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02

青木香: 不辞冰雪为卿热 1-16

引语:

浩瀚宇宙,苍茫人世,我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我生于平凡,长于平凡,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我的出现和消失,也只不过是历史长河中淡不可及的一抹痕迹,最终我将会归于平凡。可是当我穿越时空,来到三百年前的清代,遇到了他——我此生最爱的男子。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了自己的不平凡。因为我是他的天,我是他的命,我是他的一切。为了他,平凡的我开始了不平凡的生命旅程——
胤禟,将脸贴在你宽阔的背脊上,心满意足的闭上眼,听着你浓重的鼻息,感觉到你强健的心跳。你曾问我最想要什么?我微笑不语。其实我要的很简单,就似此刻般能与你同呼吸,共命运。我不想看到天之骄子的你沦为阶下囚,我不能忍受目下无尘的你苟延残喘,我不甘心屈服命运的安排,我不甘愿沉溺于历史的洪流。我的不想,不忍,不甘,不愿却造成了你的痛苦,我的悲哀。
梅儿,如若死亡真的可以解决一切难题,为何在那一刻,我的心竟是这般苦楚?当能和你一起离开这个人世时,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不是因为对死的恐惧,也不是因为对生的留恋,而是遗憾,是此生无法得尝所愿的痛心之憾。如若真的到了那一天,生命无可避免的要结束,我只希望是带着你的微笑,进入那永久的长眠!


1)  聚宴

  康熙五十年,冬。
  巧萱用力的搓着手,冻僵的手指总算有了些知觉。今夜,九阿哥胤禟请了八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及各府的内眷来贝子府听戏。她在府中的地位不高,只被安排坐在离戏台最远的角落里,身旁的碳炉由于没人及时来加碳,早已熄了火。她裹紧了身上的石青色棉袍,仍不住连打了个两个寒战。见看台中间两桌主位上的阿哥福晋们皆是裘衣华服,四下的暖炉也都烧得通红火亮,几个怕冷的内眷还都捧上了手炉。叹息着取了桌上的一小盅酒一饮而尽,却也是凉的。
  她面貌仅数清秀,阿玛又只是汉军旗的一个从七品统领,选秀入了宫也只是分到荣妃娘娘那里做了洗衣的粗使丫鬟。原以为就要这样渡过漫长的十年禁宫生活,却不想一朝被九阿哥相中。
  那一天,她在储秀宫的后院子里晾衣服,嘴里哼着家乡的山歌。
  “你叫什么名字?”低哑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巧萱猛得转身,见台阶上一位青年懒散的倚着廊柱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一身宝蓝色的长袍,外罩着件银白色滚金丝的马褂,手中晃荡着马鞭,英挺俊美,玉树临风。
  “奴婢巧萱见过九阿哥”。她忙放下手中的衣裳跪下磕头。
  四周很安静,偶尔只听到秋风拂过梧桐树时发出的沙沙声。下颌微痛,一柄马鞭递过来将她的脸轻轻抬起。逆着光,巧萱恍惚的望着眼前人,在诸多的皇子中以九阿哥和太子长的最好,旁人都说生得像他的生母宜妃娘娘,所以面貌偏似阴柔,幸得两道浓密的剑眉增添了几分英气。但九阿哥平日里总是阴沉着脸,不似八阿哥那般和善,所以每次遇到他,自己总是惊惊颤颤的跪在人群中,不敢多瞅一眼,可此时当对上那双深潭般幽邃的眼时,却已迷失了心神——
  自后她便进了贝子府,一时间不知羡煞多少和自己一般在宫中苦苦煎熬的姐妹。可又有谁知进府后,面对府中那群娇艳俏丽的福晋侍妾们,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只是为红花而作陪衬的绿叶,只是风流的阿哥偶尔兴然所致看入眼的一个小宫女。初时的浓清蜜意随着时间的推移化作了夜夜酸涩的眼泪,奴才们也由开始的阿谀奉承因为自己的失宠而渐渐变得淡漠忽视。
  “你就是那个爷从荣妃娘娘那里讨来的宫女?”前日庶福晋郎氏讥讽的声音犹在耳边: “这样的姿色也入得了爷的眼,不知使了什么狐媚的手段!”
  郎氏的手抚着她冰冷的脸,笑道:“这皮肤倒还嫩,可惜啊——”说话间巧萱的脸上已多出了个五指印。“下作东西,以为威风了几日便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一身的贱骨头!”
  巧萱自觉委屈,又畏于郎氏的地位,不感申辩,默默的掉着泪。
  “怎么回事?”胤禟走过了来,看了她一眼,沉着脸问郎氏道:“大白日的动起手脚来,你是什么身份,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郎氏噘着嘴道:“这月初六是我的生日,白天你还说夜里会到我房里来,谁知一转眼就钻进个狐媚子的窝里,我就不知,她哪点比我强了?”
  胤禟原不喜欢妻妾间争风吃醋,但见她生气的模样,心中一动,反笑道:“是我疏忽了,那日十弟那多喝了两杯,一时忘了你这碴。我这里给你赔礼了。”
  “谁稀罕!”郎氏冷哼着。
  胤禟贴着她耳边轻声道:“前几日,一个法兰西的商人送了我一瓶香水,原是想给婉晴的,现下先给了你吧。你不是一直和我嚷嚷西域进贡的香料味太重,我闻着这瓶香水淡雅,抹在你身上一定好闻!”
  郎氏躲开他道:“原要给姐姐的东西你给了我,若让她知道了岂不恼我。你存心害我不成!”
  “我哪舍得害你,爷疼你还来不及呢!”胤禟见她双颊绯红,眼含春色,调笑道。
  郎氏啐了他一句:“讨厌!”便跑开了。
  胤禟此刻早已心猿意马,快步追了上去。
  巧萱怔怔的望着两人的背影,只觉一股寒气自背脊一涌而上,透彻心肺,脸上的伤仍隐隐作痛,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戏台上正在唱《长生殿》,唐明皇正和杨贵妃对月盟誓,歌婉流长,好不缠绵。
  今次诸位阿哥的面色都不善,这两年以八阿哥胤禩为首的这群阿哥们在皇上面前已失势,去年九月八阿哥还被销了爵位,到了十二月虽赐还贝勒的封号,但恩宠已今非昔比。
  “快过年了,九哥,送老爷子的礼你可准备好了?”十阿哥胤礻我侧过脸问道,却见胤禟望着戏台上扮杨贵妃的戏子发楞。
  他瞄了眼那戏子道:“这不是‘荣庆班’的台柱田复生吗?他这贵妃的扮相可算是京城的一道亮景啊!”
  待见那贵妃在台上向着众人掩面一笑,胤礻我突然睁大了眼,又仔细打量了那戏子一番,随即压低声道:“九哥,平日里你再胡闹也就算了,这男宠的事可千万使不得!太子可就毁在这劳实子里的!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没放下!”
  胤禟回过神,苦笑道:“若能戒早便戒了,何至于折腾到今天!”
  听了这话,胤礻无奈的长叹一声,猛灌了两口烈酒。
  另一桌的女眷倒是谈笑风生,想来朝中之事自有男人们去操心,她们只要安守本分自是无忧。
  但见庶福晋郎氏容光焕发,一身的珠光宝气,她是去年进府的,上两个月她和侧福晋完颜氏相继生下四阿哥弘旷和五阿哥弘鼎,胤禟惟独对她嘘寒问暖,倒把自十八岁便跟了自己的侧福晋完颜氏撂在一旁。郎氏也确实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由于年纪轻,又正得宠,不免盛气凌人,恨得其她几个侍妾咬牙切齿,暗地里直咒骂她。
  郎氏热情的招呼着其他嫡福晋,俨然已将自己凌驾于同桌的侧福晋完颜氏之上。府中事物现都由完颜氏婉晴主持,这位侧福晋面上虽冷,心地却不坏,待人处事也很公正。现见完颜氏从容淡定,面上并无不悦之色,旁人看在眼中,都不禁暗暗佩服。
  郎氏正好不得意时,眼前人影一晃,唬得她洒翻了酒,正待发作,一看祸首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不正是府中的四格格兰吟。兰吟与其他小阿哥格格玩累了跑到这桌来拿糕点吃,她个子小够不到,一旁的完颜氏忙起身,夹了两块用帕子包着递于她,嘴里还嘱咐,走路时要小心,别绊倒。兰吟拿过糕点,瞅了眼郎氏沾湿的新衣,郎氏知道这是位自己惹不起的主,故做大度的笑道:“没事,格格去吧。”自己则吩咐着回房换衣服。
  整个贝子府的人都知道,胤禟管教子女极严,惟独对这个四格格娇宠溺爱。且不说吃穿用度皆是最上乘的,也不提平日里砸坏了多少玉器古董,单提去年与郎氏同时进府的一个侍妾,论容貌不在她之下,且精通音律,胤禟对她可说是到了专宠的地步,当时郎氏也望尘莫及。那侍妾由于初时不诋人事,加上有心人挑拨,失手打了这位四格格,便被胤禟毫不留情的赶出了贝子府。年初时四格格得了场来势汹涌的急病,胤禟撇下所有事物,整夜将她抱在怀中,凡事亲历亲为,直至这格格病愈。故府中之人都道:“万事皆有通路,得罪四格格绝路。”
  郎氏想着想着,没留神拐了脚,一个踉跄,幸好一旁的丫鬟扶了把,自己虽没摔倒,却推倒了一旁的来人。她心中原已不快,此刻更如火上浇油,开口便骂道:“哪个混帐东西冲了我,没长眼吗?”
  那边隐隐听到有人惊呼;“呀,主子摔着了没?”
  说话间,便闪出个人,对着朗氏劈脸便是一耳光:“你又是什么货色!敢在这里放肆!”


2)  夜归

  当即众人便傻了眼,莫名其妙的看着对方,见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丫鬟,容颜秀丽,穿着一身红袄,就如同她的性子一般扎眼。
  郎氏见自己竟被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打了,恼羞成怒,吩咐奴才将她绑了行杖棍。
  一旁两个小厮正欲上前,那丫鬟却冷笑道:“连自己的正经主子是谁都没弄清楚,就要来查办我,不要命了吗?”
  小厮们见她面无惧色,一时到没了主意,犹豫不绝。
  郎氏气岔了,欲上前动手,却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正是胤禟,霎时呜咽道:“爷,您要为妾身讨回这公道啊!”
  那丫鬟见了胤禟,脸上的寒霜才稍有缓和,但见郎氏依偎在胤禟身旁,趾高气扬的瞪着自己,也不甘示弱的回瞪过去。她身后一个黄袄的丫鬟,见到胤禟,忙用力拽着她一起磕头道:“奴婢们给各位主子请安!各位主子身体安康,福寿延年!”
  “这不是剑柔和绵凝丫头吗?”后脚跟来的十四阿哥胤祯眼尖的喊道:“你们两个不在盛京呆着,大老远跑回来干吗?”
  “十四弟,四年不见怎么还是这般没长进。她们俩自然是和主子一起来的啊!”
  听到这黄莺似的清脆嗓音,巧萱没由来的心头一颤,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但见一位少妇缓缓走近。一身水绿色的印花锦缎旗袍,围着红狐围脖,脚上蹬着同色的皮靴,外罩件银白色的兔毛风衣,头上简单的挽了个发髻,簪着一支八宝翡翠菊钗,犹如一朵浮云冉冉飘来。
  灯火下勾勒出她精致的脸廓,散发着淡淡的柔光,她向众人浅浅一笑,只觉玉面芙蓉,明眸生辉。
  半晌,胤祯才结结巴巴道:“九嫂,你——你回来了!”
  戏台那方,唱音渺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额娘!”兰吟扑到少妇的怀中,欣喜的嚷道:“您可以离开盛京了?您的病好了吗?”
  少妇倾身摸着兰吟的小脸,笑道:“我的兰儿比去年来盛京又长高了,快是个大姑娘了!”
  朗氏未想自己冲撞的竟是九阿哥的嫡福晋董鄂氏,她进府以来只听说这位嫡福晋身体一直不好,素年来都在盛京老家养病,也有传言说这位福晋其实是被胤禟以养病之名打入冷宫遣送去盛京的。思及此,她抬头看向胤禟,见他神情凝重,似有不悦之色,心下宽慰许多。
  少妇将视线从女儿的脸上转向胤禟,停留片刻,又慢慢看向他身后道:“八哥,十弟,十四弟几年不见,大家可都安好?”
  “尘芳姐姐!”不待他人回答,胤祯的嫡福晋完颜氏已按捺不住跑过去拉着她的手嘟囔道:“这些年你一个人躲到盛京去过安生日子,也不知道我有多记挂你,更可恨的是九哥,将你丢在脑后置之不理。我几次——”
  “沂歆!”胤祯见她口无遮拦,忙呵斥道:“你休要胡说!”
  沂歆身形一颤,看了眼已面色铁青的胤禟……心下尴尬的吐了吐舌头,躲到尘芳身后可怜的望着胤祯。
  胤祯头痛的敲敲脑门,那边尘芳掩嘴轻笑道:“我就喜欢沂歆这般的心直口快。什么大不了的事,十四弟,沂歆年纪还小,莫吓坏了她。你在她这个岁数还不及沂歆懂事呢!知道这几年你在皇上面前受器重了,但在咱们这些哥哥嫂子眼里,你还是那个看到螃蟹也会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十四!”
  旁人听了皆扑哧地笑出声来,“九嫂!”胤祯涨红了脸,气得直跺脚。
  沂歆从不知道这事,此刻笑得弯不起腰,倚到尘芳怀中:“好姐姐,还是你有法子降得住他。这些年来也不知被他气了多少回,今日总算整治到他了!”
  沂歆正说着,腰间一痛,被撞出了老远,只见兰吟紧搂着尘芳的腰气鼓鼓道:“额娘是我的,十四婶不准和我争!”
  众人一怔,看到沂歆目瞪口呆的样子,更是放声大笑,连近日一直愁绪万千的八阿哥都忍俊不住浮出淡淡的笑意。
  尘芳环视着众人,这样的场面已经许多年没见了,大家是笑得如此开心,可这些笑脸的背后早已不付当年的真挚和纯洁。新的一年转眼即到,仰望天空,月色黯淡凄凉,愁绪已在这隆冬季节慢慢弥散开来。
  剑柔清点完行李,安排好值夜的嫫嫫和丫头,方才挑帘走进内屋。见尘芳已换了身家常的便服,绵凝正伺候着梳洗,忙两三步上前,将小丫头捧着的手巾递了过去。
  尘芳边抹干手边问:“都打点好了?”
  剑柔道:“那二十个樟木大箱子先让人送进了库房,咱们随身的那几个箱子都放在了外屋,等明儿开始清理出来。”
  绵凝道:“我看还是先别开箱了,折腾了一番,怕又是白忙活一场!”
  见她不解,绵凝努嘴道:“我怕过不了几日,咱们又要打包回盛京去了!”
  剑柔随即会意的笑道:“可不是,看来还是原封不动的好!”
  尘芳也不理睬她们,随手抽了本书上了床,歪着身子翻看起来。一入眼的,竟是那首《菩萨蛮》:
  “问君何事轻别离,一年能几团栾月,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
  春归归不得,两桨松花隔。旧事逐寒朝,啼鹃恨未消。”
  绵凝拿了床小方被将她的腿盖捂实了,又道:“格格,虽是玩笑,却也是奴婢的心里话。您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总不能一年四季都不露个面吧。纵是贝子爷不说什么,宫里的娘娘,甚至是皇上也总要顾虑到的。那有儿媳妇常年不在眼前伺候的道理。”
  “就是撇开旁人,四格格可是您的亲骨肉,你总不能让她经常两处奔波吧!”剑柔剪了烛花回过来附和。
  尘芳丢下书道:“你们俩今日怎么这么多话,都怪我平日里太纵容着你俩,一个个都没了分寸。”
  绵凝见她面有不爽,不敢再说。偏剑柔道:“奴婢们还不是为了主子您!您看今天那个庶福晋一副洋洋得意的嘴脸,我心里就来气!”
  “我说呢,你今天怎么这么火气冲,原来是看不惯她啊!”尘芳坐起正色道:“这里不比盛京,满地的皇亲国戚,能在贝子府坐上庶福晋的位子,她的家世岂会一般,你若再不收敛些,恐怕会惹来祸事,到时候只怕连我也保不了你。”
  剑柔见她神情严肃,忙跪下道:“奴婢当时也是一时心急,若是有人要追究起此事,奴婢定会一力承担,决不敢连累格格!”
  尘芳见她虽说的决绝,脸色却已发白,伸手拧着她的鼻尖笑道:“可怜见的,起来吧。我唬你呢!你和绵凝是我的左膀右臂,我焉有自断双臂的道理。再说,你那一巴掌却也是深合我心。”
  剑柔心下松了口气,一旁绵凝扶起她笑道:“就只会在外人面前逞强,格格才一句话就吓蒙了,素日的伶俐劲都跑去哪了?可见孙猴子再泼皮也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
  剑柔羞红了脸,尘芳则道:“关心则乱,她心里若没有我,又岂会在意我说的。”
  屋外打了二更,尘芳长途劳顿也乏了,正欲宽衣入寝,只听得外屋传来脚步声,一个嫫嫫嚷道:“这深更半夜的谁还来叫门,主子都睡下了。”
  片刻,又听道:“哟,这大冷夜的,您怎么来了?”


3)  婉晴

  剑柔和绵凝见进来的竟是侧福晋完颜氏,脸上不免有失望之色。
  婉晴走进屋,只觉一股暖风迎面扑来,屋内有些凌乱。西面墙上挂着一幅唐寅的《秋江垂调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字体是仿米芾的行书,却仍能看出是出自女子的手迹,其词云:“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几个包袱搁在桌上还未及打开,书架上已磊满了书,倒还不够用,窗下的书案和椅子上也都堆上了书册。  
  她行过礼后拣了张空闲的红漆描金团凳坐下,见尘芳随意披了件葱黄色掐腰小袄,汲着鞋下了床来。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披散在腰后,更显得面白如玉,身形娇娆。
  绵凝回身欲去泡茶,婉晴忙道:“姑娘不用了,我坐坐便走,喝了茶反到要搅了睡头。”
  绵凝略一迟疑,尘芳吩咐着:“给福晋去温一碗我时常吃的牛乳子来。”又回首对婉晴道:“那东西喝了晚上睡得安稳,比起马奶子和羊奶子也没那么股骚味。”
  婉晴笑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尘芳也不急,坐下来靜待她开口。
  良久婉晴方道:“要过年了,送宫里各位娘娘和各府内眷的礼单我都拟好了,您什么时候过目一下?”
  “不用了,这么多年你都没出过什么纰漏,我很放心。”尘芳端起茶呡了口,却发现是枫露,她素来饮得是白眉,想是今天匆忙,哪个丫鬟不知情送上来的,也不做声,慢慢放下。
  “府里几年来的帐册待我让账房整理好了送过来,可行?”婉晴见她双眉一皱,不知为何,说话便更小心翼翼。
  “交给绵凝那丫头便可以了,我一看到那些头便作痛。”尘芳拢着耳边的碎发道,抬手间褪落的袖口露出了截雪藕般的臂腕。
  婉晴眼前红光一闪,直盯着尘芳手腕上的镯子发愣。那是去年皇上赐给宜妃娘娘的红麝翡翠翔凤镯,说是前朝一位皇后的心爱之物。当时宜妃喜欢的天天拿出来炫耀,后来不知怎么被贝子爷哄得讨了去,却不曾听闻给过府里的哪个人,却原来还是给了她。
  听尘芳唤了自己两声,她起身道:“您歇着吧,我明日再来。”说着便急急忙忙的走了。
  绵凝端着牛乳子进来不见人,剑柔道:“这福晋可真奇怪,眼巴巴的来了,才说了两句就走。”
  尘芳冥思的抚着腕上的镯子,那是去年兰吟来盛京时捎给她的,说是自己特地买了送于额娘的,她见这镯子色泽嫣红通润,心下喜欢,便时常戴着,今日看来却绝非寻常之物。
  两个丫鬟见婉晴走出来面色苍白,上前欲搀扶。她摆摆手,沿着碎石羊肠小道一路走走,停停。左右掌灯的两个嫫嫫也不敢走快,只保持在离她两步的距离。
  寒风吹过,婉晴猛得吸进口冷气,只觉胸口闷得慌。她自及妍后,便常听人夸赞自己‘端庄秀丽,贞静贤淑’,十六岁选秀入了宫,后便被赐于九阿哥胤禟作了侧福晋。当时胤禟对自己也可说是温柔体贴,那两年日子就像浸在糖罐里一般甜蜜。可是渐渐地她发现胤禟老爱往宫里跑,常常独自一人坐着发呆,有时还会莫名奇妙的发脾气。当时自己就隐约猜着了几分。
  直到那一天,那是康熙四十年初夏的一日,她已怀上了大格格,每日午睡后都会在阿哥府的花园里逛一圈。初夏的微风搔痒着脸颊,就如她此刻的心境,温馨惬意。听到远处凉亭里断断续续的飘来歌声,她好奇的走过去。见胤禟坐在石凳上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一个少女在那边吟唱,从未见过他如此专注近似痴迷的神情,婉晴心中一紧,脚步不禁有些缓顿。
  那少女一袭烟粉色的水缎旗袍,背影娉婷,只听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她一个旋转,裙摆如同池塘里的碧波旋灿出层层漪涟,少女回身看到婉晴,楞了下随后露齿一笑,手中的檀扇轻抚过她的下颌继续唱道:“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与飞兮,使我沦亡。”
  婉晴的脑子里嗡的一声都空白了,怔怔的望着眼前明眸皓齿,风情婉约的女子。仿佛天地间所有的灵气都汇集在她的身上,举手投足都挥洒出眩目的尼采。
  “你便是婉晴?”少女和善的问道,她年纪虽小,语气却很老成。此时胤禟已走到少女身后,正色的盯着自己。
  婉晴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少女上下扫量了她一番,拍手笑道:“果然是个贞静的人,你的爷倒不曾说错。”
  “我何时诓骗过你一句。”胤禟插嘴道,语气中带着丝哀怨。
  婉晴诧异的看向胤禟,在自己的印象中,胤禟总是骄傲自信的,父为天子,母是宠妃,终日被一帮卑恭屈膝的臣子奴才们簇拥着,如此天皇贵胄,人生得意之事已占尽八九,何曾有过这般的无奈。
  少女白了他一眼,又对自己笑道:“我看你头上这支紫玉簪子漂亮,盘给我可好?”
  婉晴面有难色,这紫玉簪是新婚之夜胤禟送于她的,虽不是矜贵之物,自己却极为珍惜。少女漆墨晶亮的眼坚定的望着自己,有着志在必得之势。不自觉的绞着手中的锦帕,欲开口拒绝,转眼看到胤禟盯着自己的眼神冷冽,心中一痛,忙取下簪子道:“姑娘喜欢的话,拿去便是了。”
  那女子接过簪子,在手中掂量了下,扑哧一声笑道:“可真是个听话的孩子!”贴过身将紫玉簪仔细的又插回她头上,顺手掸平了她肩上的衣褶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是姐姐你的心爱之物。”
  婉晴只觉发间一重,不由得低头看向脚上的绣鞋,不知是在哪里染上了一抹青苔,衬在蜜合色的鞋面上极为突兀。
  “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宫吧,不然惠妃娘娘又要念叨了。”胤禟牵着少女的手从她面前走过。
  “怕什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还想去别处瞅瞅呢!”少女娇嘤道:“你说过京城里的茶馆有人说书,带我去见识见识!”
  “那里龙蛇混杂的,你一个女儿家怎去得。你不是爱吃前门杨家的芙蓉糕吗,我们顺道买了带回宮去。”胤禟哄道。
  隐隐又听道:“你喜欢那紫玉簪,明儿我送你一支。”“那些个宫里多得是,我要的可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随即飘来胤禟的轻笑声。
  后来婉晴再见到这少女时,她已经成了胤禟的嫡福晋,这府邸的女主人。一曲《凤求凰》惊艳震撼,一支紫玉簪击碎酣梦。自此那支簪子便被深锁箱底,又后来她冷眼看着府中来来去去的女人们,看着她们勾心斗角的争宠,看着她们笑,她们哭,可是她们不知道,进了这贝子府的女人最终都会有着相同的结局,是的,董鄂氏尘芳——她们命中永远过不了的劫。
  “独一无二?”婉晴苦笑道:“也只有那东西才配得上她。”一个镯子就将她几年来的淡泊平静轻易的打破,即便是面对嚣张的郎氏,自己也不曾如此狼狈。是因为还没死心吧?她自问。
  “福晋,回房去吧!这天寒露重的,恐受了风寒。”一旁的丫鬟道。
  婉晴见她身上穿得单薄,抖缩得立在寒风中,嘴唇已冻得青紫,看得她心里都发酸。便道:“是该回去了,这里太冷了。”


4)  碎倾

  尘芳看着大厅里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不禁暗自呻吟,正想转身抹脚就走,婉晴在那已一眼瞄见自己,恭敬的迎身而出,万不得以强打起精神,笑意盈盈的走了进来。
  在胤禟众多的妻妾中,她只认得婉晴和另一个庶福晋兆佳氏,婉晴是自己和胤禟指婚前就跟着胤禟的,兆佳氏则是因为当时宜妃娘娘担心胤禟子嗣单薄,在指婚后的第二年赐予胤禟的。说来也怪,自己和胤禟在一起时,这府里竟生小格格,可自从她搬去盛京,胤禟在四年内连得了五子。看来宜妃娘娘真该感谢自己,尘芳不禁自嘲。
  走马看花的接受着一个个妾室的磕头问安,尘芳也没记住哪个的名字,倒是昨夜睡晚了,此刻坐久了有些困乏,忽听得门外一声娇笑,道:“大家都到齐了,怎么没人知会我啊!”却是郎氏走了进来。
  其余的侍妾个个都敛声屏气,自动为她让路。郎氏今日的打扮与平日不同,头上戴着金凤朝阳钗,项上挂着一串翡翠漓光珠链,一身缕金叶的大红洋缎旗袍,外罩着件白狐褂子。剑柔和绵凝见她如此隆重,唬得对视了一眼,心中暗笑。
  “给福晋请安,只因昨晚妾身伺候贝子爷,故今早起身晚了,这里先给您陪不是,还望福晋大人大量,饶了妾身的怠慢之失。”郎氏嘴上虽说的恭谨,神情却颇为不耐,也不待尘芳吩咐便径自起身。
  尘芳看着郎氏,良久向婉晴道:“这位妹妹与众不同,真是个直性子。”
  婉晴向郎氏使了个眼色,见她不理睬,只委婉道:“是,郎妹妹入府的时间尚浅,有些规矩还不周全。”
  “哦,是吗?”尘芳向郎氏招手道:“妹妹过来,让姐姐我再仔细端量端量。”
  郎氏不悦得挪步走到她面前,尘芳拉着她的手笑道:“生得真俊,难怪爷喜欢的紧。昨儿,我的丫头得罪了妹妹,我已责罚过她。待过两日便将她打发出去,找个小厮配了,妹妹,你看可好?”
  她身后的剑柔忙垂首跪下道:“奴婢错了,主子要打要罚都可以,只求别将奴婢赶出去!奴婢自幼便服侍主子,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
  郎氏知这是场面话,便也笑道:“算了算了,误会一场,姐姐就别追究了,我全当被路边的野狗咬了口罢了。”
  “妹妹真是宽大为怀啊!”尘芳墨黑的眼瞳一紧,“初次见面,没什么好东西,这个还请妹妹收下,全当是化玉帛之礼。”她从手中褪下红麝翡翠翔凤镯,替郎氏戴上。
  那边婉晴额头已冒出细汗,兆佳氏更是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郎氏并不识得此镯,却知是件希罕物,也不推辞,还摆弄着展示给众人看。
  “好了,我也累了,今日就散了吧。”尘芳起身掸了掸衣裙道:“剑柔起来吧,回去继续给我跪到门廊上,不许吃晚饭。”
  “是,奴婢谢主子的恩典。”剑柔起身,眼盯着光滑如镜的琉璃石板,绵凝看到映在地面上正做着怪象的鬼脸,嘴角抽搐了两下,忍住了笑意。
  郎氏见尘芳一行走远,冷哼了声,高昂着头也唤了丫鬟离去。兆佳氏对婉晴道:“这个也太惹人厌,看来离大限不远了。”
  婉晴淡淡叹道:“只怕是又要大闹一场,爷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兆佳氏的脸刷的白了,想到四年前那一日的情景,身子竟不自主的颤抖起来。
  婉晴安慰地握住她冰冷的手,兆佳氏哽咽道:“我只是不明白,我和你在爷的心里究竟算什么?”
  “算什么?”婉晴自怜道:“我们连他的眼都没入进,怎么还进得了他的心呢?”说及此,她倒有些羡慕起郎氏,毕竟她在胤禟的眼里还留下过那一抹依稀的倩影。
  是夜,绵凝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听得外屋人声嘈杂,正想出去看看,房门猛的踢开,她闪之不及,被撞到地上,却见是胤禟,不敢造次。后脚追进屋的剑柔见了,忙一把拖起她,退缩到墙角。
  尘芳正伏在书案上临帖,见他冲进来,也不惊讶,继续低头临摹。此刻临的是颜鲁公的《告身贴》,她自幼便不善书法,每到习字,草草写上两篇就当交了功课。直到一次看到舅母在整理舅父的诗稿时,发现不仅词藻凄美,字迹也雄秀端庄,用笔混厚强劲,饶有筋骨,亦有锋芒。舅母道:“世人都道你舅父天资颖慧,博通经史,工书法,擅丹青,却不知他夜读三更,闻鸡起舞,酷暑寒冬从不曾怠慢一日。他幼时每日要临帖百张,数十年的艰辛都凝集在此章的字里行间。你虽聪慧但爱取巧,不及你舅父刻苦。若你舅父还在世,能督促你一二,他日必成大器。”说到此,舅母的眼眶便红了。她本就将仰慕舅父绝世之才,又怜惜舅母年少守寡,自后便决心认真练字,每日里坚持临上几篇字帖,数年下来也略有小成。
  胤禟见她静坐在灯光下一笔一划的临着帖子,蝶翼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青灰的阴影,两颗荧白的南珠耳坠在颊边微微摇逸,风清云淡,波澜不惊。一股挫折感夹带着适才的怒火从胸膛中爆发出来,他随手拿起一个南宋花瓶就砸了下去,接着是桌案上的碧玉山石,成窑的五彩陶马,倾时,房中已一片狼籍。
  绵凝捂着耳躲到剑柔的怀里,剑柔闭上眼不敢再看。尘芳的笔落在了‘莫’字的最后一划上却再也写不下去,墨汁顺着笔尖滴在了宣纸上,迅速的渲染开来。无力的搁下笔,她抬起头。胤禟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狭长的凤眼里燃烧着熊熊烈火,象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吞噬。他踹倒一张椅子,走到床前将上面的棉帐,帘穗一把揣下来,两三下便撕了个粉碎,又见缎被上绣着‘鸳鸯戏水’,更是眼前一刺,双手一扯而裂,哗啦一下听到撕裂声,心中也如开了个大口子般的痛。
  “你闹够了没!”听到那声娇斥,他霍然转过身,喘着大气一步一步的走到尘芳面前,凝视着她平静的脸。那样的眉眼,那样的唇,四年来他在心中不知描绘了多少遍,可当此刻真实的映现在眼前时,才知道数千次的想像也不及这一眼的悸动。
  “九哥,你这辈子完了!”数年前,胤礻我喝醉后捶着自己的肩膀道:“你看上了董鄂家的那个丫头,你再也不会是我的九哥了,我的九哥再也回不来了!”当时自己只是笑笑,全当是十弟酒后的胡言乱语,不以为然,后来才知道错的原来是自己。
  “没有!”胤禟从怀中掏出那只红麝翡翠翔凤镯,晃了晃,一甩手,镯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落在地上碎裂成数段残片。
  尘芳闻风不动的问:“是个好东西吧?”
  “那是前朝神宗帝的爱妻孝端皇后的心爱之物,听说戴着的人会有祥瑞护身,能避阴邪。千两黄金也买不到。”胤禟的神情渐渐放松下来,挑高了眉不屑道:“可现在我的眼里它已一文不值。”
  尘芳有些惋惜的看着那片碎迹,遗憾道:“若能流传于后世,可是价值连城。暴谴天物的举动实是不智。”
  胤禟冷笑道:“你若能可惜,当时为何轻易送给他人?此刻也不必惺惺作态了!”
  尘芳委屈道:“我怎知道是如此的宝贝,虽估摸到几分,可你也没和我郑重交代过,怎怨得我!”
  “是吗?你心里有数。”胤禟偏过脸不去看她,声音略有些嘶哑。
  “今天若不是为了这只镯子,你也不会来我这里,不是吗?”尘芳反问道:“你我之间真的要落到如此田地?”
  胤禟缓缓向门外走去,待到门廊前身形一顿,道:“该说的,四年前我都说完了。”尘芳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响。
  胤禟不由的捏紧拳头,挺拔的背影隐透出浓郁的孤寂,“董鄂尘芳,别对我说,你不知道自己喝下的那碗是堕胎药!”


5)  寻梅

  尘芳将花瓣上的积雪轻轻的收集到白玉瓷罐中,见罐内已满,便用油布覆密,揿上瓷盖,嘱咐剑柔道:“将罐子埋在这梅树下,待明年夏天开封用来泡茶,不仅更轻浮醇香,还有静心安神之用。”
  剑柔笑道:“也只有格格有这般的闲雅之情,其他人哪来这般的讲究。”
  “只是曾在书上看到,学着附庸风雅罢了。”尘芳轻抚粗燥的树干,仰望着一朵朵吐蕾盛放的梅花,这数十株的红梅如胭脂一般的腥红,映衬着今晨的一场大雪,分外的精神烁翌。
  剑柔则看着尘芳立在红梅下,不知是花衬人艳,还是人比花娇,一时竟分了神。
  “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尘芳有感而发。“好!”一声喝彩,主仆两人回身,见一青衣男子挽着一少妇正站在不远处含笑看着她们。
  “十三弟!”尘芳眼中一热,胤祥走上前来,右腿猛的一沉,少妇忙搀扶住他,胤祥摇头对她示意无碍,回头对尘芳笑道:“九嫂,我大婚的时候您没来,前日听说您回来了,我特意带着琴儿来见您。”
  一旁的少妇向尘芳行礼道:“嫂子好,一直听十三爷提起您,只苦于无缘一见,今日见嫂子立在那雪景里竟比画上的人还好看,才知十三爷所言非虚。”
  尘芳见她圆圆的脸蛋,皮肤白皙,淡眉杏目,虽不算是个美人,却温婉细致,暖若春风。扶起她问道:“你便是尚书马尔汉之女兆佳氏?”“是,闺名筱琴。”
  尘芳向胤祥笑道:“是个有福的孩子,你不可亏待了她。”胤祥颔首称是。
  筱琴忙道:“十三爷对妾身很好,不曾亏待!”尘芳笑意更浓:“到底是夫妻同心,我这外人看来是不能多嘴的。”见筱琴羞红了脸,怜爱的拉着她:“走,到东厢阁去,那儿暖和。”
  沿回廊走了两步,胤祥对筱琴道:“我的腿站久了,似受了寒气,秦太医给开的药我拉在了马车里,你辛苦一趟可好?”
  筱琴面带焦虑道:“这可怎好,要不咱们这就回去。”“无大碍的,吃一丸药便好。”
  尘芳会意的向剑柔道:“你给福晋领路,我和十三爷就在此处等着,顺道吩咐厨房准备两碗姜汤过来。”剑柔便放下瓷罐带着兆佳氏离去。
  胤祥坐在回廊上,将右腿搁起,远眺着那片梅林。尘芳见他身形消瘦,今年虽才二十六岁,却如历尽了人间沧桑,眉宇间总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郁疲倦,再细看浓密的发丝中竟还夹杂了几缕白发,哪还有半分当年神形丰俊,豪迈直爽的英姿。
  “九嫂,刚才你那句诗正映了我现在的心境。”胤祥感慨道。
  “我知道。”尘芳悄悄抹了下眼角:“这几年辛苦你了!”
  胤祥指着右腿道:“太医说这是湿毒积结的缘故,时不时的就会生疮,破溃流脓,治了几年也没见好。现在我连马都跨不上去了。”说到此,他忍不住将头埋进膝间。
  “十三,记得小时候你身体瘦弱,与兄弟们比赛布库回回落败。每当被其他阿哥嘲笑时,你总是跑到敏妃娘娘那里哭一场。当时我问你,如果没有皇额娘的庇护,你又该怎办?你道从不曾想过。后来敏妃娘娘殁了,你和十四弟打架,落了遍体磷伤,跑到敏妃娘娘灵位前嚎啕大哭,还记得当时我说的话吗?”尘芳问道。
  胤祥缓缓抬起脸,哽咽道:“男子汉大丈夫,可以被打倒,决不能被打败!”
  “那夜你自己将伤口包扎好,回到布库房苦练了一宿。第二天你便向十四弟挑战,还是输了,于是第三天,第四天。你四哥心痛你,不准十四弟再与你比试,你道:“大丈夫焉有退缩之理!”十四弟终被你打败了。自后,每逢骑射狩猎,你总是能先拔头筹。”
  “其实最后是十四弟故意让我的,四哥告诉了德妃娘娘,德妃娘娘将他训斥了一顿,他才不得不退让的。”胤祥喃喃道。
  尘芳盯着他道:“那么,我且问你,现在没有了皇上的庇护,没有了引以自豪的武功,你又该如何?”
  胤祥茫然的摇摇头,“我每日里都在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皇阿玛这般厌恶我,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
  “你何曾做错了,错只错不该生于帝王家。十三,你不仅是皇上的阿哥,四哥的十三弟,你还是胤祥啊!那个会躲到额娘怀里撒娇的胤祥,会驰骋于草原的胤祥,那个千杯不醉的胤祥,吟诗作对的胤祥,引亢高歌的胤祥。好好活着吧,对于你们这些皇子来说,能活下去已是万幸。”尘芳望着阴暗的天空,“梅花香自苦寒来,有了今天的磨难方能成就日后的抱负。你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
  胤祥见尘芳脸上浮现出莫名的痛苦,似有无限哀怨。心中一酸,忙道:“九哥呢,进府时管家说他昨夜就没回来?”
  尘芳苦笑摇头,胤祥一顿又道:“想是去巡视他那些个商号了,这几年九哥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山西、湖南、浙江都开了分号,真是个大财主了。他若能将这份精明才干用在朝政上可有多好啊。”
  尘芳叹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他纵使赚到了金山银山也买不到紫禁城的半片砖瓦。”
  “你适才还劝我想开些,你自己又何曾想通了。看你似比前些年清瘦了许多,莫不是九哥欺负你,你告诉我,我虽已是半个废人,也要为你出了这口怨气。对了,把十四弟也叫上,他生平最见不得有人欺负你!”胤祥脸上虽堆着笑,眼神却十分认真。
  尘芳幽声道:“他待我很好。在盛京的时候,每年他都拨一大笔银子整修我住的别苑,吃穿用度不曾有半分怠慢,凡是宫里赏赐的御用之物皆送过来由我先选用,即使是这片梅林,他也派人精心打理着。”
  “我一直以为你和九哥会是我们这些个皇子福晋里最和睦的一对,却不料是如此的下场,是九哥变了吗?”胤祥愤愤不平道:“几年来这府里的女人都快赶上皇阿玛的后宫了,听说最近他还迷上了个男伶。早知如此,当年还不如——”
  “十三!”尘芳呵止着,努力平复心中的波澜道:“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胤禟的业,我的障,我俩的业障是命中注定的。”
  胤祥还欲开口,忽听到背后急促的脚步声,起身一看。原来是兆佳氏拿着药兴匆匆的赶来,见他并无大碍,揪起的心一松,脸上洋溢着温煦的笑容。
  尘芳见她的裙角已被雪水打湿,发髻松散,鼻尖沁出了细汗,知定是抄近路跑过来的,不禁感叹:“看她这模样,也应了个诗景。‘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胤祥迎了上去,扶住她的身子,略有不悦道:“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莽撞,若是滑倒了怎办?”
  筱琴喘了口气道:“哪有那么娇弱,快吃药吧!”
  轻轻抚去她发髻边的残雪,胤祥叹道:“下次可不准了。”
  在东厢阁闲聊了会,婉晴也过来应酬了两句,胤祥夫妇便告辞回府,尘芳故意拉住筱琴轻声耳语了两句。见筱琴回来时眼红红的,胤祥正欲询问忽听得大厅传来一女子的声音,他奇怪的看了尘芳一眼,忍不住走了过去,一行人便随他而行。
  却见个侍妾跪在郎氏脚边泣涕:“福晋,妾身冤枉啊,那真是妾身的家兄,他知道妾身放出宫来到贝子府,是来寻亲投靠的,决无龌蹉之事。”
  郎氏朝她脸上淬了口道:“不要脸的小娼妇,他姓胡,你姓章,什么兄弟,别臊人了!”
  “他自幼家贫过继给我父,十二岁时家乡一场瘟疫,他家人都得病死了,我父可怜他家无子送终,方让他改回姓胡的。”侍妾磕头恳求道:“福晋,妾身见兄长来京应考,身上盘缠所剩无几,方赠了些首饰让他典当。这私厢授受之罪我认了,若是其他的,侍妾断不能认。现下,我兄长应考在即,还请福晋放了他出府去,免得误了他的前程!”
  胤祥见是贝子府里的隐讳之事,忙不迭的告辞离去。尘芳原不管事,又见郎氏在那,便去送他夫妇出门。婉晴过去听郎氏将事情缘由说了一番,见那侍妾正是前些日子胤禟自宫中要来的宫女巧萱,也不好轻易决定,就命人将她软禁起来,待次日等胤禟发落。
  尘芳回房途中,只听得那女子毛骨悚然的叫喊:“冤枉啊,我和胡什礼冤枉啊!老天爷,你快睁开眼看看吧!”


6)  鹃啼

  尘芳辗转反侧,一夜间醒来了数回。躺在外屋的绵凝也察觉了异样,披了件小袄点着蜡烛走进来道:“格格,是身体有不适吗?”
  尘芳索性坐起来,望着黑蒙的窗外问:“几更了?”
  “刚敲过四更。”绵凝倒了杯温水递于她,见尘芳双颊绯红,一摸额头叫道:“了不得,您在发高热,我去叫人找大夫。”
  尘芳摆摆手道:“深更半夜的,等天亮了再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捂身汗便没事了。”绵凝还犹豫着,尘芳又道:“我心里总觉得堵得慌,似有件要紧的事没办,却一时又想不起来,你帮着想想!”
  绵凝略一思量道:“是十三爷的事?”尘芳摇头,“是四格格?”尘芳也摇头,“那是贝子爷的事?”尘芳想了下,又摇头道:“也不全是,仿佛是知道了,却又不知从何抓住头绪。”
  绵凝见她愁眉不展的模样,劝慰道:“想不到就别想了,天大的事也没自己的身子重要。这两年,您的心思越来越重,每夜睡得时辰也越来越少,纵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的煎熬。”
  尘芳笑道:“哪有那般沉重。”便又躺下睡去,绵凝不放心,便在屋内的湘妃榻上和衣躺下守了一夜。
  “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吗?”幼小的女童指指母亲的肚子。
  母亲笑着将她抱在怀里道:“我说的是更久以前!”女童摇摇头,好奇的睜大眼。
  “在长白山的东北,有座布库里山,山下有个湖泊叫布勒瑚里,有一天来了三个仙女姐妹在湖里洗澡。她们洗完澡上岸时,有一只神鹊飞来,嘴里衔着一颗红果,放在了最小的,叫作佛石伦仙女的衣服上。佛石伦拾起色彩鲜妍的红果爱不释手,便放入口中。待她穿衣服时,一不小心把红果咽到肚子里,因此怀了孕。当她两个姐姐穿好衣服,准备回天宫时,她却离不开地面了。大姐和二姐仔细给三妹检查一番之后说:“这是天授妊娠于你,等你生产以后,身子轻了再回去罢。”说完便告别了三妹,不久,佛石伦生下一个男孩。 她对儿子说:“你是奉天之命生在人间的,让你去平息暴乱,安邦定国。”说完,她做了一只小木船,让儿子坐在上边,顺流而下。然后自己凌空而起,返回天庭。 那个男孩便是我们民族的始祖,天女之子,姓爱新觉罗,名叫布库里雍顺。”
  母亲爱怜的抚着女儿的小脸道:“孩子,你是爱新觉罗家的血脉,没有他便没有我们的祖祖辈辈,就没有你的曾祖父,你的祖父,你的父亲,也不会有你,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要忘记——”
  “妈妈!妈妈!”尘芳伸手抓向母亲,却一把扑空。她惊醒过来,天已是大亮,后背一凉,原来已被汗水浸湿。
  “剑柔!剑柔!”她大声唤道,绵凝先走进来道:“格格,你醒了!”“剑柔呢,我叫她!”尘芳下了床胡乱穿着衣裳,嘴里焦急道。
  剑柔原在院子里喂鱼,此刻听到忙走进来,尘芳问道:“昨儿送十三爷回来路上,我们听到庶福晋处罚的那妾室喊什么来着?”
  剑柔道:“她说她是冤枉的!”“她嘴里喊着的那个男子叫什么来着?”“恩—,好像叫胡什么来着。”剑柔努力想了下。
  “你立马去告诉侧福晋,把那个妾室带到我这里,还有她那个兄弟也不准动半分,这件事我要亲自处置。”尘芳催促着她,
  剑柔忙一路小跑离去。半晌苦着脸回来道:“贝子爷回来了,在正厅亲自过问此事呢。我才说了格格要过问,就被驳了回来。”
  尘芳一跺脚,“走,去正厅。”
  巧萱跪在空旷的厅堂中央,面色憔悴,神情萎靡,穿堂的阴风扫过她的身子,就如掉进了冰窟窿般的刺骨疼痛。胤禟吹开茶面上的浮叶,慢慢品着这杭州的龙井。他一早回来,就听郎氏说抓了个私通的侍妾,这等有损颜面的事令他心生不悦,命婉晴严办,却看到剑柔那丫头跑过来说尘芳要亲自处置此事。自己一下子提起了兴趣,倒要看看那个胆敢红杏出墙的女人,却原来是从荣妃娘娘那要来的宫女。
  “我亲眼看到她和那男人在后门私会,还卿卿我我搂作一团!”郎氏斜眼瞅着胤禟,见他面无表情,又道:“若不是为了爷您的名声,我一个妇道人家何苦去淌这混水!”
  “你可知罪?”胤禟淡淡的问道。巧萱抬起头,望着他俊美如昔的容颜,他正看着厅外的风景,修长的手指反复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犹如在询问一件稀松寻常的小事。泪水模糊了视线,储秀宫后院里那深望着自己的双眼早已不复存在……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
  胤禟见她不语,只道她无言以对,便吩咐婉晴道:“给她买副好棺材,免得旁人说贝子府亏待了她。”婉晴颔首会意。
  郎氏则道:“姐姐你见不得那场面,妹妹我替你去办了。”
  婉晴见巧萱木然的脸上泪痕纵流,怜悯道:“给个痛快,让她早些上路。”
  郎氏吩咐着两个力大的丫头将巧萱拖了下去,才刚将她拽起,只听厅外道:“等等!我还有话问!”却是嫡福晋董鄂氏。
  胤禟见她喘着气走进来,长发随手挽了个髻,一身半旧的雪青色掐纱长袄,下边露出半截象牙白的贴身皱裙,看来是不及梳妆便急忙赶过来的,虽凌乱但较往日多了分庸懒的娇态。
  堂中之人都讶意的望着她,尘芳径自走到巧萱面前,示意两个丫头将她放下,问道:“那日的男子果真是你兄长?”
  巧萱原已失魂落魄,对周遭的事情浑然不觉,并未回应。尘芳柳眉微挑,漫步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剑柔凑到巧萱耳边低语:“若想救你家兄的性命,还不快如实回答福晋。”
  巧萱茫然抬头看着上方的尘芳,恍然一亮,如同在溺水中抓住了根救命稻草,爬过去抓住她的腿道:“福晋,妾身冤枉啊!妾身与家兄的清白日月可鉴!”
  “福晋,此事贝子爷已有了定论,您莫要被这贱妇给愚弄了!”郎氏虽对着尘芳说,眼却看着胤禟。
  尘芳冷冷扫了眼郎氏,又问道:“你兄长可是姓胡?”
  “是,家兄原是我表舅的儿子,襁褓中便过继于我家,他名章什礼,表字太苌,后改回姓胡。虽与我不是本家,但我俩自幼便是以兄妹之礼一处长大的,岂能有那违背伦常的苟且之事!”巧萱说到最后已涕不成声。
  尘芳的手紧紧扣住椅栏,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又道:“你们原籍哪里?”
  “我和兄长皆是安徽六安人氏,兄长是以去年乡试第二的成绩来参加明年开春的会试。”巧萱一一答道。
  “好,很好!”尘芳对胤禟道:“我看既是来应试的举子,必然饱读圣贤之书,不会是那鸡鸣狗盗之辈,何不先将那胡什礼放出来,当面再对质一番,免得误人前程,枉送性命?”
  胤禟则不解的看着她,她虽不算天性冷淡,但也绝不是好事之人,今天她对此事竟如此关注,其中必有蹊跷。“此终非庄重之事,到此便已了断,休要再提。”他说完便撩褂要走。
  尘芳猛得拍案而起喝道:“人命关天,岂可如此草草了事!”惊得众人一楞,胤禟则面色铁青的瞪着她。绵凝见尘芳脸红若胭脂,双手微微颤抖,心下只觉不安。
  “剑柔,去把那胡什礼带过来见我!”尘芳走到胤禟面前道:“今天驳了爷的面子,是我的不对,但此事我管定了。”
  “来不及了!”尘芳看向郎氏,只见她冷笑道:“那个奸夫我昨日便派人押去直隶衙门了,今天恐怕已在发配宁古塔的路上。”
  “你--”尘芳手颤抖的指向她,只觉喉头一甜,吐了口鲜血出来。
  “梅儿!”胤禟惊呼着,一把抱住她如秋叶般飘坠而落的身体,一头青丝就如同她的主人般毫无生息的洒落一地。
  屋内气氛凝重,太医额头冒着冷汗,搭完脉也不敢抬头,只趴在地上道:“福晋这是由于心血不足,思虑过度,劳倦伤脾,脾失健运,至使生血泛源,心血不足所致。心失所养,心郁于积,又加之近日起居不慎,疲劳过度,雨雪淋湿,情绪大喜大悲,这吐出的口血倒是疏通了淤积的心脉,并无大碍,只需以理气活血的方子调养便可。只不过,福晋如此年轻,心思竟这等沉重,长久下去,恐非有寿之人--”
  说及此,太医哑然住口,惶恐的磕头道:“下官失言,下官失言。”
  胤禟冷瑟道:“下去开药吧,若是治不好,你也不用在太医院供事了。”太医连声称是,随了个嫫嫫下去。
  胤禟坐在床头,轻轻握住尘芳冰冷的手,嘴角残留的血痕令他焦心的一痛。瘦削苍白的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口中喑喑有语,睡梦中的她是那么的痛苦无助,全无了平日里的优雅自信。
  “这是怎么了,梅儿?”胤禟无奈的问道:“我什么都依了你,什么都可以给你,你到底还想要什么?”一旁的绵凝和剑柔只听得辛酸,不觉落下泪来。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尘芳幽幽醒来,开口便道:“绵凝,去把我的手书拿来,派个机灵的人去直隶衙门找整仪尉全冠町全大人,他曾是我阿玛的麾下,会卖个面子给我,请他务必将那胡什礼追回。”
  绵凝望了眼胤禟,肿红着眼道:“格格,身子重要,你先吃药吧,其他的事待病好了再说。”正说着,门外的丫头端了碗热腾腾的药进来。
  “我来!”胤禟接过碗,仔细的吹凉了,笑道:“怎办呢?自小就是怕吃药的人,喝完了给你拿些英吉力的奶糖来,就不苦了。”
  尘芳看着他将一匙药递到嘴边,冷冷的撇过脸去。胤禟顿时僵下脸,将药碗往地上一扔,哼道:“不吃就算了!”一屋子的奴才都跪了下来,鸦雀无声。
  “是啊,死了算了。”尘芳对着胤禟冷笑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胤禟面色发黄,一拳敲到床沿上,震得床板直晃荡了两声。“崔延克!”他大喊一声,从外屋跑进个二十来岁,面貌白净的太监。“奴才在!”
  “你去直隶衙门告诉李庭言,让他把那个胡什礼送过来。”胤禟咬牙切齿道:“我倒要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7)  冰释

  胡什礼尾随个大太监沿着九曲回廊快步而行,心中忐忑不安。他本以为至此将命丧异地,却在临行前又被人从发配的囚队中提回了固山贝子府。是喜?是忧?不得而知。跨过了一道圆门,发觉竟来到了内眷所居之地,一路皆是些丫鬟和小太监,慌得双目不敢斜视。过了座石桥,来到个大院落,上面三间大正房,两边的厢房通着后面的假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进了正中的房间,在外屋候立,见四面墙玲珑,墙上挂着名家真迹,锦笼纱罩,地上则铺着碧绿凿花砖,房中行走的几个小丫鬟皆举止不俗,知必是个重要家眷的住所。
  一个中等身材,剑眉杏目的大丫鬟自外走进来,见了他细看了两眼,他忙低头,只听跟在她身后的人喊道:“大哥!”抬眼见到巧萱走进来,登时眼泪流了下来,见对方无恙,兄妹二人抱头痛哭。
  不久,一个身段苗条、灵巧的丫鬟自内屋走出来问适才那丫鬟道:“剑柔,格格吃完了药,正问人来没?”
  “老天保佑,格格总算肯吃药了!”剑柔双手合掌念念有词。
  绵凝抿嘴轻笑道:“才还僵着呢,突然胸口疼,一个便急了要去惩办太医,另一个想是事情有了着落,心里高兴竟撒起娇来。一碗药,磨了半个时辰才喝完。”
  “这两位啊,都是磨人的主。”剑柔又问:“现就让他们进去吗?”
  “嗯,开始爷不肯,说是内眷怎可轻易见陌生男子,可是--反正现在允了,这就进来吧。”说着绵凝看着胡什礼道:“你们随我进来吧。”
  胡什礼走进内屋,见一俊美华贵的青年正坐在张搭着灰鼠皮的太师椅上,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身旁的巧萱早已跪下道:“贱妾给贝子爷请安。”忙也跟着跪下叩头。
  胤禟见这胡什礼长瓜脸,三角眉,一双大眼,五官尚算端正,由于近日连遭变迁,神色有些狼狈。横竖看也只是个平常的书生,毫无特别之处。
  胡什礼垂着头,只听得声娇问:“来啦吗?”从镂纱玉屏后走出一女子,她藕合色的貂纹镶边裙角在自己眼前停了下,便走到贝子爷身边坐下道:“先生便是巧萱的兄长胡什礼?”
  “正是。”“先生可知为何贝子爷将你又从直隶衙门提回来?”那女子问道。
  “必是已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在下与舍妹受得是不白之冤。”胡什礼揣量道。
  女子冷笑:“后院约会内眷,私相授受,欲典卖府中财物,又不避瓜田李下之嫌,虽说有兄妹之名,但毕竟是隔了层骨肉的。先生,您说单这几条罪名,可冤枉了你?”
  一番话说的胡什礼心惊肉跳,巧萱则轻涕道:“福晋,贱妾知错了!”
  方知此女便是贝子的福晋,忙道:“福晋,胡什礼实因囊中羞涩,不得以来投靠妹妹,却不料闯下大祸,如今要杀要剐,由贝子和福晋发落,只是我妹妹无辜被牵连,实是不忍。我自幼由养父母抚养,日子虽过得清贫,却从不曾对我有半分委屈,我和妹妹虽非亲骨肉,却胜似骨肉。如今只请贝子和福晋开恩,能放我妹妹一条生路!”
  “哎,法理不外乎人情。”女子叹道:“听说先生乡试进了三甲,可见是个人才。十年寒窗苦读却因一时的不甚换来一生的牢狱之灾,我和贝子爷实在是于心不忍。何况贝子爷也是爱才之人,今日救你脱出囫囵,也算是功德一件。”
  胡什礼一听,知事有转机,忙要谢恩。又听那女子道:“只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此事关系着贝子府的名声,皇家的颜面,还是要小惩大戒,以示服众。剑柔,把东西拿上来!”
  说话间,一柄匕首丢到了他眼前。他不由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上头坐着个清丽绝俗的锦衣少妇,正含笑地望着他,面容犹带几分病态,眼光却锐利如芒。
  “你若现在离去,我可保你平安,至此无人再提及此事。不过你妹妹要被送往城外的静水庵,剃度出家,你兄妹今生不得再见。你若此刻将右手的两指留下,我可保你妹妹一生荣华富贵。你意如何?”
  尘芳话一出口,巧萱哭嚷道:“福晋,贱妾愿出家为尼,只求饶了我兄长。他若废去右手,怎再执笔考取功名?”
  “也是,男儿志在四方,却应该有一番作为。”尘芳盯着胡什礼惨白的脸感慨。
  胡什礼听着巧萱的抽涕,心如刀割,猛得牙关一咬正色道:“我愿自断两指,请贝子和福晋能信守诺言。”他只知自己痛下决心,自残以护妹周全,却不知刚才他自己才是命悬一线,话一出口,已躲过一劫。
  尘芳暗松了口气,见胡什礼正伸手去拿匕首,忙推推胤禟,向他使了个眼色。胤禟会意,这样的情景他俩年少时便配合得天衣无缝,此刻一丝甜蜜涌上心头,嘴边不觉挂起笑意。
  “且慢!”胡什礼手有一颤,刚拾起的匕首掉落在地,只听上座的贝子爷说道:“终是个读书人,若废了可惜。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看他这两个指头就借寄于我处,如何?”
  那福晋量思片刻道:“既是贝子爷开口了,便饶他一回吧。”
  胡什礼如得了大赦般捣蒜似的磕头道:“贝子爷的大恩胡什礼莫齿难忘,贝子爷和福晋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尘芳捂着嘴笑道:“我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不过既然贝子爷恕了你,那我也该赏你些,不负你所说的再造之恩。待会你去帐房支取白银一百两,毕竟你也算我这府里的亲戚,总不能让我们担这嫌贫爱富的名声。”
  胡什礼只感峰回路转,从地狱爬到了天上,一时不知说什么,只低着头轻咽。“此次科举若你名落孙山,便回贝子府来,我供你吃穿用度,三年后你再去应试。但倘若你金榜提名——”
  福晋语气一顿,胡什礼忙接口道:“自然日后以贝子爷马首示瞻,效犬马之劳!”
  尘芳冷笑道:“固山贝子府不缺惟命侍从的奴才。”看了眼胤禟又道:“我为你指条明路,听说雍王府正缺人手,雍王爷礼贤下世,你若得他所用,必可发挥所长。”
  此话一出,胤禟惊异的看着她,眼中无数疑问,胡什礼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极为不愿却又不敢反驳。尘芳咳嗽了两声,润了口水又道:“先生必定以为我要先生去做那奸佞小人,若真如此先生便错了。待先生金榜得中,你与我固山贝子府便再无瓜葛,自此纵使相见也不识。我也不会要先生去做什么两面三刀的事,只希望先生能一展鸿图,平步青云。”
  胡什礼心中仍存疑虑,尘芳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厉声道:“难道先生要我发毒誓吗?”胡什礼忙道不敢。
  “贝子爷和我不用先生为我们效命,只希望先生日后能记住自己今日的所言!” 尘芳转而又细语轻声的安抚。胡什礼哪敢再想,连声道是。
  “你妹妹是个重情重意之人,性格又柔顺,贝子爷,我看就升她做个格格,放在我屋里可好?”胡什礼一听,便知这是用来挟制自己的,却也无奈,巧萱听胤禟应允了,心里却无一丝喜悦,只磕头谢了恩。待兄妹二人走出房间,却已恍若隔世。
  “这个胡什礼似乎并无过人之处。”胤禟问道:“你曾认识他?”
  “今日是初见,他只能算是个庸碌平常的书生,即便为官,也不会成大器。”尘芳疲倦的捏着鼻梁,声音略微沙哑。适才她曾对这个无辜的人动过杀念,曾几何时自己竟也变得如此残忍。
  恍惚间跌坐进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她抬眼看着胤禟,宽亮的额头,鼻梁高挺,双眼更是幽深迷人,无怪乎多少女子明知他无情薄幸,仍对他趋之若骛,只是忍不住轻轻抚去那眉宇间的皱痕,“别老皱眉头,年纪轻轻的,却整日阴沉着脸,你不知道这几年旁人有多怕你吗?”
  “那你呢?”胤禟梳理着她额头被汗水浸湿的碎发,“心里在想什么?你从来不插手朝廷的事,今天怎么把脑筋动到老四的身上了?小心惹火上身。”
  倚在他怀中,闻着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龙涏香,尘芳轻叹道:“我有预感,那个胡什礼日后或许能救我一命。”
  胤禟哑然失笑,拧着她的鼻尖道:“你是什么身份,还用得着他?不知你的脑瓜子里在琢磨些什么。”
  “世事无常,今日王侯将相,明天也许就沦为阶下囚。”尘芳想到此,眼眶发红。
  胤禟抚着她的脸,摩挲着手指下柔腻的凝脂道:“太医说了,你这病就是因为思虑过多所致,何苦做这伤春悲秋之叹,耗费了精神。”
  “我是不是快死了?”尘芳攀着他的脖子,睁着双妙目疑惑道:“所以才对我这般好?若是这样,我宁愿得了绝症,你日日都待我这般好。”
  “傻瓜!”胤禟将她紧紧搂住,痛得只想将她溶进自己的骨血里。“你怎么会死?我不允许你死!你的病不碍事,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大夫,给你用最好的药。”
  “我知道。”尘芳哽咽,这个男人总想将天下间最好的给自己,其实最好的她早已得到。
  知道吗,胤禟?你就是我的命。


8)  表妹

  今日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大臣都为了即将到来的新年而忙碌。胤禟坐在书房里,看着手中雪纸上的四行娟秀小楷发怔——“一年三百六十日,夜夜心煎到晨熙,春光无限能几时,一朝分离君不知。”
  她真得如此度日如年吗?今晨自她的床上醒来,就像从冰土中破泥而出的青草,整个身心都充斥着微弱却又富有生机的喜悦,支起身,见她坐在镜前梳妆,描眉、上胭脂,一举一动都似四月的微风吹拂过心头,暖意洋洋。
  “你醒了。”尘芳放下手中的胭脂匣子,走过来替他更衣。
  胤禟揽过她的纤腰,将脸埋在她的颈间呢喃道:“真想就这样看着你一辈子。”
  尘芳轻轻侧过脸,淡默道:“快穿衣服吧,我今天有事要出城,得早点出发。”
  胤禟一顿,又笑道:“大过年的要去哪?我陪你。”
  “今天是二十八,我要去看小敏。”尘芳盯着他的双眼道:“她不会愿意见你们这些个阿哥的。”
  “九哥,你看那小哑巴,象个小狗似的整天跟在董鄂家的丫头屁股后面,摇尾乞怜的,还是个没嗓的。”书房下课时,他和十弟在院子里晒太阳,胤礻我指着远处在玩毽子的两人道。
  胤禟坐在廊柱上,微睁开眼,只看到那纤细的身影在耀眼的阳光下镶上了淡淡的金边,五彩的毛毽像被赋予了生命,环侍在它主人的身边上下跳跃。见尘芳踢得好,几个格格和年幼的阿哥都围上前来,“八十四!——九十!——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尘芳随手抓住空中的毽子,擦着额头的汗珠笑道:“不玩了,我也累了。”
  “尘芳姐姐,你踢得真好!”沂歆拍着手跑上来央求道:“姐姐教我踢毽子,可好?”
  “好啊。”尘芳转身看到小敏噘着嘴,走过去柔声问:“怎么了,小敏不高兴了?”小敏指指她手中的毽子,又点点自己。
  尘芳宛然笑到:“好,先教小敏踢毽子。”小敏这才扬起嘴角,对着她露出笑颜。
  “姐姐最喜欢小敏的笑脸了。”尘芳轻捏着她的脸蛋,“小敏笑起来最可爱了。”
  “这小哑巴笑起来更像个小狗。”胤礻我见尘芳有事走开便道:“去耍耍她也当是个乐子。”胤禟原想阻止,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口,其实自己也不喜欢那个小敏,她总是楚楚可怜的跟在尘芳身边博取同情,软弱卑微得令人厌恶。
  胤礻我走过去说了两句,那小敏便流下泪来,其余几个调皮的小阿哥和格格在一旁放声大笑道:“小哑巴,小哑巴,爱装可怜是汪汪!爱装可怜是汪汪!”
  小敏哭得更厉害了。几个年长的阿哥听到动静,从书房里走出来,胤祥看不过去,想去喊尘芳,却被沂歆拉住。沂歆向他摇摇头,又幸灾乐祸得瞅着小敏哭丧的脸。
  胤禟冷眼看着他那些哥哥们,平素里一个个恭孝谦逊的皇阿哥,此刻却都冷眼看着这一幕,没有人上前阻止,然后他看见了正从远处走回来的她。尘芳看到眼前的那幕,身形一僵,脸上唰得褪去血色,银牙紧咬着下唇,怒意正从娇弱的身体里一点一点的迸发出来。很少看到她生气的模样,她总是那样淡然祥和,随遇而安。正在她上前要阻止时,胤禟不由自主的站起来,惊讶地看着她身后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那一天,所有的阿哥都受了罚,十弟更是被打了十下戒尺,也是那一天,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与她之间相隔的是那般遥远。
  “主子,八福晋来了。”崔廷克进来打断了他的回忆,刚通报完一个披着大红羽纱雪毡的艳丽少妇便走了进来。
  “表哥,你这里倒清静。”她说着,解下雪毡丢给崔廷克,“小崔子,交给在外屋的我那两个丫鬟,让她们把上面的雪珠子弹了,烘干,免得待会穿上发潮。还有让人给我上奶茶,我喝不惯那些个轻浮的茶叶,淡的没味。”崔廷克一一应声下去。
  胤禟将雪纸压在书册下,看着这个表妹使唤着下人在火炉里添了碳和檀香,又要了张羊毛毯子盖在腿上,方才安稳的坐下正视自己道:“表哥,听说我那位表嫂从盛京回来了,真可惜那晚装病没来,错过了场好戏。”
  胤禟好笑的看着这个自小便娇纵跋扈的表妹,她说话从来都是这么直率,不加掩饰。
  “婷媛,我知道你讨厌尘芳,但也没必要在我面前表现的这样明显吧。”婷媛撇着嘴,又道:“刚才在书房外看到你那庶福晋,小崔子把她挡在了门外。怎么?正经主子回来了,那些个影子是不是就都嫌碍事了?”
  胤禟暗暗呻吟了声,道:“快过年了,你府里就不忙吗?跑我这里来嚼舌头。”
  “看着家里那位整天沮丧着脸,谁还有心思操办过年的事情,我若再不出来透透气,早晚要憋出病来。”婷媛发着牢骚,忽然看到他书案上的麒麟白玉衡川笔架,眼前一亮,走过去拿在手中细细鉴赏了番,道:“表哥,这就给我吧,我家那位一定喜欢。”
  “不行!”胤禟毫无犹豫的夺了过来,婷媛随即变了脸色道:“你银子越赚越多,怎么倒比以往小气了。上次拿了你那对东瀛的玛瑙金雀镂花宝瓶,你也没眨下眼啊!”
  胤禟摇首:“其他的随你拿,唯独这个不行。”婷媛转念一想,讥笑道:“定是她送的,就算是根草你也会像宝贝般供着。”
  “怎么了?生气了?”胤禟见她面无表情的坐回到椅子上问道。
  婷媛幽幽叹了声道:“我俩青梅竹马,又是亲戚,从小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你。”
  “是你自己死活要嫁给八哥的,难不成后悔了。”胤禟饶有兴趣的问。
  婷媛白了他一眼道:“他额娘的身份低微,自小又寡言少语,窝在一群阿哥里根本毫不起眼,若不是你拉上他整日和我们一处玩耍,我怎会知道他的好。你可算是我们的媒人。只是表哥,”婷媛微眯起眼看着他道:“我不明白当初眼高于顶的你怎么会对他一下子热络起来了?”
  尘芳下了马车,沿着弯曲的山路蹒跚而上。这里很安静,平时没什么人上来,小敏害怕生人,这里很适合她。穿过一排茂密的矮丛,眼前是片开阔的平地,云烟缭绕处一个挺拔的身影已屹立多时,露珠打湿了他的衣衫,也浑然不觉,只是寂寞地看着面前的一座香冢,石碑上镌刻着几个苍劲有力的描朱赤字——沈氏爱女龄敏之墓。
  “你来了。”男子听到脚步声,回首看到尘芳颔首。
  “您来的可真早。”尘芳放下手中的竹篮,取出里面的祭品和贡香,点上三支清香,叩拜后插在坟前,见到躺在墓碑前的一小束茉莉花一愣,随即道:“您有心了,这种日子还找得到茉莉花。”
  “小敏最喜欢茉莉花,她也像这茉莉一样,虽然微小的不起眼,但却芬芳扑鼻。”男子想到自己第一次送给小敏茉莉花时,她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模样,眼中浮现出丝暖意。
  “她以前并不喜欢,只是因为是你送的,她便觉得是最好的。”尘芳浅笑着,伸手摘去碑沿上的一片杂叶。在小敏的眼中,他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包括他暴躁的脾气,莽撞冲动的性格。“看得出,这几年你将她的坟照料得很好。我待在盛京也没机会常常来看她。”
  “前些年一直在外领兵打仗,这两年我又犯了事,出来一次不容易,平日里就请了人每两个月来清理一次。生前我不能护她周全,现在也只能为她做这些了。”
  男子的神情无限凄凉,尘芳心中酸楚,良久道:“放弃吧,若小敏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落到如此田地。”
  “她自幼家遭变故失了声,幸得你将她带在身边照顾,所以她很依赖你。后来我曾当着她的面立过誓,会照顾她一生一世,不让人再欺负她,绝对会比你更关心爱护她。可是,我却没能做到。我忘不了十年前的今天,她躺在我怀中撒手而去的那幕,我要那个伤害她的人付出代价,即使倾我所有,也再所不惜!”男子恨声道。
  “是我害了她。”尘芳至今仍深深自责,“我不该将她从纳兰家接到宫里,我愧对舅母,愧对这个表妹,她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声音,最后连你也失去了。”
  “其实在最后,她开口和我说了话。”男子阴沉肃穆的脸如同拨开云雾的晴天,露出笑容。那是他今生听到的最美的天籁——“胤褆,我终于能喊你了,胤褆!”


9)  除夕(一)

  今天是大年三十,尘芳一早便梳妆好,带着完颜氏和兆佳氏并府里的几个阿哥和格格随着胤禟进宫,往年她在盛京可以远离这些个繁琐的礼节,今年却再也推脱不了。
  宫里上至皇太后、皇上、妃嫔,下至太监、宫女皆都忙忙碌碌。皇太后忙着接受一帮媳妇,孙子媳妇的叩拜,皇帝忙着给王公大臣写春联,赐“岁岁平安”的荷包,还要带着皇子、皇孙们去太庙祭祖。宫女、太监们则忙着打扫,收拾供器,准备筵席。到了正午时分,皇太后又领着女眷来到太和殿参加典礼。
  胤禟乘焚锦奠酒完,礼毕乐止之际,侧眼看向大殿西面。她今天隆装盛饰了一番,浅粉色的百子刻丝旗袍,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像是支在冬日里绽放的桃花,娇艳动人。旗髻上插着玫瑰紫的宫花,更映衬出肤若凝脂。她转过脸看到自己,嘴角梨窝隐现,旗头上栗红的蕙穗随着她的盈然一笑乘风飘扬。胤礻我看到胤禟凝滞的模样,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尘芳的璀璨笑颜,一时也失了神。
  下午在宜妃娘娘那里侍茶,尘芳知道宜妃素来对自己不甚喜欢,行过礼叩首后,便带着兰吟坐在角落里,五阿哥的福晋和子女们也都来了,整个厅堂里闹轰轰的,旁人也不会注意到自己。
  “弘旷的额娘呢?”宜妃突然想到朗氏,问完颜氏道。
  婉晴忙起身道:“她近日身子不爽,所以没来。
  “是吗?”宜妃狐疑着看向尘芳,一旁的兆佳氏也道:“正是,她还让我代她向您磕头请安呢。”宜妃方才作罢。
  婉晴坐下,瞄着坐在远处的尘芳,想到朗氏昨日的抱怨哭闹。“爷说,从此有她在的地方我就不许停留半刻,明天宫里也不准我去。我是弘旷他额娘,是入了族谱的正经庶福晋,难道连家宴都不能参加吗?”
  她知道,至此朗氏是彻底失宠了。
  “哟,尘芳妹妹,你怎么干坐在那里啊,几年未见越发出落得水灵了!”五阿哥的嫡福晋他塔喇氏走过去,拉着尘芳细打量了番道:“看看这脸蛋,这皮肤,活脱脱像个从江南水乡来的大姑娘,嫩得像刚抽出箭芽的兰花似的。”
  他塔喇氏这一高声吆喝,厅堂里所有的目光都齐唰唰地看向尘芳。“五嫂子,别折杀我了!”尘芳尴尬的笑笑,挣脱他塔喇氏的手。
  宜妃似想起了什么,招手示意她走近道:“听说你前些日子又病了,现在可大好?”
  “已没什么大碍了,劳额娘费心惦记着。”尘芳忙回答。
  宜妃又道:“这两年,你皇阿玛被他们兄弟几个伤透了心,老九也不像老五那般安生,我念叨了几遍,他也不放在心上。我知道,你的话他还是听得进的,你可要多劝劝他。”
  “额娘的话,九爷是记在心里的,他常说令额娘每日为他劳心费神,是他的不孝。即便是揽月摘星,也难报额娘的养育之恩。”尘芳笑道。
  宜妃听了这话很受用,频频颔首道:“我这辈子到这儿也算知足了。只要他们兄弟平平安安的,我就是日日吃斋念佛也心甘情愿。”又拉着尘芳道:“你这孩子就是身体单薄些,论品貌,在皇上的这么多媳妇里可是拔尖的。”
  他塔喇氏暗自嘀咕了声,也上前笑道:“是啊,我就说九妹妹若不是好的,老九怎会宝贝的像个玉娃娃似得,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呢!”
  “五嫂,你说我什么坏话呢?”胤禟在厅堂外问道。他塔喇氏拍手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胤禟给宜妃和五阿哥的各位福晋都请了安,走到尘芳身边,见她面色绯红奇道:“这大冷天的,你是热得很吗?”
  “那是热得,正说你们俩夫妻情深,你这会子匆匆忙忙的赶过来,是来看额娘的,还是看你媳妇的?”说着,他塔喇氏一把将尘芳推过去。
  胤禟将跌进怀中的人扶住,笑道:“好嫂子,她刚病好,经不起你这推攘,你要练身手,九弟我奉陪!
  “瞧瞧,我还没怎么着,他就护起媳妇来!”他塔喇氏指着他,对众人道:“我没说错吧,放在手里怕风撩倒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众人随即笑起来,唯有完颜氏和兆佳氏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胤禟手紧搂着她轻叹道:“真要能把你放在手里,含在嘴里,我宁愿一辈子都不松手,不开口。把你藏起来,只给我一个人看,只和我一个人说话,只对着我一个人笑。”尘芳心中一动,扬起头,此刻他的眼亮得比宝石更夺目。
  他塔喇氏见两人相倚对视,羡慕中泛着两分酸意道:“九弟,九妹!怎么在家里还看不够吗?偏是你们俩恩爱!”
  尘芳回过神,被臊得不行,挣脱了胤禟跑到宫外透气,原想叫上剑柔和绵凝,见她俩正兴致勃勃地在西边耳房里和两个宫女玩骰子,便改了主意独自出去。
  沿着宫墙缓缓漫步,耳边时不时飘来阵阵典乐声,皇家的节日总是盛大庄重的,却少了份平常百姓家的温馨愉快。手抚上冰冷的宫墙,朱赤的漆面下不知剥落过多少尘埃,又记载了多少代帝王的兴衰。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尘芳才念着,身后便有人接道:“雕楼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尘芳笑着转身道:“十三!”胤祥也笑道:“九嫂子,风采不减当年啊!”“你媳妇呢?”“在德妃娘娘那里。我抽空出来透口气。”
  胤祥的笑容带着淡淡的哀愁,他也抚上宫墙问道:“九嫂,你这次又为何事触景伤情了?”
  “想家了。现在读李后主的诗才体会出些滋味。故国不知何处,亲人流离失所,虽是满目繁华,却又物是人非。”尘芳叹道。
  “你家不就在这里吗?”胤祥问道,随即恍悟:“是了,你是想盛京老家了吧,才回来几天就挂念了,九哥知道了又是一通脾气。”
  尘芳也不接他的话茬,只问道:“十三,如果有一天我们这些人,比如我和你九哥,你八哥,还有你十四弟必须离开,天涯海角,今生今世都不能相见,你会伤心吗?”
  胤祥想了会道:“说实话,如今朝廷里纷争得厉害,我虽帮着四哥,却从不去想最后的结果。因为我怕,我不敢想。历史上骨肉相残的悲剧实在太多了,也许有朝一日我也会死在自己兄弟的刀下吧。”
  “你不会。”尘芳铿锵有力道:“十三是个福泽深厚的人,相信九嫂说的,你只要好好活下去,终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是吗?”胤祥苦笑道“连皇阿玛都不在乎我的死活了,谁还会在意呢?”
  “皇上的确做得不近人情了些,但也是爱之深,恨知切吧。”尘芳安慰他道。
  “是谁说皇上不近人情了!”从拐角宫门里走出一行人,簇拥在中间的是位头戴凤钗,身着明黄色宫装的华贵妇人。
  尘芳和胤祥皆是一惊,忙跪下磕头道:“给太子妃请安。”
  太子妃石氏冷眼瞅着两人道:“董鄂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诋毁皇上。”
  “臣妾不敢!”尘芳忙道。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石氏道:“从前就持才傲物,恃宠而骄,嫁了老九后也不安守妇道,既不在堂前进孝,也不在家相夫教子。现在又在大厅广众之下,怂恿阿哥反对皇上。国法家礼,你两样都不遵循,你该当何罪!”
  “太子妃,九福晋并无不敬之语,胤祥可在这对天指誓。”胤祥忙为尘芳求情。
  “你?”石氏冷笑道:“叛臣逆子还有脸在本宫面前说话?当初太子爷就差点被你害死!幸得皇天有眼,太子得以复立。你如今的下场是你咎由自取,皇上怎么不把你再多关上几年!”
  “太子妃,您说话时别罔顾了自己的身份!”尘芳直起身,盯着石氏厉声道。
  “还敢和我顶嘴!”石氏吩咐旁边的小太监道:“给我掌嘴!”
  那小太监猥琐地走到尘芳面前,扬起手。“你敢——”胤祥目露凶光,沉声道。
  小太监吓得爬着回去直对石氏磕头求饶。“没用的东西!”石氏咬牙切齿,上前两步扬手就是一巴掌,“董鄂家的女人一个个都是狐狸精!”
  宫花自髻边飞出,散落成片片絮红。尘芳被打歪在地,看着身下的残花,一股恨意涌上心头,她颤微微地站起身,脸上的指痕令她的笑容变得凄艳诡异。
  “太子妃殿下,前夜我见到了小敏,她让我向您请安!您还记得她吗,就是我的表妹沈龄敏。”


10)  除夕(二)

  石氏的脸色发青,神色惶恐,她瞪大眼看着尘芳,眼前却漂浮出另一张凄厉的面容,身子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撞上了另一个人。她惊呼着回头,见是四阿哥胤禛,方待松口气,却看到了三丈外的来人,顿时心凉了半截。
  “九嫂,你没事吧?”一旁的胤祯跑过去,看到她脸上的指痕,气得转身瞪向石氏。
  一群奴才则都屏息下跪叩首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石氏走过去,胆战心惊的蹲身请安。胤礽冷冷地看着她,良久道:“皇阿玛在等着我们,走吧。老四,十三,十四,你们都一快来。”
  石氏和胤禛、胤祥、胤祯忙随在他身后而行。
  尘芳俯首跪地,明黄色的绣龙衮袍在眼前一闪而过,接着是随侍的太监、宫女,待一队人走远,早已虚脱的坐在地上,仰望宫墙上一方狭隘的天空苦笑。
  胤礽脚步越走越急,石氏脚下发虚,忍不住道:“太子爷,您慢点,臣妾快跟不上了。”
  胤礽却毫无停缓之意,待见到保和殿的宫门时,猛得止住脚步,转身看着气喘吁吁的石氏道:“我的荷包落在毓庆宫了,请太子妃回去替本宫拿来。”
  石氏一楞,道:“这等小事,唤个奴才去便可了。”
  “我要太子妃去拿。”胤礽不容她拒绝。
  石氏牙关紧咬道:“是,臣妾这就去。”方转身,又听胤礽道:“来人啊,陪太子妃回去,一路上好生看着道。记住,是要太子妃走着回去,走着拿回来!”
  见石氏愤然而去,胤禛疑虑地看向太子,见他双眉紧锁,眼虽眺望远处,眼神却空洞茫然。“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听到胤禛的呼唤,胤礽回过神笑道:“看来是年纪大了,总时不时的想起以前的事。”又道:“进去吧,那些王公大臣和番帮使节也都快来了。”
  胤禛脑海中闪过个念头,但还不及细想便跟了太子进殿去。
  夜间在慈宁宫的大殿上摆了筵席,所有的内眷及子女都在此守岁迎接新年。皇太后素喜听曲,席间便叫了宫中戏房的几个花旦、青衣,清唱了几段戏文。此刻唱的是《汉宫秋》,尘芳原不大喜欢听戏文,正哄着兰吟吃东西。偶尔两句吹到耳内,倒一字不落地听住了。
  “今日嫁单于,宰相休生受。早则俺汉明妃有国难投。它那里黄云不出青山岫。投至两处凝眸,盼得一雁横秋。单注着寡人今岁揽闲愁。王嫱这运添憔瘦,翠羽冠,香罗绶,都做了锦蒙头暖帽,珠络缝貂裘。”
  想到汉元帝贵为一国之君,都无法保全心爱的女子,更何况是他人呢。转而想到日间的事,原还起伏不定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一曲唱毕,皇太后道:“唱的虽好,就是太凄凉了。”
  一旁的惠妃道:“正是,大过年的该唱些喜庆的才好。”说着,把眼瞄向承办此事的德妃。
  德妃忙起身道:“是媳妇的疏忽了。”
  下面的沂歆见了便站起来道:“太后,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吧。”
  见应允,便清了清嗓子说道:“有一个读书人准备去赶考,他日夜发愁,那副怪模样弄得妻子莫名其妙。她说,瞧你那窝囊像,难道男人写文章比女人生孩子还不好受吗?读书人叹道,女人生孩子比起写文章来,总还要容易些。女人问为什么?读书人回答,女人肚子里有孩子,总是能生下来,而我腹中空空如也,怎么能写出文章来呢?”其实她这笑话许多人是听过的,却都应景的哄笑起来。  
  见皇太后也有了笑容,沂歆越发得意地接着又讲了一个。
  “有位显贵,很有孝顺的名气。他的父母先后亡故,在居丧期间,他面容表现得很哀痛,丧礼超过了定制,用以表现他比一般人更为孝敬。他枕着土块,睡在草席之上,偷偷地将巴豆油涂在脸上,故意弄出满脸疮痕,以表示自己悲痛哭泣得非常厉害。”
  她自己说得神采飞扬,却没注意席间众人皆变了脸色。“这就叫‘巴豆孝子’!” 沂歆语毕,正四下找水润喉,猛看到一旁站立的一行人,傻了眼。
  众人起身接驾,康熙阴沉着脸率着众位皇子走进来,待向皇太后请安后,坐到上座。依次是太子夫妇,接着众位皇子也按制坐定。
  康熙看着沂歆道:“好一个‘巴豆孝子’!看来这世上的孝顺儿子是不多啊!”
  沂歆原就害怕,此刻已簌簌发抖,胤祯在另一桌也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一旁的皇太后道:“孩子说着取乐子而已,皇上莫往心里去。”
  康熙冷笑道:“许心里原就存着这个念头吧!”话一出口,皇太后也不好再说了。
  百来人的大厅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忽听哐啷一声,众人齐忘望去,却原来是兆佳氏怀中的弘相玩着桌上的器皿,将一碟子萨其马打落在地。
  胤禟霎时变了脸色,兆佳氏更是紧张的跪在地上,“是媳妇没看好弘相。是媳妇的不敬。”
  康熙眯起眼刚要说话,一旁的尘芳忙起身道:“皇阿玛,媳妇也给您讲个笑话吧。”
  众人皆是意外。康熙有些陌生的看着她,一旁的宜妃道:“皇上,这是老九的媳妇,董鄂氏。”
  “董鄂氏?”康熙点头示意她讲下去。
  尘芳道:“从前有个老秀才叫艾子,艾子有个10岁的孙子,脾气顽劣,虽常常打他,却终不悔改。因为是独生子,儿子恐孙子被打死,常常哭着请求艾子饶恕。艾子发怒,敲打孙子更厉害。一天早晨,大雪飘落,孙子又在地上大玩雪球,艾子便剥去他的衣服,让他跪在雪地上,冻得瑟瑟发抖。儿子也脱掉衣服跪在旁边。艾子惊问,你儿有错,应当受罚,你何苦这样呢?儿子哭道,你冻罚我儿,我也冻罚你儿。艾子大笑,免去了对孙子的体罚。”
  听她说完,康熙沉吟了下道:“你冻罚我儿,我也冻罚你儿。孙子错了,儿子也该一起受罚。哈,有意思,有意思。”见他神色缓转下来,众人皆松了口气。
  康熙又问:“那儿子有错,老子也该一起受罚吗?”说着扫了眼坐下的太子和众位阿哥。
  尘芳心中暗暗叫苦,见康熙拿起桌上的松苓酒酌了口,眉宇间的戾气似已散去了六分,索性跺脚道:“皇阿玛,您这不是在难为媳妇吗??”
  “哦?朕哪里为难你了?”康熙饶有兴趣地问。“罚孙子,儿子会心痛;罚儿子,老子会心痛;罚老子,老子的老子也会心痛啊。如此下去,这一门子的祖宗都牵扯上了,我哪还敢说什么。”
  康熙见她说得委屈,脸上浮现出女儿家撒娇时的羞态,不觉朗声大笑道:“是了,若连祖宗都扯上了,倒确是难为你了。”席间的气氛顿时霍然开朗。
  康熙又仔细地打量了尘芳一番,对一旁的宜妃道:“是个伶俐的孩子,这两年怎么从没在宫里见到。”
  宜妃面带喜色道:“是,这孩子身子不好,一直在盛京养病。”
  “那可要好生调理才是。”康熙回头对尘芳道:“过两天让太医院的胡谦给看看,他的医术精湛,才老大不小的,总不能一年年拖着个有病的身子。”
  尘芳忙磕头谢恩,暗舒了口气。待回座见胤禟面露得意之色,举起酒盅向自己示意,才看了两眼,笑容便僵了下来,眼中迸裂出点点星火。
  尘芳忙低下头,她的脸上已擦了粉遮饰伤痕,虽比平日里的妆容厚重了些,幸好也不显突兀,连坐在一旁的婉晴和兆佳氏都未曾看出不妥,却怎地还是被他发觉了。
  胤禟按奈下怒意,猛灌了两口烈酒,心中揣摩着是何人所为,想来想去,正找不到头绪时,嘴里一痛,气得吐出口中的食物骂道:“什么东西这么磕牙!”
  同席的阿哥们一愣,随即都笑了起来,却原是包在饺子里的一枚铜钱。
  胤祯道:“九哥,恭喜啊,这可是‘终岁大吉’!”
  胤礻我也调侃道:“连吃饺子都能嚼出铜钱来,难怪银子竟往你口袋里跑!”众人说着强拉着他灌了两大碗酒。
  康熙坐在上座,见阿哥们渐渐喝开了,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另一处的女眷也卿浓细语,玉动珠颤,十分热闹。唯有太子和太子妃冷清的坐在一桌,默默无语,心中一酸唤道:“胤礽!”
  胤礽诧异地抬头,康熙望着他酷似孝诚仁皇后的双眼,心中如注入一股暖流,柔声问道:“朕可是个好父亲?”其他人皆停下来,望着太子。胤礽看着康熙,嘴唇轻颤,原可以轻而易举就回答的问题,却始终未脱口而出。
  见他迟迟不答,康熙心里已明白了几分,转而道:“太子妃可否替太子回答?”
  尘芳心中隐生不安,眼皮直跳,看向胤祥,见他也眼含忧色的望向自己。果然石氏起身道:“皇阿玛自然是个好父亲,不过媳妇今天听到有人说皇阿玛不近人情。”
  “是谁那么大胆!”皇太后见康熙的脸色一变,厉声呵斥道。
  石氏转过身瞪着尘芳,一双精心描绘的凤目中浮现出怨毒的恨意,高亢的嗓音在殿堂中回响,显得分外尖锐。
  “是她!九阿哥的福晋,董鄂氏!”


11)  除夕(三)

  见上座之人目光严厉的盯着自己,尘芳的背脊上渗出阵阵冷汗,她动作僵硬地站起身,跪下磕头道:“皇阿玛,臣妾对您绝无半分不敬之意,请皇阿玛明查。”
  康熙身子半搭在椅背上,细长的锐目微眯,左手反复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不动声色的表情令人胆战心惊,但听他道:“你上来,让朕再看清楚些。”
  尘芳缓缓走到他面前跪下,康熙问道:“你可说过朕不近人情?”见她低头不语,只道她默认,随即冷笑道:“那么你是说朕也不是是个好父亲喽。”
  尘芳忙磕头道:“臣妾不敢。”
  胤禟心中焦灼,忍不住上前跪到尘芳身旁,大声道:“皇阿玛,是儿臣管教不严,您若要罚就罚儿臣吧!”
  一旁的石氏又道:“皇阿玛,媳妇是亲耳听到董鄂氏向十三阿哥抱怨说——”
  她话未说完,一旁的太子突然起身道:“皇阿玛,适才您问的话,胤礽已想好了。”
  康熙望了眼席下面色憔悴黯淡的胤祥,转即对太子道:“你们一个个都口是心非,朕今天就要听实话!老九媳妇,你说朕在你眼中可是个好父亲?”
  尘芳心里百转千思了数回,不知如何事从。但感手心一烫,轻瞥了眼一旁的胤禟,他虽毫无惧意,目不斜视的望着康熙,衣襟下攥着自己的手却越来越紧。
  “皇上!”尘芳重重磕了个响头后挺直腰身道:“臣妾幼时有一位兄长,周岁时由于看管不甚,双腿落下残疾。我阿玛痛心之余,走访各地遍寻名医,千金散去仍无成效。旁人都劝道,已尽人事,随他去吧。可是阿玛却道,我既生了他,便要尽全力给他一个健全的身子,他还小不知世道艰辛,我在生一日可护他一日周全,我若百年后,他又可依靠谁去?只要不放弃,总还保有一丝希望。兄长三岁那年隆冬,阿玛听说苏州有一位名医曾治好过此种脚疾,便千里迢迢赶赴而去,不想半路遇到了暴风雪封了山道,被困于一山洞中。当时饥寒交迫,阿玛将兄长抱在怀中保暖,但因身边只有雪水解渴,我兄长年幼身弱,已恹恹一息。”说到动情时,尘芳已热泪盈眶。
  席间众人从不曾听过这等故事,且都留心听住了,待听她说道:“无奈之下,阿玛只得割破自己的手腕以血喂兄长疗饥。”皆倒抽了口冷气,堂上如心存善念,吃斋礼佛的皇太后、太妃之类更是手持佛珠,念了回阿弥陀佛。
  “终此兄长才得以续命,待到获救时,阿玛因耗血过多,昏迷了五日方才苏醒过来。”
  “那你兄长如今何在?”皇太后不由问道。
  “兄长的脚疾终未治好,八岁那年因一场风寒不治而夭折了。”听到一旁的唏嘘声,尘芳停顿了下又道:“可兄长辞世前,拉着阿玛的手不舍道,‘身体虽有缺陷,此生以无缺憾。泉下如能苦修数载,只求来世再为父子。’试问为人父母,有谁不想儿女身健岁长,又有谁不想子耀门楣,女嫁如意郎呢?”
  康熙的目光渐渐柔和,叹道:“朕不如你阿玛!”
  尘芳摇头道:“臣妾的阿玛又怎能和皇上您同日而语呢?我阿玛虽是个慈父,但因顾及家中的琐事,而对公事有所怠慢,更因远赴异地求医,擅离职守,而被连降三级。因小家而损国制。皇上则是为国而家疏,您自亲政后除佞臣;停圈地、奖垦荒,益钱免粮,任用靳辅,陈潢治理黄河;后定三番,平准噶尔。您不仅是众位阿哥格格的阿玛,更是天下人的父母,您为天下人开创了一个太平盛世,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尽享天伦之乐。所以您若成不了一个好父亲,是因为在这之上您已是一个好皇帝。”
  一番话下来,众人皆瞠目结舌。康熙更是惊讶地望着尘芳道:“你叫什么名,是谁家的孩子?竟有这般的见识!”
  “回皇上,臣妾名唤尘芳,正白旗人,我阿玛在三十四年曾外放察哈尔任从三品协领。”
  “哦,你是董鄂七十的女儿?想不到他一个点墨不通的武将竟能生出你这等玲珑剔透的孩子,真是造化。”康熙笑道。
  一旁的惠妃忙道:“皇上忘了,她的额娘可是臣妾的侄女。”
  康熙这才了然,方道:“难怪啦,你与你舅舅倒是有几分相似。”提到容若,他对尘芳不觉隐生了两分亲近,便怜惜道:“好了,都起来吧。大年夜的,一家人就该和和睦睦的,不提那些事了。”
  胤禟和尘芳忙谢恩起身,心中暗暗侥幸。这边石氏只能作罢,太子也方才缓缓坐下。
  康熙见二人携手而立,男的俊美潇洒,女的秀丽娴雅,果真是一对璧人,便回头对太后说:“朕怎么记不得什么时候给老九指得婚啊?”
  皇太后呵呵笑道:“皇上日理万机,自然记不得了。哀家倒记得是在三十九年,皇上给哀家祝六十大寿时给老九指得婚。”
  “皇额娘果然青山不老,记得比朕清楚。”皇太后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不是哀家的记性好,是这丫头的一手字写得好。皇上不是夸慈宁宫里的一幅梅花篆写得好吗,是当年这丫头写的,就是那次您给老八和老九同时指的婚。”
  惠妃又道:“这孩子小时候做过和硕温恪公主的伴读,在宫里住过三年。后来被她阿玛接去了察哈尔。当时八公主还伤心了好一阵。”
  刚提到八公主,德妃便忍不住落下泪来,自敏妃章佳氏殁后,十三阿哥,八公主、十公主便由她一手带大,却不料八公主才嫁给翁牛特杜楞郡王仓津三年,便在四十八年难产去世了。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毕竟有抚育之情,每回提起仍不免伤怀。
  惠妃知道触动了德妃的心事,又见康熙正低头冥思,更觉得没意思,便也不好再作声。宜妃冷笑着起身去为上座的太后和太妃布菜。
  胤禟待与尘芳回到原座,方问道:“你不是只有一个弟弟吗?怎么又多了个早夭的哥哥?”
  尘芳虚弱的笑笑,却也不答。见她面色苍白,胤禟抓着她的膀子道:“怎么了,可是病了。”
  “倒不是,只是刚才太过慌张,现下累了。”尘芳觉得胳膊隐隐作痛,便推攘着他道:“你好大的手劲,想捏碎我不成。”
  胤禟忙松开手,笑道:“不知青紫了没,回家我给你揉揉。”
  尘芳笑啐了口道:“没正经的,才从急流里趟出来,鞋底还湿着呢,就动那花花肠子了。”  
  “可是笑了。”胤禟手指轻轻划过她脸上的指痕,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是她干得吧。”尘芳不语,胤禟阴沉地看向上座,却正对上那双棕褐无波的眼。
  “你也累了,我先送你回府吧。”不由分说,胤禟甩下府中的其他家眷,便拉着尘芳离席而去。
  “这怎么行,若让皇上知道了还了得!”尘芳拉扯着他,却敌不过他的力气,待站稳时已到了慈宁宫的外门。
  “管他呢,若真追究起来就说你病了。”胤禟从小太监的手里接过件胭脂色的掐金羽纱雪毡,悠闲的替她系上,又道:“刚才在皇阿玛面前不是面不改色,伶牙俐齿的吗?这会又怕什么!真没想到,你的口才如此了得,大家可都被吓着了。”
  “是吗?”尘芳抬高鼻子道:“我的本事可多呢,你才知道,真是愚钝!”
  她此刻的神情就像兰吟高昂着头自豪地对他道:“阿玛,今天师傅夸我的骑术比大格格好,看我多厉害啊!”
  那时候,自己总是将她高举起来在空中旋转,让她知道自己以她为荣,她是自己最心爱的珍宝,亦如此刻的心情。
  可是被喜悦和自豪所填满的心上有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又在这一霎那撕裂了。兰吟,他们唯一的女儿,曾经他们还有过一个孩子,而他满心期待的那个生命却被他的母亲在腹中就扼杀了。
  胤禟沉下脸,转身大步向宫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却没听尘芳跟上,忍不住回头。见她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自己,寒风将她的雪毡吹得鼓鼓隆起,纤细的身体象随时就要在这风中飘逝,心中一惊,快步走上去:“怎么楞在这里?”
  “我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胤禟注视着她,秋水分明的眼里是无法言语的哀伤和疲倦。
  良久,他转过身蹲下道:“上来吧,到了太和门,就有马车等着咱们了。”
  将脸贴在你宽阔的背脊上,心满意足的闭上眼,听着你浓重的鼻息,感觉到你强健的心跳。你曾问我最想要什么?我微笑不语。其实我要的很简单,就似此刻般能与你同呼吸,共命运。我不想看到天之骄子的你沦为阶下囚,我不能忍受目下无尘的你苟延残喘,我不甘心屈服命运的安排,我不甘愿沉溺于历史的洪流。我的不想,不忍,不甘,不愿却造成了你的痛苦,我的悲哀。
  一声巨响,两人仰头,黑夜中一朵朵绚烂的烟花迎相盛放,天幕下的紫禁城亮若白昼。曾经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你拉着内心已是满目疮痍的我跑过一扇扇宫门,让泪水融释在皑皑白雪中,曾经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你带着被指婚的我爬到殿宇的最高处大声呐喊,让快乐与星辰同辉。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听到她的低语,胤禟停下脚步。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萦绕耳边的叹息是如此清晰。
  “阿九,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吗?“


12)  初遇

  是再也回不去了吗?
  第一次听说她,是在南书房里。那时汉文的授业师傅是文华殿大学士徐乾学。胤礻我一到上汉文课,就搔头挠耳,浑身不自在。他的汉文是众阿哥里最劣的,每回都要被徐乾学拿来与他的得意弟子纳兰性德比较,直叹两人的云泥之别,纳兰性德简直成了胤礻我人生中的噩梦。
  这一次胤礻我背诗又不成,被徐乾学责骂得面红耳赤。毕竟是皇子,自小养尊处优,高高在上,在众位阿哥面前丢尽了脸,难免老羞成怒,顶嘴道:“容若都死了快十年了,拿我和他比作甚?我才几岁,他就算才华盖世,师傅也不用拿个大人来惭愧学生我吧!”
  徐乾学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旁的几个阿哥皆暗自偷笑,惟有三阿哥胤祉双眉紧皱的瞅了眼胤礻我,而四阿哥胤禛则面无表情的看着书本。
  “孺子不可教也!”徐乾学将手中的戒尺往书案上一扔道:“莫说容若是你不可及的,你连他未及妍的侄女都难逾越。”
  五阿哥胤祺笑道:“徐师傅,十弟虽鲁钝,您也不用这般羞刹他吧。”
  徐乾学冷哼道:“那丫头四岁背诗,七岁作词,若是个男儿想必此时已誉满京师了。”
  众阿哥只道徐乾学这番话是为了刺激胤礻我,必有言过其实之处,都未曾上心。唯有胤礻我耿耿于怀,下了学便拉着胤禟去找大阿哥,央求胤褆带他们去见见那个徐乾学口中的小才女。
  胤褆前几年一直随裕亲王福全驻守乌珠穆沁,监视一直蠢蠢欲动的噶尔丹。上月才奉召回京准备参加太子的册妃大典,还不曾去舅父明珠家拜访,倒是从母妃那里听闻过这个表甥女,知道是个灵秀清明的孩子。去年自己的表姐染疾谢世,表姐夫又常年外放,怕一个幼女随军有诸多不便,便送到舅父家中寄养。如今两个弟弟吵闹着要见那孩子,自己也正想去拜访舅父,便应允了。
  这一日,胤褆带着胤禩、胤禟、胤礻我来到舅父明珠的府邸。一路上胤礻我在马车内东张西望,看着一路的风光,异常新鲜。见胤禟懒洋洋的,不解道:“怎么了,九哥?好不容易出宫来一趟,你倒没了精神?”
  “没什么,昨夜补功课晚了,抽空打个盹。”说着,胤禟瞄了眼边上莫不作声的胤禩。
  胤禩是胤褆今早硬拉着来的,胤禩的生母卫氏由于身份低微,自小便由惠妃抚养。胤褆虽比他年长数岁,对这个弟弟倒还爱护,见他生性寡言少语,便趁此机会带他出来散散心。胤礻我倒无所谓,但见胤禟面有不悦,坐得离胤禩远远的,便也随他而坐,不去理胤禩。
  明珠府中知道数位阿哥要来,早将庭院打扫干净,仆人整装侍立静候。入府拜见了明珠大人后,胤褆有事要与舅父商量,便让两个机警的小厮带着三位阿哥去花园中玩耍。胤禟离了旁人,独自闲逛,穿过个石洞,见花木深处一股清流自石隙中潺潺流出,佳木环抱,奇花吐蕾,倒是个幽静僻处。
  “你是谁?”他诧异的寻声望去,却原来花隐中一个少女傍水而坐,自己只能看到个背影。
  又听那少女道:“我是尘芳,董鄂氏尘芳。”
  他正疑惑着,又听道:“你可要记住自己的名字哦。”“恩,记住了。”
  胤禟哑然失笑,原来这少女正对着水面在自言自语。“你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董鄂氏尘芳。”他作弄道。
  少女呀的一声,转过头来,一双蒙着水雾的美目望着他,鹅脂般的脸腮渐渐染上了层红晕。胤禟不觉愣在原地。倒是那少女转即轻盈一笑,柳眉舒展,笑窝倩兮。“你知道了我的名字,礼尚往来,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胤禟有些踌躇,忽然少女猛然站起身,似聆听到什么。胤禟仔细辨听,原来是一声声哨响。少女提起裙摆,快步自他面前跑过。淡淡的馨香在鼻下飘拂,他忍不住随着那馥息追赶上去。
  “小敏!你怎么在上面了?”坐在树上,一脸孤独无助的小敏看到尘芳,兴奋的比比树枝上的鸟窝,然后又苦着张脸指指地面。
  尘芳望着数丈高的大树也无可奈何道:“怎么敢上去,就不敢下来了呢?”回头看见胤禟,问道:“你会爬树吗?”
  胤禟摇头,他一个小皇子,平时磕着碰着点,奴才们就吓得变了脸色,更别提爬树、下水这类危险的举动了。
  “我来吧。”两人正都犯难时,胤褆带着胤禩和胤礻我走过来。到了树下,他望着树上的小丫头道:“跳下来,我接着你。”
  小敏摆摆手,咿咿呀呀的比划了一番,胤褆诧异的看着她,随即笑道:“下来,我一定会接住你的。”说着张开双臂。小敏见树下的男子面容和善,身形健硕,又看看尘芳,见她也颔首示意,于是双眼一闭,蹬脚而下。
  胤褆稳稳的将她接住,见怀中之人,脸吓得皱成一团,眼睛死死不肯睁开,不由朗声道:“好了,你再不下来,莫不是想赖着我不放。”
  小敏偷偷睁开只眼,环视了下四周,突然看到眼前一双含笑的星目,赶紧麻利地跳出胤褆的怀抱,跑到尘芳的身后羞怯的躲了起来。
  胤褆理了下衣褂,随即问道:“你便是尘芳?”
  尘芳笑着请安道:“董鄂氏尘芳给诸位阿哥请安!”她身后的小敏一听,也唬得跪下,一双小鹿般的眼直在胤褆身上打转。“这是舅母膝下的继女沈龄敏。”尘芳见她眼神不安分,悄悄顶了下,小敏忙敛目垂襟。
  胤褆咳嗽了声掩饰笑意,又道:“起来吧,好机敏的丫头。难怪我额娘对你赞不绝口。看来徐乾学所言不虚。”
  一旁的胤礻我听到她便是容若的侄女,睁大眼打量着她,偏巧撞上她的目光,不觉有些结巴道:“徐师傅说你四岁背诗,七岁作词可是真的?”
  “假的。”尘芳脱口而道。胤礻我正好不得意,待听了她下面的话顿时灰了脸。“其实我是三岁背诗,六岁作词。徐学士想是记错了。”
  噗哧一声,出声的竟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胤禩。胤礻我瞪了他一眼,随即道:“以讹传讹,未必有真才实学。”
  “正是,世人所言皆虚,唯有自己明白。”尘芳顺着他的话接道,笑靥更浓。
  胤褆见她虽然年幼,却谈吐不俗,落落大方,心中暗赞。胤礻我问了她半天,只觉她说话虽恭敬谦逊,但又虚虚实实,琢磨不透,心里不由烦躁起来。
  胤禟看着她亲描淡写的应答十弟,态度不卑不亢,全无他人对待皇子们那般的卑言屈膝或诚惶诚恐。此时正值四月天,轻灵的春风撩起她搭在前襟的手绢,在空中交舞了两下,落在自己面前。轻轻拣起那方鹅黄,在手中紧紧蹂拭了下,才递还过去。
  “谢谢。”尘芳笑着看着眼前的阿哥,见他长眉入髻,眼若墨画,虽未成年,但将来必是一位翩翩浊世公子,只可惜生在了帝王家。
  “九弟,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胤褆唤他道。
  尘芳眼中一亮,拍手笑道:“您就是九阿哥啊!”
  胤禟点头,狐疑地望着她。尘芳吐着舌忙道:“是奴婢失态了。”众人也不追究,一行离去,只有胤禟回头看到了她抿嘴偷笑的神情。
  “小敏,知道他是谁吗?”尘芳问道。
  小敏点点头,尘芳刮着她的鼻子道:“你当然不知道,我说了你也不会信。”转而望着胤禟的背影,笑道:“连我自己也不信。”
  到了五月尾,已是黄梅天气,太阳出来晒得地面滚烫。尘芳是最不耐热的,午睡后也不想进闷热的书房,便拿了砚墨,豪笔在凉亭里练字。池塘的风吹来夹杂着热气,将她额前的刘海分开,雪纺的青缎裙褂贴着身子黏黏的,她不时的拿出手绢在鼻尖扇动。一篇字帖临了半日,却还在起笔处。
  “握笔的姿势不对。”一个沉稳的男声在身后响起,还不及看,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握住了她执笔的右手,带着她在纸上游走。
  “写字时要正襟危坐,聚精会神,笔随意走,即使达不到忘我之境,也可使浮躁的心渐趋平静。练字也是练心。心不静则字不正。”
  男子的手温润有力,气息平稳镇定,从他的衣袖里飘出若有若无的檀香,尘芳只觉得周身顿然清凉下来,便心平气和的写下去。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男子临完帖,不禁叹道:“容若真是当世奇才啊!”随即松开手。
  尘芳这方能回头看他,见是位身形修长,眉目清奇的青年。一身金线牡丹月白长褂,外罩件翡翠色的团穗马褂,腰间系着块美玉,在风中发出微微佩鸣。
  他神色坦然,清冷的眼淡淡的看着自己。见自己嘴角翘起,问道:“你笑什么?”
  尘芳捂着嘴道:“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珠是琥珀色的,很漂亮吗?”
  男子眼中闪过丝惊奇,正待说话,身后只见一群人匆忙赶过来。明珠看到他,松了口气,跪下道:“太子殿下,奴才们照顾不周,有失怠慢。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胤礽挥挥手,回头对着还未回过神的尘芳微笑道:“没有,因为没有人敢。”


13)  石妃

  过了年初六,还未到元宵节,众人皆乘机消停一日,修养待息。清早,毓庆宫里一个小太监,喘吁吁地一路小跑来到内庭正堂廊下,在外槛待传。一会儿,一个宫女甩帘子出来道:“娘娘起了,正唤你呢。”
  小太监才跨进门栏,那宫女又道:“娘娘这两日心里不痛快,你可要小心的答话。”小太监打了个惊颤,磨磨蹭蹭的走了进去。
  进了内室,见石氏正在梳洗,一旁值事的宫女、太监正捧着银盆、漱盂、绣帕、香鼎等随侍。他跪下叩首请安,石氏对着凌花镜仔细打量着装容,边问道:“太子爷昨晚在哪过的夜?”
  “禀娘娘,太子殿下昨夜独自在自己的寝宫里安歇。”“哦?没其他人进去?”“没有,原本李佳娘娘要进去送燕窝粥,也被档了回去。”
  石氏脸上闪过丝笑意,又道:“下去领赏吧。”
  小太监暗松了口气,才谢恩退下,又被唤道:“这两日太子爷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吗?”
  “这两日太子殿下除了祭天,祭祖,会宴这些个事务,没什么不寻常的。”小太监想了下又道:“昨夜里,太子殿下一个人到御池边走了会,奴才远远跟着,也没见什么不对。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子殿下便回来了。”
  石氏双眉一拧,梳头的宫女手一抖抿痛了她,吓得跪地求饶。石氏冷不防一把抓住她的手,取了根簪子便往她的手上乱戳。
  “贱东西,眼拙爪子倒厉。正经侍侯主子的事做不好,整天只会一个个打扮成狐媚子勾引太子爷。哭!你还敢哭!”
  那宫女疼得乱哭乱喊,一旁石氏的乳母尚嬷嬷看不下去,忙拉开那宫女道:“娘娘,您莫动气。让老奴给您来梳。”
  石氏这才作罢,尚嬷嬷边为她挽髻边道:“娘娘在做格格的时候,老奴就经常替您梳头。娘娘的头发又黑又亮,和缎子一般滑。”
  石氏神色一松,叹道:“老了,比不得那些个小妮子年轻嘴甜的。”“怎么会,在老奴的眼里,娘娘还是那么美丽端庄。”
  美丽端庄?石氏看着镜中的自己,娥眉凤目,琼鼻樱唇。是啊,自己如果不是个美貌、娴良的人,又怎会被皇上卿点为太子妃呢?又怎能成为将来的一国之后,女子裱范呢?可是眼角的细纹已是脂粉不能修饰的,眉宇间的冷漠酸刻已是凤袍不能掩盖的。是什么破灭了她过去的天真浪漫,是什么摧残了她曾经的雍容大度?
  当时石氏刚被册封为太子妃,一门荣耀,盛事繁华。太子少年英俊,温文儒雅,与自己相敬如宾,夫妻和睦,人世间哪里再去寻得此等如意郎君。一日正值秋干气燥,石氏端着碗白玉荷叶羹来到书房,见太子正卧在窗下的漆藤春凳上小睡,忙放下碗收轻了脚步,过去替他添盖了床薄毯。待回身出门,看到书案上扬扬洒洒的摊了一片雪纸,忍不住过去收拾。
  太子平日里的奏则、文书都用的是柳体,石氏只觉得太子的字就如同他的人那般谨严端庄,生动秀润。一张油竹纸在一堆雪色中显得极扎眼,石氏抽出一看,是两行蝇头小楷,字迹秀丽,必是女子的手迹。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石氏还在发楞,一只手覆在了那纸上。
  “殿下,您醒了。”她有些吃力的笑道。胤礽棕褐色的眼中有着不同于往日的清冷,似被偷窥到了秘密般带着分恼怒。
  石氏有些失措的慌忙请安离开,只听到他吩咐奴才道:“下次太子妃进来也要先通报,任何人擅闯都要处罚。”她的脚步不觉开始踉跄。
  第二年刚开春,康熙亲统六军启行,征噶尔丹。命皇太子留守京师,凡部院章奏听皇太子处理。皇上此前又为众位皇子和公主选了师傅和伴读,这日石氏随太子去南书房焚香祭孔,主持拜师事宜。待主祭献爵,青衣乐奏后,数位阿哥和格格分坐两侧,太子的师傅大学士张英、李光地为了考察上一年阿哥和格格们的功课,便出了两道试题。
  自五阿哥以上诸位年长的阿哥以‘好学近乎知’为题写篇文章,年幼的阿哥和格格则不拘题目写一首七言律。
  石氏坐在上座,看着几个小阿哥格格苦着脸,迟迟不能动笔的焦急模样,不觉轻捂着嘴暗笑。回头看到太子脸上隐隐带着笑意,见她转脸过来,也微微颔首,心中一喜,容颜如春日月季盛放,艳彩娇嫩。
  过了三柱香,张英和李光地收了试题一一过目,时而微笑点头,时而叹息摇首,下座之人也随着他们的表情变换脸色。突然张英双目圆瞪,大声喝道:“谁如此大胆,敢写这种反诗!”说着目光直射座下一个小格格。
  那格格见状,犹豫不觉地站起问:“师傅是说我吗?”
  张英指着纸上的一行句子道:“几度春秋复月明,是这位格格写的吗?这可是大逆不道啊!”  那小格格忙跪下道:“张师傅,我一心只想完成试题,便东拼西凑了几句,决不知这是反诗啊!”
  胤礽问道:“你是谁家的格格?”“禀太子殿下,奴婢完颜氏,我阿玛是工部侍郎罗察。”
  “原来是罗察的格格。虽知你并非有心妄为,但理不可恕,拖下去打十大板,永不录宫伴读。”那小格格当即吓得腿软,泪流满面。
  石氏也心中不忍,但知事关体制,不可多言。却听一声翠鹂出啼,那方望去,见一个眉目如画的格格起身道:“张师傅,奴婢适才也因不慎写了首大逆不道的诗,请师傅一径惩罚。”
  张英疑惑地接过递上的纸页一看,“楚关蕲水路非赊,东望云山日夕佳。薤叶照人呈夏簟, 松花满碗试新茶。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 北地交亲长引领,早将玄鬓到京华。 ”这是唐代刘梦得的诗句,不觉有何不妥之处,便递于了一旁的李光地。
  “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若凡是引用了清风、明月之句便都该罚的话,那么奴婢,还有从前擅用过这些的人是不是都应该按律惩处呢?”那格格笑问道。
  李光地似想到了什么,额头冒汗的看了眼上座的太子,随即又在张英耳边低语了两句。原来太子幼年随康熙南巡时,曾亲书此联赐予大臣。事隔数年,记得此事之人已寥寥无几。张英身形一抖,不知如何事从。
  “好了,今日就到此结束吧。”听到太子吩咐,众人忙下跪谢恩,适才完颜家的小格格也得了大赦般喜极而涕。
  石氏正诧异着,无意中瞄了眼李光地手中的诗篇,眼皮微微一颤,雪白的宣纸上字迹娟秀,排列工整———原来是她。
  石氏望向那跪地送驾的格格,太子走过她面前时不经意的停了下,芙蓉般的素颜瞬即绽开了吐蕾的欣悦。后来石氏知道了那是董鄂家的格格,唤作尘芳,选入宫作了八公主的伴读。
  “娘娘!”唤声拉回了她的思绪,“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您和太子是结发夫妻,更是旁人所不能比拟的,您何苦为难自己呢?退一步海阔天空啊。”尚嬷嬷苦口婆心的劝道。
  “妈妈,有些事你是不会明白的。”石氏冷笑道:“再退一步可就粉身碎骨了。”
  “这是给我的吗?”胤礽笑而不答。
  “我知道是给我的。”尘芳夺过他手中的片纸念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她读完面红若李,笑道:“可不正是说我呢。”
  “怎的就从不知害臊呢?”胤礽捏着她细巧的鼻尖笑道。“我可不喜什么中庸之道,是好的便是好,有什么可臊的!”
  尘芳拍开他的手,哼道:“八股文章最是害人,一个个都教成了书呆子。”
  胤礽的笑意更浓,“丫头,说话总是惊世骇俗,小心祸从口出。”
  尘芳噗哧笑道:“怕什么!有你呢,还能保我一时周全。”
  胤礽心中一动,将她拉入怀中叹道:“我的梅儿快些长大吧!”
  尘芳将他颈下的一颗钮粒重新扣紧道:“长大了有什么好的。人大了,世事变,人心也会变。我宁愿永远这般。”
  “这就是孩子话了!”胤礽忍俊不住道:“长大了,就能嫁人了!”
  “谁敢娶我这个口没遮拦的丫头。”尘芳明知故问。
  “真是淘气!”胤礽轻捋着她的刘海道:“长大了,做我的太子妃,以后做大清国的皇后。”      尘芳一楞,随即道:“我才不稀罕呢!”她蛾首轻靠在胤礽的胸前,幽声道:“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改变的。”
  石氏失魂落魄的自书房外转身离去,走在坚硬的镂石青花地上却如履薄冰。不知不觉来到太和殿前,犹记当年大婚时,自己凤冠霞披,彩绣辉煌,站在云阶处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可谓是榴开富贵,春照宫闱。手抚上殿中的蟠龙金柱,龙腾驾雾,神彩飞动。一行清泪黯然而下,真龙天子,唯有它才可飞跃九天之上,俯视万物沧桑。
  “妈妈,我是天命所授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谁也不能夺走!”石氏恨声道,手中的玉簪一折而断。


14)  元宵

  这日到了元宵佳节,宫中上下人等,皆打扮得花团锦簇,人声嘈杂,笑语宣扬,炮竹烟火,络绎不绝。各处宫门上挑挂着大明角灯,两路高照,各处也皆有路灯。待宴后,各色的元宵皆上了桌,胤禟知尘芳喜食甜食,便亲自拨了碗糯米麻芯的放在她面前,尘芳盈盈一笑,勺了口慢慢细嚼。
  稍顷,走来一排小太监,每人手中皆举了一盏四角平头的白纱宫灯,却是来送灯谜的。几个平日素喜猜谜的阿哥福晋争相乱猜起来。
  胤禟见尘芳不动,问道:“怎么不去猜猜,想也难不倒你。”
  “没意思,年年都无新意,你去吧。”“我不去,只陪着你。”胤禟笑道。
  沂歆拎着个灯笼兴匆匆地跑过来道:“尘芳姐姐,你帮我猜猜,十四爷猜了半日都没猜着。”   那边胤祯听了急道:“我还没猜好呢,你嘀咕什么!”
  尘芳一看道:“刘邦笑,刘备哭。这灯谜倒出了有趣。”想了下,唤着胤祯来问道:“你可知刘邦一生中哪次笑得最欢?”
  胤祯迟疑了下道:“自然是项羽在垓下乌江自刎。”“那刘备一生中哪次哭得最悲?”胤祯恍若找到了线索道:“自然是关云长败走麦城被杀。我知道了,是个‘翠’字!”
  沂歆不解道:“怎么回是个‘翠’字呢?”
  胤祯得意道:“一个‘羽’,一个‘卒’,合起来不就是个‘翠’字吗!”
  沂歆了然点头,不由道:“好刁钻的谜面。”
  “未必,只怕是有些人资质有限吧!”胤祯斜瞅着她笑道。
  沂歆登时气红了脸,撩起衣袖便要作势捶他,胤祯忙不迭的闪躲,口中念道:“只许你平日里数落我,就不许我撩拨你一句!”
  “自然只许我洲官放火,不许你百姓点灯了!”沂歆也回嘴道。
  尘芳忍不住笑道:“这回可算是用对典故了。”席间众人见两人打打闹闹的,也不稀奇,皆释然一笑,随他们去。
  胤禟见她高兴,问道:“待会出了宫,咱们先不回府,去街上逛逛可好。西门那的灯会可是要闹一宿的,热闹极了。”
  尘芳道:“一大家子人呢,单我们俩去不好,还是回府吧。”
  “有什么干系。你以前不是最爱上街的吗?就这么定了。”胤禟敲案而定,尘芳心里其实也想去,便也不再推托。
  待出了宫,胤禟另行拨了辆瑛络八宝车,尘芳带着剑柔、绵凝共乘,自己则骑马随行。才出了午门,远远听到呼唤声,却是胤祯。
  随后跟上的马车里,有人撩帘笑道:“表哥,偷着出去玩,也不带上妹妹我!”原来是八福晋婷媛,一旁的沂歆也招手笑道:“适才就见你和尘芳姐姐咬耳朵,可不让我抓个正着。”胤禟无奈,只能与其同行,原本轻便的四人便成了十数人的小队。
  到了灯会上,胤禟、尘芳在前,沂歆和婷媛居中,胤祯护后,剑柔、绵凝等几个丫鬟拖在最后,扬扬长长的穿越闹市。
  沂歆一路上新奇的很,唧唧喳喳的说个不听,婷媛实在受不了,回头问胤祯道:“她在家里也这般呱唣吗?”胤祯轻咳了声,略点点头。
  “那真是难为你了。”婷媛同情道。前面的胤禟和尘芳不由相视一笑。
  一路走来,人云密布,熙熙攘攘。胤禟紧紧拉着尘芳,他的手皙长柔软,如同暖玉在握。从前总爱抓着这双手,点着他掌中的纹路,告诉他命运的前景。
  “那个格格将来会是你的福晋哦!”当时自己老爱指着三阿哥福晋董鄂氏的妹妹道:“你的嫡福晋一定是她。”
  那时候,胤禟总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自己道:“是吗?我的嫡福晋一定是董鄂氏啊!”自己信誓旦旦地点着头,可原来她只猜到了因,却不知道果。
  “小心!”胤禟拽了她一把,避开了个莽撞乱窜的顽童道:“想什么呢,我提醒两次了。”
  尘芳笑道:“不是有你在吗?”转而看到一旁的摊铺,道:“咱们也买个灯吧。”
  沂歆和婷媛见她买灯,也上前挑了起来。沂歆见花灯琳琅满目,一时不知如何选起,见尘芳选了盏四壁素白的孔明灯道:“尘芳姐姐,选这个干吗?惨白的,多难看。”
  尘芳笑道:“写了字,放上天,老天爷就会保佑你心想事成。”
  沂歆一听,忙也挑了个孔明灯,见婷媛面有难色,便道:“八嫂,你也买这个,咱们一起去放天灯。”婷媛看了眼尘芳,默默的挑了只。
  剑柔、绵凝从旁买了笔砚,众人来到一较空旷处,也见两三个人在那放灯。胤祯一直在沂歆身边打转,候首候尾的,气得沂歆直骂:“一个爷们,老爱探听女人家的事,羞不羞!”
  胤祯哼道:“你那点芝麻绿豆的事情我还不明白。放上天给老天爷看了也笑话,还不如赶明儿,多去观音庙多烧几柱香,多添点香油钱。”
  沂歆脸一红,也不去理睬他,认真的在灯上写起来。
  待三人写完,拿了火折子将灯笼点亮,孔明灯冒了缕青烟,便在手中冉冉升空,婷媛直至自己那盏天灯在黑夜中消失方收回目光,见尘芳正对着自己嫣然含笑,不觉尴尬的转身而走。
  众人沿着原路返回,却不料一队舞龙的灯队哄隆隆的跑过来,人群涌动,一时间各人皆被冲散。尘芳在人流中找了半日,猛听得“你在这里啊!”回头却是婷媛。
  两人见人头攒动,寻人实在不易,便拣了个高处静待。尘芳累了,不拘小节的坐在石阶上,婷媛立了会,实在是脚酸,无法只得用手绢铺在阶梯上,方小心翼翼的坐下。两人看着阶下的男女老少,众生百态,一时无语。
  良久,婷媛道:“我不喜欢你,从一开始便不喜欢你。你只不过是个三品协领的格格,入宫也只是公主伴读,凭什么在人前就摆出一幅清高的模样。”
  “我知道,可我却喜欢你。”见婷媛诧异的转过来望着自己,尘芳笑道:“你虽娇惯些,却是个好姑娘。性格爽直,爱憎分明,是个真正的满族格格。酒虽烈得呛鼻,可终究还是好酒。”
  “果真会说话,难怪连皇阿玛都被你哄住了。”婷媛冷笑道:“表哥也是这样一次次被你玩弄在手心里的吧!”尘芳僵住笑容,低头不语。
  “小时候,我外祖父常夸赞表哥,说他不仅生得好,更难得天资聪颖,性情稳泰,实有皇上少年时的风范。可是后来表哥变了,倦怠学业,流连花街,皇阿玛交代的差事也不认真去办。渐渐的,皇阿玛也不再器重他,只道他才智平庸,不成大事。可若真是个庸碌无为之人,又怎能在商场中眼光独到,游刃有余呢?”婷媛盯着尘芳道:“我虽不解详情,却知道一定与你有关。”
  尘芳哑声道:“我欠他的,这辈子恐是还不清了。”
  “你若真想对他好,便不要再伤他的心。这几年,他表面上无动于衷,左拥右抱,可心里恐怕是苦的很。”
  “若可以,我情愿替他受所有的苦,可是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尘芳指着天上的繁星道:“其实天上的星宿并不是随着日出日落而变更的,它们永远在原地不动。如果有一天,即使是最渺小的一颗星星挪了地方,即使是一丈之地,那么天地都会改头换面,人世也会成为过眼苍茫。日月星辰如此,沧海一粟也如此。所以许多事情不能变,不能少,也不能多。”
  婷媛沉凝了半刻道:“你说的我不懂,我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你只要好好对待表哥,不要总是朝秦暮楚的。”
  尘芳哭笑不得道:“我何时朝秦暮楚了?”
  婷媛不作声,看着面前一对牵手而过的母子发怔。“他总在躲着你,我看得出来,只要有你的地方,他总是黯然离开。可他是我的,我全心全意的待他,他也要全心全意的待我,我不允许他心里还对别的女人有念头。若不是因为一直无所出,我才不会让他纳妾,皇阿玛说我是妒妇,我就是妒妇,世人骂我专横,我就专横。我的妒忌、专横只为了他。”
  尘芳看着婷媛,她的眼在提起胤禩时闪闪发亮,她原本明艳的容颜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我是不是个很可怕的女人?”婷媛笑道,眼中划过丝凄凉。
  尘芳摇首道:“我羡慕你,羡慕得都快嫉妒了。”
  “是吗?”婷媛呵呵一笑,“你看来还不坏,不像其他女人明明心里吃酸捻醋,表面还装作雍容大度。我活着要和他一处,死了也要随他一起。”
  “愿生生世世与胤禩永不分离。”
  想到自己天灯上的愿望,婷媛问道:“适才你在灯上写了什么。我看表哥是极想看,又怕你生气。”
  “不可说,说了可不灵验了。”尘芳笑道,仰视天穹,老天爷,你可曾看到了我心底的愿望。“愿胤禟一生平安康健。”
  婷媛久不见人至,便道:“我们还是别等了,雇辆马车回去吧。兴许他们找不到咱们,也先回去了。都是贝子福晋的,丢不了!”
  “再等等吧,你表哥一定会找到我们的!”尘芳耐心的坐下来。
  “怎的这般娇弱,难不成自己就找不到家了?”婷媛冷哼道。尘芳也不答。婷媛又来来回回趟了几圈,忍不住跺脚道:“你走是不走,我可不管你了!”
  尘芳眼前一亮,起身笑道:“可不是来了吗!”
  胤禟拨开人群,向她这边跑来,在看清楚她的容颜后,兴奋得举臂挥舞。亦如当年在察哈尔的草原上,他找到了迷路的自己,疲惫的脸上笑容灿烂。
  “无论是在茫茫人海,还是在戈壁荒滩,你只要等着,我一定能找到你。”


15)  问情

  一定能够找到你,也许是在初见你的那刻,你的一颦一笑,你的气息就已溶进了我的血脉里。
  “尘芳!”清晨的南书房,十四弟胤祯跑过去,叫住正从窗前走过的她道:“你可有空?”
  尘芳停下脚步问:“十四阿哥有什么事吗?”
  胤祯搔搔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昨儿师傅布置的功课忘做了,现一时又写不出来。”
  尘芳了然,接过题目一看‘论世间因果’,咋舌道:“十四阿哥,这题可难为奴婢了。没有半日的工夫怎写得好,是今早就要交吗?”
  胤祯点点头,道:“交不了,又要被罚抄《论语》。你就帮我一次,回头我送你件好玩意。”
  “十四阿哥,不是奴婢不帮你。奴婢又不是神仙,哪能一时半刻就拼凑出篇文章来啊!”尘芳面有难色道。
  “不是吗?”胤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道:“你可不就和神仙姐姐一般漂亮聪明吗?”
  尘芳扑哧一笑,红着脸道:“真是嘴甜!”略思量了下,道:“奴婢尽力而为吧!”
  胤祯忙不迭地递过支笔,一旁的几位阿哥见他找人捉刀,也无奈便由他去。
  尘芳在纸上划了几笔,边道:“好了,时间紧迫,不知能否搪塞过去。”
  众人一奇,忍不住凑过去一看,雪白的纸上写着个大大的‘死’字。
  胤祯傻了眼,胤礻我道:“你这不是在耍十四吗?”
  胤祺也道:“滥竽充数,还不如抄《论语》呢!”
  尘芳抿着嘴道:“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何为因?何为果?因即是果,果即是因,亦如生死。既有其生,必有其死。因果循环,生死相依,是恒古不变的道理。世人为生而劳作、生而婚姻、生而养育,是因,却终究不能避免死亡。世人因贪而亡,因欲而亡,因痴而亡,是果,也皆是死。饥寒交迫会死,战乱纷争会死,歌舞生平、锦衣玉食还是会死。沧海能变桑田,高山移为平地,历代王朝变更,英雄终成白骨。试问,人世间还有什么逃得脱这个‘死’字呢?”
  ‘死’!自己从没听过一个人在一席话里可以侃侃而谈这么多个‘死’字,她的‘一字成章’让胤祯心悦诚服,让其他阿哥拍手叫好,让自己更加心浮气燥。
  “九哥,你怎么又走神了。”胤礻我在一旁喊道。
  胤禟看着射歪了靶心的羽箭,颓然地放下弓把。
  “怎么了?九哥,你心里有事?”胤礻我跟在他身后问道。
  胤禟只顾低头走路,也不答应。迎面撞上个宫女,他一脚踹开道:“没眼色的东西,不会看路啊!”那宫女想是吓到了,也不敢出声。
  胤礻我仔细一看,不由扯着胤禟小心翼翼道:“九哥,是董鄂家的小跟班。”
  “小敏!你怎么了?”听到背后的声音,胤禟没由来的心里发寒。
  尘芳跑过来,扶起小敏,替她掸着身上的尘土,问道:“有伤着哪里吗?”小敏摇摇头,畏惧地看着胤禟。尘芳转眼看向他,眼神冷漠疏离,“小敏有什么事情得罪了九阿哥吗?惹得您大动肝火。”
  胤禟嗓子里如灌了沙铅般,干涩得难以启齿。一旁的胤礻我道:“这小哑巴挡了九哥的道,活该挨这一脚!”
  “小敏不是哑巴,她只是不会说话。”尘芳冷笑道:“是咱们奴婢的不识好歹,下次看到阿哥们,一定躲得远远的。”
  “你——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就得意忘形了。告诉你,在宫里规矩就是规矩,没人能以下犯上,胡作非为!”胤礻我恶狠狠道。
  “是吗?不知道是谁胡作非为,欺凌弱小了!”尘芳毫不嘴软,拉着小敏便走,却被胤禟一把拽住胳膊。
  “九阿哥,莫不是也想踹奴婢一脚?”尘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瞪着他问道。
  胤禟略一迟疑,缓缓松了手,任由二人离去。一旁胤礻我气得直翻白眼,口中嚷嚷道:“找一日,瞧我怎么整治这丫头!”
  胤禟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终于消失在黑暗中。
  “格格,你看九弟还没有醒,真是劳烦你走这趟了。”那是五哥胤祺的声音。
  “那我先回去了。这雪莲清心丸据说对清热解毒最是有效,用温水冲服即可。”“你有心了。来人,送董鄂格格。”
  “不——不要!”胤禟在内室疾呼,众人忙一拥而入。他混沌中抓住一只滑腻柔软的手捂在胸口上,直嚷道:“别走,我不准你离开。你一直陪着我,一直陪着!”
  “九弟,还不放开格格,你将她手都掐青了。” 胤祺忙道:“小心三嫂知道了,回头又是一顿讨骂。”
  胤禟睁开眼,看清眼前那双颊绯红,含羞带怯的少女,火燎似的忙甩开手。
  来人正是三阿哥胤祉嫡福晋董鄂氏的胞妹,那格格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道:“我姐姐让我来看看您,既然药送到了,我便先走了。”胤禟也不说话。
  待胤祺送客回来后道:“那位格格对你倒很上心。听说你病了,顶着这毒日头便赶了过来。你怎歹也给个好脸色吧!不然抓着人家的手又算什么?真不知你在想什么?”又道:“额娘适才刚走,太医说你这是暑热,歇两日便没事了。我现出去办差事,小崔子就在外面侯着。”见胤禟仍不做声,叹了口气泱泱地出了门。
  傍晚时,胤礻我过来神秘兮兮的道:“九哥,这回我可替你出了口气了!”
  胤禟正搭在床上玩个九环锁,懒懒的瞟了眼他道:“我哪受了气?”
  “还不是董鄂家那丫头,若不是被她气得,你怎会中暑?”胤礻我解开马褂,不停地打着扇子道。
  胤禟一怔,问:“你将她怎么了?”
  “我哪敢动她?不过她那个小哑巴可有得受了。”胤礻我哈哈笑道:“坤宁宫前日开始翻修,那后苑里不是有口枯井吗?我让两个人把小哑巴悄悄送到井下关上一夜,也够那刁钻丫头急上一晚的。”
  胤禟双眉一紧,道:“小心闹出事来。”
  “不怕。明早我就把那小哑巴拉上来。”两人又闲扯了几句,胤礻我便回自己的住处去用晚膳。
  晚间,胤禟喝了两口梗米粥,见一旁的六翼宝莲宫灯旁,一只蛾子不停地扑腾着想往灯芯里冲,他双指捻起蛾子的翅膀,丢到火苗里。飞蛾的身体迅速被点燃,在雪纱制的灯罩里乱窜,拍动出痛苦却又妖异的舞姿。原来挣扎在死亡那一刹的美丽,竟是如此蛊惑人心!
  听到外间的动静,胤禟掀帘一看,竟见到小敏匆忙离去。自己一楞,转问道:“她来做什么?”
  崔延克道:“她表姐到现在还没回宫,惠妃娘娘正四处派人打听呢!”
  胤禟当即冲了出去,一帮奴才半天才回过神,待要跟上,哪还见人影。
  自孝懿皇后逝世后,康熙一直再无立后,所以坤宁宫一直闲置,又逢翻修,值夜的宫女和太监也都搬到了别住,偌大的一座宫殿寂然无声。
  胤禟一把扯下宫门外的灯笼,跌跌撞撞的摸索到后苑的一座八角琉璃井边,趴在井沿上大声喊道:“董鄂尘芳!董鄂尘芳!你在下面吗?你在吗?”见无人回应,他将灯笼往井内一探,见井底一个少女正歪坐在那,不正是她!
  胤禟咬着灯柄,手攥绳索,蹬着井壁而下,在离地五丈处,绳索因不负重凌空而断。幸而他自幼习武,且井底是柔软的湿土,并无大碍。
  “你下来做什么?”他脚刚着地,放下灯笼,便听到尘芳的声音。
  “你没晕啊?那我适才在上面时,为什么不吱声?”胤禟诧异道。
  “你们既能把我丢到井里,焉知不会往井里砸石头?”尘芳冷笑。
  “是啊。我是狼心狗肺,才会傻得跳下来救你!”胤禟气得眼前发蒙,不由倚着井壁坐下。
  借着微弱的灯光,尘芳察觉了他的异样,走过去冰冷的手在他的额前一碰,轻呼道:“呀,正发烧呢?”
  “死不了的!” 胤禟赌气的撇开脸。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回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尘芳望着井口无奈道。
  “宫里丢了个阿哥,丢了个格格,岂是小事。你放心,会有人来救我们的。”胤禟道,随即闭目养神。
  “若不是你们,我何至在这里挨饿受困!”尘芳狠狠地踢着井壁。
  “我便好受啦!”胤禟白了她一眼,又道:“其实十弟想丢下来的人不是你。”
  “幸而是我。”尘芳与他并肩坐下道:“小敏怕黑,她若在此会吓坏的。”
  胤禟满不是滋味道:“你倒把这个表妹当做自己生的了。总不能护着她一辈子吧。”
  “一辈子也无妨!”尘芳笑意昂然,“我和小敏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比她早了两个时辰出生。本是相隔天南地北的两个人,却能聚在一处长大。她过继于舅母,我们又成了表亲。十年方能修得同船渡,可见我和小敏的缘分非浅。所以对她的依赖,我甘之如怡。”
  “不知我们同井而坐又需修多少年。”胤禟自言自语。
  尘芳未及听清,便兴奋地拉扯着他的衣袖道:“看,那是北极星。这回可真是坐井观天了!”胤禟抬头顺着她的手望去,果见一颗硕星闪耀,它的光芒令周身的星辰都黯然失色。
  “你知道吗?在遥远的极北苦寒之地,一年中有半年,都是无昼的黑夜,经常会有一道划过天际,亮彩夺目的光芒出现,称作极光。相传有情人携手看着极光升起,便可一生幸福美满。”尘芳滔滔不觉地讲着极地的美妙,讲着天上星宿的传说。榴齿含香,莺莺绕樑。
  良久,她见胤禟低头不语,疑道:“你在想什么?”
  “在想,这世间是否还有你不知、不懂的事?”胤禟目光灼灼。
  “自然有的是喽!例如不知自己的前途如何?不知命运是否波折?不懂为何有人总是持强凌弱?不懂为何有人不择手段追求名利?”尘芳扳着手指一一数着,当对上胤禟的目光时又道:“更不懂此刻为何你会来到此地?”
  思及往事,最忆少年时。
  “到家了吗?”尘芳迷眼朦胧的问。
  “还没,到了我叫你。”尘芳嗯了声,随手梳理了下他颈间的豹纹狸狐风领,昏沉沉的又在他怀中睡去。胤禟轻抚上她白皙无暇的颈项,手指纠结着发根处的几缕青丝。美人如玉,当年井中的纵情一跃,岂不正是为了此刻这一垂首的温柔。


16)  双姝

  过了正月,宫中的聚宴骤然减少,贝子府里也清闲了许多。
  这日,郎氏知道胤禟下朝回府,忙来到书房前,对着在外间侍候的崔严克笑道:“崔公公,我特意做了些小点心给爷品尝,烦您通报一声。”
  崔严克看了眼她身后丫头手中的食盒,漫不经心道:“庶福晋,爷正在查阅上个月各地商号的帐目,恐怕没空吃点心。不如您把东西放下,待爷出来了,我交给他。”
  郎氏僵下脸道:“你都没通传,怎知爷没空。”
  “爷说了,任何人不得打扰。”崔严克皮笑肉不笑道:“庶福晋,您还是请回吧。”
  “你——”郎氏面皮涨得青紫,却又不敢得罪他,只得负气而去。
  才走两步,见剑柔走过来对崔严克道:“崔公公,从前夜起,怎么府里的牛乳子就短了货。你是知道的,我们主子不喝这个,晚上便睡不安稳。”
  崔严克忙道:“听说蒙古去年闹瘟灾,死了大片的奶牛,现下京城各处商号都闹饥荒呢。前儿采办的管事就来回报了此事,现已打发人去山西了。”
  “那可怎么好,去山西?难不成要运车馊了的奶回来啊!”剑柔嚷道:“我去问爷,何不买头牛回来,养在家里,既省事又新鲜。”
  “我的好妹妹!”崔严克笑道:“你看京城哪家王府里会养头牛啊!”
  剑柔点着他的额头道:“别家没有,独咱家有,岂不妙哉!”说着,便往屋里走去。
  郎氏见崔严克竟未阻止,气得浑身发抖,上前一把扯住剑柔道:“爷现在谁也不见,你个贱丫头凭什么擅闯?”
  “凭什么?”剑柔甩开她的手道:“与庶福晋您无关。”
  “死丫头!”郎氏抬起手,剑柔眼明手快的握住她的手臂道:“奴婢再有错,也论不到您管教!”
  两人僵持着,郎氏只觉手腕作痛,急道:‘贱丫头,你还不放手,小心我辗了你的手指!”
  剑柔冷笑道:“那奴婢倒要看看您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路过的绵凝看到此景,忙跑过去扯开剑柔,死拽着她来到别处,方道:“格格不是早就吩咐过,凡事要以和为贵,你怎么反倒和个主子杠上了?”
  “谁是我主子了!”剑柔吐着大气道:“我的主子只有格格一个人,其余的都是旁人。”
  “你呀你!忘了当初格格给咱们改名字的时候怎么说来着。她说你性格耿直,脾气火暴,如出鞘之利剑,既伤人也伤己,希望你能刚柔并济。可我看你莫说是收敛,怎倒更乖张了!”绵凝直摇头。
  “谁让那个庶福晋找茬来着。”剑柔仍不解气道:“适才索性和她拼了,我没脸,她也别想好过。”
  绵凝拿她无法,又见完颜氏和兆佳氏正朝自己这边来,忙笑着迎了上去。两人是结伴去看尘芳的,见了两个丫头便都一路同行。兆佳氏一路上打量着绵凝,见她生得标致,且心思细密,平日里为人处事又大方得体,颇有她主子的两分神韵。
  进了屋,见尘芳正手把手在教兰吟绘牡丹,见她们来了,便让奶娘带着兰吟下去。那四格格在她额娘怀中磨蹭了半日,方噘着小嘴随奶娘去了。婉晴见她一身茄色呢的家居小袄,下面是桂花色洋绉裙,项上挂了个金凤璎珞圈,想是刚制好的,金灿灿泛着橙光,因知她素日不爱穿金戴银的,今日却明恍恍的挂着,心中稀奇。
  待绵凝出去准备茶点时,兆佳氏道:“我娘家有个兄弟,人品相貌都是一流的,刚中了进士,只可惜去年死了老婆,膝下只有个闺女。如今他想续弦,家世出身不论,只要身家清白,聪慧能干便可。我一琢磨,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吗?所以想向福晋保个媒,为我那兄弟向绵凝提亲。管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做夫人。”一旁的剑柔听了,早已变了脸色。
  尘芳还未开口,胤禟走了进来,见到婉晴和兆佳氏便笑道:“说什么呢?这般高兴。”
  两人忙站了起来,独尘芳径自在整理桌上的画笔、色碟。待听了兆佳氏的话,胤禟笑道:“也好,我看这两个丫头都大了,是该放出去配人家了。”兆佳氏笑得更欢。
  “不用了。绵凝已经有人了。”尘芳冷淡地回道。三人的笑声哑然而止,兆佳氏坐立不安,稍顷便和婉晴起身告辞。
  胤禟这里摸摸,那里翻翻,不时看着尘芳。支使开剑柔,胤禟终于按奈不住走过去搂着她的腰道:“怎么了?哪里又不高兴了?”
  尘芳甩开他,将项上的颈圈解下,重重地扔到梳妆台上。
  胤禟脸上一变,提高嗓门道:“昨儿刚戴上的,今天就当我的面卸下来,是给我脸色看吗?”“我哪里敢给贝子爷您脸色看啊?”尘芳冷笑道:“这东西铹得我脖子痛,看来是没福气戴了!”
  胤禟气呼呼地转身就走,刚出了门又折回来道:“纵使要砍头也要给个理由吧!你没头没脑的生谁的气?”
  “都算计到我的丫头身上了,难道我还要给什么好脸色!”
  “是为这事啊!”胤禟转眼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嫁就不嫁吗,也没谁逼她啊!”又道:“这璎珞是‘宝绫斋’大师傅的手艺,一年只出十件。你不知道我看到你戴上它,心里有多高兴吗?”
  尘芳心软道:“其实我不是冲你,我只是心里烦。”
  “知道了。”胤禟揽过她。
  “什么家世出身,身家清白啦。难道没有这些的女人就不能得到幸福吗?”
  “你是在替她抱屈,是吧?”“女人难道不靠男人就活不下去吗?”尘芳眼中噙着泪花问。  
  “也许是因为这个世道太过艰难了吧。”胤禟长叹。
  夜间,剑柔转身醒来,见同榻而眠的绵凝虽睁着眼,便钻进她被窝里问道:“怎么了?还在想白天的事?格格不是已经替你回决了吗?”
  绵凝道:“我才不担心呢。我知道格格是不会轻易让我嫁人的。”
  剑柔双手枕着脑勺叹道:“你都二十三了,我也快二十一了,都是老姑娘了!再不嫁人就真的没人敢要了!”
  “你想嫁人了?”绵凝笑道。
  “我不要!我舍不得格格。我八岁便跟着主子,格格待我如妹妹一般,家里的哥哥也写信催过我的婚事,可我不想离开格格。”剑柔搭拉着脸道。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家生的丫头,是格格自外边买回来的。我没有父母兄弟,就孤泠泠的一个人。”绵凝望着房顶凄凉道:“所以我没有什么可牵挂的。”
  “格格说你心里有人了,是真的吗?”剑柔好奇的问。
  绵凝一笑,喃喃道:“是吗?也许吧。”
  黯淡的日光弥漫在空气里,来往的人群扬起呛人的烟尘。一位披着件云黑棉纱斗篷的女子,行色匆匆地拐进个胡同,远离了小贩摇着波浪鼓的叫卖声,来到了座剥落了朱漆的院门前。扣响三下敲门声后,一个小厮开门出来将她迎了进去,随后左右张望了番,猛得关上门。
  女子进了内屋,看到里间坐着的人,解下斗篷,露出张素净的脸,盈盈欠身道:“绵凝给四爷请安。”
  胤禛放下手中的茶盏,严峻的脸上透露出一丝欢意。“辛苦你了,坐吧。”绵凝坐到一旁,双手不断绞着衣角。
  “这些年,你一直在盛京,我也鞭长莫及,如今你回来可就好了。”胤禛看着她道:“怎么?见了我很紧张吗?”绵凝抬眼望着他无语。
  胤禛心中一动,过去轻抬起她的脸道:“我想你了,想了整整四年了,你可曾想过我?”
  绵凝将脸埋进他的怀中道:“没有,一天也没有。”
  胤禛宛然一笑道:“撒谎。”
  “前几日,九爷资助了个书生参加今年的科举。这是那书生的名字和原籍。”
  胤禛接过她递来的纸条,乘机抓住那柔腻道:“我知道你委屈,你已是我的人,待日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给你个名份。”
  “我什么都不要,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的心。”绵凝幽幽道。
  胤禛脸上的笑意更浓。
  两人出了门。“您先走,我要看着您走,再离开。”
  胤禛依言离去,直至他欣长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绵凝方戴上斗篷,毫不犹豫地转身。
  有个小女孩正跪在闹市上卖身葬父,亦如当年的自己,希望她能够被一个好心人收养,不要象自己那般被迫流落风尘。自七岁起,她每天起早贪黑的在厨房砍柴、打水、烧火,侍侯窑子里的姑娘洗漱、吃饭,为她们洗脚、倒夜香。寒冬腊月天,她的手生满冻疮,肿得似个馒头,却不得不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洗着山堆似的衣服。酷热大暑天,她的皮肤被烈日晒得孜孜作痛,却不得不为姑娘们上街买胭脂水粉,零食点心。
  到了十三岁,老鸨逼迫她卖身。自己不从,龟奴便用沾着盐水的鞭子鞭打自己,将她关在黑暗的柴房里,断水绝粮,老鼠在身上乱窜,啃咬着自己的脚趾头。她的第一个恩客是个肥满流肠的中年人,他粗鲁的蹂躏着稚嫩的自己,发出猪嚎似的叫喊。后来,她开始麻木,日复一日的接客、送客,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直至那一日,她得罪了一位恩客,两人在推搡间,她自窗栏上失足坠落到大街上。围观的百姓冷漠地看着自己在地上痛苦的挣扎,周围充斥着鄙夷、嘲弄、歧视的目光。她笑着,泪水自颊边滑落,也许这次终于可以得到解脱。这时,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映入眼帘,温暖的柔荑握住了自己生息渺茫的手。
  “我曾有个表妹,她与你一般软弱、渺小,我将她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以为这是对她的好,却不知原是害了她。世间的路太难走,可是走完它,是责任也是义务。如果走累了,就停下脚步,看看路边的野花,水中的浮萍,风中的柳絮,把想说的,想哭的都宣泄出来,然后继续启程。天意既然将你安排落到了我的脚下,安排你不死,那么我为你赎身,从此你跟着我,让我们一起看看这世道究竟有多苦,我们能走到哪一步。”
  走进房间,那婀娜熟悉的身影正在灯晕下散发着淡淡的柔和,她抬起脸看着自己,眼神清澈如水,笑意嫣然,为了这一瞬,自己即便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回来了,辛苦你了。”尘芳说着,在每日都临的字帖上落下了最后一笔,满意的合上了书页。
  “绵凝,你性格柔弱,胆怯自卑,这缘自于你的过去。但人只有在挫折中才会不断地成长,进步。总有一天,你的绵薄之力,也能成为扎入敌人心头的一根针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