的伤疤,还带着肉红的颜色。那天因为有人拉著了母亲,剪刀失了准头,扎了一个小小的洞,却血流不止。
      那一切就好象发生在刚才。
      蒋捷赤脚走到厨房,倒了杯冷水,猛喝了两口。呼吸渐渐平静,人一清醒,就嗅到空气中飘浮的淡淡烟草味道。蒋捷并不抽烟。身后诺大的客厅里,有冷风“呼呼”地吹进来。阳台的门开了个小缝,烟味从那里散进来。周正背对着蒋捷,胳膊支在阳台的栏杆上抽烟,脚下零醒几个烟头。蒋捷走过去,拉开阳台的门,跟着站在外面,却没有开口说话。
      “怎么醒了?”周正转过脸来看着他,“做噩梦了?”
      “嗯,你怎么知道?”
      “脸上的冷汗还没干呢!”
      “噢,”蒋捷伸手抹了一把,果然是湿的。
      “进去吧,你穿得少,这太冷。”
      周正说着,手指头掐灭了烟。拉开门,和蒋捷走进去。
      “睡不着了吧?要不要喝点酒试试?”周正走到吧台的酒柜。
      “我不喝酒。”
      “对啊,你才十八岁!”周正自己拎了瓶红酒,“为什么睡不好?”
      “认床。”
      “那回家把自己的枕头搬过来就好了。沈兵小时候也认床,走哪儿都拎着自己的枕头。”
      “是吗?”蒋捷觉得今晚的周正有些不同,“也不用麻烦,适应就好了。”
      “你自己看着来吧!老顶个黑眼圈也不好。”
      周正绕到蒋捷的背后。蒋捷只穿了件白色棉布背心,深蓝色的棉布睡裤。少年光滑瘦削的肩膀在夜色里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在锁骨的浅浅凹陷里,有个小小的淡红色的伤疤。他的双手按在蒋捷的肩头,立刻感觉到手下本来挺直的身体更加僵硬。
      “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不用这么紧张。”周正手上用力,把蒋捷的身体按在沙发靠背上,继续说,“你坐得那么直,不累吗?”
      “习惯了。”蒋捷的背没有离开绵软的沙发,周正说得对,这样舒服很多。
      “以后不用这么拘谨,我没有那么多讲究。看得出你家教很好。”
      “我妈妈对我管教比较严格。”
      “噢?一般都是慈母严父,你家相反啊!”
      “妈妈是个好强的人。”
      “她对你姐姐也一样严吗?”
      “嗯,差不多。”
      “你想没想过,高利贷怎么没要你姐,却要了你呢?”
      蒋捷看着周正,却没有说话。
      “因为我只喜欢男的。”周正挑了挑眉毛,“你喜欢男的吗?”
      “你不是已经调查我了吗?”
      “调查你的是江山,他没告诉我。”
      “这种事情算隐私吧?”
      “算,可我把我的隐私告诉你了……”
      “所以我就要把我的也与你分享吗?”
      “通常是这样的。而且这是个很重要前提,我周正在感情上也不强人所难,你要是个直的,玩起来也没意思。”
      “强不强又怎样?你现在不算强迫我住在这里吗?”
      “那要看你自己怎么想。”周正把酒杯放下,“这里就是你的家,不用委屈自己住在楼下的小房间,可以搬到楼上的主卧去住。其他的,你想做的就去做,例如,你可能想考大学。我不会经常来打扰你,如果我要来,会提前打电话通知你。你要是不想我来,就跟我说一声。”
      周正边说,边判研地看着低头沉思的蒋捷,他的后背不经意地又挺直了,规矩地坐在对面,松软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周正强烈地感到,蒋捷个性太内敛,戒备心也强,是那种把心思藏得很深的小孩。嗯,他才十八岁,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心事?
      “那我能回家吗?”
      “哪里住不是一样?你真的想回家吗?”
      蒋捷听出弦外之音,也是,现在他想回家,妈妈也不会让他进门的。于是顺从地说,“我明白了,只要我留在这里,做什么你也不干涉。”
      “没错。”
      “你真的不介意我继续念书吗?”
      “你可以尽量争取好的大学。你的生活按照你一直以来的计划继续,没有必要改变。事情本来就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3)

      屋子干净得不象有人住。楼上的东西原封未动,地毯上连个脚印也没有。看来蒋捷根本就没有上去看过,楼下客厅也是,摆设不仅一件没多一件没少,连起码的位置都没变过。只有书房旁边的小卧室的门开着,床铺非常整齐,枕头码得连个褶都没有。衣柜里只有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规矩地挂在一边,大半个柜子都空着。和周正见面那次,自己让他穿的一身衣服明显洗烫过,工整地折叠,放在柜子一角,好象再也没有穿过。厨房倒是用过,水渍没有完全干。冰箱里原来的东西还摆在那里,蒋捷自己买的食物,隔着距离放在另一边。江山在屋子里这么巡了一周,心里不禁捉摸着,这个蒋捷,恐怕比自己想的还要难搞。
      门锁被打开的声音,露出蒋捷黑头发的脑袋,手里提着唐人街副食店的纸袋,眼睛对上江山的时候也并不吃惊。
      “你知道我在?” 江山先问道。
      “在楼下看见你的保镖。”
      “以后看见保镖模样的人在楼下,就不要轻易上来,不一定是谁的人。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保镖?”
      “电梯里有你用的香水味。”
      周正这间屋,占了整座公寓的全部顶层,为了安全起见,用的是经过改造的私人电梯,别的住户是不能使用,可以出入上下的,不过周正他们几个而已。
      “噢?正哥说你的视觉敏感,鼻子也很好用啊!认定是我,不是正哥?”
      “你们用的香水,味道不一样。”
      江山脸上的微笑定了一下,随即慢慢加深了,心里想:
      “难怪正哥不心急,这小孩儿有两把刷子,不好对付呢!”
      “你在看联考的书,要参加考试?”
      “嗯,”蒋捷把食物摆进冰箱,“以前考过,成绩不好,打算重新考。”
      “去唐人街了?”江山指着袋子上“南北行”的店名问。
      “噢,是的。”
      “回家了吗?”江山知道,蒋捷父亲的小店开在唐人街一条巷子里,家也住在附近。
      蒋捷微微点了点头,
      “你们,你们没有对我家里人做什么吧?”
      “怎么会?出了什么事?需要正哥出面帮忙吗?”
      “没,没什么。”
      蒋捷不再多说。江山心里有数,大概家里人躲了,不想见他,给吃了闭门羹,他还以为是家里人惹了麻烦。于是不再多问,只说:
      “冰箱里不是有鸡蛋吗?你还买?”
      “那些又不是我的。”蒋捷往水壶里装水,“你要喝茶吗?”
      “正哥这里会有茶?”
      “我刚在唐人街买的。水还没开,得等一会。”
      蒋捷走到卧室里,取出那套衣服,放在江山的面前,
      “我洗过了,很干净,谢谢。”
      “留着吧!我也穿不了你的size,坐下来,我有事情和你谈。”
      江山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摆上来。一本支票,一张信用卡,一张提款卡,和一只小巧的,没见过型号的手机。
      “本来想让你住郊区,那里环境好些。正哥说你可能想要念书,住城里比较方便。你在这里住,以后这里的费用你就来交,这是用你的名字开的支票账户,有人会按时拨钱进去。每个月的费用管理处会有帐单,一般都用支票支付。这个简单,和你家里交水电费是一样的,就是贵了点儿。这个是正哥信用卡的副卡,比现金方便。提款卡在你需要现金的时候,随时可以用。这个手机最好能随身携带,需要的号码我都输进去了,有大事情找正哥,小事情可以找我。你有驾照吗?”江山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地下停车场里泊了一辆银色凌志,你可以随时使用。要是还没学,可以找人教你,就用那车练习好了。嗯,差不多就是这些吧?你有什么问题吗?”
      蒋捷低头看着茶几上的几件物品,却没有动:
      “为什么给我这些?”
      “你说呢?”
      蒋捷抬起头看着江山,两条秀气的眉毛轻轻皱在一起,脸上不带一丝笑容:
      “每个卖给正哥的人,都是这种待遇吗?”
      “正哥大方,不过给得这么全的,就你了。”
      “你跟他说,我不需要这些。”
      蒋捷说着站起身子,要离开。厨房的水适时开了,水壶拉长了嗓子尖叫着,蒋捷走过去的时候,听见背后的江山说:
      “真不需要,放在这儿不用就行了。正哥要我送的东西,还没有原封不动拿回去的时候。”说着江山跟进厨房,“打算请我喝什么茶啊?”
      蒋捷正往茶具里装茶添水,忙碌灵巧的双手忽然停下来,转过身正对上江山的脸。他好象也没想到江山离自己这么近,眼睛猛地睁了一下,才向后退一步,说:
      “我接下来要怎么做?”
      “你不是在准备联考的吗?”
      “然后呢?”
      “上大学啊!你要是不懂怎么申请,我可以找人指导你。”
      蒋捷不说话,只楞楞地看着江山,心里又好象在琢磨着什么,眼睛透着焦虑。
      “他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江山耸了耸肩说:
      “谁?正哥?说实话,他这次不按理出牌,我也搞不清他想怎么做。我要是你,就顺其自然,该做什么做什么,别老把卖身那事儿放在心上。正哥对你好,也不过是你的脸会长,象了他以前喜欢的人。不过,正哥对人没什么真心,等他腻歪了,你也就自由了。”

      送走了江山以后,蒋捷把他留下来的那堆东西装进纸袋里,搁在茶几下面。看了看窗外缠绵进来的夕阳,想想即将降临的,可能又要失眠的夜晚,周正那天晚上说的话回到耳边:
      “认床?回去把枕头拿过来睡就好了。”
      蒋捷犹豫着看着银色的电话,盯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拿起话筒,拨了另外一个电话号码,电话响了两声,就有人接听了,是那熟悉的男中音:
      “Hello! ”
      “喂?源哥,是我,小捷。”


      4)

      隔很远,蒋捷就看见“福地”博物馆前,拎着两个枕头等在那里的林源。他快跑了两步上前,林源已经看见他,伸手示意,让他慢慢走。
      “你家怎么了?”林源问,“联系不上你,问谁都说不知道在哪儿。”
      “我搬出来了。”
      “还是因为那件事?不是都解释清楚了吗?”
      林源拉着蒋捷的胳膊,想和他坐到一边的长椅上,却被蒋捷轻轻地推开了。蒋捷自己走过去:
      “不全是,我都十八了,也该独立。在准备联考,找个地方静心学习。”
      “搬哪里去了?”
      “和人租了一间屋,在湖滨路那边。”
      “噢,那里不是很贵?”
      “又不是正在湖边,是那个方向,一个小街区。”
      “合租的人可靠吗?怎么找到的?黑人还是白人啊?”
      蒋捷本来因为撒谎而紧张,这下却被林源的盘问给逗乐:
      “怎么谁到你这里,都跟贼似的,我这么大了,当然有分寸。”
      “嗯,”林源也觉得自己一遇上蒋捷的问题,就禁不住婆妈,于是说,“吃晚饭了吗?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不用吧?你这么拎着两个枕头到处走,不太好看。”
      “我把它们放车上好了,吃完饭,我送你回去。”
      蒋捷四处看了看,
      “不如去买两个热狗,我们就在湖边的长椅上吃好了。”
      湖边的风很大,因为还不是很晚,没有彻底凉透,带着白日里的温度。林源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
      “我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凡事要小心。芝加哥是美国犯罪率最高的城市,平均每天都有人被谋杀,晚上没事儿就别乱走,在家乖乖呆着。你的那个室友的资料明天传真给我一份,我帮你查查他有没有案底。你不是有驾照的吗?不如买辆二手车。对了,你住的地方提供停车场吗?”问过了,才想起蒋捷吃东西的时候不喜欢说话。果然蒋捷咽了口里的东西,停了一下才说:
      “你是不是给我姐传染了?婆婆妈妈的。难倒就你是好人,别人都是坏的?”
      林源给顶得闭了嘴,等两个人都吃完了,蒋捷才问他:
      “你和我姐和好了吧?”
      “嗯,阿敏说她不怪我。”
      “我姐好脾气,你惜福吧!什么时候结婚?”
      “月末去注册,酒席在下个月。”
      “噢,”蒋捷目光深邃地看着远方地平线的边缘没入了黑暗,“其实,我姐从很小的时候就想嫁给你了。现在终于如愿。”
      “借着酒席的机会跟家里和解吧!伯父根本也没怪你,伯母,怎么说也是你的亲妈,还能气多久?怪就怪我,那天喝了酒,没把持住自己。”
      “我妈不是接受你的道歉了吗?她很喜欢你,一直把你当她女婿看,是非常愿意把我姐嫁给你的。她不原谅,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误会。”
      “那为了什么?”
      “她不能接受同性恋。她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心里觉得我是个变态。”
      林源看着蒋捷尖尖的下巴,在迎面吹来的风里,微微抬着,露出年轻的脖颈。他连忙转了头,好心安慰。
      “这种事情现在很普遍了,伯母的观念也许会改变。”
      “我妈经常跟我说,人都会犯错误,也要给人改正的机会,可是有些错误,是无法原谅的。”
      蒋捷的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他说完,兀自叹了口气,又好象给自己鼓励:
      “其实没什么,怎样都得走下去,嗯,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说完微笑从嘴角展开,冲着林源说:
      “谢谢你帮我回家拿枕头,换了床怎么也睡不好,习惯还真是可怕的东西。”
      “换了枕头就行吗?不如把床也搬过去。”
      “室友说的,换了枕头就好用。”
      林源把枕头递给蒋捷,憋了很久的问题终于还是问出来:
      “你那室友是男的,还是女的?”
      蒋捷还没等回答,口袋里的手机就响起来,他转身走开几步才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号码的?......我用惯旧手机,比较方便......知道了......”
      挂了手机,回到林源身边:
      “你不是说晚上不要在外面逗留?这里也不安全,走吧!我要回家了。”
      “那我送你回去,我的车停在路边。”
      “别了,”蒋捷指了指不远处的车站,“我在那儿等车,就几站,很安全的。”
      “那好,对了,我回去取枕头的时候,伯父让我跟你说要保重。”
      “嗯,我知道了。帮我好好照顾我家人。”
      蒋捷挥挥手,拎着枕头跑开了。一辆涂画着啤酒广告的公车正停在车站的灯光里,蒋捷轻快地,跳了上去。

      “他妈的小日本,毛病可真多。”周正一边低头钻进车里,一边骂。
      沈兵坐在他的旁边,脚踩上一个按钮,前后排之间黑色的隔离玻璃升起来。周正这才说:
      “田谷组里有我们的人吗?”
      沈兵点了点头。
      “让他查一下上川的背景,他说的那些是确有其事,还是吓唬我们呢?”
      “知道了。”沈兵看着周正皱着眉仰头靠在椅背上,不再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周正才说:
      “蒋捷那头有没有消息?”声音里透着疲惫。
      “山哥下午一离开,他就出门了,找人跟,给跟丢了。”
      “什么?”周正睁开眼睛,“连个小孩子也跟不住?”
      “这蒋捷可不一般,对环境非常敏感,反应也快。派去的人给他的外表骗了,也是没上心,不然怎会跟丢?”
      “江山调查得有头绪了吗?”
      “警署各个警官的卧底互相并不通气,而且林源的级别很高,有很大的自主性。山哥在想办法从上面着手查一下。”
      “你看呢?你觉的蒋捷象卧底吗?”
      “他虽然聪明,却没有经过训练的那种专业,若真是卧底,也不会让我们看出来他不同的地方,况且,他和林源的关系那么特殊,太明显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林源可能就是猜到我们会这么想,才故意安了个不象卧底的卧底呢?”
      “你确定林源想对我们下手?”
      “芝加哥警署能力最高风头最劲的,就是林源。他野心勃勃,早就看上了总指挥官的地位,格外需要一个影响大的CASE推他一把。我知道他早晚得行动,这个蒋捷还不好说,说不定他的人早就进来了,利用蒋捷转移注意力也不一定。你去查一查,让江山在‘焚夜’那里也留神些。”
      “既然是这样,干嘛还要去看他?离得远些不行吗?”沈兵的语气里带着责怪。
      周正却笑了,眼睛弯起来,映着照进车里的街灯,洋溢着邪气:
      “哥哥的心事你还看不出?”他眯缝着眼睛,车窗外是灯火通明的繁华市区,不知怎的,想起了蒋捷的一双眼睛,睫毛低垂,时而坦荡时而含蓄的,漂亮的黑眼睛:
      “如果他真是小狐狸,得给他个机会,露出尾巴啊!”


      5)

      对于蒋捷而言,日子过得并不难。周正每个星期过来住一两天,多是周末,他人比想象中好相处。虽然都说他脾气大,但对蒋捷还算和气,过来也就是吃饭,聊天。有时候蒋捷租了DVD,不管喜不喜欢,他也会跟着看。沈兵就好象是周正的影子,形影不离,性格孤僻阴沉。周正身边的保全人员都是由沈兵调度,出入非常小心。偶尔江山也会过来,总是抱怨不能带伴儿,很无聊。有时候三个人会在二楼的小会议室开会,周正一般不直接出面,他发号施令,江山往下传达,具体办事情的那些人,蒋捷却从来没有见过。
      开始的时候蒋捷还是很紧张,他觉得周正要对自己做什么,设防的心总是难免,可时间长了,警惕性慢慢松泄。他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母亲对他颇多禁忌束缚,养成他内向沉默的性格。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日子,周正对他只有顺从,没有要求,蒋捷也开始享受这样的生活,心灵逐渐解放。
      周正给蒋捷的卡,一次也没刷过,手机也没有开机。虽然蒋捷不再只局限在小房间里活动,却还是略嫌拘谨。周正用了很多办法让他放松,不能说一点效果都没有,可是收效甚微倒是。他渐渐认识到,要改变蒋捷,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到。有限的相处里,他也承认,蒋捷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可是当江山跟他汇报蒋捷被芝加哥大学的投资管理系录取的时候,他还是吃了一惊。惊的不光是蒋捷能给一流大学录取,更多是因为,蒋捷几乎从来没有和自己提过他被大学录取的事情。
      “这小孩挺能藏宝啊!”江山坐在“正”字包房的沙发上,翘着腿说,“跟本没花你一分钱,自己申请到了全奖。”
      “他还真倔。以为不花我的钱就能摆脱我?把我想得太善良了。”
      “别这么想,说不定小孩儿真看上你也不一定。我们当着他的面也试探了几次,他明显没有跟别人汇报,说不定是清白的。再说你不也是玩儿嘛,那么认真做什么?你别跟我说你这次动真格儿的了。”
      “怎么我不能来真的?”周正不怀好意地笑了。
      江山本来嘻皮笑脸,听了这话不禁严肃:
      “少来这一套,才三年不到,晓声那事儿你忘了?这种事情,你爱怎么玩儿怎么玩儿,我和沈兵没意见,我不还帮你找呢吗?可是你要是动了真心,就是暴露给别人一个弱点,他们就会利用这个弱点,不击垮你也打击你一下。蒋捷还不黑不白,背景不明的,你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周正坐的那块儿,正好隐在灯光的阴影里,面目模糊不清,声音低沉,仿佛需要肯定:
      “说动就能动的,还是真心吗?”
      房间里忽然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空气里积累着压抑,沈兵和江山都在等周正的下一句,他们的心里,无不隐隐担忧。周正抬高嗓门,多了底气:
      “哪有什么真啊?这世界上还有真的吗?净说这些扫兴的事。找点乐子吧!江山,最近有新货吗?”
      沈兵识趣地走到靠窗的角落,江山心知肚明,周正真正想做的事,他和沈兵都插不了手,劝归劝,永远也不会走太远,说太深,于是笑着说,
      “还真有,新来的,长得跟贾宝玉似的,看看?”
      “你这成了大观园了。”周正叼着雪笳说。
      “这才下午,你悠着点儿,省点精力哈!”
      江山给周正把烟点上,拍拍他的肩膀,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电梯的门开了,上来一个面如冠玉的小子。周正看着男孩在自己的面前跪下来,妩媚地笑了。

      蒋捷发现楼下的明里暗里多了些人,看上去象是周正的保镖。上了楼,门口也站了两三个人,却是都有些面熟的,见到他,点头示意,恭敬地叫了声:“捷少!”
      蒋捷也微微颌首,拿出钥匙,开门走了进去。果然看见周正裹了件白色浴袍,坐在客厅的沙方上看电视。
      “什么时候过来的?”
      蒋捷一边换鞋一边问,这样主动说话的时候可不多。周正看看墙上的钟,懒洋洋地回答:
      “一个多小时,洗了澡。听江山说你上大学了,还有奖学金,不错啊!”
      “还好,”蒋捷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厨房,“你吃了吗?”
      “晚饭还没,出去吃吧?顺便庆祝你考上理想的大学。”
      “不用了吧?我都开学一周了,庆祝得太晚了。再说,我买了一条鱼。”
      “什么鱼?宠物?”周正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宠物,是晚饭。”
      “你会做饭?还会烧鱼?”平时周正看他也就是吃些三明治,热狗,倒没看他下厨。
      “不会,但是我在市场看见这鱼好肥,就很想吃。”
      周正会意地点头。只有唐人街的市场才卖鲜鱼,这家伙大概又回家找打击去了。
      “那怎么办?我也不会煮饭。”
      “我爸给了我一本菜谱,让我照上面的学。”
      蒋捷说话的时候,充满笑意的眼睛弯弯的,灯光下亮晶晶,看样子心情很好。
      “对,你家开餐馆,你怎么还不会做饭?”
      “就是因为那个,家里人都不会做饭,都是在店里吃师傅做的。”
      看来这次是见到爸爸了,不然心情怎么这么好,认识他这么就还没见他笑得这么多。周正溜进厨房,一边看着摆在砧板上的鱼,一边偷偷打量着蒋捷的笑容。那个贾宝玉怎么能跟蒋捷比?差太多了。周正心里思量着。

      算是第一次合作,两个人把最后的成果端上桌的时候,对菜谱的总结只有四个字:“纸上谈兵”。虽然严格按照要求的量下材料,煎的时间,炖的时间也没有出入,可是做出来的成果和书上的图片天差地别。
      “什么破书,根本就是拿我们这样的菜鸟开涮嘛!”周正先沉不住气,怎么也不肯承认那锅红红白白的东西是自己的作品。
      “是我们自己煎糊了,炖的时候又加多了水。第一次嘛,下次就好了。”
      蒋捷完全不介意,自己盛了一碗饭,还好,电饭煲的功能好,使用又简单,所以保正了主食的供应。
      “你要吃?”周正看着他,“你打算吃这个做晚饭?”
      “对啊?难倒要浪费?你要和我一起吃吗?”
      周正象吃了摇头丸,并连声说,“我不饿,不饿。”
      蒋捷烂鱼就饭,也吃了一小碗。他吃得不多,但是比较慢。当周正看见蒋捷要把炖鱼包装放冰箱的时候,即时阻止了他:
      “你在做什么?”
      “收起来啊!还剩下好多。”
      “吃一顿可以了,这鱼也不白做,扔了也不算浪费。”
      “真的要扔呀?”
      “是的,”周正几乎从蒋捷的手里抢过那盘剩鱼,赶快倒了。蒋捷一脸惋惜,却也没再多说,一个人把厨房收拾干净。他有洁癖,所有用过的地方都擦了两三遍,光洁透亮了才停手。周正却看得直头疼。
      “明天周末,你有什么安排吗?”
      蒋捷想了想,“有作业要做,嗯,我约了同学,他教我游泳。”
      “你不会游泳?”这里的小孩儿从下都学过,学校也有课程。
      “高中的时候体育课有教,可是我晕水,到了泳池就晕,后来老师允许免修了。”
      “那你又还想学?现在不晕了吗?”
      “不知道啊!就是想再试一次。”
      周正有些得意,因为蒋捷开始能和他分享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从前的记忆,就象朋友跟朋友那样。
      “怎么不用这里的泳池?我可以教你。
      “什么?哪里的?”蒋捷不太明白,“你说这座大厦里有泳池?”
      “是我们自己的,在楼上,你在这儿住了两个多月了,还不知道?”
      周正一脸不可思议,“跟我上来。”

      原来周正的这间房算是三层。顶楼的天台装了个巨大的玻璃屋顶,而天台改造成一个私人游泳池。明显有人定期保养,此刻的水也是蓝得清澈,荡漾着玻璃屋顶的反光,象跌进水里的星星。
      “可是我,我还没买泳裤。”蒋捷感到一阵浅浅的晕眩,额头无故热了起来。
      “这是私人的,外人也不会闯进来。所以不穿又怎样,反正只有我们两个。”
      周正说着,一把拉下穿着的浴袍,露出健壮的身体,一丝不挂。


      6)

      周正是东方人少有的高大精壮的身材,典型的倒三角,宽肩细腰,经过锻练的肌肉充满爆发力。蒋捷却是一时无法反应过来,楞楞地看着,半晌才红着脸转头看向水池:
      “你,你怎么这样啊?”
      “嘿,我有的你都有,害臊什么呀?”
      周正满意地欣赏着蒋捷尴尬的皱着鼻子抿着嘴的模样,说:“脱衣服,我教你。”
      “谁说要跟你学的?快把衣服穿上。”
      蒋捷想走开,可是满池清水荡漾,带给他强烈的天眩地转的感觉。胸口无由来地闷起来,呼吸不能控制,双腿发软,渐渐不能自持。
      周正眼疾手快,反应比常人迅速很多,没有错过蒋捷表情的变化,见他身子一歪,向泳池栽下去,纵身上前,一只胳膊拉住蒋捷手臂,轻轻一带,另一只手绕在他的腰间,稍一用力就给蒋捷搂在怀里,拉了回来。蒋捷的额头顶在他的肩膀上,看不见表情,只觉得身子下坠,似乎站不住。周正很少紧张,此刻心跳却快了起来,蒋捷还没让他靠得这么近过,柔声问:
      “怎么了?头晕?”
      有那么几秒钟,蒋捷一动不动伏在那儿,感到气息和力气回来了,才反应过来,自己给周正紧紧箍在怀里,于是奋力地扭了扭:
      “你,你放手。”
      “不晕了?我放了你不会倒吧?”
      “不会,”蒋捷的声音里带着痛苦的呻吟,“你快放开我!我,我,要吐。”
      周正低头发现蒋捷的脸色不对,刚要放开,就听见“嗷”地一声,蒋捷已经把持不住,吐在他怀里。周正感觉胸前一片黏乎乎,蒋捷连吐了两三次,刚些难吃的炖鱼,一点不糟塌地都吐在他身上了。再好吃的东西吐出来都是臭的,尽管周正觉得恶心,却没推开蒋捷,待他吐完,似乎喘过气来,才拎着他的手臂让他坐到旁边的座位上,自己找了块毛巾清理身上残留的秽物。
      “你还真说吐就吐啊!”
      红晕在蒋捷的脸颊上渐渐染开,对于他来说,在周正面前吐出来,还弄脏了别人的身体,是非常失礼的事情。
      “你知道我晕水还带我过来?”
      “是你自己要学游泳的。我好心想教你。你晕水这么厉害,还学什么游泳啊!一直都是这样?”
      “这两年才出的毛病。只是头晕,今天吐是因为我吃坏东西了。看过医生,说是心理障碍。我只是想试着克服,看看能不能自己走出来。”
      “噢?”周正想了想,问道,“是什么障碍,让你见到泳池就头晕啊?”
      蒋捷抬眼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周正,这个家伙暴露的欲望真是强烈。端坐在那里,双腿衩开,私处一览无余。蒋捷把他扔在一边的浴袍扔给周正:
      “你穿上衣服吧,我不习惯。”
      周正一边悻悻然套上衣服一边说:
      “你还没说为什么会晕水呢?该不是在泳池,你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同性恋吧?”
      蒋捷独自离开的背影,忽然停住了。

      一入秋,运河赌船的生意开始着手准备。周正忙碌起来,有时候一两个星期也看不见蒋捷一次。偶而在他放学的时候去接他,看见他穿着普通的衬衫仔裤,走在一群人当中,总是微笑着,那么地醒目。尽管周正不想去认真交往,可他总是觉得,这个男孩对他的意义,恐怕不是玩玩那么简单。只是,他是周正,出生入死,叱吒风云,不会允许感情左右自己,他也不确信这个蒋捷值不值得他再认真一次。
      赌场向来是黑道洗钱的最佳途径。自从周正大手笔竞标下全州运河赌船的经营权,找关系想和周正搭线的人越来越多。黑道上的人都有些霸道,所谓帮忙不是义务,是你一定要答应,还要办得圆满。于是软硬兼施的各方势力大有人在。这天出门的时候,周正发现,保镖车又多了两辆。
      “为什么加了人?”
      “近来多事,小心点好。田谷组内哄,我们扶持的势力夺了权。死了不少人,给当家的二少爷川上跑了。怕他狗急跳墙,对你不利。”
      周正一边听沈兵说,眉头皱起来:
      “我不是说田谷组的人尽快撤出来,怎么还夺权了?江山要插手的吧?”
      沈兵直言:“山哥说是个好机会。田谷组的利益还是很丰厚,洪叔当年也一直想……”
      “胡闹!”周正低喝,“江山主意越来越大了。去‘焚夜’!”
      前座的司机听到,连忙转了方向盘,车子开上环湖高速。
      沈兵闭嘴,不再多说。周正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车子正开过蒋捷临湖的公寓。周正看了看手表,下午六点多。这个时候,蒋捷应该还在学校,他最近学习都很忙。周正没有转头,问沈兵:
      “蒋捷那里,你加派人手了吗?最近不太平,多找两个人跟着他。”
      “知道。公寓和学校都有人跟。”
      车子驶进“焚夜”的停车场,周围的保镖先下了车,围出一条通道直达电梯。周正出了“正”字包房的电梯,就看见江山已经等在那儿。
      “什么事让你急着过来?今晚忙着呢,有两个议员要过来!”
      “跟我进来。”
      每个包房里都有个小型的会议室,周正和江山刚走进去,要开始谈,敲门声就响了。沈兵拿着手机走进来:
      “刚有人汇报,蒋捷失踪了。”
      周正一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什么时候发生的?”
      “就在刚才。学校那里的保镖说当时蒋捷在等公车,忽然停了一亮白色丰田,下来大概三四个人来拉他。保镖上前阻止,对方有增援,还开了火。场面很混乱,所以没看住蒋捷。”
      “被抓走了?”
      “不好说。”
      “现在情况怎么样?”周正压抑住烦躁,心里却还有点儿希望,蒋捷是个机灵的人,说不定跑开了。
      “警方已经戒严……”
      “我是问蒋捷!”周正粗声打断沈兵,“有没有追踪到他的信号?”
      “他没带那只手机,追踪不到。”沈兵连忙说。
      “我去警方那里查查,蒋捷如果逃开,一定先报警。”江山站起来说,“先别着急,我们的人都跟不住他,别人要抓他也不那么容易。沈兵,知道是什么人吗?我们也好放开人手去找。”
      “我总觉得,有可能是日本人。”沈兵说。
      “*,落到日本人的手里还有他的好?”周正的手掌反复摩擦着额头,脑子里想来想去,都是蒋捷给日本人折磨的场面,他慢慢啜了一口手里的“伏特加”,吩咐江山:“让日本那头马上跟川上联系,先确定蒋捷是否在他手上。”
      “好,我这就去。”江山说完,快步离开。
      “有没有联系蒋捷的手机?”周正问沈兵。
      “关机,打不通。”
      “在哪里呢?”周正站起身,踱步到窗前。夜色沉沉,天空一片黯淡,“蒋捷,你在哪里呢?”


      7)

      “正哥,蒋捷电话,二线。”
      周正靠在皮椅里寻思着下一步的策略,沈兵敲门进来。周正快速摘起听筒,接通二线,劈头盖脸地问道:
      “你在哪儿啊?”
      “还在学校这里,”明显是用手机打的,信号并不好,伴随着“嗤啦嗤啦”的杂音。
      “具体什么地方?”
      “嗯,基督堂你记得吗?唱诗班经常在那儿练习。”
      蒋捷在唱诗班弹琴,周末经常去那里,周正去接过他几次。
      “好,你就呆在那里,我马上过去,你周围有人吗?”
      “今晚有弥撒,人很多的,你过来站在门口,我就能看见你。”
      “行,手机不准关机,多注意身边的动静。”
      “嗯,知道了,那我挂了。”
      周正也要挂,忽然想起什么,急问道:
      “你,没受伤吧?”
      电话另一端的蒋捷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还好,我很好。”
      周正这才松了口起,挂上电话,站起身:
      “他在学校附近的基督堂,我去接他,江山,警方那里如果有问题,你处理一下。”
      沈兵却抢先站了起来,
      “我去吧!”他检查了腰间的枪支,“外面现在乱七八糟,你出去不是添乱吗?在这儿等着,我保证把他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周正压了压心里的急切。他不知道自己的躁乱从何而来,他不想蒋捷对自己的影响这么大。于是终是答应,但在沈兵出门前,还是不免嘱咐了两句。
      沈兵并没有保证到蒋捷的毫发无伤。相反,蒋捷走进“正”字包房的时候,相当狼狈。衣衫不整,脸色苍白,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周正扶着他的手臂让他坐下来,有些不满地说:
      “不是说没受伤吗?怎么这么狼狈?”
      “跑得太急,撞上不少东西,没事儿。”
      “小细腿还挺能跑的?”
      周正边说边蹲在蒋捷面前,小心挽起他又脏又破的裤子。有划伤,一条一条的血道子,右腿的脚踝有些肿。
      “叫医生过来看看。”他吩咐下去,然后问,“你怎么甩开他们的?”
      “能不能先给我点水喝?我口渴。”蒋捷扬着脏兮兮的小脸问。
      江山连忙把水递上来,蒋捷小声说了句“谢谢”,喝了几口才说:
      “他们本来就七八个人,你的保镖和他们动了手,所以把我塞上车的就只有两个。他们不是本地人,对地形很不熟,慌乱中开进一条反向单行道,下班高峰期车辆多,他们逆着开很麻烦。我趁司机大转向,把我和另外一个人甩到一边的时候,背手开了车门,和那人一起给甩了出去。我当时朝着警笛响的地方跑,那个人追得很犹豫。我后来钻进实验楼,我对那里很熟,后门就是基督堂的花园,我知道每个晚上那里都有弥撒,会聚好多人,那些坏人怎么也不敢明目张胆闯进来。后来在里面,就给你打电话了。”
      “他们没冲你开枪吗?”一直抱手在一边听的江山问道。
      “当时只记得跑,没注意。”
      “你说你是不是惹麻烦?”周正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当初让你用那手机你不肯,如果用了,我们立刻就能追踪到你的信号。这么让人替你提心吊胆,很好玩吗?”
      蒋捷再次抬起头对上周正的脸,空洞的眼睛深不见底:
      “我不是一脱险,就给你打电话了吗?”
      “有个屁用啊?你以为下次还能这么幸运,给你逃脱?你让人抓了怎么办?”
      蒋捷低头不再说话,头发一绺一绺地搭在额头上。江山和沈兵互望了一眼,心领神会。还是江山开口:
      “行了,医生快到了,蒋捷要不要先洗个澡?”
      蒋捷点点头,一瘸一拐进了浴室。
      “蒋捷出事以后,第一个打电话求助的人,不是警方,却是你!”江山对周正说。
      “那又怎么样?”周正看着他。
      “你说这表示什么?”江山用食指敲了敲脑袋,“用这儿想一想。”

      蒋捷从浴室出来,医生就到了。伤口都不深,脚是拉伤了肌肉,简单包扎了一下,打了支破伤风的针。蒋捷已经很累,倒在沙发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周正把他搬回公寓,放在他的床上,又给他脱了衣服,盖上被子。蒋捷是真的给累到,加上有些低烧,一直睡眠都很浅的他,这么折腾着也没醒。周正看着他小巧的脸庞歪在枕头里,额头在月光下带着珍珠一样细腻的光泽,手情不自禁地抚摸上去,长久地注视着他长长的,不停抖动的眼睫。他的嘴唇慢慢地凑上去,隔着一两寸的距离,细细闻着,却没有亲下去。蒋捷似乎感到有人靠近,翻了个身,说了一句,含糊得如同梦呓: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年轻还是好。休息了两天,蒋捷就恢复得差不多,准备上学了。他在书包里发现了那款银色手机,钱包里也多了几张卡。
      “你不一定非用不可,权当让我放心吧!”
      周正对他说。这次蒋捷没有拒绝。他对周正的那份防备和害怕在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名状的感情。每次想起那天,周正急切地问他:
      “你没有受伤吧?”
      还有他的气极败坏:
      “有个屁用啊!你给人抓走怎么办啊?”
      尽管给他骂,蒋捷并不生气,他不知道周正为什么这么关心他,不是玩玩的吗?为的不就是一纸卖身契?
      周正过来住的时间渐渐多了。经常放学回家都能看到他坐在客厅,每当这个时候,蒋捷的心情也会无来由的好。周正送给他一套游戏,蒋捷小时候没玩儿过,开是很感兴趣,后来也上了瘾。有时候周正过来,两个人坐在地板上双打,一玩就玩到半夜。
      “打游戏时候的你,和平常的你,不一样。”周正说。
      “有什么不一样?”蒋捷坐在餐桌前吃粥,他最喜欢“强记”的“鳕鱼粥”,周正路过唐人街,总会给他带。蒋捷吃东西很讲礼节,喝粥喝汤水从来不出一点声音,也不喜欢在餐桌以外的地方吃东西。
      “比较放得来,象个快乐的年轻人。”
      “哈,你说我平时象个悲伤的小老头啊?”蒋捷笑着说。
      “人是会变的,象你以前吃东西,从来不说话,现在也能边吃边聊天了。”
      “噢,”蒋捷放下碗,好象在沉思,说,“我小时候要是在饭桌上说话,妈妈就会惩罚,用木勺子打手心,很疼,很害怕,慢慢就养成习惯了。”
      其实那时的周正很想说,蒋捷,从此再没有人会强迫你,为难你,惩罚你,我要你做个快快乐乐的小捷,永远这么坦荡纯真地笑着!可是,周正又很矛盾,这一切是不是又在重稻复辄?他能给蒋捷什么?他的接近,会给蒋捷带来什么?


      8)

      蒋捷刚刚洗了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一边拿毛巾擦头,一边走进客厅,给一股冷风吹得哆嗦。四下检查了一下窗户,都关得严实,阳台的门也紧闭。
      “奇怪,哪里来的风?”
      周正书房就在蒋捷住的小房间旁边,门没关,里面的一扇窗开着,冷风迎头吹进来,窗帘也给卷得老高。桌子上的文件更是给风掀得“忽啦啦”叫着要飞散。蒋捷犹豫了一下。那是周正办公的地方,为了避嫌,他从来也没进去过。可是窗外已经开始下雨,桌子靠窗,风携着雨点打进来,恐怕会湿了那些文件。蒋捷想了半天,还是迈了进去。伸手大力地拉上窗户,把窗帘卷好,别在钩子上。桌子果然给打湿了,他扯了两张纸巾,细心擦干桌子上的水渍,这才注意封面写着“密宗”两个字,蒋捷呆在那儿,有些为难。
      周正一手捏着香烟,一边看着手机上的录像,蒋捷擦干了文件,又检查了其它的窗户,才离开书房。周正合上手机,放进口袋,深深地吸了口烟,含在口鼻之间,品味了很久,才缓缓吐出来。青色烟雾在大风之下,瞬间无形。
      阳台的门给打开,蒋捷惊讶的笑脸露了出来:
      “你在啊?我以为你出去了呢。怎么不在屋子里抽,这里怪冷的。”
      “我怕你咳嗽,快抽完了,这就进去。”
      “我咳呀咳地就习惯了。没什么的。”蒋捷停了一下,“好久没回家看看了,今天没有课,回去一趟。你晚上在这儿住吗?”
      “不好说,有事情吗?”
      “没事儿,随便问问,那我走了。”
      “去吧!别忘了多带两个人在身边。”
      “嗯,知道了。”
      周正看着蒋捷拿了外套走出门,转身拨了个电话给江山:
      “警方那里最后一批卧底名单拿到了吗?”
      “刚到手里,没有他的名字。”
      “这两天书房的门没关,他进也没进,刚才进去关窗,我们的‘名单’就放在桌上,他也没翻。”
      “和蒋捷相处越久越不觉得他象卧底,他也就是聪明的戒备心比较强的人罢了。”
      “他最近和姓林的有联系吗?”
      “没有,林源结婚都没通知他。”江山叹了口气,“正哥,你说我就是现在告诉你蒋捷就是个卧底,你能离得开他吗?你问问自己的心,是怎么想的吧,别问我。我只提醒你跟我和沈兵说过的话‘兄弟可以做一辈子,情人总有一天要翻脸。’到了翻脸那天,想开点儿就好。还有就是把蒋捷看得紧一点儿,你要让蒋捷对你死心塌地,那条路可长着呢!有你走的。”
      周正关了手机,叉开双手,倚在栏杆上,头埋在胸前良久,才重新抬起来,对着无穷无尽的灰色的湖天一色,长长地叹了口气。天很冷了,连呼息也清晰可见。

      “蒋宅喜事”的红纸已经退色,糊在巷口暗灰的墙上,给风撕得破烂,此刻浸了雨水,黑色墨字向四处湮开。蒋捷在原地站了很久,撑开的黑伞无力垂在身侧,身子给阴湿的风打透,心也仿佛结了冰。一群因为即将到来的万圣节,而佩戴了面具的小孩子,从蒋捷的身后笑叫着跑过,带来一阵肆狂的风,拍在他的后背上,又打湿了一片衣衫。手中的雨伞给掀开很远,翻了几次,停在巷子的角落。蒋捷自嘲地冷笑了一下,从小疼爱自己的姐姐结婚了,没有邀请他观礼或赴宴,甚至连家里的门锁都换掉。时间没有帮助他们原谅伤害,时间让他们淡忘了自己。
      一把同样黑色的伞遮在蒋捷的头顶,是跟在不远处的保镖不放心走过来确认:
      “捷少,没有问题吧?”
      “噢,没有,”蒋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们回去吧!”
      蒋捷转身,随他们离开,经过垃圾箱,他从兜里掏出那串再也打不开任何一扇门的钥匙,看也没看,扔了进去。

      副食店的大鱼缸里,几条鲤鱼傻瓜一样游来游去。蒋捷呆呆看了一会,指着其中游得最快的一条:
      “我要这条。”
      店里的师傅用大网捞起来,问他:
      “要杀吗?”
      “不用。”
      蒋捷几乎出神地看着鱼在砧板上挺身跳跃,师傅费了很大的劲逮住,用塑料口袋层层裹着,再用绳子扎起来,才放进干净的纸袋。蒋捷付了钱,拎着一条还是活蹦乱跳的鱼走出了店门。保镖走上前,给他撑伞遮雨,鱼在纸袋里垂死挣扎。

      周正接到保镖的电话,马上赶回湖滨的公寓,进门就闻到一股腥味。蒋捷已经做好了鱼,卖相要比上次好看一些,他一口也没吃,只楞楞地看着。
      “上次吃自己煮的鱼,吐得那么厉害,怎么又想起吃鱼了?真的想吃,咱出去吃。”
      蒋捷也不看周正,说:
      “你上次都不敢尝,你知道我们的鱼是什么味道吗?是苦的,很苦。怎么会是苦的呢?”
      周正拉开一把椅子,坐在蒋捷的对面,柔声问道:
      “今天这是怎么了?”
      蒋捷依然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浅握的双手,长久无言。周正试探着伸手盖在上面,轻轻拍了一下:
      “怎么不说话,嗯?”他说话还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不禁也给自己吓到。
      “我能喝点酒吗?”蒋捷扬头看着周正,又重复了一次,“我想喝酒。”
      “什么酒?”
      蒋捷想了想,说,“一喝就能醉的酒。”
      周正看了看蒋捷给雨水打湿,却一直套在身上衬衫,喝点酒也好,不然准感冒。
      “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两杯琥珀色的酒杯摆在蒋捷的面前,蒋捷伸出有些抖的手,把酒杯握在手里,眼睛征求意见地看着周正。周正鼓励地点点头,就见蒋捷的嘴唇贴在酒杯边缘,鼻翼轻耸嗅了一下,不料,眉头皱了起来,一只手捧着杯底,仰头喝了下去,酒一入喉,是烧灼一样的剧痛,强烈的辛辣得差点要了蒋捷的命,趴在桌子上暴咳。周正几乎跳起来夺过他的杯子。
      “我的天,不是这么喝的。”
      说完手忙脚乱地去倒水。回头见蒋捷脸色在剧烈的咳嗽下涨得通红,眼睛瞬间充满了血丝,他的手掐着脖子,明显的呼吸困难。周正一手掰过他的头,连灌了两杯水,折腾了好一会儿,蒋捷的咳嗽才消停下来,竟给周正吓得一头冷汗。
      “我的酒呢?”蒋捷声音沙哑地问。
      “都呛成这样还喝?”
      “喝,为什么不喝?你不是心疼你的酒给我糟塌了吧?”
      “我!”周正有苦难言,高声说,“我是心疼你!”
      “不用你心疼,给我酒,我这次慢点喝。”
      周正拗不过他,只好给了他一小杯,只倒了浅浅的一个底。蒋捷接过去,摇摇看着,说:
      “真小器!”这次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一边问:“这个是什么酒?”
      “伏特加。”
      “噢?原来这就是伏特加?呵呵,我喜欢。”
      周正也陪着他喝,“差点要了你的命,你还喜欢?”
      “嗯,要是能真要了我的命,就更喜欢了。呵呵。”
      蒋捷醉得比周正预料的还快。趴在沙发上,脸掩在手臂里,一动也不动。酒品倒不错,喝醉了不闹事。周正推了推他:
      “困了回床上睡,蒋捷,喂!”
      蒋捷依旧不说话,身上跟着热起来,隔着衣服,周正也能感受到他炽热的体温。可能是热了,蒋捷的双手开是脱衣服,却一直摸不到扣子,手掌在身体上摸索着。后来索性从领子开始扯,周正连忙捉住他的手:
      “别脱,蒋捷,会着凉。”
      蒋捷睁开双眸,目光迷离,仿佛浸在水里的黑宝石,此刻因为醉酒而显得格外放肆,衣服给扯得乱七八糟,精致的,充满少年弹性的身体若隐若现。
      “别惹我,蒋捷,别在这个时候勾引我,我控制不了自己。”
      谁知蒋捷忽然坐起来,大力推开周正,朝着卫生间跑去。周正坐在原处,放平呼吸,心里想:怎么又是呕吐,上次就给他吐。
      蒋捷在卫生间吐得很厉害,还伴随着搜肠刮肚的咳嗽,一直持续了很久,才慢慢平息。周正走过去,蒋捷跪在地板上,手扶着马桶边缘,脸歪歪地枕在胳膊上,冲着门口的周正傻傻地笑:
      “呵呵,周正,我喜欢伏特加,呃,喜欢。”他腾出一只手,重重地捶着胸口,“这里,这里不疼了。”
      周正蹲在蒋捷的跟前,手抚摸上他黑发的头,温柔拨弄。
      “难受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不,我偏不哭,又不是女孩子。”
      蒋捷倔强地摇头,眼睛却飞快地潮湿了。
      “该哭的时候就该哭,男人女人都一样。”
      “我不想哭,一点儿也不想,我讨厌哭......可,是,他们不要我了。”大颗大颗的眼泪“簌簌”地顺着蒋捷的脸颊流淌下来,“周正,他们不要我了。”
      周正其实想说,当初他们把你送出来,就不打算要你了,可是没忍心。蒋捷毕竟还是个十八岁的孩子。他的大手扶着蒋捷的头,胸膛凑上去:
      “哭吧!别忍着。”
      蒋捷伏在周正的胸前,开始只是呜咽,慢慢地抽泣起来,抽得厉害了,仿佛喘不过气,忍得太辛苦,蒋捷再也憋不住,终于还是哭出声来,充满了压抑和委屈的男性的痛哭。周正的心给狠狠地揪了着疼了起来,低声说:
      “傻蒋捷,你不能取悦全世界,对自己好才是最重要!”


      9)

      周正以为醉酒事件以后,蒋捷的态度,多少应该会有些改变。出乎意料的是,酒醒以后,蒋捷完全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对那晚的痛哭绝口不提,依旧是淡淡面孔,若即若离,回复到以前不温不火的性子。倒是他的学习似乎是更加紧张。保镖汇报,有时候整晚的灯都亮着,人见瘦了。年底的时候,蒋捷凭借独立完成的投资走势分析报告,一举成为业内颇具名气的“杜勒斯奖”的最年轻的得主,让专家跌破眼镜。
      江山把登着蒋捷照片的“太阳时报”放到周正的面前,说:
      “果然是不简单。”
      照片上的蒋捷大方得体地微笑着,自信又谦逊。周正的手指滑过照片上蒋捷黑亮的眼睛,这么出色的人物,依就是喜欢穿着棉布睡衣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打游戏打到半夜,会恭敬地问候早安晚安,不高兴的时候会买条鱼回来蹂躏,然后,一整个下午躲在厨房里练习烧鱼,周正沉醉在和蒋捷的有限的共同生活里,那些一点一滴的快乐和轻松之中,却听到江山说:
      “如果他可靠,将来那笔钱倒是可以交给他处理。”
      “不行,”周正立刻打断他,“别把他搅进来。”
      “听听他的意见也好...... ”
      “没听见我说的吗?你想都别想,根本就别给他知道那笔钱的事情。江山,你给我记住,别自做主张。”
      周正严肃起来,脸上带着杀气,吓的江山心里一哆嗦:
      “我知道,没有你的命令我哪敢,何况我们还没摸清他的底细!”
      “嗯,”周正放缓了表情,“江山,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可是蒋捷不行,你别打他的主意。”
      周正说完,好象很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江山了解,周正又在寻思什么了,
      “那,我出去了。”
      “嗯,去吧!”周正睁开眼睛,“明天带蒋捷去祭洪叔,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上个星期刚去过。”江山在门边转身问,“你想让蒋捷见傅晓年?”
      “傅晓年在那儿的话,也未必不可。怎么?你觉得不合适?”
      “没有,晓年护他弟弟,跟母鸡护小鸡一样,他看见蒋捷会怎么做?”
      “他识大体,不会越轨。”
      “嗯,倒也是。”江山抿抿嘴。

      蒋捷从教授的办公室出来,天已经黑了。冬季的白天格外短,不到五点,太阳就下山。角落里走出的几个保镖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跟周正说过好几次,绑人的事情再没发生,没有必要再找人跟着他,可是,周正就是不听。这个人好象从来不向别人妥胁,他所谓做的最大的让步,就是把保镖从六个人减少到四个,而且不得近身。蒋捷只好由着他。
      天很冷,周三的时候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道路上的雪虽然已经清扫,路边的草坪和花圃却还是压在重重的积雪之下,因为没人破坏,保持着大雪自然堆积的平整和细腻。蒋捷拉高大衣的领子,低头急走了几步,却给一声熟悉的轻唤叫住:
      “小捷!”
      蒋捷抬头看见站在校门口的个老人,穿着厚厚的羽绒外套,有些矮胖,竟是父亲。蒋捷很是吃惊,几乎是试探地叫了一声:
      “爸爸?”
      蒋和平拉着他,走进公车站等车用的玻璃屋,仔细地打量着:
      “好象长高了。怎么还这么瘦?”
      蒋捷还是难以置信:
      “爸爸,你怎么来了?店里不忙吗?”
      “我来找过你,可是听说你不住校。你那手机好象也很就没用了吧?所以我今天来碰碰运气,听说你都从这里经过的。”
      “我回去找过你们,”蒋捷在父亲面前,非常乖巧,“可是家里换了锁。店也关了。”
      “那是因为前段家里给人偷了,锁给撬坏,才换了新的。店是关了一段时间,你姐夫给我们出钱扩大了店面,重新装修了一下。现在已经开张了,生意还不错。我知道你姐结婚,没通知你,这挺过分,可是你妈精神不好,别怪她。都是我的错,我要不是因为好赌,也不会连累你......”蒋和平一提起这事,就窝囊得说不出话。
      “爸爸,别这样。没那么严重,我现在也挺好。”
      “我已经不赌了,这次真的戒了,等店里生意赚了钱,爸爸攒够,咱就跟他们商量一下,把那契约毁了......”
      “爸,你别操心了,我自己有分寸的,他们没欺负我,我也很自由,和以前没区别。”
      蒋和平长长地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总还是我对不起你。你和小敏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我把你们养大,尤其是你,从你出生,我就抱在怀里的。现在因为我,一家人弄得这么不愉快。”
      “妈妈恨我,是因为我是同性恋,不是因为你赌钱。”蒋捷小声地说。
      “别怪你妈,她是大家闺秀出身,比较传统。当初我们给黑社会逼着还债的时候,她没报警,也是不想你源哥知道这件事情。你了解你妈,她盼着你姐嫁到林家盼了很多年,家丑不可外扬,她是怕林家瞧不起我们,你姐嫁过去难做人,我们搭上林家这门亲,怎么说都是高攀!”
      “爸爸,我知道。”蒋捷点点头,他怎么会想不到,一是怕丢脸,再加上妈妈刚发现他是同性恋,火上浇油,“你不用放在心上。事情看起来挺糟,但是其实真的还好。”
      “你心好,爸爸知道,从小你就听话。对了,我今天来之前,给你煲了些汤水,你胃不好,天冷的时候,要多喝汤水祛寒,知道吗?”
      蒋和平把抱在怀里的一只保温盒递给蒋捷,“爸爸也不会做什么,就是汤水煲得好。下次你到店里,让大师傅给你做些爱吃的。”
      “谢谢爸爸。”
      “行,我也不打扰你了,小捷,你给我留个电话号码吧!”
      “噢,对的,”蒋捷掏出纸笔,写下新手机的号码。“爸爸,你怎么回去?”
      “我开车来的,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不用,有人来接我。”
      “啊,那好。我走了。”蒋和平把号码揣在兜里,“小捷,你要保重身体,下次来看我, 到店里找我,你妈妈不怎么到店里来的。”
      蒋捷点点头,“小心开车。”
      蒋和平走开几步,忽然回身说,“在报纸上看见你了,爸爸很自豪!”
      蒋捷笑了,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之中。父亲是老实人,尽管爱赌钱,还是个老好人一个。家里凡事都是妈妈在做主,管教他和姐姐的也是妈妈,倒是父亲,总是一付笑脸迎人。蒋捷站在原地,冲着父亲离去的方向,楞楞地呆了很久。
      “再不走,成雕像啦!”
      蒋捷一回头,就看见穿着深咖色厚呢大衣的周正,站在自己的身后,脸上带着难得的有些温暖的微笑。
      “你来接我?”蒋捷问,“有段时间没看见你了。”
      “最近太忙,都住在北边。”
      周正的办公室在城市的北部,据说他在林肯公园附近也有处公寓,忙的时候都住在那儿。
      “噢,今晚你留下?”
      “你这是邀请吗?”周正的笑容变了质。
      “又胡说八道,不正经。”蒋捷经过周正走向停在不远处的汽车,“快上车,冻死了。”
      “明天带你去见一个人。”

      周正跟一个小童走到偏房,留蒋捷一个人坐在“洪门致公堂”的大厅。过了一会儿,有人走了进来,停在蒋捷的对面。个子不高,眉清目秀,长得象个韩国人。男人毫不避讳的端详着蒋捷,渐渐地,眼睛里升起无法置信的赞叹:
      “你就是蒋捷吧?”


      10)

      “韩国人”对蒋捷伸出手:
      “你好,我叫傅晓年。”
      “嗨,我是蒋捷。”他友好地回答。
      “我知道,早听江山他们说过你,说你长得有些象晓声,今天见到,果然有些相似,尤其是眼睛。”
      “晓声是你的......”
      “弟弟,”晓年抢断说,“他是我双胞胎的弟弟,可我长得象爸爸,他象妈妈。说实话,你们两个才更象兄弟呢!”
      “噢,是这样啊,”蒋捷听过晓声这个名字,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江山提过,“他也住在这里吗?”
      “已经不在了,”傅晓年的脸上闪过瞬间即逝的一丝悲切,“五年前就去世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蒋捷感到一丝尴尬。
      “噢?”傅晓年会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沈兵,“没什么,都过去了。”
      他立刻明了,并没有人真正地跟他提过晓声。正哥第一次带人过来祭洪叔,看来这个蒋捷还真是不一般,正哥护得挺紧呢!
      沈兵适时走到蒋捷的面前,说:
      “正哥那里准备得差不多了,走吧!”
      蒋捷连忙站起来,离开前礼貌地对傅晓年说:
      “很高兴认识你!”
      蒋捷觉得傅晓年看着他的目光里,带着让人捉摸不定的哀伤和判研,是因为自己和晓声的相似,惹出他的伤心往事吧?
      正屋里光线很暗,烟雾燎绕,蒋捷四周一看,竟是供奉灵位的灵堂。两个僧人在颂经超度,低低的钟钵声绵绵不绝。周正背着蒋捷站着,似乎已经站了很久,听见蒋捷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对他说:
      “来,给洪叔上柱香。”
      蒋捷接过周正递过来的香烛,三拜之后,走上前,插在灵位前的香炉里。那里已经插着另外的几支香烛,烧到一半,顶端透着暗暗的红。蒋捷抬头打量摆放的照片,上面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根本就不象黑社会,和“南北行”卖参的先生倒有些象。这和蒋捷脑海里的形象相去甚远。洪叔灵位的侧后方,供着另外一个灵位,照片上的男孩儿,蒋捷几乎立刻就认定是傅晓声。
      “你们先下去一会儿。”周正说。
      僧人先退了,然后是角落里的几个保镖,最后是沈兵。终于灵堂里只剩蒋捷和周正两个。
      “你不害怕吧?”周正对蒋捷安慰地笑笑,蒋捷摇了摇头。
      “就是想带你见见洪叔,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带人过来见他老人家。他是我和江山沈兵的恩人。他教我功夫,教我枪法,教我如何在进攻的时候防守。他说,如果你要想骗过别人,就要先骗自己相信。他还说,有些人是老天在护着的,阿正你就是。”周正烛火里负手而立,断断续续地说着往事,既是说给蒋捷听,也好象重新走了一遍从前。“永远别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敌人,阿正,你爱了,就输了。”
      周正微微闭上眼睛,洪叔的话言犹在耳,却听见蒋捷小心地问:
      “晓声是怎么死的?”
      周正恢复了精神,做了个深呼吸,问道:
      “晓年跟你在外面说什么了吗?”
      “他就说他和晓声是兄弟。”
      “嗯,他是给人害死的。”周正在晓声的香炉里加了柱香。“五年前有个组织让我接一批货,当时我刚接手洪叔的生意,惹了很多麻烦,给人盯得很紧,如果接了,大家就都得赔着进去。他们捉了晓声去,要胁我接了那批货。”这次周正停了很久,等呼吸稳定,才说,“我没答应。”
      他没有再往下说,蒋捷也猜得到。说来简单的一件事,当时必定是费尽了神,碎了心做的决定。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绝了?”周正的眼睛盯著蒋捷,却不似以往锐利。
      蒋捷摇摇头,“我想你也是想把伤害减到最少,才牺牲你的爱人。”
      “爱人?谁跟你说晓声是我爱人的?”周正转脸看向照片上的少年,“我要是真的爱他,怎么舍得牺牲他?他是个傻孩子,太傻。你是不是以为你长得象晓声我才把你留在身边?”
      周正见蒋捷没有回答的打算,才继续说,“你们的性格差得太多,和你相处越久,越不觉得你和他象。性格让你们的脸呈现出不同的东西。”
      “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奇怪?好象在做总结一样。”蒋捷终于说话,
      “噢?我平时都怎么说话的?”
      “都觉得你一直在骂人的模样,总是很凶很严厉,好象大白鲨。”
      “我骂过你吗?”周正皱着眉头,却想笑。
      “对我还好,对别人就是冷冰冰。我想你是怕把我吓跑,才对我比较温和吧?”
      周正笑了,露出洁白的牙,真成了大白鲨:
      “是,你倒是了解我。”
      “你吓不跑我的,”蒋捷低低说了一句,轻得没有惊动袅袅升起的烟。

      蒋捷从酒店洗手间出来,等在一边的保镖上前说:
      “正哥在地下停车场那里等你。”
      “噢?不是说好在门口的吗?”他心里疑惑着,看向酒店门口,那边好象有几个奇怪的人影在四处逡巡。蒋捷跟着保镖坐电梯到了停车场,一下就看见周正身边围着六七个保镖,站在车前,好象是车给人动了手脚,上不了车。沈兵快速地讲完电话,在周正耳边说什么。保镖几乎是拉蒋捷急步往那边走,打算会合。这让蒋捷觉得很紧张,周围的气氛感觉好危险。就在这时,枪声在一瞬间爆起,停车场外也有急速驾驶的尖锐声音,枪声一起,就很猛烈,火力集中在周正身边,一排子弹准确地把周正和保镖分开,对方再分两路开火。沈兵拉着周正借着车辆的掩护往紧急出口处撤退。有两个保镖突围出来也护在周正身边。一切发生的时间非常短暂,蒋捷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一个保镖已经中弹,另外一个按着他的头,让他趴下,然后拉着他,一边射击,一边往周正撤退的地方靠拢。蒋捷觉的子弹“扑扑”打在身边的车身,轮胎,墙壁上,溅起火花和碎屑,离自己那么近。枪声一直没停,有人中弹,有人呻吟,蒋捷的心快要跳出来,他没经厉过这样的场面,觉得双腿抖得不能用力。周正给沈兵死死护着,暗中观察,对方明显在靠近,人数原来比想象的还要多。
      “正哥,你得了机会就撤,我们的人马上会赶到安全门那里。”江兵在周正耳边说,“这里交给我,快呀!”
      “把蒋捷弄过来。”周正的眼睛不停寻找。
      沈兵四处看,发现蒋捷和一个保镖离自己这里隔着行车道。
      “不行,太远了,你先走。”
      “把他弄过来!”周正几乎抓狂,他抬起枪,对着露出身子的目标连开了几枪,人应声而倒。沈兵看见周正压住对方的火力,是要串过去救蒋捷,一下子扑住他:
      “你疯了!救不了他了!正哥!”
      周围的保镖也上来压着周正逼他撤退。由于周正这边的反击很强烈,对方的分开一部分火力,转向了蒋捷。蒋捷被保镖拉扯着,退到了车道的边缘,他看见了周正。保镖换了把枪,对蒋捷说:
      “我压住他们的火力,你往正哥那边跑!”
      蒋捷点头。保镖依言冲着对方连连开火,对方只好躲避。蒋捷趁着空档往周正的方向奔,他本来跑得是很快的,可就在这时,一辆车灯大亮的汽车快速开过来,蒋捷侧身躲过飞车,身子给狠狠贴在柱子上,站在那里。周正看见,拼命地在保镖的护围下挣扎着,大声冲蒋捷喊着:
      “蒋捷!趴下!趴下!蒋捷,快趴下。”
      无数辆汽车自动报警器轰鸣着,流弹在空气中飞窜,蒋捷看见周正绝望的嘶喊,身体却不能移动。


      11)

      流弹击中身边石柱的墙壁,蹦发的碎屑割破衣衫,恐惧之下已不觉得疼痛。忽然右肩一阵火辣,几乎同时,旁边一个高大身影飞扑过来,手护住他的头,借着飞来之势,将他扑倒,顺势一滚,翻到有掩护的地方才停下来。一切都发生在短暂的瞬间,蒋捷觉得头脑一片黑暗,此时才得清醒,确认那个人,果然是周正。有人压住对方的火力,沈兵带着人冲了过来,二话不说,推着两个人往安全出口的地方撤。
      远处轰鸣的警笛,扰碎了一片宁静的夜晚。
      黑色林肯反射着肃穆的光,在湖滨高速上安静地滑行。车厢里,周正扯下领带,缠了两圈,狠勒住蒋捷流血不止的伤口,惹得蒋捷倒吸了口凉气。
      “忍一下,马上就好了,”转头问沈兵,“叫医生了吗?”
      “在路上,估计会和我们同时到。”
      “我们这是去哪儿?”周正向车外看去,车子正在驶出市区。
      “山哥说让你先去北边的房子住两天,湖滨的公寓不方便。”
      周正知道,这几天出入的人会很杂,公寓那里耳目太多了。
      “高速公路不会戒严吗?”
      “山哥交待了,不会有人拦你的车。”
      周正放心,转过去看着倚在他身上的蒋捷。他脸色难看,但精神很清醒,不似刚上车那会儿恍惚不定。
      “挺得住吗?”
      蒋捷抬眼看着他,点了点头。从惊慌中解脱,肩头的伤就不管不顾地疼了起来,蒋捷咬牙忍着,想起周正如何挣开保镖,奋不顾身地救了自己,另人心惊肉跳的一幕幕,如在眼前。他看着周正的脸上有一丝血道,估计是给弹屑划破。
      “你还好吗?”蒋捷的声音带着颤抖,一直混乱,他倒没注意周正。
      “没事儿。”周正的手小心绕过蒋捷的伤口,环绕在他的肩膀上,“对不起,让你受伤了。”
      “傻瓜,”蒋捷勉强笑了一下,“又不是你做的。”
      蒋捷的头抵在周正的肩上,疼痛激发的清醒开始在大量的流血中丧失,他不能抑制地头晕。身子歪歪地倒在周正的怀里。
      周正拍了拍蒋捷的脸,轻唤着:
      “蒋捷?别睡,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周正在芝加哥北部的别塾占地二十多英亩,是他所有地产里最昂贵的一块。因为在毗临森林保护区,周围几十里也没有人家。
      “欺负到我周正的头上啦!竟然来个当街追杀,这种有计划的围攻,他们得密谋多久?你们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收到?平时光顾着泡马子抽大麻,不用干活了是不是?洪门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丑,说出去很好听吗?”
      会议室里,一群洪门的元老和高层,个个冷汗涔涔,胆颤心惊。周正脾气大是大家都知道的,不管资格多老,平时任务完成得不漂亮,都得挨上几句骂。可是象今天这样雷霆万钧,火冒三丈的,还是第一次。
      “正哥,”这个时候只有江山敢说话,“你消消气,这两年挺太平,大家的警惕性松了一些,这次让你冒险,是我们没办好,不会有下次了。”
      于是马上有人随声附和,“是,是,不会有下次。正哥你别生气,别生气。”
      周正立在紧闭的窗帘前,胸口还在起伏,气焰稍微压了压:
      “先别提下次,这次的事情还没完呢!你们现在就下去给我查,这件事是哪头做的,我要把他们都剿了。有线索先跟晓年那里联络,别来找我。江山,警方那里怎么样了?”
      “汤力说这次不太好办,事情搞得挺大,难收场。”
      “靠,每年喂他那么多,关键时刻跟我说搞不定?拿我当猴耍吗?你传话给他,就说我跟他说,这件事情他要是担不下来,总指挥官的位子别坐了!”
      此话一出,立刻人人自危,汗流浃背。周老大是真的火了。汤力是周正找关系扶植上去的警方总指挥官,连汤力都要撤,何况洪门的其他人?这可是要借机“清君侧”吗?
      “还有媒体那里,给我看住了,我不想看到不该登出来的东西,最近都警醒点儿,该干嘛干嘛,这件事情办不好,都别混了!”
      人陆续离开,终于只有周正和江山了。周正的确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装的。洪门的高层大部分是周正自己提上来的,但也有些是跟过洪叔自以为资格老,只吃饭不做事的。平时又不太好说,这次,周正也是借题发辉,灭灭他们的威风。
      江山走上前,问周正,“气消了吧?你也够爽,给他们这通骂。”
      “不给他们点颜色,不知道谁在养他们。”
      “是,这次干不好,削他们的权,也没话说。”
      “我是真生气,”周正说的时候透着烦躁,“把蒋捷给连累了。”
      江山见周正掏出烟,手里的打火机“砰”地点了火:
      “别这么说,他跟着你,就得有这个心理准备。”
      周正深深吸了口烟,沉默着玩味着,良久才说:
      “可不是他想跟我,是我逼着他跟我的。”
      江山一扬眉,目光闪烁:“谁说的?”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沈兵:
      “蒋捷醒了。”

      蒋捷半坐半倚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颜色也是灰败,更显得那水一样的眼睛又大又黑,密密长长的睫毛也是越发地浓重。他看着周正脸上的胶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怎么?破相了?”
      “本来就丑,有什么好破的?”周正坐在他身边。
      “嗯,”蒋捷的声音很低很弱,“可这下看起来更凶了。”
      周正却笑:“这才镇得住坏人呢!”
      “就怕把好人也吓跑了。”蒋捷费劲地讲话,想分散注意力,减轻肩头火辣辣的剧痛。
      周正看出蒋捷的衣服已经湿了,额头都是冷汗,连忙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蒋捷本来不习惯这种近距离带着亲密的接触,无奈身上的疼痛已经折腾得他没有丝毫力气,况且,周正的怀抱还很坚固温暖,于是索性倚着他,不再多想。
      “疼得太厉害?”周正毫不掩饰自己的心疼。
      “还,还好。”
      “先吃两颗止疼药,医生说实在撑不住再打针。”
      周正喂蒋捷吃了药,从一边取来毛巾给他擦汗。药效升上来,蒋捷觉得稍微好了一些,刚才是疼得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尽管仍是无力,却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周正聊天:
      “你中过枪吗?”
      “嗯,六七次。”
      “你命真大。”
      “洪叔说我是老天护着的,命大,死不了。”
      蒋捷沉默了一下,倚着周正的脑袋,不舒服地转了转。
      “那你给子弹打上身体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不一样,有时候感觉象给人踹了一脚。”
      “踹一脚?”蒋捷想了想,“呵呵,我感觉象给人咬了一口呢!”
      “真的是那样?我没过那样的。”
      “其时当时只顾着害怕,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中枪的。”
      “不觉得疼?”
      “被你扑在地上的时候挺疼的,不过是给你压的。”
      “哈,那对不起,压疼你了。”
      “你要是不推我,我不早成了靶子?就不是一个洞那么简单了。”
      周正低头查看蒋捷,他的脸色好象好一点,有血色了:
      “要不要吃东西?”
      蒋捷闭着眼睛摇头,“不要吃,什么都不想吃。”
      “那我给你买条鱼回来,你给它宰了报仇,可能就没那么疼了。”
      蒋捷却没有回答,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转瞬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澄一片:
      “周正,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说呢?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是我先问你的,你要先回答。”
      “喜欢你,难到看你送死?我不合格,还是让你受伤了。”
      蒋捷的脸更红了,却保持着一样的姿势没动,
      “嗯,你真直接,我以为你会说,你大概可能有点喜欢我了。”
      “呵呵,蒋捷,我已经过了害羞的年纪了,喜欢就喜欢,还要装模作样吗?”
      蒋捷有些迷惑,独独笑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说:
      “从来没有人象你对我这么好,所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情。”
      “你慢慢想,总有想通的一天。”
      “嗯......”倚着周正闭目养神,感觉刚才还留在身体里的气力,正在从每一个毛孔向外逃亡。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软软地顺着周正床上瘫去。周正也感到不对劲,怀里的身体明显支撑不住,贴着自己胳膊的脸颊温度升得很厉害。呼吸隔着衣物,喷在皮肤上,仍是烫人。他伸手摸上蒋捷的额头,烫得马上撤开手:
      “你发烧怎么也不跟人说?”周正急忙把蒋捷放平在床上,他的脸红红的,原来自己以为脸色好转,竟是因为发烧?
      蒋捷转了转头,声音微弱,“我不是一直在跟你说话吗?”
      “那你也得说真话啊!偷着发烧很舒服啊?”说完,周正大声冲外面喊,“叫医生过来!快!”
      “周正,我害怕。”蒋捷忽然抓住周正放在他额头上的手掌,那手心热得吓人。
      “你烧糊涂了?怕什么?你老实些,别踢被子。”周正边说,边把毯子给蒋捷盖好。
      蒋捷却半睁开眼睛,有些红,目光不能集中,隐约带着水光:
      “我怕那天到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周正楞楞看着蒋捷,想着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有些失神,直到医生走进来,给蒋捷检查。
      医生给蒋捷连打了退烧,消炎和止痛的针,才对周正说:
      “今晚可能要折腾了,要不要请个护士来照顾?”
      “我看着就行了。这烧什么时候能退?”
      “不好说,看他的体质和对药物的反应。”
      蒋捷开始只是沉睡,体温持续在39.5-40度之间不退。后来医生又扎了两支退烧的针,还是不管用。不知道是伤口的疼,还是医生用的粗大针头出入皮肤间带来的锐痛,蒋捷开始低声的,仿佛是呻吟一样的哭泣,然后渐渐声音高了,开始佞语,反复都是那两句:
      “妈妈......妈妈......小捷错了......别走......妈妈,别扔下小捷......呜呜,别走......妈妈......妈妈,妈妈......”
      到最后就是一连串的不停地唤着“妈妈”“妈妈”,接着身子跟着抽搐,手脚尤其厉害,身子在床上翻转,一会儿挣扎着要坐起来,身子扭动不停,嘴里的字也逐渐念不清楚,都是呜咽和破碎的音节。眼睛一直没睁开,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扑簌簌”掉个不停,脸很快湿了。周正手忙脚乱压着蒋捷,怕他挣了肩头的伤口,又要给他不停地换冰袋敷额头。
      “这是怎么回事?”他气极问医生,“你给他打的什么针?怎么一点儿用也没有?”
      医生拿出酒精棉,让周正按着蒋捷,在腹股沟胸前脖颈处反复擦着。蒋捷并不配合,还是哭,身体一直挣个不停,幸好他体力不行,也用不上什么劲,周正仔细护着他的伤口,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在他耳边不停的安慰着:
      “蒋捷,乖,一会就好了,别动,蒋捷,马上就不疼了,忍一忍。”
      “他现在没有意识,听不见你说的话。”医生在忙碌的空隙告诉周正。
      没想到平时那么乖巧的人,生病的时候这么难侍候。周正头大,却没放弃。心里捉摸着,为什么蒋捷只有在意识不清的时候才敢大声哭?上次醉酒的时候也是一个反应,哭了那么久。他注视着蒋捷紧紧皱着眉头,看着他被泪水打湿,却因为高烧而红晕着的脸,不知道为什么,那颤抖的双唇吸引着他的目光,不能移开。周正的嘴迎上去,在火热的唇齿间流连着,并不深入,只挑拨着两片嘴唇,一下一下,轻轻地吮吸。蒋捷开始还是呻吟拒绝,慢慢不再躲,却也不迎合。周正的嘴唇在蒋捷的脸上游移,挪到耳边,低低地说着:“小捷,别哭,小捷,小捷......”周正重复着,象蒋捷梦里那样呼唤着他。果然,蒋捷慢慢平静下来,不再挣扎,不再哭泣。有汗水正在从脸上,身上慢慢渗透出来。
      蒋捷再次醒过来,晨光正从淡色窗帘缝隙间透进屋子。肩头的伤不象之前那么火辣辣地疼,眼睛越很难受,眼皮跟砂纸一样,一睁一阖磨得生疼。
      “醒了?”周正好象很久没刮胡子,黑乎乎一片,跟大猴子似的。
      “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跟你一样糟?”
      “比我俊多了,我看挺好的。”周正扶着他坐起来,“看不出来你挺能哭的,是水做的啊?哪来那么多眼泪?”
      蒋捷的脸“腾”地红了,“我说什么了?”
      “呵呵,抓着我叫妈妈。”
      “怎么可能?我都没有印象。”
      “哈,你要赖帐啊?”周正捉弄的看着蒋捷,目光慢慢柔和又认真,“蒋捷,没必要压抑自己,想哭的时候就哭,我不笑话你是大姑娘。”
      蒋捷的脸红透了,连耳朵都跟着红,“你会,你肯定会笑话我是大姑娘。”
      “我要是敢笑你,你就罚我。”
      “怎么罚?”
      “罚我,”周正转了转眼睛,“罚我穿女装,你可以拍照留念。”

      周正觉得,蒋捷好象是株开在角落里的含羞草,他的心正在悄悄打开。可是,他要他的蒋捷再也不用保护色掩饰自己,让他可以光明正大开在太阳之下。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大笑起来一定很迷人。
      蒋捷养伤的日子,周正好象都很忙,连江山和沈兵都不见人。当街追杀,持续了十几分钟的枪战,想压下去,是有些难。不知道周正的关系有多硬,能摆平这样的事件。蒋捷休息了几天就打着绷带上学,周正劝他也不听,只好让人每天送他,往返接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又怕他吃不消。
      这天蒋捷放学的时候,来接他的竟是傅晓年。
      “正哥今天太忙,让我来接你。”晓年的眼睛细长,笑起来弯弯的。
      “其实我自己也行的。”蒋捷很快钻进车里,坐在晓年的旁边。
      “上次发生了那样的事,你以为正哥还能放心你自己出入?对了,正哥给我的检查清单。”
      傅晓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字:
      “第一,有没有按时吃药。”
      蒋捷吃吃笑起来,点点头。
      “第二,有没有发烧?”
      “没有,很好。”
      “第三,有没有想他?”晓年见蒋捷面露难色,连忙说,“这个问题你可以当面跟他讲。”
      他注意到蒋捷的发间挂着小纸屑,伸手帮他摘下来,
      “怎么弄的?”
      “噢!”蒋捷用没受伤的左手在头上胡乱的拨了拨,“班上的人开了个小PARTY,庆祝我回学校。”
      “学校这里这么放不下?伤还没好就回来上学。”
      “我是拿奖学金的,总是请假不好,再说课业很重,再不上学就跟不上了。”
      “还是谨慎一些好,晓声就是不小心,才给人抓走的。”


      13)

      “那个时候乱啊!二叔刚走,把位置给了正哥,那会儿正哥才二十二,多少人不服他,想整垮他。南美那帮人欺负正哥刚接手,逼他接货。正哥也接到风,洪门也有人和警方通气,他一接,我们一伙人个个都难逃生天。正哥警告我们个个小心,就晓声不听话,他自己往外跑,给人诱绑了。”
      傅晓年的嗓音抖了抖,他强吞下哽咽,长长地呼出了口气。蒋捷不敢正眼看他: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说有什么关系?”傅晓年勉强笑了一下,“过了这么多年,好多了。还是你不想听?”
      “不是,”蒋捷连忙说,“怕你为难。”
      “难什么?”傅晓年看了看窗外,车子正静静驶过芝城繁华的“外滩”。“正哥派了很多人去救晓声,谈判过很多次,可是对方防范很严,软硬兼施也没救出来。最后,派了亲信死士潜进去,正哥说,能救就救出来,救不了,给晓声个痛快,省得被人折磨。结果你也知道,死士和晓声,都没回来。”
      傅晓年忽然转头看向蒋捷:
      “你知道双胞胎有心灵感应吗?行动那天,我坐在天台上,感到有颗子弹穿过眉心,那种很真实的丧命的感觉。我们找到晓声尸体的时候,真的是一弹穿过眉心,他的眼睛还睁着,好象在等着跟我们告别。”
      蒋捷看见一颗眼泪,还是滚下晓年的脸颊,很快就干了。傅晓年很久没有再说话,无声地缅怀着最后的重逢,尽管已是阴阳永隔。
      蒋捷想起周正说的,“我若爱他,怎么舍得牺牲他?” 现在看来,那是他的自责吧?恨自己没有保护晓声,空空担了爱的名义。
      “你恨正哥吗?”
      傅晓年摇了摇头,“恨什么?正哥如果答应了,我们就都玩完了。做大事的人,不能把弱点暴露给别人。晓声他心里也清楚,他不是正哥最重视的。”
      傅晓年好象从悲哀中恢复过来,看着蒋捷笑着说:
      “晓声出事那天,正哥躲在房间里抽了一晚上的烟,我们进去的时候跟着火了似的。他当时说,‘以后再也不喜欢谁了,真他妈难受。’他玩儿了很多年了,焚夜的小官儿,换了一批又一批。他还没对谁动过心呢,就是晓声,那也是他死皮赖脸黏着正哥,正哥对他虽然也不错,可是没用什么真心。你厉害,正哥一看到你就给你逮了。呵呵,”
      傅晓年看着蒋捷的脸迅速地红起来,“你太容易害羞了!蒋捷,你知道你哪儿长得最好吗?”
      蒋捷抬眼碰上晓年研究的目光,“你的眼睛长得最好。黑眼球比一般人都大,看人的时候很诱人,一点杂质都没有,混黑道的人对你这种纯净的眼睛,最没有抵抗力。所以你跟正哥一起的时候,最好别乱看人,省得惹麻烦。嗯,我想你哭的时候,眼泪含在眼里一定更漂亮。你在正哥面前哭过吗?你一哭,他保证就丢盔卸甲了。”
      蒋捷立刻垂下眼睛,刚才还沉浸在痛苦中的人,现在就有心情开自己的玩笑了,这个人还真是怪啊!
      “我是怪人!我知道,”晓年看着蒋捷的表情,立刻哈哈大笑,“可是我喜欢你,蒋捷,你让我觉得好象我弟弟还活着。其实你不用那么防备正哥,他就是单纯喜欢你。你讨厌他是混黑道的?”
      “不是。”
      “你嫌他太老了?”晓声坏笑着。
      “不是的,”蒋捷哭笑不得。
      “那你有心上人了?”
      “没有。”蒋捷无奈地看晓年,“我没准备好。”
      “嗯,我理解,你还小,忽然发现自己是同性恋,家里人可能还骂,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办。其实洪门里的男风也不那么盛的。正哥是第一个说自己喜欢男人的,二叔也保守,还把他骂到臭头呢!晓声就说,哥,你看这就是缘份,我喜欢的男人也是同性恋。呵呵,那就是晓声,特别爱往自己脸上帖金。照他的说法,我就是不幸的,因为我喜欢的男人,只喜欢女人。他大哥泡男孩儿他就没话说,临到我头上他就说我恶心。呵呵。”
      蒋捷淡淡地说:
      “说不定,他不是你要等的那个。”
      “天知道。我才不去想这些难题。你是个聪明的,还很善解人意,猜到了也不点出来,给我面子啊!哈!蒋捷,江山就说你不是个简单的人,心思特别细密。这样好也不好,你总这么端着,什么时候给自己个开始?你不去放开心,怎么知道你和他合不合适?试过以后,不喜欢,再把正哥给甩了就行了。呵呵,你可别跟他说我背后编排他。”
      “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懂,你怎么会懂?不过,也许你是对的。”
      蒋捷看着车子正穿过一片枯瑟的森林,隆冬,一片静悄悄。

      蒋捷进到房子里,看见周正已经坐在餐厅。
      “总算回来了!开饭,厨子煮了好东西。过来吃!”
      蒋捷走过去,坐在周正的对面,他的右手不能动,只靠周正把他爱吃的给他夹到他的盘子里,他用左手拿勺子吃,蒋捷一边拿起勺子,吃之前问周正:
      “是不是你让晓年来和我说的?”
      “噢?他跟你说了?”周正却没停下来,四处寻着盘子里的东西,“冬菇要不要吃?这个骨头汤,对你好。”
      “怎么忽然让他跟我讲晓声?”
      “你怎么知道是我让他跟你说?”
      “你手下的人,没你的交待,怎么敢在我面前乱说话?”
      周正这次停下来,把筷子放在一边,
      “你性子太内向,有什么放心里也不说,就得身边的人捅破那层窗户纸。晓声的事情跟你说了,你心里也有底,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就看你自己。我都随你。”
      “什么叫你随我?”蒋捷的嘴角不能抑制地微微上扬,
      “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臭美,谁要娶你?”
      “不娶拉倒,你不娶我,我娶你也是一样。”
      周正开着玩笑,把骨头汤里的油一下下撇干净,蒋捷不爱吃油腻的东西。蒋捷看着一个粗枝大叶混黑道的周正小心翼翼给自己挑汤水,心里有一个最隐敝的角落,忽然迎来一束柔和的光线,嘴角噙着个浅淡的微笑:
      “我要吃那个鸡肉笋丝。”
      “好,好,给你。”周正给他夹过去。“吃吧,吃完了,给你看些新鲜东西。”

      非常大的一个房间,布置成野外温泉的模样,白茫茫一片,空气都是蒸汽的味道。蒋捷向后缩了一步,皱了皱眉:
      “不要,我不要洗温泉。”
      “为什么?医生说对你的身体好啊,可以加快血液循环,促进伤口愈合。过段时间还要带你游泳,水的阻力有利于复健。”
      周正试着拉蒋捷的胳膊,却给蒋捷闪来了:
      “那,那,我,我不要和你一起洗......”
      “害什么羞?你昏迷的那天晚上,我什么没看到?用酒精给你擦身子,每一寸都摸啦。”
      蒋捷的脸不知道是因为热空气,还是害羞,红得能滴出血一样。周正没办法,只好说:
      “行,行,你自己进去。来,我给你换上防水纱布。”
      周正小心地不弄疼蒋捷,伤口刚拆线,恢复很好,但因为伤了关节,比较难恢复。
      “好了,你脱衣服进去吧!”
      说完真的走了出去。
      蒋捷一个人洗,又觉得怪怪的。他慢慢坐进水里,温度刚好,水细细裹上身子,每个毛孔都张着,水里好象放了药材,淡淡的一股草药的清香,一寸寸渗进皮肤,蒋捷闭着眼睛,享受着温热的水流翻滚着击打在自己身上的韵律,耳边是“咕嘟嘟”,水给池底的气流推动的,冒泡的声音。
      “啊~,”他舒服地发出一声赞叹。
      “舒服吧?”周正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偷偷进来,就躲在身后,蒸汽和水流,掩饰了他入水的声音,蒋捷一点都没有察觉。
      “你,你怎么?不是我自己......”
      “对啊,”周正打断他,“我让你自己进来,然后我也自己进来啊!我又没说我不洗。”
      “耍赖皮!”蒋捷嘟起嘴,却没有赶周正。
      “嘿嘿,赖皮就能留下,何不一试?”
      周正欺身向前,把蒋捷堵在一角,他伸出手,视若珍宝般,慢慢试着捧住蒋捷的脸,雾气后那双麋鹿一样诱人的眼眸,终于不再掩饰,有些茫然,有些惊怕,还有丝丝缕缕的爱慕和期待,周正的声音给水声激散:
      “小捷,别怕,交给我,都交给我......”


      14)

周正觉得手心里捧着的脸不经意地抖了一下,看着自己的眼睛里,不安饱涨了起来。
“以前真的没做过吗?”周正的脸和蒋捷只有一指之距,却不急进攻。
蒋捷不说话,只轻轻摇头。
“接过吻吗?”周正的嘴唇在蒋捷的眉目之间,轻轻啜着,手在蒋捷的颈后交差,慢慢向下移动,停在肩胛骨之下,稍微用力,蒋捷的身子不轻不重给按到周正的胸前,少年强劲的心跳隔着滚烫的肌肤,和周正的心跳融合在一起。周正的唇舌在蒋捷光滑的面颊上逡巡,感受着蒋捷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蒸气一样喷在他的脸上,终于慢慢侵上被热气熏得火热柔软的两片嘴唇。他耐心的捕捉著蒋捷的唇,舌尖舔上便离开,再去玩弄另一片。手也继续下移到蒋捷腰臀处,双手合上微微凸出的双丘之上,摸索着,时而在花穴周围施力轻按,蒋捷整个身子抖起来,他的嘴开始接受周正的唇舌,舌头也迎上去。周正却停下来,向后撤了一下,看着情欲初放的蒋捷,眼睛已经完全迷乱,双唇艳红,嘴角拉出银丝,唇齿轻启着,小舌若隐若现。
“你不是第一次接吻噢!”周正的眼睛里带着促狭的微笑。
“你嫌弃?”蒋捷的声音已经不能自控,颤抖着沙哑。
“怎么可能?”周正忽然斯文不复,几乎有些粗鲁地吻住蒋捷的双唇,舌头毫不留情地翘开蒋捷的牙齿,如同急风劲雨,横扫千军。蒋捷开始给周正的进攻震了下,“唔”地呻吟了一声,慢慢适应了他的力度,虽然技巧生疏却努力回应。周正因为蒋捷的主动而显得不能自持,他托着蒋捷臀部的双手一用力,就把蒋捷托出水面,他身子跟着压上去,一起躺上了大理石的地面。蒋捷为了避开受伤的肩膀,左侧卧着,周正的嘴唇离开了蒋捷的双唇,从旁边拎来浴巾,卷成枕头,垫在他受伤的肩膀下,接着不停歇地啃上蒋捷的脖子,双手在他的胸前捏掐,嘴轻柔的含上蒋捷不甚明显的喉结,直到蒋捷喉间发出一种近似悲鸣的喘息,双手也攀上周正的肩膀,欲拒还迎。
“你硬了。”周正说。
蒋捷的脸本来因情欲染上的绯红,此刻更加因为羞涩,双颊红得好象火烧云。周正的手握上蒋捷分身的瞬间,他发出类似小猫般的呻吟。周正的手指玩弄着蒋捷私处稀疏的毛发,不时勾弄囊袋,另一只手伸到后面,在菊穴周围轻轻抓挠按压,慢慢增加手上的力气,套弄起来。蒋捷年轻美好的身体长长地衬在墨绿大理石之上,腰微拧着,平坦光滑的小腹不时因为快感而痉挛。没有受伤的手紧紧拉着枕头角,胸口一起一伏,破碎的呻吟逐渐升高。
“嗯~~~”,他射了,神态却有些悲伤,喘息了很久,也不说话。
周正的家伙已经硬到不行,直挺挺地顶着蒋捷的小腹。他的双手握住蒋捷精瘦却柔韧的腰身,带着力道地捏了一把,那里结实而不粗鄙,纤细而不瘦弱,带着诱人的弹性,修长的线条。周正看了一眼蒋捷,正好蒋捷也看着他,四目相对,蒋捷先说话,带着犹豫:
“周正,我帮你......”
“怎么帮?”周正促狭地笑着。
“那,你,你要我怎么帮?”
“蒋捷,别怕,你跟着我做就好。”
周正拉开蒋捷的双腿,却看见蒋捷的头转向一边,胳膊盖上眼睛。周正的心里笑了,这只小驼鸟看不见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吗?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说:
“蒋捷,做爱是件很平等很幸福的事儿,不是屈辱。你要是不喜欢,我们不用做到那一步。”
“不是,”蒋捷拿开手臂,红着脸说,“我没......没做过......”
“不是说交给我吗?有我在,不用你做什么,放松。”
周正给了蒋捷一个鼓励的眼神,见他不再闭眼,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坐上自己的腿,嘴唇准确无误地找上蒋捷。蒋捷正沉浸一个悠长缠绵的吻里,忽然感到后面给一根手指侵入,周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润滑了手指,带着冰凉的温度,正在试图插进去,蒋捷反射性地收腰,他睁大了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已经给欲火烧的满头大汗的周正,他知道周正也忍得很辛苦,却还是安慰自己:
“别收紧,放松,乖,放松。”
手指头进的并不是一帆风顺,但虽然进度慢,终于还是插进去。他试着转了一下,换来蒋捷一阵抽气声。周正却没停,还是慢慢转动,再弓起手指,蒋捷的手抓着周正的双臂,他的手指头很长也很有力,几乎掐进周正的肌肉里,这种感觉却强烈地刺激了周正的性欲。他的第二根手指进得毫不犹豫,两根手指适应了扩约肌的收缩力以后,抽动起来,蒋捷对这种抽插没有准备,“啊~~~”地吐出半声呻吟,赶快咬紧牙,头抵在周正的肩膀上,再没有半点声音。周正的技术明显很好,他的手指越进越深,每次都带入大量的润滑剂,蒋捷渐渐不觉得疼痛,就算仍有异物侵入时带来的不适,可是他多少还是感到周正有意无意对肠壁的刮擦带来的快感。加上周正粘乎乎地吻着他的耳垂,产生一种奇秒的酥麻感。身体里仿佛有电流在游走,四肢百骸兀自颤抖起来,蒋捷感到自己的分身又在慢慢抬头,身体忽然被大力地翻转,周正一只胳膊拦腰把蒋捷固定在自己的身前,手指不知何时抽了出去,后穴有种奇怪的空荡感,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很久,蒋捷觉得周正的分身顶在洞口,引而不发,他的心里对既将发生的事情,带着空荡荡的恐惧。
周正终于用力地一挺腰,他的家伙虽然也做了很充分的润滑,却毕竟比手指头粗了很多,进了不到一半,就卡住了。蒋捷已经紧张得不能呼吸,加上强行进入带了的痛感,他的头颅扬起来,嘴张开,却不能发声,手向后抱住周正,扯疼了右肩的伤口,他倒吸了口凉气,眼前已疼得一片黑暗。周正顺势往后一仰,这样一来,蒋捷背对着周正,坐在他的分身上,借着重力,终于完全没入。周正给了蒋捷足够的时间从痛苦中恢复过来,在紧致炽热的包围下,再不去忍耐,双手托着蒋捷的腰,开始抽插起来,由慢到快,屋子里充溢着情欲的碰撞。白雾缭绕着两具紧密结合的身体,水声不能掩盖沉重的喘息和呻吟。
隆冬的夜晚,本就寂寞无人,月光冷冰冰,照在人间。周正躺在蒋捷身边,小心拨开他额前的头发,细心观察着他。蒋捷从做完就没怎么说话,空洞洞的黑眼睛,好象要在白雾中找到什么。
“你怎么样?”周正问他。
蒋捷楞楞看着天棚,眼睛里带着湿润:
      “周正,我感觉,好象翻过了一座,很高的山。”
      “为什么?”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同性恋是拦在我面前的一座山,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爬上去,还是应该绕路而行。我失去了很多珍贵的东西,我很孤单,很害怕,我希望有人告诉我,教导我,应该怎么做。”蒋捷说着,看着周正。周正第一次在那双眼睛里,看见希望,“所以谢谢你,周正,你带着我翻过了一座,我不能独立翻过的山。”
      蒋捷没有停,继续说:
      “你今天告诉我,关于晓声的事情,也是为了让我明白,如果我决定和你在一起,就要做好准备,有一天,在你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可能也会被牺牲,可是,周正,我不怕。我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你,可是我愿意留下,我想知道,我这样的人,是不是也可以得到真爱,如果能,真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周正有些吃惊地看进蒋捷黝黑的眼眸深处,他静静地看着,手指头抹过蒋捷脸颊,那里正有一对泪珠无声地坠落:
      “蒋捷,总有一天我会给你看,真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九九九年夏天的时候,周正和蒋捷又搬回湖滨的公寓。周正的运河赌船终于一切准备就绪。蒋捷以优异的成绩提前完成了大二的学习,教授推荐他去第一银行实习,为他的一个调查报告搜集资料。他的右肩虽然伤好了,却再不能弹琴,周正因此有些内疚。这天在吃早饭的时候,他又试图说服蒋捷去看医生:
      “他很权威的,断了的手都能接回去。”
      “我的手也能用啊!跟你说很多次了,伤已经好了,弹琴不是有双手就行的,再说我也不喜欢弹琴!”
      “谁说的?以前你学习那么忙,也还去基督堂弹周末班,还说不喜欢?”
      “那不是因为你一到周末就来,为了躲你才去弹的。”
      “真的假的?”周正看着蒋捷偷笑的脸,“你还没给我弹过琴呢!这次就去看看,他说不行,咱就再不看医生了。”
      “不去不去,”蒋捷学会了在周正面前耍性子,“给他们弄得疼死了。”
      “你这么大的男人还怕疼?”
      “怎么不怕?你给他们掰来掰去看看。”
      蒋捷在做物理治疗的时候,给那个复健师狠狠折腾了近两个月,他的身体恢复能力是差了一些。
      “那,真不看?”
      “不看不看,”蒋捷连声说,“你明知道我吃饭不喜欢说话,是不是纯心不让我吃好?”
      “你吃你吃,你多吃点儿!”周正再不敢说话,也老实吃饭。
      “赌船开幕的事情你都忙完了吗?”蒋捷吃完,问周正。
      “差不多了,江山再做最后的收底。”
      蒋捷知道周正不喜欢自己插手他的生意,所以太过具体也不敢问。
      周正看着蒋捷的碗里剩下的大半碗稀饭,“你又不吃了?不合胃口吗?”
      蒋捷不答却笑。
      “你笑什么呀?”
      “笑你堂堂洪门的老大,天天管我吃饭,是不是大才小用?”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周正侧目看着蒋捷,“你今天什么安排?”
      “去银行,做报告,下午密斯刘带我见一个她的大客户。晚上我爸爸让我回家吃饭。是家,不是餐馆儿!”他的言语里带着喜悦。蒋捷对家人总有一份依恋,可没有他妈妈的允许,他也不敢回家,只是到餐馆见他爸爸,今天得了这样的“恩准”,难怪他这么欢喜。
      “好久没看见我妈了,也挺紧张的。”
      “紧张什么?她是你妈。准有好消息,今天。”周正使了眼色,洋洋自得。
      蒋捷出门前,在门口检查随身带的文件。周正倚在门前抱着双臂对他说:
      “那个密斯刘,你多注意点,对人家没意思就离她远些。我看她看见你就跟蜜蜂盯上小红花一样!”
      “你太多心了吧?她比你还老呢!”
      “这是怎么说话呢?老牛吃嫩草怎么了?就你这对桃花眼,给我管好了!”
      蒋捷哭笑不得,“无聊!让开啦,我要走了。”
      “手机开着,去哪儿都带人,你听见没有?”
      “知道啦!大叔!”他故意把“大叔”念得很重。
      蒋捷拎了件薄外套,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周正一直看着他没有转身。他这两年变了不少,长高了,几乎要和周正一般高度,还是瘦,却瘦得不难看。人是越发俊朗标致,性子却还是内向低调,只有在周正面前慢慢放得开,带着年轻人该有的开朗和坦荡。周正想着蒋捷离去时修长匀称的背影,嘴角不自觉扬着,就笑了。
      “我真是个发春的精神病。”
      他走回去,客厅咖啡桌上的手机似乎已经响了很久,来电显示是“沈兵”。他现在不是在东京的吗?周正疑惑着接通:
      “喂?沈兵?什么事?”


      15)

      白花花的太阳照在大厦外表的黑玻璃上,反射的光如同利刃。周正办公的大厦加强了防卫,保全人员守住了所有进出的入口,江山匆匆忙忙走出电梯,脸上异常严肃,低着头,对那些纷纷打招呼的人通通视而不见,直接进了周正的办公室。里面光线很暗,厚种的窗帘低垂,周正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手撑着额头。
      “怎么回事?”江山忙问。
      “ 那个川上是假的。”周正的语调里已经没有电话里的急躁,“真的川上已经潜进美国。应该是上个星期从加拿大入境。”
      田谷组是从洪叔那一代,“洪门”就觊觎的肥肉,但是洪叔当时的势力有限,周正接手以后,借由在田谷组内部培植势力,得到过很多好处。由于近年周正对禁忌产业插手渐少,虽然在日本黑帮也有探子内线,多是为了信息,金钱上的联系很少。怎么知道田谷组内哄以后,在江山的授意以下,周正扶植的势力在支系血战里坐收渔利夺了权。这让本来稳坐老大的川上大为恼火,直接把矛头指向周正,先是试图绑架蒋捷,后是街头的枪战。周正向来护短,即使江山冒然插手惹了祸端,他自己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可是外人却不能质问半句。那次街头枪战更惹火了周正,他本就心狠手辣,一气之下,设套让日本警方剿灭了川上在日本的势力,更派了杀手把逃逸在外的川上和他剩下的全部手下一网打尽,一个活口都没留。这次沈兵去东京是为了验证剿杀的川上的身份。果然不如所料,竟是整容后的替身。
      “沈兵什么时候回来?”保安的事情向来由沈兵负责,尤其在关键时刻,人员调动更是重要。
      “现在应该在飞机上,12个小时。”周正挥手示意江山坐下来,“就算川上已经在美国,短期内也不会有什么行动。他刚逃过我们的追杀,还没有时间修整,联系在这里的人脉。”
      “好,我这就通知‘洪门’的人放风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落脚的地方。”
      “让晓年去忙那个。你专心把赌船开幕的事情搞定就行。不能给川上机会影响了赌船的生意,传达的时候,跟他们说清楚,无法判断真假的,一律不留活口。”
      “我知道了。”江山连忙答应。
      “嗯,让大家都谨慎点儿。”周正说完,好象想起了什么,“你进来的时候,苏建在外面吗?”
      苏建是沈兵的助手,沈兵不在,安全的事情都由他负责。
      “好象在,你要见他?”
      “让他进来。”
      苏建走进来的时候,周正刚放下手机,一脸烦躁地问他:
      “联系上蒋捷了吗?”
      “老大,捷少没开机,跟去的人说,他下午见客户。”
      周正这才想起来,“等他见完客户,马上给我带回来。”
      苏建连忙打电话联系,讲了两句,走过来问周正:
      “捷少的人说,他晚上要回家吃饭。”
      “吃什么饭?不准他一个人活动,不是说给我带回来吗?”
      “那,”苏建的脸上有些为难,“捷少要是不愿意怎么办啊?”
      “绑也给我绑回来,听不懂我说话吗?”周正火又上来。
      “是,知道了。”苏建苦笑着应和。
      周正看着坐在角落沙发里一言不发冷着脸的蒋捷,感觉头“哄”地大起来,这个小子竟比川上还让他头痛。
      “你生什么闷气?不是说了现在非常时期?”
      蒋捷还是不说话,根本不搭理他,周正只好自说自话:
      “不就是顿晚饭吗?改天吃就不行?”
      还是没有回答,那脸上一点缓和都不见。
      “你怎么不说话?”周正本够烦恼,再看这个不合作的家伙,不禁嗓门就大了:“有意见你说话!闷在那儿算什么?”
      蒋捷终于抬头看着他,脸还是阴沉,很不痛快地说:
      “没什么好说的!”
      “你......”周正停了一下,回身对江山和苏建说,“你们先出去吧!”
      两个人识趣地退下去,临走前,江山在他耳边说:
      “还有事情没说完呢!我在隔壁等你!”
      屋子里就剩两个人,周正的语调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软了下来:
      “川上现在恨我入骨,什么都做得出来,上次枪战你忘了吗?不怕再遇上他?”
      “可我妈妈好不容易答应见我,我今晚要是爽约,她这辈子就不会理我了。”
      “怎么会?你是她儿子。”
      “真的不行吗?”蒋捷的眼睛里带着恳求,直勾勾看着周正,“我多带几个人也不行吗?”
      周正不想心软,可是,蒋捷的眼光让他不忍拒绝,想着晚上沈兵就能回来,而且,川上应该不会这么快行动,脑子里还没想周全,却听到自己的声印说:“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蒋捷看着跟着自己来的人都散到各个角落,转身走上窄窄的楼梯。敲门之前,检查了一下手里的水果篮,还有周正在南北行买的参。他那么粗心怎么可能想到这些?一定是江山帮忙买的。这么想着,他敲了敲门。开门的是爸爸,看见是他,立刻喜笑颜开:
      “快进来。”
      蒋捷一边脱鞋,一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爸爸。
      “怎么象外人一样还买东西?”爸爸低声和他说,却高声跟在客厅的妈妈说:“看看儿子多孝顺,给你买了参呢!”
      坐在客厅的妈妈站了起来,冲着他淡淡笑了笑:
      “到了就开饭吧!也该饿了。”
      “还好。”蒋捷跟在妈妈的身后,她是满族正黄旗,平时多穿旗袍。今天的这件白底蓝花的短身旗袍,衬得她腰身更显瘦削。
      “菜是店里师傅做的,都是你爱吃的。”妈妈给他往盘子里布菜,好象以前那些不快都不曾发生过。“快要开学了吧?”
      “快了,下个星期就报到。”
      “成绩还好吗?”
      “不错,运气挺好,都有申请到奖学金。”
      “那就好。”妈妈看看他,看看爸爸,“开动吧!吃完了再说。”
      吃饭的时候依旧无言,爸爸很殷勤地替他盛汤,妈妈也给他夹菜,蒋捷的心里对这样的亲近,竟有些受宠若惊。吃过了饭,妈妈拿出盘水果,这才又开始说话:
      “听说你的胳膊伤到了,己经好了吗?”
      “早就好了,没有大碍。姐姐和姐夫呢?”
      “噢,他们很好呢!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啊,”妈妈的嘴角掩不住的笑意,“你快要做舅舅了!”
      “是吗?”蒋捷吃惊地,“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星期证实的。你姐夫家里也都高兴呢!他是长子,家里也都很看重头一胎。”
      “那真是太好了!”
      爸爸妈妈心情似乎都很好,说话的时候,脸上都是堆满笑容。蒋捷心里也有遗憾,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给父母带来这样的喜悦。
      蒋捷要走的时候,妈妈忽然对他说:
      “前两天,有个叫江山的男人来过。”
      蒋捷系鞋带的手僵了一下,“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的哥哥非常喜欢你,替你还了高利贷,想和你交往,希望我们家里能支持和祝福。”
      “就这些?”
      “他还打算给我洗脑,说了很多象同性恋也有爱情的论调。”
      蒋捷站直,低着头没敢看她妈妈,也没敢说话。
      “你喜欢他?那个叫周正的男人?”
      “他,对我挺好的。”蒋捷这么说的时候,觉得脸上热热。
      “嗯,”妈妈慢慢地握著蒋捷,“其实妈妈一直希望你能象你姐姐这样,成家立业,将来也生儿育女,多好?可是我也知道,这些不能强求。如果你和那个周正能一心一意对待彼此,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我也不说什么。小捷,你知道妈为什么不接受那个,可妈妈,也祝福你们!”

      蒋捷走到楼下,看见一辆黑色林肯已经等在那里,那是周正的车。蒋捷没有动,直到角落里的保镖走过来,低声对他说:
      “正哥来接你。”
      “什么时候来的?”他一边走过去,一边问。
      “等了大半天了。”
      蒋捷拉来车门坐进去,周正看他脸上轻快的表情:
      “有好消息?”
      “江山去跟我妈说,你怎么没告诉我?”
      “他那张三寸不烂之舌,生来就是做媒婆的,不用不浪费了?”
      “你让他给我妈说你们家兄弟三个,世代经商的?”
      “那都是实话啊!”
      “这是什么实话啊?”蒋捷笑了起来,左脸上有个小小梨窝。“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危险吗?”
      “就是危险才担心发生什么他们应付不了。”
      “是不是真的呀?你来就能应付了?”
      “至少‘洪门’里论功夫,论枪法,找不到比我更好的。”
      “沈兵也不行?”
      “不行。”
      蒋捷以为周正说笑,可是看他的神态又不象。他的心思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停留太长,他想起爸爸妈妈跟他说的话,想起柳暗花明的转变,这一切顺利得有些不真实,他的头慢慢倚在周正的肩膀上,长长舒了口气说:
      “周正,我心情很好。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对我太仁慈,美妙得有些过分了。呵呵。”


      16)

      在川上的威胁下,周正取消了很多公开的活动,连“洪门致公堂”那里也很少去,洪门的事务交给傅晓年在管。江山在为赌船开业做最后的忙碌,每天晚上到公寓这里,和周正谈到很晚。周正遥控各边,倒很难得地清闲下来,因为蒋捷还没开学,短短的两个星期,竟成了两个人交往这么久,第一次朝夕相处。
      蒋捷克服了晕水的毛病,学游泳的速度简直让周正刮目相看,也让他高估了蒋捷学武的能力。简单的擒拿和散打,蒋捷都做不来,和学游泳的那个灵气的他,简直判若两人。慢慢地周正发现,蒋捷是仗着敏感的视觉听觉,反应特别快,力道也还不错,可就是狠不下心,每次出手迅速有效,关键时刻却会自己放弃,拳头老是打不到目标身上,典型的虎头蛇尾。周正为了激起他的斗志,狠狠地摔了他两下,蒋捷开始还忍气吞声,继续爬起来跟着学,可摔多了,就不干了。
      “今天到这儿行不行?”他坐在地上不起来。
      “认输了?”周正俯首看着他,抱着双臂笑着。
      “我不想学了。”蒋捷微微皱着眉头,“给你摔得很疼。”
      “你练好了,强大了,就不会给人摔,就不疼了。学武哪有不吃苦的?”
      “到那时候我摔人,别人不一样疼吗?吃苦我不怕,可是吃苦是为了伤人,就没有必要了。”
      周正哭笑不得,蹲下身子,看着坐在那了揉胳膊的蒋捷:
      “不是为了防身吗?”他一把拉着蒋捷的胳膊,把他拽着站起来,“我亲自教你,就怕别人下手没轻重,要是沈兵,你现在就残了。”
      功夫学了一天就放弃,因为第二天蒋捷身子象散架,根本起不了床。周正也尝试过教他枪法,蒋捷却怎么也不同意,他连枪都不愿摸,更别提让他随身带。
      “走火伤了人怎么办?我又不是黑社会,不带这个。”头摇得象波浪鼓。
      没办法,周正拿出最后的杀手裥,他送给蒋捷一只小匕首,不大但很精致。
      “对手不会对这样的小武器设防,但是,你看这里,”周正握着蒋捷的手,给他看刀柄上一个玉石的按扭,手指一按,刀刃“砰”地弹出一尺多长,速度之快,蒋捷差点没有拿住,吓得他“啊”地喊出声。周正再按了一下,刀刃收了回来,又变成了小匕首,周正说:
      “关键是不要引起对手的注意,要离他够近,就算你不用力,刀刃弹出来的力可以也刺穿他。”
      蒋捷看着回复小巧的匕首,古香古色,透着冷漠的光:
      “刀刃不弹出来的时候,挺好看的东西。我真的要用它吗?”
      “我也希望你用不到,但该用的时候不要犹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改天让沈兵给你上安全课。”

      沈兵到的时候,看见蒋捷老实坐在桌子前,脸上有些紧张。他已经搬到楼上去住,楼下这个小房间改成个书房给他用。
      “紧张什么?”沈兵问他。
      “不为什么,没和你这么单独相处过,不习惯。”沈兵给他的感觉,就象是个背景,有周正的地方就有他。
      “你怕我?”
      “不是怕,是不习惯。”蒋捷把“不习惯”三个字加重了一下。
      “我看也是,最凶的你都不怕。”
      周正最近脾气又升级,有时候在蒋捷面前也不掩饰,这在以前不常见。沈兵坐在蒋捷的对面,“正哥最近脾气大,和你吵吗?”
      “嗯,他心情不好,说话是不客气,倒没有吵架那么严重。”
      “他就那样儿,没人敢跟他说‘不’,你别往心里去,不是冲你。你在他心里不一样。”
      蒋捷觉得沈兵这么说,有些怪怪地,不象平时那个他。周正和他,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周正也不给他时间胡思乱想,所以很大程度上,他是想顺其自然的,怎奈身边的人老是点拨他,好象他们都很明白一样。还好沈兵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很快进入主题:
      “我听正哥说你武功也不学,枪也不肯碰,不知道能教你什么安全的常识......”
      沈兵说话和江山不同,他是完全没有语调,没有起伏,都是平平的。他也不管蒋捷明不明白,一直讲,一直讲,到最后才问了句:
      “记住多少?”
      蒋捷心想,你是根本就不想我都知道吧?嘴上却说,“差不多。”
      “光记住没有用,发生事情不能老是慌,要快反应才行。象上次停车场那次,你站在那里多危险?”
      “知道了。”
      沈兵好象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口:
      “你跟着正哥,对这些都没有准备吗?”
      “啊?”蒋捷给他问得有些措手不及,“我没想过这些。”
      “硬币都有两面,正哥给你的也是一样,有好的,就有坏的。”
      沈兵没有继续说下去,多嘴不是他的性格。他走到窗边,向外看着,一片沉默。
      “你不是说没事不要站在窗口,会成为狙击的目标吗?”蒋捷在他背后说。
      “这里是周围最高的建筑,所有的楼顶都一览无余。狙击都会选由上到下的角度,不过你说得很对,别站在窗口就对了。”沈兵转过身,脸上竟有丝微笑,“我以为你没有注意听。”
      “噢,你是考我啊!”蒋捷也笑,问他,“一点关于川上的消息都没有吗?”
      “进攻总要在我们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只有一次机会,不会选现在下手。川上在这里还是有关系可以掩护他,把他找出来也不容易。”
      “周正很怕他?”
      “正哥谁也不会怕。问题是他在暗处,而且不知道他会从哪儿下手。你最好别象傅晓声那样连累正哥。”
      蒋捷的眉毛无意跳动了一下,江山跟他说过,沈兵跟晓声几乎水火不容,这会儿他提出晓声的名字,让蒋捷有些诧异,一句话不禁出口:
      “是因为晓声的原因,所以你不喜欢晓年吗?”
      沈兵扭头看着蒋捷,“他跟你说了不少啊!”
      “晓年经常找我聊天,却没提过你。但我猜他心里那个人是你。”
      “他没跟你说我不喜欢他的原因?”
      “他说你喜欢女人,可我觉得不是。”
      沈兵目光阴沉地看着蒋捷沉静的面容,已经开出不高兴,
      “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

      蒋捷的确没有时间关心别人,因为他与周正的和谐没有持续很久,终于要面对所有恋人都要面对的“相处”的问题。是不是给自己“幸福得过份”的想法诅咒了呢?于是冥冥中主载的众神决定收回去一些?有时候蒋捷会情不自禁地想。
      虽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周正好象沉不住气,尽管他什么也没有说,蒋捷感觉他好象又惹了什么麻烦,又或者川上给他们带了某些新头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许周正他们低估了川上的杀伤力。烦恼中的周正有些暴躁易怒,把持不住自己的脾气。谈到让蒋捷休学的问题,更是谈了一个下午没有结果。
      “我不想休学。”蒋捷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出来,没有愤怒,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在学校的时候不好跟,一但他要对你下手,我们的人帮不上忙。”
      “他能大庭广众之下闯到课堂上绑人吗?”
      “难说。”周正最没有耐心,从来是他命令别人做事,没人敢跟他要理由,更别提讲道理说服人,他已经跟蒋捷废了一下午的唾沫,还是鸡同鸭讲,说不通,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就先休一个学期,你的功课本来就比别人提前,又不会有损失。不就是那点儿奖学金吗?我给拿学费还不行?”
      “不是钱的问题。”
      蒋捷也不生气也不急躁,却还是保留他自己的意见,倔得很。这不温不火的脾气也惹得周正不痛快,好象打在弹簧上,不管你多大力,都还是弹回来,不禁嗓门大了起来:
      “那是什么问题?怎么跟你办事情就这么费劲?说什么你就听着,按我说的做,就那么难吗?”
      蒋捷抿紧了嘴,长长喘了口气,周正知道这是生气了,也许是因为川上这件事情的压力太大,心里本来就非常不痛快,这倒是借机发泄出来。头一开,周正就感到火舌从心口漫延出来,此刻,他竟有种冲动,想把蒋捷的火也揭出来:
      “怎么了你?灵牙利齿的,无话可说了?憋什么呀憋?有话你说出来,别做出那样的一张脸,我烦!”
      “你有钱了不起吗?!”蒋捷的声音也高了,“谁靠你,谁用你养了?”
      “靠我怎么了?你给人送过来,不就是给我养的?还要我随时提醒你?不爱在这呆着,就给我滚!”
      如同惊雷在头顶炸开,蒋捷的眼前忽然黑暗一片,屋子里变得很静,连厨房没有关紧的水龙头的滴水,此刻也仿佛震耳欲聋。蒋捷的脸铁青着,他没有抬头,胸口不停起伏,站起来的腿竟然有些颤抖。他想也没想地冲到门口,开门之前,几乎咬牙切齿地对周正说:
      “周正,你是个混蛋!”


      17)

      周正楞在原地,有那么一刻,心思头脑不能运动,过了一会儿,瞬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侧头啐了一口:“Shit!”,想也不想就追出去。
      蒋捷正在转角处等电梯,看到周正大步追出来的声音,连忙狠拍了两下电梯的按钮。液晶数字显示电梯才到十五楼,而周正光着脚已经在几步之外。蒋捷回头去找楼梯间,背后响起周正宏亮的声音:
      “你给我站住!”
      蒋捷没有听,撒腿就往楼梯间的方向奔,不料周正的速度更快,窜到他面前,扯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抡,蒋捷觉得头脑里“轰”的一声,就给按在墙上,周正的脸因为突然缩短的距离而变大,几乎顶在蒋捷的脸上,恶狠狠地问:
      “没听见我叫你吗?老实跟我回去!”
      “没人,没人要回去给你养!”
      蒋捷的领子给周正抓得紧紧,喘气都困难。
      “我跟你说好话你不听,专记我气头上的话。”
      “你敢说你不是那么想的吗?”蒋捷盯着周正的眼睛问,“周正,你把我当成什么?”
      “回去再说。”周正看了看角落里的保镖,他们为难地,没敢走过来。
      “我不会跟你回去!”蒋捷的脸红了一片,目光却还坚定。
      “好,你想让他们看,我随你。”
      周正一手抓上蒋捷的下巴,嘴唇压上去,在舌头的配合下,疯轰滥炸。蒋捷“唔,唔”地扭着脸拒绝,想从那铁钳样的手里逃出来谈何容易,况且周正防着他咬自己,掰着下巴的手格外用力,使在很大程度上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任人掠夺。蒋捷知道角落里多少双眼睛正看着这样的一幕,瞬间又羞又恼,他还自由的一只手去推周正,无奈那身子竟象座山一样沉重,他只好往外掰周正抓着自己下巴的手,趁周正腾手来阻止他的瞬间,蒋捷突然屈膝袭击他的小腹,周正身子往后一躬,拉开两人身体间的距离,很轻易地躲了过去。不料蒋捷趁他退身,手上失力,一拳击向他的胸口,在周正忙抽身的时刻,终于从双臂的钳制下逃了出来。周正再伸手抓他,蒋捷身形灵活,侧身闪过。
      “好,我让你跑。”
      周正纵身追上去,走廊本就狭窄,想躲避追击很难。蒋捷跑来不过几步,给周正一个前扑压在地上,他试着转身反抗,腿却给周正的腿给别住,双手再落入他的魔掌,被压着高举在头顶。身体每一种移动都给周正锁得滴水不露。蒋捷气愤难当,对周正低喝:
      “放开我,你放开!”
      “要我放开你?做梦!最好想也别想!”
      蒋捷怒睁的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周正高挺的鼻子,慢慢上移对上他野兽一样的眼神:
      “是你让我滚的,怎么出尔反尔?”
      “我那是气话,不算数。”
      蒋捷不再用力挣扎,无力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尽管后背给压得生疼,却没有挪动,声音里满是疲惫:
      “周正,你是混蛋,你真是个混蛋。”
      周正见他不再挣,手上的力气小了一些,语调也不见了火气:
      “跟我回去吧!”
      他刚要放手拉蒋捷一把,不料在他完全没有防犯的情况下,蒋捷忽然的头快速向他撞来,他的手已被蒋捷反锁住,想躲却慢了半拍,正给撞在鼻子上,顿时一阵激烈的酸痛。身下的蒋捷一翻身,借腿上的力把他踢在一边,就要爬起来。周正虽然给突然袭击打蒙头,却凭借着本能反应一把抓住蒋捷的脚踝,大力往后一拉,蒋捷整个人给拖了回来。周正翻过他的身子,反剪着他的双手,狠狠一提,蒋捷果然给疼得呻吟破口而出,看见红的血滴从鼻子里淌下来,落在蒋捷的后颈上,周正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好啊!功夫没白学,用在我身上了,啊?!”
      在角落里踌躇了半天的保安见老大见了血,终于还是犹豫着走过来,结巴地问:
      “正哥,我们,要不要……”
      “给我滚一边儿去!”
      周正抬头红眼地冲他们喊道,吓得几个人拼命消失。周正再把注意力转到蒋捷的身上,刚消减的火气再烧起来,“真是长能耐了,”他粗鲁地把蒋捷拎起来,耸在墙上,胳膊用力横在他的胸前,“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跟不跟我回去?”
      蒋捷似乎没有反抗的力量,苦笑着说:
      “你要我跟你回去做什么?你少我一个床伴吗?”
      “你给我闭嘴,我跟你说了那是气话,你知道我没耐心,气一上来就乱说话......”
      “我知道,”蒋捷打断他,“所以我们平心静气谈,我再给你机会说一次,你真的喜欢我吗?周正,你喜欢我什么啊?”
      周正对这样的问题没有准备,手上的力气却小了。他试着拉蒋捷,却没拉动,这是又跟他耗上了。他扯过蒋捷的腰,往屋子里拖,拖得很辛苦,恨恨地说:
      “你别逼我跟你动粗!”
      蒋捷知道这层楼现在只剩他和周正,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为什么不能好好说?周正?你回答我,因为我模样好?和晓声长得象?因为我是个雏儿,干起来比较过瘾?因为我会是个听话的金丝雀,我的教养让我不会和你起冲突,会事事服从你?你真的把我当成‘焚夜’的男妓是不是......”
      蒋捷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周正一拳快速利索地招呼上他的肚子,顿时眼前金星四射,好象整个胃袋都在这大力的一击下破裂,剧痛呈辐射状,很快占领腹部每个角落,竟疼得连呻吟都不能出口,蒋捷瘫下身子,整个人挂在周正的手臂,意识一片模糊,恍惚中一阵天旋地转,已被周正抗在肩头,朝着门口走去,身子在周正的步伐里,每颠一下,腹部传来的疼,都要扯断脆弱的神经,懵懵中,那声音也不知是真是假:
      “真是废话,有在枪战里不要命地救床伴的傻瓜吗?”
      周正以为自己有保留的一拳,竟让蒋捷在床上躺了两天,吃了就吐,吐的东西也总有血丝。周正乱说话,还打人,总是理屈,所以事事陪着小心,经常见蒋捷坐在客厅看书,看着看着就会走神,眼睛直直盯着书本,心思却早穿过厚厚书页,落在不知明的某处。两个人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提那天的吵架。

      川上杳无踪迹,寻找如同大海捞针。周正决定不再躲藏,他不露面,怎么给川上上钩的机会?因此他要高调出席赌船的开业典礼。
      “值得吗?用自己做饵?”沈兵低声质问。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晓年那里怎么会什么消息都没有?”
      沈兵摇摇头,“他压力也很大,精神不太好。洪门那头还是换个人吧!傅晓年恐怕胜任不了。”
      “你对他有成见?”周正戏谑地说,“你不喜欢人家,也别老是和他唱对台戏呀!”
      “我实事求是,你别往歪处想。”
      “唉,沈兵,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兄弟两个,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也明白,我跟你谈过,就不想再重复。”周正拍了拍沈兵的肩膀,“兄弟,凡事要往前看。”
      “谈公事吧,我让晓年和各地的枪支商都打过招呼。川上入境没有带装备,要想在开业典礼上闹事,他需要配备不少家伙,他常用的那些型号,已经备案,一有货出,就会通知我们。”
      “嗯,我倒觉得川上不会选那天下手,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什么意思?”
      “说不出来,好象不会那么简单。”
      “我们不能冒险,明天把防范的部署给你看看。”
      “不用给我看,我相信你。”周正说着,抬腕看表。
      “在等蒋捷?”
      “他下午和晓年出去喝茶,没打电话回来。”
      周正的椅子朝着窗户的方向转了过去,外面暮色深沉,华灯初上。蒋捷应该快回来了吧?


      18)

      夏末典型的暴风雨,短暂却猛烈。泼墨一般的天空被闪电撕开一道道银亮的缝隙,飓风如同饥饿的野兽追赶羊群,搅扰着漫天乌云,愤怒地携着大颗大颗的雨点,狠狠抽上窗户,几欲入室。
      周正觉得此刻自己的脑袋里,也在经历一场暴风骤雨的袭击,他手撑着额头,声音低沉沙哑:
      “联系不上?”
      沈兵摇摇头,说:“连傅晓年也联系不上。”
      “嗯,”周正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脸色却瞬间阴沉如暴风雨。蒋捷今天出去是晓年打电话过来约他,这么临时的决定,没有可能这么有计划地抢人,除非,一切,原本就是个圈套。
      “别靠晓年了。”周正压了压心头的火,语气里丝毫不乱,“蒋捷已经落在川上的手里,他很快会和我们联系。你去调些人手过来,今晚要忙了。”
      沈兵会意,转身离去。这种事情一点就明,晓年出卖了蒋捷。
      电话过来的比周正预料得晚,几乎在江山和沈兵刚进门的瞬间响了起来。周正和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容按了免提的键:
      “我是周正。”
      对方传来生硬的国语,语调很可笑,却带着邪气:
      “我当然知道你是周正,你一定也知道我是谁。”
      “别浪费时间,你想怎么样?”
      “呵呵,我想怎么样你不知道吗?周正,我要你死。”
      “好!就怕你没那本事,先让我跟他说话。”
      “这么快就想你的小情人了?好,让你们爽一下。”
      川上把话筒从嘴上移开,递到一边,却没有声音,却传来一阵纠缠,接着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周正皱着眉,心里象是冷不防地给人戳了一下:
      “蒋捷?是我,”他在听电话,却不出声,“蒋捷?你怎么不说话。”
      周正的耳朵凑近话筒,仔细辨认对方细细的呼吸,那确是夜夜睡在他身边,老是侧着身,蜷着腿,枕着胳膊的男孩儿。
      “我知道你在那边,蒋捷,你听我说,不管他们做什么,你都别硬来,保住自己最重要。你等我,我一定救你出来,你要等我。”
      “我知道。”蒋捷终于说,语调里隐约带着颤音,“我等你。”
      “啧啧啧,真是缠绵情话,周正,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柔情的一面呢!这和我听说的有误差啊!”
      “你给我听好,他少一根头发,用你脑袋来还,你别碰他!”
      “他人在我手里,碰不碰他还由你说的算吗?你大可不必拖延时间追踪我的信号,我不怕你来,就怕你不来。”
      “好,那你告诉我你在哪儿,你想怎么办?”
      “简单,明天上午8点,南码头废楼的顶层,你一个人来。记住我说的话,是一个人。”
      沈兵按断了“嘟嘟”响的电话,三个人同时沉默。半天,江山试探地问:
      “要怎么办?”
      “你不是听见了吗?”周正振动烟盒,一只雪笳跳出来。
      沈兵冷冷地说:“你别跟我说你打算一个人去。”
      “你有别的办法救蒋捷出来?”打火机点了烟,却没熄灭,桔红的火舌照亮了周正右边的侧脸。
      “现在没有。”
      “没有你还在这儿废什么话?”周正猛地熄了打火机,狠狠地摔在红木的桌面上,打火机飞跳起来,悄无声息落在地毯的花纹之间。“去给我查查他们在南码头那里的布署。”
      在沈兵出门前,周正补充说:
      “你别自做主张,打听到消息就回来。”
      “知道了。”沈兵推门出去。
      屋子里只剩江山和周正,还有一片让人窒息的安静。江山拨开换气扇的开关,原本袅袅上升的烟雾忽然给空气流打散,颜色瞬间淡化,渐渐无形。他走过来,把一杯清水放在周正的面前。
      “别说话,江山,”周正闭目养神,烟夹在手指之间却一直没抽,“是真兄弟,你最好别劝我放弃蒋捷。”
      “他在你心里不一样,我和沈兵都知道。”江山说,看着周正桌子上一张蒋捷的照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照的,他倚着树上,脸上笑得很灿烂,左颊上酒窝那么深,“蒋捷心知肚明,跟着你他早就有心理准备。”
      “你不懂,江山,他才十九啊!”周正的眉头皱得更紧,“你知道这种感觉吗?我以为自己够强了,能保护他,谁知道妈的,还是没用,真他妈的窝囊。”
      “这种事情防不胜防,自责也是没用。”
      “我只要做这一行,就免不了让他跟我冒险。”
      “正哥,你想太多了。”江山看出此刻周正心灰意冷,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可是有时候,不该说的话出了口,想收回去就难了。
      周正觉得心里疼得没完没了,好象费了很大劲才把话说出来,“如果这次能把蒋捷救出来,我就放他离开。嗯,走就走吧,走了一了百了。”
      “等沈兵吧,现在说什么都太早。”
      江山怎么会不知道,周正想要的东西还从来没有放弃过。要是能分早就分了,还能等到今天?

      蒋捷给绑在角落里,好在嘴上的胶布已经给撕了下去,嘴可以自由呼吸。他的鼻子给这里的某种异味刺激得过敏,阻得厉害,川上拨完电话后用胶布封上了他的嘴,害得他差点闭过气。他们要的是活人,自然不想他死得这么早,才把胶布撕掉。这里荒郊野外,叫也没人听到。他慢慢想着自己被劫持的经过,脑子里一些事情开始慢慢成形,他仔细研究自己手上的结,绑得很专业,看不出该怎么解,而且用的绳子是特殊材料,几乎勒在肉里,咬也咬不断,两只手给勒得青紫,早就没了知觉。他泄气地把头伏在双臂之间,周正的那句“你等我”开始反复在他脑海里缠绕。
      有人走了进来。蒋捷抬头看着他们,四五个人围着他站着。一个人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捏起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冲着灯光的方向,用日语发出了一声赞叹,身后的几个附和地淫笑着。蒋捷的心好象坠入网里的鱼,给兜得很紧很紧。他害怕,却没有慌,脑袋里飞快地转着。他想起周正说,别硬来,要保住自己。那个人很快有了行动,手不安分地摸进蒋捷的衣服,在他的身上来回摸着捏着,嘴里唧唧呱呱说着日语,蒋捷注意到那人下边已经硬了,后面站着看的几个,抱着胳膊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好象激发了那人的兽性,他一下扑到蒋捷的身上,粗鲁地解开他的裤子,金属的环扣蹭过皮肤,火辣辣疼,然而蒋捷也顾不了这么多,他趁着那人在他身上忙乱寻找的时刻,抽腿攒足力气,一脚踹在那人裆下,立刻就是一阵狼嚎。蒋捷用了最大的力,而且快得连躲的机会都没给那人,是正正的角度,狠狠地踹在硬挺的家伙上。后面本来看热闹的人一下拥上来,有人拉走受伤的人,同时数只拳头打上蒋捷的小腹,蒋捷一阵天旋地转,一口腥甜涌上喉咙,肠子好象已经断了,四肢登时无力,只剩剧痛。他终于知道周正那一下是多么有保留。周正,这个该死的周正,你在哪儿呢?他开始害怕,恐惧如潮水包围上来。
      殴打持续的时间很短暂,那些人在享受以前显然没有打算破坏蒋捷的漂亮。两条腿给人高高拎起,裤子一下给扯掉,蒋捷再也不能安静,即使说话让他腹部疼痛难忍,还是大喊出声:“你放开我,放开!”来人一腿压着他的上身不能反抗,双手把他的下身拉扯成羞辱的姿势。这让蒋捷尤其不安,“别碰我,滚开!滚开!”他已经完全慌乱,明知无用还是再次拼命挣扎起来,终于围观的人走上来,压着他,在他身上狠掐着,蒋捷绝望之中高声喊叫:
      “傅晓年!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儿!你出来!傅晓年!!!!看在晓声的份上,救救我!傅晓年!!!!”
      傅晓年针对的是周正,对自己没有什么敌意,只要他出来,看见自己的脸,他应该还会帮自己,至少不会坐视和晓声如此相象的自己给人强暴,蒋捷想,那是他最后一招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19)

      沈兵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午夜。在桌子上铺开一张白纸,简单地给周正交待码头那里埋伏的情况。
      “太黑,不好观察,大部分的情况摸了一下。川上大概有80多人。”
      “怎么能这么多?”周正的心里捉摸了一下,却听沈兵继续说:
      “那里是座荒废的贫民窟住宅,一共20楼,川上的人分散开把守,一楼和各个入口大概守了20多人,中间的8楼,15楼都有人,剩下的人在顶层。蒋捷也应该在那里。”
      “你看见他了?”周正的眼睛亮了一下。
      “还没有,我派了人在那里监察,有消息马上过来。不过,刚刚收到线报,最近有人买了数目不小的炸药和遥控装置,具体是谁查不出来,我怀疑是川上。”
      “你说他在周围埋了炸药?”
      “很可能,他做事向来不留余地。”
      周正坐着没动,阴暗而沉默,半天才问:
      “有办法救人出来吗?”
      “活着救出来,”沈兵犹豫了半天才说,“很难。不过,正哥,我们可以试......”
      “试什么?”周正几乎立刻打断他,“没有周密计划,你让蒋捷送死,还不给他留全尸吗?”
      “那要怎么办?”沈兵也有些激动,“你别跟我说你要一个人去赴约!”
      “还能怎样?”
      “你疯了!你这是去送死!你真当川上能放了他?别做梦了!你不去,蒋捷是一死,你去了他还是一样得死,你何苦为了同样的结果赔上自己的性命,洪门你不管了?我和江山你不管了?”
      “沈兵,”江山拉着沈兵,“正哥还没说话呢!你怎么这么冲动。”
      说完他转向周正,
      “正哥,我们再想想办法,也许还有可能。你看呢?”
      “我跟他说了,肯定去救他。”
      “要是救不出来呢?”江山试着问了一句。
      “不试怎么知道?”周正的态度很坚决,
      “好,”江山摊了摊手说,“让别人去试,你在这里指挥。”
      “你说什么?”周正铁青的脸色已经很难看。
      “我说,我和沈兵都不会允许你去送死。”
      “我要是非去不可呢?”
      “就先杀了我们两个,踩着我们的尸首走出去。”
      “反了!都反了!这是威胁我吗?当我不敢杀了你们?”周正火冒三丈,桌子上的东西给他一拍,震得东倒西歪。
      “你不是说过,男子汉大丈夫要做事业,就得舍得牺牲,什么也不能挡住你吗?那时候周正哪去了?晓声你都放了,蒋捷有什么好?让你这么放不下?”沈兵的失态多数是因为他看出了周正眼里不计一切代价的绝决,而他不能让周正,去牺牲自己。
      “你们懂什么?什么都不懂,别他妈的来管我!”
      江山压了压心头的焦急,严肃地说:
      “你们两个都给我冷静下来!这么多年兄弟,今天晚上要散伙吗?”
      果然都不说话,三个人各在一边,剩下的是粗重的喘息,带着男性的愤怒和绝望。江山整理了一下思绪,慢慢说出来:
      “我们三个一起长大,在国内的时候一起快乐,一起逃难难出来,一起入了黑社会,辛苦了那么多年,都没分开过,金钱权势的诱惑,别人的离间破坏,我们都挺过来了,正哥,你记得你对我们说过什么吗?我们三个是兄弟,在任何时候,对另外两个都要负责任。我们知道蒋捷对你的意义不一般,可是现在看来,你去就是送死,你的命是我们三个的,你不能自私地扔下我和沈兵不管!”
      周正沮丧地靠上椅子,感觉身体的某种意志,正在无声地流失,许久以后,他才冲沈兵江山挥辉手:
      “你们出去,让我静一静。”

      傅晓年背身站在墙外,蒋捷撕裂般高喊,布帛破碎的声音,象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心。他熬不住,侧头从门边看进去。蒋捷给四五个人压在下面,却不肯束手就擒,挣扎得十分辛苦,身子在几双手的暴行之下,已经遍布伤痕。晓年的心给扯得片片地碎,缝隙间那张绝望的脸,刀刻般尖尖的下巴,蒙了水雾的双眼,破裂的嘴角......那高声叫着“晓年救救我,晓年!”的少年,那不是晓声吗?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漂亮,一样的倔强不服输,晓声,那确是弟弟晓声!一阵热血冲上头脑,傅晓年觉得自己的视野里一片无边无际的赤红。他冲进去,拎开最外面的一个,一拳击上他的面门,嘴里用英语大声斥骂:
      “滚开!谁允许你们碰他的?都他妈给我滚出去!”
      他推来几个人,那个趴在蒋捷身上的人明显太进入状况,依然伏在蒋捷的胸前,激动地啃咬,手已经不安分地伸到下面。傅晓年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的枪,顶在那人的太阳穴上,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消了音的枪“扑”地一声闷响,子弹穿过那人的头部,打在一边的水泥地上。那人圆睁着眼睛,嘴也张着,直直地栽下了床,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
      “带着那猪,都给我滚!”
      剩下的人谁没敢说话,几个人拖着地上的尸体,匆匆出去,只剩下傅晓年和蒋捷。
      傅晓年坐在床边,看着蒋捷艰难地翻身,衣服都给拉破了,裸露出的皮肤一阵阵的抖着。不管他刚才表现得多么无畏和坚强,是因为害怕,身子才抖个不停。
      “没事了,别害怕,没人再欺负你了。”晓年走到旁边的一间简陋的卫生间拿毛巾蘸了水,回来给蒋捷慢慢地擦身。瘀伤很多,多数还是一块块的淡青,估计过个晚上就能变得黑紫。擦完以后,傅晓年轻轻帮他穿上裤子,衣服却碎得不能穿。他脱下自己身上的衬衫,盖在蒋捷身上。虽然下手很轻,可多少也是会疼,蒋捷却咬牙没出声,一直看着他默默做这一切。等他停了手,终于问出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
      晓年已经清醒过来,不再把蒋捷错认成晓声,他轻轻笑了一下,不知是不是为了刚才的幻觉。
      “你怎么知道是我,还认定我在这儿,向我求救?”
      “我说了,你就告诉我,你为什么出卖周正吗?”
      “好,你说我就说。”
      “你出来前一定给晓声上过香。我被抓的时候你不在场,可是我醒过来的时候,闻到一种香火的味道。晓声和洪叔的香,是西藏秘制的,和一般香火味道不同,我对那种味道过敏,鼻膜会充血。前后联系想一想,那么临时的约定,不可能是别人出卖。”
      “嗯,”晓年点点头,“蒋捷,你比晓声聪明多了。你是聪明不外露,晓声那傻瓜是装聪明,关键时刻老是想不通。你这么厉害,猜不出我为什么要绑你来吗?”
      “我以为,你并不那么恨周正了。”蒋捷轻轻地。
      傅晓年的手慢慢地抚摸过蒋捷的脸颊,“我就是想看看正哥会不会来救你。他若来,表示他真爱你,我放你们走,他若不来,我带你走。蒋捷,你说他会不会来?”
      “你疯了!你会害死他的!”蒋捷不禁激动。
      “他早该死了!”晓年更加愤愤,“晓声死的时候他就不该活着!”
      “那是迫不得已啊!”
      “什么迫不得已,都是借口!真的爱一个人不要付出代价吗?我他妈为了那个木头人,为正哥卖命这么多年,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们兄弟欠他们的吗?二叔的生意我们拱手让了,还帮他们镇压帮里别的反抗,有我们这样,拿自己热脸贴人冷屁股的吗?晓声,你怎么就这么傻?我怎么就那么傻?妈在怀我们的时候一定是吃错药了,生了一对傻瓜双胞胎。”
      傅晓年嘴上“吃吃”笑着,眼睛里却是拦挡不住的泪,正呼之欲出。蒋捷在心里叹了口气,吃力地转身面对着晓年,柔声说:
      “爱是不能强争的,不是你爱他,他就一定爱你。晓年,你给自己个机会重新开始,那条路走不通,还有别的路。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会只有一条路,你转身看看,一定有别的人,别的路在等着你。”
      傅晓年的泪没有再忍,顺着脸淌下来,象一条弯弯的小溪,却很快就干了。
      “蒋捷,你说什么都没用,我这辈子就交待了,下辈子我一定记得你的话,好好活着。”
      “不是,不是这样的,”蒋捷见晓年要离开,慌忙要留住他,“你不能害周正,你答应过晓声要好好照顾周正的!”
      蒋捷最后一赌,他赌晓声生前一定对晓年说过这样的话,只因他此刻想的是一样的问题,哪怕自己没有生还的可能,你会希望自己心里挂念的那个人,平平安安活着。晓年果然停住了要离去的身影,僵硬地钉在原地,他慢慢转过身子,看着蒋捷的目光如预料中的开始混沌,连话语都显慌乱:
      “你怎么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蒋捷感到有一丝内疚,却很快给另外一种感觉遮盖了,他不想周正为了自己涉险,他想救自己,救周正,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他相信周正的话,他会来,他一定会来。这么想着,蒋捷嘴上已经说出来:
      “我不想有人伤害他,晓年,你要帮我,帮我让周正好好活着,活到很老很老的时候再死。”
      “你别傻啦!你为他做得再多也没用,他不会爱你的!不会的!”
      “我心甘情愿,晓年,你别杀他,求你。”
      蒋捷见傅晓年的嘴角痛苦地抽动着,却没说话,几步走到自己的跟前,忽然把自己的身体,小心地抱在怀里,“你这个死心眼,怎么就说不通呢?”
      “你不也是吗?晓年,你连自己都说不通。”
      “嗯,我们俩一样!不过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不爱就不爱,周正死了,沈兵也活不了多久,我们就再也不用想他们了。晓声,我们解脱了,就要解脱了,相信哥一次。”
      蒋捷点了点头,“我信你,我信。”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哥?”
      晓年低头看着他的眼神里没有戒备,就象看弟弟那样温柔宠溺地看着,蒋捷终于说:
      “我的手很疼,你帮我,解开好吗?”


      20)

      “周正看上的人果然不一样啊!”寥落几声拍掌,一张典型的东瀛脸从黑暗中慢慢现形,迷缝着眼睛,矮鼻子,个子短小却带着训练有素的精悍,“发现他发疯的弱点就进攻,这招是周正教你的吗?”
      说着走到近前,拉开傅晓年,有些严厉:
      “你看清楚,他不是你的弟弟,他是周正的新欢。周正把你弟弟当草,把他当宝。他看准了你的弱点就加以利用,把你当傻瓜耍呢!”
      傅晓年眼睛湿漉漉,双手捂着脸,蹲下身子,无声啜泣。蒋捷看着他抽搐的双肩,心里蓦地疼了起来,不为自己,为的是平时里佯装强悍,此刻却如此崩溃的傅晓年。对他而言,也许感情是永生不能追回的债。
      怔仲间,蒋捷觉得身上的衬衫给扯掉,川上的手摸上他的胸膛,手指间夹着一块手表电池一样的小东西。他左右比划着,戏谑地说:
      “你喜欢周正啃你左边还是右边?嗯?还是两边都啃?我可只有一个小钮扣,这东西贵着呢!不然给你配两个。”
      川上一边说,一边把银扣子用胶布固定在蒋捷的胸前,手指按了按确定黏牢,才抬起身子。然而直起腰的川上,脑袋顶上了硬绑绑的家伙,他自然知道是什么,却不慌不忙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他的。可这是玩什么把戏?”傅晓年目光清澈,已恢复神智。
      “杀我?你想杀我?来吧!”川上慢慢抬起手,手里已经多了一个迷你遥控器,“我只要轻轻按一下,‘砰’地,蒋捷就变成灰,没了。想试试你和我,谁比较快吗?”
      “卑鄙!”晓年狠狠把枪扔出去。
      “太在乎一个人是致命的弱点,傅晓年,你还是不要犯和周正一样的错误吧!”
      齿轮的声音闷闷响起来,偶尔夹着尖锐的金属刮擦的细声。蒋捷随着齿轮的转动,慢慢地向外滑去。他的双手吊在一只建筑用的吊臂上,支在离平台五六米的距离。脚下是20层楼的高空,劲风拍在后背,身子摇摇欲坠。蒋捷努力不往下看,双臂给拉扯到极限,受过伤的肩膀在这样强度的牵扯下,疼得钻心。他恨不得自己就只剩两条胳膊,没有身子的重力,也许就没有这么疼了。他咬着牙忍着,头无力地搭靠在胳膊上,疼出的一身汗,却很快给风吹干。他对上晓年担忧的眼神的时候,勉强笑了一下:
      “没什么,这里挺凉快的。”
      晓年没有说话,心事重重地离开了。蒋捷的笑容慢慢隐没了,四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离天亮还早呢!蒋捷的心里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呼唤:
      周正......

      猛地睁开眼睛,周正茫然看着四周,屋子里只剩自己,明明是他在耳边低低的呼唤,明明是的。他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扣门声传来。
      “监视的人说看见蒋捷了,给吊在顶层的楼外。”沈兵说。
      “还有呢?”周正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身上有遥控接收器的闪光,估计......”
      “我知道了。”周正挥手制止他。
      “那你打算呢?”江山问。
      周正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最后停在窗前。暴雨后的天空只剩清澈的一片深蓝,正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你们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有时候,觉得什么都对了,好象拥有全世界一样满足,活了一辈子就为了那短短一刻,恨不得时间永不向前?”周正的语调里带着从来没有过的温柔,“我抱着他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我知道关键时刻该放的就要放,可是,有些东西,我不想顺其自然。”
      周正转过身的时候,又回到那说一不二,霸道不容反对的周正:
      “给我把汤力找来,我需要警方的帮助。”

      太阳照在蒋捷脸上的时候,他看见脚下的星星点点有了人影,不多时,顶层的门开了,走来的人却是沈兵。川上站在平台的中间,看见沈兵自信满满走到近前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一丝慌,他以为出现的人会是周正。沈兵说话的声音不高不地,洽好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包括吊在楼外的蒋捷。
      “正哥不会来,他不受任何人的威胁,我来就是带这句话。”
      “他的小情人粉身碎骨,他也不管?”
      川上操起手上的小巧遥控器,侧目看着沈兵的变化,不料沈兵完全没有畏惧:
      “这步棋你一开始就输了,因为你挑错了棋子。”沈兵冲着蒋捷冷冷一眼,“他掉到你手里,就不佩再和正哥在一起。要死要活和正哥也没有关系,我说的够明白了吗?”
      川上又再习惯地眯了眯眼睛,沈兵好象怕他不明白自己的话,忽然枪已在手,指的却是蒋捷的方向:
      “不劳川上君动手,我来处理就好。”
      枪响了,正打在一截绳索上蒋捷的身体如同坠子,朝着遥远的地面急速地坠落下去。

      身子好象在给无形的力撕扯开,蒋捷飞速下坠的过程中,一颗心随时能从嘴里吐出来一般,视野里杂乱的图象,真实的,幻想的,分不清楚,唯一确定是越来越远的天空。头晕目眩,却不舍得闭上眼睛,就这样了吗?蒋捷的心里竟是平静,尽管很多很多的遗憾,还是,就,这样了吧!
      坠地的感觉提前来临,他觉得自己好象撞上什么重物,方向发生了改变,从下坠变成旁飞,接着又飞回来。没有想象中的粉碎的感觉,蒋捷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人的怀抱里,在半空中荡漾。他感到视觉渐渐稳定下来,眼前的脸慢慢清晰,粗黑的眉,明亮的眼,还有那给青青的胡渣围着的带着笑意的唇。
      “周正?”蒋捷入坠云雾,有些恍惚。
      “是我,不会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吧?”难得含笑的眼目。
      蒋捷感觉他们在两座楼之间荡来荡去,周正抱着自己的腰,小心地躲闪着可能会伤到自己的物体。原来他身后拴了条绳,另一头系在对面那座楼中间的一只起落架上。大概是趁人不注意,悄悄潜进去埋伏,在自己坠楼的时候也跳下,靠着绳索的荡幅,接到自己。蒋捷的头脑飞快地转动着,有什么不对劲,不对,有什么不对,电光火石碰撞的一瞬间,蒋捷忽然挣扎着喊起来:
      “放开我,周正,你放开我!”
      在空中抱着蒋捷已经很费事,他这一挣,吓的周正脸都白了,慌忙收紧双臂:
      “你发什么疯?这么高掉下去还不摔死你。”
      蒋捷仰头看着楼顶,仿佛有隐约的枪声传来,警方的直升飞机在楼顶盘旋,川上随时都可能按下那个钮,是的,他和周正随时都会粉身碎骨。
      “你放开我,我不用你救,滚开!你给我滚开!”
      蒋捷的手还是绑在一起不能动,身子拼命扭个不停,用力往下坠,希望借此可以摆脱周正的钳制。怎么知道周正却因此抱得更紧,嘴唇更在混乱中亲在他的额头上,
      “傻瓜,我的小傻瓜,沈兵应该已经拿到遥控器了,我们没事儿的!”
      蒋捷瞬间安静下来,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了。脸红了,蒋捷埋在周正的肩膀上,难为情之间,感到一颗热热的水珠样的液体落在自己的额头上,流下脸颊的时候,已经凉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地面上已经停慢了警车和救伤车。江山站在地面,对他们招了招手。
      “沈兵会抢到遥控器吗?”
      “川上看见你掉下楼,就知道他手上的遥控器已经没有用,他要杀的是我,而我不在场,他自然不想白搭了命进去。他要是向下看确定你没死,在他向下一看的时间,也够沈兵近身攻击,你知道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首先想到的是保命,而不是去按那个该死的按钮。沈兵先攻击肯定却是他的手,我敢打赌,川上的那只手已经不在了。”
      “噢,我明白了。”蒋捷知道整个计划里,最危险,难度最高的两部分,沈兵和周正做了,其他的大概就交给警方去善后了。“你怎么那么确定你能接到我?”他还是忍不住问。
      “我不肯定,”周正看着蒋捷布满血污的脸,“可如果我都接不到你,就没人接得到了。”
      “嗯,”蒋捷笑了起来,“是没人比你更象人猿泰山了。”
      “小子,我救了你,你还笑我?”周正在蒋捷的担架旁,“沈兵说我不会去的时候,你怎么想的?”
      “你真要听?”蒋捷看周正点头,才说,“我想,周正这个该死的家伙,太不够意思了。”
      笑,两个人都笑了。
      救伤车的门关上,车子一路高鸣着开上高速路。窗外是沐浴在晨光中,无边无际的蔚蓝,还有只有夏末秋初才有的,温暖美好的阳光。
      沈兵熟悉地破坏遥控器的系统,看着外面的警察从直升机上登陆,天台上的人都已缴械。地上的川上少了一只右手,血流不止,人却已死去,完好的那只手拿着枪,对着他的头。沈兵转身跳上楼梯,他听见楼道里的声音,跟了上去。在楼梯的尽头,他将那人堵在一个死角里,隔着几步距离说:
      “这里到处都是警察,我带你出去。”
      “去哪儿?”傅晓年转身面对着他,“你要带我去哪儿?见你的正哥?”
      “你现在没有选择。”
      “我不需要。”晓年看着沈兵的眼神里,带着那么一点点的眷恋,“因为我,从来都没有选择。沈兵,能和你死在一起,是我最想要的下场。”
      “场”字刚一出口,傅晓年突然举枪,对准沈兵扣了扳机,沈兵出枪向来神速,几乎在晓年手指一动的同时,他的枪响了。
      空旷的走廊,那一声枪响回荡了很久,象是迟迟不愿独自离去的灵魂。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沈兵的枪口却还冒着烟,淡淡的燃烧的气味,慢慢和空气中血的味道,纠缠在一起。傅晓年沿着陈旧的墙壁,缓缓地,缓缓地坐在地上,身后的墙上,一片猩红。他咳了一口血,嘴角扯动了一下:
      “你欠我的......下辈子......还给我吧!”
      沈兵半蹲在他身边,用袖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终于点了点头,“好,我还。”
      晓年的头靠在墙上,嘴角眉间噙着微笑:
      “我还以为你会说......下辈子也不想......再见到我......”
      眼里最后一点光,仿佛风雨里的星点火花,安静地,灭了。
      把晓年手里的枪拿下来,轻飘飘的,里面没有子弹。沈兵坐在晓年的身边,把他的头搂在自己的肩膀上,手盖着晓年的眼睛:
      “不是答应你了,怎么还死不瞑目?”
      手指向下一抹,合上那对曾经总是追随自己的眼睛,沈兵用脸颊蹭了蹭晓年还带温度的脸,低声呢喃:
      “下辈子,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