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06

青木香: 天之娇女 80-89

80)  黑巽谷

  兰吟只道寻常,却不知内方圆百里有大小形似的湖泊共三十六处,进入古林后若是找错了水源,不销半刻便会坠入奇门遁甲之术所制造的迷局中。话说达什汗手攥着兰吟慢慢步入湖内,待水浸及至膝时突问了句道:“你在江南生活了三载,可曾学会泅水?”
  “若早知有今日,我如何能不会?”兰吟紧张地看着淙淙流水渐及胸部,嘴唇颤抖道:“书到用时方恨少,技艺越多总不亏。”
  达什汗展眉一笑,努嘴指着紧随身后的诺敏和穆黛道:“凡土扈王室子孙自出生起便是在水里泡大的,还不会耍刀弄棒时已可在伏尔加河中翻腾如鱼了。”说完,神情转而严肃的嘱咐道:“深吸口气,别松开我的手。”
  兰吟还不及应声,脚低忽空,便灭顶没入湖内,耳旁水声轰隆,声势惊人,不禁手舞足蹈起来,幸而黑暗中胳膊被只手大力抓住向前拖游而去。渐渐地她只感气闷异常,鼻腔酸涩,正支撑不住时唇上微暖,却是对方借口渡气给了自己,如此方得已喘息过来。四人在水底行进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地势渐高,就在都已精疲力竭之时终出了水面,却是来到了间阴暗的石室内。
  石室顶端镶着颗硕大的夜明珠,黑暗中发出淡韵的柔光,诺敏率先缓过劲来,在四壁光徒的室内到处叩击,半晌搔着湿漉漉的头回首问道:“究竟是哪道门啊?”
  达什汗边扶着兰吟边呵止他道:“在没让你出手前不准碰这里任何东西,否则我拧断你的脖子!”
  诺敏不敢再作声,倒是穆黛走上前细端量着石壁上黯淡的花纹,随后手指伸入自己右侧石壁中央的小孔内,当即便勾住个锈迹斑斑的铁圈,后面缀着细长的链条。
  “你确定是这处吗?”诺敏乘她未拉动前问道:“瞧这链子上的铁垢,似从未被移动过。”
  “那是额尔古纳河,是母亲河。”穆黛指着面前石壁上流水潺长的图纹和标识,用力拉下铁圈道:“没有人会忘记自己的故乡水土,所有的辉煌自初降人世的那刻开启。”
  铁链摩擦过石壁闪出微弱的火花,面前厚重的石门渐渐升起,尘埃自门后的石道内扬涌出来,搅得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甬长的石道黑不见底,穆黛顺手扳下道口处的一尊小石雀,只见粒小火星沿壁面直贯而下,瞬间便点亮了两侧的火炬。石道内镌刻着延长的壁画,画得是草原牧民日常的作息生活,线条简练流畅,人物鲜明,色彩厚重。兰吟一路看来,走了足约百丈之地又被道六孔石门阻断了前路,而地面上则垒着堆与孔道大小无差的方形石柱。
  石门上刻着两句诗文,六道方孔便嵌在这诗文中,穆黛低身自石堆中挑拣起六条石柱,细看下却原来石柱顶端皆刻着文字。诺敏脸贴近石门,念道:“因——之名而勇往直前,因——之名而悯怀苍生。”
  穆黛掂了掂手中的石柱,慢慢一个个插入了石孔内,兰吟倚在达什汗怀中看着石柱上的文字,问道:“也速该?诃额尔?”
  “这是幼时父王常教导我念得的诗句,因父之名而勇往直前,因母之名而悯怀苍生。”穆黛看了眼表情僵硬的诺敏后道:“也速该,诃额仑乃是圣武皇帝双亲的名讳。”
  话说于此,兰吟自然明白是身在何处了,心中的惊诧兴奋已非笔墨能形容,嘴上却仍是不免犯痴地问道:“可是我听说成吉思汗被葬在了蒙古,他的陵墓在起辇谷。”
  “你可听说过达尔扈特人?”达什汗问道,兰吟点头。达尔扈特人乃是蒙古部落中最特殊的群体,他们每年不分昼夜地供奉着成吉思汗灵前的长明灯和战旗,不劳作,不纳税,不服役,世世代代以守护和祭祀成吉思汗为任。
  “其实留在蒙古的达尔扈特人乃是当年从土尔扈特部落分离出去的一小撮族人,为得只是掩人耳目,不让世人发觉圣武陵寝的真正所在。”达什汗望着面前缓缓开启的石门道:“自忽必烈大汗统一中原,建国号大元,汉人便时有揭杆反抗,尤其到了顺惠二帝期间,红巾起义,朱元璋称帝北伐,结束了蒙元九十八年的统治。此前忽必烈大汗便已深感到汉人对蒙古人的痛恶痛绝,唯恐发生掘墓祸祖之事,便命土尔扈特人寻找合适之地安置圣武皇帝的陵寝。土扈人在中原、西域各处游牧勘探,终在伏尔加河岸发现了这处钟阜龙盘的天府之地。”
  光明渐现,兰吟只觉眼前紫气扑面,待拨开烟雾便见浓荫匝地,花光浮动,仰眼望天,大小晶石镶嵌,俯首探地,绿野如浪似涌,她手指着头顶正央奇问道:“为何会有日光射入地底?”
  百丈高处有块巨大的椭形水晶散发着耀目之光,而四周散布的小晶石又吸取了它的光源照亮了这幻幽仙境,更奇异地是空中时现水纹波动之像。
  “头上便是咱们适才的入水之处,在黑巽谷诸多湖泊中惟有此处湖底嵌着块天然水晶,利用水晶的折射之能,将阳光引入地下以适于草木生长,此等创举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诺敏急不可待地跳出来道,脸上不乏自豪之色。
  “黑巽谷之所以唤作‘黑巽谷’,因在三百年前确是个足有万丈落差的深谷,是土扈人用土将谷填埋,马蹄踏平,再植上树被,引活水为湖,方才有了今日这枝繁叶茂的黑巽密林。”达什汗环视着周围静谧安祥的景观道:“铁木真是草原的天之骄子,其功绩与日月同辉,怎可让他长眠于阴暗之地,终日不见阳光。湖底的水晶乃是先祖在青藏高原深处的洞穴内所发掘,相传是天地混沌初开时便有的宝物,吸收了天地精华,蕴有为人所不知的神秘力量。现下虽无从知道此晶石的奇妙之处,但看这番花盛叶茂之像确是不枉虚言。”
  ‘据说土尔扈特人乃是蒙古一族中最俱心灵手巧的,历代诸王的陵墓皆由他们设计建造,只是到了忽必烈汗继位之时,不知为何事罢免了土扈人修筑陵墓之责——’
  恍然记及初入土扈时教父的言语,兰吟心下领会道:“如此说来当年土尔扈特与准葛尔冲突,继而西迁的事只是表象罢了,在伏尔加草原上建立汗国真正的原因是为了这地宫陵寝?”
  “在地宫修建之初,先祖便察觉时有俄人窥探,但当时的俄国国力薄弱,颇为忌惮在伏尔加草原游牧的蒙古人,所以不敢有所轻举妄动。土尔扈特倾全族之力,花了百逾年终完成了皇陵的建造,当时中土之地已硝烟迭起,满汉之战触及可发,于是先祖便决定迁徙到这块水草肥沃的无主之地上,建国守陵。”达什汗拣起地上的落叶道:“此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皆是土扈先辈心血凝集之作,为了防止秘密外泄,当年除却克烈惕、和硕特、杜尔伯特三个部落的长老外,凡入地宫修造者皆自割舌舍其音,自断指弃其文,土扈的后辈人更是为了这块神圣之土而劳息耕作,强国立威。”
  “值得吗?”兰吟不免叹息道:“只为了成全千古一帝的阴世好梦,离乡背井,辛苦作业,而那些为土扈阵亡的年青将士们,他们甚至到死都还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战?”
  “知道蒙语中‘土尔扈特’真正的涵义吗?”达什汗握着她冰冷的手道:“是‘护卫军’。当年先祖受提拔发迹时便立下誓言,‘凡土扈族人,世世代代皆以守护成吉思汗为任’。土扈人所守护得并非是个单单深埋在地底的亡灵,而是燃烧在心中永不熄灭的荣誉之光。这种情感便似汉人敬仰汉武帝、唐太宗,满人尊崇努尔哈赤、你祖父那般,一个民族要生存繁荣下去,仅要求填保肚子是不够的,还需要有能荫泽子孙的文明!”
  兰吟低首沉思,穆黛见状道:“休提其他,别忘了咱们来此的真正目的。”诺敏也拍着脑门缓过神来,指着前方的参天大树道:“龙血果即在眼前,此刻不摘更待何时?”
  达什汗拉着兰吟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待来到块石碑处驻足不前,却原来被面前大片黑色的曼陀罗花所阻,花蕊中渗着乳白的液体,藤蔓间则布满了荆刺。四人中唯有诺敏毫不犹豫地抢前踏入花丛内,感觉到异动的曼陀罗花群当即如万蛇狂舞般伸展出藤蔓,顷刻间便包裹住了他整个身躯,但渐渐地曼陀罗花又蜷缩起藤蔓,自动避让出条通往龙血树的狭长甬道。
  获得解脱的诺敏抖搂着身子,回首诡异地道:“这花中住有食人血的妖精,但凡遇到女子便用花蔓缠住她的手脚,将花刺戳入她的肌肤,不消片刻便能将个妙龄少女吸噬成鹤发鸡皮的老嬷!”
  听得毛骨悚然的兰吟惧怕地捂住了嘴,达什汗没好气地给了对方个脑刮子后道:“休听他胡言,花汁中含有剧毒,轻则全身麻痹,重则瘫痪窒息。这浑小子自出生便被喂食了和硕特部秘制的药物,血中含有能令曼陀罗花避退的气味,若非如此何必捎带上他来淘气!”
  兰吟本已是精疲力竭,但眼看生机在前不免强打起精神问道:“穆姐姐知道进入皇陵的通道,诺敏则能驱除毒花之障,可见土扈先祖倒也考虑得周密,将陵墓的要秘分而置之,可避免个别心怀叵测之人起妄念之意。”
  “帝陵建成后,陵墓内的秘密便被分为四份由王族后裔收藏,代代相传只于一人,若想进入陵墓内必需结合四人之力,否则死无葬身之地。”达什汗停顿了下又道:“咱们此次来只是为了摘取龙血果,所以尚无须惊动莎林娜,否则便果真不好说了!”
  “若真想永久地保守住皇陵,可以索性就将墓口封死,何必又想法设法地留下进入墓地的线索呢?”兰吟不解地问道:“难道皇陵中还存有其他秘密?”
  达什汗一怔,挥手道:“若无法进入皇陵,又怎能摘取这万年龙血果解你身上之毒?”
  “如此说来,我若有救倒是托土扈老祖宗们的恩德了。”兰吟随即笑道,休语不再提,待闯过曼陀罗花群来至龙血树下,四人脸上的欣然之意却在一脚踏上遍地的残果红浆后噶然而止,忙不迭地扬首端看——果然原本该硕果磊结的树梢上此刻竟然空无一粒!
  “不可能。”诺敏脱口而出道:“这株龙血树有世间最纯正的天阳地阴滋养,应该四季长青,果实不息,怎会都没了呢?”他焦急地绕树寻看了一周,最后面色苍白地走回来问道:“地上的果子都烂透了,找不着一颗完整的。”
  龙血果一旦破裂流出浆液便会失效,达什汗明白各中道理却没有作声,只是抿紧了嘴一昧地拥抱着黯然失神的兰吟,两人此刻好比在烈火烹油下又被当头浇了凉水般冷彻心肺,透寒入骨。
  穆黛偶然瞄见树根处的枯草,不禁拧眉蹲下身细细拨弄起脚下的土壤,半晌方表情凝重地起身道:“此处的水源让人下了毒,假以时日龙血树便会枯竭死亡。”
  话音刚落,只听得远远传来声细微的轻笑,却惊得人毛骨悚然,渐渐地笑声越来越清晰,杂沓的脚步打破了这片世外桃源的安宁寂静。兰吟隔着重重花障端看对面的来人,昔日随性飘逸的长发已被削短,依旧俊美的容颜却冷峻非常,在黑色曼陀罗花的映射下更显阴霾。
  米尼赫打量着地宫四周,嘴中啧啧称赞道:“果然是鬼斧神工,举世无双之作!没料想成吉思汗一生杀戮,死后却能在这么个优雅精妙之处长眠,不知其中会有多少陪葬的稀世珍宝啊!”
  闻言诺敏已是怒极,拉满弓大声呵道:“擅闯皇陵者死!”说罢箭已离弦飞速地射了过去。
  米尼赫眼看箭势朝自己直扑而来,二话不说攥住身旁的人便挡在面前,但听那人闷哼了声后,手扶着深扎入左肩臂上的箭翎慢慢跪坐下,口中却嚷嚷道:“不痛,一点都不痛!”
  达什汗默然望着赛图姆痛苦扭曲的容颜,淡问了句道:“是你引他们进来的?”
  “是——”赛图姆笑得古怪道:“是我将他们引入黑巽谷的,总共进来了二十个俄人,可你看如今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只剩下两个了!哈哈——”
  米尼赫闻言一把纠起赛图姆的长发迫使她抬起脸,啪啪甩了两个耳光用俄语咒骂起来。诺敏见机想再次拉弓射箭,不料手指才触及弓弦便听到足下爆裂般的剧响,唬得他骤停住手不敢再轻举妄动。
  “入水时我们都小心保管好了自己的枪。”莱昂轻吹着火枪口冒起的黑烟,眯起眼用最是纯正的土扈蒙语道:“放下手中的弓箭,否则下一枪便轰了你的脑袋。”诺敏只得依言而行。
  望着那双蓝眸中所投射过来冰冷匝地的恨意,兰吟撇开眼去不敢正视,紧紧倚靠在达什汗胸前汲取温暖。场面僵持下来,良久达什汗望着对方乌压压的枪口叹息道:“说吧,你们的条件?”
  “条件?”莱昂轻呵了声后笑道:“作为一名军人,这世间还有能比亲自瞻仰曾横扫欧亚大陆的成吉思汗遗容更有价值的事吗?”
  “痴心妄想!”诺敏咬牙切齿道:“纵是当即抹脖子死了,也不会容你们这帮杂碎玷污圣陵半分!”
  “如若不答应,便先杀了她!”米尼赫拎起重伤狼狈的赛图姆恶声道:“然后我再一个个收拾你们!纵然你们手中的武器再快再准,难道还厉害得过我手中的火枪吗?相信届时我定然会有法子将你们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对于米尼赫的威胁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竟不相同,憎恶的、冷漠的,鄙视的,唯有达什汗面沉如水,眼波无痕,端倪不出究竟。他目光扫过赛图姆毫无血色的苍颜,慢慢颔首道:“好,不过你们必须先放了公主殿下。”
  “外界传言克里木的五公主曾与土扈汗王有过段风流韵事,如今看来果然不假。”米尼赫有意地瞟了眼身旁的莱昂,见他顿时眼芒微厉便松开赛图姆,甩拍着手不屑地啐道:“这个不男不女的妖精,多瞧一眼都觉着恶心!”
  达什汗使了个眼色命诺敏替赛图姆简单地疗伤包扎了下,米尼赫则不耐烦地拿枪直对着他们的脑门,恍又见那旁穆黛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于是冷笑了声道:“脸上的伤疤贴了金箔后反倒更显娇俏了,真是可惜啊!”
  穆黛淡哼了声,突又问道:“墓道内的湖水寒彻异常,你便不怕受凉诱发腿疾吗?”
  听到此处,诺敏抬首甚为恼恨地瞪了她眼,米尼赫则颇为傲慢地仰起脸道:“作为女王陛下忠诚的追随者,没有任何疾病和伤痛能够阻挡我为国效忠的信念!”
  “是啊,用掠夺来的财富堆砌自己的国家,果然坐实了‘强盗之国’的名誉。”穆黛笑道,登时气得米尼赫说不出话来。
  现场的气氛越发诡异,待将赛图姆收拾妥当后,莱昂、米尼赫便手持着火枪逼迫着达什汗等人绕过龙血树向成吉思汗的安寝之地走去。
  巨大的方形石冢前竖着块六丈高的墓碑,碑上镌刻着两排赤红的文字,米尼赫迟疑了下指着诺敏道:“你给念念?”
  诺敏没好气地翻着白眼道:“我也看不懂。”
  “是藏文,乃是忽必烈汗的帝师——萨迦法王亲提的碑文。”兰吟意味深长地抬眼望着达什汗道:“碑文上不过是些歌功颂德之词,不提也罢。”
  莱昂拿枪顶着达什汗的头肃声呵道:“立即打开墓门,不许耍任何诡计!”
  “惊动了地灵亡魂,会遭到灭顶之灾。”兰吟出其不意地说道:“阴阳之界,常人岂可随意跨越?”
  “有时这世上的鬼可比人更懂得感情。”莱昂冷哼了声,突然调转枪头顶着兰吟的额头对达什汗呵道:“别让我再说第二遍,否则休怪我做出令你痛心的事!”
  达什汗沉着地望了眼同无惧色的兰吟,转而对诺敏道:“汗国王室到了你我一代日尽凋零,我虽有一子却尚未成年,且资质平常难堪大任,而你更是连王妃都不曾纳取。古语有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土扈的百年基业将来还是需要后继有人的,男子汉大丈夫又何须为了些前尘往事而拘泥不上,黄金易得,白首难求啊!”
  诺敏喉头发紧,哽咽道:“都什么时候了,说此作甚?”
  “以前是表哥对不住你。”达什汗用力抱了下他,借机在耳旁轻语道:“心里默数三声后,便带着阿姐往回跑,。”
  诺敏会意,渐渐滞后脚步,只见达什汗回身一脚踩下石碑座下处的机关,顷刻间便听得隆隆水声,以翻江倒海之势向着山谷咆哮而来,随后便是地动山摇般的剧烈震动,众人七零八散地被掀翻在地,巨大的龙血树根则在震动中慢慢地拔地倾倒,扬起漫天避日的灰尘。
  诺敏一边紧抓着穆黛的手,一边在混乱中寻找着安全躲避之处,偶然摸到怀中的异物,忙探入衣襟内取出一看,立即大惊失色地回首嘶吼起来道:“不——表哥——表哥——”
  硝烟弥散处哪还看得到达什汗、兰吟的身影,便是连莱昂、米尼赫、赛图姆都失去了踪迹,诺敏跌跌撞撞地一路爬到石碑断裂下的垄墙残垣,用手疯狂地扒着厚重的石砺泥土,眼泪如断了线般不断掉落。穆黛轻拣起被他丢弃在地上的黄布兜,打开后赫然显露出方金光灿灿的土扈王印,转而目光看向断碑上的藏文,也禁不住呜咽起来。
  朱红的赤字昭示着旷古已久的誓约,百年前落下的梵咒依然在悠长深鸣——汗之功德,似海广深,土扈世代,沐以恩泽,守,以国主之尊上祭,失,以君王之血共殉。


81)  百年梦(上)

  我想——我是来到了水晶宫。
  兰吟慢慢睁开双眸,只见头顶上方水流潺湲,溶溶荡荡,海草飘飖,曲舞萦迂,鱼群在礁石岩中穿梭悠闲,不禁痴然问道:“我已死了吗?是在天阙还是在地狱?”
  身旁的达什汗此刻也缓缓苏醒过来,当冲眼看到上方的景象时也同感震撼地喃喃自语道:“长生天啊,太不可思议了!这真是土扈人建造的吗?”
  两人身处的地宫足有百来方丈,四壁由一块块大小均匀轩峻的巨石堆砌而成,排列贴密,毫无渗隙,地板上则洒满了一层带有翠绿色锈迹的元代铜币,足有几十万枚,而比这‘金钱铺道’更神奇的是宫殿屋顶镶嵌着块完整无缺的巨型水晶石,如同幅意念流动的画幕,描绘出海底神秘而静谥的百态生象。
  兰吟慢慢坐起身,环顾四周堆积如山、眼花缭乱的奇珍异宝,惊叹之余想到自己身上的‘湘妃逝’已无龙血果可解,便苦笑了声道:“今日见闻,堪享终生,也算不虚度一世了。”话音刚落便听得阵剧烈的咳嗽,转眼望去正见达什汗额冒冷汗,蜷曲着身子伏倒在地,唬得她忙伸手去搀扶不料却引得对方越发痛苦地呻吟起来。
  兰吟掀开他黏腻的衣襟翻查,背部大片黑紫的淤痕赫然落入眼内,自己当即便红了眼责怪道:“傻子,我早死一刻,晚死一刻又有何不同!”
  原来当众人坠入暗道后,方知其中伏有机关,当时达什汗为了保护兰吟不惜以身抵挡水流的巨大冲激,他初醒时尚未察觉异常,此刻却顿觉背如刀裂,肢体发软,方知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我尚且无碍。”达什汗闭了闭眼,忍痛自靴中抽出柄寒光凌厉的匕首递过去道:“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咱们的隐忧之患。”
  塞入手中的匕首冷瑟似冰,兰吟望着仍在昏迷中的莱昂和米尼赫甚是犹豫,才磨蹭了会儿身后便传来焦急地催促声道:“快动手,他们就要醒了!”
  潮腻咸湿的空气中弥漫着焦灼腐锈的腥甜,兰吟双手紧捏住匕柄,尖锐的刀锋颤抖地停驻在莱昂起伏的胸口上,她喘息了几声后颓然放下匕首,回头道:“我不能,我不能杀两个毫无知觉的人!”
  达什汗眼中充斥着浓烈的失望和没落,他努力想起身却体虚无力,气得手掌拍地呵斥道:“妇人之仁!今日之势,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待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时,他可会来与你讲道德信义!”
  兰吟顿如醍醐灌顶,可待再有行动时悚然看到莱昂已站在自己背后,目光凌厉如刃,禁不住面色惨淡,懊悔不迭。
  米尼赫使劲揉着自己的眼,随即雀跃着扑入垒满金银的珠宝堆内,如稚童般在其中翻滚畅笑,到最后索性头戴顶宝光灼灼的皇冠,手执黄金权杖大力挥舞地喊道:“我是世界之王——我是世界之王——”
  面对环伺在周围足以敌国的财富,莱昂则显得分为冷静,他悉心打量着地宫中的构造,当看到被巨石封死的入口以及火盆中渐显微弱的焰光,不禁蹙眉说道:“汗王陛下,这陵宫内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了,若不及早脱险,咱们一个个可都要化身喂鱼了。”
  盘腿坐在地上调息的达什汗闷哼了声,抬眼淡然问道:“公爵殿下的意向是如何呢?”
  莱昂耐心的半跪到他身前,极有诚意地道:“我知陛下对于俄国长期窥探成吉思汗陵墓之事十分恼怒,但请相信我国对于这位伟大的君主绝无半分不敬之意。端看四周的珍宝,几近大半都是当年蒙古军从亚欧诸国中搜刮而来的,正如先前穆黛公主所言,用掠夺而来的财富堆砌的国家可说是名副其实的‘强盗之国’,这般你抢我夺,便是冤冤相报的劫数。”
  “如此说来你们进入皇陵取走陪葬品,倒是正大光明之举了。”达什汗冷笑道:“而我则应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毁掉土扈世代相守的百年基业,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惊扰圣武皇帝的阴世亡灵?”
  “不,当然不是。”莱昂神情严肃道:“成吉思汗陵墓的秘密,我与米尼赫伯爵对外界将永远保持沉默,而且我会尽量通过自己的努力消弭俄国与土扈间的分歧,使两国能够和平相处,百姓安居乐业。”
  “如此优绰诱人的条件,若在平日我必然要考虑再三后作答。”达什抹去鬓角的汗水,指着周围笑叹道:“可是如今即便你的性命再矜贵也不抵这批财富的万分之一,我凭甚要放虎归山,遗留后患。”
  莱昂面色一凛,隐含着丝愤然道:“难道陛下宁愿与我等困死在这帝陵中,也不愿出去重见天日?江山美人,已予君索取,难道您便不贪恋这人世间的诸多美好?”
  达什汗哼道:“我通共只剩下十二个时辰的性命,死在陵墓内和死在陵墓外又有何区别?”
  “陛下言重了。”莱昂笑道:“您的伤势虽重却还未到不治之地,待出去后我可以邀请全欧洲最著名的大夫来为您会诊治疗,不消半月便可痊愈。”
  “你瞧她!”达什汗面含哀色地抬起手,莱昂顺势回首望去,只见兰吟站在火萤光亮处望着他们,肌肤如脂,粉光若腻,双眸漆点,水盈欲溢。
  “她中了‘湘妃逝’的剧毒,如无龙血果解毒便只剩下十二个时辰的性命。世间美妙之事数以万计,可惜人生短暂容不得件件得享,我今生最希翼之事莫过于能与她白头偕老,这个愿望在昨日之前还尚有可能实现,但当你们毒死那株龙血树后所有的梦想都哄然破碎。”达什汗眼中噙着泪花,哽咽道:“在我触动机关之前已将王印交予诺敏,他便是下任的土扈国主,公爵大人口中所说的江山已无我毫无干系,而我只想安静地陪伴着自己的妻子走完人生最后的路程。”
  莱昂听完后,僵直了身形说不出话来,倒是米尼赫抛下手中的珠宝,踱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冷瞅着他道:“谎话连篇,你只不过是找借口要将我们困死在这里罢了!事先提醒句,若再不说出陵墓的出口,小心脖子上的脑袋开花!”
  达什汗也呵呵笑起来,面虽朝着他眼神却瞥向兰吟道:“在决定来黑巽谷之前,我心里早已有了预备赴死的打算,如今更是身无旁骛了。早死一刻,晚死一刻又有何不同!”
  兰吟听得欣然感动,疾步冲了过来,米尼赫则愤恨之下便自怀中摸出火枪,待发觉弹药已然被水浸湿,气得砸了火枪后直跺脚。莱昂神情阴霾地瞪着地上拥抱作一团的男女,转瞬间瞥到墙角悠然醒来的赛图姆,寒光在蓝眸中闪逝而过,随即走上前拽着她凌乱的长发将其一路拖到达什汗面前。
  达什汗冷漠地望着遍体狼藉的赛图姆,厉声叱责道:“克里木人本是当年蒙古金帐汗国的后裔,百年来虽与土扈纷争不断但彼此都秉持着守护帝陵的默契,我虽不知公主是从何处得知陵墓入口的秘密,但这般违誓灭祖的行径,莫说是土扈人便是克里木人也绝不会予以原谅!你若尚还存有半分良知,便该当即自行了断,以求长生天的宽恕!”
  赛图姆先前受了箭伤,堕入地道时又被激流所挫,原本憔悴黯淡的脸色在听得这番话后更添晦意,倒是莱昂啧啧摇首道:“此事陛下倒是错怪公主了。先前我对公主威逼利诱都不能迫使其就范,直至您的格根小王子被送入克里木王宫——”
  “卑鄙——”达什汗目眦欲裂,胸膛急剧地起伏喘息起来,崔然间吐出口鲜血。兰吟边替他抚背顺气,布满血丝的眼则瞪着对方咬牙切齿道:“适才我怎就不一刀结果了你呢!”
  莱昂淡哼了声,抬首望向头顶的海景,待看到色彩斑斓的鱼群在海礁岩洞内嬉戏的场景不觉抿嘴浅笑,随后在他人不及提防的情况下突然动手粗鲁地剥去了赛图姆身上的衣物。
  兰吟见状不顾达什汗阻止便冲上去揪扯着他,嘴中喊道:“住手——你这个禽兽——你住手!”
  “啪——”莱昂二话不说当即反手给了她个耳光,用从所未有的暴虐神情吼道:“不准你碰我!更不准用你那双虚假伪善的眼看着我!不准,知道吗!”
  兰吟踉跄倒地,左侧脸颊上火辣辣地生痛,于是终忍不住落下泪来。赛图姆不容反抗顷刻间便赤身裸体呈现在众人面前,莱昂面无表情地扫过那身棕蜜色的肌肤,随后撇嘴道:“米克,该你了。”
  米尼赫手慢慢摸索着下颚,目光邪恶地打量着地上的裸体女子,突然打了个响指返身回到珠宝箱内翻找起来,稍顷便寻出个金花玉如意,但见他一步步地来到赛图姆身旁,手拿玉如意沿着女子起伏凹突的曲线慢慢执划猥亵。
  冰凉的玉首在自己的肌肤上激起颗颗寒栗,赛图姆羞愤难挡,拼尽全力向后爬去,却被对方一把拎住双腿又拽了回来,待感觉到玉如意的柄端最终停驻在自己双股间,她不由浑身颤抖起来,张嘴便欲咬舌自尽,不料却被早有警觉的莱昂用随手拣起的青铜狮兽狠狠敲击唇面,当即齿肉模糊,满嘴是血。
  可怜原本在沙场上威风凛凛的三军统帅,嗜杀舔血不眨眼的巾帼女子,此刻犹如砧板之肉毫无抵抗能力地横呈在地,紧闭的双目内慢慢渗出屈辱的泪水。
  “慢着!”达什汗终睁开眼出声阻止,米尼赫陡然停下手得意地笑起来。莱昂则耸着肩膀,慢慢摇头道:“可惜啊——晚了!”话音刚落,便听得女子凄厉痛苦的尖叫声传彻陵宫四方,随后又似被暴风雨打落的蝴蝶般慢慢掩逝去了声息。
  兰吟看着鲜红的处女之血沿着玉如意柄慢慢外渗,心中的悲凉已非笔墨所能描述,她解下身上的鹤氅,走过去裹住赛图姆□的身子,恍然间听到对方嘴中喃喃自语,不断唤着哥哥,禁不住紧拥着她僵硬的身子潸然泪下。
  莱昂厌恶地瞥了眼被丢弃在地上血淋淋的玉如意,随后咳嗽了声对达什汗道:“这只是个小小的警示,希望陛下不要再来考验我的耐心,否则下一个遭罪的便会是你的妻子。这世上折磨人的手段太多了,我可不希望往后再出现如此残忍的场面,您说是吧?”
  在这座堆满金银珠宝的陵宫尽头有一拱形石门,石门左侧彩绘着手举巨斧的金刚,右侧则是手持宝剑的天王,两人目若铜铃,正气凛然,怒视着所有欲要侵入秘室的邪煞厉鬼。
  “有大力金刚、镇魂天王守护又如何?”兰吟扶住因受刺激过度而神智恍惚痴楞的赛图姆冷笑道:“人性贪婪凶残逾胜鬼怪,岂是两幅神像可阻止的?”
  达什汗默不作声地自她发髻上取下支金錾,拿錾尖点了那金刚的双眼,便听得哗啦声石门响应而开,待五人走入室内身后的石门猛然又闭合,莱昂心下怀疑但很快又被眼前的一幕夺去了所有注意力。
  此间陵宫较先前稍小了些,由白玉石壁构成,室顶镶嵌着数百粒硕大的夜明珠,犹如夏日繁星闪烁的熠熠夜空,光韵融和,朦胧似幻。宫殿被布置成夜宴盛筵的状态,正首上方的紫檀桌前设了座无人的虚席,桌面上则摆放着各色金银器具,而更有数十尊真人大小的彩绘陶俑静侍在宫道两侧,有男有女,或坐或站,五官细腻,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每尊人俑身上都刻有些许文字,达什汗随意挑了尊模样英武的中年男俑,念着其身上的文字道:“木华黎,沉毅多智略,挽弓二石强,吾之左膀右臂,惜于十八年春,染病卒于军中,突闻噩耗,自伤痛悴然,三日水米未进。”
  这木华黎与博尔术、朝伦、博罗忽乃是元朝的开国元勋,史称‘四杰’,战功彪炳,忠心耿耿,但皆卒于天命之年,在此陵墓中能看到他们的陶俑陪葬,可见成吉思汗对他们的思睹之情。
  兰吟走到尊容貌娟秀却神色忧愁的女陶俑前,悉心念道:“孛儿台,端庄健美,聪慧贤德,憾为蔑里乞人所掳,生赤勒格儿之子取名赤术,结发夫妻不忍离弃,熟思昼夜后终以释怀。”
  这孛儿台本是铁木真原配的汗妻,虽曾被强人所掳生下异姓子却福祗深厚,元太宗窝阔台乃其子,元世祖忽必烈乃其孙,后被追封为“光献翼圣皇后”。
  看到此处,众人终明白面前的尊尊陶俑乃是成吉思汗一生中最亲密无间的亲人和追随者,陪伴着他渡过了风雨峥嵘的一生,历经了人间的悲喜苦乐,终成为了书写他历史光辉下的一笔墨彩。
  米尼赫望着头顶罕有的稀世明珠扼腕不已,莱昂则不耐烦地催促道:“这间宫室只见入口没有出处,究竟怎样才能通过?”
  “秘道便藏于这其中的一尊陶俑之下,只要搬动陶俑便能展现出路。”达什汗摊手道:“可究竟是哪尊陶俑便不得而知了,但只要出错便会受到暗器攻击。”
  “你会不知道?”米尼赫当即嗤鼻道:“那么先前又是如何带我们进来的?”
  “真是不知。”达什汗正色道:“自陵墓竣工以后,还从未有人能似咱们这般探入如此深险之处,适才能够打开此座宫门,全赖世代汗王所传之秘语,可惜我资质有限,也只能揣测止此了。”
  莱昂见其神色坦然,全无半分遮掩之意,心下犹信了三分,便问道:“什么秘语,不妨说出来大伙儿集思广益,共谋进退?”
  达什汗略有犹豫,便看见米尼赫拿手比了比兰吟的后脑勺,气急攻心不禁剧烈地咳嗽了数声后方喘息道:“秘语共有四句——篆碑脚下别有洞天,金刚佛眼震煞四海,与我最爱共归极乐,乾坤之中同享永昌。”
  莱昂在口中吟诵了两遍便道:“如此只要找出成吉思汗最爱之人的那尊陶俑,岂不就可以寻到出路?”
  达什汗冷笑了声道:“说得轻巧,此处的陶俑不下百尊,你又如何能从中挑出正确之选?”
  莱昂垂目思量了会儿,转身问米尼赫道:“你认为会是哪尊?”
  事关性命之忧,米尼赫也颇为踌躇,见此情形莱昂便对其他人道:“不如咱们各自选出心中认为最合适的陶俑,再做定夺?”
  五人中莱昂选择了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米尼赫甄选了半日终挑了成吉思汗的母亲诃额仑,达什汗则选择了成吉思汗的汗妃孛儿台,最后惟剩下兰吟和赛图姆站在原地。
  场面僵持下来,正当众人犹豫不决时只听得赛图姆闷哼了声倒落地上,面部僵硬,嘴唇紫绀,达什汗当即拉开她身旁的兰吟,自己蹲身检查了番后面色凝重地道:“是中了尸毒,显然是为了防止盗墓者事先所播撒下的。”
  “那我们还留在这个鬼地方作什么?”米尼赫恐惧地尖叫了声,大力挥舞的手臂不经意间推倒了身旁的诃额仑陶俑。
  “不,米克——”莱昂来不及阻止,便看到宫墙四壁陡然出现数十道排列有序的孔眼,数以千计的钢箭朝着自己飞弛而来。他慌忙伸手探向后方,不料却捞了个空,回首望去只见兰吟已被达什汗扑倒在身下,悴然失神间便被支箭射中了肩胛。
  米尼赫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翻,衣兜内则陆续有珠宝洒落出来,待来到他身旁时止不住骂道:“狗屎!怎样才能让鬼东西停下来!”
  深入肌骨的疼痛不断刺激着自己的神经,莱昂龇着牙,眼含黑沉地指着躺在身旁毫无知觉的赛图姆道:“拿她做人盾,咱们退到墙角去!”
  米尼赫依言拎起赛图姆的后襟拽到两人面前,此刻忽觉头顶的飞箭似已消逝,正兴奋时骇然看到墙缝中又露出箭头,暗咒了声后起身提起赛图姆挡在两人前方一步步向后退去。 眼看着蓄势待发的箭雨又要向他们汹涌扑来,莱昂的额头慢慢沁出冷汗,随后便听到声如滚石落地般的巨响,墙上的箭缝毫无声息地闭合起来,自己转头望去便见兰吟端坐在紫檀座前,双手正从桌案上的龙图金盒中取出方翡色玉印,约莫四寸大小,上纽交五龙。
  兰吟睁大眼,手指微颤着抚过印章处被黄金包裹的缺角,待看到上面撰有‘受命于天,既受永昌’八个虫鸟篆字,禁不住激动地对达什汗道:“是传国玉玺,是始皇帝所琢的传国玉玺——”
  所谓传国玉玺是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用所获得的和氏璧所镌的玉玺,历代君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应,乃国之重器也。汉代王莽篡权时,向孝元皇太后逼讨玉玺,皇太后怒极下将国玺狠砸在地崩落一角,后王莽让工匠用黄金修补,但终留下缺角之痕。此传国玉玺到了元代后便消逝了踪迹,故明朝开国时,明太祖朱元璋有三大憾事,首件便是少了这方传国玉玺。
  “你骗我们!”缓过神来的米尼赫怒指着达什汗道:“什么‘与我最爱共归极乐’?这里任何一尊陶俑都暗伏机关,你分明是要我们自寻死路。”
  “不,是我们错了。”兰吟望着面前慢慢移动开的紫檀桌案,深有感触地摇首道:“作为名功盖千秋的卓越帝王,心中最爱的会是谁?是他自己,是他的皇权。他眼中所能看到得只有江山社稷,无论是父母妻儿,还是兄弟功臣,但凡只要成为他凌登峰顶的阻碍和维系权利的威胁,便会被毫不犹豫地牺牲和舍弃,所谓孤家寡人,帝王之道,便是如此。”


82)  百年梦(中)

  紫檀桌下的地道甬长而黑暗,若无照明之物根本寸步难行,幸而达什汗在名陶俑身上发现了火镰子和火石,便将地上的箭羽收集捆为团作为火把使用。刚探入地道时只觉扑面迎来阵香风,随即便消逝在空气中,而内中的石阶凌空当悬,阶身狭小,只能容纳一人通过,阶梯两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坑渊,五人列次而行,偶有石子被踢入渊内竟久久不能听到回声,各自心中不免同生出畏惧之意。行至百丈,已浑身湿汗的兰吟突听得前方声惊呼,便见达什汗整个身子向下方坠落而去,不加思索扑身便去救助,但手指擦过光滑的衣角只徒留下冰冷的刮痕。
  “不——”兰吟怔望着断阶下黑不见地的深渊撕心裂肺的喊道,随后纵身跳了下去,站在后面的莱昂慌乱间拽住她的衣襟,不料脚下生滑失去了重心,也接踵坠入了黑暗中。
  被眼前的哗变打了个措手不及的米尼克还不待作出反应,便听得背后传来森冷的阴笑声道:“朋友不该是生死与共的吗?既然公爵大人已掉了下去,伯爵你还在等什么?”
  米尼克浑身打了寒栗,扭头看去但见火光下赛图姆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黑瞳中闪烁着的熊熊怒焰似要将周遭的一切都尽悉混灭,她笑容恐怖的伸出血痂污垢的手道:“断头路在前,岂有再回头?”
  兰吟恍惚地从柔软如云的花丛中站起来,带着丝疑惑地打量着四周纷绯流丽的美景,暖日当暄,疏林如画,清流激潺,待看到远处依树而立的男子,她忍不住眼眶一热,急奔了过去拳脚相加地哭嚷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
  达什汗双眉紧蹙,神情困惑地出声道:“你——”
  “让我瞧瞧,可是有哪里伤到了?”兰吟急不可待地摸索着他的脸,手臂,腿足,半晌方长舒了口气道:“自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连处皮外伤都没有,好生奇怪啊?”
  “你——也没事吧?”达什汗迟疑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轻抚过那滑腻如脂的脸颊,仿佛是在瞻拭件精致易碎的瓷器。兰吟只觉颈项间骚痒难耐,不禁咯咯笑起来嗔怪道:“眼下好不容易摆脱那两个俄人,正该抓紧时机寻找出路,亏你还存这般的心思!”
  达什汗低喃了句,忽然垂首吻住了她喋喋不休的红唇,兰吟崔然瞪大眼,随即又慢慢闭上了双目。和风盈耳,别有幽情,绿荫野下,两人衣衫半褪,肌肤相亲,欲念如火,娇吟喘息,苒苒动情。原本调和如蜜的气氛突然在声突兀的涰噎声中冷却下来,达什汗自她胸前抬起头,漆远晦深的的双眸饱含忧虑。
  兰吟伏在他肩头哭道:“若是能活下去多好,我还想再活上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我还想为你生儿育女,还想再见见阿玛和额娘!”
  泪水的温热透过肌肤轻轻灼痛着胸口,达什汗紧紧地拥抱住她安抚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待出了帝陵,咱们便去寻世间医术最高超的大夫为你解毒!”
  “出了帝陵?”兰吟嘴中喃语着不自觉地松开手臂,待看清掌中的血渍时疑惑地望着他包扎过的左肩胛问道:“你这是何时受得伤?”
  达什汗慢慢支起身,翡亮的眼中蒙上了层浅薄的血色,兰吟与之对视的目光也渐显凌厉,她突然惊呼声用力推开他,起身匆忙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裳,口中怒斥道:“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是莱昂,是莱昂!”
  好像便是在即瞬间,达什汗的脸在自己眼中逐渐褪化成了莱昂苍白冷漠的模样,只见他动作迟缓地自地上站起来,面带嫉恨之色道:“我确实不是他,只有他才能这般吻你,抱你,是不是?”
  兰吟的双颊滴红如血,但凡想起适才险酿大错的场景更羞愤难当,恨得自甩了两个耳光道:“难道真是被鬼迷了心窍,竟眼睁睁地将人给认错?”
  莱昂瞧着她厌弃如鄙的神情,止不住冷笑道:“你尽可放心,今日之事我是不会告知旁人的,毕竟这也非何光彩之举。”
  兰吟淡哼了声,高昂着头四周打量,半晌方道:“你往左,我往右,各寻出路自便,互不侵犯!”莱昂拍着手意态悠闲地踱步来到她面前,垂首盯着她斩钉截铁地道:“你往左我也往左,你往右我也往右,总之你休想摆脱我!”
  闻言兰吟险些岔过气去,咬牙切齿道:“恬不知耻——”莱昂目露冷光,突然跨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道:“不管你会说出多难听的话,也绝计不会令我改变主意,在这么个诡异非常的陵墓内,你认为我会放任你独自闯荡吗?”
  “没有用的。”兰吟怔愣片刻后,摇头道:“我是不会忘记你所犯下的那些罪孽,也不能忘记!”
  莱昂似满不在乎地耸着肩膀道:“即便我的双手不曾沾染过任何人的鲜血,你依旧不会选择我,既如此又有何区别呢?”说罢他转身而去,走了两三步又扭过头恶狠狠地唤道:“还不走,否则若让我先一步找到达什汗,定然将他折磨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兰吟垂首细想,最后不得不步履逶迱得跟随了上去,两人沿着水流逆行而上,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后来到株大树下,莱昂驻足问道:“你可发觉异常?”
  拣起草丛中的一枚珠扣,兰吟点头道:“正是我所遗留下的,显然咱们又回到了原地。”
  “可适才明明看到得是棵芳樟树,缘何现下又变成了雪松?”莱昂抚着粗糙的树干百思不得其解道:“莫非真有精灵在施法阻挡我们前进?”
  “世间虽有鬼神之说,但也不可全然相信。”兰吟蹙眉抿嘴道:“我看眼前的孽障倒似人为所制,所谓境由心生,咱们屡滞不前的原因想来还是得归咎于自身。”
  “你的意思是此刻眼前所有的一切皆是假象,咱们两个人四只眼都瞎了不成?莫非连你都是我的幻觉不成?”莱昂凑到她颈项边深吸了口气,而后轻笑道:“可你身上的香味萦绕于斯,确切不是假的啊!”
  闻言兰吟灵台顿然一清,挽起衣袖露出截雪嫩的肌肤凑于鼻下,随即低声说道:“果然如此。其实自我中毒后因身体赢弱,早没了闲情逸致梳洗,加之——”她顿了顿,抬眼对莱昂道:“这连番折腾后身上除却股子血腥味,莫说是脂粉兰香便是头发想来也是臭的,此刻这香味分明是在进入密室后才沾染上的。”
  莱昂也伏首嗅了嗅自己的衣领,颔首道:“原来是这东西在作怪。”说罢他来到数丈外的湖泊边清涤,好半晌后不无挫败地道:“没有用。”
  “恐怕这水也是幻景。”兰吟蹲下身执手鞠起一捧湖水,闭目感觉着水流在指隙中淌过的润滑感,慢慢地嘴角勾起抹了然的笑意。
  微翘的羽睫劈下道阳光的华彩,映亮了面前女子怡然沉凝的面庞,莱昂望着她只觉思绪纷乱不安,咬牙撇开脸去突见天穹风云变幻,霎那乌云遮日,便道:“似要下暴雨了!”
  “不,是你心有阴霾,方觉风雨将至。”兰吟豁然睁开眼,眸色如墨道:“在我看来此刻依旧是风和日丽,一派芬芳春色。”说罢她抬脚踏入湖内,仰首深吸了口大气,倾身便向水内倒去,莱昂不禁大骇,急忙伸手问道:“你做甚么?”
  兰吟抹着他的胳膊,问道:“人在水中可还有嗅觉?”莱昂则加重了手劲,大喊道:“但你适才说这水也是幻象,既如此又有何用?”
  “水是假,人却是真,人但凡入水焉有不闭气之理。”兰吟瞧着他焦急的模样,使坏用力反拽了把道:“一起来罢,便是死也要知身在天堂还是地狱!”
  巨大的白色水花淹没了了两人齐襟倒入湖内的身形,激荡的涟猗顷刻间便被遮天蔽日的黑潮所淹没。当兰吟和莱昂再次睁开眼时,恍然发觉原来他们置身在间三十方丈左右的地窖内,背后便是适才所通过的阶梯,放眼望去不过十丈余高,哪有什么惊险的万丈坑渊,美丽的旭日繁景!
  “原来自进入此间所有的一切便都是假的。”莱昂看着地面上燃烧未尽的火炬喃喃自语,心头有道不明说不清的失落和遗憾。
  兰吟放眼搜寻达什汗,却看到石阶下米尼赫蜷缩成团,浑身颤栗不止,放空的双目中皆是恐惧之意,而另一侧赛图姆则依墙而坐,笑意盎然,纯稚娇怯。她转而看到地窖正中放置的尊鎏金铜熏炉,稍加思索后自衣摆上撕了几段布条过去塞住了炉孔,无意中瞥见鼎炉壁上用藏文镌刻着‘妄浮生’三字,不禁心下顿悟。
  待塞闭了炉内所散发的迷香后,室内慢慢涌起潮湿腐朽之味,米尼赫在惨叫了声后率先清醒过来,待真切地看清楚了眼前的场景,苍白的面容方恢复了丝血色。赛图姆则眉目紧皱,不断呻吟摇头,但最终却不得不睁开眼来,痴迷的眸在对上兰吟怜惜的目光后禁不住潸然泪下。
  莱昂重新打量着地窖内的布局,见鎏金铜熏炉左侧竖立着座白如莹雪的汉白玉四棱九层塔,做工精美细腻,体态雍容。熏炉右侧则是尊双手半合,做捧心状的女菩萨,但见她高卷发髻,头戴宝冠,上身袒露,斜披一锦帛,下身则穿着长裙,双腿并跪以于树蔓台上,通体饰以珍珠璎珞,金光耀眼,慈祥无比。研究了半日,自己不由道:“这佛像似有古怪,瞧她的衣饰竟似婆罗多人,并且中土的佛尊无不以莲为座,这坐化树台的菩萨倒是头一回所见。”
  话说着莱昂望向身后的兰吟,只见对方仰首望着室顶中央悬吊着只孔雀琉璃盏,火光下琉彩如虹,隐渉宝光。他刚欲开口,兰吟却已恭敬地跪倒在那尊女菩萨面前,郑重其事地行起稽首大礼,随后又闭目敛掌,口中念念有词。半晌见她起身后,自己终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哪尊佛,竟能令你如此尊崇膜拜?”
  “这尊并非是佛,她只是个普通寻常的女人,却也是这世间最了不起的母亲。”兰吟眼含热泪道:“人世的罪孽和愚昧可得化解,天道循环可得往复,皆是因她孕育而生,大智大觉,大慧大圣,万世不休!”
  “佛经上说释迦牟尼的肉胎之母是在棵无忧树下分娩生产的,难道咱们眼前的便是当年的净饭王妃——摩耶夫人?”莱昂又细端量着女像的神情,见她螓首微仰向上,目光慈爱渴求,再抬头望了眼那只孔雀琉璃盏,脑海中划过个电闪雷鸣的念头,当即脱口而出道:“据说当年孔雀王朝的阿育王皈依佛门时,曾将佛组舍利分为数份送往世界各地——”
  “奥古斯特大人!”兰吟突然紧拽住他,声色俱厉地道:“无疑你是位见多识广,融汇东西文化的饱学之士,但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终究是只言片语,您永远也不会了解一个‘佛’字对中土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贫民百姓的所蕴涵的真正意义!但凡只要你对这孔雀琉璃盏内的圣物起了窥探之心,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念头,相信我,你今生休想再活着跨出这帝陵一步!”
  莱昂僵直了背脊,望着手腕上那只欺霜赛雪的柔荑,抬眼冷呵了声道:“原来我在你心中竟是个如此卑鄙无耻的小人!你以为我寻找成吉思汗的陵墓是为了掠夺墓内的财宝?你以为我对佛祖舍利起了贪婪之念?你以为我愿意让自己的双手沾染上肮脏腥稠的鲜血?”
  “毁人清白,夺人子女,撅人坟墓,更何况稚子无辜,你却也忍心伤及性命,可恨我一叶障目,不曾早看清你的伪善面目,妄生灾难。”兰吟冷笑道:“若轮卑鄙无耻,费无忌江充之流,见到阁下也只能枉然叹息了!”
  莱昂虽听得懵懂半解,却也知她是在嘲讽讥笑自己,蓝眸中不由燃起簇愤怒的火苗,反手捏住兰吟的下颚,厉责道:“扪心自问,我可有负你之处?我即便迫害了许多人,但可曾伤及你半分?”
  兰吟痛得双目发红,却依然倔犟地高昂起头一字一顿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犯我百姓,其罪当诛!”
  莱昂气得浑身发抖,米尼赫见状走过去分开两人道:“现下不是两位闹脾气的时候,请问咱们的汗王陛下究竟去了哪里,为何不在这间地窖内?”
  地窖呈密闭之状,除却正中的鎏金铜熏炉、汉白玉塔及摩耶夫人像,四角散落了诸多佛家法器,但仍可说是一目了然,绝无屏障可言,最后众人将目光锁定在了石室末端的乾坤八卦门上。
  “显然达什汗比咱们都早一步清醒过来,并且设法出了这座地窖。”米尼赫斜眼瞅着兰吟,不含好意地道:“看来他已丢下咱们,独自出了帝陵。”
  兰吟垂首不语,紧抿的唇不见血色,莱昂瞧着她黯然的神情心中不免涌生出复仇的快意,但顷刻间又被对方再度重现的自信欢廧所击溃。
  “你们听?”兰吟手指着前方,浅笑道:“他回来找我了!”
  米尼赫侧耳倾听了会儿,啐道:“狗屎!我什么都没听到!”
  兰吟妙目含愠,铿锵有力地道:“他来了,他从不曾独自丢下我,从来不会!”话音刚落,便见石壁上的乾坤八卦门旋转而开,走出一名衣衫褴褛却气宇轩昂的男子,碧绿的双眸在宝像佛光下,如不染尘世凡俗的翡玉,澄亮清澈,神采熠熠。
  达什汗才踏入石室,便见兰吟急扑了过来,忙不迭地拥住了她后关切地问道:“毒可曾有发作?可曾有受伤?”怀中女子不断摇着头,慢慢渗入肌肤的热泪似牵引出条无形的绳索,微微扯痛了自己的心端。叹息着轻抚过兰吟那头凌乱的长发,达什汗慢慢抬眼望着对面神情阴郁的男子道:“公爵大人,出口便在眼前,请随我来吧!”
  众人经过乾坤八卦门后来到间狭小见方的墓室,高达数十丈的室顶上方有一碗口大小的圆洞,阳光正通过洞孔射入里面,米尼赫眼见重见天日有望,不禁手舞足蹈起来。莱昂也被其的喜悦所感,不由放松了戒备之心,待发觉达什汗已拉着兰吟退到墓室的另一端时,暗道不妙,却为时已晚,只见一股流沙迅速地自圆孔中流下,随即便是声旱天雷般的巨响,墓室顷刻间便被自上砸下的巨石阻隔而断。
  对于巨石那方传来的咒骂敲打声,达什汗恍若未闻,只是触动了墙壁上的机关打开道石门,带着兰吟走了进去。刚踏入门内,两人便觉寒气逼人,全身颤栗,而此墓室的上下四壁皆由白玉所铸,墙角柱端随处可见莹结剔透的霜花,在室正中摆放着具庞大的棺木,棺木的质材似金非金,似铁非铁,暗沉中散发着盈盈绿光。
  兰吟此刻却无心再探究竟,只是眼含泪水,紧攥住达什汗的衣襟问道:“帝陵根本没有出路,是不是?你早知自己无法再出墓宫,是不是?”
  “我何曾说过这陵墓有出口?”达什汗满不在乎地笑道:“傻丫头,有我陪你共渡这短暂即逝的余生,还有何好抱怨的呢?”
  闻言兰吟再也煎熬不住的心中的苦闷,一口鲜血喷射而出,身子如秋后残叶般飘零直下,见状达什汗惊呼了声忙跪地接住她,两人便在这冰冷的墓室内环拥而坐,相对无言。
  “我原还存有丝侥幸之心,但当发觉这陵宫中竟还供奉着佛祖舍利便知诸事休矣。”良久后兰吟将目光转向那具荧光浮游的棺木,流着泪喃喃自语道:“成吉思汗不愧为天纵之骄,以水为托,以巧为险,以佛为护,他的阴世百年之梦,果然是创世奇举,空前绝后。”


83)  百年梦(下)

  兰吟只感四肢俱冷,便越发紧偎在达什汗怀中以汲取温暖,良久突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达什汗见她已近毒发之时,心中万分凄凉,思绪也随之飘忽不定,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道:“你说什么?”
  “我是问——在地窖中受迷香所惑时,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兰吟微阖着眼,喘息了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浮生一世,茫然回首,可幸否?”
  “我?”达什汗强做笑颜,沙哑着嗓子道:“我恍似去到了片绿草如茵、碧水胜蓝的仙境之地,看到土尔扈特的百姓们在那里安宁地生活着,随处可听见女子轻盈的笑声,孩童欢乐的歌唱。夕阳斜沉时,家家户户升起冉冉炊烟,劳作一日而神情疲倦的男子迈着急促的步伐赶回家与妻儿团聚。在座圆蓬青帐前,你穿着身火红的石榴长袍,向我含笑招手,落霞披在你身后酝出轮美丽的光环,接着帐帘子猛然被掀起,跑出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冲着我委屈地大喊——阿爸,姐姐欺负我!随后又走出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长得与你幼时如同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她用水汪汪的眼眸子看着我,嘴角则得意地现出对小巧的梨涡。霎那间,我的心软得如同片浮云——”
  借着白玉石板的反光,兰吟瞧见他举袖擦拭泪水的情形,悲不自胜地道:“当初若非我的任性,咱们的骨肉此刻恐怕在腹中早已成了人形,待入夏后便能感觉到他的胎动,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提这作甚?”达什汗哽咽道:“即便你不曾落胎,难不成要让咱们的孩子也随着殉葬?世间之事,皆有因果,在地窖中所受之惑虽是我凭生所愿,却也因太过甜蜜失了真实。”
  “所以你先我等清醒过来了。”兰吟说至此眼瞳猛然放大,紧张地攥住他的前襟急问道:“那你为何不救我?为何不先救醒我?”
  瞧着她激动的模样,达什汗脸带迷茫地说道:“我醒来时,见你和莱昂公爵似已有苏醒的迹象,为恐俄人继续探究帝陵的秘密,便暂先离开地窖去查找暗伏的机关,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难道在此期间你受了委屈不成?”
  兰吟赶紧摇头,稍后又谨慎地问道:“如此说来当时我身上并无不妥之处?”
  “这是自然的。”达什汗颔首,想了想忽然笑道:“莫非你在幻境中做了对不住我的事,方才心虚着急?”
  一语戳中了自己的短处,兰吟因心中惭愧不由地气血上涌,在阵剧烈的咳嗽后咯出两口血来。达什汗对此早已束手无策,只是默默地用衣袖替她拭去唇角的血渍,眼中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滴落了下来。兰吟本已到了血耗精竭之时,昏昏沉沉中只感面上一凉,睁眼却看见他潸然泪下的模样,不由也哀泣起来。
  达什汗见状,强颜欢笑道:“若是困倦了,便闭上眼睡吧!”
  “我不累,再陪你说会儿话吧。”兰吟费力地摇头,目光偶尔瞥及不远处的巨棺便叹道:“也不知昭名于青史的铁木真究竟生得何等模样,若是在临终前能得已一见,也不枉我俩为他舍身殉葬之情了。”
  达什汗轻拧着她的鼻尖,佯装生气地瞪眼道:“你可休要有这非分之想,咱们擅入禁地已是属大不敬,若再有损他老人家的真身灵柩可便真是犯下滔天之罪了!”
  “生前英雄,死后白骨,帝王将相与贩夫走卒又有何不同。”兰吟眼眸好奇地望着前方,嘴中却哼道:“纵是得以一窥,我还怕被尸气给熏着呢!”
  闻言达什汗沉凝了会儿道:“想一睹圣武皇帝的真颜恐是不能了,我且抱着你走近些看看。据说承载铁木真的这具棺柩乃是当年花剌子模的国王摩诃曼苏丹为自己所预备下的,数百年前这位国王自称为‘世界之王’,整个波斯和西方诸国皆十分惧怕于他,不想在蒙古铁骑面前却不堪一击,短短八年间整个帝国便轰然毁灭。”
  来到绿光盈亮的棺柩前,兰吟细端量了番不禁疑道:“此棺究竟是何材质所制?金无垢,银无色,铜生绿,铁生锈,在如此湿冷之地呈放了数百年,为何依旧光鲜如新,不见半分污迹?”说罢,不等达什汗阻止她便伸手轻触了下棺面,顿时有股奇妙至极的脉流顺着指尖直冲灌心府,自己忍不住轻呼出声来。
  “怎么了?”达什汗也叫了起来,随即便看到她所碰之处的绿盈像片秋后的残叶,慢慢卷落而下,渐渐地整副棺柩上的绿盈都化作叶状纷纷剥落,露出了原本晶亮剔透的本色。兰吟激动地自他怀中挣扎地站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如蝉褪翼般的奇景。
  闪烁着雅绿之光的薄片在室内幽游飞舞,每当触及到墙面时会发出道绚丽的金光,随后便化作一滴滴饱满如泪状的水珠落向地面,达什汗与兰吟两人相拥而立,镶嵌着金子般光泽的水泪在他们头顶挥洒而下,恍似置身在星辰云集的银河中,四宇沧穹,瀚海漫雨。每粒水珠落在皎白的玉石上,皆会发出声长绵的丝竹之响,如同闺怨女子的哀泣婉吟之叹。
  当满室漫雨终滴落尽后,两人方才回神过来凑近一瞧,只见剥落绿盈的棺柩晶薄如翼,漆色赛玉,棺面更是透明如镜,可将其中一览无遗——棺柩内置放着具全身金甲戎装的男子,脸上覆着金鹰点翠面罩,双手持着柄犀利光刃的长剑合于胸前,身形魁梧,挺拔如松,墨黑的长发散落臂侧,丝润如瀑。
  “不可能,不可能。”兰吟看着棺内的男子不住摇首道:“即便此棺真有保持肉身不坏之奇效,但成吉思汗死时已至花甲老年,怎会是这般英姿勃发的状年之态。”她侧眼望向身旁的达什汗,却见对方目光直勾勾盯着棺内出神,不禁问道:“你发什么愣呢?”
  “那是——”达什汗语声突转兴奋,抬手颤抖地指着棺内陪葬物中的一方翡翠八角盒,语无伦次地道:“没错,与宫里的那个一摸一样,是呈放龙血丹的盒子。兰儿,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是龙血丹!龙血丹!”
  兰吟闻言先是斗现喜色,随即又露出失望之意道:“即便这翡翠盒中果然装得是龙血丹,但为了救我性命你难道真要开棺取丹吗?即便我服用了龙血丹解了身上之毒,咱们依然还是要困在这墓室内坐以待毙。如此有无龙血丹,已于事无补了!”
  达什汗原本满腔希望,在听了这寥寥几语后,便登如被一盆凉水当头淋下,通体生冷。兰吟伸手轻揽着他颈项,柔声道:“人生难免一死,你我夫妻两人生同衾,死同椁,可见苍天待咱们总算不薄,你又何必再自寻烦恼呢?”
  “我只是不甘心罢了。”达什汗眼中噙着泪道:“凭何那些生性不良,奸邪愚钝之人能安生活于世间,得以寿终正寝。凭何那些貌合神离,惺惺作态的夫妇偏可捆聚一生,子嗣繁衍?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什么佛法无边,普渡众生:现如今漏了谁,又渡了谁?”说至此他抑制不住胸中的愤怒之意,狠力握拳砸了下去。
  重拳打在棺柩上发出巨大的回响,只闻得‘嘎喳’声后,原本透明的棺面急速间缩入了棺隙内,一缕淡冉的白烟自棺内弥漫而出,顷刻间整个墓室内便充斥着如百花蒸酿般的淳厚香味。稍顷两人携手慎步上前,目光探向棺内,只觉有股清新之风迎面扑来,五脏六腑间迂腐之气被尽扫而空。
  兰吟还不及反应,达什汗却已跪倒在地上道:“圣武皇帝敬启,今土扈之臣达什汗欲取棺中龙血丹以解救妻子爱新觉罗氏燃眉之急,若您在天有灵,请容不肖子孙亵渎之举,日后所有罪孽惩罚皆由我一人承担!”说着他郑重地连磕了三个响头,方起身伸手探入棺柩内取出了翡翠八角盒。
  兰吟诧异地瞪着他,达什汗则喘着粗气,慢慢打开手中的翡翠盒,待看清盒中赫然放置的红色药丸,突然跃起高声叫道:“果然是龙血丹!是龙血丹!”
  密闭的墓室中顿时不断发出回音,“龙血丹——龙血丹——”,兰吟也被其的喜悦之情所感染,达什汗将龙血丹送到她嘴边,眸光湛亮地看着其吞服下药丸后,不禁展眉笑道:“好了,你终能得救了!”
  兰吟红着鼻子哽咽道:“傻子,即便服下了解药又能如何?咱们已是穷途末路,有何可欢喜的呢?”
  达什汗却依旧笑容灿烂,伸手整理着她耳后的碎发道:“即便是穷途末路,但凡只要你比我多活上一刻,只要能死在你身边,纵是黄泉路上我也会引吭高歌!”
  听了此话兰吟只觉双目酸楚,正欲开口时便感到丹田处有股热力直灌百穴,知是药力起效忙盘腿坐下吐纳调息。达什汗因见她面上的潮红渐褪,方才安心开始思考起墓中所经历的奇遇,目光不觉又重回到棺柩内,发现在诸多珠光宝气闪烁的陪葬物中还有本手扎,由于年代久远,封面早已转为深黄。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兰吟感到气息平顺,精力渐长,有恍若隔世再生之幸,扭头过来却见达什汗正聚精会神地在阅读本章页泛黄的书册,凑过去扫了两眼便道:“侵人隐私乃非大丈夫所为,更何况此手记属于你敬若神明的成吉思汗?”
  “适才你也说到棺内之人身份可疑,我若不能确定他真否是圣武皇帝,反倒有渎职之嫌。”达什汗抬首笑起来,眼中流露出狡黠之色道:“现下虽已大致能知此人确是成吉思汗,但也需得等到我读完了这本手扎,方可最终盖棺定论。”
  “好话歹话都由你说尽了,我还有何好辨的。”兰吟笑说,自己也止不住好奇地凑过去观看,手扎的一页中用蒙古文写道:“滇地有树名唤龙血,百岁成形,五十年一开花,五十年一结果,其果实可做止血活血之效。自入春以来,孤陈疾发作,咯血不止,幼子拖雷率亲军入西南之境以求龙血,滇人顽固,不予呈献,终为所灭。在其族盘龙圣地寻得株万年龙血树,花开不败,果结不衰,耗尽千余人力移植至王都,由此树果炼制而成的圣药,取名为‘龙血丹’,可止血崩,通经脉,辅以其根汁能疗绝症,延年寿。因龙血果提炼工序甚为繁琐,十年方得五枚,但良药虽妙,终不及天命,难挽大去之势。为虑后事,特赐三枚‘龙血丹’予土扈,望其能善用之。”
  “原来神鸟赠果的故事只是谣传罢了,这‘龙血丹’分明便是铁木真赐予土扈祖先的。”兰吟皱了皱鼻头道:“以讹传讹,便是如此。”
  达什汗笑了笑,继续翻过一页念道:“今天有异象,日月共辉,借突厥人惊恐之时予大破花剌子模,苏丹国王落荒而跑,贻笑之。在其宫中喜获一宝棺,质材罕有,为孤凭生从所未见,棺内置有一人,生息全无,容颜不败,肋后生翼,雌雄同体,难辨神鬼,设力开棺后短短两日内倾国之颜便化白骨。问卜于法王,不得因果,心生一念,予秘行之。巍巍昆仑,滔滔黄河,皆能与天同寿,人逾百岁,寿至期颐,不过红尘轻渺一粟。孤乃大漠之王,四海之尊,行至半甲子,已横扫东西,叹天不予我,日渐衰落,如再赐百年之寿,天下谁可为敌?”
  阅读至此,达什汗便再也未念下去,只是匆匆又翻看了几页后逐渐露出惊疑之色,兰吟冷眼旁观道:“显然这具灵柩真正的主人乃非世间常人,此棺可保真身不坏,甚至还能重铸青春,实乃旷世之宝。”
  达什汗言听及此,猛地合闭上手扎,用力喘息了几声后方扭过头看着她启唇道:“其实秘语共有六句,先前在俄人面前我隐瞒了最后两句,完整的秘语是——篆碑脚下别有洞天,金刚佛眼震煞四海,与我最爱共归极乐,乾坤之中同享永昌,无忧庐下静憩千年,一朝腾越横扫天下。”
  “所以这皇陵的墓口从不曾被封死,因为成吉思汗还希望有朝一日能借助宝棺起死回生,带领着蒙古铁骑再度横扫中原,征服世界!”兰吟冷笑道:“土扈人真正在守护的并非是圣武皇帝的阴冢,而是个帝王的百年复鞳之梦。”
  达什汗面色发白,蠕动着嘴唇喃喃自语道:“我原本是不信的,从未曾相信过——”
  “如今你可信了?”兰吟起身望着棺柩内的男子,他的容颜被面罩所掩,但清俊朗晰的轮廓是不容被忽视的。孛尔只斤氏在突厥语中意为‘蓝眼睛的人’,而作为出生于孛尔只斤氏的铁木真是否亦有双惑人心魂的蓝眸?眸深处是否燃烧着位千古帝王欲征服世界的勃勃野心?
  达什汗先是抿嘴不语,随后又伸手小心翼翼地挑去残留在棺面上的一缕断絮,方道:“我是蒙古人,成吉思汗在所有蒙古人心目中是位如神明般的英雄,他是天纵之骄,帝王之王,横扫中亚西方诸国无人可敌,即便再过百年也许也没人能超越其功绩。中土富庶,历朝更代,谁不希望自家的皇权能延绵万载,但纵然李世民英姿神武,却也始料不及唐代盛世会衰败于一胡儿手;赵匡胤足智多谋,却也算计不出两宋风云毁于一蟋蟀宰相;朱元璋更是心性坚狠,却也估量不到明之江山丧于怒为红颜的男儿种。以史为鉴,元之没落为必然,天下终不能为一人所得,也不会只容一个民族独统千秋。实事造英雄,即便成吉思汗能够重生,又焉知可再创传世辉煌?”
  “你果真这般想?”兰吟眯着眼,甚是诧异地道:“我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希望铁木真能够再度雄起,复辟大元?”达什汗摇着头,不免自嘲地笑道:“我亦也野心,但我的野心只不过是想让土扈百姓安居乐业,免受欺凌征战之苦罢了。”
  兰吟心中一动,握住他的手道:“可是土尔扈特族历代以来的任务不就是为了守护成吉思汗吗?”
  “是啊,誓言依旧,忠心不改。”达什汗盯着灵柩中的君王道:“土扈依旧是帝陵的守护者,但也只会是守护者。”天地之界,莫可触及,人世乔迁,无象可测,自己的心性虽高,却比不过天地之广厚,宏愿虽大,却抵不过人世沧桑。世间之事,量力而行,方为明智。
  兰吟笑了起来,随即突感他面色一紧,循着其目光望去,却原来在褪去了棺柩的保护后,成吉思汗的尸身开始发生了变化。原本乌泽的青丝正在迅速的枯竭,发尾处已露出苍白,原本手背上光剔的肌肤也在快速的退化,隐现棕褐的色斑,身形则明显萎驼了许多,不复适才的丰满挺拔。
  “定然还有机关,快些找!”兰吟急中生智道,达什汗顿时醍醐灌顶,双手忙沿着棺柩外壁仔细摸寻,直至无意间按到了一凹陷的圆槽方才又听得‘嘎喳’声,棺面迅速地又闭合了起来,还不待两人喘歇口气,便感觉到脚下生颤,身形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
  达什汗慌忙将兰吟纳入自己怀中,紧紧地拥住不敢松手,只见中央的灵柩正散发出灼眼如日的亮光,墓室的温度逐渐生高,空气中产生了种不断膨胀的压力,憋得人喘不过气来。兰吟绝望地扬起脸问道:“咱们的大限已至,是吗?”
  “后悔吗?”达什汗垂首,碧绿的眼眸饱含柔软地问道:“你可曾后悔来到土扈?后悔嫁于了我?”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她眼中慢慢流淌下滴晶莹的泪珠,哽咽道:“若有来世,君可愿再迎妾否?”
  四周的白玉石板开始纷纷掉落,暴露出的巨大石壁在强烈的震动中产生了缝隙,海水慢慢地渗了进来,整个墓室开始向左侧倾斜,室外传来的轰隆咆哮声,如伏浅的地龙破土而出,誓有将日月吞噬之势。
  达什汗将兰吟的脸紧按于胸前,以遮挡住那触目惊心的景象,当脚下的地板也拱足而起,窜涌出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们向着塌陷的室顶高抛而起时,自己终也闭上眼道:“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84)  醉酒歌

  兰吟闭目埋首在达什汗怀中,只听得头顶发出如旱地惊雷般的巨响,随后冰冷的海水包围住了自己,手足早已麻痹得不能动弹,身体只能随着汹涌的水流向前飘浮而去。黑暗中她只知道要紧紧拥住怀中的男子不放手,绝不能放手。
  当咸涩的海水冲灌注入鼻唇内,当刺骨的凄冷渐渐侵蚀了意识,当僵硬的手指一点点失去知觉时,忽然灼目的痛觉犹如滑过夜空的流星,猝然为她带来了生命之光。兰吟费力地睁开眼,当见到悬顶于头顶的红日时,激动地流下泪来,扭头又看向身旁依旧紧攥着她手的男子,激荡的海浪中那双比碧波更璀璨的眼眸正动情地望着自己——
  远潮隆隆,声如闷雷,巨大的陵宫在翻卷的海啸中向着大洋底沉没而去,即便站在悬崖高处仍能感觉到脚下土地的颤栗。白色的浪花敲打着峭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诺敏安抚住□惊惶的座骑,漆黑的眼中涌出湿意,并骑坐在背后的穆黛神伤难抑,抵着他的背脊顾自哭泣起来。身后的特木尔则目眦欲裂,苍发如缟,唯独莎林娜留心观察了四周后,突然指着崖下的海滩喊道:“有人,有人在哪里!”,众人顿时精神振奋,扬鞭急奔而去。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待诺敏看清那方正痛得嗷嗷大叫的男子,当即跃马而下,提剑便冲了过去。
  “你要做什么?”衣衫湿漉的莱昂从旁走出来,挺身挡住他的剑势厉声道:“乘人之危,难道是王子殿下素来的习惯吗?”
  诺敏瞪着因左臂被压于巨石下而痛得几近休克的米尼赫不语,半晌后竖剑立置沙中,盘腿坐下冷笑道:“何需我亲自动手,只消在此看着他慢慢痛苦而死便可。”
  闻言莱昂面色愈显苍白,继而将视线投向后方的紫衣女子,穆黛迎着他的目光冷淡地说道:“公爵殿下,请先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人,这里哪一个与他没有血海深仇,没有刻骨之恨。不落井下石,束手旁观已算仁厚,难道你还希望咱们会加以援手吗?”
  莱昂垂下眼帘,而米尼赫则双目赤红,骤然咬破了嘴唇嚷道:“不要求他们,我即便是死也不会乞求土扈人的怜悯!这帮杂碎!贱种!娼妓!”
  特木尔瞧他如疯狗般狂吠的模样着实扎眼,冷哼了声后足尖撬起团沙泥踢了过去,当即噎住了对方的的口,落得个耳根清净。莱昂见米尼赫受人欺辱也不吭声,沉凝了会儿后慎重地说道:“如若诸位能出手相助,我愿意答应任何条件!”
  “任何条件?”莎林娜冷笑了声,指着蔚蓝无垠的天际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公爵此话未免太过无良。救他,能换回我怀胎十月娇儿的性命吗?救他,能让我五万土扈将士得已还阳吗?救他,能让埋于地下的萋萋白骨得以安息吗?如若能,莫说是救他,便是让咱们给他磕头作揖都行!”
  “说得好!”诺敏拍手喝道:“眼前便是报应,老天爷罚他连死都不得痛快,非得折磨个够本方才罢手!”
  悬握在背后的手捏得咯咯作响,莱昂怒意急生,正待开口转而瞥见米尼赫挣扎呻吟的模样,不免又硬生生咽下这口恶气,双膝继而跪地乞求道:“求你们救他!救救他吧!即便米克对土扈犯下了许多罪孽,但他从未背叛过自己的国家。作为军人,谁的手中不曾沾染敌国的鲜血?作为臣民,谁不以君主的旨意马首是瞻?如若你们能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还会认为他是个不可饶恕的罪人吗?”
  “不能饶恕!”海浪的拍击声中传来男子冷凝的呵斥声,众人猛然扭头回望,但见达什汗搀扶着兰吟自处岩壁后走了出来,虽然满身狼藉却容颜生动如昔。穆黛率先跑过去与兰吟抱头痛哭,诺敏则喜极忘形,如稚童般高跳欢呼起来,特木尔和莎林娜携手走到达什汗面前,满目含泪,哽咽不闻其声。
  达什汗欣慰地看着环绕在身旁的爱人亲友,继而踱步上前肃然说道:“正如适才公爵大人所言,你我手上皆沾有鲜血,无对错可言,但背信弃义,淫人妇女,残害稚子,如此行径岂是为人之道?这般禽兽不如的人,怎肯饶恕!”
  莱昂听了似也不恼,目光淡扫过兰吟的脸后伸手拔出诺敏插于沙砾中的长剑,起身来到巨石下,抠去米尼赫嘴中的泥沙哽咽道:“米克,凭我一人之力是无法将你救出来的。”
  米尼赫虚弱地睁开眼,眼瞳盯着剑刃上的水色喃喃道:“莱,帮帮我——请帮我解除痛苦吧——太难受了——”
  蓝眸中涌过落潮般的孤寂,莱昂慢慢蹲下身梳理着他黏湿的银发柔声问道:“米克,还记得在你十五岁生日宴会上我朗诵的那首诗词——《伊戈尔远征记》吗?”
  面皮隐现死灰的米尼赫闻言不禁扯痛地笑了声,舔着仍在渗血的唇道:“唯一的兄弟,仅有的光明——我们俩都是斯维雅托斯拉维奇——”
  “幽略的长夜降临了。晚霞失去了光辉,大雾遮没了原野。夜莺的啼转已入睡了,寒鸦的噪语已经苏醒——”莱昂垂首亲吻着他的额头,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泥沙中。米尼赫惶然醒悟过来,摇头苦苦哀求道:“莱,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请你不要——求你杀了我——”
  “他用自己的雄狮和钢剑把敌人击溃,攻入了他们的疆土,踏破了丘陵和山谷,搅浑了江河和湖泊,填干了激流和藻泽——”莱昂回首阴郁地望了眼背后静默的众人,抬手毫不犹豫地挥剑砍了下去,触目惊心的赤红顿如泼墨般溅布到俊秀的脸上。见米尼赫痛得在沙地上不断翻滚嘶嚎,断臂处血流如涌,他赶上前用衣物用力按压住他的伤口,并大声吼道:“若不想白白失去这条手臂,便挺住给我活下去,活下去——”
  旁人都为他的惊人之举所撼,达什汗摇首叹道:“如此做亦如饮鸠止渴,手臂被压于石下虽痛苦,却仍能支撑一二个时辰,贸然断臂如若救护不及,半个时辰内便会因失血而亡。”
  莱昂也不说话,只是用嘴咬紧绑在米尼赫断臂处的绳结,蹲身背起他便朝前走去,诺敏本欲阻挡,但对上他闪烁着野兽般骇光的双眼时,不禁打住了脚步。
  “杀了他们!”女子的嗓音在咸湿的空气中显得越发清晰,莎林娜蹙眉对达什汗说道:“陛下,放虎归山,无异于自取灭亡,此地已属克里木地界——”她止住后话,但言下之意众人已了然于心。
  莱昂身形顿然一滞,环视周围对自己虎视眈眈的人们,勾起唇角道:“愚蠢!女皇陛下又岂会轻易放过真凶。她早知我来此境寻找成吉思汗的陵墓,若逾期不归,遭遇意外,不仅是克里木、土尔扈特、诺盖、喀山,所有金帐汗国的后裔都会为我的死亡付出沉重的代价!”
  “休听他夸大其词!”特木尔握紧悬于腰间的长剑,目露寒光地喊道:“我便不信,死了区区个公爵,女沙皇便真要用整个伏尔加草原来陪葬不成?”
  闻言莱昂扬声长笑,良久方冷涩地道:“人最明智之处在于了解了自己生命的价值,我说得话也许你们不信,那么难道穆黛公主说的也不信吗?”
  众人将目光转向穆黛,果见她神情凝重地颔首道:“公爵并未言过其实,女沙皇待他的确视若己出,并且——并且有传言说莱昂大人是俄国皇位的第二继承人。”
  死一个公爵无疑会掀起场惊澜风波,那么死一位皇位继承人便是点燃了战争的导火索,在场之人明白个中的厉害关系后,皆不敢再轻举妄动。见莱昂背负着米尼赫一步步即将走出自己的视线,诺敏气得流出泪来,痴然自问道:“果真如此轻易便放他们离去吗?此仇此恨,何时可得再报?”
  眼见着自己便要渡过危机得以自由时,一支手臂赫然拦住了他的去路,莱昂抬眼望向那面容冷凝的男子道:“何事?”
  达什汗瞟了眼他背上已失去知觉的米尼赫,强自压抑下心中的杀机,沉声言道:“我需要公爵大人的一个承诺。”
  莱昂冷笑道:“适才你们若肯出手相救米克,即便要我交出自己的性命也毫无问题,如今你们已无可奈何时,却来要求我的承诺,简直是痴心妄想!陛下尽可将我两人杀之后快,弃尸荒野,但至此后你便需日日提心吊胆,夜夜不能入眠,死亡的阴影将随时驾临到土扈,你的百姓失去的不仅仅将是生命和家园,而是子子孙孙的安宁和自由!”
  达什汗嘴角微微一抖,随后竖起支手指道:“一匹快马换一个誓言。此处离俄境徒步需得半个时辰,但若驰马而行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救人如救火,公爵确信伯爵能活着支撑回国吗?”
  莱昂眉头一皱,随后咬牙恨声道:“说——”
  “我希望公爵大人能当众立下个誓言。”达什汗撇着嘴角道:“十年之内,您必须力保俄国不再对土扈征兵、征税,不得再侵犯土扈国境,俄人不得再随意买卖土扈女子与儿童,不得再肆意虐害土扈奴佣。”
  “陛下果然太看得起莱昂了!”莱昂目光一沉,举起右手道:“我——莱昂奥古斯特,以自己的生命和荣誉起誓——”
  “不,以你父之名起誓!”一直沉默无语的兰吟在此刻突然出声道:“请公爵大人以你父之名起誓,若有违誓,他所热爱的一切事物将悉数消失在人世间,他的声誉将为所污并被世世代代唾弃,他的灵魂将坠入地狱最深处永不得已解脱!”
  莱昂蔚蓝的眼眸死瞪着面前神情冰冷的女子,英俊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变形,此刻的他狼狈地似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却还不得不被逼迫着剥下身上最后抵御风寒的衣物。自己不知是如何艰难地发完誓言的,只知每说一个字咽喉处的苦涩便增添一分,每说完一句话胸口的疼痛便增加一层,到最后唇舌发直,手足僵冷,反倒麻木不仁了。
  “等等——”兰吟见其将米尼赫扶上马,忍不住开口询问道:“赛图姆公主呢?”
  若非那个女人临死前紧拽着米尼赫的手不放,自己又岂会受今日之奇耻大辱。莱昂眼中闪过异光,抬手指了指奔腾怒嚎的黑海,扬起马鞭长喝而去。众人只道赛图姆公主已随成吉思汗的陵宫葬于海底,便不再追究,却不知这一疏忽终为日后留下了祸患。
  达什汗与兰吟的劫后余生,米尼赫的断臂之快以及莱昂的十年之约都令众人感到分外惬意,心境愉悦,在打点妥当回宫的途中可谓是笑语喧昂,歌声不绝。途经处小部族喂马时,可巧遇到族中台吉迎娶新妇,因见过客个个面相不凡,便执意挽留参加婚宴,六人被其热情所动便应允留宿一日。
  夜间的草原凉风习习,月朗星疏,空旷的场地中央,木材堆垒成垛,燃起了熊熊篝火。马头琴响起,衣着艳丽的青年男女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盛装打扮的新娘坐在红纱帐内,倩影撩动,意态魅人。
  诺敏双颊通红,望着场中翩然而动的男女心中做痒,起身便加入舞群,但见其黑发如漆,凤目惺忪,身姿飘逸,风流蕴藉,直愧得男子怯场,惹得女子萌春,他自己偏生浑然不觉,反而又下场去将穆黛拉上来共舞。
  在众人的催促声中,穆黛慢慢递过手去,诺敏微一眯眼,便紧紧握于掌内。两人皆是华容倾国,荣曜春花,并肩起舞,时而轻躯如鹤立,时而飞羽如双鹊,步仪芳蔼,柔情卓态,男若游龙,女似彩凤,转眸流精,情不自禁。待一曲作罢,场下皆屏息而视,不闻人声,良久后才爆发处如雷般的叫好声,久不能息。
  诺敏得意地瞄了眼身旁的人,穆黛哭笑不得地摇首欲退去,不料却被使力拽住,转而却见他已朝着场下的达什汗勾起手指。兰吟瞧见其飞扬挑衅的模样,忍不住呛出口酒来,但旁人哪容得她迟疑,二话不说便将夫妇两人推到了场中央。
  达什汗先是对着诺敏怒目而视,随后与兰吟低声商量起来,穆黛因见他们面泛难色,想了想便招呼着特木尔抱上来一坛子酒。酒香淳厚,扑鼻盖面,达什汗顿然眼前一亮,单臂拎起酒坛狂放而饮,待酒水见底后,他丢下坛子拔出腰间的长剑欣然而舞。诺敏与特木尔见其剑法路数甚为眼熟,不禁心意捻动,皆自行拔剑立于其左右随势跟上。
  穆黛见状,仿佛又看见了五年前这群弱冠立志的少年们月下对剑的情形,欣慰之余借来口簧予之助兴。簧音渺渺,凛气丛生,但见三人在火光下挺身玉立,寒刃闪闪生辉,剑法自慢转快,招式自简入繁,犹如漫天雪光扑洒而下,又似风卷狂沙远逝离去。
  剑术无改,思绪如潮,当回忆起自己初登汗位时,胸怀远志,不畏豺狼的意气风发模样,达什汗不禁高声道:“人生如幻,身存污秽,留其神性,虚糜一度。金玉满堂,莫能守之,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厚德载物,大象无形!”
  疾风吹来,三人衣襟飘舞,束发激荡,达什汗抽剑回首,猛见篝火下兰吟正俏生生地注视着自己,兴而又道:“金钗之年初见了,粉黛不施颜如雪,拭泪沥于红罗绎,传金翠杯手素玉;桃李之期再相逢,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名花倾国两相欢;态浓意远淑且真,普天壤其无佳丽,愿得耳顺长相伴,留得余香存千载!”
  酒不醉人人自醉,个中滋味千百般,诺敏闻得其词仰首长啸,特木尔则挺剑又挑来酒坛狂饮,待三人轮番饮尽坛中之酒,大笑着共砸了坛子后扬剑指天,齐声唱道:“滚滚草原风尘路,岁岁人心浮动中,血染夕阳娇正红,满身伤痕失已痛。是非善恶必有报,忠肝义胆绝无悔,回首待看日升处,黄土一捧天葬我!”
  这首《天葬》乃阿玉奇先汗所做,土扈国中人人皆会吟唱,此刻三人舞剑而歌,听得场下男儿热血沸腾,纷纷出声伴和。幽幽草原,歌声激昂,那是每个土尔扈特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和呼唤,是用血泪谱下的一曲壮歌——“滚滚草原风尘路,岁岁人心浮动中,血染夕阳娇正红,满身伤痕失已痛。是非善恶必有报,忠肝义胆绝无悔,回首待看日升处,黄土一捧天葬我!”


85)  香如故

  酷热炎炎,暑意难奈,达什汗朝议散后心中生烦,独自沿着绿幽曲径逶迱而行,途中遇到几名宫人请安也不予理睬,只顺着脚一路来到座宫苑前,但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看向宫内,不禁哑然失笑。想自己平素但凡得空便腻在这宫中不愿离去,可今日偏生却犹豫起来,驻足不前。
  宫墙内笑声络绎不绝,偶有传来女子的惊呼,他心奇地探门望去,只见兰吟正披着头湿漉漉的长发,手里拎着半截裙褂,赤足在回廊上奔跑,而茜红则捧着梳具,满脸无奈地追在后头。守魂铃发出叮噹作响声,犹似牧笛下吹出的欢曲,在旁随侍的侍女们见状,皆隐忍不住抚腰畅笑。
  兰吟毕竟身体尚还虚弱,戏耍了会儿便娇喘吁吁,倚着廊柱束手求饶。茜红冷着脸走过来,边替她拧拭着头发边念叨道:“格格也忒淘气了,不及时绞干了发,回头吹了风又要嚷头痛!”
  兰吟扶着栏杆坐下,扭过脸来笑盈盈道:“知道了,我也是好意不想偏劳你罢了。这梳浴头发的事费手劲,怎能连累咱们的茜红姑娘陈疾发作呢?”
  “格格糊涂了,奴婢何时有过手疾?”茜红带着丝忧虑自语道:“莫非是体内的余毒未清影响了脑子,可得快请诺敏王子进宫来好好再把把脉啊!”
  “你的手没伤着吗?”兰吟故作诧异地睁大眼道:“那为何前日巴根总管争着替你拿食盒,昨日里还攥着你的手不放呢?”
  话音刚落又是阵窃笑声,两人之事早已成了汗宫中的不宣之秘,旁人皆乐观其成,唯独当事人还几番推诿,故作矜持。此刻兰吟空口白话地说了出来,惹得茜红双颊生烫,跺脚丢了帕巾便跑了开去。
  悚然发出的咳嗽引起了宫人的注意,寻声望去纷纷变了脸色,齐压压地跪满一地,达什汗面色不善地走过来,待见兰吟衣衫的前襟早已被水打湿,隐约可现里面水绿色的胸兜,禁不住冷哼道:“成何体统!随我来!”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令得院内的仆众无不身形作颤,眼睁睁地看着适才还娇憨作态的王妃当即搭拉着脑袋,唯唯诺诺地随着陛下走入了居室,随后便是震耳欲聋的甩门声,隔绝了室外所有的目光。
  才刚进屋,兰吟便惊呼着被压制在墙面上,达什汗垂首抵着她的额头沙哑道:“你这小妖精,作出这副轻狂样儿想勾引谁?”
  温热的鼻息喷在耳颊边细细作痒,兰吟微偏过脸去高挑着眼梢,轻咬着唇道:“奴家自幼禀承闺训,言行举止无敢逾越,奈何夫君寄情国事,只得苦中寻乐罢了!”
  达什汗轻笑了声,伸手在她高耸的胸前捏了把后道:“既然小娘子寂寞难耐,何不与小生共赴襄王神女之梦。”说罢,低头用牙咬落了其衣裳上的盘扣,瞬间便扯开了那身轻薄的外衫,露出里面半裸着的冰肌玉肤。
  “使不得啊!”兰吟气喘吁吁地道:“奴家的官人性情暴虐,若知你我苟且之事,定然不得轻饶——”她话说了半截,便止不住手指插入那在胸前蠕动的棕发中,闭目发出欢愉的呻吟声。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达什汗嘟哝着,扬首吻上她吐气如兰的樱唇,慢慢品尝着那润津甜唾,双手则不规矩地探入其小衣亵裤内。
  兰吟本已是香汗淋漓,意乱情迷,但在被迫将双腿盘上了他的腰身后便忍不住求饶道:“不闹了,放我下来吧!”
  达什汗瞧着她风情旖旎,虚软妖娆的模样哪还肯放过,双手使力将两人越发紧贴在一处,口中并道:“小妖精,瞧我今日怎么整治你!”
  兰吟听了更是急怯,呜咽声后握拳捶打着他道:“死人,每回都变着法子来摆弄人家。我才好几天啊,你便猴急地来沾染,我不依!我不依!”
  “明明是你来招惹我的!”达什汗瞧她泪目婆娑、楚楚可怜的神态,喉头一紧便攥着她柔软的腰肢往自己身上压了下来。兰吟无法,只得任由对方随性,顿时房内莺声娇喘,不绝耳畔,星眼朦胧,波光荡漾。
  云雨过后,达什汗半靠在床榻上休憩,而依偎在怀中的人儿则蜷缩着身子,阖眼假寐。因目光偶然瞥及她左脚踝上的守魂铃,自己不由伸过手轻轻搅动了铃铛,悦耳的铃声顿在充斥着麝糜之香的房间内遥遥回荡。再抬首,只见兰吟已睁开那双漆黑如墨的眼望着自己,丰润的红唇蠕动了下后终问出句道:“肉身如鄙,君可守否?”
  达什汗将脸轻轻贴在她胸前,闭上眼道:“魂之所在,即我思且。”言罢,两人便贴密地拥在一处,不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院中传来阵喧哗声扰乱了一室清幽,细辨之下却是诺敏夫妇,兰吟不禁掩被长叹道:“这一对冤家,怎么又跑来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达什汗面色不善地起身更衣道:“成婚不及半月,都折腾五六回了!诺敏不懂事,怎么连带阿姐也耍起孩子脾气来了!”
  兰吟猛地翻身坐起,啐道:“什么混帐话!凭甚便要女子俯首作小,诺敏这厮历来恶迹斑斑,上回若不是受他欺负,穆姐姐怎会躲进宫来都不愿回王府去呢?”
  闻言达什汗俊目含春,笑得甚为暧昧道:“旁人倒也罢了,你会不知道缘故?两姐妹说了整宿的贴几话,可怜那傻小子在宫门口守了足足一夜。世上有毁人姻缘的,却没听说过有坏人鱼水之欢的,亏你还好意思提?”
  兰吟的双颊立生烫意,嘴里嘟囔了句道:“那好歹要有个节制,穆姐姐本就赢弱,他却还不知体恤,饕餮饱食不得满足,任谁都会受不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达什汗说至此停顿了下,后无不感慨道:“其实倒也佩服他,若换作是我,且不知能否熬过如此冗长痛苦的岁月。”
  宫院内早已乱作了一团,诺敏在排开众人的阻扰后,紧攥着穆黛的手臂,蹙眉微愠道:“随我回去!”
  穆黛穿着身崭新的石青银玫镂花褂,头上挽的攒珠髻略有些松散,虽素衣简妆,却越显得腮凝鹅脂,温柔沉静。此刻她冷着眉眼,极力欲挣脱对方的挟制,不想反弄痛了自己,登时眼眶便红了起来。
  诺敏见状便借机使力将她揽入怀中,边揉着那淤红的皓腕边柔声道:“我错了,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随我回府去吧,园子里养得那些花儿草儿还等你去浇水修剪呢!”
  穆黛低眉敛目,声色不悦道:“园子里的花草早就败了,拔了再栽植新苗才是正道。”
  “胡说!”诺敏立即反驳道:“昨日还开得好不茂盛,岂会一夜间都枯败干净。那些花草是你的心血所耗,我让人好生看护着,出不了岔子。”
  “花草不败,那么人呢?”穆黛仰起晦暗无光的紫眸,瞅着他冷笑道:“花草有了残叶断枝尚被无情地剪去,那么似我这般的残花败柳还有何面目活在人世?”
  闻言诺敏顿时心里干噎,却无从可辩,转眼瞥见身旁跪着的名宫婢,撒气抬腿便踢过去骂道:“该死的东西,吃了豹子胆敢偷听本王子说话!”可怜那宫人登时便倒在地上,嘴里吐出口鲜血来。
  “放肆!”一声厉斥后,但见达什汗站在廊檐下怒目而视道:“你又是借了谁的胆,敢在此处撒野!”
  诺敏则一反常态,全然漠视君臣之礼,直挺着背脊站在原处不语,穆黛瞧他如此固执不羁,索性也耍着性子默然以待。随后出房的兰吟瞧见两人互执不让的场面,便摒退院内的仆众,上前拿扇柄敲打着诺敏的手笑道:“好是恩爱,真真羡煞旁人啊!”
  诺敏吃痛地低呼了声,随后一言不发地松开穆黛,顾自揉着手背。兰吟暗笑了声,又揽着穆黛的肩撒娇道:“穆姐姐,难得我这几日得了闲,用过午膳后咱们便出发去王寺斋戒祈福可好?”
  还不待穆黛开口,诺敏便脱口而出道:“不准去,她哪里都不准去!”
  “我问你了吗?”兰吟冷哼道:“瞧你急得变了眉眼的模样,难道我是妖魔鬼怪化身,还能在光天化日下将你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吞了不成?”
  听得‘如花似玉’一词,穆黛顿感辛酸不已,终忍不住呜咽声哭了出来,这可着实唬住了兰吟和达什汗,唯有诺敏心知肚明缘故,因见她哭得悲泣哀宛,由不得也慢慢红了眼圈。
  “这究竟是怎么了?”兰吟边安慰着伏在肩头痛哭的穆黛,边不断向达什汗使眼色,后者则将探究的目光望向诺敏,却见他面容惨淡,欲言欲止,神情甚是懊悔不迭。
  伤感了半日后,穆黛终抬起脸抽噎着道:“我想在宫里住上段日子,妹妹可愿收留?”
  兰吟愣了下后笑道:“这本便是姐姐的家,何谓收留之说?”
  “若我要在宫中住上一世呢?”穆黛又问道:“妹妹也首肯吗?”
  听得此言后兰吟笑得不免牵强道:“夫妻俩床头吵架床尾和,莫说是一世,只怕姐姐在宫里住不上两三日,便急着要回王府去了。我虽不待见诺敏殿下,但深知他对姐姐的心意是无人可替的,何必为了些鸡毛蒜皮之事,伤了彼此的情分呢!”
  穆黛冷笑了声,凑首与她附耳两句后又问道:“依你所见,我该如何自处?”
  兰吟的脸上一阵青红交加,向着诺敏劈头骂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怎生能说出这般的混帐话来!”随后她拉过穆黛便往屋内走,口中并言道:“姐姐尽管放心住下,如此忘恩负意的男人不要也罢,明日咱们便将休离的文涵送到和硕特王府去!”
  诺敏呆愣地望着房门砰然关上,心下顿然灰了半截,他腹中原有千言万语,只待两人私下相诉,未料想穆黛却丝毫不愿给自己机会。
  “瞧情形恐怕要僵上个十天半月了!”达什汗摸挲着下颚走过来,好奇地问道:“你究竟对阿姐说了什么?”
  宫苑内绿柳拂檐,丹砂吐葩,本是派幽娴安逸景致,却在声暴呵后花颜失色,鸟雀惊飞。达什汗掸去衣裳上的尘土,对狼狈伏身在地的诺敏冷然道:“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你——确实该死!”
  穆黛在汗宫中小住了段日子后渐渐平复了情绪,这日兰吟相邀她与阿茹娜及乌仁图娅去兰园□游。四人穿花度柳,越棚过圃,来到处紫薇亭内休憩,刚坐下便见亭外的水池上飘来许多桔梗花瓣,色娇清艳,溶溶荡荡,婉转绵长。乌仁图娅见状赞叹不迭,兰吟观后则努着嘴角道:“落花虽有意,流水却无情,白糟蹋了这些花儿!”
  乌仁图娅淡笑了声,在桌上摆放着的几碟小食中随意挑了块品尝,才一入口便忍不住捂嘴道:“甜而不腻,清香沁脾,如此精致的梅花糕倒还从不曾尝过,莫非宫中换了糕点师傅?”
  “咱们哪来得这段福分!”兰吟斜瞅着沉默无语的穆黛道:“不过是有人借花献佛,从中便宜了你我而已。平常厨房送来的梅花糕发得不细腻,颜色又薄,这碟可是用年初收集来的梅花瓣拧出汁,淘净了渣滓,配上香露混入面中,再又文火慢慢蒸出来的,自然比宫里的要好。”
  “哦——”乌仁图娅颔首道:“姑且不论味道如何,光是这份良苦用心便堪称赞。”
  原本在亭旁扑蝶的阿茹娜此刻抹着汗走进来,听得两人的对话当即便抓了块梅花糕塞入嘴内,鼓着腮帮子却还不忘推搡着穆黛道:“公主姐姐素日不是最爱吃梅花糕的吗?点心做得果然不错,你快尝尝啊!”
  实在被逼得无法,穆黛捻起块梅花糕轻咬了口后便放下,但那淡雅的香甜透过舌尖迅速渗入咽喉,味芳气馥,萦绕身心。兰吟见她黯然敛目的模样,与乌仁图娅对视后便拽着一脸茫然的阿茹娜隐身退去,稍顷朱栏玉阶上出现了双男子的青缎粉底朝靴。
  穆黛浑作不觉,起身倚到亭柱旁端看下方的落花浮荡,清澈流畅的水面上随后便显露出男子清俊顾盼的面容,她淡哼了声作势欲走,转眼间却被紧紧地搂在对方怀中动弹不得,不由恼羞成怒地低呵道:“放开!此处并非和硕特王府,可由不得你胡作非为!”
  诺敏岂会依言,伸手揽过她的脸细细打量了番后方松了口气道:“倒比在府里时丰腻了些,只是气色却不佳,待我开几付滋阴养血的药吃了便见好。”
  穆黛强自按奈道:“我在宫里吃得好,睡得好,自然心宽体胖。”
  “你倒是逍遥自在了,可怜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恨不得一头撞死干净!”诺敏将脸枕在她的肩头,满是委屈地道:“我错了,不该说那些混帐话,不该惹你伤心生气,但我也受到惩罚了!几日来,宫中上上下下没人给过个好脸色,便连看守宫门的那两条狗见了我都会狂吠两声。原谅阿敏吧,好不好?好不好吗?”
  幽微的乐声隔水传来,声韵凄婉,却也销魂醉魄,穆黛恍惚间突感到腰下一热,却是只温烫的手探入了衣襟内,不由失声喊道:“你做什么?”
  诺敏眸色沉腻,饱含欲念地望着她道:“我快发疯了!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想得我头痛、身痛、心痛!我是混帐,不该问你先前那些伤心事,不该去与那些禽兽作比较,但我确确实实想要你,打我一出生便想要,二十载春秋无悔,二十载岁月不变!”
  穆黛本欲挣脱的手在听得其言后不觉放了下来,眉梢生愁,目含湿意地道:“我的身子不干净,由不得你要起疑——”
  诺敏猛然吻住她的唇,含糊呢喃道:“我偏生——偏生爱极了这身骨,恨不得夜夜——夜夜鸾帐,时时相守——”
  紫薇亭内脉脉春浓,涓涓露滴,淡缕梅香幽浮暗动,芳情如故。
  兰吟掩上了园门,颇为得意地向乌仁图娅使了个眼色,后者也欣然颔首。阿茹娜此刻方才醒悟过来,甚是不悦地道:“你们两个作和事佬,独却瞒着我,分明是不把我当作自己人吗!”说罢,赌气跺脚跑了。
  两人哭笑不得地追上去,途经高妃的寝宫忽听得声女子惊心动魄的尖叫:“我的儿啊——”由不得她们入宫探究,待刚踏进内室便迎面闻得阵恶臭,再抬眼便见高云瘫坐在地,俯首紧搂着具小身子嚎啕大哭,全然无了往日的傲慢厉瑟之态。
  虽是酷日悬空,兰吟却感到凌洌的寒意自脚底直窜脊背,在她眼里看不到高云狼狈凄楚的模样,看不到达什汗痛苦狰狞的面容,看不到乌力罕气愤填膺的怒态,只看到小格根毫无声息的躺在那里,身上赫然包裹着件雪白的鹤氅——在帝陵内自己亲手为赛图姆披上的那件鹤氅!


86)  战云笼

  祸事因此而起——在黑巽谷以西三十里,沿近黑海地域有座小村落,村中的克里木人世代以捕鱼为生,生性淳朴单纯。一日村中来了位衣着华丽的青年女子,纱巾蒙面,气质超然,身旁更有两名仗剑的威武随仆,因出手阔绰,村长便允其三人在家中留宿。夜半时分,村长被阵吵闹声所惊醒,披衣汲鞋前去查探,只闻得隔壁房中传来男子的粗喘声以及一名陌生女子的咒骂声:“卑鄙!你诓我来此谈判,却暗施迷药毁我清白!想不到堂堂汗妃却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
  日间借宿的那名女客则冷瑟而笑道:“你也是克里木王之女,不也竟做些夺人夫婿,窥人子嗣的宵小行径,若论无耻我且尚不及公主。如今你已非清白之身,难不成还想再嫁入土扈吗?”
  “莫说是嫁予达什汗,想来要活过今夜也已成奢望!”陌生女子自哀而叹,随即话锋厄转地咬牙尖声道:“汗妃娘娘,赛图姆在此指天立誓,死后即便化作厉鬼也要擒你性命雪以此恨,若不能偿愿便生生世世沦于阳尘,日得火煎,夜熬冰冻,直至魂飞魄散,化升青烟!”
  村长听到此已知房中落难女子乃是最受本国国主宠爱的五公主,当下便跑至后院登上高台点燃了烽火向王都求救示警,待召集家中男丁前去营救公主时,客房内早已人踪消迹。次日,连夜自王都率军赶来的克里木二王子在听过村长的叙述后立即开始在边界附近搜索四人,两日后终在海滩上找到了具无名尸体。
  尸体上覆盖了件昂贵的鹤氅,当克里木二王子颤抖着手掀开鹤氅时险些当场厥了过去——可怜昔日英姿飒爽的红粉英雄已被海水泡得全身浮肿,面目则因撞击变了形,却依然张大了双如死鱼般灰滞的眼凝视着上方。土扈国中有个习俗,仇家若死不瞑目,必须用自己的衣物覆盖于其脸上,否则便会被对方的鬼魂所纠缠。
  二王子小心地收起鹤氅,并将五妹的尸首妥善地运回王都,克里木汗王让宫中乳母确认过赛图姆的真身,并听得二王子的转述后伤心欲绝,但谨慎期间还是派密探前往土扈打探消息,在了解了兰吟的生平性情以及赛图姆化名百两金与达什汗交际的事迹后,终确定了凶手。晚年丧女的克里木汗王抑制不住满腔怒火,时逢在宫中留作质子的格根染上恶疾,他也不予召诊施药,三日后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的方式将年幼夭折的小格根送回了土扈。
  烟火烽动,千里赴戎,克里木在两国边境屯兵八万,誓言不交出土扈汗妃便决不退兵,霎时间伏尔加草原被战争的阴云所笼覆。夏日炎炎,羌管悠悠,马策刀环,千旗生风,胭脂女儿,伏卧风霜。
  王寺内香烟缭绕,白幡素缟,颂经声声,哀泣连连,说不出的凄凉寂寞,煎熬虐心。兰吟站在石阶上,遥望着殿宇内人影蹿动,纸绫成扎的景象默然无言,直至听得背后传来脚步声,方举袖拭泪,待转身看清来人后不免微怔,后忙施礼道:“上师——”
  莲华无垢,幢衣庄严,强巴法王颔首道:“冬去春尽,时已入夏,女施主别来无恙?”兰吟则甚为恭敬地答道:“蒙佛祖庇佑,尚且安好。”
  强巴法王瘦削的脸上涌起淡然笑意,面向大殿道:“世有万象,人有百态,苦逾生甜,方得安好。女施主孽重而生忍,寂静常知足,可见行已生道,慧根通达。”
  兰吟暗下苦叹,随后犹豫地开口道:“上师,佛经有言‘若人造重罪,作已深自责;忏悔更不造,能拔根本业。’如此世人做了恶业后忏悔便可得除罪,那么天理何存,公道何在?”
  “天理昭而往复,公道自在人心。”强巴法王合掌道:“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女施主若得领悟,便不会心存怨恨,愤念丛生了。”
  “大师乃得道高僧,自然已掺悟生死。”灯火下兰吟目光濯冷地道:“我等世俗之人只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血海深仇则永世不忘。”
  强巴法王目光深邃幽远,闻得其言他不禁慢慢转动着手中的念珠道:“女施主可曾听过‘佛祖释迦摩尼割肉喂鹰,摩诃萨青王子舍身伺虎’的故事?”
  “略有所闻。”兰吟颔首道:“护念众生,慈悲为怀乃成佛之道,可惜兰吟心性浅薄,做不到这般的恩泽普惠,福德隆盛,恐要让大师失望了。”
  “那么女施主可读过《大智论》?”强巴法王敛目而道:“其中有则佛经典故是说一名男子喝醉后来到佛祖住处请求出家,佛祖同意后让侍者为他落发并披上了法衣,次日醉汉醒后骇然后悔,转身离去。座下弟子便问佛祖道:既知他本无心,为何又要允其剃度。佛祖答道:此人在以往诸多劫数中都不曾产生过出家之念,而昨日却因醉酒后微生出求道之心,因有此因缘,日后他必能出家得道。”
  “那又如何?”兰吟牵强地扯出抹笑意道:“佛理深奥,恕弟子无知。”
  “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无人生来便是大奸大恶之徒。”强巴抬首慈善地注视着她道:“佛道能得以传承,苍生能得以存在,凭借地便是人性中这份善缘,所以释迦摩尼当日方能舍弃生前繁华,树下静悟成佛;所以世人才能在杀戮无数的红尘中生息,繁衍子孙后代;所以土扈才能在这列强并立的土地上建国创业,守成至今;多少年的风刀血雨,多少人的忍辱负重,方得来此时的短暂偏安!”
  兰吟垂下眼帘缄默静思,良久方冷呵了声道:“上师满口慈悲,实则却是个无情之人!”
  “何为有情,何为无情?”强巴法王仰望星辰闪烁的夜空,嗓音深沉地言道:“难道梧桐深苑,独锁清秋便是有情?飘絮化萍,捻香珍别便是无情?当知身心皆为幻垢,幻相永灭,十分清净,女施主便不想在日后的岁月中永得内心这份安详吗?”
  兰吟面色渐显苍白,继而草率行过礼后道:“殿前俗务繁忙,恕弟子先行离去。”说罢也不待法王应声,便脚步沉重地擅离退去。
  望着女子的背影消逝在浓重的夜雾中,强巴法王合掌道:“己身如得教,则教他不难,欲教他人,先须自教。窥探多时,还不出来!”
  话音刚落,水磨砖墙后走出名素衣男子,身形健硕,苍发如芒,两道浓密的剑眉间皱拧成川,隐含不解。特木尔上前施身行礼后,直言道:“师父曾与弟子说过‘佛法以菩提心为正因,以大慈悲为根本。’既如此,您对她缘何便无半分怜悯之意?”
  强巴法王半阖着眼,答非所问地道:“我已吩咐戒律院的僧官,自下月起你便不用定期来寺中受戒刑了。”
  闻言特木尔虎目圆瞪,登时便跪下甚为焦急地道:“弟子受刑罚未满,师父缘何便将之拒于佛门外?弟子适才实是巧遇而过,并非存心偷听,求师父莫要迁怒!”
  “为师何曾责怪予你。”强巴法王扶起他道:“戒为无上菩提本,长养一切诸善根。你善根已深种,何需再受戒?”
  “不,弟子有罪——”特木尔仓惶摇首道:“弟子幼时生性顽劣,倚仗着身蛮力到处惹事生非,终因不甚在次殴斗中失手打伤了小主人而避祸潜入王寺,由此结识了在寺中修行的陛下,方才有了得以脱离奴籍的契机。弟子当年曾在佛祖面前立下誓言,日后若能发迹便将终身修持五戒,但这些年来,弟子不仅娶妻置业,更是杀戮无数,犯下诸多罪孽。所以——”说到此处,他不禁哽咽道:“所以佛祖才罚我——罚我失去了五万浴血同袍的兄弟——罚我失去了自己的骨肉——弟子有罪啊!”
  “先断心淫,是名如来先佛世尊第一决定清净明诲。次断杀生,是名如来先佛世尊第二清净明诲。后断偷盗,是名如来先佛世尊第三决定清净明诲。后复断除诸大妄语,是名如来先佛世尊第四决定清净明诲。”强巴法王始终淡然的脸终在此刻流露出激荡之色,随即便手持念珠默诵起《静心咒》,佛域梵音,禅河呜咽,觉树凄凉。良久,他幽叹了声问道:“你可知本座前生之名讳?”
  蒙古族人信奉于藏传佛教,自元代忽必烈汗起便称西藏高僧为“活佛”,后又创建了活佛转世制度。土尔扈特人自迁移伏尔加草原后便开始在汗国王寺中设立“活佛”,因佛为法门之主,以自在化众生,故历代转世活佛被百姓尊称为“法王”。强巴法王所谓的前生,指得便是他被上代活佛指定为转世继承人之前的俗身。
  特木尔自然知晓,却不敢直讳言明,见状强巴法王浅笑了声道:“布日固德——展翅高飞的雄鹰,土扈王室最受宠爱的小王子。当迎接转世活佛的座台来到汗宫门前时,四岁的布日固德正和群小伙伴玩得酣畅,得知要前往王寺时,他甚至还兴奋地与自己指腹为媒的小未婚妻挥手道别,但他又怎知这一别便是前世今生!”
  “未婚妻?”特木尔止不住诧异道:“师父有过指腹为婚的女子?”
  “不,是布日固德的未婚妻。”强巴法王严谨地更正,随后目光柔蔼地道:“塔娜郡主乃当年摄政王之孙,血统高贵,与布日固德在各自母亲腹中便定了亲,两人自幼生活在宫中,青梅竹马,直至四岁那年方才分离。从此后一个高坐莲台,颂经焚香、普渡众生;一个远离深宫,览游四地,逍遥从容。只至十年后两人再次相逢——”
  见强巴法王说至此嘎然而止,特木尔好奇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强巴法王攥紧了手中的念珠道:“没有后来,两个都死了。”塔娜的肉身死了,脱离了红尘苦海,荣升极乐。布日固德的心死了,痛舍了前生俗念,皈依受戒。
  强巴法王平静无波地述说着,特木尔在旁却听得心惊胆颤,须知这轻描淡写的一个‘死’字曾饱含了多少的忌世情感,掀起过多大的风雨晦冥。因见法王瘦矍单薄的身形在夜风中几欲飘曳,他迟疑地开口呼唤道;“师父——”
  “你我众生,孰无罪孽?信为道源功德母,增长一切诸善法,除灭一切诸疑义,示现开发无上道。你若有无可动摇的信念,何须以刑受戒,而若被愚智妄念所缠,终是徒劳无功。强巴法王敛目挥袖道:“走吧,痴儿!菩提心者,大觉心是,平等心是,普通心是。”
  特木尔听得懵懂,却不得不行礼离去。强巴法王登上高处俯瞰脚下的佛刹古寺,掐指算来已然在此渡过了六十载光阴。花甲之年,行将朽木,自己早已不复当年的青春冲动,而她的形容也随着悠长的岁月在记忆中慢慢淡逝。
  他老了,只能记得有位娇俏调皮的少女曾一度抢去自己手中的念珠,甚为傲慢地道:“小喇嘛,回去告诉你家的活佛,不是他不要我,而是本姑娘嫌弃他这个落了发、烫了戒疤的貌丑之人作丈夫!”
  他老了,只能记得悲愤交加的少女曾经毅然绞去满头青丝,泼面洒向自己道:“小喇嘛,既然你不愿还俗,我便落发为尼,今后庙宇为家,寒灯苦守,咱们如此一世为伴!”
  他老了,只能记得面色灰缟的少女最终虚弱地倒在自己臂腕中,凄然苦笑道:“小喇嘛,原来你便是他——所以连阿公都要杀我——留不得——这世上果然留不得我——”
  笑意在她的嘴角巍然凝结,漆亮如星的眼眸终然而掩,至此世间再无人敢肆无忌惮地喊他道:“小喇嘛——小喇嘛——”那声声呼唤,犹如隔世天籁,覆域迦罗,却又终成落水一露,无奈遁逝。
  特木尔走出数丈外,只听得在徐徐和风中传来缥缈的颂经声:“愿我命终时,灭除诸障碍。面见弥佛陀,往生安乐刹——”
  兰吟站在镂梅玉屏后,噤声聆听着议殿上众臣们的上言纷论,一名老臣正悲戚而道:“经年离乱,此刻吾国正值韬光养晦之时,岂可因一妇人而前功尽弃。祸起萧墙,有妲己褒姒亡国之嫌,何不忍痛割舍以换得土扈之安,百姓之安?”
  老臣言毕殿中当即静谧无音,兰吟久不闻达什汗出声反驳不免失望,颓然移身自偏门出了宫殿,身上如压有千斤之重,而两脚则似踏在棉絮中,虚软无力,却又不得不一步步走下去。半晌来到兰园前已实在无力前行,便拣了处柳荫下的团凳沉身而坐,虽头顶着毒日暑溽,自己却浑然不觉,只是感到眼中酸痒难奈,抬手而拭抹下了一脸清泪。
  凑巧德德玛正撑着柄绿竹油纸伞漫步而来,瞧见她的模样便上前道:“数日不见姐姐越发清丽标致了,也不知是用了哪家的胭脂水粉,可告知妹妹得以同享?”
  兰吟见她幸灾乐祸的模样甚为厌烦,不愿与其纠缠便恹恹说了句道:“宫制的。”
  德德玛怎欲罢休,又甩着绢帕道:“即便是宫制的,分到姐姐手里的自然也要较她人的好上一等。想家姐生前俭素谦逊,平仪敬人,国中哪个百姓不乐道称赞。可惜啊——模样生得好,能言善辩的确是招人喜爱,但汗妃的位置并非人人都能坐得!”
  闻言兰吟拧眉微愠道:“如此可见陛下果然有识惠之才,以妹妹的资质的确难以荣胜汗妃之任!”
  “你——”德德玛登时瞪圆了杏眼,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心中不甘被对方奚落,又忌于先前的教训,便狠抛下句道:“你别得意!如今土扈国内都说你是个红颜祸国的妖精,各地的大小台吉正都陆续赶来王都,预备着同向陛下请命废庶你呢!”说罢,便用力蹬着脚昂首离去。
  兰吟垂首望着满地的柳影参差,苔痕浓淡,不禁想起有诗云:‘瀚海阑干千尺冰,愁云惨淡万里凝’,此刻自己的心境亦如诗中所描绘的般凄凉苦闷,倦弃压抑。
  “兰丫头——”
  背后似有人在呼唤自己,她淡应了声后猛然打了个激灵,随即扭头望去,只见达什汗身旁赫然站着位金发的中年教士,蔚蓝的眼中闪烁着宠溺怜爱之光,墨黑的教袍在满园碧色中划下道浓重的笔墨,深沉而浑厚。
  兰吟迟疑站起身,干涸的喉间发不出半分嗓音,穆景远则已激动地冲过来揽住她单薄的身形,红着眼圈哽咽道:“坏丫头,你这个自讨苦吃的坏丫头!你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挨了多少苦啊!”
  兰吟慢慢地伸出臂膀,手指用力攥住穆景远背后的衣襟,待感觉到他真实的存在后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道:“教父——”


87)  霞光远

  穆景远翘腿坐在石廊上,打量着正在旁修剪花枝的兰吟,漆黑油亮的盘恒髻上斜插着朵露水芙蓉,上身穿着葱黄色的窄袖缎裙,下着了条蜜合色绫裤,宽大的裤腿下隐约露出小巧的纤足,在绿草碧茵的衬托下愈显白皙。突然他抬手指着对方足下喊道:“小心,耗子来啃脚趾了!”
  唬得兰吟当即丢了手中的银剪,惊呼着跳脚跑上廊阶,并不断四处张望地问道:“哪里有耗子?哪里有耗子?”
  瞧着对方惊惶失措的模样他不禁畅然大笑,露出排皎洁齐整的白牙,兰吟知是受骗后则瞪圆了猫儿般灵动的黑眸,鼓着腮帮子扯高嗓门嗔怪道:“教父——”
  “好,好,好!”穆景远赶忙举手做降,跳下廊石扭捏着嗓子作揖道:“奴才错了,奴才给格格赔罪!格格天生丽质,紫芝眉宇,既有班姬续史之姿,又有谢庭咏雪之才,实乃月殿仙娥,巫女洛神再世,日后定能博得千朝回顾,万载流芳的美名!”
  兰吟紧抿着嘴角,淡应着挥手道:“好个能言识趣的奴才,本格格恕你无罪,起磕吧!”
  “喳——”穆景远摸着鼻子直起腰,又捶胸顿足仰天叹道:“别人是彩衣娱亲敬孝道,可怜我一把年纪,却还要伏首作小哄个丫头骗子。遇人不淑,误入歧途啊!”
  闻言兰吟终忍俊不住‘噗哧’声笑出来,撑着腰想往廊沿上歪,不料却顺着光溜的木柱赖到在地,便愈发笑岔了气——
  彼时,穆景远则渐渐收敛起笑意,望着地上女子耸肩颤抖的模样默然不语,良久方蹲下身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道:“丫头,峻岭虽高,亦有败坏,深海无底,亦有枯竭,天地日月,亦有归尽时,更何况渺小如你我?所谓人生,便是无常,懂吗?”
  “懂——”兰吟抽噎着抬起脸,红着眼眶道:“但为何偏偏要是我——旁人或时有小灾或生逢大变,事过境迁终能尘埃落定,为何我历劫了家破人亡之痛、漂泊他乡之悲、死里逃生之险却还不得善果?一年三百六十日,我自春暮花香时待到了霜雪莹晶季,为何还不得快意展颜?幼时在京中皇寺内观象,大师们都说我是个福泽深厚之人,原来不过是用来迎合我阿玛的奉承话罢了!教父,您说话啊?您说这是为何啊?”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穆景远说至此停顿了下,而后冷笑道:“换作迂腐无能之人定会如此劝慰于你,这儒家学说果然害人不浅。数十载光阴逝眼即过,缘何要活得愁云惨雾,抑郁终日,山不转水转,树挪死人挪活!”
  “教父,您的意思是——”兰吟眨了眨眼,赶紧摇头道:“不,不行的!”
  “丫头!”穆景远双手按住她的肩,神情严肃地道:“我当初送你来土扈是为了让你享受人生的美好和甜蜜,不是为了看到眼下这副憔悴落寞、怨天恨地的潦倒模样。你是爱新觉罗兰吟啊,本是你父母双亲悉心呵护着的掌上明珠,本是清室贵胄中最耀眼娇美的鲜花,怎能被这伏尔加草原上的风霜雨雪所摧残!走吧,教父送你回家,回到你阿玛额娘的身旁,有了你的笑容,他们的幸福才终算圆满!”
  “回家?”兰吟喃喃自语,好半晌方恍过神道:“容我——容我再想想——”
  穆景远颔首,目光瞥及站在廊檐下的黄袍男子,不动生色地扶起她笑道:“都老大不小了,还这般爱拿腔作调!不过哄你说了几句玩笑话,便赖在地上撒娇,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兰吟知是有异,回首果然看见达什汗正朝自己这方走来,细观之下神色如常,这方暗自定下心神问道:“下朝了?”
  达什汗颔首,表情和煦地瞅着她的赤足道:“穆先生果然没说错,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嘱咐多少遍了,石地积凉,易感风寒,偏生就是不听话!”
  兰吟不置与否地努起嘴角,微细间尽显出小女儿的娇态,达什汗则对穆景远笑道:“先生可看清楚了,土扈国内也就她一人敢对我的王命置若罔闻。”
  穆景远伸指轻弹向兰吟的额头,附和道:“这丫头,真真是让人既爱又恨,左右为难!”
  不待兰吟闪避,达什汗早已揽手将其护入怀中,随后又道:“曾听兰儿称赞穆先生画得手好画,可巧前些日子我得了套自法兰西转卖来的西洋画具,趁此阳光明媚之日,可否请先生为我夫妇做画留影呢?”
  穆景远尴尬地收回手,搔着头凌乱的短发轻声应允,兰吟抬眼看向达什汗,仍见他笑容含蓄,声色谦和,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苦怪。稍顷宫人自书房取来套西洋画具,穆景远开始忙着支架调色,达什汗则打量着兰吟的装束不断摇头道:“忒素净了,节前不是刚置办了些衣物吗,换套鲜艳的去!”
  由于格根不幸早夭,宫中女子皆不敢着浓艳之色,兰吟虽不用戴孝却也简衣淡饰,素颜裸妆。此刻在对方的督促下便回房换了身火红的镂金长袍走出来,黛墨扫娥眉,朱樱点绛唇,达什汗顿觉诸景皆暗,只剩眼前流云回风中的清颜娇色。
  穆景远手持画刀在纸板上落下轻然一笔,再抬眼便见依偎相坐在艳阳碧茵下的男女正彼此互望凝视,目光交缠绯绵,启齿欲语无言,纠结得犹似春情离逝下片片催零的梨花,脉脉怅然。
  昏暗的灯光下映出女子娴静柔和的面庞,正欲跨入房内的特木尔不觉站定脚步倚门而视,目光随着对方穿梭的针凿渐显迷离。莎林娜抬眼瞥见他神情恍惚的模样,便停下手中的活计问道:“在宫中用过晚膳了吗?”
  特木尔胡乱应了声走到桌旁,随手拣起竹簸中的鞋样道:“这活最是伤眼劳神,你产后身子还不曾调养好,何必急于此事?”
  “大战在即,怎可耽误?”莎林娜含着丝忧郁地淡笑道:“况且果真闲下来反倒会凭添思虑,还不如让自己忙碌的好。”
  无意间触及伤痛之事,特木尔自然也不免苦楚,他素是口拙之人,此刻因心意烦乱便更是不知该如何安抚妻子,只是枯坐着盯着烛台上的豆点火光发愣。
  早已察觉异常的莎林娜起座来到他身旁,俯首柔声道:“陛下漏夜召见,可是局事有变?”
  特木尔摇首道:“克里木人见我军闭关不愿迎战,气焰极为嚣张,日夜在阵前叫骂污辱,前方守将几度上书请战,但都不得应允。”说至此他愤然握拳捶案,震得烛花陡然熄灭。
  莎林娜不作声响,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火镰子,只听特木尔闷声道:“今日陛下与诺敏又起了争执,两人吵得天翻地覆,最后不欢而散。”她习以为常的应声,待正拉开抽屉时又听得丈夫轻语呢喃了句,手劲失控便洒落了满地的零碎。良久她缓过神,蹲身继续在地上摸索,却止不住心中骇意颤声问道:“滋事体大,你可听真切了?”
  “我与乌力罕站在廊上候命,虽隔着殿门不甚真切,却也听清了六七分。”特木尔疲惫地捏着鼻梁道:“你没看见诺敏出来时的神色,活像要了他的性命般难受。”
  “莫说是诺敏,便是乌力罕也不会同意,且撇下发小的情义不谈,原本格根是铁定了的继承人,但如今幼年夭折,虽说王嗣无人,但克烈惕部的各大台吉又岂容汗位旁落。”莎林娜甚为不解道:“未战而先示弱,未谋而先内讧,陛下何以如此行事?”
  “鬼才知道!”特木尔懊悔地咬着牙关道:“归根究底都是那个女人害的,自她入宫后便是非不断,不仅狐媚君王,牵连无辜,如今更是挑起了战祸,早知今日,当初——当初真该一刀结果了她!”
  “明眼之人皆知此事乃蓄意陷害,与她何干?”莎林娜冷笑道:“让她一弱女子白白担着祸国之罪已是可怜,你何必还作落井下石之言呢?”
  “纵不是其所为,也与之脱不了干系!”特木尔不甘地嚷道:“若非她招惹了俄人,岂会引来今日之祸?”
  “此话有失公允,若非她在那达慕大会上冷静应对,彼得堡的土扈子弟怎能悉数被遣返;若非她在俄境与敌巧妙周旋,穆黛怎可再返家园;更重要的是她与陛下几经磨难,始终生死不弃。”莎林娜叹道:“只这几件事便令人油然起敬,何况她又的确是个美颜慧智的好女子。”
  “你却忘说了她任性跋扈,骄纵奢侈的恶习。”特木尔哽涩道:“难道你忘了——忘了咱们的孩子,咱们的渥巴锡了吗?”
  ‘呲啦’声后,灯光重现,跳动的烛火在女子脸上投下迷朦的柔霓,通红的眼圈尽显伤感。“是啊,难道你也忘记渥巴锡哥哥了吗?”莎林娜眼深如潭,沉声凝重地道:“将心比心,咱们当年又何曾没有伤害过他人?”
  闻言特木尔神色瞬间黯淡下来,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松弛,全然不复适才的戾气,回想起在王寺中强巴法王的点化更是心智迷茫,只得望着妻子幽声问道:“军情万分紧急,朝中人心动荡,你说该如何是好呢?”
  王都南郊附有矮山,卉木萋萋,溪涧蜿蜒,达什汗与兰吟携手沿着幽径登阶而上,待来到峰顶俯瞰山下,只见迷雾重重,苍茫如海。两人倚着株参天古木席地坐下,聆听着清风送曲,草虫鸣嗤,数日的烦扰不觉抛之脑后,心境渐露清朗明净。
  达什汗低声说道:“此山名曰霞山,谣传只要男女能够在山顶共沐朝霞,但凡是情侣的便可结百年之好,是夫妻的则能恩爱不分。所以每年仲夏之夜,霞山上总能看到一对对青年男女结伴共待日出的情形。”
  “你又诓我!”兰吟指着四下寥籁之地道:“如你所说,此时此刻便该是人满为患,却为何会如此清冷无声?”
  “战事将起,家家都有男丁要入伍出征,自然无人再来此花前月下,盟誓祈愿。”达什汗仰首望天,痴然道:“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虽说男儿保家卫国,当以马革裹尸为荣,但毕竟活在这有明阳世要比去阴曹地府的好。上能奉养高堂,下可娶妻生子,本该是人世间最寻常之事,偏偏生为土扈男儿却颇难享受这天伦之乐。”
  兰吟则低头沉思,默默无言。草丛中萤火闪烁,达什汗信手挥来,攥拳凑到她眼下一摊,便见掌上缓缓升起两点盈亮,带着黑夜的凄冷飞入了山丛雾气中。
  “甜梦游曳,空囊呢喃。”达什汗望着她晶亮的眼眸问道:“你可还记得那达慕大会之夜我与你说得话?”
  “自然记得。”兰吟应声,鼻音浓重。达什汗浅笑着替她将散落的碎发捋于耳后道:“我说过——只要你能陪伴在我身边,让我知道在无尽的黑暗中,还存有那么点微弱的光明便可了。生命不息,誓言不改,这话你可需得永远记住。”
  凄迷无声,驰怅莫言,兰吟又淡应了声,终还是忍耐不住,转身拭了拭眼泪。
  达什汗则伏首歇靠在她肩头,闭目深吸着缭绕于那乌发间的芳香,哽咽道:“在旁人看来我刚硬你柔弱,故以强势画地为牢将你所锢,其实咱们彼此心中都明白,事实上你远比我更来得顽强坚忍。你离了我犹如破蛹化蝶,我缺了你则似飞鹰盲目,你能够心甘情愿留在我身旁至今,这份恩情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
  “说这作甚?”兰吟揉着眼道:“夫妻本是一体,原就该同舟共济,共渡难关的。”
  “世间最痛莫过于生离死别,你我皆是善于自制之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人?”达什汗哑涩道:“赛图姆虽非死于你我之手,但此祸终究因你我之故而生。身为人夫,我自然应尽全力保得妻子平安,但身为人君,我却不能因一己之私而惘顾百姓安危。”
  “明白了。”兰吟凄然落泪道:“预备何时将我送往克里木?”
  “土尔扈特缺少似峻山恶水般的天险屏障,若国境被破敌人即可长驱直入,如过无人之地。克里木八万之兵倒不足以惧,但背后却有奥斯曼帝国的支持,兼之有俄人从中作祟,此刻咱们可说是四面楚歌,举步为艰,所以我不能予敌人任何借口挑起事端而祸及百姓。”达什汗慢慢捏住她冰冷的手问道:“如若从今后我再非土扈之主,你可还愿伴我身侧?”
  兰吟猛然抬首望着他,眼中闪烁着不可置信的光芒,半晌方颤抖着嘴唇问道:“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禅位非寻常易事,稍有不甚便会撼动国之根本,况且诺敏那小子还未曾应允。”达什汗面色平静地道:“克里木汗王乃明理之君,待我卸去王位与你共同前往负荆请罪,讲明事由经过,想来他也不会为难咱们。即便真欲杀之泄恨,也不会因此而牵连到土扈全境。你可愿与我共同涉险?”
  兰吟破涕而笑,倾身倒入他怀中不断用力点着头,达什汗继续道:“待诸事了结,若咱们侥幸可存活性命便先回趟京城,想来故地重游必别有番风韵,然后再往伊犁去探望赵公子,以表谢他的成全之情,最后便行船海外去寻找你阿玛和额娘。说来惭愧,我与你成亲多时,却从未以东床之礼向双亲奉茶请安,你若愿意,咱们便留在他们身旁奉养天年,若嫌枯燥便踏遍世间的仙山秀水,游览名胜古迹。据波斯商人说,红海之外的黑土上有水名曰尼罗河,河边筑有巨石垒成的惊世之塔,雄伟壮观,绝无仅有。对了,听闻极北之地终年为冰雪所覆,但在寒夜仰望天空,则可见到五色祥光,绮丽无比,笔墨难绘。人间有诸多的奇景妙地,你我若能前往一观,也算是生无遗憾了!”
  听言兰吟掐指算了算,不禁轧舌道:“即便是路途平坦顺利,来来回回也需得十多载的光景,届时咱们岂不都老了吗?”
  “看着彼此成了鸡皮鹤发、瘪嘴无牙的老头老太倒也不失为件趣事。”达什汗满是向往地道,语气中却不乏失落之意。兰吟只觉他所述之事,桩桩件件都说进了自己心坎内,不由开始憧憬起两人日后游历四方的景象。
  稍顷东方启明星落,冉冉红日在天际升起,照得霞云似火,红中泛紫,蓝天薄雾,渺光如电。两人携手互偎,沐光而坐,山间雾气尽趋,纵观草原,延绵无垠,横托千里,俯瞰王都,崇宇巍峨,琳舍怀抱。兰吟心境亦如眼前的旷丽美景般阴霾尽去,霍然开朗,疲倦之意便也随之席卷而来,终慢慢地合眼沉睡过去。
  达什汗临风而坐,怀中搂着心爱之人,目光沉凝地望着脚下这片在晨曦中慢慢苏醒的苍茫大地。土扈素有骠骑之乡的美誉,水草肥沃,马匹精壮,人擅骑射,但幼年的离乱曾让他痛恨过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而少年在外的游历更让他厌恶过这个贫瘠的国家,可此时此刻这片国域在他眼中俨如乐土般纯净祥和,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窥探践踏自己的家园!


88)  蒲草意

  灯火通明的房间内,女仆们往来穿梭,躺在法式铁床上的青年贵族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惨淡的棕眸涣散地盯着墙上的十字架,流弹的残片击中了他的喉咙,鲜血不住地自其口中涌出,由于疼痛他无法抑制地抖动着,身下的丝绸床单短时间便被艳丽的稠红所倾染。
  当大夫们无能为力地摇头叹息后,年青而忠心的管家忍不住发出绝望的哭声,待看见主人颤动着嘴唇,浑浊的目光直盯着门外的方向,他恍然醒悟过来飞快地冲出房间。落地的玻璃已被晶结的雪花所覆盖,只听得凛冽的北风在窗外呼呼作啸,管家疯狂地在城堡中呼唤着小主人的名字,直至在马厩外骇然看见那跪在冰天雪地中的瘦弱身影。
  □的肌肤上尽是血迹斑斑的伤痕,少年口中虔诚地念颂着祷文,不断用马鞭甩向自己幼小的身躯,鞭子上镶嵌的钢刺轧入皮内,引得肌肉本能地收缩着。管家心酸地望着少年单薄抖擞的背脊,无限悲凉地喊道:“少爷——”
  少年转过身,蔚蓝清澈的眼眸饱含着希翼,语带着恳求般地期待问道:“皮埃尔,父亲醒了吗?”
  皮埃尔脱下身上的绒衣裹住少年的身体,颤声吼道:“少爷,您疯了啊!这么多的伤口,流了这么多的血,这会要了您的命啊!”
  “不——”少年血污斑斑的脸上散发着天使般的纯稚圣洁,他目光濯濯地道:“适才我刑戒时似乎已听到了天主的声音,只要我能坚持下去便可净化身体,消除罪孽,那么父亲的伤势定然也会痊愈!”
  “老爷他——他即将去见天主。”皮埃尔艰难地述说道:“老爷希望您能陪伴着他走完这最后的人生!”
  明耀之光在蓝眸中陡然熄灭,少年面色惨白地丢下鞭子,起身茫然向前方走去,鲜血沁湿了衣襟不断渗落在洁白的积雪上,终于他踉跄地跌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起手脚,向着阴暗狰狞的天空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皮埃尔惊惶地冲过去喊道:“少爷,莱昂少爷——”
  “莱昂——莱昂——”
  莱昂戒备地猛睁开眼,待看清了面前人的容颜方才长舒了口气,继而自树荫下起身走到山崖旁,午后的天空蔚蓝无暇,明媚的阳光照耀着伏尔加河和环抱着它的黛山碧草,四周寂静无声,偶尔会自远方传来金锣号角以及士兵的呐喊打破这份宁静。
  “你又做噩梦了。”米尼赫与他并肩而立,目光同样注视着河岸边密布的松林颔首道:“多么美丽的风景啊!我总是在想,如若当初主创世时没有造过人,那么天地间会是何等的和谐安详!”
  莱昂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道:“米克,你惧怕死亡吗?”
  “若是以前,我会毫不犹豫给予否定的答案。”米尼赫摸着镶嵌在自己左袖中的假肢,颇为感慨地道:“可是现在我却无法再斩钉截铁地回答。也许死亡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临死前内心的恐惧和彷徨——自己的灵魂究竟能在何处安息?通过地狱之门的道路是否也同样充斥着寂寞和孤独?”
  “生与死是条残忍无形的界线,一旦迈过这界线将会有不堪设想的后果,但有时欲突破它的愿望又是如此强烈。”莱昂神情冷漠地道:“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要跨越它是难以避免的,生死对人类而言只是时间问题,你无法抗拒它的降临,是有时它的出现却又是如此突兀强悍和刻骨铭心!”
  辽原之上只见戎装齐整的士兵在营寨门前往来通过,闪烁着光亮的铠甲长枪如同川流不息的伏尔加河水,波光粼粼,汇涌成浪。
  “赛图姆已死,而其父老朽昏庸,咱们只要把二王子扶植上汗位便能将克里木掌握在手,如此奥斯曼帝国便失去了在黑海的地域优势。”米尼赫隐带忧虑地道:“现下克里木国内已开始了清剿行动,但奥斯曼帝国似也有察觉,正秘密派出特使前往调查,事态严峻应该立即让二王子率军回王都继位。”
  莱昂淡哼了声,随后在米尼赫的惊呼声中跳上崖前陡峭的峰石,抽出腰间的长剑直指东方,在越过长河翠峰,黑邑谷外的那片疆域便是他最终的目标。
  “成吉思汗的陵墓已消沉于海底,十年的兵役赋税也被轻易免除,还有她——”莱昂低声喃语,随后扭头对着米尼赫朗然笑道:“土扈对于俄国而言已无任何可利用的价值了,所以这次我要将它从地图上彻底地抹去!”
  兰吟醒来时已身在颠簸行进的马车内,车窗外隐约可现远山碧角,她缓缓舒展着身体,隔着帘子对外面的驱车之人笑道:“明明才阖了会儿眼,却不想竟已睡到日上三杆,果然是不中用了!”说罢她掀起碧油的竹帘,随后便发出惊诧地呼喊。
  穆景远勒住缰绳,回首看着跪置在马车上神情呆滞的女子,淡淡的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清冷无华,滚圆的泪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终缓慢地流淌了下来。
  “他骗我,他竟又骗了我!”兰吟轻声低喃,突然抬手自甩了两个耳光,顿时脸颊便高肿起来。穆景远见状甚是不忍,攥住她的胳膊道:“丫头,他的心意你该明白的。”
  “明白,自然是明白的。”兰吟痴然摇首道:“什么故地重游别有风韵,什么奉养父母双亲已待天年,什么游遍世间的奇景妙地——假的,都是哄人的!顽执如他,怎会轻易抛弃自己的国度和百姓,只是我总忍不住存有丝侥幸之心,希望他能够多念着我,多念着自己些罢了!”
  “千古英雄成底事,徒感慨,谩悲凉。”穆景远拍抚着她的肩道:“保家卫国,沙场征战乃男儿本份之事,达什汗身为人君自然不能临阵退缩,否则他将以何颜面正对天下?好孩子,你先随教父返回关内,待得战事平息后再回土扈也为时不晚。”
  兰吟侧首打量着车内层叠摆放的用物,自己日常所需皆一应齐全,可见打理之人心思的缜密细致。待看到其中夹杂着的个鸦色四角方槅盒,她不禁面色微凛,伸手取来抱在怀中轻轻掸拭着盒盖上的尘土。
  穆景远只道是她的心爱之物并未多予关注,目光远眺前方,忽然惊喜地喊道:“兰儿,快看,快看——”
  顺着教父举臂指点的方向,兰吟昂首仰望,但见缥缈的云层间流星如金,震翅的双翼驭着日光翱翔在天,尖锐悠长的的啸声贯穿于九重,其翔速如闪电雷鸣,其力大如千均击石。
  “有海东青之处,便有女真族人。”舒穆禄博赫举起手臂道,站在皮制手套上的的雄鹰戴着眼套,听得陌生的脚步声便拍翅低鸣,警觉示威。
  兰吟抚着胸口,蹑手蹑脚地凑过脸来,待看清他臂上体态雄伟、羽洁如雪,爪钩尖砺的海东青忍不住心生赞叹,眼中闪烁出熠熠晶亮。
  博赫瞧她娇憨灵秀的模样实为动人,便殷勤地掏出条生肉道:“格格可要试着来喂食?”
  兰吟接过肉条慢慢递到黄铜色的鹰嘴下,海东青闻得肉香立即精神抖擞地展开丈尺余的巨翼,以迅猛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叼去了她手中的肉条,吞食后发出不堪满足的咕鸣声。
  “怎么了?”博赫察觉到对方的异样,忙将海东青转置到鹰架上,上前关切地询问面色惨淡的少女道:“格格,莫非是被吓着了?”
  兰吟哇地声哭出来道:“手——我的手——”
  博赫忙执起她递食的手仔细翻看,果然在白皙娇嫩的肌肤上有道浅红的啄痕,急得头冒冷汗道:“我去拿创药!”
  “谁要涂那些呛鼻的劳什子!”兰吟眨着泪光晶莹的美目道:“你帮我吹吹便好了!”
  博赫英武端正的面庞顿时涌起红潮,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纤纤柔荑细细吹气,温热的鼻息喷得自己脸热、眼热、心更热。
  “好了,不疼了。”兰吟适时地缩回手,对着鹰架上的海东青问道:“此禽凶悍异常,你驯服它时便无丝毫惧怕之意吗?”
  博赫回过神恢复常态,上前轻梳着鹰羽笑道:“初时甚为惧怕,但我阿玛说海东青乃满人之魂,有搏击长空、纵横天地之势,欲为将学驯鹰,先智而后勇,高瞻才远瞩。需知我自幼随军驻守东北,站在城墙防邑上,便能望到关外辽阔无垠的草原,波涛汹涌的江水,远山覆雪,松岭如海,往往便畅想如可纵马奔驰于此山川江海间,方不枉为学武宣德之人,所以——”
  兰吟听得入神,见他突然止言不语忙不迭问道:“所以呢——”
  “所以尽管伤痕日新,挫折不断,我终还是用三载时间驯服了这只海东青。”博赫少稚未脱的脸上洋溢着激昂之情道:“海东青乃‘万鹰之神’,我要借它的眼去看那日月岚光下的天地,借它的翅膀在那幅员万里的疆域中翱翔。有海东青之处,便是我目欲所及之地!”
  ‘有海东青之处,便是我目欲所及之地’——
  兰吟收回视线,见教父正满是忧虑地瞧着自己,便抹着颊边的湿泪笑道:“不碍事,只是被风迷了眼罢了。”
  穆景远神色复杂地跳下马车,手牵着缰绳慢慢徒步前行,兰吟则手指摸索着怀中的槅盒缓缓而道:“盒子里装着的是骨灰盅,此人姓吴名塘,乃昔日南阳先生的入室弟子。吴先生是个可怜之人,饱经离乱,客死他乡,我在他临终之际曾答应将其送回江南安葬,教父可切记要替兰儿完成此愿。”
  穆景远背着身没有应答,兰吟继续道:“江南乃富庶之乡,物产丰富,尤其是吴地所产的鲈鱼,可谓肉肥鲜美,余味无穷。兰儿当年可是欲罢不能,教父若途经当地,切不可错失此等美食。”
  脚无意间踏上了尖砺的碎石,穆景远不得不吃痛地停下步伐,但听她沙哑着嗓子又道:“达什汗从未去过江南,也从未品尝过鲈鱼,不仅如此他还不曾享受过父母天伦之乐,兄弟恭爱之情。当其他少年胸怀壮志憧憬未来时,他早已饱受过世态炎凉,经历了人间的悲欢离合。他虽登及汗位,却从未享受过权欲之乐,终年为国所绊,为民所劳。他对土扈可谓是鞠躬尽瘁,但土扈之予他又如何?旁人都言土扈国主阴沉性狠,精于谋算,但若非如此他又岂能活到今时今日?幼年丧母,少年远学,因利而娶,因势而弃,虽已遍体鳞伤却还不得不强作精神,螳臂以抗雷霆,而就在他最无助绝望之际,身旁有谁相伴?有谁可依?没有——没有——”说至此兰吟哭喊出声道:“因为我在这里——我竟然相信了他——竟然留下那个傻子独自去赴死——”
  “你虽为琼阁闺秀,但毕竟出生皇家,见多识广,又经颠沛流离,心性更比常人坚强。”穆景远红着眼圈,摇头哽咽道:“即便如此,你始终无法体会到战争的血腥和残忍。好孩子,不是教父冷酷无情,只是不想让你将来追悔莫及罢了。”
  兰吟不再作响,空旷的原野上只能听到车轱辘撵过石粒的咯吱声,穆景远走了两步便感觉颈后剧痛,天旋地转,双腿发虚向下倒去,在意识被黑暗所侵袭前他不禁喃喃自语道:“坏丫头,你果然还是下手了——”
  费劲了气力将穆景远背上车厢,兰吟小心翼翼将供奉着骨灰盅的槅盒塞入他怀内,待安置妥当后方又端量了眼面前亲切如父的男子,最后磕首辞别道:“浮云敝白日,游子不顾返。教父,我长大了,不再是少时无愁的王府格格,已懂得如何明辨取舍。兰儿走了,您自行保重吧!”
  陌路黄尘,女子青衣带霜,单骑孤影,飞驰奔向西方,偶尔回首遥望天穹,无限痛怀感伤,但既已作出了抉择,她知纵然是心碎神伤,也无从能后悔了。
  达什汗带着雪影在王寺外枯坐了一夜,待见到朝阳初升方才起身,踏着暮鼓梵音跨上马背,悄然无声地离去。沿途风光如画,河流激遄,枫林焦蘩,更有牧歌嘹亮,宛转天际,自己亲政数年,从未有过似今日这般平和安然的心境,只觉眼中所见皆为世间唯美,甚是动情留恋。他再看向始终并行于马侧的白影,几年前自己便已放雪影回归山林,初时常可见它恋旧回返宫廷,随后次数便逐日递减,尤其这半年来可谓是寥寥无几,但就在昨夜当自己预备离开前往克里木时,却发觉它正只身坐立于宫门外,碧目幽幽,孤零凄凉。于是一人一兽,犹似十余年前般又在千里荒原上了开始漫漫旅程。
  行进了半日,待来到座黵墨简帐前,见帐前堆着石篝,上架铁锅,一名妇人正低头往篝内不断添加着柴木,见状他不禁勒马喊道:“大婶,篝内无火,添柴何用?”
  妇女抬起脸,目光流精地言道:“柴填于满,无火不能成炊,国失明主,百姓何以为寄?”
  达什汗闻言先是一怔,沉凝了会儿后便道:“江山代有相传,勿做杞人之忧。”
  莎林娜冷笑了声,随手打开锅盖,铁锅内并无食物,只摆着方方正正一枚金印。
  达什汗顿时眼中生怒,恨声道:“不成器的家伙!国之玉玺,君王重物,怎可随意丢放!”
  “既然是被硬塞了过来的,自然便任由我处置。”诺敏掀帐而出道,身后跟随着穆黛,两人皆是简衣便装,朴素无华。达什汗淡哼了声,预备继续驾马离去,却听穆黛说道:“陛下,可记得当年我舍身赴俄前恳请您应允之事?”
  达什汗顿了顿,随后慢慢颔首。
  穆黛严声正色道:“当年陛下亲口答应穆黛,自我之后绝不再让一名土扈女子做出无枉的牺牲。时至今日,您诚然守信,五年来果然再无土扈女子被送去沙俄为奴。君为人表,现下您却自食其言,如此岂不失信于众?”
  “阿姐说得不错,我当初的确应允你绝不再让一名土扈‘女子’做出无枉的牺牲。”达什汗咬着字道。诺敏听了顿时跳脚,踢翻了身旁的柴堆道:“投机取巧,也太使诈了吧!”
  达什汗纵容地望着对方生气耍性的举动,稍顷方道:“自此后你需得稳持自重,切不可随性而为。内政之事有巴根相助,外事若有不决可问特木尔,苏合等老台吉乃重臣元老,应以礼相待——”他本欲善嘱两句,怎想却滔滔不绝起来,发觉后赶紧闭嘴打住。
  诺敏眼眶湿红,满是委屈地望着马上修身跨坐的男子,神情可怜地似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达什汗暗叹了声,唯恐再多停留会动摇心意,终甩鞭而走,才起步只听得雪影啸声大作,耳后生风,忙警觉地闪身躲避。
  一支羽箭擦着马鞍而过,跌落在数丈外的草坪上,众人惧而回望,只见不远处女子手持弓弩,正秀眉微竖地立于座骑前。
  巴根惊魂未定地看着身旁的兰吟甩下弓弩,大步向前冲了过去,众目睽睽下似个泼妇般拽下马背上的汗王,粉拳秀腿如雨点般集落在他身上。达什汗先惊后喜,一昧任由她折腾,直到混乱间挨了个响亮的耳刮子,方才抬臂抵挡了两下。见他处境着实太狼狈,诺敏忍不住插嘴道:“都是知书达理之人,有话好说,何必动手动脚的!”
  “你闭嘴!”兰吟冲着对方恶声而叱,随后扭回头杏眼怒瞪着面前的男子问道:“可知我此生最恨什么?最恨被人欺骗,被人抛弃,——”
  破裂的嘴角渗出血丝,达什汗龇着牙欲要解释,转眼看见她满面黄尘的憔悴模样,不禁心酸地伸出手将其揽入怀内。兰吟哪容得被唬弄,张嘴便咬向他的脖子,达什汗痛呼了声后攥住对方的双臂反擒于胸前,气喘吁吁道:“纵是死也先容我说句话吧!”
  兰吟置若罔闻,啐了口血水后撩起腿又胡乱地蹬踢起来,达什汗终忍无可忍一把将她撂至肩头,大步迈入墨帐内。听着帐内不时传来女子的尖叫以及凌乱的摔砸碰撞声,诺敏蹲坐在地甚是郁闷地道:“这算什么?留还是不留?”
  穆黛不禁莞尔一笑,伸手撵去粘在他发丛间的蒲公草,洁白的绒球在清风中摇曳起舞,向着日光深亮处冉冉飞去。花罢成絮,因风飞扬,也许美好的愿望终无法实现,但希望的种子却已孕育而生。


89)  天佑谁

  纠缠了一宿,兰吟梦寐难安,辗转反侧,待醒来时只见阳光透过缝隙在帐幕中投下晃动的白影。她侧首望着躺在地毯上依然沉眠的男子,昨夜两人如同饥肠辘辘的野兽,互相厮咬扑打,又如同对脱水吐沫的鱼儿,唇齿缠碾掠夺,放荡形骸,极尽□,以借此来暂时遗忘所有的绝望和痛苦。月落日升,霞云满天,但新的一日终究还是来临了。
  衾衣掩去了满身的爱痕,胭脂遮住了目下的泪痕,在整理妥当形容后,兰吟慢慢向帐门走去,不料脚步迱然而止,回头正对上达什汗幽碧黯然的眼,而他宽厚温暖的手则攥着自己的脚踝逐劲力深。两人静默而视,僵持不下,兰吟在挣脱无法后终叹道:“留不得,走不得,你究竟欲要何从?”
  达什汗起身利索地穿戴完衣物,揪起她的臂膀干脆地道:“咱们一同去克里木。”
  “其实克里木王并非如你所言般是个诚明之君,恰恰相反他老朽昏庸、暴虐狂妄,我若独身前往尚能存有丝侥幸生机,两人同去则必死无疑。”兰吟往后拽着身子道:“有你坐镇军中,与克里木两厢对持,他们待我自会有所忌惮,若连你身陷囹圄,则土扈必然溃不成军。”见其依旧不为所动,她不得不扯着嗓子高声道:“即便你一心求死,也不能让所有土扈百姓给你陪葬吧!”
  达什汗回首看过来,阴郁的神色中夹杂着愤怒,口气凌厉地训斥道:“生机?你知道以往土扈是如何对待越界潜入境内的克里木奸细?男的就敲断腿骨被抛入狼穴内,女的就扒光了衣物被送入军中,若能□过三日便可赎放回国,但至今为止还从未有人能够熬过一日,这便是我赐予对方的所谓生机!你认为克里木人又会如何对待敌国的王妃,又会留给杀死他们公主的凶手何等样的生机?”
  兰吟脸色煞白如纸,好半晌方缓过神抖着唇瓣道:“那你呢——他们又会如何待你——”
  达什汗不屑地轻勾起嘴角,笑意冷鹜而决绝,兰吟恍然便明白了他此前欲独往克里木的用意。如果说克里木兴兵讨伐尚占了分先机公理,那么若土扈汗王在其国中暴毙身亡,便无疑会扭转乾坤形式,不仅土扈百姓会义愤填膺,众志成城,便是沙俄和奥斯曼帝国也不能再袖手旁观。需知小国之争背后乃是大国博弈,若出现足以撼动全局的变数,便不容其坐收渔人之利了。
  “果然是一石二鸟的好计!”兰吟冷笑了声,面色铁青地瞪着他嘶喊道:“懦夫!伪君子!你是个藉死来逃避责任的懦夫,是个藉死来匡显大意的伪君子!”
  “我是懦夫,我是伪君子!”达什汗登时红了眼,掐着对方的肩使力摇晃地问道:“那么你说我该如何是好?是恩断情绝,活生生将自己的妻子送去赴死,还是顾惜自我,眼睁睁将自己的百姓推向战火?兰格格冰雪聪慧,玲珑剔透,你倒教教我该如何是好?你教我啊——你教我啊——”喊着喊着自己便声音嘶哑,哽咽难抑起来。
  兰吟见他颓然跪坐在地,狠心跺着脚往门外跑去,待掀开帐帘光照强烈,一阵头昏目旋,不禁闭了闭眼方才站稳身子,背后的达什汗也已追了出来,原本搭上她肩膀的手却在微瞬间滑落。两人齐身站于帐前,眼中只觉酸胀难受,而心底被融融暖意所覆,以往所有的离苦磨难,沮丧无奈皆在那一道道银光硕闪中消熔。
  天幕为盖,绿茵如海,红缨胜血,铠甲赛霜,戎装持械的土扈军队静伫在这片天地芳草间,当看见达什汗现身顿时呼喝不止,号鼓鸣威。策马立于最前方的特木尔则高举起手中的利茅,扬声喊道:“为吾土扈——为吾汗王——”
  “为吾土扈——为吾汗王——”
  将士们的喊声振荡九宵,洞彻贯天。
  兰吟感觉到背后达什汗剧烈的情绪起伏,默默伸出手握住对方,她眼光巡梭在诺敏、乌力罕等等战盔下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庞,直至对上那双精亮而冰冷的利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骄阳下特木尔的白发苍劲,傲影如鹏,他望了眼达什汗身旁那丰神清丽的女子,再次将手中曾披荆斩棘,炊毛饮血的长茅举起,长声威喝道:“为吾王妃——”
  “为吾王妃——”
  “为吾土扈——为吾汗王——为吾王妃——”
  日照旌旗,铁甲有声,这一声声直冲心扉的呼喊,令兰吟再也忍耐不住激动,倾身倒入达什汗的怀中泣不成声。关山千里,何以为家?是土扈,是土扈的百姓!
  当自己已陷入绝望境地时,这片土地的百姓用宽容豁达之心包容了她,用金戈铁马守护着她,这个家永远不会在危难之际抛弃自己!
  夜空中点缀着点点星辰,恍若女子顾盼生情的媚目,身旁绛红鲜艳的花瓣,好似女子光泽甜润的樱唇,这些都不免令胡和鲁想起对门那户新近守寡的小寡妇。人说要想俏,一身孝,那日他奉母命前去祭奠,灵堂上偶尔瞥见了体态婀娜,泪目楚楚的未亡人顿时便骨酥脚软,撩拨难耐。原本自己还在琢磨着要如何将其勾搭上手,却不料被老娘拧着耳朵送至了诺敏麾下投军。
  刚至军营他便受不了这般清苦艰辛的生活,跑到王子处乞怜哭诉,从幼时与穆黛公主共吃同一个娘的奶开始,讲到前些年伺候殿下四处寻欢作乐,再讲到风烛残年的老母膝下只有他这根独苗,如此往复几回,终被不胜其扰的诺敏打发到了粮仓作守卫。得了这份闲差后,他看着那些一拨拨出寨前往战场的士兵心中甚为庆幸,在战火纷飞之时,性命贱如蝼蚁,死者固然伟大,但惟有能活着回家的人才是真正的胜者。
  正浮想联翩的胡和鲁突然被草丛中传来的声响所惊动,忙吐了口中的鸡骨猫腰躲到树障后,稍顷便见两名形迹可疑的戎装士兵摸着黑往存放粮草的帐篷走去。想来是被坑洼的路面所绊,其中名体形矮胖的男子打了个踉跄摔倒在地,随即冲口骂出句克里木语,后又在另名高瘦男子的搀扶下咕哝着起身继续前行。
  胡和鲁暗叹不妙,拔腿便跑,不想迎面走过来个十五六岁的土扈小兵,沉重的铠甲架在那副单薄的身板上显得异常拖滞。
  “大叔!”少年佯装老成地道:“若是被千户长发觉您偷懒,可又是顿好骂啊!”
  胡和鲁赶紧捂住对方的嘴,指着远处鬼魅的人影结结巴巴道:“别嚷——有克里木人——是奸细!”少年瞬时瞪大了眼,随即便甩开他的手大步追上去呵道:“什么人——站——站——”
  黑幕中少年还不及说完话,身影便无声无息的倒落在地,月光下滑过道雪亮的闪光,胡和鲁甚至能清楚得看清匕刃上鲜红的血迹,他惨白着脸一步步往后退却,但少年那双稚气未泯的黑眸却愈发清晰的浮现在脑海中。虽说自己素日倚仗权势,欺凌弱小,鱼肉乡里,但从未亲手伤过人性命,而此刻亲眼目睹如此青春鲜活的生命便这般仓促凋零,心中的恐惧无语言表。
  胡和鲁预备着往远处士兵聚集的营帐跑去,扭头却瞧见两个奸细正在放手烧粮,火石电光间想起母亲临行前的谆谆嘱咐道:“孩子,咱们家男子历代皆投身从军,哪一个不是战功赫赫,声名远播,只因你腹中便失去了阿爸,为娘的又不善教导督促方才误了你的前程。表面上查干巴拉家依然祖荫丰实,生活无忧,背地里四方乡亲谁不骂咱们狐假虎威,愚昧无能。如今战事开启,娘不奢望你能立功晋级,只望你能脚踏实地,忠于职守,也让旁人知道你无愧是查干巴拉将军之子,无愧为堂堂正正的土扈男儿!”
  长吸了口气,胡和鲁颤巍巍地抽出军刀喊道:“抓奸细——抓奸细——”说罢咬牙狠命一跺脚便冲了过去。呼喊声引起营帐那方的骚动,乔装混入军寨的克里木人猛见个土扈士兵握刀杀过来,其中名高瘦男子立即拔刀应敌,而矮胖的男子则加快了速度劈打手中的火石。
  胡和鲁拼尽全力才抵挡得住敌人的反击,但双腿已不争气地开始打哆嗦,幸而后方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他趁机欲从身侧的矮丛窜入树林内躲避时,存粮的营帐却被点燃了。
  火借风势,迅速地在扩散,胡和鲁被黑烟呛得咳起来,愣神间不幸背部挨了刀趴倒在地,眼中的红焰则越烧越旺。粮仓被毁他会挨骂会受罚,旁人愈发会用轻贱的目光看待自己,更重要地是母亲会气得拧下自己的耳朵,会躲在房中失望地哭泣,思及此他冲着那团火焰便扑身滚了过去——
  火灭了,烟熄了,体无完肤的胡和鲁倒在被烧焦的土地上,周围聚集着前来营救的同伴自己却已无从感觉。头顶上依旧是朗月繁星,此时此刻他想到了对门家的美貌寡妇,不知她能否为亡夫守节到底;想到了日夜供神拜佛的母亲,不知她的祈求是否已得偿所愿;想到了自己还不曾娶妻生子,想到了查干巴拉一脉就此便要断子绝孙——
  战场上乌云密布,压抑低沉,炮声隆隆,硝烟呛鼻。依仁台抹去脸上的尘土,再次探头望向城防外,克里木的骑兵如潮涌般又攻了过来,他不禁赖坐在地,身旁偶尔可闻及轻微的哭泣声。
  这本是场势均力敌的战争,但自克里木人用上了射程精准的火炮后胜利的天平便倾然倒向对方。火药将士兵们都熏成了炭黑脸,每一声炮鸣后都有人会倒下,尽管如此活着的人却不得不继续战斗下去,因为在这道城防后便是纵马平川的土扈,是他们生息劳作的家园。
  腥风吹起,山河变色,沿着草丘的坡地敌兵逆行而上,迎风招展的旗帜清晰可辨,军情已万分紧急,此时忽闻金鼓作响,一队轻骑冲出城防冒着火炮弹雨迎敌而去。
  “是陛下——是陛下——”有人喊道,闻言原本躲在墙下的士兵们纷纷起身眺望,待看清那抹挥刀斩下敌将头颅的金甲身影后忍不住举旗呼喝,呐喊助威。
  依仁台默默地注视着白马上骁勇稳健的男子,若在以前,他会为土扈有这么位身先士卒的君王感到自豪骄傲,会比旁人更使劲的摇旗呐喊,偏生此刻他却是百感焦急,五味参杂。
  渐渐地眼前景象忽缓,依仁台在听到声火炮射击时震耳欲聋的爆炸后,便看见王骑迎着烟雾高高跃起,然后自暗处射来的一支冷箭猝然插入了陛下的背脊。士兵们顿时乱成一团,城防上的守将拼命嘶吼着命令打开城门,护卫汗王的亲兵一路退败回城内。没有人知道陛下的伤势可有性命之忧,四周笼罩着伤感绝望的气氛。
  克里木人趁机进攻来到城防前,巨大的撞击声下城门岌岌可危,人们甚至能感觉到脚下土地的颤抖。在炮弹雨箭中不断能听到凄厉的喊叫和痛苦的呻吟,土扈士兵早已杀红了眼,用完了箭便搬起石头一块块往下投掷。依仁台看见个被砸中头颅的克里木骑兵在瞬时间脑浆迸喷,歪着脖子倒落下马,如此顷刻后城门下尸体已囤积如山。
  敌人似乎未曾预料到孤立无援驻守这城防上的兵士会如此顽强抵抗,进攻逐渐趋于平缓,但就在双方都欲罢休战时,冲锋的号角声又呜呜作响。依仁台明显感觉到克里木人的犹豫迟疑,但那急促的号声便如同道催命符般,逼迫着他们又不得不侵袭而来。
  土扈士兵射光了箭,砸光了石,甚至连同伴的尸体也丢了下去,最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用手中的兵器不断在城门上劈砍。面色酱紫的守将扭曲了面庞,咬着牙上了城墙,仰天大喊着跳了下去:“天佑土扈——”
  “天佑土扈——”
  “天佑吾王——”
  炮火中喊声此起彼伏,看着身旁一个个兵士皆倾身决绝地投向下方敌人的潮海,依仁台反倒不再害怕和恐惧。回头望着身后那片浓郁如画的土地,他熟悉得可以勾勒出这每座山峦的起伏,每处河流的奔向,亲切的景物慢慢在目光中凝滞,而自己在此已然渡过了一生一世的岁月。
  抱起适才落在地上的一枚哑炮,依仁台扶着不甚利索的腿爬上城墙,向着无垠的苍穹默默祈祷后,身子便如落雁般倒了下去。风啸于耳,嘶声裂肺,在急速下坠中他仿佛又看见了那笑意盈盈走入客栈的女子,轻云出岫,娇音萦萦,披着满身莹结的霜花崔不及防地进入了自己的视线。卑微如他,注定只能成为女子生命中微不足道的过客,但这份美好却已值得回味终身。
  爆炸的火光烧红了天际,敌军的旗帜燃起了黑烟,依仁台眼含热泪,竭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呐喊道:“天佑王妃——”
  兰吟看着地下碎裂成花的瓷盏,背脊后只觉寒风飕飕,在旁的茜红见状忙蹲下身收拾,不想却被扎伤了手指,饱满的血珠子霎时渗出了肌肤。自己微微蹙起柳眉,跨步越过碎片来到窗前,月光如洗,浣尽繁华,堂前海棠红妆渐褪,已露出了残败之像。隔着宫銮殿宇,尚可闻及女子凄凉的歌声,那是母亲为亡子所唱的安眠曲,夜夜反复,催人泪下。
  痛失格根的高云已全然不复以往的傲慢跋扈,终日躲在阴暗的宫房内,搂着儿子生前的衣物痴语喃言,乌力罕竭尽所能欲使她重新振作,却屡屡无疾而终,最后只得抱着满腔失望披甲赴了战场。旁人皆顾惜高云可怜,兰吟却甚觉着她庆幸,能够终日沉湎于自身的伤痛,全然不用顾及其他,远远要比清醒地去面对残酷的现状来得简单。
  茜红默默地站在格格身后,烛光拉伸着墙上的黑影,却无法撼动伫立于窗前女子的身姿,此刻的兰吟如尊线条流丽的雕塑,华美而沉静,却也有着异乎寻常的妖冶和死寂。茜红从心底涌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她忙跨上前紧挨着主子的身子,仿佛如此才能紧紧地看住眼前形似缥缈的人儿。
  急促的脚步搅乱了眼前的寂静,茜红回头便见巴根行色匆匆地进屋来,苍白焦灼的脸晃动在烛火下,凸显出惶恐之色。兰吟则缓缓扭转过身,双目朦胧着水光静滞地望着对方,脸腮则如抹了层薄粉般透着浅淡赭色。
  巴根耸动着肩,沉痛地道:“前方来报:我军伤亡惨重,边陲失守在即,陛下——陛下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兰吟似未听真切,冷漠地颔首后慢慢走向房外,茜红忍不住轻呼了声,她恍似才缓过神来,突然甩着门便冲了出去。一盏盏宫灯在眼前眨眼转逝,一道道宫门在脚下飞踏即过,兰吟拨去了头上的冠饰,脱卸了身上的金衾,青丝薄衫,除尽负赘,恨不得能轻盈如燕,生翅飞天。
  灯火阑珊处站着一名女子,墨发盘髻,寒衣生冷,她看着兰吟气喘吁吁地跑出宫门,纵身上了背后的骏马,伸出纤长的手臂道:“来吧,我与你一同走!”
  瀑发在空中划出道绚美的弧线,两人迎着凄清的冷风溶入了幽暗深远的夜幕,兰吟上马后紧揽着对方的腰身问道:“值得吗?用半生的名节换取这阵前一顾?”
  乌仁图娅吆喝着高举起马鞭,晶亮的眼盯着前方的道路,掷地有声地道:“他答应过,最后即便是死也要回到我的身旁,此次我不容他再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