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兰吟踏入房间便见特木尔肃然端坐于上首,身旁的桌案上一柄断矛散发着熠熠灼光,扎得人避目不敢直视。解下肩头的狐裘搭在朱桐架上,她随意地轻拢了下髻边的散发淡笑道:“将军似乎又走错地方了,此处可不该是你的逗留之所啊!”
微敛双目的特木尔在听到她的讥讽之语后并未似以往那般勃然大怒,只是信手拿起那柄红缨似血的断矛仔细擦拭,尖锐的矛锋如毒蛇的利齿在幽暗中闪着雪亮的狰狞之色。笑意逐渐在嘴角僵硬,兰吟猛然发觉原本该在房内侍奉的下人竟都不见了踪迹,心中暗道不妙转身欲走,不料指尖才触及门帘,森冷的寒铁之风已扫到面前,她不禁回首惊斥道:“你敢——”
“有何不敢的?”特木尔布满血丝的虎目内煞气凛鼎道:“剥光了你的衣物丢到林子里,任谁都会认为你是在洗温泉时被野兽袭击毙命,并且尸骨不全,惨不忍睹。”
“达什汗不会相信的,我死了你也决计活不了。”兰吟的背脊抵着冰冷的门板,含着丝畏惧的颤意道:“莽撞而为的后果不仅会害了你自己的性命,便是莎林娜以及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也会因此受累,将军你不会不智到如此地步吧!”
“你吓唬不了我!”特木尔将矛锋压在她娇嫩的脸颊上,冷笑道:“你终究只是个女人,即便陛下再是宠爱也不会为你而因小失大,事后大不了以失职之罪剥去爵位却决计不会要了我的性命,他还需要我为汗国去奋战御敌,而你除了不断地惹事生非还有何是处?”
兰吟又气又怕,面无血色地咬牙道:“将军乃威名远播的汗国第一武将,却用如此猥琐阴险的招术对待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传扬出去岂不要惹世人耻笑,英名尽丧!”
“旁人倒也罢了,唯独不能放过你,似你这般祸乱宫廷的狐媚女子绝不能留在陛下身边!”特木尔眯起眼端量着面前的花枝美人,举高了手中的利器道:“这柄矛跟随我已有数十载,死在此锋刃下的敌人不计其数,自五年前被折断后它便尘封至今,听——它早已渴血难奈,在发出铮铮怒嚎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兰吟眼眸涌雾,抖着贝齿道:“我自问从未得罪过将军,你却为何三番五次为难于我?便是要死也需得挑明了话,不能让我凭白无故做个冤死鬼吧?”
特木尔咧嘴冷笑道:“自你入宫后便接二连三发生诸多变故,是非不断,陛下更是为了你险些断送这数年来的苦心经营,光这几桩事加起来便死不足惜,更何况你竟还敢红杏出墙,与俄人私通,这可是该接受火刑被活活烧死的,如今给你个痛快已算是拣了个大便宜,还有何冤可诉!”
兰吟哑然,只见特木尔慢慢将矛锋移到自己胸前恨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那俄人躲在池子里吗?为了顾全陛下的颜面我方才不揭穿真相,奸夫□,人人可诛!”
锐气穿透棉袍直袭心口,兰吟低头看着鹅黄色的梵纹前襟上慢慢渗出血丝,痛楚还不及扩散到全身自己便股力量推至地上,眨眼间狭小的房间内已是木屑横飞,刀光剑影。特木尔被逼得节节后退至墙角,不禁气急败坏道:“住手!再不住手我可要反击了!”
寒光如雪,莎林娜毫无罢手之意,剑剑直指要害,特木尔唯恐伤了她及腹中的胎儿只得一昧闪避,疾风劲力中受了几处轻伤,最后只闻得铮的一响,手中的断矛便如长箭飞出斜插入壁柱,而自己的眉心也被剑尖所点。
“记得当初你答应过我,今生再也不碰这柄矛的!”莎林娜目光锐利地盯着地上狼狈的丈夫道:“肆无忌惮地杀戮,你便是如此来履行对我的承诺?”
冷汗沿着额头缓流而下,特木尔颓然垂下脸,良久只是轻声说了句道:“这个女人留不得!”
“你说留不得便可随意取他人的性命了?”莎林娜气得持剑的手不住打颤,双目通红道:“你还似以前那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听到妻子痛心疾首的呜咽声,特木尔慌张地抬起眼,只见莎林娜面色苍白,身形左右晃动,忙惊呼了声扑过去将她揽入怀内。利剑落地,莎林娜蹬着脚痛苦地呻吟,特木尔更吓得面色发青,紧搂着她不知所措地迭声问道:“怎么了?莎林娜!莎林娜!”
“她动了胎气,看来是要生产了。”一旁的兰吟捂着胸口,颤巍巍地站起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稳婆来接生!”
特木尔呆了呆,随即说道:“部落里只有两个人会接生,克米尔大婶去王都探望孙子两日后方才能回来,我们都没想到会提前生产——”
“走了一个不是还有另一个吗!”兰吟暗咒了声,用衣袖拭去嘴角的残血道:“动起刀枪来倒身手利索,这会儿怎么就成了个渔木脑袋!”
见妻子已在自己怀中蜷缩成团,特木尔灰着脸道:“另一个……另一个已在这里了,除了克米尔大婶便只有莎林娜会接生孩子,我们算好了日子等大婶回来的,没想到却出了意外。”说罢他看向兰吟,目光甚至懊丧。
“你斜我做甚?”兰吟没好气地回瞪,随即扶着墙角跌跌撞撞地来到莎林娜身边,摸着她冰冷汗湿的手唤道:“莎林娜,莎林娜,克米尔大婶不在你能行吗?你会接生孩子是不是,如果我从旁协助,你便能坚持下来是不是?”
莎林娜睁开眼望着她,氤氲的眼眸中是无比的坚毅之色,兰吟展颜而笑,随后指使着特木尔道:“将她抱到床上,让人去烧热水,在府里挑两个生育过的妇人一并过来伺候。部落里没了稳婆总还有大夫吧,去请过来随时在屋外待命!”
特木尔颔首记下,待将妻子安置妥善后便往门外跑,兰吟望着他匆忙离去的身影缓缓低下头在莎林娜耳边悄语道:“我可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他难道不怕走后我对你不利吗?”
“关心则乱。”莎林娜半阖着眼,忍着阵阵腹痛道:“看你行事临危不乱,条理分明,却不也因负气做了出格的事。你若真想对我不利,尽可束手旁观,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说到这里,她哀嚎了声一把攥住兰吟的手咬着牙道:“我信你!有你在——我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你信我?”兰吟神情复杂地望着她,喃喃自语道:“这世间除却生身父母还有几人可信,咱们相处才短短数日,你又凭何便对我深信不疑?”
似有巨斧在劈砍着身体的每一处肌骨,莎林娜的神志早已被淹没在巨大的痛楚中,她目光涣散地望着头顶上方精巧的琉璃宫灯,金色流苏犹如月光下的水影散发着缕缕暖意,恍若当年男子出征前亲吻自己额头时徒留下的余温。
“去找他吧!”浑身浴血的男子倒在自己怀中流着泪笑道:“原谅我的自私,直到这一刻才肯放手让你离去!去找他吧,告诉他……他若敢对你有半分嫌弃和怠慢,我死后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会饶过他!”
“不要哭,哭起来更丑了!”男子抬手虚弱地拭去自己眼角的泪痕,喘息着道:“答应我,从今以后你要比以往活得更坚强……更勇敢……那小子已杀红了眼,只有你才能救赎他……还有阿茹娜,我唯一的妹妹,也托付给你了——”
荒芜的草原上尸横遍野,血腥的腐臭召来了秃鹫的肆虐,自己抱着男子逐渐冰冷的身体独自坐在这片人间炼狱中。血已凝结,泪已干涸,伴随着森冷的寒风夜幕如期而至,自己便这般抱着他,抱着自己敬爱的丈夫渡过了人生中最是漫长的一个夜晚,直至启明星在东方亮起——
璀璨的星辰趋散了夜的迷惘,在眼中划下了光明的希翼,自己低头在男子苍白的额头留下深情一吻,整理着他凌乱的衣物沙哑道:“你太累了,是该好好睡一场了,终有一日长生天还会让我们再度相遇,我的兄长,我的渥巴锡哥哥!”
黎明冲破黑暗为大地带来了光明,晨曦将金晖洒向辽阔的原野,婴儿嘹亮的哭声驱逐走了所有梦魇和阴郁,人们脸上的焦灼瞬间被喜悦所替代。特木尔顿然停下脚步,呆滞地望着紧闭的房门被打开,兰吟怀抱着个襁褓走出来,疲惫的脸上洋溢着慈爱之色。
“是个男孩。”她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过去道:“恭喜你作父亲了。”特木尔略显笨拙地接过婴儿,望着那张憨眠稚嫩的脸忍不住眼眶酸涩,许久方才吐出两个字道:“谢谢。”
兰吟低头逗弄着婴儿,不料那孩子一口便含住了她的手指,鼓动着腮帮不断吮吸,奇异妙曼的感觉逐渐在体内发酵,但尾随而至的苦涩令自己更觉心窒。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中她猛然缩回手,微敛神色对特木尔道:“不敢承情,将军不是还要取我的性命吗,两相消抵,有买有卖,我再与你作个交易如何?”
篝火高燃,美酒飘香,人们欢歌笑舞,庆祝新生命的下临,彩带如虹,马刀似云,女子舞步轻盈,男子舞姿洒脱,共同和着节奏欢快的乐曲释放着豪迈的激情。
兰吟斜靠在厚实的裘垫上,慢慢品味着银盏中香醇的青果酒,望着在场中雀跃欢腾的众人徒自落寞。酒色清澈,入腹升暖,她不由贪杯多饮了两口,稍时便双颊发烫,口干舌燥,正踌躇着要找水喝,迎面过来二三名衣着鲜丽的女子硬将自己拉入了欢庆的舞群。
在人群的拥护和酒精的挥发下,兰吟随性地敞开双臂翩舞,玉冠挂落散下满头青丝,腰饰上的玛瑙在挤簇下纷洒如雨,摆脱了满身珠玉束缚的她仿佛是初离巢穴的乳燕,不停地旋转,轻裾戈雾,步蘅流芳,男子爱慕女子嫉妒的神情在眼前一一闪过,心中的积郁在稀薄的空气中化作笑声绵绵传达,最终被满天的烟火所湮埋。
耗尽了所有气力,兰吟虚脱地倒在来人怀中,望着已归于宁静的夜空,视线终被泪水所淹覆。红尘无尽,自己亦如这烟花般绚丽夺目,难道也会亦如这烟花般终将寂寞地消逝?
浑厚的声音含着丝颤抖对自己道:“夫人,一切都准备好了,您随时可以启程。”站稳身形抹去眼中的迷朦,待看清了面前男子的容貌,兰吟禁不住抿嘴轻笑道:“怎么又是你?”
依仁台羞红了脸,在对上她的目光后又局促地低下头道:“自上次得罪夫人后,我便被诺敏王子打发回部落来了。小人其他本事不济,但对土扈各处的地形却十分熟悉,无论是去哪里,小人定能将您安全送达。”
兰吟回首望了眼依旧在篝火边欢庆的人群,远处的帐篷内灯光昏暗而柔和,撩动的人影折射着母亲哺育婴儿的场景,所有的一切是如此温馨而美好,却终究不属于她。悠长的叹息揪得人心悸动,依仁台侧首看了眼在火光照耀下比先时越发清瘦的娇容,沾湿的羽睫比扑烁的蝶翼更是娇盈,随后默然垂目盯着雪地上晃动的身影不敢再抬头。
“走吧。”兰吟裹紧了身上的狐裘道,毫无留恋地向着白皑深处走去,依仁台尾随而上,不久两人的足迹便被随纷落而至的大雪所掩盖。
爆竹如雷,鲜花似锦,望着窗外漫天的烟火,达什汗眼中墨色逐浓,嘴角止不住涌起浅淡的笑意。“繁星落雨,火树银花,兰儿极喜欢这般的热闹场景,小时候每逢节庆便总是叫嚷着要放烟火。”闭上双目回忆着当初那段悠然无虑的童贞岁月,自己不无忧伤地道:“她生性喜聚不喜散,最是害怕孤独寂寞,好不容易熬过了伊犁那段日子,却不想又被送到了和硕特去受苦。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该如此逼迫她?”
“夫人的病已渐有起色,待来年开春您便可接她回王都了。”巴根将手上鲜红的新装递上道:“陛下,吉时已到,您该换装了。”
麻木地起身任由宫人褪去身上的缎袍,当簇新的红装盖上肩头的那一刻,心底迸发出的寒意侵溶入血脉中,达什汗不禁打了个冷颤,寂寞的神情瞬时便戾色所替代。
“陛下——”更衣的宫人惊呼着跌倒在地,华丽的新服随即被踩在了脚下,其余几名服侍的宫女皆吓得匍匐在地。达什汗暴虐地敞开紧闭的房门,凛冽的寒风迎面劈开他冉长的棕发,雪子噼啪作响地浇灌于身,抬头仰望着黯淡的星光,夜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怪兽正对着自己发出骇人的咆哮。
“陛下!”一名侍卫匆忙跑过来跪下道:“那女子不见了!”原本面无表情的巴根闻言心中一动,目光紧盯着那名神色仓惶的侍卫,只见他抖着唇道:“适才春窑里的老鸨来报,说被囚在她那里的茜红姑娘入夜后便被人带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哈——哈——”,众人惊惧地看着适才还狂怒不已的达什汗此刻却放怀畅意,笑声回荡在廊檐间,余音袅袅不绝。
“你说,她是怎么办到的?”达什汗抹着眼角,冷笑地问巴根道:“若是你,若是诺敏倒还在我意料之中,可她怎么能让特木尔也甘心俯首听命的?”
面对已满面阴霾的君主,巴根敛目无言以对,不安的情绪在心中慢慢沉淀——
幽域温泉内,金发男子倚树而坐,林外已是片冰天雪地,这里却花香浮动,春意正浓,赤黑的斑雀飞到他肩头停驻,伴和着潺潺水流锐声鸣唱。风动树梢,远处隐约传来踏雪之声,他喜不自禁地站起身,整理好衣容回首笑道:“你来了——”
鸟雀惊声而飞,笑意瞬然隐退,面对蜂拥而至的土扈士兵,莱昂眼中逐起波澜,蔚蓝的眸在这刻幻化如深沉的大海,暗不见底。
63) 玫瑰园
眼前的情况是兰吟怎么也预料不到的,依仁台紧张地将自己护在身后,但面对俄人的刺剑,他手中的匕首显得是如此微不足道和可笑。从群简衣便装的俄人中走出名清瘦矍铄的男子,银灰色的眸如草原上的苍狼般恶意地打量着她,笑纹在薄唇边渐渐崭露,进而不乏轻蔑地啧啧用蒙语道:“瞧瞧,这是谁啊?看来今天运气实在不错,竟让我猎到了伏尔加草原上最漂亮的头小母鹿!”
兰吟敛定心神,推开依仁台道:“伯爵大人果然好兴致,荒天雪地出来打猎,可您似乎忘了此处是土扈的国境,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东西您都没有权利触碰。土扈的骑兵即刻便到,我劝您还是快些离去,免生事端的才好。”
“土扈的国境?”米尼赫手里搓着马鞭,呵呵笑道:“这真是我听说过的最有意思的笑话了!这伏尔加草原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沙皇陛下,何时成了土尔扈特人的地方?”说到此处他瞅着面前的两人道:“当年若非因彼得沙皇疲与在和奥斯曼帝国开战,又岂容得你们这般的劣等民族侵吞了这片土地?”
兰吟拽住正欲冲上前去的依仁台,迎着他凌厉的目光颔首道:“是啊,当年若非蒙古帝国西征,想来伯爵大人——不,我说错了,应该是您的彼得沙皇陛下以及他的军队还不知火药为何物吧?”她捂嘴轻笑了声,回首对满面怒容的依仁台道:“你都忘了当年成吉思汗封藩时,沙俄之地已尽属长子赤术麾下的钦察汗国了吗?想不到实事变迁,如今当年的战败者也能在咱们面前开始高谈阔论起民族优劣了!”
“是我糊涂了!”眼底里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依仁台佯装敲着自己的脑门道:“回家去问问老人们,没准我的祖辈家里还使唤过俄国奴隶呢!”
米尼赫沉下脸,手指着兰吟阴森森地道:“女人,可别太嚣张了!莫说你只是汗王身旁小小的名姬妾,即便是土扈的公主也不照样得跪在我脚下任由驱使!惹恼了我,可不容易收场哦!”
知道此刻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机,兰吟斜眼望了眼天边淡冉而升的旭日难掩愁色,夜路难行加之眼前的突发状况,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如约到达目的地,不知茜红那傻丫头是否又急得在哭鼻子?视线转而扫向米尼赫身后个个挺拔如柱的俄人,虽已悉心乔装打扮成了商旅模样,却依旧无法掩饰他们训练有素的军人本质,又是何故令他们公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深入土扈腹地呢?
远处飞驰而来的单骑闯入了众人的视线,兰吟看着来人不禁身形一顿,忙垂脸掩饰心虚。红发的中年俄人见到米尼赫等顿时眼前一亮,飞身下马跑过来气急败坏地用俄语说了一通话,顿时所有的俄人都灰了脸,更有几名性急地已拔出火枪作势要走。
摆手安抚下部众,米尼赫又详细地询问了番事情的前因后果,越听双眉越是纠结,沉凝片刻后慢慢将目光看向兰吟这处,依仁台见状忙上前横眉怒目地挥着匕首道:“有我在,谁都休想动夫人一根头发!”
米尼赫不屑地冷哼了声,走上来貌似有礼地鞠着躬道:“夫人,我的玫瑰庄园就在两国边境上,那里景色迷人,食物鲜美,甚至可以在钟塔上眺望到土扈的森林和伏尔加河。既然天意让我们在这片茫茫草原上相遇,请问是否有幸能请您到玫瑰庄园去做客呢?”
闻言依仁台直接便开口要回绝,却出乎意料地听到身旁的兰吟已颔首答应道:“既然大人盛情难却,我自然也不好意思推诿了,只是出行匆忙不曾打理,能否让我这身边的随从在附近市集上买两件御寒的衣物再前往呢?”
“玫瑰庄园内应有尽有,怎么可能让夫人受委屈呢?不过您既然想买衣物,我自然不会拒绝女士的合理要求了。”米尼赫皮笑肉不笑道:“只要过了边境抵达俄国的地界,我一定陪夫人好好逛一逛商店和市集,如何?”
“如此甚好。”兰吟也宛然笑道:“能够亲自见识到贵国的风土人情,实是我长久以来的夙愿。”米尼赫侧身让路,将她迎向马车并道:“玫瑰庄园能够接待到似您这般美丽聪慧的女士,实在是我的荣幸。”
依仁台糊涂了,实在无法理解适才还针锋相对的两人缘何转眼间便可谈笑风生,待兰吟转身面向自己时脸上的笑意即敛,神情严肃地蠕动嘴唇道:“伺机而逃,去找特木尔。”
伏尔加流域地广人稀,除却少数的重要村镇显少有土扈士兵巡逻,米尼赫等一行轻易地便绕过关卡进入了俄国边境。待遇到第一个村镇,米尼赫果然依言陪着兰吟来到集市挑选衣物,由于处于两国边界之地,这个俄国小镇上不乏有许多的土扈以及卡尔梅克、克里木甚至是波斯人。许是因回到了自己的国家,沿途的俄国士兵不觉都放松了警惕,兰吟在家卖手工织物的摊贩前流连忘返,东挑西选,举棋不定,最后索性将方做工精致的面纱往米尼赫眼前一扯幸然问道:“好看吗?”
飞扬的沙巾挡住了自己的视线,米尼赫不耐烦地拨开后猛然惊觉地狠攥住了她的胳膊,随即朝着窜入人群的黑影大喊,身后的俄兵忙不迭地也冲了出去。忍受着手臂上的痛楚,兰吟闭上眼咬紧牙关,但随着声惊骇的枪响她当即便瘫软下来,身子如跌入了冰窟窿里般瑟冷。耳旁不断有人在喧嚣叫喊,发出近似金属割裂般的笑声,眼前则晃过的是一张张肤色各异却同样神色冷漠的脸,仿佛适才的意外是平日里发生的最是普通的寻常事,兰吟慢慢仰眼颤声问道:“他——死了吗?”
“没有。”米尼赫看了她眼道:“只是打坏了腿,看来这辈子只能做个瘸子了。”只见两个俄兵如同拉牲口似的拽着依仁台的后襟拖了回来,鲜红的血自他左腿的伤口处咕咕流出,在布满尖锐石子的道路上蔓延成流。
兰吟挣扎地扑了过去,捂着嘴望着那污浊的伤口颇为束手无策,早已酸痛的眼内终止不住流下泪来。依仁台呻吟着看向她,待见到那白皙脸颊上残留的泪痕时双目顿然欣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哑着嗓子道:“对不起,夫人——我,我失败了——”
“能活着便好,只要活着便还有机会。”兰吟拍着他的肩柔声安慰,随即抬首对米尼赫恳求道:“请您为他找个大夫吧,否则他会失血而亡的。”
“救他?”米尼赫摸索着下巴,状似烦恼道:“医治好了再让他继续跑回土扈去通风报信吗?”“不会的,我发誓。”兰吟站起身正色道:“绝对会在伯爵您的庄园里安分守己地做客,直到您允许我能自由地离开为止。”
“成交。”米尼赫拍手笑道,待命两个手下将依仁台送去就医后方又走到兰吟面前,居高临下地道:“夫人,您很聪明,比大多数的女人甚至是男人都聪明。可是请您记住不要在我的面前耍这些个小伎俩,您决不会是我的对手。”
“是的,我记住了。”兰吟冷眼环顾四周陌生的异域,这儿有着与自己认识里截然迥异的建筑和风土人情,稀薄的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和迷迭香味,相较于往来的人群她的东方面貌反倒成了少数的异类。没有大清的脉脉温情,没有的土扈的豪迈激励,这片土地带给自己的不会是尊重,不会是怜惜,也许甚至连人性中最后的那点良知也会吝予施舍。
玫瑰庄园是座占地百亩的私人园林,庄园内的建筑秉承了俄国巴罗克式建筑风格,蔚蓝与白色相间的石壁巍峨华丽,气势雄伟,屋内以包金、铸铜装潢,并设有各种质地的雕塑、壁画和绣幔装饰,色彩缤纷,富丽堂皇。
兰吟被安排住在间能够看得到花园的房内,房门外有侍卫轮流换班把守,三餐则由名臃肿的中年俄国妇女负责送来。便这般在压抑惶恐的环境内渡过了一昼夜,次日她依旧枯坐在窗前望着室外毫无生气的雪景发怵,伴随着房门的打开冷风乘势而入,自己心下不由懊恼地道:“我不饿,快把东西拿走!”
听到来人依旧将端盘放到桌上,兰吟暗咒着从飘窗上跳了下来,待看清来人的面貌不禁跑过去红着眼轻唤了句道:“穆姐姐——”
“听说你已三餐未进食了,他方才允许我来看你的。”穆黛指着桌上冒着热气的点心道:“我用麦粉和鸡蛋摊了两个饼,还泡了壶花茶,你就先将就用点吧。”
看着那金黄盈泽的蛋饼,兰吟道谢后也顾不得文雅便抓了片往嘴里塞,边吃边嚷嚷道:“你说这里的人口味怎得那么怪异?肉是冷的,汤是酸的,连茶都是甜的,别说是吃便是闻着都恶心。米尼赫还说不会亏待我,便这不就是存心在整人吗?”
见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穆黛不觉贝齿浅露,取杯斟着茶道:“我猜也是,所以他才允许让我来料理你的生活起居,毕竟咱们语言相通,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哦?”兰吟端起那杯芳香浓郁的花茶牛饮见底后方长舒了口气,冷笑道:“他就不怕你私心杂念,与我暗纵联合吗?”
“他不怕。”穆黛轻转壶柄替她蓄着水道:“在这庄园内他的话亦如神诣,没有人敢违抗,即便合咱们两人十倍之力也无法逃脱他的控制。”
兰吟则细细打量着对方,但见穆黛的金色面具下紫眸清澈,高贵迷人,举手投足优雅亲切,绰态飘逸,禁不住惋惜道:“实难想象似你这般的人物竟然会委身于米尼赫那等败类,可见其中因由必定难以启齿,苦不堪言!”
绛朱色的茶水满溢到桌上,如朵妖艳的红莲在洁白的桌巾上慢慢绽放,穆黛放下茶壶侧目凝视着她问道:“咱们仅是一面之缘,论亲疏情分远不胜于他人,你又焉知我意如何呢?”
“也是猜的。”兰吟眨着灵动的大眼,吐舌笑道:“从第一眼见到穆姐姐起,我便深知你是这天底下最是美丽善良的人,诺敏那庸俗浊物怎配得上你,活该他自作自受!”
听她有意绕开话题,穆黛止不住抬臂亲昵地擦去兰吟嘴角的残屑叹道:“如若你我同在土扈,也许已是对最亲密无间的闺中知己,可惜了啊——”
缭绕在指尖的幽香夹带着暖暖温腻,兰吟不由自主的握住她的手脱口而出道:“穆姐姐,离开吧,此番若能脱困,我定会想个法子也将你带走!回土扈也好,浪迹天涯也罢,咱们再也不回这个牢笼里来了!”
“傻丫头!”穆黛眼中闪过抹水色,随即捏着她的鼻尖柔声道:“你还是先担心下自己能否全身而退吧?”闻言兰吟顿垮下脸来,颇为无奈的闷声嘀咕了句道:“怎么退?现下已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了!”
穆黛没听真切,见她颓丧的模样便宽慰道:“切莫着急,听说前几日两国在边界上起了些小冲突,掠你之意不外乎勒索些财物赔偿,绝非是要你性命。即便他心存歹意,但毕竟女皇刚登基执政,公爵也不会允许将事态扩大的——”
“公爵?”兰吟瞪大眼诧异地问道:“你是说莱昂公爵吗?你是说莱昂公爵现在在这庄园里吗?”
“是啊!”穆黛颔首,瞧着她似饱受惊吓的模样颇为不解道:“莱昂公爵常来玫瑰庄园做客,适才我刚看见他下的马车,公爵的脸色不太好,听说是在骑马时受的伤,险些丢了性命。不过只要他在场,我想你能离开的机会便指日可待了!”
兰吟眼前发朦,扑到穆黛怀里呜咽道:“穆姐姐,你索性找根绳子勒死我算了!”
就在此刻房门霍然大敞,两人回首望去,但见莱昂公爵正面无血色地站在门外,形色疲倦而狼狈,只是那双几近晦淡的眼在看向她们时燃起了光鉴燎人的亮泽。他脚步微跛且急促地走过来,在穆黛的抽气声中一把将兰吟拉入怀内,垂落的金发与乌黑的青丝相缠,遮去了两人脸上迥然不同的神情,遮去了那份眼中闪避的失落和黯然。
夜凉如水,寒香拂鼻,兰吟仰鼻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拔腿跨出长廊向株三人抱伏的松树跑去,绕过树身只见大片红花正迎雪而开,枝头丛茂,色泽艳丽。莱昂跟随其后,将手中的狐貂大衣替她披上后道:“这是圣诞花,每年会在圣诞节前开放,人们用它来装饰屋子以及婚礼,小伙子还可以用它来向心爱的姑娘求爱,表达自己炽热的感情。”
“是吗?”兰吟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抿嘴道:“这花茎多歧,形粗糙,既无梅花之洁又无梅花之雅,真可算是花中的下品了!”说罢她震落肩上的狐裘甩头继续向前漫步。
拾起地上的大衣,莱昂抚去上面的残雪望向那琉璃素白中的纤弱身影,许是感觉到了背后的瞩目,清冷的月光下她翩然转身,宽大的裙摆划出轮蝴蝶展翼般美妙的弧线。在火炬的光照下两人相持而视,渐渐地她白瓷般的脸上涌显出诱人的绯色,黝黑如墨的眼随即不悦地瞪着自己道:“看我作甚?”
莱昂轻笑了声,上前欲将狐裘重新替她披上,双手却被阻拦在了空中,失落之意不禁又浮现眼中。兰吟不愿去探究那双蓝眼中所承载着几许忧伤,撇开视线望着远处高耸在黑幕中的钟塔道:“感谢大人的帮助,若非是你想来我现下还被软禁在那间屋子里,只是我生性最见不得人做事拖泥带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已自投罗网,我也只能任由你处置,勿需如此惺惺作态了!”
虽不甚懂但也听明白了大意,莱昂望着她清冷的侧面眉头轻蹙地道:“米克强行将您带来俄国的确是不对,我代表他向您致以万分的抱歉。如若您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我明天便可以安排马车护送您和您的随从离开。”
兰吟神情古怪地望着眼前这名清瘦却不是俊雅的异国男子,半晌终忍不住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没有去幽域温泉吗?你难道不想倾诉下自己在这两日里的遭遇吗?你难道便毫无点要追究责难的意愿吗?”
“您只是失约了,不是吗?”蔚蓝的眼泛起丝波澜,莱昂凝视着她轻声道:“女士偶尔失约是矜持的表现,我有何好追究的呢?”
兰吟一怔,随即道:“既然如此,那么就请公爵大人言出必行,明日便送我和我的人回土扈吧。”看着对方温敛的面色渐渐在雪色中隐褪,她冷笑了声向屋内走去,但浅起的脚步却被面前火丽的红花所堵。
只见莱昂屈膝跪在面前,金发在寒风中簌簌而拂,他执起自己的左手烙下温柔的一吻,随后递上灿烂热情的圣诞花恳切地说道:“兰,尽管知道你心中对我也许没有半丝感情,尽管知道您此时正急不可待地要离开这里,但我还是想冒昧地请求您答应。请您答应在这玫瑰庄园中多停留半月,请您能允许多给些时间让我来表达对您的爱,如若半个月后您仍然执意要离开,那么至少日后我也不会在无尽的悔恨中渡过残生。兰,您能答应我这无礼的要求吗?”
红花寄语,字字流情,月华披洒落满地寂寞,黑夜中脚下的男子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孤独的彼此可以倚靠,沉浮在失意没落中的心不禁微微颤抖,淡淡的叹息在充满芬香的空气中慢慢扩散开,如石子投湖下荡起的圈圈涟猗,再是无法掩盖其下的旖旎春情。
64) 乐中悲
“西班牙军舰趁着风势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从而躲避开英吉利舰队在黑海上的阻击顺利登陆到小亚细亚,在那里他们与奥斯曼人会合。”莱昂将一列航船模型沿着笔墨所绘的海岸线推前数寸,敲着手指道:“而葡萄牙人此刻已被埃及人引诱进入了尼罗河以西的利比亚沙漠,不可能按照预定时间到达红河拦截奥地利皇帝的军队,等奥匈帝国的士兵拿下苏伊士地峡,那里有条河流支脉直接连接红海和地中海,军队可以沿河横跨来到东方,如此我只需要五日时间便可以对彼得堡形成南北双面夹击之势。”
由羊皮所制而成的巨幅地图摊展在地,偌大的房间竟被掩去了大半,兰吟坐在地图上对着面前展开的模拟战局烟眉深锁,抿嘴沉思。莱昂见状不禁躺下身来侧目瞅着她笑道:“怎么样,除了认输已经别无他法了吧?”
兰吟看了他眼,凑过去将他面前一排士兵模型推翻道:“西班牙人用了半年时间才抵达小亚细亚,当他们进军彼得堡已时至俄国的隆冬时节,西伯利亚寒流加之厚雪堆积的荒原,如此恶劣的环境对于御寒措施和粮草都准备不足的军队来说无疑是自取灭亡。奥斯曼帝国虽说与俄国经历大小战役无数,但即便如此库尔德人的铁骑也不敢轻易通过克里木半岛踏入广阔的伏尔加地域,因为海上有来自英吉利舰队的牵制以及罗马人的虎视眈眈。”
莱昂猛然坐了起来,看地图仔细分析着形势,许久方抬起蔚蓝晶亮的眼止不住赞赏道:“心思缜密,兼顾全局,兰可真是了不起,竟能与我这个‘常胜将军’打了个平局!”
“谁说的!”兰吟皱着鼻尖哼了声,随即身子横到他面前将另一排士兵模型也推开道:“苏伊士地峡被后期赶来的普鲁士人所占据,所以奥匈帝国的士兵不得不又撤退回到了红河以南驻守。”
“凭什么!”莱昂跳了起来道:“普鲁士人前面与荷兰人交战时受损了大半兵力,根本已没能力夺取苏伊士地峡,这根本不符合战术游戏的规则!”
“为何不可以!”兰吟也站了起来瞪着他大声道:“你不是说过当前的奥地利皇后是来自巴伐利亚的公主吗,并且帝后两人的感情是整个欧洲皇室中最好的。既然两国结为秦晋之好,皇帝和皇后又感情和睦,凭什么奥地利皇帝不能为了顾及夫妻情分而退避三舍呢?”
“模拟游戏中是不存在这些复杂错落的人脉关系的,否则你这方的法国、罗马、俄国、普鲁士也成不了联盟军。”莱昂瞧着她因激动而染红的双颊,不由自主地撇着嘴角道:“事实上浪漫又自负的法国人心里仇恨着曾征服过自已的罗马,惧怕着身旁日渐壮大的普鲁士,更瞧不起地处欧洲边缘的俄国,相信现实中的高卢人是永远不会低下高昂的头与其他劣质国家结盟的!”
兰吟听他语含讥讽不禁笑道:“从未听你如此犀利地说过话,想必心中对法兰西人定是无甚好感的。”“我父亲年青时曾出任过驻巴黎大使,一直与法国宫廷保持着密切的关系,私下也曾帮助过他那些法国朋友渡过许多危机。”莱昂眸色渐深,慢慢握紧了双拳道:“可是当后来他请求法国接受自己的政治避难时却被断然拒绝,你能想象他当时的痛苦和愤怒吗?一个被自己视为第二故乡的国家,一个被自己施以诸多恩惠的民族,却在最危难的时候背叛了他!”
“可以直面迎对敌人刺来的利刃,却绝不能容忍朋友背后射来的冷箭。”目光眺望窗外风雪盈天的世界,兰吟颔首淡然道:“所以不要轻易交心,背叛的滋味远比死亡来得更痛苦。”
房间内虽火炉高燃,却依旧无法抵御从心底流窜出来的寒意,兰吟转身欲去披件外衣,却自后被紧揽入了个温暖的怀抱不得脱身。“你会猜心,是吗?”莱昂在她耳后吹着气,暧昧地问道:“那么你一定知道我接下来想做什么了?”
“这不好玩。”兰吟僵硬地挺直了背,闭上眼道:“公爵大人,如若您再如此逾越雷池,我想自己便无法在这玫瑰庄园里待满十五日了。”
挫败地叹息了声,莱昂将脸搁在她肩头闷声道:“不是已经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吗,为何还总是如此生疏地称呼,兰,难道我的心意这些天来还表现得不够明显吗?”
“莱昂!”兰吟喃语了声,语重心长道:“你我之间差距甚大,鸿沟难逾,犹如星辰对立,东西互望,决不会有同携的可能。”
兰吟紧抿着嘴撇开目光,就在自己感觉对方即将放弃时,原本腰间正逐渐放松力道的手又猛然收紧,她吃惊地回首对上那双写满忧郁的蓝眸道:“你——”
“知道你站在哪里吗?”莱昂面沉如水地问道:“知道你站在谁的土地上吗?”兰吟当即也冷下脸哼道:“如若公爵大人能够允许,我想自己立即便可动身离开俄国的土地,绝不会再现身冒犯您的威严。”
“瞧瞧你的脚下。”兰吟闻言顺着裙摆上的刺绣花纹向下望去,波澜起伏的蓝色海岸线,开阔缭绕的黄色内陆大地,偌大的世界汇聚成密密麻麻的外文注释和简简单单的几笔水墨,便如此摊呈在他们脚下。
“感谢哥伦布、迪士亚、麦哲伦还有那些许许多多的探险家们,他们用生命的足迹为人类展现出了这副世界之图。”莱昂缓缓而道:“兰,你此刻一脚踩在原始神秘的阿非利加,一脚踏在美丽富饶的东方土地,你的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太平洋,背后则是新兴开发的美洲大陆。世界很大,大到你我无论肤色语言,生活习俗无一相同,世界又很小,小到你只要跨上一步,便可以来到我身边。记得在伦敦剑桥求学时,伟大的牛顿爵士提出了万有引力,让我们知道了世界是绕着中轴旋转的道理。可是兰,知道吗?现在你便是那中轴,你征服了我的心,征服了我的世界,你是我世界中的女王!”
清澈的嗓音带着流水的润泽,侃侃而述着华美如诗的情语,可见兰吟依旧敛目禁声似无所动,莱昂不禁微蹙起眉头,就在这尴尬时际身后的房门骤然被打开,随之飘进来股浓郁的中药香。暗松了口气,他放开兰吟对着不问自入的来人无奈地摊开双手道:“吴塘,说过多少遍了进屋前要先敲门,这是基本的礼貌!”
一身青袍单鞋的吴塘端着托盘走进来,萧索的身形与房内富丽恢宏的摆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清冷的目光在兰吟身上扫视而过后便对着莱昂比划了两下,神情严肃,气势威慑。
“知道了,我现在就喝。”莱昂忙安抚道,苦着脸慢吞吞走到他面前望着盘中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粘稠汤药发怵。兰吟见状拍着手,神色略显慌乱道:“穆黛说下午会烤松子饼送来,我回房间去等她。”说罢便快步走了出去。
房门应声而闭,瓷碗随即便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碎裂成花,莱昂面无表情地自托盘中取过方巾优雅地擦拭着嘴角的残渍,整理干净后叹道:“吴塘,你的煎药可是一次比一次苦了!”
吴塘身形一颤,想了想打了个手势,莱昂轻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摇首道:“我已经不是孩子了,糖果再甜也无法掩盖药的苦涩。”仰首望着屋顶上雕刻着的圣父浮雕,他自言自语道:“从出生那刻起命运便已注定,主的惩罚是残酷的,我只能用自己的鲜血来清洗身上的罪恶。只是即便我如此虔诚地膜拜着无所不能的主,身上的痛苦却依旧与日俱增,何时我的救赎才能真正得到回应,何时罪孽才终会被宽恕啊?”
六只健壮的西伯利亚哈士奇犬拉着雪橇在雪地上飞快地奔跑,绕过葱郁的灌木丛,越过冻结的小溪涧,沿着山坡急速地向下滑行而去。白川中飞速闪过红黑相叠的身影,徒留下清扬的笑声在冰树林中荡漾,突然间雪橇底盘剧烈一震,坐上的两人同时被甩了出去,身形分落在雪地上后连滚了数圈方才打住。
“兰!”莱昂首先站起来,踩着雪跑过去查看她的情况,焦虑之色显现于表。兰吟安静地躺在原地,仰望着湛蓝无垠的天空,许是被雪光所刺双目竟不觉模糊起来。“兰,是哪里受伤了吗?”莱昂跪下身,轻颤着拭去她眼角的一滴泪珠柔声问道:“告诉我,哪里疼?”
兰吟摇头坐起身,跌落的皮帽下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于肩,映衬着背后的雪景愈显墨莹之色。莱昂心中一动,手指卷绕起她胸前的一屡青丝,眼眸渐深地沉呼了声道:“兰——”
男子的气息逐步逼近脸侧,兰吟直觉地伸出手去,寒风中铃音肆动,她怔愣片刻后望向一旁雪橇犬脖子上的项铃。“怎么了?”莱昂疑惑地停下来,手执起她小巧的下颌转向自己问道:“兰,你不喜欢吗?”
红润如菱的嘴角勾起抹恍惚的笑意,兰吟敞手揽住他的颈项,目含秋水地望着面前英俊的男人欲语还羞。此刻所有语言已成为多余的累赘,莱昂凑首过去轻吻上她唇,唇瓣间散发着淡淡的兰麝之味,萦绕在自己鼻下欲罢不能。他随即倾身将兰吟压倒在地,舌间撬开那冰冷的唇继续贪婪地索取沁甜的香泽,手则探入温暖的皮裘内顺着衣扣逐个向上攀覆到柔软的高耸。身影相拥,丝发纠结,两人在飞扬的雪花中唇齿焦啜,在冰冷的白皑世界中互抵缠绵,直到被声声犬吠所警方才觉醒过来。
莱昂恨咒了声,不得不拉着兰吟一同起身,抬眼望着她娇艳欲滴的容颜,忍不住长舒了口气沙哑着嗓子道:“没有比这冰天雪地更槽糕的地方了!”兰吟抿嘴轻笑了声,动手整理了下身上凌乱的衣物道:“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莱昂忙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在对方诧异的注视下吞吞吐吐道:“你——回去后不会又改变心意了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与你一直留在此地!”
没好气地白了他眼,兰吟呼着寒气道:“咱们的衣服都湿了,若再待下去便会冻成两根大冰柱。我倒也罢了,只是少爷你娇生惯养的,若有个什么小病小灾,我岂不是要被吴塘还有你那好朋友给生吞活剥了!”说罢,她甩开手气鼓鼓地向前走去。
莱昂呆滞地站着原地,半晌突然跳起来满脸欣喜地追上去问道:“兰,你是在关心我,是吗?兰,是不是吗?兰,你说吗?”兰吟猛然顿住步伐,瞟了他眼道:“抓住我,便告诉你!”只觉火红的身影在眼前飞闪而逝,莱昂震愣后忙也跑了上去,男女追逐的身影在飞溅的雪泥中穿梭,肆意的笑声驱散了西伯利亚寒风的冷涩。
突然巨大的枪声打破了这份甜蜜的融洽,沉溺在嬉戏中的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哈士奇犬抽搐地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其余五只同伴围绕着它不断凄厉狂吠。莱昂顿时目光阴霾,扫视了遍周围的环境后,拔出靴间的匕首上前割断了死犬身上套连的绳索,扶兰吟坐上雪橇后大声道:“抓稳了,我们必须立即离开!”
兰吟应声,双手紧紧地攥住护栏,莱昂扬起鞭子高呵着前进,可是任由鞭痕在身上刺出斑斑血迹,那五只哈士奇犬只围着死去的同伴止步不前。挫败地丢下鞭子,莱昂回首对兰吟懊恼地说道:“死的那只是它们的头领。”
浓郁的血红扎入眼内触目惊心,更令人不忍的是那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啸,兰吟凄然撇开脸喃语道:“畜生尚且如此,何乎人哉?”
莱昂则面色不善地拉着她跳下雪橇向前跑去,声声枪响不断贯穿着两人的耳膜,爆裂的雪泥在背脊上留下点点痛意。隐匿在暗处的阻击者像是在戏弄落入陷阱的猎物,无论他们逃往何个方向总能被准确的瞄准到,毫无屏蔽的雪原成了最危险的猎场。揣测到了敌人的心态,莱昂突然改变路线向身侧右方的山崖跑去,并回首大喊道:“抱住我,别放手——”
身体急剧地顺着山崖的的落差跌入谷内,浑身上下似被拧断了骨头般疼痛,兰吟挣扎着从雪地里抬起脸,异常镇定地问道:“脱险了吗?”
“不——”莱昂扬起被树刺刮伤的脸,望着她道:“危险才刚刚开始。”
这是个遮天避日的森林,林中山石密布,兰吟慢慢跟在莱昂身后,见他举步轻抬,屏息静声,不由也紧张地打量起四周,只见数丈外的山壁间有个大黑洞,洞穴周围尽是嶙峋怪状的岩石,洞口处灌木掩生,不时飘来阵阵恶臭。她脑海里有个念头突闪而过,顿时吓得背后冷汗淋漓,脚下发虚,前面的莱昂回首关切地看了眼,见自己示意无碍后方又继续向前探步。就在两人正逐步离开危境时,一声石破惊雷的枪声扰乱了古林的沉寂,随后如地龙苏醒后的咆哮声震撼着林中一切栖息的生灵。
莱昂再也不敢怠慢,拉起兰吟发足狂奔,身后传来沉重杂沓的脚步,野兽粗喘的鼻息则如影随形。“不要回头,不要回头看!”莱昂侧目望了眼后吼道,苍白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恐惧之意。
兰吟虽不断地点头,脚下的步伐却越发凌乱,终踉跄着被树蔓绊倒在地,一只巨大锋利的爪子登时显现眼前。她不敢抬头,只蜷缩着身子一昧向后退去,可夹杂着血腥的兽息却在自己头顶越发浓郁,泪水止不住涌溢而出,融化了身下的积雪。
“兰——”莱昂冲过来焦急地呼喊着,刺亮的匕首在闪鸣间深深插入了巨熊背部,被惊扰冬眠的熊瞎子这下果真恼怒了,利爪股股生风,不断向伤害自己的人类攻击而去。一人一兽在林间搏斗,莱昂虽身形矫捷却根本不是巨熊的对手,他机敏地绕到树后从腰间掏出火枪预备给野兽致命一击,却意外的发现膛炮被雪水浸湿了,不得不又匆忙更换起弹药。
“小心!”听到兰吟惊恐的叫声,莱昂下意识闪过身,回头再看原本栖身的松树被熊掌一拍而断,树枝唰唰地应声而倒。心脏似在那刻跳出了胸膛久久不能归位,他喘着粗气加快了手中上膛的动作,终于就在那巨掌再次向自己落下前枪声骤起,黑熊也应声倒地。
颤抖地收回手,莱昂疲态尽露地转身向窝在地上的兰吟走去道:“没事了,兰——”他尽量挤出抹笑意面对抬起眼的女子,想说些安抚的话却见对方眼瞳急剧收缩,正不解时便见她冲了过来一把推开自己。
兰吟感觉身体被高高拍起又急剧落下,而背脊上的疼痛如被巨斧横劈而断,恍惚中听到了一声声急促的枪响,迷离间似看到了那双蓝眸中不可置信的震惊——
“我不行的。”兰吟面对吊索下急速湍流的河水不住摇头,随即翘首向前喊道:“我寻其他路下山去。”“再过一个时辰城门就要关了。”达什汗坐在对岸仰首望了眼天色,耸着肩膀道:“到时你阿玛和额娘若再见不着你,整个紫禁城都会乱套的。”
“你是故意的。”兰吟睁着漆黑如墨的眼,咬牙切齿道:“说什么踏青春游,分明便是寻着法子来作弄我。我凭甚拿自己的性命来做这等危险之事,大不了在这里等府中派人来寻便是,不过届时你也休想逃脱干系!”
“好啊,咱们就在这里待上一夜也无妨。”达什汗悠闲地抚摸着身旁雪影松软的皮毛,目光狡黠地瞅着她道:“荒山野岭,孤男寡女,不知过后京城内会传出多少绘声绘色的香艳故事呢!”
兰吟气结地瞪了他一眼,又瞅着那奔腾不息的流水发怵,最后还是跺脚转身离去。达什汗看着她的背影,眯起碧眸大声喊道:“爱新觉罗兰吟,你果然是个胆小鬼!”
脚步徒然而止,达什汗满意地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急速回转过来,双手抓着铁链,脚踏着早已腐蚀残缺的木板缓缓挪步向自己走来。行至半路,兰吟瞟了眼脚下的空悬不禁头晕打懵,身形发颤,忙红着眼喊道:“我不行了,我支持不住了!”
达什汗悄悄捏紧双拳,依旧面不改色地对着她大声道:“你可以的,你能坚持下去。”
兰吟见他袖手旁观的模样,怒气冲冲地道:“你等着,至此后我再也不理睬你了,你也休想再到我府里来玩。我还要告诉阿玛和十四叔,你欺负我——”自己边嚷嚷着边继续一点点攀着吊索走了过去。
达什汗浅笑着看她逐步走近,直至最后安全地踏上地面,一旁的雪影早急不可待地跑上去献媚讨好,却被一脚踢了回来。
“去,你也是个没良心的!”兰吟不理睬雪影委屈的模样,跨上前一把攥住达什汗的肩膀狠狠咬了下去,直至感到口中腥甜方才抬起酸楚的眼道:“我恨你——”
“我知道。”达什汗反手抱住她,深吸了下那缭绕在怀内的独特芳香,不免带着丝伤感道:“如若有一日我必须离开,如若有一日你要舍我而去,如若——如若有一日咱们不得不彼此分离,可定要记得今日自己所说的。记得恨我,一定要刻骨铭心地恨着!”
65) 一世累
记得恨我——记得恨我——一定要刻骨铭心地恨着——
黑暗中男子深沉而压抑的嗓音不断在耳旁重复,兰吟努力想看清楚在那片雾泽中朦胧的面容,无奈身旁咫尺之地竟都是混沌沼气,蒙蔽了视线不能得偿所愿。就在自己彷徨无措时,那声声耳语逐渐转轻,最后终化作缕淡不可及的叹息袅袅离去——
“不要——不要——”兰吟嘶哑地嚷叫着陡然睁开了眼,光洁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随着她挺身坐起后牵扯而来的是刻入心肺的疼痛。她龇着牙缓缓摸上自己的背脊,厚重的绷带勒得骨头生沉,隐隐可闻及血腥之味。
兰吟侧首望去但见弥淡的月色下一人俯卧在床边,散乱的金发折射开点点烁光,深邃的五官呈现出玉塑的神采,沉静而柔和的睡容犹如副美丽的画卷,如凿石般镌刻在了心中。这场景直至后来她已到了两鬓花白,耳目不聪的耄耋之岁,静卧在避暑山庄的宁静斋内眺望窗外的西岭晨霞,烟波芝径,回首浮生诸多坎坷,哀惜中仍不免想起当日月光下这名异国男子双目沉阖的模样,犹如跌落凡尘的天使疲惫地依偎在自己身旁,英俊地令人动容,纯洁地不忍惊扰,那一霎成为了她生命中最是美好的回忆。
此刻莱昂如有所感地缓缓睁开眼,迷朦地目光在看清兰吟苍白的脸后陡然清醒过来,上前一把握住她冰冷的手急促地道:“兰,你终于醒了!兰,你伤口疼不疼?要喝水还是用点甜麦粥?”
“是谁?”兰吟抽出手,面色惨淡而凝重地问道:“是谁袭击我们?究竟是谁?”
莱昂神情一滞,蔚蓝的眼中波光不定,半晌方蠕动着嘴唇道:“这不重要,兰,你不该为我挡那一掌的,你险些便没命了,知道吗?”
“不要搪塞我!”兰吟摇着头,眼眶微红着哽咽道:“告诉我,是他吗?是他派人做的吗?”
莱昂不忍看她伤心的模样,慢慢低下了头不语。见对方默认,兰吟身形摇摇欲坠,口中喃喃自语道:“他竟然这般待我,他竟然要我死——”
“幸好你没事,医生说你只是断了两根肋骨和背部软组织挫伤,只要休养段时间便可以痊愈了!”莱昂随即坐上床沿,将虚脱的她小心翼翼地揽入怀内柔声道:“兰,你还有我,不是吗?除却我的父亲,你是第二个在危险来临时会奋不顾身挡在我面前的人。谢谢你,在我对这个世界几近绝望时让我看到了希望和光明!我向主发誓,从这一刻起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所有的痛苦都会过去的。”
兰吟不再说话,头无力地枕在对方胸前,莱昂垂首望着她不断抽泣的容颜,泪水在洁白的衬衣前襟蔓延开来,渗入衣内的滚烫沿着肌肤的纹理慢慢地流入了搏动的胸口内,如同往年当性命危危可及时,医生不得不冒险注入自己体内的一针兴奋剂后所产生的彭发活力——明知是毒却也无法拒绝!
手在门把上停留多时,莱昂方才抿着嘴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却见米尼赫正悠然地倚在回廊上望着自己,脸上扬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道:“舍己救人的女骑士醒了?”
莱昂颔首后又道:“她的情绪很激动,我喂了些安眠药后又睡过去了。明天让厨房做些野鸡汤送过来,可以促进她伤口的愈合。”
“遵命,我的公爵。”米尼赫嘻笑着躬身行礼,又从腰间摸出个精致小巧的玻璃瓶递上道:“东西已经准备好了,保准能让你满意。”
晃了晃瓶中的粉色药水,莱昂挑起眉丢回去道:“不需要了,这种东西还是留给你那帮朋友吧。”他目光望向对面墙上所悬挂着的幅壁画道:“女人也许是善妒易变的,也许是愚昧无情的,但不可否认她们也是美丽聪慧甚至是勇敢的。如若要真正得到一个女人,我希望她是以全身心地来付出,而不仅仅只维持在表象的□。”
米尼赫扭头望去,但见壁画上美丽而华贵的俄国少女正端坐椅间,银灰的眸带着洞悉人心的透彻悠远地望着自己,玫瑰般红润的嘴角则挂着轻蔑的笑意。他猛然收回视线,涨红着脸对莱昂道:“是改变游戏规则了吗?可我认为没有必要在这女人身上浪费更多时间和精力的了,还是速战速决吧。”
“不,你会意错了。”莱昂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道:“我的意思是说——游戏结束了!”
“别告诉我你真得爱上她了?”米尼赫冷笑了声,面色阴沉地瞪着眼道:“爱上了那个卑微低贱的中国女人?莱昂,你只是被一时的感激冲昏了头脑,待冷静下来后便会发觉自己今日的想法是如此可笑幼稚。虚伪的爱情,冷酷的女人,自我们出生以来还见得不够多吗?我最好的朋友,难道你认为那个女人真能够舍弃自己的丈夫和国家,能够专心致志地守护在你身旁,永远不背叛和逃离吗?”
“无法预测的结局才能令人更加全心投入,不是吗?”莱昂轻拍着他的肩膀,不无感慨地道:“对不起,米克。”说罢,他转身向回廊深处走去。
望着对方在灯烛下被拉长的身影,米尼赫扬声唤道:“莱昂,不要忘了你的父亲,绝对不能相信女人的谎言和泪水。”
莱昂脚步微顿,随即挺直了背脊继续向前并道:“永不会忘。不过米克,你也不要忘了,上帝之所以创造夏娃,不正是为了让她来陪伴孤独的亚当的吗?”
见高削的身影终消失在转角,米尼赫将手中的玻璃瓶愤然砸向墙面,药水飞溅起污浊了壁画,浅红的水珠似滴血泪般自画中少女的左眼眶内缓缓流下,无限悲悯地望着下方正暴跳如雷的男子。
凛冽的北风擦着紧闭的门户呼啸而过,在黑暗中发出神怒般的警示,昏暗凝重的走道上,一幅幅神情各异的男女肖像高悬白壁之上,停驻百年的幽灵在凄冷的夜晚睁开了沉眠的双眼,狰狞地俯视着这片在冰封下已暗潮汹涌的土地——
带着醉意推开卧室的房门,女子的身影在灯光里显得分外妙曼柔和,米尼赫喘着气拿起手中的酒瓶猛灌了两口后,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对方抬起的紫眸。穆黛轻瞄了眼他后继续埋头做着手中的针线,卷曲的黑发顺沿着身体的曲线垂落至脚下,金色的面具和颈项间白皙的肌肤融腻浑成,举手投足间则隐含着无语的柔情和温婉。
米尼赫打着酒嗝丢下空瓶,步伐杂沓地来到穆黛面前,扶着桌角踉踉跄跄地盘腿坐在了地毯上,扬起布满血丝的眼认真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熏红的脸上露出抹惬意的笑容。“为什么不能爱我?”米尼赫将脸放在对方膝头,舌头打结地喃喃道:“难道只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是个——妖孽?所以你才不爱我——才要抛弃我——”
穆黛放下手中的针线,静静垂首望着在自己怀中黯然伤神的男子,眼中有着复杂难述的情绪。“你爱我吗?”米尼赫如个迷路的孩子般抬起脸企盼地望着她问道:“你是爱我的,是不是?”
空气中响起轻微的叹息,玉葱般的手指轻捋过那额前垂落的银发,穆黛盯着他吐字清冷地道:“我不爱你,在这世间谁也不会爱上一个恶魔,包括他的亲生父母!”
灌门而入的夜风吹得床头的风铃急响,米尼赫打了个寒战后酒意全消,混沌的眼神也逐渐清醒起来,抬手纠着穆黛的前襟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含着森冷的威胁之意道:“看来这段时间我太放任你的自由了,不听话的奴隶可是要受主人惩罚的!”
“我的主人,难道奴隶说真话也要受到惩罚吗?”穆黛无所畏惧地与他对视,感觉到衣前顿然一松,她嘴角浮露出讥讽的笑意道:“漠视逃避现实可不是主人的贯有作风啊,似您这般的人连醉生梦死的资格都没有!”
米尼赫呼着粗气站起身,目光凌厉地瞪着她,半晌突然轻笑道:“穆黛啊穆黛,你说当初达什汗若先把条件告诉诺敏,现在又会是个怎样的局面呢?”
穆黛缓缓站起身,紫罗兰的眼眸闪现出湛冷的锐光道:“若真如此,那么我会抛舍下所有的爱憎和信仰,丢弃尊严,出卖肉体,甚至是牺牲性命,也都要将你置于万劫不复之地。让你失去一切财富和名誉,让所有世人都唾弃鄙夷你,让你在这个人间无处容身,即便是地狱也不会收留!纵使在我死后,也要化作厉鬼无时无刻不徘徊在你身旁,诅咒你的家族和后代子孙永不能享平静安宁,直到世界重返洪荒,再无寸草生命之迹的那刻方才罢休!”
房间内回荡着掷地有声的凿凿言词,米尼赫面色由红转为铁青,牙根也咬得咯咯作响,又见穆黛一副大义凛然,无惧生死的模样他陡然哼了声,转身离去。
巨大的甩门声后穆黛也随之倾倒落地,胸口压榨般的痛苦令自己忍不住发出细碎的呻吟,身体蜷曲着不断在地毯上翻滚,如被巨掌掐压的喉头传来阵阵窒息的痉挛。她喘息着抬起头向前方的床榻缓慢爬去,每挪动一下胸口便如硬生生挨了拳般吃痛,终于当自己撑起身自床头枕下摸出个桃木盒子,打开盒盖取出两枚小黑丸吞下后方才虚脱地又倒在了地上。
七心草的药力在体内运行一周后返至心脏发挥功效,为自己已濒临停滞的生命注入了脉脉生息,恍然三月绵绵细雨浇灌下的荒芜大地,在经历寒冬死寂后的沉默正开始迎接春回人间的希翼。窒息的压榨感逐渐消逝,就在穆黛一如既往的预备起身之际,比昔日发病时更强烈的痛楚再次贯穿了自己的心脏,她不敢置信地捂住胸口,紫色的眸因痛意正急剧转黑,苍白的嘴唇蠕动许久,终忍不住发出了声凄厉的叫喊:“父王——”
“是父王!”穆黛站在山峦上眺望远方崛起的尘埃道,眼中流露出惧怕绝望之意。诺敏满面疲色地自杂草丛中站起身,站在她身后声音嘶哑地道:“看来是逃不掉的了,不如我先出去引开他的注意,你从后山的捷径先回王都向达什汗殿下寻求庇护,你父王素来疼爱你再加之殿下的求情定不会为难你的。”
“那你呢?”穆黛回首望着站在风中衣襟飘飘的白衣少年,瑰紫的眸中水雾朦胧道:“若是只求自己能全身而退,当初我又何必要带着你私逃出王都呢?”
诺敏抿起薄唇,眼眶渐红地揽她入怀哽咽道:“是我不好,如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与你父王反目,如若不是因为那日——”
“阿敏!”穆黛伸手捂住他的嘴,激动地不断摇首道:“不要说了,让我们将以往那些种种不快都忘记吧。你仍是我心目中最是善良纯真的弟弟,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守护着你!”
诺敏愈发使劲抱住她喃喃低语道:“不要离开我,在这世界上我只剩下你了,无论今后发生任何事只求你永远不要离开我!”
“咱们一起走!”穆黛轻抚着他的背道:“阿敏,那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不会再让你找不到我的!即使在下一刻便被捕获,我也会与你共同进退,只要还剩下一丝渺茫的希望咱们就不能放弃!”
诺敏抬头望着眼前绝艳惨白却意志坚定的少女,墨亮如星的眼中闪过丝踌躇之色,随即咬牙拉起她的手道:“走——”
一对少年男女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中亡命而逃,茂密丛生的树枝打落了他们头上的华冠,灌木中的荆棘划伤了他们稚嫩的肌肤,地上隐匿的蔓藤绊脱了他们脚下的鞋履,但即便如此他们依旧相互扶协着向前跑去,在奔跑中遗忘血腥丑恶的现实,在奔跑中追寻充满幸福的希望,在奔跑中贴近了彼此已满是苍痍的心!
闯过片灌木丛,眼前是片豁然开阔的平地,诺敏望了眼天空中飞翱而过的秃鹫骤然止步,走在前面的穆黛不解地回首看来,他带着丝歉疚望着她道:“如若可以我真希望咱们能跑到天之涯,海之角,安安稳稳地活上一辈子不受任何人的打扰,可是我不能——不能一生畏惧在人后,不能永远都在逃避!”
就在穆黛困惑之时只听得适才的茂丛中箭羽唰唰作响,人声凄惨而嚎,她顿时恍悟地欲冲回去,却被诺敏紧紧攥住双臂不得脱身。
“父王!父王!”穆黛面无血色地对着林中嘶喊,当看到一道道稠血汇和成流地慢慢淌至脚下,突然愤而转身甩手过去道:“你骗我!你竟然设计骗我!”
白玉般的脸颊上多了道五指红印,诺敏却毫不在乎地仍牢牢擒着她的双肩,任由其对自己拳脚相向毫不反抗,直至林中所有的声息平静后方迟缓地松开手跌坐在地,面带痴笑地自语道:“终于——终于都结束了!”穆黛则愣站在原地,半晌方回过神来掩面而泣,哭声悲凉,伤感鸟兽。
“还没有!”只见林中缓步走出名银甲中年男子,满身血污,背插三箭,却依旧双目精亮,八面生风,手中所持的龙泉长锋剑冷光寒烈,刃尖滴血。
“父王!”穆黛冲过去搂上萨奇珂的颈项,悲喜交加道:“我以为再也不能见到你了,我以为你已经——父王,父王!”
萨奇珂抚着女儿浓密的长发浅笑道:“傻丫头!你的君父是何人?舞勺小儿的把戏有岂能打倒了我?”说到此处,他厉目望了眼那方神色阴晴不定的诺敏,又垂首温和地道:“离家已久,倦鸟该返巢了。苏合明日就要来王都商议你与乌力罕的婚事,咱们可不能让远道而来的客人看到个狼狈不堪的准新娘啊!”
“父王!”穆黛仰首看着萨奇珂欲言又止,沉凝片刻后退出他的怀抱道:“父王,我不能随你回去了。我对不起乌力罕哥哥,你还是让他另觅良缘吧!”
“为何?”萨奇珂诧异地问道,见爱女只一昧摇首突然抬头目眦欲裂地瞪着诺敏怒呵道:“你动了她了?你竟敢碰了她的身子!”说罢,提剑便扑了过去。
诺敏原本要反驳,但眼见到萨奇珂暴跳如雷的模样忍不住轻佻而笑道:“这世间还有何人能逃过一个‘色’字?王爷不也是枉顾多年来的涵养修为,任由自己沉沦欲海放纵吗?”
萨奇珂闻言更是恼羞成怒,舞剑挥动,呼呼风响,招招致命。诺敏见状不敢怠慢,斜身闪跃,抽出腰间绕着的软剑挡了回去。两人对拆数招,对方虽身负重伤却丝毫无落后之象,而诺敏则因年少赢弱渐露败势,萨奇珂将其逼至处死角后道:“你的每招每式皆是我手把手教的,天下间焉还有徒弟胜过师傅的道理!”
诺敏啐了口,滚地躲过一击后飞身御剑而上喊道:“老贼,我与你同归于尽!”萨奇珂冷笑了声,扶剑也直向他的面门刺去。火石电光间只见抹身影冲到了两人眼前,诺敏心中一惊慌忙向后退去,可是因激战过久体内百骸滞淀,他不敢贸然回撤内力只得将剑锋倾斜划着穆黛的腋下穿过,脱手而出的飞剑插入了她身后的地面三寸摇晃不已。见对方面色黯淡地愣站在原地,他手足发冷地冲上去问道:“没事吗?为何突然跑出来?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穆黛呆滞地摇摇头,转身颤抖着喊了声道:“父王——”此刻诺敏方才发觉萨奇珂已倒在血泊中,三道箭尖贯穿银甲挺立胸前,而原本所持的龙泉宝剑早已脱手在地,一折两段。萨奇珂眨着眼,听到女儿的呼唤热泪禁不住滚滚而下,他茫然地举起双手虚弱地道:“我的穆黛,到阿爹这里来,快让阿爹再抱抱你!”
穆黛闻言立即扑了过去,紧紧握住父亲血污粗糙的手呜咽不止,萨奇珂脸上露出抹慈祥满足的笑容道:“不要哭,不要哭!我的穆黛——汗国中最标致的人儿,怎么能让眼泪破坏了你的美丽呢!穆黛啊穆黛,你是那么的善良,阿爹真不放心啊——阿爹好后悔啊,后悔当年不该让你阿妈带着你一起去和硕特部,这祸根便是从那刻埋下的——”说至此他侧首望向诺敏所站的方向,目光涣散地道:“你为了避免自断经脉不敢撤回内力——你可知被剑气所伤会累她留下一世的病根——你终究不如我啊——”而此刻的诺敏早已身如石铸,面若死灰地说不出话来。
见父亲哀叹着噎语闭上了双眼,曾经舞枪麾驰的手颓然松开了自己,穆黛只觉胸口撕扯欲裂,巨大的痛意破开皮肉爆发而出,喉间隐忍已久的腥甜自嘴中喷射而出,化作朵朵妖红的花瓣在眼前苒苒洒落——
那一日穆黛失去了这世上最是疼爱自己的男子,她的君父也许并非是个正直贤良之人,堕落不羁,声色犬马,但绝对是位勿庸置疑的好阿爹,是用自己生命来护全女儿的伟岸父亲。
那一日穆黛失去了昔日的健康与活力,而自己生命中最珍爱的男子为了治愈她的病痛不惜弃戎从医,跋涉千山万水寻觅稀世良药,只是——只是他留在自己心中的那道伤终让她落下了一世的病根!
66) 繁华冢(上)
兰吟窝在宽大的欧式红木床上,身上包裹着条柔软的丝绒毛毯,□在外的左脚踝上银铃黯淡无光,色鸦如铁。手指不断拨弄着环上的铃铛,眉宇间的惑色也逐渐凝重,她想了想随手拿起身旁针线盒中的小银剪发狠绞了下去。
此刻在外敲门不见回应的莱昂不得已擅自走了进来,瞧见她正拿着剪刀在自己腿上摆弄,唬得变了脸色冲过来大喊道:“兰!你做什么——”话音未落,只见银剪已崩裂成两半掉落在地,而兰吟则痛呼了声后捂着脚蜷缩成了一团。莱昂见她脚踝上原本沉寂的银铃环登时间红光咋现,发出夺目之彩,震愣之下后忙急步上床抱住兰吟心疼地问道:“兰,怎么了?很痛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兰吟闷哼了声,脸紧贴着他的胸口无语,身体因疼痛而不住颤抖,丝丝腥甜混杂着咸味灌入了脏腑。莱昂不禁环紧双臂,目光在她的足踝间徘徊,直至看到那脚铃敛去厉色,再次暗淡沉寂下来方软语道:“没事了,没事了!”
兰吟抬起脸,光洁的额头上已布满细密的冷汗,瞅了眼自己的脚踝后推开莱昂跨步下了床,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大力扯开厚重的布帘。室外风雪迷眼,冰花遮目,根本瞧不清丝毫窗景,她茫然抬手在白雾笼罩的窗前抹拭,道道指痕化作水渍消失于无形。
莱昂走过来单膝跪在窗下,温暖的手握着那□纤细的玉足,轻柔地为她穿上了鞋履。兰吟转视望着脚下男子的一举一动,眼眸中闪过如水墨般婉约的柔色,待对方抬起脸时不由脱口而出问道:“我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卑躬屈膝?”
莱昂挺身站起,湛蓝的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道:“你的好无以复加,值得倾我所有。”室内炉焰高燃,跳跃的火光为兰吟白皙的脸颊染上了抹明艳的绯色,她侧脸避开对方光亮慑人的目光,缓缓而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虽流离失所却决计不是个轻浮女子,委身外室实难从命。”
清新怡人的迷迭香在空气中缓缓蕴漫,兰吟见他沉默许久不禁扭头望去,只见莱昂正搔着头困惑不解地望着自己问道:“什么叫外室?”
兰吟登时哭笑不得,两人间原本流动的暧昧之意也骤然顿减,她白了对方眼道:“真是半调子的中国通,连这都不明白。以前咱们不是说过这话茬,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啊?”
“你的意思是说——情妇?”莱昂恍然大悟,随即拍着额头沮丧地道:“兰,难道我真得给了你这样的错觉吗?”随即他伸手按住兰吟的肩膀,神情严肃而认真地说道:“兰,我要娶你。我们的婚礼会在圣彼得大教堂隆重地举行,教皇会为你亲自加冠成为奥古斯特家族第十四世公爵夫人,洁白的百合花瓣会铺满整个科隆的大街小巷,教堂的钟声轰鸣着鸽群飞向天空,莱茵河的河水会因你的美丽而黯然失色,而我会挽着你的手向来参加婚礼的整个欧洲皇室大声高呼——我,莱昂奥古斯特,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这不现实。”兰吟面色沉凝道:“我虽不了解但至少还有起码的常识。莱昂,撇开我的身世经历不谈,你的家族和教会绝不会允许你娶个异教徒为妻,而我也不愿窝居在座华丽的庄园内等待着你偶尔的光临垂幸。压抑苦闷的日子我过够了,再也不能容忍自己苟延残喘地委曲求全下去,你该去找位与自己门当户对的好姑娘憧憬美好的未来,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我!”
莱昂眼中流露出似孩童受伤般无助的神情,逐渐褪去红润的脸色苍白如纸,他无力地垂落双臂沉滞地转身向门外走去。兰吟则转而面对窗外,夜幕降临下的玫瑰庄园寂静地犹如滩死水,唯有那不时传来的几声鸦啼令人自背后涌起丝耸栗的微澜。只是肩头突如其来的承重又再一次打乱了自己的思绪,她双手不由绞着衣角迟疑地问道:“你——还不走?”
“你让我去哪里呢?”莱昂将脸靠在她肩头,像个身患沉疴的人有气无力地道:“我病了,哪里也去不。”“我不是大夫,你该去找吴先生。”兰吟抖着肩斜瞅着他道:“莱昂,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莱昂则赌气地搂住她的娇躯道:“我病了,无药可救了!难道你忍心将一个已病入膏肓的人拒以千里之外吗?我只是希望能够安静地呆在你身旁,难道连如此卑微的恳求你都要狠心拒绝吗?”
兰吟垂下眼帘,抬手将乌黑的丝发抚捋到耳后,举止间不经意地流露出鲜有的乖巧。“其实所谓的人种家族、宗教信仰都不重要!”莱昂闻着对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独特体香,无限怅怀地叹息了声后将手抚上她胸前温软的隆耸,不含丝毫亵渎之意地道:“兰,只要你能在这里接纳我,我会让整个世界都欣然认同你我!只要你能接纳,无论是德国皇帝还是罗马教皇都只能对我们施予祝福!只要你微微颔首,在自己的心门上为我留开道小小的缝隙,相信我,即便是天父在上也不能阻止!”
乌黑的长发烫着小卷披散在脸颊两侧,雪白飘曳的罗马长裙上闪着点点银光,精致的五官在水粉墨黛的描绘下愈显明丽,而背脊上则镶嵌着的一对如天鹅展翅高飞般的白翼,兰吟望着玻璃镜中陌生的自己,不禁疑惑地问道:“这是谁?”
“安琪儿!”莱昂倚墙望着镜中的她,嘴角含笑地说道:“也唤做天使,是侍奉神的灵,天主在地上的代言人,纯洁和善良的结合体。”
兰吟双手扯着蓬松柔软的长裙在镜前转了圈,群摆划出翩跹美妙的弧线,如风过碧波所荡出的涟猗,她抿着嘴角笑道:“好似自己也能飞起来似的。”
莱昂专注地盯着她,稍许挥手示意房中的仆从离去后方走上前伸出手道:“天使除了一对翅膀,还需要这个来昭示身份。”
闪亮的钻石圆冠压在乌发上,如道夺目的光环笼罩全身,兰吟抬手摸上额顶冰冷的钻冠,忍不住叹道:“太贵重了,若是弄丢了怎办?”
“丢了便丢了。”莱昂垂首替她整理着衣摆上的褶皱,且满不在乎地道:“终日锁在保险柜里的珠宝再名贵也只是件无用的死物,而当找到了合适佩戴的主人时它才能焕发出自身的魅力。”
兰吟轻笑了声后打量着莱昂一身冗长的黑袍,宽阔方正的前额上绑着条黑缎抹额,上缀着颗硕大的红宝石与随性披落的金发相映成辉,进而自己又绕到他身后,瞅着对方黑袍后襟上由六对黑羽编制而成的薄甲奇道:“你这身黑不溜秋的装束,扮得是什么啊?”
“你猜?”莱昂笑眯起眼,轻刮着她俏丽的鼻尖道:“猜对了有奖赏!”
兰吟一怔,随即揉着鼻头哼道:“你明知我不懂你们那些个子丑寅卯的典故,偏还存心来引诱戏弄!”说罢,她斜身倒在一旁的长椅上揉着腰肋道:“不去了!既不会跳你们那些所谓的舞蹈,又听不懂你们说的话,整就是个天聋地哑,杵在当场还不知会被多少人戳着脊梁说闲话,倒不如在这房里好好养伤才是正经道理。”
莱昂眨眨眼,听明白后坐到她身旁,满是焦愁地问道:“又疼了?不如让大夫再来检查下伤口,配些止痛药水吧!”
“倒也不必。”兰吟头枕着椅背,神色郁闷地道:“只是略有些疲惫,想来是不能陪着你去舞会了。”莱昂瞧着她敛目休憩的模样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那怎么行!”兰吟捏着鼻梁摇首道:“明明是你提议举办的舞会,哪有客人依约而至主人反倒不在场的道理!”
“只要米克在便可以了。”莱昂扯下头上的抹额丢于一旁道:“原本便是为了让你解闷才举办的化妆舞会,哪有为了去招待宾客反而撇下你的道理。中国典故怎么说来着,买椟还珠还是本末倒置?谁还能比你在我心中更重要?”
兰吟猛地睁开眼望着他,金凤花染红的指甲缓缓贴上那俊美无畴的脸庞,莱昂则趁机握住她尚存丝迟疑的手紧紧地盖在自己唇上,两人的目光在寸尺间纠结缱绻,就在这情念渐炽之时房门外忽响起米尼赫低沉的声响:“莱昂,准备好了没有?舞会已经开始了!莱昂?”
兰吟迅速的站起身并对尚还未回神过来的莱昂道:“我似乎好些了,咱们还是快些出去吧,也让我这个异乡客见识见识你所谓的宫廷舞会。”
莱昂低应了声后拿起红宝石抹额胡乱的往头上绑,兰吟瞧他懊丧的模样便道:“急什么,没听过‘来日方长’这句话吗?”说罢取过抹额替他仔细的绑好,并顺势抚齐了两簇凌乱的碎发道:“别卖乖了,你这究竟扮得是谁啊?”
“路西菲尔。”莱昂扬着脸满是喜悦地任由她施手替自己整理,又似个听话的孩子认真地回答道:“天使中地位最高的炽天使,以火焰为象征,是晨曦之星,荣耀之子。”
“你唬弄我的吧。”兰吟狐疑地白了他眼道:“也有似你这般扮成混世魔王的天使?”
莱昂起身到她面前,蔚蓝的眼中含着得意之色道:“所以要注意了,从此刻起你这个小小的安琪尔可是归我这个大天使长管束的噢!”
因在门外等候了许久,方才见两人磨磨蹭蹭地走出来,米尼赫面色自然不善,又瞥见兰吟头顶戴着的钻冠眼神愈发阴郁。兰吟则冷眼瞅见他露齿时戴在嘴内的两颗尖锐大假牙,冷笑着对莱昂道:“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不外于此了。”
米尼赫虽听不懂汉语,却也能从对方的鄙夷之色中略猜出一二,他黑着脸与莱昂嘟哝了两句后便疾步离去。对着他负气离去的背影,兰吟调皮地吐舌做着鬼脸,莱昂见状不禁摇头笑问道:“你便这般讨厌米克吗?在我映象中他似乎不曾得罪过你啊?”
“这是自然的。”兰吟咬牙切齿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是吗?谁的仇,谁的恨?”莱昂苦笑了声自言自语,因见她的目光依旧盯着米尼赫离去的方向不放,便递上面具道:“今夜最必不可少的道具,戴上了它后你才能真正领略到化妆舞会的奇妙之处。”
兰吟收回视线,学着他的模样将面具置在了脸上,五彩的羽毛面具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红润的菱唇和个细致精巧的下颚。莱昂端量了下她简洁而纯稚的装扮,不由颔首伸出手臂道:“美丽的天使,请允许我有幸能带您进入会场,午夜的狂欢从这一刻正式开始!”
兰吟则浅笑着依照前几日所学到的礼仪将手放入莱昂的臂弯内道:“是的,路西菲尔大人,由您牵引荣幸之至。”
两人经过走廊穿过宽敞的大厅,戴着金色假发,穿着宫廷制服的侍从为他们打开了舞厅的大门,金壁辉煌、笑语欢腾的场面顿时展现在眼前。花团锦簇,脂香溢鼻,发色肤色各异的男女装扮成神话故事中不同的角色,聚在一处品酒闲聊,欢歌起舞。兰吟紧张地攥着莱昂的衣袖,随着他的步伐缓缓前进,触目所及皆是派惊奇之象,周围的人因都戴着面具,彼此不明身份,对来人皆一瞥及过,唯独视线偶然扫过自己头顶的钻冠时方会流露出惊叹之意。渐渐地她心中明白莱昂之所以要举办化妆舞会的用意,果然在娱性的同时也避免了自己暴露身份后所会带来的困扰和尴尬。
莱昂带着她在场中绕走了一圈后便在处视线颇佳的角落坐下,舞池中气氛逐渐狂热,男士们蜂拥邀请单身女子共舞,活泼轻快的乐曲和着缭乱纷呈的舞步,赋予了面具人物鲜活而灵动的生命。兰吟正看得津津有味,一名穿着花哨衣服的侏儒头顶着盘子跪到面前,她伸手时目光正与那侍从不期而遇,手一颤掉落了块糕点。莱昂关心地扭过头来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她摇首,目光则尾随着那名侏儒而去,看着他矮小的身躯顶着沉重的托盘在场中穿梭,看着他在宾客面前艰难地下跪和卑微地磕首,看着他神情麻木地面对人们对自己的讥笑和轻视——那是个黄肤黑发的土尔扈特人,在他憔悴已显菜色的脸上一块椭圆的刺青赫然刻在脸颊上,如同被烙了主人标记的牲口昭然显示着自己奴隶的身份。
乐曲结束,舞池中的男女皆恭敬地向舞伴行礼致意,场外围观之人则都鼓掌称赞,优雅的举止,曼妙的形态显示出这群绅士淑女们良好的教养。莱昂叹息了声后,凑到她耳边道:“等你的伤势痊愈后,我也教你跳小步舞吧,到时去我的庄园举办场比这更盛大的舞会,你和我首先开场跳第一支舞,可好?”
兰吟望着场下嘻声笑语,风雅生趣的景象慢慢颔首,嘴角扯出抹玩味的笑意,莱昂见状愈发兴致勃勃地道:“我的庄园坐落在彼得堡郊外一处湖泊旁,每年盛夏都会有成群的天鹅飞来越冬,附近的森林里还生活着白唇鹿、阿穆尔貉……”
“好了,好了!”兰吟摆手道:“你也不用如数家宝似的,我不是说过来日方长吗?”
莱昂立即住了嘴,惟有面具下那双比海水更湛清的眸凌光涌动,眼角淡淡的细纹仿佛是承载美酒的器皿,散发着浓烈而醇厚的陶醉之意。
兰吟抬手抚弄着面具上柔软的羽毛,但随即动作便变得僵硬,莱昂回首望去但见装扮成吸血鬼的米尼赫正朝这处走来,雪亮的坚牙在灯火下闪着寒栗的光芒。他忙起身迎了过去,站在三丈开外与之窃窃私语,目光不时游移到兰吟身上久驻,良久之后方又走回来饱含歉意道:“我要去见个重要的客人,你留在此地等我回来,别四处乱跑哦!”
“知道了。”兰吟娇嗔,不耐烦地挥着手道:“罗嗦什么,还不快去快回!”莱昂还是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两句,这才与米尼赫并肩离去。
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厅门外,兰吟砰然起身向着相反的方向疾步而去,就在正要走出舞池时,一名身着中国长袍马褂,蓄着长辫的男子猛然拽住她,大幅度的动作扯痛了腰肋部的伤口,兰吟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恼怒地举目望去,但见对方面具下是双尽显沧桑老迈的眼。男子塞给她一本黑皮面的书本后,便快速地混入人群中销声匿迹,只在与自己接触的指尖留下缕淡不可及的药香。
兰吟翻开书本折角的一页,满目的异国文字犹如天书,她拧眉收起了书册走出舞厅,仗着面具的掩饰在与众多来往的仆从擦肩而过之后,终摸索着来到了白漆的房门前。与适才的喧嚣场面相较,这里的走廊安静地令人毛骨悚然,紧闭的房门内不断传来低沉的呻吟,她举在空中的手久久不能敲下,直至女子痛苦的哭喊隐隐灌入耳内,方才觉醒过来用力举拳向门上砸去。
手腕被蛮力半途所截反扣在了背后,兰吟回首看到那双银灰的眼中正闪烁着歹毒之光,她张口欲喊却立即被巨掌迎面盖下。房内女子的哭声转为了凄厉的叫喊,兰吟激动地奋力挣扎,却被对方轻易地压在冰冷的墙壁上动弹不得,她极尽痛恨地回瞪着身后的男子,豆大的泪珠一粒粒地溢出眼眶。
抽噎的哭喊声越来越虚弱,滚烫的泪则越发多得滴在了手背上,米尼赫神色微变随即更用力地捂住兰吟的嘴阻止对方出声,瘦削的脸如蒙了层青浅的烟雾般辨不清神情。时间便在如此的焦灼中艰难地渡过,直至听到门把转动的声响,米尼赫迅速地拖着她退到一旁的窗帘后,透过帘布的缝隙只见名秃发、身形矮胖的中年俄国男子衣裳不整地自房中走了出来,舌头舔着肥厚的嘴唇露出猥琐的表情。
瞟了眼已是满面泪痕,神情僵滞的兰吟,米尼赫哼声松开手走出去高声唤道:“亲王殿下——”秃发男子转过脸来,肥硕的脸上充斥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他张开双臂道:“我的朋友,现在咱们可以去书房好好谈论正经事了。”
皮靴在走廊上发出啧啧响亮的回声,奶白色的墙壁上印出浮动的人影,兰吟颤巍巍地自地上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到房门口,望着那幽暗房间内凌乱不堪的床褥,望着那似个破碎的瓷偶般倒在其中的穆黛,望着雪白□肌肤上的斑斑血迹,她无力地贴着房门缓缓倒坐在地。舌尖的伤痕已品尝不出痛意,嘴内尽都是腥甜的苦涩——纵是咬碎满腔银牙,此恨亦也再难平!
67) 繁华冢(下)
水汽上涌,氤氲迷眼,兰吟站在偌大的浴盆旁,望着盆内水面上逐渐飘荡开的缕缕血蔓道:“伤口未愈不能落水,你这般岂不是在自残其身?”
穆黛一言不发,取下金色面具后末顶沉入盆内,良久方才破水而出,墨发湿垂,玉颜光润,眉目如画,恍若烟波浩淼中冉冉浮现的水中仙子,钟灵毓秀,翩纤袅娜。兰吟细看着她右脸颊上唯一的处瑕癖,忍不住伸手轻抚上那已硬结的瘢痕问道:“疼吗?当初烙上去时一定很疼吧?”
微敛的眼缓缓睁开,紫色的眸如绽放的鸢尾花般呈现出翩然而动的美艳,穆黛摇首后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印记。”兰吟收回手,倒吸了口气答道:“是米尼赫烙上去的印记。”
“是的,是奴隶的印记。”穆黛雪白的纤臂在水中划过道圆弧,语含凄意道:“凡是土扈而来的奴隶皆要被黥面,如此便是偷跑出去了也会被轻而易举地捕获送返回来。我来此五年,还从未见过有土扈奴隶能活着走出这玫瑰庄园的。”
“那些土扈奴隶呢?”兰吟贝齿咬着唇继续问道:“为何我来此半月有余却从未见过一人?”
“雪地凿冰,暮夜驻路,砍柴捕鱼,洗衣修栅,身为奴隶本就矮人一等,土扈的奴隶更是低贱如尘。”穆黛冷笑了声道:“你以为做着如此卑贱活计的奴隶会有资格进入这幢富丽堂皇的大厦,他们的主人会允许自己与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同住一个屋檐下?”
阵阵热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眼花,后襟的衣物潮腻地粘在了背脊上,兰吟双手紧紧抓着浴盆的边缘,木隙内一个小毛刺扎在手指的罗纹上,说不上痛却异常难受。她晃晃思绪凌乱的脑袋,额顶上的钻冠随着□直向下掉去,自己忙惊呼着俯身去接,不料却被牢牢地攥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见钻冠扑通声后沉入盆内,兰吟不解地抬眼望向穆黛,但见对方面冷如铁地道:“在伸手之前需得考虑清楚,此物真是自己所想所要的吗?”
“这只是礼物。”兰吟抹开她的手,正色道:“金石有价,尚可量估。”
眨着雾气萦绕的眼,穆黛抬手指着自己脸上的烙痕道:“当时为了不破坏这张容颜,他特例容许我只要对天起立个誓言便可免去黥面之刑,但那般绝情的话语我永远也不会说出口,宁受皮肉之苦不做违心之言,你可知是为何吗?”
兰吟默然摇首,心中暗道如若是换作自己,宁可以一时的权宜之计与对方周旋也不愿受这毁容之痛。
穆黛神情凝重道:“初来此地我便被群粗鲁的俄国妇人剥去了所有的衣衫,不得不站在冰冷的房间内瑟瑟发抖,她们用毛刷使劲搓着我的身子,要药水浸泡着我的头发,逼迫我穿俄人的服饰,学习说沙俄的语言。他想打造一个全新的穆黛,一个身上连只土扈的跳蚤都不能有的穆黛,可是换得了新装换不了旧骨,说得口流利的俄语并不能掩饰自己的出生,于是终有日他忍无可忍,决定还是将我黥面——”
“此人心狠手辣,实非善类。”兰吟攥拳厉声道:“姐姐为何要委身于他?达什汗、诺敏呢?土扈的千万男儿呢?难道他们便如此眼睁睁看着你堕入深渊而无动于衷吗?”
“我并非是怕黥面之丑,只是不能容忍自己的身上被烙下了他的痕迹。”穆黛扬起秀丽的远山眉,顾自说道:“于是情急之下我便徒手伸入燃烧的炉内,将他抢夺了去丢入火堆内的猫眼往自己脸颊上狠狠按下——”
静谧的浴室内回响着点点滴答声,望着自盆中缓缓渗出的水珠,兰吟半晌方闷声道:“是金绿宝石,对吗?是诺敏常年挂在左耳上的那颗猫眼,当年达什汗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也是陛下送于我们的文定之礼。这对产自波斯的宝石被挖掘出来时已成双卵胚形,分割后大小无差,一颗予我,一颗予他——”说到此处,穆黛淡然的脸上终流露出凄然之色,嗓音也不禁低哑了些道:“我保不住那颗信物,但终是在脸上留下了印证,我的身子脏了,但从未做过违心之举。所有的苦难我受得心甘情愿,每一滴血泪都流得物有所值,金石的确尚能估量,但这背后的价值你且能承受吗?”
兰吟面色黯淡无光,微颤的羽睫低敛着遮去目光,穆黛轻叹了声自水中站起,涌溢的浴水哗啦啦地洒落在地,泼湿了她垂地的雪白裙摆。
“这身装束着实漂亮,如若陛下能亲眼目睹定当十分喜爱,陛下他自幼饱受离苦,人生数载竟从不得欢颜。只是那日咱们的马车被炸,我亲眼看着他为了救你而舍身忘死,便知在他心中你与旁人自是不同的。”穆黛将手中湿淋淋的钻冠递于她道:“机敏如你,焉能不知这东西的价值,又何必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奥古斯特公爵夫人的宝冠不是能用财富便可交换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接受的礼物!”
兰吟紧抿着嘴接过钻冠,又看着穆黛从容地自浴盆中站起来穿戴衣物,华美的衣服遮盖住了满身伤痕却无法掩饰憔悴的容颜,金银宝饰散发着灼灼华光却依旧抹煞不了美目中近乎绝望的哀怨,因见她再次拿起金面覆于脸上时自己忍不住问道:“瑕无掩瑜,姐姐的美依旧是勿庸置疑的。”
“你不也戴着吗?”穆黛浅笑道:“难道只有你能戴得,我却不能吗?”
瞥了眼适才已丢于地上的羽毛假面,兰吟努嘴道:“闹着玩而已,又有谁会将这劳什子整日整夜都戴在脸上?”
“因为我还不曾学会。”穆黛戴端正面具后,目光执着地望着对方道:“我还不曾学会戴着面具做人,还不能轻易地掩饰去自己的喜怒哀乐。在这个庄园内,无论贵贱高低,谁人不是用着另一副面孔在呈对世人,即便是你也不能做到心口如一,不是吗?”
每次对镜梳理看到自己脸上的烙印,每当暮春之时想到故乡遍野的桔梗,每到午夜梦回忆及他的所言所行。幽院芳庭,携手布置的洞房也许早已被废弃,但他欢愉的笑脸依然历历在目;蜡炬成灰,凤冠嫁衣也许已然沉压箱底,但他甜蜜的情话依然声声贯耳——“只待咱们祭拜过天地,入了洞房后宝石成对,相映成辉,至此永不分离!”
所有的美好都已留在了千里之外的故乡,一生的幸福都只能在梦中遥想,如若不戴上这副冰冷的面具,谁会愿意去宠幸个满腹愁怅,无从欢颜的女子?
“如果我是你,如若我还是自由之身——”穆黛眼中涌出水光,对着双眉微蹙,凝神静思的兰吟道:“定然会立即跳上马背急驰离去,即便是风雨兼程,即便是衣不遮体,食不裹腹,即便是徒步行走,即便是趴着爬着,我也会毫不迟疑地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前进。当看到东方的朝霞染红了草原的碧野,当听到牧羊人吆喝的歌曲回荡于耳旁,当闻到清风卷着奶茶的香气迎面扑来,那一刻——那一刻即使已到了生命完结之时,我毅然再无遗憾!”
莱昂打开门见到窝坐在书架下的人影方长舒了口气,摊开手颇有些埋怨道:“兰,不是让你在舞厅里等着我回去吗,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便躲到书房来了?”昏暗的烛火下,似隐约可见女子浮肿的双眼,待他看清楚后忙走过去,蹲下身忧心忡忡地问道:“兰,发生什么事了?”
兰吟呜咽一声后倚靠到他肩头哽咽道:“我想阿玛,额娘了,怎么办?莱昂,我好想他们,真恨不得立即便能飞渡千山万水,躲到他们怀中好好放声痛哭一场!”
“是吗?那去找他们吧!”莱昂捧起她细致的脸,认真地道:“等渡过了这个冬天,我们便可以开始春季旅行,第一站就去你父母居住的地方,好吗?”
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梢,兰吟神情微怔,嫣红的唇蠕动了两下却说不出话来,良久后方坐挺了身子喃喃道:“春季旅行?”
“我可以陪着你回中国,去看看养育你成长的明山丽水,探访重温下咱们当年初逢时的故土旧宅。”莱昂温柔地将她搂入怀中,打算着道:“如若你愿意,也可以随着我回到德国的斯特丁——我出生的地方。在那里,夏日的波罗的海风温软得似婴儿的摇篮,秋季的阿尔卑斯山美得赛过油画,到了隆冬则可以跑到波的尼亚湾去溜冰。兰,我们有充裕的时光可以去弥补彼此间的分歧,有无数的机会去消匿双方存在的差异,只要你能放下所有的包袱,静静地待在我的身旁便可以了!”
兰吟闷哼了声,埋首在他胸前渐红了鼻眼,书架旁的大立钟内钟摆左右晃动,旋转的指针毫无声息转过分分秒秒,而两人便这般席地坐在厚实的羊毛毯上,相互拥抱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暖,任凭时光在指间悄然而逝。直到莱昂的目光触及他们身旁散落一地的书籍,方饶有兴趣地开口问道:“在找阅读的书打发时间吗?”
兰吟迟疑的点点头,随即扬起脸可怜兮兮的道:“都是外文,没一本看得懂。”
莱昂轻笑了声,随手翻了翻地上的书册道:“米克的庄园里藏书不少,俄文、德文、英文、法文甚至还有西伯来和拉丁文,但是唯独缺少你能看懂的书。”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下又道:“吴先生身边倒珍藏着几本汉文书籍,明日我便去借来给你可好?”
“吴塘常年漂泊在外,既然是傍身珍藏之书,自然不肯轻易借阅于人,我还不致于到夺人所好的地步。”兰吟的柔荑轻抹着他前襟的衣褶,漫不经心地问道:“吴先生究竟得的是何病,再也治不好嗓子了吗?好端端的个人活生生地竟不能说话,岂不可惜!”
“说不清楚,只是连发了数日高烧后便失了音。”莱昂淡淡地道,随后拣起脚旁的本书又翻看了两页,瞅着她撇嘴笑道:“巧了,是我最喜爱的一位作家。”
“是吗?”兰吟凑身过去翻到张有绚丽插图的页面,摇着他的手臂撒娇道:“我喜欢这幅画,你给我念念。小时候额娘总会讲些有趣的故事哄着我入睡,这两日我睡得不好,便劳烦你念上几页全当催眠之效吧!”
“没头没尾的,哪有这般阅读的方法。”莱昂不禁摇头,嘴上虽说着却仍拿起书眯眼仔细念了起来:“坦白直率的言语,最容易打动悲哀的耳朵;让我替王上解释他的意思。为了你们的缘故,我们蹉跎了大好的光阴,毁弃了神圣的誓言。你们的美貌,女郎们,使我们神魂颠倒,违背了我们原本的意志。恋爱是充满了各种失态的怪癖——”
兰吟伏身靠在莱昂的背后,凝神看着书面,时不时地让他重复朗读,一面纸下来往往耗费三四倍的时间。莱昂则不厌其烦地任凭她打岔,直至拂晓时分两人方才倦怠地起身,兰吟用力揉着眼,待看到书页上的黑体字母又突然出声问道:“这是你家乡的文字吗?”
“不,是英吉利文字。”莱昂浅笑道:“不过莎士比亚的作品已被译成数国语言在欧洲发行,他是伊丽莎白女皇统治时期最伟大的作家和诗人,他的文字可说得上是英国黄金时代的灵魂。”
“唐有李白,宋有苏轼,曲高者,和心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浮于众,众必毁之。”兰吟冷哼了声道:“适才你念得文章看尽人生百态,可见作者必然感悟良多方才有此洞彻人心之语,这题名是如何标注的啊?”
此刻微亮的晨曦打在莱昂疲倦的脸上露出俊美的五官,深沉的黑袍拖着狭长的尾翼与阴暗的地面溶于一体,令他整个人都似被笼罩在光与影的拔力争夺中。兰吟见状不自觉地向后退却了一步,莱昂合上手中的书,目光直视着她略显慌乱的脸苦笑道:“很是伤感的题目,对于正在努力追求爱情的人来说还是不读为妙,书名唤作——《爱的徒劳》。”
白鸽的翅膀划过枯枝抖落了一地残雪,星小的身体迎着凛冽的寒风急驰而上,兰吟站在台阶上仰望飞鸟远逝的天空,秀丽的脸庞似莹结了层薄霜般冷然,如樽玉石所铸的雕像静静地端立在皎洁的天地间。直到听见后方激动的呼唤她方转身望去,只见依仁台正拖着迟钝的左腿向自己一瘸一拐地走来,憔悴的脸上满是掩盖不住的欣喜。
兰吟心中一暖,望着蹒跚走到面前的高大汉子颔首道:“你的伤势怎样?腿可还能痊愈?”
依仁台搔着凌乱的黑发,叹道:“能够下地走路已是万幸,哪还敢奢求似以往那般行动自如。”
闻言兰吟不禁面色一黯,幽声道:“是我连累了你,你该怨我的啊!”
话音刚落下,依仁台仓惶地摆手道:“不是的,小人从来没有怨恨过夫人,为了您即便是失了这条性命也心甘情愿——”说到此他察觉言语不妥,顿时涨红了面皮慢慢垂下头。
兰吟释然而笑,又问道:“疗伤的这些日子你都住在何处?可有被人借机欺辱?”
“小人一直住在这幢大厦的西北角,那个公爵还亲自来探望过两回,治伤的大夫和照顾日常起居的人都很友善,未曾有丝毫怠慢。”随即依仁台脸上浮现出自责之色,大力赏了自己一巴掌道:“瞧这说得是什么胡话啊,他们是俄国人啊,我怎能对着奴役残杀自己同胞,打断自己腿的敌人说出‘友善’两个字呢!”
“你并没有错。”兰吟拦住他道:“敌中有友,友中有敌,善恶分明方为君子胸怀。血海深仇不可忘记,滴水之恩亦也当涌泉相报,明白吗?”
依仁台怔住了,被眼前女子眼中的锐光所撼,放下手纳纳地低应了声。兰吟裹紧身上温暖的狐裘长褂继续回身眺望面前这片浑然沉睡的苍茫大地。左右端倪了许久,依仁台终不耐烦地开口问道:“夫人,您在看什么?”
“难道你不觉得眼前的雪景很美吗?”兰吟噘起嘴角,笑意却并未传达到明媚的眼中,她手点着前方的景致冷声道:“五年的光阴即转而逝,现如今又有谁能相信这座巍峨华丽的庄园曾经只是片畜牧的草场,又有谁能看得到这片土地下深埋着的皑皑白骨,听得到石砾中传来的萋萋哀嚎?”
依仁台张大了嘴,虎目中涌出泪光,他低头望着脚下的雪地哽咽道:“您是说——您是说——,您怎么会知道,是不是弄错了?”
“昨日在书房中无意中翻到了这座庄园的地图,离此二十里外便是俄国在伏尔加河的堤坝,随后我方才知道原来米尼赫在五年前用五袋金币买下了这片水草肥美的牧场,建造了供自己享乐用的玫瑰庄园。”兰吟冷笑了声道:“多么廉价的墓地啊,五袋金币便能将五万男儿的英灵压在自己脚下,让土扈的烈士们在地下眼睁睁地看着他奴役自己的同胞,淫辱自己的妇女,倒是笔赚尽便宜的好买卖!”
“阿爸!”依仁台扑通声跪了下来,双手伸入积雪内抓着泥土垂首低泣,兰吟瞅着他抖动的肩膀慢慢也红了眼圈。穆黛说她从不曾喝过这庄园中的一口奶,因为再是香浓的奶水中都能尝到鲜血的腥甜;穆黛说她从不曾吃过这庄园中的一口肉,因为再是肥美的鲜肉中都能看到白骨的狰狞;穆黛说她从不曾摘过这庄园中的一朵花,因为每朵娇艳的花蕾下都连接着在痛苦挣扎的灵魂!
许久之后依仁台擦着眼站起来,捏着拳头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那畜生,为阿爸还有那些死去的土扈勇士报仇!”
“若你还有丝毫理智便不该在此时逞匹夫之勇,杀了区区一个米尼赫便能解决土扈的边界之患,果真如此勿需你动手,我一个弱女子也有机会得逞。”兰吟眯起眼道:“你死不足惜,只不过是在这万骷冢中多添了具白骨,但若给汗国凭空惹来祸端便是罪无可赎了!”
依仁台打住脚步,扭曲着脸瞪着兰吟,后者黝黑的眸似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死寂地看着他,最终自己只得用力捶打着身旁冰冷的立柱来发泄满腔怒意。
枪声骤然响起,白鸽自空中直垂着掉落在两人眼前,扑腾了几下翅膀后便失去了生息,远处传来喧嚣的喊声,只见一人踩着积雪跌跌撞撞地向这处跑来,兰吟定神一看,随即拎起裙子便迎面跑了过去。寒风灌入口内险些蒙蔽了呼吸,急促的心跳搅得胸口隐隐生痛,望着只有丈许之距的来人她不禁伸出双臂,可是枪声再此响起,自己哀嚎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身影擦过自己的指尖颓然倒下。
“吴先生!”兰吟趴在地上,卷起裙角使劲按压着他胸前被打爆的创口,可鲜血沁着布料还是不断地向外涌溢,再已是压制不住。
吴塘张开口,嘴唇无力地颤抖了两下后垂手在雪地上费力地写着字,兰吟每看他艰难地划下一笔后眼泪便不自觉地落下一滴。两字书毕,吴塘眨巴着浑沌的眼企盼地望着她,涣散的目光如残烛的光芒,微弱得即待消失。
“我明白,我明白!”兰吟满面泪痕,执起他的手连声答应道:“好的,我一定做到,一定做到!”此刻寻踪而至的俄人见到这幕都不禁迟疑地站住了脚步,只有猎犬在血腥的刺激下不断狂吠。
听到满意的答复后,仰躺在雪地上的人浅笑着阖上了双目,斑白的长发在风中摇然飘舞,追逝着正逐渐离去的生命,无奈却再也唤不回那一身青衣,仁心仁术的孤寂男子。
兰吟瞟了眼站在人群中那张神情复杂的苍白容颜,垂首望着身前安祥而逝的长者沙哑地道:“好了,吴先生,如今您终可解脱了。江花胜火,绿水如蓝,能不忆江南?虽然路途遥远,但您尽可放心,我定然会将您送回江南,送——回家!”
68) 自由契(上)
冰雨敲窗而击,青灯壁影晃动,莱昂自手中抬起脸,望着对坐面无表情的女子道:“米克发觉一直有人对外在传递消息,便计希望能抓住这个内奸,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兰,请你要相信,如若我早知道那个人是吴先生,绝对会阻止这场抓捕行动,绝对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的!”
兰吟望着桌面上的骨灰盅,喃喃自语道:“吴先生是个可怜人,师承名门却一世默默无闻,心怀仁慈却不能显露人前,飘泊半生却无法叶落归根,这般的冤孽究竟是何人造成的呢?”她的目光转向那方已面容惨淡的男子,摇首幽叹道:“自然不会是你,少年施恩,常年相守,若论情谊说是父子也不为过。乌鸦尚知反哺,更何况人哉?”
莱昂猛然站起身,蔚蓝的眼如嵌了寒霜般冰瑟,他攥紧双拳努力压低声道:“再重申一遍,如若早知道那个人是吴先生,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的!”说罢便迫不及待地向门外走去。
“伤害?吴先生所受的伤害还不够多吗?”兰吟冷沉地盯着他的背影道:“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故土,亲朋好友,在他乡异国忍辱偷生,孤独无助的生活着难道便不是种伤害吗?”
脚步顿然停住,莱昂缓缓转身回看着她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兰吟指着骨灰盅旁的几册书卷道:“吴先生随身所带之书中,字字句句都充斥着思乡之情,如若不是被人所胁迫,他又怎会不回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故土去呢?”
莱昂扯出抹牵强的笑容,神情复杂地道:“这只是你的揣测,不是吗?”
“那么便残忍地割断了舌头,失去说话的能力也是他心甘情愿的吗?”兰吟如猫儿般灵魅的眼在夜色中闪出道犀利的光芒,刺得人心发堵,而所说的字字句句都异常清晰地地贯入对方耳内:“我虽不懂歧黄之术,但至少眼睛还不曾瞎!你口口声声说吴先生是害病失音的,那么试问这么个人怎会只会剩下半截舌头?”
努力蠕动着嘴唇,半晌莱昂方发觉自己竟不能吐出半个字来反驳,彻骨的寒意自脚底慢慢上涌,冻结了他周身的知觉。
兰吟起身自光影暗处走到灯火下,一身嫣紫的长褂浓郁地似玉杯中倾倒出的葡萄美酒,又好比残阳照在伏尔加河上泛起的血色浪涛。素白的手抚过光滑的衣缎,她凝声道:“原本不该穿得如此招摇,只是心里着实为吴先生感到庆幸方才有了如此的闲情逸致。庆幸他终可脱离苦海,远离人世的险恶,庆幸他终是摆脱了束缚,得到了永远的自由!”
莱昂瞧着她那身光鲜的土扈装扮,声音里含着丝颤抖的绝望问道:“你——你从何时知道的?为什么——为什么以前不说,为什么?”
兰吟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过来,仰头望着那白晰而英俊的脸苦笑道:“为何要说?萍水相逢一路人,我凭何要为他而与你交恶?亲疏远近,我分得清楚。”说到此处,她抬手沿着对方高挺深邃的面部线条轻轻比划,用无比温柔的嗓音道:“自私跋扈如我,又岂是个怜惜弱小之人?”
莱昂僵直着背脊,感觉着尖锐的指甲在皮肤上所留下的阵阵冷栗,他攥住对方的手焦急地道:“我知道错了,可是当初我也是有苦衷的啊!为了治病我必须长期服用中药,而吴先生却不愿意随着来俄国,而我又不能长期留在中土,在谈判不果的情况下身旁的随从便擅自作主挟持了他,但是我没有伤害他的家人并留下了足够的钱财供养他们。我只是——只是想活下去,难道这也有错吗?”
兰吟心中震动,转而想到那日他捧着无名野花自雨后霞霭中走出时的模样,纯朴真挚,笑颜动容,如若不是被这一身的顽疾所制,这该是个何等意气风发的天纵之骄啊!只是这般的理由却不足以说服自己认同对方的行径,她摆手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割去吴先生的舌头令他致残啊!”
“我有什么办法?”莱昂懊恼地踢翻身旁的角桌,喘着气道:“他刚来时整日里想着法子逃跑,逢人便口无遮拦地说话,米克为了防止泄露我的病情便秘密地对他动了刑,我知道时已经无法挽回了!”
“这么说你还很委屈了不成?”兰吟只觉得眼前的男子陌生得近乎可恶,不禁冷声长笑道:“若如此我是不是也该被人割舌禁锢,在暗无天日的牢笼内凄凉无助的渡过残生呢?”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的,不会的!”莱昂揪着自己隐约作痛的胸口,前所未有的空虚感正填斥着自己整个身体,他努力甩着头道:“难道我对你的好,还不足以抵消这段错误的往事吗?难道你便不曾利用过他人,伤害过他人吗?兰,我看得清楚,你和我是这般的相似,好似相依而生的双株水仙,很美却终究有毒!”
兰吟眼光一闪,随即摇头道:“多说无益,如若你还象我以前所认识得那般公正守信,希望能够履行当初的诺言,原本半月的约定拖拉至今,相信咱们彼此间也无何遗憾可言了。”
“不——”莱昂用力抓住对方纤瘦的臂膀,几近疯狂的吻向那吐字如毒的嘴。柔软的唇香馥依然,甘美的津液中渐尝到了腥甜,冰冷的泪沿着唇纹缓缓滑落,也不知过了多久后他颓然地松开手,哽咽地道:“真得无力挽回了吗?”
见对方心碎的模样,兰吟的脸上依旧不见半丝动容,直到斯人绝望离去,静谧的空气中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她方颓然跌坐在地,满是哭丧地望着怦然关上的房问喃喃自语道:“莱昂,你知道吗?险些我就要——幸而只是险些——”
粗喘的鼻息夹杂着细碎的呻吟令人血脉喷张,暧昧欢愉的气味在空中缓缓散漫,兰吟在侍者的引导下走进间华丽的房间,冲眼所及便看到这一幕,登时怔愣在原地。米尼赫自纤细的双腿间抬起满是□充斥的脸,灰色的眸中滑过犀利的锐光,随即裹着床单坐起笑道:“夫人似乎很惊讶,可是听说土扈国中的王公贵族似乎也有好这口的啊?”
望了眼匍匐在床上通体吻痕的雪肤少年,因见他满脸涨红地闪避着自己的目光,兰吟忙撇开眼道:“究竟是何事,不会只是让我来探究你的床闱之秘吧?”
米尼赫冷哼了声,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道:“听说夫人明日就要离开玫瑰庄园了,所以希望你能够替我传句话给你们的汗王,相信这并不会是件强人所难的事。”
兰吟抬头狐疑地打量着他,又突瞅见对方半裸精瘦的胸膛,立即双颊烫如火烧,敛目啐道:“下流!”
难得见她展露羞怯之态,米尼赫越发嚣张地攥住那精巧的下颚迫使对方看着自己道:“难道你没有在男人身下亢奋尖叫,妖媚乞怜过!难道莱昂就圣洁如神,脑子里从不曾想过狠狠地干你一场?这世间除了男人便是女人,造爱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了!”
“不要说了,我也不要听!”兰吟捂着双耳急匆匆地便闪身欲走,不料背脊重重地撞到了坚实的墙壁上,痛得她顿时皱起了脸,目光则愤恨地瞪着对面的始作俑者。
“我说话时不喜欢有人插嘴,更不允许有人半途离开。”米尼赫揪着她的前襟靠近自己,眯起眼道:“近看似乎更漂亮了些,只可惜越是美丽的女人我越不喜欢,尤其是你这种肆意将男人玩弄在股掌间的女人更是令人讨厌!”说罢,他伸舌在兰吟雪白的秀项上湿舔了下。
想到适才他所触碰到的污秽之处,兰吟使命一推后俯身便干呕起来,米尼赫站稳身形后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并邪恶地盯着女子的私秘之处道:“果然好滋味,不知那里可也是如此令人销魂?”
兰吟再也听不下去了,扭过头便厉声呵道:“畜生!这世上没有比你更无耻的畜生了!”话音刚落,耳风即起,左脸颊上娇嫩的皮肤登时便红肿了一片。
米尼赫吹着手指,斜眼瞅着满是怒意的她道:“从前有莱昂护着我只好隐忍不发,其实早就想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了!肮脏?哪个谋夺权势的人不肮脏?无耻?政治原本便是这世上最无耻的东西!如若我是畜生,那么达什汗又算什么?披着道貌岸然的人皮,背地里还不是同样做着龌龊不齿的勾当!”
“你——你什么意思?”兰吟浑身抖得厉害,不禁咬牙道:“你又在耍何阴谋诡计?我可不是随便几句话便可被唬弄过去的三岁小儿!”
米尼赫悠然地折回床榻,床单一掀将娈童抱入怀内,娈童自是心领神会地行动起来,雪白的罩单在男子腹下涌起上下浮动的波澜,□得近乎颓烂。兰吟此刻却睁大了双眼,目不斜视地盯着对方脸上的神情变幻,唯恐错放过一个细微之处。米尼赫被瞧得险些失了兴致,忙按住腹下耸动的头颅,恶声道:“回去告诉达什汗,穆黛是我接收过最满意的礼物,真是十分感谢他的慷慨和诚意!”
兰吟眼前一黑,半晌方才缓转过来不断摇头道:“不——你胡说——你胡说!”
“穆黛是土尔扈特开国以来首位封扈的公主,她的父亲是汗国最有权势的王爷,又是达什汗的授艺之师,她的母亲则是阿玉奇先汗最疼爱的妹妹,如若不是因为她与达什汗同宗血脉,相信如今汗妃的位置非她莫属了。”米尼赫冷笑道:“难道你从没有想过,在土尔扈特国中谁有这个能力和资格,迫使个身份如此尊贵的女人放下所有荣华富贵甚至是爱人,来到我这玫瑰庄园内沦为奴隶呢?”
一番话已令人无力再反驳,兰吟从穆黛的凄苦经历联想到了自己,禁不住悲从心来,感同身受,混混沌沌地走了出去。米尼赫瞥了眼那魂不守舍的背影,得意地勾起了薄唇,身下那孩子又开始了熟练的吮吸起来,他涨红了脸不断嘶吼,直至发泄完后心满意足地睁开双目,方才发觉屋内的卧椅上多了个人,正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
“这是意大利那边送来的货,□得不错。”米尼赫拎起身下的娈童丢了过去,抚着下巴问道:“有兴趣试试吗?”
莱昂憎恶地看着那满嘴秽物的少年,摆手示意他退下,那少年愣了下后回头见米尼赫颔首允许,方才敢拣起地上的衣衫唯诺地自侧门出去。“怎么?还没缓过劲来?”米尼赫边套上衬衫边道:“难道你的心脏便如同身体般不堪一击吗?既然游戏终止了便让一切都恢复到以前的正常秩序吧!”
“我说过,那已经不是游戏了。”莱昂侧目望着窗外的景色道:“米克,谎言便如同滚雪球,如若开始便无法再停止,即便填补得再好终有一日会溶于阳光之下。”
“明白,可是我敢打赌她绝没有胆量去向穆黛求证。”米尼赫走过来摇着手指阴笑道:“这件事会像个毒瘤深深扎入她心里,慢慢地腐烂直至侵蚀整个身体,如此即便她回到土扈,回到达什汗身边,相信也不会再有以往的默契和信任了。”
莱昂目光闪了闪,缄默不语。米尼赫坐下来手臂搭着他的肩膀道:“小时候在宫里住时,皇后身旁不是有个长着双棕褐眼睛,总爱穿绿裙子的小侍女吗?本来她总是陪着你我玩游戏,可自从黑山的小王子来到宫中后她就变了,不再对着我们笑,说话也不那么可爱动听了。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对我说的吗?”
“绝不允许背叛,自己得不到也不能让别人得到。”莱昂长吸了口气,摊开手道:“当时我病得很严重,以为已经没有生存的希望了,所以恨不得所有的人都遭受到痛苦,都能随着陪葬。”
“我仍清楚地记得当侍卫发现她时的模样,棕褐的眼睛里填满了恐惧,嫩绿的裙子被撕裂成了碎布,娇嫩年青的身躯如朵残败的郁金香似得谢落了。”米尼赫将脸靠在对方的肩头,神情郁闷地道:“那般的死亡美丽得即便是达芬奇再生也无法绘画出来,可现在你是怎么了?莱昂,为何要放走那个女人,你变得都令我感到陌生甚至是恐惧了!”
“知道吗,虽然一直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但我却从未惧怕过它,甚至觉得这是留在人世间唯一觉得有趣的事。每日里计算着可能还残存的生命,肆意挥霍着从死神手中抢来的每一寸光阴,折磨着那些自认为亏欠我而在尽力弥补的人——”莱昂说到此顿了下,缓缓摸上自己的胸口道:“可如今我是如此惧怕死亡,惧怕到有时夜间都不敢阖眼睡觉,因为我的心活了过来,越是快乐便越是害怕失去,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捏在手里,却又怕施力过度,一切的美好在瞬即便化作乌有。”
“那么更不该放那个女人走。”米尼赫仰头亲着他冰冷的嘴角道:“一旦她跨入土扈的国境,你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莱昂敛目瞅着那双银灰的眸,忽然伸出单臂死掐住了对方的咽喉,米尼赫措手不及之下顿时面色发绀,双眼爆凸出来。“米可,你又惹我生气了。”莱昂用衣袖轻拭去留在唇边的唾渍,待见他已然濒近气绝方霍然松开手道:“再有下次,架在你脖子上的可就是锋利的匕首了。”
米尼赫倒坐在地,脸上的骇色未退,只能难受地揉着颈项不断咳嗽。莱昂站起身,偶然瞥见一旁玻璃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得犹如地下爬出来的幽灵,不禁摇首道:“瞧瞧你再瞧瞧我,这世上还有比我们俩更肮脏可怜的人吗?”
“即便现在开始赎罪,主也不会在天堂接纳你的。”米尼赫捶打着地面,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叫嚣道:“你想洗清身上的罪恶,堂堂正正地再去追求那个biao子,是不是?不可能的,她绝不会真心接纳你。莱昂,你只能和我一样……一样同坠地狱!”
“即便如此,你也只会比我跌得更深!”莱昂在关上门前,面带刻薄地道:“至少我身体里流着的血还不曾被主所唾弃,至少我不是兄妹通奸乱伦所产下的孽种!”
兰吟手扶着车门回望身后巍峨的大厦,屋檐上的冰柱正溶化成水不断滴落,悄然无息地洗涤着污迹斑斑的墙壁,待仰首又看向原先所住的房间,窗前赫然矗立的人影让自己不禁怔然,双方的目光相会,一时间万般感慨积聚心头却只能无言以对,最后在依仁台的催促下,她隔空做了句口形后便走入马车并砰然关上车门。
莱昂的手指狠掐着窗台,双目红得似能沁出血来,见载着她的马车绝然向着庄园外驶去,缓缓地拽着窗帘跪坐下来,再抬眼又瞅见了端放在桌面上的东西更是苦涩难语。叠放整齐的白色裙衫上摆着灼亮的钻冠,扫去了房内一室的晦暗,可那雅致夺目的光芒却也扎得自己心痛如绞,满腔生恨。“对不起?”他冰蓝的眸含着森寒之意,喃语冷笑道:“到最后你留给我的却只能是这三个字吗?兰,你未免吝啬得太过残忍了!”
庄园的钟楼高处,伊人迎风而立,素襟飘飘,望着那踏雪溅泥而去的马车,冷硬的金色面具下眸如秋水,暖意融融。因在苍壁间陡见新绿,穆黛惊奇地轻抚去楼台上的积雪,但见柔弱的嫩茎正从石缝中拔力而出,崭露开小小的芽头,昭示着生气勃然的春意临近。正懵愣时突闻鸟鸣犬吠,她忙抬头但见适才离去的马车又突然折返了回来,疑惑之下忙沿着楼塔环形的阶梯疾步跑了下去。
“怎么回事?”穆黛赶到车前,来人还未及下车便已忍不住冲口问道:“为何还要回来,不是说过要头也不回的离开吗,决不再踏上这块土地半步了吗?”
兰吟站定身形,掀下头上的斗篷静静地望着言行激动的她,脸上渐露出破釜沉舟的决绝之意,而此刻莱昂和米尼赫也走了出来,神色各异地站在高阶之上瞅着两人。
因见对方预备向上方的男子走去,穆黛惊恐地伸出手道:“你要做什么?”
兰吟摇头甩开臂膀上的制约,一步步从容地跨上台阶来到莱昂面前道:“我不能便这样回去,不能便这样独自回去!”
“所以呢?”莱昂嗓音颤抖,眼中闪动着碎亮如金的希翼之光,紧捏的双拳只待着能将面前的女子在下一刻拥簇入怀。
兰吟转而看向面色阴郁的米尼赫,抬手拔去头上的玉簪,墨发如瀑般在风中飞冉,清艳的容颜更凭添了三分凄婉。“你——”米尼赫蓦然退后两步,诧异道:“你什么意思?”
“我不能这般独自回去,要走必须带上她,我以自由之身为赌注,换取一次释放她的机会。”兰吟指着身后的穆黛,随后将手中的玉簪一折而断冷声道:“若赢了至此后她便是我的人,生老病死与你再无干系,若输了我便是你的奴隶,转卖易主悉听尊便!如有违誓,亦如此簪!”
69) 自由契(中)
残枝上的雪团砰声打落在耳旁,米尼赫身形略震后侧目向旁望去,只见莱昂眼中的鲜簇的火苗已在瞬间熄灭,徒留下满面如严霜般的寒意。他心中一凛正盘算着该如何开口,却见穆黛冲上来挡在两人面前道:“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兰吟望着那双充斥着善意的仓惶紫眸,抬臂欲推开她道:“不论赌无不赌,皆该由你的主人说了算,奴隶是没有权利拒绝的,不是吗?”
穆黛顽固地站在她面前,不断摇首道:“这是他的庄园他的领地,无论如何你都会输的,输得一干二净!”
“是吗?”兰吟垂目低喃,而此刻背后的依仁台突然高声喊道:“夫人,果然是来了!”她闻言拽起穆黛的手便向台阶下跑去,鼓风而起的裘髦扬起如羽翅般的双翼,向着出现在庄园内的长队马车飞奔而去。
米尼赫望着列队骑兵护送下徐徐驶来的镀金马车,暗咒了声后也急忙踏下台阶。蓝色戎装的侍卫站定,铸有双头鹰标徽的车门打开,但见走下名黑色卷发的俄国贵族少女,锈红的绒裙勾勒出丰满修长的身段,雪白的狐裘披肩则衬得她那双浅棕的眸妩媚多情。
少女脚下的皮靴刚踩地,便只见一名东方女子拉着名庄园内的隐面女奴跪倒在脚下用英文急切地喊道:“Help! Help!”她着实一愣,随即再追问下去却见对方顿然失语,只是用那双神秘如黑钻的大眼情意恳切地望着自己。
“惊扰您了,公主殿下。”米尼赫走上来,极为绅士地亲吻着她的手背后道:“这是两名试图逃逸的土扈奴隶,我这就让人将她们带下去。”
伊丽莎白·彼得罗芙娜闻言匆忙抽出手,转而面向那两名女子用生硬的土扈蒙语问道:“你们是奴隶吗?”兰吟惊愣之后猛然起身回答道:“不,小姐,我不是奴隶。”
“果然。”伊丽莎白斜睨了眼米尼赫,不乏得意地道:“忘了告诉伯爵大人,整个冬季我都在学习土扈及克里木汗国的历史以及语言,看来老师教得很好。”
米尼赫冷笑了声,单手自地上拎起穆黛扭头便走,瞧他狂妄自大的模样,伊丽莎白不禁跺脚咬牙道:“伯爵,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感到手中人几近反抗的挣扎,心头的怒火骤然涌升,他狠狠掐住穆黛的手臂,扬声吼道:“待客?我的玫瑰庄园可不欢迎□,亲爱的公主殿下!”
叫嚣声哑然而止,米尼赫往前走了两步陡然停住,在这寒冷稀疏的初春时节自己竟觉得背襟沾湿,瑟瑟发抖,他慢慢扭过头只见伊丽莎白正从马车内扶下名中年贵妇,裘帽上硕大的宝石折射着雪光亮得人不敢睁目。
“米克,侮辱一位具有高贵血统小姐的名誉,可不是绅士该有的风度。”贵妇盯着面色灰败的他道:“看来在彼得格勒监狱的那段日子,你并没有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
米尼赫不觉松开穆黛,上前单膝跪倒在妇人脚下吻着她黑色裙角的花边道:“尊贵的陛下,请您宽恕我一时的鲁莽和对公主殿下的冲撞,您该明白即便是在最失态的情况下,我对您和皇室的忠诚依旧是勿庸置疑的。”
安娜女皇瞧着对方虔诚伏地的模样,便随手扶起他道:“起来吧,我的孩子。你们三个从小都是是在我的注视下长大的,我视你们如亲生子女,自然希望这份友谊不要在岁月的磨沥中逐渐消逝,你们应如兄妹般团结,才不枉我所耗费的诸多心血。”
米尼赫暗松了口气后不敢再作声,女皇随即望向依旧站在高阶之上的莱昂,原本平静的蓝眸中泛起微澜,她伸出手温柔地笑道:“莱,我可是专程自彼得堡过来探望你的,如此辛劳奔波的结果难道还不配得到个热情的拥抱吗?”
莱昂的脸沉浸在稀淡的逆光中模糊不明,良久后在女皇失望的叹息声中他缓步走下台阶,乖顺地伏入了那珠光香水糜绕的身怀。兰吟看着他息搁在贵妇肩头,金灿的长发下俱是疲惫倦怠的神情,眼下的阴影浓重地如覆了云雾,想必定是彻夜未眠的后果,思及此心下不觉酸楚,鼻尖渐渐红了起来。冰冷的手心在脆弱时被紧紧攥住,她茫然回首见穆黛努嘴示意前方道:“那是俄国的女皇和公主,你便是为此而临时决定折返回来的?”
兰吟举目又细细端量了番安娜女皇,只觉并肩站在一处的姨甥俩分外相似,半晌方才颔首道:“依仁台认得马车上的皇家徽章,女皇亲临此地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米尼赫是这庄园的主人,可俄国女皇更是他的主人。我需要个公平的赌局,女皇会是最好不过的公正人。”
“不仅如此,你还遇到了将来的女皇储。”穆黛看着与米尼赫不断在眼神交锋的伊丽莎白,蹙眉疑惑道:“女皇和皇诸竟然会同时来到这地处边界交壤的地方,真是太令人不可思议了,现下想来你适才贸然上前之举着实惊险,稍有不甚可就会被当作刺客逮捕。”
两人私声窃语言的模样显然不曾逃过旁人的利目,只见安娜女皇突然转身招手示意她们过去,兰吟反握住穆黛道:“惊险惊险,无惊怎能险中求胜,管她是皇是后,这关我是豁出去闯定了!”
“你——为何要如此?”穆黛望着眼前性韧如蒲草的女子迟疑地问道:“我何至于令你如此牺牲?”
兰吟脚下一滞,绝丽的脸上牵强地扯出抹轻快的笑意,沙哑着嗓子道:“我这生一恨被人欺骗,二怕欠人恩情。诺敏曾卖予我一个大人情,我答应过若有机会定要连本带利地一并还清!”
安娜女皇是俄国沙皇伊凡五世之女,彼得一世的侄女,彼得二世的姑母,早年曾嫁与库尔兰公国的公爵为妻,但不到三个月便做了寡妇,至此后便终身未嫁。虽然她已年逾不惑,却风韵尤存,坐在温暖的大厅内,身上的黑熊裘毛凛凛发亮,嘴角旁的朱砂红痣则鲜艳欲滴,丰美不可方物,年青的伊丽莎白公主站在身侧反显逊色,单薄得似个还未发育成熟的孩子。
女皇打量着低跪在座下的两名土扈人,尤其是那名身材纤细神情却异常坚定的女子,看着她清淡的眉,浓黑的眼,嫣红的唇以及眉宇间所散发出来的冷然傲气,心中莫名滋生出异样的感觉。她转动着指间的红宝石戒指,嘴角弥漫开慵懒的笑意,良久方用纯熟的土扈蒙语道:“很有意思,我相信伯爵会接受你的提议,并且我也愿意作为公正人做出最后的裁决。不过——三局胜负,题目由我决定。”
“这是自然的,我的陛下,有谁的智慧能与您相提并论呢?”米尼赫闻言顿时信心十足,斜瞅着地上的人道:“夫人,看来您可要在我的庄园内永久地住下去了。”
兰吟缠着衣角的手微微发颤,眼神划过略带怯意,忽又见站在女皇身旁的莱昂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原本总是含情脉脉的眸此刻却满是阴霾冷豫。她侧首闪避开那如刀砺般的注视,却不想环顾到了周遭更多形形□的表情,鄙夷、轻蔑、嘲讽、同情,每一道饱含深意的目光都似鞭子狠狠抽打在了身上。
冰冷潮湿的地面硌痛了自己早已不堪忍受麻木的膝盖,她不顾身旁穆黛的拉扯,在敌羽环视之下毅然起身,目光炯炯地正视着女皇道:“相信只有到了最后时刻胜负才能见分晓,适才我向您下跪施礼是因尊重您是国之君主,但跪一时勿需跪一世,在我没有落败之前依旧是个自由之身,依旧有权利在您面前挺直了脊梁说话。陛下,您说是吧?”
“很有趣!”安娜女皇颔首冷笑道:“女士,此时此刻你的确有权利如此说话,不过我倒很想看看事后你被打断了脊梁趴倒在我脚下的模样!”说至此她抬手轻捋着额角蓬松的金发,凝思了会儿道:“人性再顽强,脊梁再坚硬,终只是血肉之躯,胜负与否只在于手中武器的强弱,米克,相信你收藏的那些兵器不会令我失望吧?”
“如您所言,我的陛下。”米尼赫会意地鞠躬行了礼后便大步流星地向厅外走去,穆黛见状也起身按住兰吟的肩膀,语速急促地道:“女皇明显在偏帮他,放弃吧,没有机会可以赢的。”
兰吟似刚回过神,莫名奇妙地问了句道:“他的兵器很厉害吗?”穆黛用力摇晃着她,吭声有力道:“一剑穿石,削铁如泥,你说厉不厉害?”“如此说来,我岂不是要去寻件牢不可摧的盾来?”兰吟摊开手道:“只是不知是他的矛锋还是我的盾固呢?”
穆黛见她还有闲情玩笑,气得背转身去不愿理睬。兰吟看着其背襟上翠色的梵状花路,蔓延伸展的绸纹让自己想起了汗国王寺佛堂内那冉冉萦飘的香烟,静雅之中弥生虔诚。穆黛不见她作声,便忍不住回首问道:“咱们果真束手无策,便如此坐以待毙了吗?”
“咱们?”兰吟浅笑着握住她的手道:“是啊,姐妹同心,齐力断金,咱们自然不能认输。”说罢便也拉着她向后走去,并道:“佛曰: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麦德尔佛在天上正看着咱们呢,如此有何惧又有何怕的呢?”
寒光森冷,青锋锐闪,当米尼赫将剑自韧鞘中拔出时,在场之人无不发出惊叹之声,那是划亮天际的闪电,是劈裂山河的响雷,是无坚不摧的王者之剑。
“恺撒大帝的宝剑。”米尼赫展示着手中的利剑,怀着无比激昂的崇拜之心道:“他用这柄剑打败了庞培,征服了高卢、埃及、小亚细亚,整个世界都因他手中的这柄剑而战栗,他的伟大事迹让我们明白了鲜血和财富是帝国崛起的必经之路,勇士们,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我们心中永不熄灭的斗志,让我们举起手中的剑高呼吧——女皇万岁!万岁!万岁!”
听到这番热血激昂的陈述,在场所有的侍卫果然都拔出佩剑同声高呼起来,安娜女皇则端坐上方不动声色,惟有那双蔚蓝的眼亮得惊人,嘴角的纹路逐显深邃。米尼赫满意地环视着与自己相呼应的同胞,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对面的女子身上,甚是嚣张地笑问道:“夫人,您的兵器呢?想必不会是从厨房里拿来的屠肉刀吧!”语毕,周围听得懂蒙语的侍卫一阵哄笑。
兰吟微咬着唇,随后自穆黛手捧的方木盒中取出一物放在了身前的圆桌上,旁人定目一看骤愣之后俱是捧腹而笑,不能自己。米尼赫眯起眼不屑地吐了句道:“就这个吗,China?”
一尊青花矾红斗纹的花瓶沉静地立在桌面上,胎体轻薄,质透如水,温润的光泽竟显高雅华贵。见状连伊丽莎白公主也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女士,难道你没听明白陛下的意思吗?这只是用来供人欣赏的艺术品,并不能成为劈荆斩棘的武器。”
“这是产于康熙二十八年的景德官窑。”兰吟说着素手轻捻起花瓶的边口道:“不知伯爵大人是如何得到这件青花瓷的,这一年适逢大旱,水质不良,景德官窑所产寥寥无几,所以此年所烧制的官瓷甚是珍贵。”说至此她又拍着额头,恍作大悟地瞅着米尼赫道:“对了,这一年也正值清军大胜于雅克萨,中俄签定了《尼布楚条约》,划江而治,平息了数十年的领域纷争,如此解释,伯爵定然会映象深刻了吧。”
闻言米尼赫果然沉下脸,嘴角抽搐地瞪着自己,兰吟惘若未顾,继续沉缓而道:“刀剑虽利,不过逞匹夫之勇,治国之道,在于富民,民富则国强。伯爵大人,可知这尊青花瓷在中土的市价多少吗?实是不贵,黄金百两。三十余年的青花瓷可值百金,那么千年的唐三彩,又市值多少?唐三彩尚能有价,中土大地数以万计的奇珍异宝可有价沽?当华夏人已善用冶炼之术铸造兵器时,你的祖先可能还尚居野处,茹毛饮血;当始皇帝统一中原时,你的祖先可能还在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当汉唐盛世屹于东方时,你的祖先可能还在烽火征战中苦求一立足之地;而如今当我们已韬光养晦,修身养性时,你却似个无知的蠢儿般开始挥拳舞剑,叫嚣强盛?简直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哈——”米尼赫被说得怒极反笑,突然举起手中的宝剑一下劈裂了桌面上的青花瓷,看着那满地的狼藉恶声道:“再是精贵也不堪一击,再是底蕴丰厚终也只能成为砧板上的肥肉,三十年前打赢了不代表三十后也会胜,再一个三十年,三百年呢,我不信不能将它剥皮拆骨,分割而食!”
话音刚落只听得传来鼓掌之声,兰吟抬眼正撞上女皇笑意盈盈的欢颜,温情含蓄的背后是对自己隐浮的杀机。她敛目沉默,半晌蹲身自地上拣起片碎瓷投入了墙角火焰高燃的炉盆内,转而拍着手道:“瓷器易碎,不及铸铁,可是伯爵您能将手中珍贵的宝剑也如此放入这火盆内吗?”
“开玩笑。”米尼赫瞅了眼上方的女皇后忙将剑插回鞘内,略显紧张地按在自己手下。兰吟见状忍不住抿嘴道:“伯爵果然心疼自己的收藏,不忍让宝剑受到半分损伤。的确,刀剑再锋利终只是由铁而铸,遇水生锈,遇火消融,而这瓷器更是不堪重击,只是——”她转身望着在火焰下被炽烤的瓷片道:“China——瓷器,这是母亲教给我的第一个异族词汇,她曾说过华夏精髓尽汇于此,当时我还小不甚明白其中的道理,时至今日方知纵是洪水汹涌,也只能洗涤去它的满身风尘,纵是火焰骇人,也只是在历练它的铮铮风骨,摧之虽易毁之却难——这便是瓷器的本质。”
中华五千年的历史是段残酷不堪的过往,有过群雄逐鹿的纷乱战事,有过刀光剑影的宫闱博弈,有过兄弟阋墙的血腥争斗,有过母子反目的骨肉相弑。秦汉时的匈奴之扰,盛唐时的安史之乱,两宋时的靖康之耻,元王朝的种族弊制,明末时的阉党作大,桩桩件件无不将黎明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中,更勿需论改朝换代时山河所经历的腥风血雨。可便是在这么段天灾人祸不绝的千年史中,在这么片烽火烟云迭起的土地上,华夏文明如凤凰涅磐,在经历大小无数的煎熬和痛苦的考验中不断重生,在人们每每已绝望无助时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从浑厚凝重的青铜器到轻薄坚韧的铁器,直至到如今含蓄温润的瓷器,中华土地如蝴蝶脱蛹般褪去了生冷的外衣,向着世界展示出它精巧美丽的身翼。
兰吟从未似此刻这般思乡情切过,在众目睽睽中失态地流下泪来,安娜女皇见状不禁双眉微皱,语含揣测地道:“你——不是土扈人,你来自东方的中国,是吗?”
“是的,陛下,不过中国有句谚语: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自我出阁那日起便已将自身看作是土扈人了。”兰吟恭敬地颔首道:“我勃然来此,身无寸物,既没有似伯爵大人手中那般的旷世宝剑,也没有您希望看到的能决以胜负的精锐武器。我所有的亦如这火中的残瓷碎片般,终只是一胚黄土而已。”
“果然是块不怕刀剑水火的土地,看来你的脊梁并不那么容易屈折啊!”安娜女皇颔首,略带惋惜地叹道:“如若你是我的臣民,是个货真价值的俄国人,我会很乐意听到这番用词生动的争辩,只可惜你忘了我是君主,忽略了我是俄国的女皇。作为皇帝,是绝对不能容忍一个外国人在面前贬低自己的祖国和民族,即便那是段真实的历史,在这片国土上只能以我为尊。”说罢她拍案起身,昂起头道:“米克,现在可以上来亲吻我的手了,这一局你赢了。”
70) 自由契(下)
坛圃中繁花似锦,姹紫嫣红,唯独角落里的一方土壤不见生机,女子蹲驻在地,面对凋垂的嫩芽束手无策,好不颓丧。“早就提醒过你了,在我的庄园里是种不活这花的。”男子讥讽的嗓音在背后响起道:“你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女子起身转望向他,紫眸晦淡,平静无波地犹如潭千年孤寂的死水。男子瞅着她的模样不禁怒由心来,抬手便是一个耳光道:“你装出这副模样给谁瞧?这里不是土扈,没有人会再将你奉若珍宝,你只是个最卑贱不过的女奴,要好好记住这身份,知道吗?”说罢还不解气地一脚踢刨了那处撒种之地。
望着土壤中泛裹着的碎芽女子不禁胸痛难抑,男子浅灰的眼中则划过道残忍的快意,临走前还不忘在她心头又狠狠补上一刀道:“知道桔梗花意味着什么吗?永恒的——无望的爱!”
永恒无望的爱——这道深砺地嵌入骨髓的痛,不断折磨着日渐虚弱的她,一次次地剜开心头的痂壳,一次次地撕扯沉沦的灵魂。爱已无望,却又不得不在这人世间苦苦挣扎着活下去,不得不如此!
穆黛睁开眼,见身旁的女子依然蜷膝而卧,便悄然起身来到落地的玻璃镜前取下了脸上的面具。‘明眸善睐,瑰姿艳逸’,乌力罕曾在次晚筵中借着酒兴这般形容过自己,言语中不泛得意之情,结果次日便与诺敏为首的和硕特骑队发生了争执,原本兴高采烈的秋猎之行便莫名其妙地成了群血气少年的群殴比赛。当自己闻讯赶至现场时,但见鞋帽纵飞,满地横蝗,气得她扭头便走,偏巧此刻只听得声痛苦的哀嚎,不及思索便见他已扑了过来,面挂血彩,泪痕寥寥,不断痛诉着对方的暴行。回首再看远处的乌力罕,淤痕斑斑的脸上尽是迷茫和不解之色,其实他的伤势并不比埋首在怀中偷笑的人轻,只是即便明知婚约在身,自己依旧还是毫不犹豫地将那清矍善良的男子丢在了背后。
人生之路歧岔甚多,每每都选择了与他执手,情真意切中却也带着份无可奈何,但逢稍有迟疑时便不免回忆起那风高夜黑、寂静窒息的夜晚,他在自己的哭泣声中苏醒过来,灿若晨星的眼失去了熠熠的神采,苍白干涩的唇脆如梨花。四目相对,苦不堪言,两人只能紧紧地拥抱在一处彼此汲取对方身上的温暖。
“你答应过不会离开的!你亲口答应过的,为何又不守信用!”许久之后他抬起稚气未脱的俊颜,一字一顿地道:“你欠我的,这辈子都休想还清!”
冲口而出的要挟是他在浮生红尘中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也为自己甘愿画地为牢的沉沦找到了最好的借口,一切的纠葛因此而生,一切的纷扰因此而起。
穆黛望着镜中的自己,素手轻抚过剔滑如瓷的肌肤,姣好的面貌对于他来说是孽,之于自己便是痛,如若两人从不曾拥有过这般倾国倾城的容颜,如若他们只是对平平凡凡的普通情侣——
“即便你此刻毁了自己的脸,我也不认为米尼赫会就此放过你我。”兰吟神色凌厉地出现在镜中,眉宇间隐含怒意,她声色清冷地道:“女儿生得好颜色本该是件庆幸之事,所谓红颜祸水只不过是唬弄世人的自欺之说,男子无用便拿弱质女流做文章推诿责任,最是令人作恶唾弃!”
穆黛瞅着她肃然训斥的模样忍俊不住抿嘴一笑,如牡丹层叠怒放,兰吟见状不禁挑高了眉簇问道:“你笑什么?”
唉,这般的神情举止——穆黛笑得越发灿烂,脸上不觉布满了温温湿意,她摇首长吁了口气道:“知道吗,原来爱到极处竟能从自己的骨子里透出对方的精髓来,如此便是逃到了天涯海角又能如何呢?”
次日的晌午,少有的晴好阳光照亮了整个宴会大厅,兰吟面色惨淡地站在立柱前,彻夜的辗转失眠令得她神情略有些恍惚,茫然地看着美丽的异族女郎们袒露着身上的大片肌肤在席间不断翩然旋舞,而后卧倒在俄国男子的怀中骚首弄姿。安娜女皇则高坐在上,望了眼脚下煽情的场景,面无表情地垂目看着自己脚下的地毯。
米尼赫见状起身拍手,歌舞俱息顿时安静下来,只见他清了清嗓音道:“陛下,为了应对您的第二个测试,我专程派人连夜去了基辅公国运来了最好的美酒,希望香醇的甘露在您的口中能化为美妙的赞词,希望您能尽快结束这场无聊的纷争,将这两个卑贱的女人永远地赶入奴隶的窝棚不得翻身。”说罢他亲自从精美的器皿中倒了杯酒躬身献上,顿时焦香应鼻而生,顷刻便布及厅堂周角,惹得几名嗜酒之人垂涎不已。
女皇摇晃着杯中棕红的酒水,鲜丽的色彩与自己手上佩戴的红宝石戒指相映成绮,她浅尝了口后平静的面容出现丝松动,喃喃自语道:“威士忌。”
“是的,是苏格兰威士忌。”米尼赫观察到女皇的神情变化,顿时信心加倍地道:“是精选了苏格兰高地特产的燕麦,经发酵、蒸馏后放入像木桶中陈酿了三十年而成的。口感干冽、醇厚,入口圆润、绵柔,是世界上最好的烈酒之一。”
“三十年啊!”安娜女皇叹息了声,扭头对下座的莱昂道:“这是你父亲最爱的酒。”
莱昂仰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即颔首道:“是的,这味道从小便铭记在心中,是任何美酒都无法替代的。”
女皇瞅了他许久,便含着丝不耐对兰吟道:“女士,结局已定,难道你还要坚持下去吗?”
兰吟不动声色,将一直放在面前的酒杯小心翼翼地端了上去,女皇看着那握拳大小的高角杯不禁冷吭了声道:“我以为你会用中国的瓷器来呈酒?”
“为了谨防有小人诬蔑我存有歹心,特意选用这银制的酒杯。”兰吟疲惫地笑道:“本觉着大了些,此刻看来却正好。”
女皇狐疑地打量着银杯中明晃晃的澄清液体,半晌方接过来浅啜了口,随即脸上呈现出震撼之色,直盯着对方缄默不语。旁人不禁开始交头接耳,揣测纷纷,女皇回神过来将酒杯递予身旁的伊丽莎白,公主品尝了口后先是疑惑不解,随即又恍然大悟。
“陛下,世间美酒数百种,喜好应人而异,唯独这一杯你我感同身受。”兰吟昂头望着窗外即逝而过的飞鸟道:“荼靡繁盛却有花事了时,蝴蝶奋勇也无法飞越汪洋,红尘迤逦终只是过眼云烟,可是——可是抚落发鬓残瓣时那举手间的温柔,迷失街头无措时骤然乍见的激动,分离在即时心意相契的蓦然回首,点点滴滴又岂是人间沧桑可掩埋的——”
“你究竟在说什么废话!”米尼赫骤然打断她道:“陛下让你呈现美酒,不是让你来嚼舌头的!”兰吟肃然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若只是为了麻痹自己而饮酒,那再是浓烈的酒也与清水无异!”
闻言安娜女皇身形微震,随即挥手示意米尼赫道:“你也来尝一口吧。”
米尼赫上前自伊丽莎白公主那处接过杯子浅抿了口,即时面色大变举杯砸向地面,并啐了口对着兰吟怒骂道:“你竟感拿如此苦涩的水来愚弄陛下!”
“大人知道这是什么吗?”兰吟瞄了眼地板上的那滩水迹问道,米尼赫抹着嘴角的残渍哼道:“咸水而已。”
“似你这般冷心冷肺的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兰吟摇首冷笑道,未待对方发作便转身望向站在幽僻处的穆黛,一束阳光打在立柱边分割了明暗两界,而此刻的她离那光明只有一步之遥!感觉眼中酸楚,自己不禁吸了吸鼻子继续道:“伯爵猜不出,只因你不曾在旁人欢歌笙舞时独自黯然伤神,不曾在绚漫春日下感到行单影支,更不曾在漫漫长夜中孤坐但等日出。女子柔情似水,又岂是铁石心肠的男儿可能理解的。”
“你说的究竟是——”米尼赫犹豫地问道,脸上浮现出困惑之色。兰吟侧目冷然道:“深夜且无眠,一杯女儿泪,伯爵自然是不曾尝过这种滋味的。”
米尼赫瞟向对面的穆黛,沉凝半刻终撇着嘴道:“女人的眼泪廉价地连乞丐身上的衣服都不如,我自然是不屑知道的。”话音刚落他顿觉兰吟的目光骤亮,当下心中骇然地抬起脸,果然见到上座的女皇正神情不悦的盯着自己,而座旁伊丽莎白的脸上则幸灾乐祸地洋溢开笑意。
“米克,是你的母亲坚持生下了你,并将家族的爵位和财富留给了你,更是我教养抚育你成人,并帮助你脱离了牢狱之灾。”安娜女皇面色不善地斥责道:“你的一生皆由女子赋予,又怎能轻践她们的尊严!”
米尼赫的脸顿时青红交加,忙应声垂首称是,女皇这才对兰吟招手道:“女士,请上来让我再仔细看看你。”语调轻柔,已少了昨日的肃杀之音。兰吟忙恭敬地缓步踏上高阶,安娜女皇端详着她,不住颔首后问道:“我的宫中缺少名近身侍女,你可愿意随我回彼得堡?我会予你应有的尊重和报酬,决计不会有丝毫怠慢。”
兰吟诧异地睁大了眼,只听女皇继续道:“如若你答应,我立即便将自由还于你的朋友,允许她离开这个国家。你既然愿意用自身冒险来作赌注,何不取此捷径达到目的呢?毕竟你没有绝对的把握可以赢得最终的胜利,能走脱一个总比两个都沦为奴隶要来得好,不是吗?”
兰吟回首望了眼背后正焦急地对自已摆手的穆黛,转而轻呵了声笑道:“陛下,您也是女人吧?”见女皇目光一凛,她又道:“只有女人,或许说是心底存爱的女人才能啄一口便明了杯中之物,因为曾几何时我们也如此地怅然落泪至天明。如若此刻我答应了您的要求,那么会有一个女人即便回到爱人身旁却也终日惆怅,自责痛苦直至终老;会有另一个女人在异国他乡愁对故乡明月,苦以不见旧时欢颜。这般的结局,又岂是我的初衷?皆是世间女子,何必彼此为难,今日的愁苦焉知不是他人昔日之伤呢?”
安娜女皇不再说话,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兰吟跪下缓缓地吻了上去,泪水打在那殷红腥丽的红宝石戒指上,幻化如血。
庄园的大厅内寂静无声,原本暖场的舞姬女奴皆被遣退了下去,皇家侍卫的军官们戎装整齐地列队站在高台两侧,严肃冷凝的神情全然不复适才的糜烂散漫,而上方宝座中的黑衣贵妇歪斜着身子,苍白修长的手指不断在椅把上富有节奏的敲击。
莱昂知道这是女皇在思考棘手问题时才会有的习惯,显然眼前的状况令她甚觉为难,思及此他出人意料地在众人的注视下缓步走到兰吟面前,望着对方眼下的青影不乏关切地说道:“其实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折腾,只要你开口说一句,穆黛的自由甚至是更多的请求我都可以答应,何必将自己逼到这般的绝境呢?”
兰吟怔愣了下,不觉脱口而出地问道:“你何时学会说土扈蒙语的?”莱昂轻笑了声,温情脉脉地替她捋起肩头的发丝道:“自从上次那达慕大会后便开始学习了,因为我希望能够听懂你所说得每一句话。”
退后一步拒绝对方亲昵的举动,兰吟倒抽了口气道:“你总是这般地出人意料,公爵大人。”感觉到上方投视而来的目光,她不禁沙哑了嗓子问道:“你果真这般恨我,要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吗?”
“你果真那般爱他?”莱昂笑容依然,蔚蓝的眼中却满是冰霜地道:“那般的爱,爱到宁愿舍弃了自己的尊严和自由。这般的忘乎所以究竟是出于对穆黛的同情,还是在想替他赎罪?”
“赎罪?归根结底这罪孽是何人造成的呢?”兰吟望着眼前看似温润如玉的男子厉声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以达什汗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若真想刺杀你,决计不会因一次失败便作罢。公爵大人,你是否能予以解惑呢?”
“终究还是怀疑了?”莱昂敛起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道:“的确不是他派来的刺客,恰恰相反,土扈国内对于你的失踪显得异常的平静,也许他这次是铁了心不要你了!”
兰吟怒极反笑道:“激将法这般的雕虫小技,我三岁便会使了,自然是不会上当的。公爵大人果然很利害,我的一番努力在你几句谈笑间便都前功尽弃。请回到原来的位置去吧,再谈下去,你敬爱的女皇陛下可真是要生生将我撕碎了!”
莱昂望着她云鬓下的滴水耳坠,晃动的坠珞在说话间不断轻擦过那皎净的肌肤,而就在数日前自己的手还抚触过面前的娇颜,自己的唇还停驻在这香泽的脸颊上,可再转眼一切皆已成惘然。他叹息了声后卒然出手揽过兰吟的头,嘴唇轻划过她的右颊顺势咬断了耳坠,口中含着那冰冷的滴水玉珞凄然呢喃道:“下地狱去吧,我的安琪儿!”
兰吟被松开后立即感觉到了场中的异样,女皇的目光更是如满山荆棘,铺天盖地地向自己涌来。
“女士,你似乎不够了解公爵在我心中的分量。”安娜女皇目视着莱昂走回原坐,才转首对她道:“又或许你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妄想凭借些投机取巧的手段来获得我的认同,你的确成功了。出于对女人的同情和怜悯,我适才还在考虑是否该就此放你们离去,可惜——”说到此她顿了顿,与身旁的伊丽莎白耳语两句,公主闻言颔首离去。女皇又轻咳了声道:“为了避免由于私心的偏倚而妨碍了公正的比试,我将最后的判定交予天主来裁决,相信事后谁也不会再提出异议了。”
“陛下,请问这最后比的是——”米尼赫上前问道,安娜女皇挑高了眼角问道:“米克,你每周末都有按时去教堂做弥撒吧?圣经里的每个字都还认识吧?”
米尼赫顿时了然于心,灰眸亮得发光,诡笑着道:“字字句句,烂熟于心。”
“那么你可以免试了。”女皇雍容而笑,见伊丽莎白已回转过来便对兰吟道:“女士,这是世上最公正的文字,是主留给人类的福音,字里行间皆是救赎。如若主真得已听到了你的祈祷,愿意帮助达成你的心愿,那么必会赐予一瞬的智慧,如此便请你大声朗诵出其中的一章来,任何一章皆可。作为一名虔诚的信徒,我定会按照主的神迹行事,否则你将承担所有的罪恶。”
兰吟瞧着女皇储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只觉身体似在深渊中不断下坠,眼前发着懵接过公主递上的书,沉甸地犹如泰山压顶,伊丽莎白则压低声惋惜地叹道:“对不起,女士。”
兰吟苦笑着看向手中的黑皮书册,封页上烫金的文字瞬时扎痛了自己的眼,她惶然抬起脸不敢置信地问道:“这是——?”
发觉她的异样,伊丽莎白颔首诚挚地道:“是《圣经》,诚如陛下所言,这是主留给人类的福音,希望也能成为你的。”
慢慢地翻开书页,指尖在那漆黑的墨字上轻轻划动,而背后穆黛绝望的泪水已渐渐沁湿了自己的衣襟,兰吟红着眼抬头问上座的女皇道:“陛下,您真得相信这世间有神灵吗?”
安娜女皇颔首,正色道:“主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主与我同在。”
“我也相信,主真的曾与我同行。”兰吟流泪低笑,接着缓缓念道:“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何竟从天坠落——”此刻耳边喧嚣已绝迹,只能听到清脆的声响徐徐在大厅中回荡。
“不可能!”原本嚣张的米尼赫登时气急败坏地冲过来,夺去她手中的《圣经》胡乱地翻看着,神情狂乱地喃喃道:“这是俄文,这是俄文,你不可能会看得懂的,绝对不肯能!”
兰吟握住背后穆黛颤抖不已的手,望着站在对面阴暗处的金发男子继续朗朗而道:“你何竟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你心里曾说: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举我的宝座在神众星以上;我要坐在聚会的山上,在北极的深处。我要升到高云之上;我要与至上者同等。然而,你必坠落阴间,到坑中极深之处。路西菲尔,晨曦之星,荣耀之子,你终已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