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06

青木香: 天之娇女 71-79

71)  乍惊逢

  “是天主救了我们吗?”
  “不,是吴先生。”
  “是吴先生教会了你《圣经》?”
  “不,是莱昂公爵。”
  “你真得会背诵《圣经》?”
  “是,但只此一篇。”
  穆黛沉默下来,望着面前清眸流盼的女子半晌方道:“即便如此,你还是赢了。”
  “自小至大我的赌运颇佳。”兰吟双手搂紧了置于膝上的骨灰盅淡然道,福祸相依,如若不是当初莱昂在化妆舞会上装扮成堕落天使路西菲尔,如若不是吴塘借用《圣经》的寓意片段来示警,如若不是因自己疑心而施计让莱昂亲自朗读了那篇经文,如若不是安娜女皇太过自行任由她挑选——
  兰吟抬眼望向马车外的景色,虽已是春风送暖,但伏尔加的草原依旧被冰雪所覆,凄冷中渺见绿意。人世间的聚散亦是如此,明明再迈前一步便可圆满,偏偏横生枝节功败垂成,他对自己用足心思却终不够坦诚,自己于他是有感动却终不能信任,两人间所相隔得又岂止是千山万水的疆土之域?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着相思。
  “我从未想过自己此生竟还有机会能重返土扈,好美啊,美得竟不敢眨眼,唯恐醒来后只是一场梦境。”穆黛趴在车窗边痴望着前方喃语,待感觉肩膀被猛拍了下后才回首问道:“怎么了?”
  兰吟紧盯着她端量了许久道:“难怪怎么瞅都不顺眼,却原来是这劳什子在作怪?”说罢便顺手取下她脸上的面具丢出了马车,方拍着手笑道:“这才是铅华销尽见天真,黛眉开娇横远岫。”
  穆黛只觉面上一凉,风刀刮在□的肌肤上丝丝生痛,她慢慢抚上自己脸颊,冰凉指腹下的柔软陌生得令自己感觉恍若置身隔世。曾几何时那因习箭而布满薄茧的手也这般抚触过自己,那留在脸上微糙而温暖的感觉如杨枝甘露浇灌了几尽枯竭的心,只是如今——霁风朗月是否依然如旧?
  见她顿然愁眉的模样,兰吟心中自是别有一番唏嘘,一时间车厢内沉寂下来,唯闻得马蹄急驰的奔沓之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车外传来依仁台振奋人心的喊声道:“夫人,公主,已到了土扈国境了!”
  当传流不息的人群在自己身旁擦肩而过,当面前闪现过一张张陌生却亲切的容颜,当鱼贯不绝的叫卖声在耳边荡漾时,兰吟止不住当即便红了双眼,转头再看穆黛早已是泪痕满面。
  时值初春早市,街面上摆满了呈卖各色商品的摊铺,两人相携而顾不禁流连忘返,直到见她们在家香气撩鼻的商铺前驻足不前,紧随其后的依仁台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留在原地看护。
  女儿家爱美本是天性,更何况是两名貌美如花的女子,兰吟与穆黛看着那些眼花缭乱的胭脂水粉难免眼热,富态的商家见状更是天花乱坠地吹嘘了一通,引得两名娇客笑声迭起。兰吟因见铺面上摆着碟金粉,灵机一动拿起胭脂笔蘸了在穆黛眼下轻执两画,但见花黄遮去了原本的烙痕,云著蝉鬓,裁金作巧,美不胜收。
  “穆姐姐,你看我画得可好?”兰吟说着将穆黛推到镜前笑问,但见女子眼下点的花黄映着她紫眸愈发璀璨,眉宇间光华波动,流转熠熠,看痴了的商家已抖着肥硕的下巴说不出话来。
  “好,画得好,长得更好!”听得声叫嚷后两人回首望去,见名衣饰华丽的青年男子走进商铺,身后跟着帮气焰嚣张的家奴。那男子容长脸,眉目尚算端正,只是面皮焦黄,眼光虚浮,观之便知绝非善类。穆黛不愿招惹放下手中的胭脂便拉着兰吟欲走,不料却被那男子堵在门口,禁不住不悦地拧眉问道:“你要做甚?”
  男子轻佻地打量着她后拍手称道:“好是标致的小娘子,却不知是哪家的大户拥有这般绝色的女奴,真真是羡煞旁人了!”
  土扈国内除却几家部族联姻的豪门大户,平日所见的混血男女皆是权高位重者飬养的奴隶,男子对于那些混血的贵族女儿都曾照会过,此刻自然而然便将眼前的女子归为了后者。兰吟闻言冷笑了声道:“你又是哪家的犬儿,竟敢在此吠叫?”
  男子恼恨的目光在她的面上一转,随即疑惑地问了句道:“我似见过你,你们——究竟是谁家的奴儿?”话说至此便将手伸了过去,而门外的依仁台已闯了进来挡在两人身前厉声道:“这位少爷好生无礼,我家夫人和小姐又岂是你可随意能轻薄的!”
  瞧他衣着褴褛,腿脚不利的模样,男子不禁厌恶地啐了声道:“哪来的乞丐,竟敢在我胡和鲁面前指手画脚!”挥手间身后的家奴便一拥而上将依仁台殴打了顿强压在地,此刻店中的商家已吓得躲到了柜台下,其他客人也皆纷纷趁乱跑了出去。
  穆黛安抚住兰吟,转而问那男子道:“胡和鲁?可是查干巴拉将军的儿子胡和鲁?”男子一愣,随即昂首哼道:“原来你认识本少爷啊!”
  “我认识你母亲。”穆黛端量着眼前的纨绔子弟叹声道:“你如今的行径可对得起查干巴拉将军的在天之灵,可对得起将你含辛茹苦养育成人的吉尔格勒夫人!”
  胡和鲁听了即刻暴跳如雷地指着她吼道:“你算是什么东西,竟敢口口声声地教训起我!来人啊,将这名贱人绑了送回府内,今夜让爷好好□□她!”
  如狼似虎的家奴簇拥着上来,拿麻绳捆了穆黛的手脚连并用黑布罩了她的脸面便往外扯,兰吟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瞪着对方道:“你可知她是谁?”
  胡和鲁斜着眼,满不在乎地道:“回去告诉你主子,这女仆我买了,纵是千金也付得!”
  “好个千金也付得,你说这话时可有将我放在眼里?”门外传来声悦耳的调笑声,胡和鲁正欲发作,待转首看清来人时立即变了神情恭身迎上道:“殿下,这是哪阵风将您给吹来了啊!”
  来人玉树临风地站在店门外,黑发如漆,唇若施脂,一袭银红撒花的锦褂,一串八宝海珠的腰坠,饶是名翩翩浊世佳公子。他身后娇婢美童环伺而绕,声势浩大,排场优绰,着实惹人侧目。
  诺敏凤目高挑,一脚踢开来人,指着面前凌乱的店铺啧声道:“胡和鲁,你就不能替你老娘省点心吗?瞧你干得好事,她老人家若是知道了,又要跑到我这里来一顿呱噪!”
  胡和鲁边吃痛地揉着腿,边猥琐地扯着笑脸道:“我说殿下,您下手也忒狠了吧。我老娘若是看到这身上的淤青,不照样会跑到您这里来抱怨。其实我是好是坏,她早懒得理睬了,还不是想借机去多瞅您两眼,在她眼里您可比我这个亲儿子更可人疼!对了,阿妈说她已预备下您最爱的酒糟羊蹄子,只待有空便给您送去。”
  “夫人年纪大了,还是我届时亲自上门叨扰吧。”诺敏眼神一闪,随后弹着他的脑门笑斥道:“兔崽子,偏你会说话。别太过分,但凡搅出了乱子又让我替你收拾!”
  胡和鲁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就在诺敏一行预备离去时只听得他身旁的紫眸少年咦了声道:“主子,那不是依仁台吗?”诺敏先看向被压制在地上的男子,再一瞥着实惊出了身冷汗,望着站在角落处的兰吟道:“你怎会在此地?”
  兰吟听了适才两人的对话,禁不住盯着他勾嘴冷笑,胡和鲁见诺敏大惊失色的模样则心虚地上前问道:“殿下,莫非您认识这女子?我适才瞅了也觉眼熟,只是一时半刻想不起。”
  诺敏冷哼道:“那达慕大会上,坐在陛下身旁的人竟也认不出,好生没眼力。”胡和鲁顿时唬得面色发白,颤抖着道:“殿下救我!我老娘可就我这一根独苗子了!”
  没好气得白了他眼,诺敏随后搓着手上前笑道:“可让我好找,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兰吟眯起眼,厉声直指畏缩在他身后的人道:“这般的败类若不严惩,将来还不知会惹出多少祸害,你心中若存还存有一分公义,便该立即将他拘了投下大牢。”
  “人不风流枉少年,一时行为过激也是难免的。”诺敏嬉皮笑脸地道:“汉人的老祖宗在书里都说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血性男儿,哪有不好色的啊?”瞄了眼对面被捆了手脚的女子,他不禁佯装发怒地对胡和鲁道:“男女之事需得两情相悦,哪有似这般霸王硬上弓的,还不快去给那名姑娘松绑道歉!”
  胡和鲁应声狗癫似地跑过去跪下为女子松绑,兰吟一脚踏住对方的手横眉冷目道:“道歉可以,三跪九叩。”诺敏听了也变了脸色,上前冲着她冷笑道:“可莫要太嚣张,你可知现下自己的处境吗?”
  “再落魄的时候我都熬过了,难道还会怕你的要挟不成?”兰吟龇着牙压低声道:“我劝你还是依我之言行事,否则可要后悔莫及!”
  诺敏扬声长笑,良久方沉目声色俱厉地瞪着她道:“你可知自己究竟犯下了何等的罪孽?为了眼前区区一名女子,你便欲与我反目,那么我和硕特部十八条稚儿的性命又该如何向你声讨呢?”说罢他向地上的女子狠揣了脚,恨声道:“三跪九叩是吗?我看何人受得起这份大礼?”
  女子闷哼着伏卧在地,兰吟吓得赶紧跪下扯去套在她脸上的黑布,焦急地唤道:“穆姐姐!穆姐姐!”
  穆黛面色已苍白如纸,光洁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痛苦地蜷缩在兰吟的臂弯内,半阖的眼眸偶尔扫及上方男子惊惧的神情,忍不住颤抖地伸出手喃语道:“阿敏,我——我回来了!”
  诺敏手足冰凉地站在原地,目光呆滞地望着地上蛾眉攒紧的女子,那嘴角慢慢渗出的血丝如蔓延的炽火,瞬时便灼痛了他遍身的肌肤。“阿敏,我回来了!”这般的天籁曾在梦中回荡过千百遍,这般的场景曾在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但无论是经历过多少次的失落和挫败,自己心中依然在不断重复着——只是无论如何,眼前的一幕却是他始料不及的。
  兰吟待穆黛喝完了药后,方才有闲情打量四周,但见房内结构精巧,铺陈不俗,更有一股香甜的气息萦室而绕,不禁颔首道:“好个别致的居所,不知以前是何人所住,竟不见半分平庸之处。”
  穆黛拭着嘴角的药渍,摇头笑道:“哪有你说得那般好,这是我阿妈未出阁时的住所,后来便成了我来和硕特部时暂住的地方。屋里的东西是陈旧了些,幸而不失雅致,否则又该被你编派了!”
  兰吟抿着嘴角,看着她颔首道:“是啊,看这屋内摆设显然定期有人来打扫,可见有人还是用了心的。”穆黛垂首望着碗底的沉渣,沙哑地道:“苦到极致便忘却甜是何等滋味了,如今我是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事好。”
  “若想不清楚便暂且先跟着我,况且我也算是你的主子吧。”兰吟玩笑道:“有你这道护身符在怀,我看诺敏那小子还敢再横行霸道不成?”
  话音刚落便只见诺敏推门而入,神色略显拘束地对上两人的目光,一袭素白的长衫代替了原先的鲜艳装束,显得分外清爽。瞧他扭捏的模样,兰吟没好气地道:“你又来作甚,想再补上脚窝心腿吗?”
  诺敏面皮发青,瞄了眼穆黛后耷拉着头道:“药喝了吗?可还有不适之处?我让厨房熬了燕窝粥,可要用些?”
  兰吟本想再奚落两句,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又着实可怜便缄嘴不语,穆黛则柔声说道:“这褂子边角都脱了线,穿出去不怕人笑话吗?”
  诺敏猛然抬起脸,双目泛着水光道:“原已是丢了的,可最后还是忍不住拣了回来。”
  两人的目光交缠在一处,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倾吐不出,只感时光流逝间恍惚已渡千年,半晌穆黛方撇开眼轻说道:“待我重新绞好了再穿也不迟。”
  笑意在男子的眉宇中慢慢绽放,漆黑的凤目灿丽如星,丝丝温情则暖若三月春晖,直叫人不舍得挪开视线。他蠕动着嘴唇,话未出口便听得声叫嚷,突见名苍发老嬷破门而入,冲着卧床的人大唤了声便昏厥了过去。房中之人一阵手忙脚乱,待救醒老嬷后只见她继续倒在穆黛怀中哭嚎道:“我的小心肝啊,你可是想死老奴了!我的公主啊,你怎么才回来又受伤了!”
  那哭声可谓是惊天动地,鬼神皆惧,兰吟唬得捂着双耳直缩到墙角,诺敏嘴角抽搐着隐忍不发,唯独穆黛噙着泪轻抚老嬷驼屈的背脊道:“乳娘,我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何苦又要惹我伤心!”
  老嬷听言当即收了泪,沟渠纵横的老脸上流露出惭愧之色道:“公主所言极是,老奴果真是糊涂了。”她目光在穆黛脸上停驻了许久,方强掩心痛地抹着脸道:“老奴已将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绑了跪在门外,任凭您发落。真是个目无王法的畜生,也不想想他今日的荣华富贵是谁给的,竟敢欺负到自家主子头上来了!”
  这老嬷正是胡和鲁的母亲吉尔格勒夫人,瞧她说得泡沫星子乱飞还无住口之意,穆黛不禁头疼地低喃了声,果然屋内顿时清净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皆关切地投射而来。她轻咳了声后道:“乳娘,您先让胡和鲁进来,我有话要与他说。”
  胡和鲁被捆得严严实实地丢了进来,脸上映着两块清晰的掌印,原本嚣张跋扈的人沦落得犹似丧家之犬。
  穆黛瞅着他惶恐不安的模样,长叹了声摇首道:“论理本不该饶你,但若说有错,包庇助长你气焰的人更该罚。”说到此诺敏脸上便挂不住了,鼻息声分外深重。她继续又道:“你本是遗腹子,出生时不足满月,吉尔格勒夫人不得不将你日夜裹在胸口方才安然渡过了整个严冬,人说道生养之恩重于天,你母亲用了比旁人双倍的心血抚育你,不奢求你会创造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只希望你能似你的父亲那般成为个光明磊落的男儿大丈夫。你母亲当年为了报恩不得不辗转入王府做了乳母,我因愧疚总想方设法地欲补偿于你,不料因而反倒误了你的前程。至此之后你若改了,我依旧视你为亲,若是不然,咱们彼此便再无瓜葛。”
  胡和鲁被训得哑口无言,只得不断颔首称是,吉尔格勒夫人则又忍不住呜咽起来,见屋内愁云惨淡的气氛,兰吟忍不住闪身走了出去。不久又有人开门走来,与她并肩站在阳光下望着院落中悠悠浮动的云影。
  “依仁台将事情的始末都告诉了我。”诺敏顿了下,又道:“这个恩情我铭记在心。”
  “若为了你自是不值,我只是不忍她再受苦。”兰吟侧目看着他俊丽的脸道:“虽不知先前你们之间有何不能言讳之事,只是既然两情相悦又何必再自寻苦恼呢?眨眼间五年的光阴即逝,若再松手便可是是一生了!”
  诺敏抿着唇抬手攥住身侧的梁柱,掌背上顿时青筋突露,接着兰吟终压制不住心中的惴惴不安,长吸了口气道:“如今你总该俱实以告,我究竟是如何欠下十八条稚儿性命的?”


72)  轻烟渺

  那是场惨绝人寰的杀戮,嗷嗷待哺的婴儿在亲人的眼前被活生生地扼杀,纯稚无辜的小脸在繁星闪烁的夜下渐渐泯灭了生机。肆虐的火焰焚烧着村庄宅院,人们的哭泣响彻了阡陌天穹,而强盗们面对手无寸铁的妇儒却毫不手软,他们用孩子尖厉惨痛的叫声凌迟着母亲们的心,用鲜艳腥欲的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当土扈的男人们闻讯赶回来时,残垣断壁前丢弃着的是他们肢离破碎的骨肉,那些还不及开口叫声爹娘的稚嫩生命便这般被残忍地带离了人世,昨日的欢声笑语转眼间成为了此生最痛苦的记忆——
  当兰吟再次走入这边陲村落,石壁上还残留着大火烧灼之后的遗迹,被清水洗涤过的道路上仍看得到斑斑血污,家家户户都紧闭着大门,惟有雪白的素幡迎风招展。偶尔可看到零散的几人坐在自家屋顶,手拿婴儿的小衣面北即呼道:“我儿回来——我儿回来——”
  见状诺敏的随从中有人嘀咕了声道:“不是客死他乡,招魂又有何用。”随即便听穆黛沙哑着嗓子说道:“稚儿太小,家中父母唯恐他们找不着回家的路。”
  话音刚落兰吟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呜咽声便哭了出来,穆黛忙将她搂入怀内默默安慰。诺敏则不禁叹息了声,蠕动着嘴唇半晌方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当初?兰吟脑海中闪过他曾捧着自己的脸严肃地说道‘即便是为你流过泪,流过血,即便是在你面前卑微地似个奴仆,即便是虔诚地跪在你脚下膜拜,也永远不要相信那些不同肤色的异族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忆及近日来的连番变故遭遇,悔恨交加中索性放下矜持,将心中的愤恨和疲累尽化作泪水肆意发泄出来,这一哭悲悲戚戚,花落惊啼,令旁人不忍再听。
  诺敏搓着手不断地在旁劝慰,不想话说多了反将穆黛的眼泪也勾了出来,望着抱头痛哭的两人着实束手无策,自己正惶然时只听得身后马蹄作响,扭头望去顿时一惊,忙拽起她们便急欲向路旁闪避。
  “去哪?”听到来人阴沉的叫唤声兰吟不禁手一颤,越发地挨紧了身旁人。诺敏则僵直了背脊,眼光划过穆黛担忧的神情后缓缓转身牵强地扯着笑意道:“还能去哪?自然是想到你府上讨饶的了,只是走到半路方想起这个时辰你本该在巡视军营,所以正预备着折返回镇上去。”
  特木儿坐上良驹之上,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虚浮的光线,瘦削的脸庞颧骨高耸,黯淡的虎目中是掩抑不住的倦态。他冷哼了声后跃马而下,步履生风地向着对方冲过来,唬得诺敏忙将两名娇滴滴的女子护于身后,结结巴巴地道:“别……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吗!”
  兰吟瞧他气势冲冲的架势,心中反倒徒生出莫名的勇气,推开诺敏望着眼前满面愤慨的男子昂然闭上了双目。静瑟的耳边风声呼作,擦着脸颊惊险而过,自己睁开眼望着杵在墙头的铁拳,不解地扭头看向对方。
  特木尔用力呵着气,良久方收回伤痕斑斑的手,神色阴郁地问她道:“听说你在俄人那处日子过得甚为惬意,为何还要回来?”兰吟一怔后冲口而出道:“再是惬意终究是他人的地方,久留作甚?”
  “那个人还好吗?”特木尔冷笑了声后咬牙切齿地问道,眼中杀机重重,冷冽地如冰柱凿心。贝齿在唇瓣上咬出丝丝腥甜,兰吟垂下脸压低声道:“很好,好得可以活到你去寻仇的那一日。”
  “与聪明人说话果然不费力气。”特木尔哼声着将目光转向她身旁,黑眸诧见伊人后流露出抹鲜有的温情。穆黛则浅笑着颔首道:“五年未见,将军果然沉稳逾昔。”特木尔目光一闪,颇为激动地道:“公主,您怎地——怎地会在此地?”
  穆黛边将手亲昵地放在兰吟头上梳抚,边柔声问道:“莎林娜呢?那老爱穿着铠甲扮假小子的丫头可好?”话音刚落只闻得诺敏一阵急咳,兰吟抬眼奇怪地瞟了眼他惨淡欲言的模样,有个朦胧的念头在脑海中不断盘旋,渐化作荆棘狠狠了戳痛了自己的心脉。
  “她——不好,很不好。”特木尔沉凝片刻后据实以答,常年戾气笼罩的脸上为无尽的伤感之色所替,青影沉沉的眼眶下泛起了惹人嫌疑的红泽。
  一丈之距远若天涯,兰吟站在门外望着坐在院落中悠闲日晒的女子,脚下沉得迈不开步子。将目光从俏立枝头的灰雀处收回,女子转而看见僵持在院外的众人,脸上乍显兴奋之色,她起身抱着手中的襁褓欢喜地迎上前来道:“诺敏、兰夫人,你们也是来喝渥巴锡这孩子满月酒的吗?难怪一早便听得喜鹊唧唧喳喳叫个不停,却原来是贵客迎门啊!我这孩子果然是好福气,有这许多疼爱他的叔叔婶婶,待他长大后——”
  “莎林娜!”特木尔出声提醒妻子道:“你再仔细瞧瞧,还有谁来看你了?”莎林娜目光疑惑地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待看清了穆黛的面容后顿时喜极问道:“是公主,果真是公主吗?”
  “咱们从小是在一处长大的,难道你连我都认不得了吗?”穆黛上前一步扶住她颤栗的身子怜惜道:“听说你产后身体尚未痊愈,怎得如此不知息养,竟站在堂口处吹冷风?”
  “我这是太高兴了!”莎林娜欢笑着将手中的襁褓送过去道:“公主,这是我的小渥巴锡,您瞧瞧这孩子生得虎头虎脑,好生可爱!”
  穆黛欲接手却被诺敏阻止道:“你身上病气残存,难道就不怕过给孩子吗?”闻言莎林娜果然赶紧缩回手,涨红了脸喃喃道:“是我糊涂了,公主素来身体娇弱,怎生能过度劳累呢?”
  瞧着莎林娜行事说话并无异状,兰吟先前高高悬起的心也算安回了原位,因见现场的情形甚是尴尬她便主动伸出手笑道:“让我瞧瞧,别忘了这小子可是我亲手接生的呢!”
  莎林娜难掩脸上为人母的自豪之色,她执手将娇儿送于对方的怀中并道:“瞧这孩子的眼多精神,还有他的脑门生得方圆,听老人们说这可是富贵之相啊!”
  兰吟应声翻开襁褓上的遮布,冲鼻而出的恶臭令得自己喉头一紧,待看清怀中干枯狰狞的尸骸时吓得手一松,俯身干呕起来。
  “我的孩子!”莎林娜眼明手快地在接住了险些砸在地上的襁褓,随即瞪大了眼冲着她吼道:“你为何要害我的孩子!为何要害我的渥巴锡!”
  瞧她双目赤红怒视自己的模样,兰吟不觉纠紧了衣襟摇头解释道:“不,我没有!那个分明是——”
  “这是我的渥巴锡,我的心肝宝贝!”莎林娜眼中恶光毕露,咬牙切齿地恨声道:“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我要一片片咬下你的肉丢到伏尔加河里去喂鱼!”于是便不由分说地扑了过来。
  兰吟完全被吓愣了,混乱之时只觉人影一闪,却是特木儿挡在身前紧紧抱住了撞过来的莎林娜。夫妻两人拉扯在一处,女子疯狂的攻击着丈夫,不消片刻男子脸上已被尖锐的指甲刮得惨不忍睹,身上的衣服则如落叶般凋凌。
  “自那日起莎林娜便成了这副模样。”诺敏在旁不无心痛道;“谁能料想昔日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会因一朝变故而疯癫成狂,她终日抱着孩子的尸骨说话、吃饭、睡觉,她不肯将孩子落葬,不肯让人替换襁褓,但凡稍有不甚便如母狼般地发出攻击。特木尔更是可怜,既要强忍丧子之痛来照顾妻子,又要顾及边防守卫操练,纵是铁打的金刚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偏生他还是个要强之人,我来此地待候数日,他硬挺着不愿开口求助,真是个傻子!”
  兰吟脑子里混乱不堪,看着地上翻滚嚎叫的女子还有她怀中散发着阵阵腐臭的襁褓,想到初见莎林娜时英姿飒飒的夺目风采,想到小渥巴锡吮吸自己手指时的奇异温馨,想到在幽域温泉内男子氤氲如雾的蓝眸,想到自己对特木尔说‘有买有卖,我再与你作个交易如何?’——引狼入室,祸及无辜,损人利己之下却不觉背负了数条血债!
  自己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胸口内翻腾的潮绪化作凄厉的笑声迸发而出,院中的随从杂役无不都将目光投向这名席地狂笑的女子,诺敏唯恐她经受不住打击步了莎林娜的后尘,忙不迭地俯身问道:“你怎么了?可别吓唬我哦?一个是这样,两个是这样,别再来第三个啊!”
  就在众人莫名彷徨之时,却见莎林娜挣脱了特木尔跌跌撞撞地跪到兰吟脚下,抱着襁褓虔诚地磕头膜拜道:“长生天啊,我错了!长生天啊,您惩罚我吧!我是个冷心冷肺的坏女人,我眼睁睁看着那些孩子流干了血却没掉一滴泪,我该说的啊,我该说的啊!其实不在起辇谷,真正的圣武帝——”话不及说完她便眼一翻厥倒在地,身后特木尔面色苍白地自莎林娜颈后收回手,瞥了眼兰吟迷茫的脸转而抱起妻子便向寝室走去。
  “是我听错了吗?”兰吟自言自语道:“她适才说得是铁——”
  “她是个疯子,说得话自然不能信。”诺敏站定在面前,用从所未有的凝重神情对她说道:“抹掉你适才听到的每一个字,不要去探究其中的缘由,那只是个心智混乱的女人说得胡话罢了。因为你的自作聪明已酿造了场惨剧,难不成还要一错再错吗?”
  夜凉如水,银钩弯划,青衣男子坐在台阶之上,披落在背的白发枯缟如雪,树叶在他嘴中发出断断续续的悲鸣,低吟委婉,深沉幽怨。直至叶脉的苦涩渐渐渗入舌尖,他方缓缓放下手厉声道:“出来吧,我不习惯有人站在背后窥探自己。”
  因见对方自立柱后蹒跚而出,双目红肿,神情不郁,手足无措的模样似个闯了祸的孩子,他不禁冷笑了声道:“深更半夜的夫人不在房内安寝,独自四处闲逛莫非想要刺探什么秘密吗?”
  兰吟委屈地瘪起嘴,嘟囔了半晌道:“不想睡,出来透透气而已。”“是不敢睡吧?”特木尔嘲讽地看着她道:“因为你怕一闭上眼便看到血淋淋的尸体,怕一闭上眼便看到孩子哭泣哀嚎的面容,怕一闭上眼便看到在地狱中挣扎的恶鬼无常——”
  “别说了——我不要听——”兰吟捂着耳朵,惶恐着不断摇头道:“我没有害怕!我只是睡不着而已,我只是不想睡而已!”
  特木尔暗哼了声,随即仰望星辰稀疏的天幕道:“逃不掉的,谁也逃不掉的。人难免一死,死了一个会感到哀伤,死了十个会觉得恐惧,死过百数则会绝望,再后面便会变得麻木了。”
  “别拿我与你这般冷血的人相提并论!”兰吟握紧了拳尖声叫道:“我是人,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禽兽,我也会害怕的——也会害怕的——”说至此她哽咽着跌坐在地,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颤抖的身体喃喃道:“为何莱昂会毫无损伤的逃出土扈?为何俄人要假扮强盗洗劫村庄?他们究竟想要得到什么?你们究竟又在守护什么?”
  阴翳的眼眸中浮现出丝不易察觉的伤痛,特木尔望着眼前痛哭流涕的女子顿生怜悯,曾几何时自己也似她这般面对死亡终日惶恐不安,面对挑压在肩的责任只觉不堪重负。遥想昔日出生牛犊的自己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想脱身奴籍,求得三餐温饱而已,可当真正手持刀弩在战场上披荆斩棘,浴血拚搏出一身名利后,蓦然发觉沾满血腥的双手已无法再停止杀戮。
  为了那些在战场上阵亡的将士,为了家中翘候期待的妻子,为了对自己恩同再造的君主,所有的怯懦和退缩都被掩埋在了心底最隐讳之处,可是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伤痛总会如野兽的厉爪撕裂坚实的身体咆哮而出——忘不了昏天暗日下破堤而出的滔天洪水,忘不了夕阳如血下的尸横遍野,更忘不了五万子弟兵在命绝之时发出的凄厉叫喊!
  事后在莎林娜的哭泣声中他逐渐苏醒过来,在举国百姓哀伤欲绝之时,他站在素缟魂幡飘舞的城头遥望远疆,满头青丝一夜间褪为白发——死易生苦,原来如此。
  “好了,别哭了。”特木尔放下素日对兰吟的成见,口拙的安慰道:“你勿要自责,若不是在看守那公爵时出了纰漏,让他借机逃走,也不会就此铸成大错,其实俄人出没在幽域森林附近已久,若不是我下令倾力去追捕那公爵,便不会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总之所有错皆在于我,与你毫无干系。”
  若不听那言词真情恳切,兰吟还真只道他又是在借机奚落,但对方越说自己心里越发感到懊悔,到最后只觉得头痛欲裂,身子发沉,此刻突见特木尔猛然立身,双目生寒,青衣白发,扬洒如雪。
  诡异的香味在空气中慢慢弥散,突然有个黑影自侧门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兰吟正奇怪特木尔为何无动于衷之时却见他怦然倒地,随即自已也软绵绵地卧身而下。中了软筋散的两人眼睁睁地看着蒙面人闯入正屋内,在阵吵闹打斗声后便见对方劫持着衣衫凌乱的莎林娜疾步而出。
  “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莎林娜眼光直勾勾地盯着蒙面人高举在手上的襁褓,不断哀求道:“别伤害我的孩子,把他还给我吧,还给我吧!”
  蒙面人晃了晃手中的襁褓,诱惑着压低声问道:“告诉我日间你所说得,那地方在哪里?” “哪里啊?”莎林娜痴疑地望着对方道:“我日间与你说过话吗?”来人极有耐心地对她循循善诱道:“日间你和长生天说过的,告诉我圣武帝究竟在何处?”
  “圣武帝?”莎林娜呵呵笑了声,指着天上的弯月嚷嚷道:“在那里!瞧见了没有!”
  蒙面人长吁了口气后继续说道:“想要回孩子吗?只要告诉我真正的圣武帝在哪里,我便将孩子还给你。”
  莎林娜停止嘻笑,歪着头很认真地瞧着对方,嘴唇蠕动着即要将答案呼之欲出。
  “我视你为左膀右臂,情同兄弟,却不想原来是养了头白眼狼在身旁。”躺在地上的特木尔怒瞪着对方,森冷地说道:“做出如此叛国灭祖之事,你便不怕有报应吗?”
  蒙面人身形一僵,随即拉下脸上的黑布,兰吟认出竟是日间跟随在特木尔身旁的副将,登时咬得牙关咯咯作响。那副将面露凄色道:“将军,我也是无可奈何啊,我的妻儿都被他们下了毒,若再无探得消息不日就要丧命了!”
  特木尔疲惫地闭上眼,倒吸了口气继续问道:“莱昂公爵是你放走的?”副将脸色一黯,沙哑道:“我以为——以为只要放走了他便可以得到解药,没料想——没料想——”
  “没料想却害了自己的至亲,那些夭折的孩子里似有一个是你的侄子吧!”特木尔再睁开眼时,黑眸中已死寂无辉,他凝视着这曾经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同袍兄弟道:“我不怪你,谁无妻儿骨肉,怪只怪我信错了人!”
  “将军——”副将哭嚎了声,抹着眼对特木尔道:“将军,恕小人冒犯了,软筋散的药力半个时辰后便会消退。小人既不能探得消息便只好将夫人带给他们以换取解药,您的恩情我只有来世再报答了!”说罢他跪地猛磕了三个响头,随后起身哄着一直呆滞站在原地的莎林娜道:“夫人,小少爷病了,咱们去给他找个好大夫看病吧!”
  “我的渥巴锡病了,那可要快些去行医问诊啊!”莎林娜忙抢过他手中的襁褓,急匆匆地便往院外走去。特木尔见状努力动了动瘫软的身躯,随后挫败的叹了口气道:“你走不了的,你是迈不出这个院子的。”
  “您不是一直赞赏我心思细密吗?所有的护卫都已被我下药迷倒,天亮之前是醒不了的。”那名副将满是信心地转身而去,因见走在前面的莎林娜脚步踉跄地被门栏绊倒,忙上前搀扶了把道:“夫人,小心——”
  话音哑然而止,原本万分焦急的兰吟在这刻震撼地看着莎林娜霍然自襁褓内抽出柄匕首,雪亮的刀光映着她冷凝肃穆的脸,犹如披着一身月华而来的复仇女神。匕首笔直插入了副将胸口,黑色的前襟上血渍立即如漫漫烟花绽放开来。
  男子痛苦地拧着眉,眼睁睁地看着匕首一寸寸地没入自己的身体,他无法置信的抬起脸望着面前神智清明的女子道:“夫人——”
  莎林娜感觉着鲜热的液体顺着刀柄慢慢湿透自己的掌心,一行清泪不觉滑眶而出,她缓缓放开手看着眼前人猝然倒在脚下,方搂紧了怀中的襁褓缓缓道:“诸子终可安息,你——是他们墓柩灵前燃起的第一炷香烟。”


73)  百两金

  玻璃风灯点得如雪浪银花,珠帘绣幔上系着螺蚌羽毛,剔透玲珑的玉屏隔墙而立,炉鼎中则飘散着麝脑之香。兰吟打量了番厅堂中的华丽摆设,也禁不住诧异地扭头问道:“这便是你说的‘凤栖阁’?”
  此刻诺敏的神色极为不郁,目光扫过几名来往的客人,哼哼了两声方道:“是了,这便是近半年来王都中最红火的妓院,你的茜红据查便是被卖到此地来的。”说罢他又对跟随在后的穆黛道:“人家是来赎她的丫鬟,咱们又何必驻留在这烟花之地,不如去对面的茶楼等候吧。”
  “既知是烟花之地便更不能将兰儿独留在此。”穆黛蹙眉摇首道:“总之她走到哪儿我便跟到哪儿,断不会丢下她的。”
  闻言诺敏沉下脸,撇着嘴角冷笑道:“不会丢下她?这话当年你也似对我说过,可见信口捏来之语算不得数,若是当真岂不是要将你整个人劈分了,一半归我,一半随她?”
  “好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兰吟将神色黯淡的穆黛拉至身旁,不悦地道:“这一路走来你冷言冷语,时不时便来两句戳心窝子的话,穆姐姐大度不予你计较,我却再是忍不住了。你若不愿帮忙尽可抹脚走人,我们自是不会死皮赖脸地霸着你!”
  “你——”诺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气得张大了眼瞪着对方,凑巧名龟奴迎上前热情地打着招呼道:“殿下,数日不见愈加英姿勃发了,今日来是点春柳陪酒还是秋水献曲啊?”
  “竟是这‘凤栖阁’的常客。”兰吟对着穆黛冷笑道:“难怪说话古里古怪的,原来是怕臊了他的面子啊!男子多薄幸,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家中已是一窟娇颜却仍还流连烟花之地,便不怕得了什么暗病自食恶果吗?”
  “兰儿!”穆黛正色呵止她,随后手轻拽诺敏的衣袖柔声道:“这丫头近日来心里不甚自在,难免说话刻薄些,你且别与她计较。咱们既为寻人而来,有熟识反倒更为方便,你说可是?”
  诺敏看着墨绿衣袖上那纤细素白的柔夷,粉红的指尖如花瓣上的晨露,光润莹泽中夹带着淡淡蕊香,心中一动不自觉地慢慢颔首道:“好,我这便去问问。”他转身凑巧看到龟奴正直愣愣地望着两人,恼不得抬起腿便骂道:“作死啊,还不去将你家老鸨叫出来!”
  龟奴连滚带爬地应声而去,不消片刻便见名衣着鲜艳,徐娘半老的女子妖妖娆娆地走出来,看到挺身玉立在厅堂中的诺敏已笑得不见眉眼,上前便故作无力地倚身靠了过去道:“小没良心的,数日来可让咱们院里的姑娘好是伤神,这上至头牌姑娘下至厨房里的粗使丫鬟都被你灌了迷汤,弄得来茶饭不思,寝食不安,今日若不好好花销番瞧我可饶得了你!”
  若在平日老鸨的这番言语自己决计不会在意,但此刻诺敏只觉如芒在背,浑身似爬了小虫般难受,他一把推开对方咳嗽了声后道:“付翠姑,我今日来是有正经事办理,你若有半分隐瞒之处,可莫怪我要查封你这营生之处。”
  付翠姑顿时笑容一僵,目光从诺敏的脸上转移到他身后两名形容俏丽的少年,见三人均都神色严肃不禁慢慢端正了身子,危襟敛目道:“我这里素来做得是流水生意,客人们自愿而来满意而去,虽免不了有些争风吃醋的琐事却也不伤和气,但不知殿下究竟要办理得是何事,可请提醒一二?”
  “说来也是简单,你这里月前可从奴市上买来名女子,约莫双十年华,名唤茜红。”诺敏眼中含着分凌厉,面带笑意道:“若真有此事,不妨让姑娘出来趟,我且有话相问。”
  “茜红?”付翠姑松了口气,略一思索后道:“这里的姑娘哪还有用真名实姓的,不过前些日子我倒的确从奴市上买来个女子,难道殿下说得是宜心?那丫头初来时骨肉硬得很,关在柴房饿了三天三夜也不肯服软,后来还咬伤了客人,无奈之下便——”说着说着她哑然止声,松垂的下颚不住颤抖起来。
  兰吟听出了话中的蹊跷,上前揪住她的衣襟厉声责问道:“后来呢?你是不是用了什么下作法子逼她接客了?你说啊——你说啊——”
  付翠姑听她的声音便知是名女子,望着对方一双水光盈盈的怒目不禁也抢白道:“进了窑子不卖身还能作甚?只是那丫头接了次客后便被楼里的大姑娘看中收做了侍婢,自后只做些端茶递水的轻巧活,不曾再出来挂牌。”
  颓然松开手,兰吟无力地瘫软在穆黛怀中,口中喃喃有语闻不可辨。诺敏听后神色也不禁凝重起来,直接挥手吩咐道:“去把那宜心唤出来再说。”
  “恐怕有些难处。”付翠姑讪笑道:“百两金极为看重宜心,片刻也离不得身,此刻这丫头正陪着姑娘在房中伺候客人,哪有说来便来的道理。”
  百两金乃是最近王都中风生水起的‘凤栖阁’花魁,行迹神秘,据说凡要成为她的客人需得预交百两黄金作为用度,这般的身价便是富贵人家也无法承受,偏生有些纨绔子弟却对此趋之若骛,竞相争抢,但即便如此能成为她入幕之宾的人也寥若星辰。诺敏此前对百两金的声名便有所耳闻,原也想要过来目睹风采,一亲芳泽,后因和硕特部的案子被远派方才作罢,现如今听再提及这名字早没了先前的花花肚肠,只恨不得立即办妥此事,快些离开这尴尬之地才好。因听得老鸨推诿,他没好气得扯高嗓门道:“任他是谁,难道我还怕了不成,你若再敢说三阻四,我当即走人封院。”
  付翠姑倒抽了口冷气,无奈地对眼前这位嚣张跋扈的主儿道:“王子有所不知,这百两金其实并非是‘凤栖阁’的姑娘,乃是暂借我这地方打响名号而已,所用吃穿用度皆由自己打理,宜心的卖身契也是被她赎去的。这百姑娘性情高傲,脾气不好,尤其不喜在会客时被人打扰,我贸然前去她若是恼了岂不让‘凤栖阁’白白丢了个活招牌?”
  “你怕她恼?”诺敏止不住冷笑道:“难道就不怕我恼了吗?”
  付翠姑打了个寒战,心里衡量了番后不得不哭丧着脸慢吞吞向楼上走去。穆黛见状唤住了她,随即对诺敏使了个眼色道:“这宜心究竟是否是茜红还有待定论,既然百姑娘此刻有所不便,咱们等上片刻又有何妨?”
  “我的好姑——”付翠姑听后顿时一喜,又在诺敏的注视下收敛了分寸,赶紧着欠身让路并迭声道:“请三位贵人到楼上歇息,待百两金送了客人后我当即便去知会,定将宜心带来给诸位面会。”
  如此三人便随着老鸨来到了间布置精致的雅室,用茶点时诺敏不禁开始抱怨道:“咱们是什么身份,何必眼巴巴地在此空等?”
  穆黛则摇头道:“俗话说‘强龙不压低头蛇’,我看这老鸨是个精明之人,瞧你这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已心生恐惧,若真再惹恼了百两金迫她断了财路,难保此人不会暗地里使绊陷害,届时即便这宜心真是茜红,咱们也未必能见着本尊了。”
  诺敏听了也觉有理便安下心来静待,怎料过了许久也不见动静,正不耐烦时却猛听得隔壁房内传来男子高昂的笑声,禁不住手一抖泼洒了半盏茶水。此刻原本一直魂不守舍的兰吟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覆耳凑到墙上,无奈虽闻其音却听不分明。诺敏见她面色不善的模样,黑眸中闪着促狭之色道:“若我能让你看清楚,听清楚他们究竟在说甚做甚,你该怎得报答?”
  兰吟狐疑地瞟了他眼,随即对穆黛道:“如若此次能寻得茜红,姐姐可愿意随着我浪迹天涯,至此再也不回这伤心之地。”
  穆黛完全漠视那方骤然紧张的脸,只颔首浅笑道:“这是自然的,怎能将我独自留下。”
  诺敏气得直翻白眼,在兰吟得意地注视下咬着牙根走到墙角的壁橱前,打开橱门摸索了阵后便掀起块活动的隔板,直通旁间的壁橱。“是窑姐们藏情郎的地方。”在两人诧异的目光下,他慢慢红了脸道:“这种地方没个暗门才奇怪呢,我——我也是猜的。”
  兰吟抿嘴想了想,默不作声地走入黑漆的柜中,一步之隔便来到了另间的橱柜内,透过橱门上的圆孔能轻而易举地将房中的景物看得清楚。冲眼一望只觉金银焕彩,华丽至极,她不禁轻揉双目心下不屑,又见一男一女对桌而饮,面朝自己的锦衣女子看着面善,揣度着便是老鸨口中的百两金,但见她身形高挑,肌肤如蜜,凤目丹唇,虽是中人之姿,但眉宇间隐含的张扬自信却甚是慑人侧目,相较与莎林娜的巾帼柔情更增添了分无语言表的倔傲。弛背而坐的男子则身着一袭崭新的箭袖墨袍,勾勒出瘦削挺拔的背脊,棕发随意地垂肩而披,在昏晕的灯光下流动异彩。兰吟盯着那再是熟悉不过的身影禁不住慢慢红了眼圈,贝齿紧紧咬住干涩的唇瓣,唯恐冲动之下发出声来。
  男子默默饮尽了杯内的酒后,突然开口问道:“怎么不见宜心?”
  “被我打发去后院厨房看火来着,如此落下咱们两人岂不更自在?”那百两金扬手自啄了半口酒后,将手中的杯盏递过去笑道:“入口绵,落口甜,余香不绝,回味无穷,这产自中原的汾酒果然纯正独特,二爷可没要辜负奴家这番心意啊!”
  “既是百姑娘重金酬得的美酒,又岂能怠慢。”达什汗撇开唇道:“只是在下酒量浅薄,再喝可便真是要醉了。”微晃的脸上蒙着层浅薄的淡金,他额抹上的狼徽在这间珠宝竞相争辉的房间内独显标致,狼眼上镶着的红宝石如滴娇艳的朱砂痣,深深地嵌在了男子俊阔的额头。
  百两金捂嘴呵呵轻笑了两声,抬手抚捋着颊边的散发,层迭的衣袖沿着手臂慢慢堆落在肘间,露出截棕榄色的肌肤。“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二爷乃是当世风流俊才,却为何反而拘泥于这风月之所?”她凤目含春,仍不依不饶地端着杯子道:“即便是真醉了,在我房中留宿一夜又有何干系?难道是嫌闺阁简陋,容不下您这万金之躯吗?”
  “姑娘说笑了,玉宇琼楼,有凤来栖,百两金的身价有岂值黄金百两?姑娘愿纡尊降贵数度会晤在下,乃是我毕生之幸。”达什汗目光轻瞥过她手臂上两道狰狞的疤痕,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只是姑娘乃闺阁女子,这合卺酒还是留着将来与你的夫婿共饮吧。”
  “怎么二爷认为奴家不配与您喝这合卺酒吗?”百两金放下酒杯,眼中闪现着讥讽揶揄之色道:“可见天下男子心口不一者皆多,明里赞你褒你,暗地里还不是将你贬得一文不值。”
  “蒙百姑娘青睐,岂能不感荣幸。只是——”达什汗迟疑了下后,颇似为难地道:“只是在下已有妻室,难不成姑娘竟愿屈居做小?”
  百两金僵住了笑容,半晌方舒了口气道:“据奴家所知,二爷的嫡妻已在年前病故,新近虽有婚娶,似乎也只是个偏房吧?”
  “姑娘所言不假,府中正室确已空悬。”达什汗缓缓低下头望着桌布上的起花苇缎穗纹,嘴角勾起淡然的笑意道:“只是在下的妻子现正在外远游,身为人夫又岂能做停妻再娶,有违伦常的事。”
  “既然已无正室,又何来妻子之说?”百两金目光一闪,恍然而道:“妻便是妻,妾便是妾,再是荣宠也不能逾越身份之限。”
  达什汗猛然抬起头,碧绿的眸中滑过愠意道:“在下与妻子年少相识,可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若不是因我的一己之私,她本该有着幸福美满的姻缘,有着康庄大道的前途。她自幼孺慕,为了我却不得不骨肉分离;她出身高贵,为了我却不得不委曲求全;她生性骄傲,为了我却不得不忍辱负重。所谓夫妻,患难与共,嫡庶之别在我眼中不过是个虚名,即便真给不了她应有的名分,但在我心中早已将她当作了结发妻子!”
  多少次的徘徊离意,多少夜的青灯壁影,自己看在眼里却隐忍漠视,硬生生地将她囚于方寸之地不得飞翔。只是金屋虽好,终不得藏娇,蓦然回首时,芳踪已无处觅。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百两金拍手冷哼道:“好一番感人肺腑的言语,但人活于世便是在功名利禄中沉浮,你给不了她应有的名分,给不了她呵护入微的体贴,给不了她独一无二的忠贞,那究竟你还能给些什么?难怪二爷的妻子至今远游未归,我若是她便一去不返,外面天高地阔,还怕没有容身之处吗?”
  闻言达什汗面色发沉,半晌方苦笑了声道:“确实如此,如若不是心灰意冷又岂会走得如此决绝。”说着他举起桌上的酒壶豪饮,泼洒的酒水顺着颚中的凹线慢慢沁湿了衣襟,百两金望着那双写满失意的眼缓缓露出笑容,就在自己预备倾身靠前时,却听对方在耳旁呢喃了句,不禁动作一滞僵冷在原地。
  “是啊,她心力交瘁,我却无以为报。给不了她名分、地位、忠诚,甚至连个子嗣都不能——”达什汗仰首间望到悬于屋顶的琉璃六角宫灯,灯纸上绿竹斑斑,红白相间,如湘妃女神洒下的点点泪痕,胸口便没由来地一阵绞痛道:“人世间除却了她,我还能拥有什么?为何她总是不能信我,不懂我的心呢?”
  凄迷之色在百两金的脸上一闪而逝,随即嗤笑了声道:“谁人会信表面上手段毒辣的土扈国主,私底下竟会是个至情至性的痴男儿呢?”她说着扯落腰间的锦带,松花洒金的衣裳随即滑落在地,露出身只着肚兜亵裤的妙曼身躯,棕蜜色的肌肤在昏晕的灯光下泛着暖融的柔光,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疤痕则将这份美好顿然饴噬干净。
  百两金指着胸隆处最为显眼的道伤痕凛然道:“曾经也有个男人许诺要将一颗真心奉献予我,为了这份天真而幼稚的誓言,我甚至枉顾违背了道德伦常,可到最后为了躲避敌人偷射来的冷箭,他竟然毫不犹豫地拉过我当了自己的挡箭牌。当时我绝望地几乎就要放弃生命,但一想到这个男人所带给我的痛苦和仇恨,一想到我死后他即会获得的原谅和解脱,我还是从黄泉路上挣扎着活了回来。我要让这个男人明白,他所谓的荣誉和财富皆是我给予的,他风光无限的背后只因有我的退让,我既能将他送于九天之上也能将他打入无底地狱!”
  达什汗眉头微皱,垂首低抿了口酒后问道:“后来呢,那个男人呢?”
  “死了。”百两金的双眼涌起层迷茫的水光,淡然道:“众叛亲离,遭人鄙视,他无法忍受落差如此悬殊的境域,忧郁成疾后便死了。”
  原以为恨到极致不过是取人性命,不想随着对方的离逝心中的痛苦却不曾褪减丝毫,恨他的忘恩负义,恨他的畏缩推诿,更恨他的软弱怯懦!在自己的计划中,他本该在漫长的岁月里痛苦地煎熬,该在世人的唾弃中郁郁寡欢,该哭着爬着来到自己脚下祈求宽恕!可是他却那般无能的撒手而逝,空留下满腔怨恨的自己独活于世,纵是金戈铁马风满尘,纵是身上的伤痕年复增,纵是青丝丛里惊白发,每至夜深醒梦时却依旧可见泪湿满巾。
  “多年前我曾与克里木汗国的四王子有过一面之缘,从言谈举止所见是位文雅之士,只可惜毅力不坚,定性不足。”达什汗摇头惋惜道:“原还心奇那般温驯的人物竟能在杀场上屡建战功,业绩彪炳,并且凭借克里木汗王的宠爱揽获大权,把持军队。个中的复杂联系在下直到今日方才解惑,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安能辨我是雄雌?听闻赛罕王子有位孪生胞妹名唤赛图姆,公主真可谓是达什汗平生所见最令人敬佩的红颜女儿!”
  “我还是喜欢陛下喊我百两金。”赛图姆公主轻笑了声,倚身坐到他膝上,结实而修长的双臂揽着对方的脖子道:“父王终日催促着我快些恢复红装,与寻常女子那般嫁人生子。可平庸之辈自然是入不得我的眼,纵观伏尔加草原也只有陛下您可算得上是位英雄人物,如若两国能缔结良缘,沙俄之威又有何惧?”
  达什汗身形纹丝不动,只是神情微妙地望着怀中几近半裸的女子问道:“这便是公主隐姓埋名潜入土扈的原因?”
  “难不成陛下认为我还另有所图吗?”赛图姆仰首而笑,发髻上的金簪滑落散下头直顺亮泽的青丝,风情旖旎地依附在胸前。待她止住了笑意,正视着面前的男子道:“那一日当马车被火药炸飞之时,我正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观望,看着你和那个女人一起被爆炸的热力冲到了半空,又看着你在生死之际用力将她推出了火场。当时我便想这个男人重情至性,世间罕有,如若能够得到他,便永不会被所负。”
  “原来如此。”达什罕冷然勾起嘴角道:“公主的决定未免太过轻率,焉知我便是你可托付终身的良人?”
  “你可知我的陪嫁是什么?”赛图姆眼中闪烁着利诱之光道:“克里木与土尔扈特同出于蒙古,一脉连枝,缘何又反目为仇,还不是为了两国边境交壤处的黑巽谷吗?我父王承诺了,如若陛下愿意立我为妃,自愿放弃对此谷的所有权,兵不血刃便可解决国土纠纷,更能完成你祖父阿玉奇汗王的遗志,难道不是桩一本万利的生意吗?”
  “黑巽谷——”达什汗失声说道,目中碧色渐浓,覆在桌案上的手指止不住轻轻颤动。
  “是的,黑巽谷。”赛图姆颔首,咬牙切齿道:“那般痛苦的日子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我还是乘早寻个称心如意的男子嫁了,由着自己任性撒娇,享受着他的宠爱呵护,做个正正经经的女儿家好!”
  达什汗定下心神认真地望着对方,曾经她是自己战场上最俱威胁的敌人,曾经他们彼此都想致对方于死地,而此刻自己竟觉得眼前的女子实是个失意的可怜人。察觉到他异样的神情,赛图姆勃然站起怒道:“难道我还配不上你吗?”
  悠长地叹息了声后,达什汗拣起地上的衣裳替她披裹住后道:“欲嫁不难,敢问公主能否将心中的那个人至此抹去,永不提及?”
  赛图姆一愣后不禁啐道:“废话!若能如此轻易,我又何必千挑万选地看中了你,自是希望借你之力令我忘却过去种种了。”
  “血浓于水,恨重于爱,在公主心目中的那个他并不是达什汗,或许说在此人世间你永远也找不到自己所谓的良人。我之于你来说,不过是在孤寂绝望中幻化出的虚像,但凡真正了解后便知‘人死不可复生,心爱无法再得’的道理。”达什汗面色平静地道:“黑巽谷土扈势在必得,如若能以一桩婚嫁换取两国百姓的安居乐业,我绝不会有半分推诿之意,只是相信公主所求的并非只是个王妃的虚分,所以我给不起,也给不了。”
  “你是嫌我的过往有违伦常,不容于世吗?”赛图姆冷哼了声道:“还是嫌我一身的伤痕太过狰狞,不堪入目?”
  “达什汗虽不才却也非肤浅之人,只是适才如公主所说我已亏欠自己妻子良多,给不了她应有的名分、地位、忠诚,但我能给予她的——”达什汗顿了顿,目光逐渐绽露出惊人的灼亮道:“我能给她的是份刻骨铭心——是份刻骨铭心的生死相许!”


74)  两生花

  “生死相许?”赛图姆凛然冷笑,瘁不及防地自桌下抽出柄匕首架在达什汗项上道:“好,此刻便杀了你,让你所谓生死相许的妻子成为个年青的俏寡妇,我倒要看看她是留恋这红尘俗世还是愿意陪着你共赴黄泉!”
  “公主雄襟伟略不输男儿,断不会为了男女私情而误国误民。”达什汗淡瞥了眼在利光闪亮的刀刃,随后摇首道:“再者孤王死后并不希望自己的妻子下来陪伴,只想她能够安渡此生,泰然终老。”
  “刚说了要生死相许,即刻又自打了嘴巴子!”赛图姆在对方脖子上轻一使力,刀锋立即便拉破肌肤沁出血珠子来,她勾着嘴角道:“前言不对后语,该将舌头用铁钩勾起来,牵在马尾巴上拽着跑上十里地。”
  “在世时自是希望两人能日日相见,夜夜相守,即便是历尽尘劫,饱受磨难,也甘之如饴。”达什汗略蹙着眉,仰首长叹道:“但若有一日自己真不得已撒手而去,只愿她能够忘却过往所有的痛苦,重拾欢颜。生死相许是我对她唯一的陈诺,却绝不希望成为她最后的归宿,我活着时虽独占了她的人生,却从不奢望在死后依旧要霸占她的所有!”
  幼时在王寺进修时,法王便说过人之相遇好比浮云聚散,缘尽后彼此便各奔前程,与兰吟的缘分本短浅地如擦身而过的路人,可偏偏因自己的贪婪妄念,因她的坚定执着慢慢地走到了今日的孽果。自己肩头压着的是土扈担负的百年重任,本该用淡然处之的态度对待人世,可她风烈如火的性格终还是灼热了铁石心肠。两人从先前的如胶似漆到后来的两相折磨,自己虽明知爱得太苦太痛却仍不愿放手,只因即便是追光逐影,是作茧自缚,是饮鸠止渴,但比起这苍凉荒芜的人间,她是那唯一的渡化!
  “为何他要如此待我?为何他不像你?”赛图姆慢慢放下手,不无凄凉的看着达什汗喃喃道:“母妃生下我俩后血崩而亡,自幼我便与他在宫中相依为命,彼此扶植,当被大王兄欺负时,他总是将我紧紧地护在身下抵挡那些拳脚,当被大妃娘娘陷害时,他毫不犹豫地将我那份毒药也一并喝了下去,当父王意欲将我赐予辅臣作童媳时,是他用计溺死了那个小白痴。他为我落下了满身的伤病,以至于日后不能策马在战场上厮杀拚搏。”
  说至此她的眼中蒙上层雾气,哽咽着道:“及笄那年我便舍弃了红装,随军陪伴着他渡过了整整八年光阴。八年里我替代他在阵前御敌,替他在背后出谋划策,替他赢得了举国上下的瞩目追崇。那些曾经轻视侮辱过我们的人都受到了惩罚,父汗甚至已打算立他为储君,而我只要默默地站在身后看着他守护着他便已心满意足,既如此他究竟还有何不满足的,为何还要反噬于我?”
  “公主可听闻过两生花?”达什汗借机取下她手中的匕首丢于地上后缓缓道:“传闻天地间有种花,并生一枝,花开两朵,是为两生花。并蒂而开,相依而生,一朵死,另一朵即立时枯萎,齐齐凋败,故又唤作同命花,拥有相同的宿命。两朵花生来便注定一朵向阳,另一朵背光。自萌芽那一刻起,被选定背光的那一朵就注定了一生都不能见到阳光,如若他试图改变两朵花就都得死去,他想要活着就必须一辈子都躲在另一朵的身后。”
  “我与他同在一个母体中孕育成长,是这世间彼此最亲近的人,我中有他,他中有我,难道不是吗?”赛图姆困惑不解道:“我为他蹉跎了青春岁月,为他拚得了遍身伤痕,为他背负了累累血债,如此还错了不成,他缘何要致我于死地?”
  “因为他是个男人。”达什汗负手而立,唏嘘道:“即便是最懦弱无能的男子面对心爱的女人,也希望能成为替她撑起方天地的伟岸大树。公主的错在于你智勇双全,令得世间男儿汗颜,王子的错在于他太过自卑,使得枉魇迷失了心智,君如磐石,妾如蒲草,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公主隐讳在阴暗下的锋芒已成了扎入王子心头的毒刺,如若无法改变他只能选择同归于尽。”
  “你的意思是说——”赛图姆睁大了眼,颤抖地嘴唇问道:“如若我死了,他也不会独活于世,是吗?”
  达什汗对上那期待祈求的眼神,不禁神色凝重地道:“如若我是赛罕王子,自然会如此。男儿的尊严不允许他屈辱地活在虚伪的光环下,却也不能阻止他追随爱人的脚步共赴黄泉,在抛弃了肉身凡胎的阴间没有了血缘禁忌,没有了世俗功利,死亡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种解脱,是他无可奈何的救赎!”
  赛图姆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渐渐地眼眸中闪现出绚丽的神采,她仰叹了声后垂首道:“如今我方知陛下不仅手中的宝剑锋利,您的一张嘴更是厉害,只是面对一个相持多年的敌人又怎会放下所有芥蒂轻易相信?这般的花言巧语不过是想谎骗取得我的信任,如今土扈的局势岌岌可危,若能得克里木汗国的从旁支持无疑能让沙俄投鼠忌器,不敢轻易进犯,可是陛下既不愿与我国联姻,那又从何来确定土扈的诚意呢?”
  达什汗坐下身,手指在桌面上杂乱地敲击了两声,忽然抬眼道:“世人皆知赛罕王子精通六语,国中有诸多来自波斯、罗马的讲师,孤王愿送稚子前往克里木学习语言,不知殿下意向如何?”
  “我果真是如此令人畏惧吗?”赛图姆苦笑了声后道:“陛下宁将膝下的独子送往克里木成为人质也不愿意娶我为妻,可见这辈子是无人问津了!”她随即转念又自言自语道:“也罢,至此终可绝了我父汗的念头,区区一个汗国王妃在我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以殿下的才干来治理小小的王宫后院可是屈才。”达什汗附议道:“克里木汗国并不缺少娇美高贵、联姻远嫁的公主,需要得是位劈荆斩棘,守御国土的英雄,辽阔草原上少了赛罕王子这名旗鼓相当的敌手,达什汗岂不寂寞难奈?”
  赛图姆呵呵闷笑了声,摇首叹道:“巧舌如簧,亦真亦假,即便明知是汗王的违心之辞,我听着却依旧舒服。你果然是爱惨了那个女子,否则岂会将此千载难逢的机会白白错过。”她目光闪动道:“只不过成大事者,绝情绝意,儿女情长实则乃致命之伤。”
  达什汗盯着她,面露警示道:“公主心中若有非分之想,你自觉还能活着走出‘凤栖阁’吗?”
  “从我进入土扈国境被已被置于您的监视之下,此刻楼中的暗卫多不胜数,纵倚仗着自己艺高胆大,却也不敢托大能平安走出这‘凤栖阁’。” 赛图姆眨了眨眼,状作无辜地摊开手道:“玩笑而已,何必当真,不过相较这些年陛下对我克里木暗地里所使的阴损招术,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达什汗微抬眉眼道:“彼此,彼此。当年继位之初,克里木王所赠的那份厚礼也着实令我印象深刻。藏在皮靴中小小的一枚毒针,害我损失了名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他临死前疯癫发狂,七窍流血的模样可不知惊骇了多少王公大臣啊!”
  “陛下心中从不相信任何人,否则又怎会将我国呈奉的贺礼转赐他人。”赛图姆利索地将满头乌发盘绑成束马尾,露出端正清爽的脸庞。达什汗则看着她落落大方地在自己眼前换上身石青色的剑袖缎装,顷刻间便从名红颜女子转化成清俊男儿。
  “终还是穿着这身衣裳感觉自在。”赛图姆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满意地颔首,回头见到方眼中逐渐生起的朦胧怒意,不禁笑道:“其实我早已料到陛下不会同意婚事,原想着待生米煮成熟饭后再作计量,只不过现在——唉,白白浪费了这壶‘一宵春’啊!”
  达什汗抽搐着嘴角,强按下腹中燃起的火热问道:“你不是也喝了壶中的酒,为何无事?”
  “我早在杯中下了解药,适才是您自己推诿不喝那半盏解药,这可与人无尤了。”赛图姆拣起地上的匕首,随即洒脱地抱拳而道:“就此告辞,月后在下自会派人来接小王子前往克里木。”
  “你便这么走了?”达什汗双目赤红地低吼,双手紧捏得咯咯作响。
  “莫非您希望我留下吗?”赛图姆瞪大了眼问道,瞧对方闻言果然面色一变不禁好笑道:“这楼里多得是供男人舒解发泄的姑娘,您尽管拣了一二个来服侍便罢。”她开了房门而后想了想,回首又道:“若有不甘,尽可让周边的暗卫将我制服,只不过——世人若知土扈国主因轻敌而中了□,需与女子□解毒,虽说无伤大雅但终究要扫去几分颜面,我想陛下也不想将此事传扬出去吧?”
  达什汗面色潮红,眸中深沉如海,紧咬着牙关一字一顿道:“恕不远送。”待眼前的佯装女子堂而皇之地离开后,他猛地拍案而起关上了房门,随即俯下身倒抽了口冷气,额头豆大的汗珠沿着高挺的鼻梁缓缓滴落在地。
  稍顷达什汗起身来到贴墙的壁橱前,手指在橱柄前犹豫再三终还是放了下来,只是将额头顶在冰冷的橱门上大声地喘息。就在他终按耐不住预备转身离去时,紧闭的橱门霍然打开,只见橱柜中蜷膝而坐的女子,正满目泪痕地望着自己问道:“你要去哪里?又要去找谁?”
  诺敏跷高了双腿搁在桌面上,剥了颗花生丢入嘴中,时不时还拎高了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穆黛坐在那儿惴惴不安,因瞧他悠闲自得的模样,不禁摇头问道:“你便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诺敏没心没肺道:“一没听到打斗争吵,二没听到□哭喊,有何好担心的?”话语说完,穆黛登时便羞红了脸,转过身去不予理睬。
  “其实——”瞧着她袅娜有致的背影,诺敏忍不住站起贴过去言道:“其实我有句话想要与你说,只是一直寻不到机会。”
  穆黛抬首望了他眼后,垂目看着地面默然无语。诺敏则双手握着椅把将其困在狭小的椅内,瞧着那如蝶翼般的长睫微微抖颤,就似被羽毛轻刷过胸口般搔痒难奈,他情不自禁地慢慢俯下身,张嘴轻咬住了那晶莹玉润的耳垂。
  穆黛顿时僵直了背脊,只听着耳旁对方沙哑迷乱的嘟囔声,微微刺痛的咬痕正顺着自己的颈项慢慢下挪。“不——”她带着丝慌乱地伸出手欲阻止,却猛听得身后哗然而响,回头望去却见名清朗的男子正倚着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道:“原来是诺敏殿下,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诺敏乍见赛罕也着实一惊,随即露出抹玩世不恭的笑容道:“四王子倒也有些雅趣,不如稍后到在下府邸相聚,美酒佳人,软玉温香,也可让我略尽尽地主之谊。”
  “我对土扈的女人不感兴趣。”赛罕嗤鼻道,转眼看见坐在那方的穆黛便笑道:“不过——您身后的女子倒有几分姿色,不知王子可否割爱?”
  “对女人没兴趣来这青楼又作甚?”诺敏薄怒而斥道:“殿下站在土扈的国土上切莫太过嚣张,毕竟在此你无权无势,只要我一声令下便立即能将你躺着抬出这‘凤栖阁’!”
  “是吗?”赛罕卷着衣袖斜眼冷笑道:“素闻诺敏王子擅射,箭无虚发,却不知这近身搏斗之术又如何呢?”
  诺敏拎起褂角,努嘴道:“旁得不提,单单对付你是绰绰有余了。”
  穆黛见两人似仇人见面,一言不合便欲动起手脚来,不得不出声拉住诺敏劝道:“在这么个是非之地,你们两个是非之人,闹出些动静来可便不是普通的是非了。赛罕王子远道而来,乃是土扈的坐上贵宾,不如现下便去禀明陛下吧!”
  “果然是个好弟弟,只会唯唯诺诺地听姐姐使唤。”诺敏正犹豫着,忽听得那方的说辞登时恼羞成怒,甩了手冲上前便是一拳吼道:“谁说我是她弟弟,她不是我姐姐!”
  赛图姆见对方赤眉怒目的模样心中没由来一痛,猛想起当年自己也这般捶着赛罕的胸膛哭嚷道:“我不要做你妹妹,你不是我哥哥,永远都不要是!”恍惚间躲过攻击,努力回忆着事后自己是如何平复情绪的,是了——是他紧紧搂着自己不断安抚着道:“你是我妹妹,是我在人世间独一无二的亲人。若非兄妹,你我今生也许无缘相遇,若非兄妹,你我间便毫无瓜葛联系,若非兄妹,你我又何来这般的生死相倚!”
  诺敏因瞧对方心不在焉的模样,见机朝着他的心窝子踢去,不料足尖刚触碰到对方的衣裳便感到坚硬异常,赶忙扫腿而过稳身落地。赛图姆回过神来,手指摸上置于衣内的护心镜,不禁神情一变,掌风如兔起鹊落般迅速无比的攻了过来,待对方慌忙应招时蓦地伸手抓向了正在旁全神贯注的观战之人。
  回头见穆黛落入敌手,诺敏顿时面色苍白地啐道:“卑鄙!要挟个手无寸铁的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赛图姆对揽在身前的女子说道:“我瞧眼前这小子极是碍眼,冲动易怒,身无长处,似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妙人儿跟着他着实可惜,不如随我回克里木王宫,保你荣华富贵,一生无忧,可好?”说罢,便轻佻地在对方光洁如瓷的脸颊上香吻了下。
  诺敏见状勃然大怒,涨红了脸骂道:“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妖人,克里木的男人都死绝了吗,偏要死皮赖脸地跑到土扈来寻乐子?唤声王子是给你三分薄面,扒了衣服还不就是个雌吗!”
  “你也知道!”赛图姆双目阴郁地瞪着他道:“我说怎会如此轻易被达什汗识破呢?但乔装多年无人能识,你们又是从何处看出破绽来的?”
  “我为甚要告诉你!”诺敏眼盯着被他掐住咽喉的穆黛,嘴里嚷嚷道:“你这般明目张胆地要挟,便不怕我将你的身份捅出去吗?”
  “我一不怕天地,二不怕神灵,三不怕鬼怪,这世间还有何可怕之事?”赛图姆眼珠一转,自袖中落出把匕首端放在穆黛项上道:“我倒想知道王子可有何惧怕之事?”
  诺敏忙举起手道:“当初我拿金簪要挟殿下时,偶然摸到你——你没喉结。”
  “原来如此。”赛图姆颔首,随即转念又问道:“所以你才让我手下的士兵都脱了裤子?”
  “我怀疑之下方想了这法子试探,你虽强作镇定但毕竟还是羞怯地撇开了眼,事后陛下也知道了情况。”诺敏抱拳好言道:“恕我唐突冒犯,殿下若肯放了人质,在下绝不追究今日之事,如何?”
  “一笔是一笔,即便今日之事作罢,可当日王子那一簪该如何清算?”赛图姆晃了晃手中锋利的匕首道:“我可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别人伤我一分,我需得还回十分,既划破了我的皮,自然需得剜下块肉来方可解恨。你们中间,谁来受我这一刀呢?”
  “我来!”
  “我来!”
  见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赛图姆一怔,随即指着诺敏问穆黛道:“你可知他是何等样的人?风流浪荡,欠下了一屁股的情债,为了这么个烂人值得吗?”
  “我与他幼年便相依一处,他是何等样的人自然是知道的。”穆黛魁丽的紫眸坚定地望着她道:“二十余载的岁月不是白过得,七千多个日夜历历在目,我若不知他,世人还有谁能知!莫说是一刀,便是十刀、百刀又有何难?”
  赛图姆端量着眼前的女子,沉凝了半刻又抬首道:“王子也甘愿受这一刀?没准我一走神之下,便将你那勾人心魂的眼睛给挖出来了!”
  诺敏脸上的神情似蒙了层纱般迷茫,见对方发问只是眯起眼淡然笑道:“你说呢?”
  见两人互视缠绵的模样,赛图姆嗓子一阵发紧,随即举起匕首哼道:“好,如此我便成全你们的郎情妾意!”
  飘零落地的丝带如夕阳下的长缦,婉约地依附在雪白的锦衣上,精美的华灯随着夜风翩然起舞,在墙面上留下一道道摇曳的身姿。绑发的丝带脱撒下满头的青丝,绸滑的锦衣剥离下周身的束缚,此刻万物俱息,寂静无声,惟有抹鲜丽的朱红挑然停驻在墙角——那是斑驳的泪,是彻痛的血,是最苦的悔悟!
  俯视着脚下延绵长去的草原,面无血色的脸上浮露出憧憬的笑意,南来之风扬送着阵阵暖意,抚去了冷彻身骨的春寒。那一年也是在这片绿茵如碧的草地上,自己穿着新制的皮靴飞快的奔跑着,将身后的少年甩得老远,直到蓦然回首见不着他的身影方才惊惶失措地回头寻找,终在处小山峦上看到了那迎风而坐,寂寞瘦弱的身影。他回首望着满是歉意的自己,凄然笑道:“丫头,你跑得太快太快了,我再努力也是追不上的——”
  曾几何时,自己已忘了在那副残破的身躯中也流着骄傲高贵的血,已忘了在那强颜欢笑的容颜下是满目疮痍的心,已忘了寡言少语的他是如此敏感而脆弱的人!
  慢慢抚上胸前冰凉的坚硬,这是他亲自设计督造而成的护心镜,在敌人偷袭之时,他拽过自己迎面堵上了那支羽箭,那一霎抵在背脊上的胸膛颤抖得如秋后落叶,紧握腕臂的手冷得似雪后积冰,那一霎自己傻了痴了,千百般的思绪在心头闪过,却唯独忘了回头去看看背后的那双眼——也许只需要一眼就够了,只需那一眼便是天翻地覆!
  “王子殿下,陛下正在宫中等您回复呢。”身后的侍卫望着逐亮的天色,终于鼓足勇气提醒,因见赛罕冷眼扫过,不觉惊惧地垂下脸暗暗叫苦。
  墨黑的斗篷轻刷过崭露新绿的草地,修长的身影迎着升起的朝阳缓缓走去,从今日起,每一天的开启都代表着希望的接近,每一次的回忆都是对生命的期望,每一刻的等待都是为了来世的祈愿。
  因为少年曾对少女说过:“你跑得太快太快了,我再努力也是追不上的,只是无论你跑到任何地方,都要记得回头看看,我会永远都站在原处等你!”
  因为少年曾对少女说过:“老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的共枕眠,咱们今生为兄妹只因还差一世的修为,来生咱们便能结为夫妻了。”
  因为少年曾对少女说过:“若有一日我倦了累了,只希望能比你早一步踏上黄泉路,投胎来世做个比你年长,比你强干,能保护你的男儿大丈夫!”


75)  柔旎夜

  兰吟望着眼前缄默的男子,禁不住嗓音沙哑地问道:“你早便知道我在这房中,是吗?”达什汗将视线挪向她的左脚踝,慢慢的颔首承认。
  素手摸上松花绿裤角内的守魂铃,兰吟苦笑了声又道:“其实那些话你是说于我听的,旁人兴许会被唬弄过去,我却不糊涂。所谓的‘刻骨铭心’不过是想尽了法子迫害,所谓的‘生死相许’不过是寻着借口牵制禁锢,从古至今,身居高位者哪个不寡情薄义,哪个会是痴情儿郎?”
  达什汗依旧无语,只是慢慢地跪下身,低首试探地轻吻着她纤细的指尖,手则不安分地剥下履袜,紧紧攥住了那玲珑的赤足。兰吟眼中的泪越发流得汹涌,抽出手不断捶打着他的宽阔的背脊道:“凭何要给我戴上这劳什子的鬼铃铛?凭何要我留在土扈继续受苦受难?凭何每次都是由我来俯首退让?”
  贴在腿上的身躯一僵,随即动作粗鲁得撕扯着她身上的衣裳,顷刻间便露出滑腻的雪肤,艳红的罗衣伏贴的包裹着温润的隆起,散发出缭绕于鼻的幽香。兰吟瞧着地上零落无助的布片,抬眼斥道:“你——难不成要让我衣不遮体得走出这‘凤栖阁’吗?”
  达什汗闷哼了声,随即吻上那满是齿痕的红唇,女子的津泽沁入舌蕾时混萦着丝丝苦涩,他闭上眼用力吸食着这份馨甜,想连带着将此娇躯内所有的痛苦怨恨都噬饴干净。
  兰吟死命推搡着对方,恨到极致时张嘴便朝他肩头咬了下去,鲜血的腥潮渐渐充斥于口,自己甚至可以感到齿锋划破肌肤时的崩裂。当终于获得了自由,她来不及缓口气却已被腾空抱出橱柜,背脊瞬间便贴上了柔软的被褥,恍惚的睁开眼望着头顶上的男子,沥沥鲜红延粘在精壮的赤膊上,原本冰凉如水的碧眸此刻如团旺燃的火焰,分不清是药力还是心性,眼前之人已狂野灼热得直逼骄阳。
  湿润的吻痕沿着细致的锁骨蔓延下向,娇嫩的粉色如抹春日下的樱瓣,婷婷轻缀,碎不成声的呻吟跳脱了思绪,如泣如吟。滑腻的肌肤在空气中慢慢暴露,舒放的热情如奔腾江水灌泻长流,兰吟手指胡乱的攥着床上的绸锦,一阵颤栗后不自觉地弓起了身子,就在意乱情迷时忽辗转看到鸳鸯枕畔的一缕长发,猛然个激灵推开压在身上的胸膛呵道:“你把我当作什么,这是其她女人的床!”
  她用力拽过件衣裳,裹了身子便往床下走,刚预备到桌边斟茶解渴,不料连带着桌布上的壶盏碗碟哗啦啦均被扫落满地,自己怔望着空悬的手一时不知所措。
  “我也不喜沾染了其她女子的味道。”达什汗长臂抚上柔若无骨的腰肢道:“勿需用床也可,咱们先前不也试过吗?”
  兰吟瞬时涨红了脸,想反身挣脱挟制,却被他牢牢地压制作在桌面上,恨得扯高了嗓子道:“放开!咱们前帐还未算清,你又想来欺负人,你快放开!”
  “我原是要走的,是你自己打开了橱门,如此怎还能再放开?”背后的人俯首用舌尖在颈后慢慢划着圈,嘴里不时咕哝道:“兰儿,我的兰儿……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说到最后兰吟已听不清楚,只是觉得攥在臂腕上的手如苍藤缠绕,身上最后的负赘也被剥去,灼烫的吻沿着微突有致的脊骨慢慢滑下,当碰到背上的伤痕时先是怔然一顿,随即便似个野兽般撕咬起来。自己吃痛得轻呼了声,却被更大的冲击撞倒在桌面上,满头乌黑的发丝如纠结的蛛网,包揽住了重迭在一处的身躯。
  桌角节律地摩擦着梵纹砖地,雪藕般的臂膀无力地垂挂在两侧,糜烂的麝香充斥着整个房间,喘息声似海浪般起伏不定。兰吟半阖着眼迷离地望着面方所设的铜镜,镜中鲜艳妩媚、宛转呻吟的女子果真是自己吗?昔日的煎熬苦楚、愁情决绝果真在柔情缱绻中便能得以释怀?原本扶在腰间的手又开始不安分地摆弄自己的腿,她忍无可忍反手便挥过去道:“有完没完,真真要作死人才甘心吗?”
  听到清脆的搧掌声后她反而一楞,定下心神回首看着背后的男子问道:“为何不躲?”
  深邃的碧眸此刻黯淡得不见光彩,□所炽的脸上带着浓烈的伤感,兰吟见状也不禁眼中酸涩,垂睑沉声道:“何苦来哉?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为何寻常人能轻而易得到的,给予你我却如此艰难?”
  达什汗绷紧的肩颓然一松,揽过衣裳将她包裹着放在膝上坐下,又似个孩子般将脸深埋入那温软芳馨的怀内,仿若收起锋牙利爪的狼崽伏卧在母亲的身下静息修养。兰吟自然而然地伸过手梳理着那头棕褐的长发,他借由着药力疯狂欢爱下所掩饰的又岂是单纯的愤恨之情,不由长叹了口气说道:“与克里木联姻倒不失是个两全其美之策,你为何不答应呢?”
  达什汗闷哼了声,良久方道:“果真娶此野心勃勃的女子为妃,无疑是将土扈捧手送入蛇腹,况且——”说至此他扬起脸正色道:“况且赛图姆非高云、德德玛等俗耐之流,与之斗法数年深知其城府手段不逊男子,相较之下你不是她的对手!”
  兰吟心中一动,想了想便问道:“若她只是名克里木国中的寻常公主,你娶是不娶?”
  “娶。”达什汗毫不犹豫地回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道:“如此,你可会怨我?”
  “会。”兰吟狠狠拽了把他散乱的长发,眯着猫儿般晶亮的眼道:“我会去找个比你好上十倍、百倍的男人,彻彻底底的把你忘了!”
  “你不会。”达什汗笃定地摇头道:“你忘不掉,也无法再接受其他男子,所以你回来了!”
  兰吟噎语,随即撇开了眼淡淡道:“你且莫自作多情,天下男子寡情薄幸的虽多,但重情重义的也不少,你怎知我不会?”话说于此,见他敛目继续埋首在胸前,只是搂在腰间的胳膊如生铁般铬得自己发痛,实是忍受不住便拍着其手背道:“放开我,似你这般纵是再娶上十房妻妾,也不会懂得怜香惜玉!”
  无心之语骤然引起轩然□,达什汗猛地抬起脸,眼中闪烁着危险的火苗厉声责问道:“谁又是那个怜香惜玉之人?莱昂?赵世扬?还是让你少年时魂牵梦萦的舒穆禄博赫?”
  “龌鹾!”兰吟用力推开他,挣扎着站起身道:“自个儿左拥右抱,香艳满怀,还敢有脸来裁度他人!”
  达什汗追上一把拽过她,手如游蛇般钻入凌乱的衣内,嘴里则狂乱不可待地迭声问道:“告诉我,他们可曾碰过你?可曾这般碰过你的胸,你的腰,你的腿?自我离开京城,舒穆禄博赫可曾这般亲吻过你?在江南和伊犁时,赵世扬可曾这般爱抚过你?在过去的一月间,莱昂可曾这般对待过你?告诉我——”
  “你这个疯子!”兰吟气得落下泪来,无奈身子被压在墙上动弹不得,那双炽热的大手所抚触过的肌肤通体生烫,遮体的衣衫经不起再次的摧残终纷纷飘零落地。“你是个十恶不赦的疯子!”她忍着体内悸动的不适,回首目含恶毒地道:“你若果真想知道,我尽可告诉——”
  “不——”达什汗眼瞳顿缩,死命吻住她的唇,直到对方涨得面色发紫方松开道:“你是个洁身自爱的好女子,别因意气用事而轻怠了自己!”
  兰吟伸手便在他左颊上留下三道血淋淋的指痕,瞪着赤红的双眼吼道:“剜你一刀后再疗伤,有用吗?究竟是谁在侮辱我?是谁在轻怠我?是谁强行夺去了我的贞操?”
  达什汗垂首顶着对方光洁的前额无语,两人的鼻息加杂着腥甜之味交绕如丝,凄清中不免惝恍,随后他暧声道:“我不该说这些混帐话,是我对不住你,我只是——只是这些日子来思念成狂,嫉妒成魔——只是不能忍受旁人在你心里占上一丁点的影子……”
  冰冷的泪水冲涤着血渍,在碧目下化作朵绽放的红梅,兰吟望着眼前颜色凄美的男子,嘴中的苦涩慢慢渗溢而出。“我不是为你回来的——”自己呜咽道:“我只是想找回茜红,只是为了那些无辜枉死的孩子——仅此而已。”
  “我明白。”达什汗吻着她眼里不断滴落的珠泪,呢喃道:“只要回来便好。在此之前,我每日扳算着手指猜测着你的归期,每日里马不停蹄的处理各项事务,唯恐一得空闲便会忍不住想到你在其他男子身旁巧笑嫣然……枉我素日满腹自信,却原来也不过如此!”
  “为何不来找我?”兰吟吐唇轻问,在玫瑰庄园所渡过的那段时光中,此疑问一直盘绕在心头积聚不散,霸道如他,缘何独放自己在他人身旁许久却毫无动静?
  “十八条性命的枷锁太过沉重,我只怕——所以不敢操之过急。”粗糙的指腹轻碾过光剔的脸颊,达什汗目露戚色地叹道:“我的兰儿本该成为这世间最尊贵无比的女子,本该富足悠闲的渡过一生,可是我所能给予你的却只有血腥残酷的现实,永无休止的斗争,我怕你承受不住却又无法放手,我真得尝试过——却仍是不能!”
  从闻噩耗后,自己的确夜夜梦魇,日日自责,形容迅速地消瘦憔悴了许多,兰吟想至此仰首哽咽地问道:“你呢?当初你又是如何挺过来的?”
  如若十数条的人命已令得自己尝到了食魂噬骨的滋味,那么当初丧失五万土扈男儿的惨痛他是如何去承受煎熬的?细细打量着面前与自己纠葛了半生的男子,恍然发觉他鬓发中已隐现苍白,英挺的眉宇间纹路深邃,当年那狂妄不羁的少年早已被种种人世的残酷磨砺去了棱角,那深讳如海的眼眸后承载着的是无尽的悲伤和痛苦。当自己一意孤行地在泄恨报复时,是否忽略了他的无情凉薄并非天性使然,是否忽略了他在深涯苦海中的苦苦挣扎,是否忽略了他胸膛内跳动的那颗热血丹心!
  达什汗不敢直视如此泪光氤氲的眼,只觉那般的凄婉会似厉刃般慢慢凌迟自己坚韧的躯壳,会将掩藏在心底多年的屈辱伤痛曝露于阳光之下,他怕自己会忍不住——会忍不住似个懦夫般举手投降,会似个溃兵般丢盔弃甲,会似个孩童般嚎啕哭泣!幼时祖父便教导过自己,作为汗国的继承人,作为未来的君主,他的泪、他的血、他的情均都不属于自己,他只能为土扈而泣,为土扈而痛,为土扈而伤!
  “你忘了,我是男人,是土扈的王。”达什汗简洁的说道,随即紧抿着嘴角高昂起头。兰吟瞧着他倔犟的模样又怜又恼,最后信手勾下对方的颈项柔声道:“你也忘了,我是女人,是土扈君王的女人!”
  幽绿的眸中春色如水流波,耸动的喉结是□的萌动,达什汗不禁倒抽了口气沙哑地呢喃道:“知道吗,惑人犯罪在汗国可是会受到刑罚的。”
  兰吟舔着舌尖,嬉笑了声撩拨地问道:“如此敢问陛下,我会受到何等刑处呢?”
  “你会在未来的三日内都无法落地行走。”达什汗甩着被汗水黏湿的长发,在片旖旎风光中乘着丝间歇喘息道:“不过——需由本王亲自执刑!”
  待看清床闱上方的春宫小画后,诺敏止不住轻咳了声问道:“听到隔壁的动响了吗?”
  “没有。”穆黛烧红了脸道,目光盯着两人被相捆在一处的手腕问道:“真得不能解吗?”
  诺敏眨了眨眼,耸着肩膀颇为无奈道:“此绳为牛筋所制,若无利器休想撼动分毫。”
  细微的举动便牵扯出肌肤的摩擦,穆黛忙努力向床铺外侧轻轻挪动,不料只听得诺敏轻哼了声,随后气急败坏地道:“别动,再动我可要忍不住了。”唬得她忙僵直了身子,绷紧足尖不敢再贸然行事,只是惶惶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诺敏暗中已将赛罕咒骂不下百遍,因听得走道上莺声笑语不断,心中越发搔痒难耐终忍不住爆发出来道:“该死的妖女,竟连片布料都不曾予我剩下,若再让我遇到她,定然剥光了她的衣裳丢到军营里去充妓!”
  穆黛双耳发热,便道:“她虽不善,但毕竟未取你我的性命,也算是手下留情了。”
  “我呸——”诺敏啐了口,随即打量了遍房内四周的摆设叹道:“可惜了我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否则咱俩又岂会被这区区牛筋绳所困。”
  “发簪!”穆黛忽而眼前一亮,喜道:“她忘拔去我头上的簪子了!”
  诺敏飞快地扫视过她发束上的银簪,眼角的余光仍还是是瞄到了片□的冰肌玉肤,不得不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道:“你且低下头,我试着取出来。”
  对方依言蛾首低挽,诺敏则抬头凑近她松散的发髻,张嘴拔下了银簪,貌似简单的动作却搅得自己心若鼓动,挥汗如雨。穆黛听着耳旁若牛喘般的鼻息,微烫的肌肤敏感地竖起了颗粒,待感觉他进一步的动作时不由惊道:“你做什么?”
  鼻尖的汗珠突落滚至那圆润的肩胛上,诺敏眸色一沉随即松了牙关,嘴中的簪子便顺势滑入手中,两人的视线因此交汇一处,晶莹的墨黑中紫彩绚霓,美丽的魁紫中黑炯如漆。
  诺敏喉头一紧,忙闭上眼嗓音嘶哑着道:“也不知可否有用?”说罢他开始摆弄起手中的簪子,左戳右锯的折腾了半宿,总算是松动了绳索却不料因施力过猛而见了红。
  穆黛吃痛地怔望着腕臂上划开的口子,鲜丽的血珠慢慢沁出皎白的肌肤,似金凤花在甲盖上留下的荼火朱色。诺敏瞧她呆滞的神色,不加思索伸舌舔去了那抹血痕,随即便翻转覆上这日思夜慕的娇躯,当两人的身体贴合得紧密无隙时,欲念终似脱缰的野马奔腾而出。
  贝齿紧咬着干裂的唇,穆黛半阖着眼颤声问道:“绳子能解开吗?”
  默不作声地端量着身下的殊颜美色,诺敏的目光一点点挪至胸口那陈年已久的伤痕,咕噜了声不含丝毫猥亵之情地吻了上去。穆黛的身子抖得如秋后残叶,明犀的眼前渐渐笼上层迷离的薄烟,她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丝清醒道:“别闹了,咱们——咱们可是来办正经事的。”
  “是啊,来此花街柳巷要办得自然是正经事。”诺敏仰首轻啄了下她的红唇,喃喃自语道:“我果真是个傻子,是个傻子——”
  说话间银簪子跌落在床角,随之扯落的是纱帐绣幔,重重幕帘。月斜窗纸,双鸳共水,互醉暖罗帷,相守一生归。


76)  几许愁

  年青女子捧着端盘呆滞地站在房门外,路过的一名中年恩客因见她容貌娟秀,神情忧郁不觉多看了几眼,立即引起身旁姑娘的不满,忙赔笑着相拥离去。流霞醉挽,昭华似锦,但这番纸醉金迷的景象在女子眼中却贱若尘埃,秽比污浊。她仰目望向窗外,但见焰缭烧空,火花如屑,不禁哀戚,泪若雨下,正焦首煎心时突听得身后的开门声,忙抹着眼低首恭敬地道:“百姑娘——”
  “是茜红吗——”
  熟悉的呼唤声骤然响起,震得女子手足发颤,手里的端盘也随之摔下,一碟子的鲜果滚落满地。茜红望着眼前倚门而立之人,不敢置信地摇着头,良久后方呜咽了声扑上前喊道:“格格——真的是格格——”
  兰吟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子,听着对方凄凉的哭声眼睛不觉发酸,待摸到其骨瘦如材的身形,想到适才老鸨的言语顿时心如刀绞,义愤填膺。她缓缓转过身,斜眼望着坐于房中的男子厉声问道:“既然宜心便是茜红,你说该如何是好?”
  达什汗原在整理身上的衣物,听她说话便抬眼望去,正见自己的外袍罩在对方身上,高卷的墨袖下露出截雪粉纤细的臂腕,甚是俏皮暧昧,当下心情愉悦地说道:“你说如何便是了。”
  瞧他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兰吟气得浑身打颤,握着茜红冰冷的手咬牙切齿道:“既如此,丫头,你可愿委身与我共同服侍陛下?”话音刚落,达什汗即刻变了脸色,拧眉瞪着眼道:“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兰吟冷笑了声,勾着嘴角道:“世人皆知陛下涉艳猎广,曾先后聘娶姐妹双花,如今宫中人丁稀落,再纳一房侧室又有何妨?事后不定会传出‘小姐同鸳枕,丫鬟共良宵’的美闻趣谈呢!”
  听了如此尖酸刻薄的嘲讽,达什汗再是按耐不住火气,愤然拍案而起,茜红见状唬得跪了下来直扯着兰吟的衣角哭嚷道:“格格,求您别说了!一切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不是!”
  兰吟见其惶惶不安的模样,愈发怜惜不已,心疼地扶起她道:“傻丫头,哪里是你的错,明明便是我连累了你。以你如今的年纪本已该为□,为人母,可偏偏我不仅耽误了你还——”说至于此黯然哽咽,泪水终夺眶而出。
  见主仆两人旁若无人地抱头痛哭,达什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拍掌唤来暗卫开始清场,顷刻间便将‘凤栖阁’内的闲杂人等驱逐一尽。因又见兰吟已哭得眼皮肿亮,不得不上前将她硬生生拽入自己怀内,软语哄劝道:“丫头傻小姐更傻,我当时是气疯了才将她卖至这花街柳巷来,但纵是再恼也不至于毁了她的清白啊!”
  “果真——”兰吟回首诧异道,水光潋滟的泪目噙着喜意,清亮得犹如六月骄阳下碧波透彻的湖水。“不假,再是糊涂也不敢迫害四格格心坎上的人。”达什汗努着嘴道:“不信你尽管问问这丫头?”
  兰吟松了口气后视线转向地上的茜红,却见她眼神闪烁不定,登时满腹狐疑地问道:“丫头,陛下说得可是实情?”
  鹅黄的缎花斜倚着乌发,衬着刘海下的眉目愈发娇怯,茜红蠕动着嘴唇却未发出声来,当下连达什汗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跨前两步严肃地问道:“那日是何人来买下你的初夜?”
  茜红的面色由红转白,因听得上方声色俱厉的询问身子便不由开始摇晃,兰吟则执手抬起她的脸细细端详了番,随即颤声问道:“你可是——可是真被欺负了?”
  茜红慌忙摇头,抬起双惶然不已的杏目道:“不——奴婢好得很。奴婢只是因见到格格——心里太过激动——激动得走了神,格格莫要误会啊!”
  兰吟听她之言神情反倒越发阴霾,半晌深吸了口气回首对身后的人道:“这丫头但凡言不由衷时便会结巴,我先前提纳妾之事确是想拿话噎你,只因气不过你将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卖入此肮脏之所,但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至始至终相信你会护她周全——”说至此,明眸中闪现出失望晦暗之意,紧握的双拳在身侧栗栗发抖。
  达什汗瞧她面色灰暗自然也败了兴致,满腹不解地对着门外的暗卫喊道:“去,把巴根给我唤过来!”
  闻言,原还伏背在地的茜红如惊蛰而出的蛹虫般霍然攥住主子的衣角,苦苦哀求道:“格格,求您别让巴根总管过来,一切都是我自愿的,都是我的错!”
  “原来是他。”兰吟顿时恍然大悟,随即手轻捻着她脸上不断涌溢而出的泪水叹道:“傻丫头,既如此你又慌什么?巴根是个老实人,定然不会负你。”
  “那日我被老鸨灌了药,药性发作时身上实在难受得很,巴根总管实是为了帮我才不得已而——”茜红思及那夜顿时面若桃花,羞涩娇楚,好半晌方才又说道:“陛下与格格追问起来,巴根总管自然不会搪塞,但奴婢却不愿让总管大人为因要负责而承担下所有后果。”
  兰吟想了想刚欲开口却被达什汗阻止,只见他摩梭着下巴问道:“一夕雨露,怎知共渡良宵之人不是出于心甘情愿呢?你我皆知巴根的为人处事,他若是不愿意,何人又能强求于他?”
  茜红眨了眨眼,目光直视上方之人凄凉而笑道:“陛下也是男子,适才与格格在房中相处时若情不自禁喊了其她女子的名讳,试问如此可还能算作真心实意?”
  “可恶至极!”兰吟当即恼羞成怒,挥着拳头恨声道:“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醺心,朝秦暮楚,真该罚他们一个个下辈子都投胎作女人,也尝尝女儿家的苦楚!”
  此刻达什汗神色甚至尴尬,摸了摸鼻子不敢轻易开口,偏巧又听得外面传来巴根的说话声道:“殿下,你怎会在此?”
  兰吟闻及当下越步跨出房外,抬眼便见巴根满脸诧异地站在走道上,而隔壁的雅室前诺敏则□着上身,腰间缠着条床单甚是媚惑地倚着门阑在说话,两人见她怒气冲冲地走过来都不自觉地缄嘴静默。兰吟瞧见诺敏的模样又是一阵气血上涌,也顾不得质问巴根,随手欲推开雅室的门,不料却被当即挡了回去,便瞪大了眼呵道:“让开!”
  “不让又如何?”诺敏支手拦着门,打量番她身上的黑袍促狭地笑道:“你似乎走错房间了。”瞧他笑得如偷了腥的猫般惬意,兰吟止不住翻着白眼扯高了嗓子道:“卑鄙!无耻!”
  “看了又能如何?”诺敏神情鲜有地严肃,挑高了秀眉道:“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旁人说不得闲话!”
  兰吟气得浑身发抖,脚踢向他的左腿迫使对方闪身躲避,这才得已破门而入,因见穆黛裹着锦被缩在床角不由上前心烦意乱地问道:“姐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穆黛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回答,随后跟进来的诺敏则大咧咧地横臂拥着她,趾高气昂地对兰吟道:“不就是你眼前看到的事呗!丫头,既然已与陛下和解,便乖乖回宫里去安守本分吧,别再出来惹事生非了!”
  兰吟尽量不去看他那妖艳嚣张的脸,只可怜兮兮地望着穆黛道:“姐姐陪一起我回宫,可好?那个地方太寂寞压抑了,若是能有姐姐在身旁扶持,想必兰儿会安心些。”
  诺敏嗤笑了声指着她道:“你傻了,她如今已是我的人,哪还会再随你进宫?”
  “好。”穆黛出人意料地颔首应允,海藻般的瀑发轻点撩动,衬着精致的脸愈发美丽不可方物。诺敏身形一僵,缓缓缩回手臂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良久方挤出两个字道:“果真?”
  穆黛轻哼了声后撇开眼去,俏丽的侧脸描绘流露出寂寞的阴影,兰吟也是蒙愣地望着她不知所措,直到听到声巨大的甩门声后方才觉醒过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唤道:“穆姐姐——穆姐姐——”
  如揉碎的百合苍凉落地,穆黛脖子一歪缓缓倒在床上,惊得兰吟登时变了脸色,可嘴却被那冰冷的素手捂着不得出声,但见一滴炽泪缓缓自紫眸中滑了出来,咬出血丝的唇瓣呢喃地对她说道:“兰儿,我很难受,真得——很痛啊!”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兰吟坐在山石之上,仰望星辰稀疏的夜空,愁绪寄予诗表,地上的苍松翠障阴影掩峻,形如鬼魅。她长吁短叹了阵后因见时辰不早,正欲起身离去时忽见自虎皮石后绕出两人,细辨认了后不由大惊,伏下背脊藏匿了起来。
  “你跟着我作甚?”乌仁图娅停下脚步,不耐烦地挥手道:“我这会儿去探望兰夫人,难不成你也要去?”
  乌力罕嘻笑地摊开手道:“去又有何妨?只是此刻想必陛下定然也在她处,你去了岂不自讨没趣,明日宫里不知又会传出什么争风吃醋的流言蛮语,何苦呢?”
  乌仁图娅转身看着他,额抹上的珍珠在夜光下熠熠生辉,乌力罕不由眼中一暖伸手抚了过去,指腹下的肌肤细腻如绸,温腻得犹如新酿的马奶酒。
  “不——”乌仁图娅慌乱地避开他的触碰,背脊隔着单衣抵在了粗砾的石壁上,恍惚地自言自语道:“咱们不能一错再错了,这是不对的!”
  “那你说该怎办?”乌力罕狭长的眼透着几分凄凉,无奈地问道:“我并非无赖小人,若是能放下早便放下了,哪堪似这般恬不知耻地纠缠于你?从前倒还忍耐得住,可自从——自从那孩子去了后便再也睡不安稳,日日企盼着能远远地瞅上你眼,知道你是好好的——好好的才能作休!”
  提起那无缘于己的孩子,乌仁图娅心中如被刀搅了般作痛,她无力地低垂着蛾首,静息无声地落下泪来。乌力罕感同心受地上前搂住了那已瘦比黄花的娇躯,簌簌冷风中两个失落伤心之人紧偎在一处汲取温暖,远处隐约传来宫人的说话声,他们却无法也无力推开彼此,横逾数年的隔阂在此刻被抛之脑后,萦绕在身旁的只有漠漠哀愁,淡淡苦寂。
  兰吟瞪大了眼,被迫无奈地一步步向后退出石林,直到来至片空旷的草地,嘴上的挟制方才被松开。她弯下腰难受地咳嗽起来,感到身后的手摸上自己的背脊,气得甩开对方怒道:“你索性掐死我岂不干净!”
  达什汗嘻笑了声后,继续替对方抚背顺气,兰吟调息了阵后扭头打量着他淡定自若的神情,蹙眉问道:“你早便知道?”达什汗先是抿嘴不答,只是望向石林深处的目光悠远深沉,揣不可探,许久之后方淡然说道:“有何不可,只是一名女子而已。”
  “是啊,只是一名女子而已。”兰吟心寒地撇开脸道:“只是那名女人是你的妻子,土扈汗王的侧室,可他的丈夫为了笼络重臣,竟能将其拱手予人,必要时还会为他们偷情而看门守户,真真是让人拍案称奇!”
  “你以为我如此隐忍是为了谁?”达什汗捏着她的颚尖转向自己道:“若非乌力罕极力支持,我又岂能如此轻易将德德玛由妻贬妾,若单单只是为了笼络他,我又何需如此费尽心机?”
  由于在次出宫理佛的途中,乌仁图娅与狭路相逢的德德玛无故起了冲突,导致腹中的胎儿流产。此事在土扈国中引起一片哗然,以乌力罕为首的克烈惕部及以诺敏为首的和硕特部各大台吉皆认为谋害王嗣的女子无德担任汗国大妃之职,杜尔伯特部则坚持此事是场意外,可惜势单力薄,背后又无重臣撑腰,最后不得不请求汗王出面调停,无奈同意将德德玛的大妃之位转聘为侧妃。
  兰吟回宫初时听得传闻,只道乌力罕是为了其妹高云方才如此强烈反对德德玛继位大妃,如今方才明了内中蹊跷,禁不住轻嗯了声,冷笑道:“果然是心机细密,城府深阻,如此一石三鸟之计也只有你想得出来!可怜乌仁图娅腹中那未成形的孩子,不及出生便已在人世间的争斗中凋陨。倘若有一日为了护卫土扈的国土疆域,你是否也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拱手予人,倘若有一日为了巩固自己的王位权力,你是否也会毫无犹豫地牺牲掉我的血脉骨肉?”
  “不,我不会。”达什汗盯着那双哀惋如泣的黑眸,斩钉截铁地回答,双手紧攥着她的臂膀,恨不得将这身肌骨捏作如玩偶般的瓷娃娃,永远地收敛入怀不再示人。
  兰吟神情平静地看着面前愠怒不发的男子,依然摇头叹道:“不,你会。”
  “我不会。”达什汗恨声道,随即打横抱起她,迈步走入夜幕深处。兰吟侧首倾听着那坚实胸膛中传来的心跳声,知道此刻便再是挣扎反抗也于事无补,从被接回宫中后达什汗便如此饕餮不知饱食地折腾她,只差将其剥皮拆骨吞咽入肚。自己也恍若忘却了以往种种不愉,与之共同沉溺在情天欲海中不愿脱离,只是他们彼此皆明白,永不休止的云雨只是为了掩饰相对无言时的尴尬,身体酣畅淋漓的结合后心中的空虚却尤胜以往。
  半卷珠帘隐盖着独户绣门,月影重重下红幡绞滚,寂寞深宫锁住了满园春色,也困住了浅淡胭脂,朝看白帝至日昏,夜雨又添泪一痕。
  微弱的阳光透过窗隙射入屋内,照亮了一室的凌乱不堪,兰吟眨巴着睁开眼,待全然清醒过来方才转首望向躺在身旁之人。晨曦笼罩下的他睡得沉稳,没有纠结狰狞的浓眉,没有阴霾笼罩的厉瞳,没有寡情薄义的讥笑,只有深刻平静的眉眼,安谥无争的脸庞,俊美如嫡仙,纯真如稚子。纤细的手指在触及他的唇瓣前又猝然收回,自己摇首轻推开压在胸前的手臂,披衣揽发下了床,待环顾室内后不觉渐渐僵直了身子。
  东面墙壁上悬挂着四幅镂花青玉图,图下的红木桌几上供着景德窑瓷定瓶,瓶中插着束时鲜花卉,隔间用的垂帘明珠烁烁,粒粒生辉,西面墙上则置有书架桌案,架上磊着满满的书籍,案上则设有各色笔砚纸张。屋正中的对凤炉鼎中飘出淡淡甜香,令人眼迷骨酥,兰吟闻此味终忍不住潸然泪下,不能自己。
  “桌上的景德定瓶只是去年刚烧制的成品,帘子上的东珠产地也并非来于长白山,架上的书籍更有几部未收录完整,惟有炉鼎中的燃香是货真价实的沉水兰。”背后男子浑厚沙哑的嗓音响起:“与你在京城的宅子相较,这左不过是些不入眼的劣货,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说至此达什汗突然沉默下来,只是揽着她的腰身来到窗前,长臂推开窗轴迎入了满目的鲜亮。金光暖韵之下,满院兰色生香,株株形容窈窕,支支风韵高雅,各种花色皆齐,幽雅中不失潇洒,艳丽中不失清秀。远处朝阳似火,云霞染赤,近地碧绿如丛,花美香浓,天地如画,春媚胜娇。
  “这园子竣工已有半月,我原本是想予你个惊喜,可惜当时——”达什汗贪恋地将脸搁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哽咽道:“我不及你阿玛,给不了你人间顶极的富贵,也不及你额娘,给不了你呵护备至的宠爱,我努力想给予你应有的一切却每每又伤你至深,我不是你心目中的良人,左不过是个拼命纠缠不放的无赖。错了便是错了,纵有千般解释,万般无奈却始终不能抹杀我的罪过。建这个‘兰园’不是想困住你,只是想留于你份独一无二的清净,若有一日你再恼我恨我了,便来此园小住,我发誓绝不会来惊扰半步!”
  兰吟通红的眼盯驻在窗下盆深绿有泽的墨兰上,报岁之兰,年年无殊,她不禁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啐道:“坏家伙,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达什汗长吁了口气,吻着她玉项上搏动的青脉,迟疑了下后终低声喃语道:“谢谢——谢谢你仍然能回来,谢谢你还不曾遗弃我,谢谢你终给了我一个家。”


77)  ‘湘妃逝’

  自从‘凤栖阁’回宫后,茜红整个人精神都萎靡不振,混混沌沌,日间神思飘渺,夜里不能安寐,兰吟表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有了计较。春分过后,阴雨连绵,难得这日天空放晴,暖旭融融,阿茹娜赶早便跑来央求她进兰园逛逛,兰吟身上虽懒散但见她兴致勃勃的模样不忍拒绝,便顺道邀了穆黛共同前去。
  沿途春色迷旎,花木葱茏,阿茹娜瞧见池塘中的五彩锦鲤,欢喜得掐了条柳枝半跪在岸石上戏水。走在后面的两人看了不免相视而笑,因见石面上晨露尤在,兰吟便高声提醒,却见阿茹娜满不在乎地甩手道:“这算得了什么!小时候在寒冬腊月天里,我还随着哥哥去河中凿冰捉鱼呢!”
  穆黛则不免羡慕道:“年轻真是好,如此天真浪漫,如此无所顾忌。”
  兰吟转首回望,见她素衣立于桃树之下,头上顶着千点丹彩,灼灼耀目,愈发映衬得妍色苍白无力,暗叹了声后问道:“如此拖下去终不是长久之计,姐姐还未考虑清楚吗?”
  抬手捻起衣肩上的花瓣,穆黛凄凉而笑道:“还有何可考虑的?繁花似锦,即便开得再是美丽璀璨,终不能逃避凋谢的结局。人亦如花,无论是不甘抗争,还是无奈接受,到最后终只能平静地松手,不是吗?”
  望着空中冉冉飘落的残红,兰吟不觉目光黯淡,随即感觉她突然身形一顿,抬眼望去只见远处一抹白影在纷飞的落英中踏咫而来,充耳琇莹,会如弁星。来人瞧见两人并肩立于树下注视着自己,更是加快了脚步走过来,飞扬的神情全然不复前几日的寞落。
  瞧见对方左耳上熠熠发亮的金绿□眼,兰吟忍不住努起嘴角道:“好巧,无论走到哪儿都能遇到殿下,可见您果然是轻闲得很啊!昨日似还听陛下提起边境处有马贼扰民,正琢磨着要派何人去清剿,想来王子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诺敏闻言当即垮下笑脸,好半晌方缓过劲道:“你这个小肚鸡肠的女人,便这般见不得我好吗?”
  兰吟昂首嗯了声,对还在那边戏水的阿茹娜道:“就光顾着贪玩,难不成忘了平日里我是怎么教导你的。宫中比不得自己家里,人多嘴杂,稍有不慎便会授人以柄,别为了只图一时的痛快而害人害己!”
  阿茹娜一脸愧色地站起身,畏手畏脚步地走回来小心翼翼地陪着不是,兰吟替她掸去衣裳上的尘土,满是怜爱地道:“傻子,我哪是在责怪你啊!只不过想提醒你而已,人需得要为做过的事负责,总不见得偷偷摸摸过一辈子吧!”
  一番话阿茹娜听得糊涂,诺敏却眉目一动,转眼向穆黛望去欲言又止,可对方却抬手扫开头顶上的树枝,震落了满地的花红转身离去,留下他站在原地惶恐不知。兰吟见此情形重重叹息了声,疾步追了上去,却不料前方早已有人拦住了去路。
  阵阵莺声笑语环绕中但见德德玛头戴着座攒珠金冠,身着紫桂绫花长袍,腰系金蝶鸾佩,手持柄鹤绒团扇,在众多仆婢的簇拥下富丽而至。阿茹娜见其如撞了鬼般闪避到树后,兰吟则黛眉微蹙,目光清冷地注视着对方。
  “兰夫人!”德德玛打量了番穆黛后,抿着小嘴笑盈盈地看过来道:“论长幼本该唤你声姐姐,但礼法在前,尊卑有别,恕我在此先不敬了。”她见兰吟默不作声,只道对方示弱更是咄咄逼人道:“真是可惜了,当初夫人在宫中独占恩宠,风头独一无二,本以为封妃指日可待,不想君恩似水,流过又走了。”
  “陛下待兰姐姐可好着呢!”阿茹娜伸出脸来抢白道:“陛下给兰姐姐建了兰园,种了许许多多的兰花,你有吗?陛下让兰姐姐独享兰园,你不经允许能进吗?”
  德德玛闻言登时变了脸色,一把扯出阿茹娜揪着她的衣领怒道:“下贱的小蹄子,别以为如今傍了靠山我便惩治不了你!”说罢便甩下了一巴掌。
  阿茹娜捂着火辣辣地脸摔倒在地,惊惶地痛苦流涕,穆黛好心上前去扶住,不料却踉跄地被绊倒在地。原本不愿介入这场后宫纷争的诺敏见状,登即便怒不可揭地抬腿踢向那名暗中伸脚的宫女,并厉声呵斥道:“瞎了狗眼的东西,竟敢在本王子面前使坏!”
  德德玛素日也是嚣张无忌之人,见诺敏发飚自然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道:“此处是汗王的宫殿,王子凭甚在这里逞威作福?我的奴仆自有我这个主子来管教,王子凭甚擅自动手?”
  “旁人念你是杜尔伯特族长的遗孤,诸事皆都忍让三分,我却偏不买这帐!”诺敏扶起穆黛和阿茹娜,斜目对她啐道:“你若不服尽可去陛下那处告状,我倒要睁大眼好好瞧瞧,凭着撬墙角偷姐夫而上位的女人究竟能在这宫中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话音刚落便从围观的人群中传出微弱的笑声,德德玛的面色顿时由红转青继而发白,浓艳入鬓的长眉拧成弓状,狭长的眼中闪露羞愤难挡的寒光,她抬手直指那方在替阿茹娜拭泪的穆黛冷笑道:“我即便有再多错,也要比这个污秽不堪的女人好上百倍千倍!倚仗着自己父亲留下的余荫佯装清高,暗地里却换了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最后还爬上了白毛子的床!真想不通这么个破鞋般的女人,王子竟还将她视若珍宝,在朝议之时请求陛下赐婚,难道你便不怕婚后戴上一顶又一顶的绿帽子吗?”
  此刻的德德玛面目扭曲可憎,言语粗俗鄙陋,在诺敏眼中她便似条口吐红信的腹蛇,正撩现出浸淬着毒汁的白牙扑过来,自己不及思考手中的拳头便已挥了出去,心中一昧只想将眼前的女人碾碎成化入泥土的尘埃。
  “阿敏——”
  猝然的呼唤声在耳边响起,诺敏顾不得狼狈跌倒在地的德德玛恍然回首,但见漫天的桃花在春风中迷璨夺目的扬溢,点点片片绮丽如血,刹那的失神后便感到风静声止,耳旁清晰可听及自己激厉的心跳,沉重的呼吸。他呼喊着跑了过去,嗓间却□地发不出声响,只能用湿汗淋漓的双手紧紧地接住那飘零倾落的身躯。
  兰吟缓缓走到德德玛身旁,目光在对上她惊惶仰视的脸庞时不觉更添清冷,她摊开手望着掌心的一滩血渍,突然便抹了过去。
  “你——”德德玛看着被打落在地的金冠真是又气又惧,挣扎着欲站起身与之较以高下,哪知又促不及防地腹部受痛,翻身跌入池塘中。幸而池边水浅不惧,她拎起身湿漉漉的衣衫预备上岸,猛见远处的来人终眼圈发红,哀怨地高唤了声道:“陛下——”
  兰吟恍若未闻地出手攥住她的臂腕,目光厉涩地望着远处道:“瞧——你姐姐在那儿看着你呢?”
  德德玛心中惊骇,忙不迭地扭头望去,只看到了艳阳丽照下的一片温池,不及回神搭在岸石上的手已立感剧痛,却原来是对方正脚踏在上方不断踩碾,她吃痛地大喊起道:“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耳边诺敏的哭嚎声声如捶,掌中穆黛的残血丝丝入痛,兰吟扭头铁青着脸对所有人咬牙切齿道:“今日谁若敢帮她便是与我为敌,谁若在此刻下去救她便永远勿需上来了!”
  闻言原本欲下水施救的仆婢均迟疑不决地将目光转向后方,但见达什汗在巴根的陪同下缓步走近,面沉如水,阴翳不悦。当视线触及诺敏怀中吐血昏厥的穆黛时,他不禁神色微变,转而又看向僵持在水岸边的两人肃声高喝道:“成何体统,都给我住手!”
  “陛下!”德德玛甚至可怜地眨着双氤氲含泪的美目,幽怨道:“兰姐姐要杀我,陛下可要予我作主啊!”
  达什汗眯起眼望着站在崎岖岸石上的女子没由来得胸口一窒,粼粼水光映着那愤燃如火的眼折射出闪亮的金魅,飘飘衣襟包裹着那纤细的身躯宛若羽化逝去的仙子,他赶紧上前两步伸出手好言劝道:“小心石滑,快下来!”
  “好。”兰吟望着他颔首道:“你让下来,我听话便是。”说着她手抚过松散的发鬓,果然依言走了下来。德德玛暂缓了口气,满是不甘地瞪着上方被达什汗小心翼翼护下岸石的背影,当双臂撑地预备上岸时突然兰吟又转过脸来诡异地问道:“你可知世间最痛苦的是何事吗?”
  德德玛微怔摇头,却见对方抿嘴一笑抬手攥着柄金簪向自己的双目刺来,她惊呼了声再次跌入池内,这次由于落足不稳顷刻便被水流推离了岸边。
  “陛下——陛下——”女子娇艳年青的脸在水波中耸动,她举高了双臂不断拍着水,惊恐的呼救声最后变成了嗡嘤的哭腔:“姐夫——姐夫救我——”
  兰吟感到攥在胳膊上的手顿然一僵,不觉仰首望向那双深沉碧幽的眼眸,在他的眼瞳中赫然看清了自己森然无情的容颜,随后慢慢低首倚入达什汗的胸膛,双手紧揽住他蠢蠢欲动的身形,目光转向湖中那已垂垂无力的人儿轻哼道:“放心,我只是想给她个教训罢了。”
  是的,只是个小小的教训罢了。看到自己与达什汗相拥而立,冷漠的望着她在水中挣扎的场景,德德玛的脸上闪现出黯若死灰般的绝望。兰吟慢慢闭上了眼,嘴角扬起抹窃带残忍的笑意,世间最痛苦之事莫过于——心爱之人眼睁睁看着自己无望地挣扎而不为所动,这般的教训她定会铭记终身。
  诺敏不敢置信地摇着头,猛然起身冲出了房间,唬得兰吟也追赶了出去拽着他问清缘由。绚丽的日光照得人眼前发白,诺敏面无血色地恍自言语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瞧着对方仓惶惊愫的模样,兰吟不安地问道:“穆黛姐姐可是又犯病了?”
  诺敏抬起眼,突然使力摇晃着她吼道:“告诉我,她这样究竟有多久了?究竟有多久了?”
  “姐姐的心疾素来已久,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兰吟咬牙忍着痛道:“难道连七心草也压制不住病症了吗?”
  “不是——不是心疾发作,她是中毒了,中了这世间最厉害的‘湘妃逝’!”诺敏眼神无光,喃喃自语道:“毒质已随着血循侵入了周身诸大穴,纵有华佗再世也救不了她了!”
  “是谁下得毒?”兰吟闻言大惊,而后忙又道:“且不论是谁下得毒,既知道中了何毒便定能有药可解,咱们此刻便即派出人马去四处收罗配方药材——”
  “没用得——没用得——”诺敏倚着廊柱慢慢滑坐在地,捧着脸呜咽道:“其它毒倒也罢了,惟有这‘湘妃逝’乃我亲手所制,世间无药可解。”说着他开始胡乱地猛力捶打自己的脑袋,顷刻间便蓬发披面,狼狈不堪。
  兰吟骇然无语,脑海中思路混乱,理不清头绪,达什汗则走出来拍着诺敏的肩道:“阿姐已醒了,有话想对你说。”
  诺敏颤抖地抹开手,身子不断向廊柱后蜷曲,口中念念有词道:“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说话间便一骨碌地爬起身,飞奔着冲出了宫苑的拱门。
  兰吟瞧他畏缩而逃的模样甚至气愤,转而想到穆黛的可怜可悲之处忍不住落下泪来,伤心至极时竟感到胸口压榨郁闷难挡,随即嗓间一甜便吐出口鲜血来。望着地上那滩刺目的红艳,她缓缓抬起眼来,正瞧见达什汗目露恐惧地呆望着自己,不由手抹着嘴角的残渍扯出抹苦笑道:“你看,好似——好似我也中毒了!”
  波斯荒漠中生产着种十分罕有的蝰蛇,自此蛇的毒牙中提炼出的汁液无色无味,但凡中毒者会出现心悸不适,呼吸困难,口鼻出血的病症,起先每两个时辰发作一次,随着毒性的侵入间隔时间会逐次缩短,直到中毒者最后血竭精亡为止。由于中毒者会出现面赤如霞,唇红如朱,颜色突兀娇丽,兼之吐血不止的情形,故诺敏予之取了个分外凄美伤感的名字——‘湘妃逝’。当年在和硕特王府的药庐内,有名侍女因不甚误服了少许‘湘妃逝’的残液而中毒身亡,诺敏见其死状凄惨又研制不出解药,便将此毒藏于为人所不知的秘处,不想今日穆黛与兰吟却意外地又中了此毒,两人躺在卧榻上轮番吐血,搅得大伙儿人仰马翻,更令得许多的侍女宫仆受到了无妄之灾,一时间宫中愁云惨雾压顶,哀声不决。
  兰吟自阵细微的哭泣声中醒来,冲眼便见达什汗端坐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禁伸过手去抚着他眼下浓重的青影道:“我没事,你先去躺下阖会儿眼吧!”
  达什汗握住她冰冷的手放在脸颊上轻轻摩梭,仿似松了口气道:“醒了,可要喝水?”
  窗外天色渐黑,木荫浮动,兰吟摇头挣扎着坐起身问道:“当年在京城你随着其他皇子就读上书房时,师傅们可曾有称赞过你的功课?”
  “问这作甚?”达什汗在她背后垫了个靠枕,想了想还是答道:“如论识文习字自然比不得你那些堂兄弟们,但比箭射武功却也从不弱于旁人。”说罢又不满地拧着她的鼻尖道:“都什么时候了,你竟还有心思想来揶揄我?”
  “人之所以识文习字其实只是为了知晓道理,上书房的师傅定然予你们讲过汉武帝时的巫蛊之乱,一场巫蛊上至皇亲宗室,下至平民百姓,株连者及十万余人。以史为镜,可知兴替,你是汗国内人人敬仰的好君主,切不能因一时的意气用事而毁了一世的英明!”兰吟望着他虚叹了声道:“若不希望那些哭声成了我的催命符,便放了门外这些宫人吧!”
  “她们都该死!”达什汗眼含愤怒,咬牙切齿地道:“既然不能审查出凶手,我便要她们全部陪葬!”
  “陪葬?”兰吟喘息了声后冷笑道:“人入土后睡得不过是六尺之地,有这么多人陪葬岂不拥挤?更何况还是些含恨而亡的冤魂,真真要搅得我死后也不得安宁?”
  房内一阵寂静,达什汗眼中慢慢敛去戾色,垂首在她额头亲吻了下后道:“你说得对,不该如此便宜了这帮疏于职守的奴才,待你好了后亲自来责罚她们,或逐或卖皆由你发落,可好?”
  兰吟无奈地看着他,半晌方点头道:“好,如此这些奴才的命皆捏在了我手里,若无我的应允便是连你也不能妄动她们半分。”
  达什汗闷笑了声后将她的身子揽入怀内,沙哑着嗓子道:“外人皆传你骄横跋扈,冷酷无情,要我说来我的兰儿才是最心地善良的人。她爱憎分明,深晓大义,是这世间最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娶妻如此,今生无憾!”
  兰吟体内一阵气血翻涌,眼前发黑,听他之言便哭出声道:“何必又来招惹我!适才身子难受我还尚能忍住,此刻听了你这话连带胸口也难受起来!我自小最是怕痛怕苦,但凡生了病阿玛便会抛下诸事好生陪护,不敢有丝毫怠慢,可你却连说几句贴几舒心的话都不会,只会让我更痛让我更难受!”
  达什汗闻言赶紧放下她转而冲到门外大喊道:“不许哭,谁敢再哼声便割了他的舌头!”院内的哭泣声果然嘎然而止,他深吸了口气后无比疲倦地招手对伺奉在外的巴根道:“将这些人都收监看管起来,待事后再做处理吧。”
  吩咐完后达什汗本欲回屋,可当看到月华流泻下倚榻而卧的女子不禁又犹豫地站住身形,转而与巴根窃窃私语起来。兰吟闭目小憩了会儿,睁开眼方才见他与巴根结束谈话走了回来,烛光下碧目晶亮如翡,面有暖意,不禁问道:“可是有何欢喜之事?”
  “正是。”达什汗取来件嫣红的排穗披褂包裹着抱起她颔首应道,兰吟嗡咛了声后略带目眩地望着门外苍茫无尽的夜色,忙扯住对方的衣袖焦急地问道:“这是带我去哪里?”
  “宗庙。”达什汗低头望着怀中生息渐浅的人儿,强颜欢笑道:“今夜我便与你去祭祖,这是历任汗妃受册封时必经的仪式,待给祖先们上过了三炷香、喝过了祭天酒后,你便是我达什汗正经娶过门的妻子,是土扈名符其实的大妃。”


78)  龙血树 (上)

  在为世人所不知的地方,蔚天似镜,碧草如茵,跃过火云般的杏林红蕊,只见黑色的曼陀罗妖娆而展,层层叠叠地簇拥着花丛深处一株拔地而起的参天大树。茂盛的枝叶间白绿色的树花朝着明晃而游动的上空绽放瓣姿,黄橙色的果实啪嗒声熟坠在地,顿时从绷裂的果囊中流淌出血红色的黏液,顺着泥土慢慢渗入曼陀罗错综复杂的根部。春荣秋谢,循环往复,苍树婆娑,逾已万年。
  庙殿之上供奉着土尔扈特诸代汗王的牌位,然在最显眼的桌案上却赫然摆放着副已破烂生斑的马鞍,兰吟仰首望着上方如此突兀的物件难免有些发杵,达什汗则从旁解释道:“土尔扈特族乃是元臣翁汗后裔,先祖初始只是铁木真座下小小的一名下千户所,统兵不过三百,马不过十匹,只因在十三翼之战时挺身挡去了支射向主帅的冷箭,方得到了铁木真的赏识得以发迹。这副马鞍便是当年铁木真赐予先祖的御用之物,历代宗族都将其供于庙堂之上,以便时刻自醒铭记——土尔扈特的百年基业得之不易,固之更难,先祖以血拚搏,后世当以命相守。”
  朗朗清声回荡在稀薄的空气中,兰吟扬首望着身旁意态虔诚的男子,幽幽烛火下他的身影是如此修长伟岸,与这庄重深沉的殿宇相融为一体。许是感觉到她过于专注的视线,达什汗慢慢转过脸来问道:“怎么了?”
  兰吟颔首浅笑道:“土扈历代汗王地下有知,定然会对你的所作所为甚感欣慰,论克尽职守者,舍卿取谁?”
  闻言达什汗面色反却一黯,丝毫未露出愉悦之情,只是伸手搂住她的身子向着上方的诸多灵位叩首道:“历代祖先在上,不肖子孙达什汗上拜。吾自承幸继汗位以来,外不能阻御强敌,内不能丰殷百姓,致使土扈数年来饱受蹂躏欺辱,吾之过乃死不足赦也。吾与爱新觉罗氏相识十载,两情相悦,始终不渝,今日在这宗庙之上正式结为夫妻,列位先祖若泉下有知,请佑吾妻于平安,不肖子孙定当历经图志,痛改前非,以报德恩。”
  兰吟虚弱地倚在达什汗的肩头,将他的言语听到清清楚楚,顿时不觉潸然泪下,嗓间干涩发紧,忙屏气硬生生将口激涌而上的鲜血给咽了下去。此刻只见巴根端上个漆金托盘,盘中并摆着对白玉盏,两人共同双手端起杯盏,兰吟看了眼杯中鲜丽的朱色,学着达什汗用中指蘸酒向空中抛洒三滴后仰首一饮而尽。
  达什汗看着两人手中的空盏,目光深情无限地对她道:“只因时间仓促,仪式不免简陋,但此刻你我已的的确确成了名顺言正的夫妻。你——可欢喜?”
  兰吟喜极而泣,紧抿着嘴说不出话来,达什汗则看着一抹凄红自她的唇缝内缓缓渗出,不忍地撇开眼去道:“待你毒解之后,我还要赦死囚,免赋税,在宫中摆上三日三夜的流水筵,让整个汗国的百姓都能与咱们同欢共喜!”
  惊觉着用力拭去嘴边的血渍,随后兰吟不免心灰地问道:“若是——若是解不了呢?”
  “没有若是——”达什汗点住她的唇,坚定地摇首道:“听到了吗,没有若是。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抢去,即便是长生天也不能,否则——”说到此自己声哑喉涩,不待兰吟听清楚后面的话便已将她紧揽入怀内。两人便如此在殿上跪拥多时,久不愿分开,直至听到殿外一阵喧哗方才作罢。
  达什汗扶着兰吟缓步走出庙殿,但见诺敏将个人重力摔在玉石地板上,登时对方的脑壳便被砸出个大窟窿,鲜血咕咕流了一滩。
  诺敏神情狂乱地拿铁鞭指着地上的人,恶狠狠地啐道:“便是这个贱奴偷了我在秘室的‘湘妃逝’,便是他下得毒!”
  众人定目一看,只见那人抬起张满是血污的小脸,曾经光华若灿的一双紫眸此刻秽暗无光,只流下两道清热的泪痕。兰吟斜倚着达什汗,不敢置信地问道:“是你——我自问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加害予我?”
  孟恩眨了眨眼,环视一周后将目光定定地落在身侧诺敏的身上,哆嗦着伸出手唤道:“主人——主人——”
  诺敏赤红着眼,执起鞭子便向那瘦弱的少年甩去,鞭上的铁刺扎入皮肉后又刺入了肌骨深处,黏腻腥稠的浓血则在其身下缓缓汇流成川。在场之人看到孟恩嘶嚎翻滚的残状无不顿生恻隐之心,惟有达什汗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扭曲变形的面庞不动声色,正当少年生机渐弱之时,但听闻声虚弱的娇唤道:“阿敏——”
  皎皎月光之下,女子素衣而立,绀发浓于沐,柳腰弱袅袅,远望之下便如轻云出岫的仙子般不可亵渎。就在旁人屏息静观这份美好时,本已奄奄一息的孟恩费力地抬起眼,望着那双令自己都黯然失神的美眸扯起嘴角道:“终还是——还是让我见到本尊了——”
  穆黛在阿茹娜的搀扶下慢慢走下阶梯,来至孟恩面前略一顾眼便对诺敏柔声道:“你且忘了当初是如何答应我的吗?不倚身欺小,不倚势欺弱,而今你却在这土扈的王族宗庙前公然鞭挞弱小,岂不是自毁诺言?”
  诺敏指着脚下的血人厉声道:“你可知这贱奴做了什么?我恨不得现时便将他拆皮剥骨,生吞入腹,哪还管得了其他?”
  穆黛则平静地道:“杀了他便能解我身上之毒吗?他既敢施毒必然对我有所怨恨,恨之症结你可曾思量过?偏执狂妄,终自食恶果。我不怨,不怨这卑小无知者,他不过是施毒的一只手,我即便怨,怨得也是那迫使这只手下毒的始作俑者!”
  闻卿一席话,诺敏即刻面若死灰,怔怔地盯着对方无语,穆黛继续说道:“你可知当年我为何自毁婚约,舍你而去?”
  兰吟听到此处,陡然攥紧怀中人的衣襟欲张口呼唤,却被达什汗摆手示意阻止。
  穆黛抬眼望向庙宇上方深沉黑朦的天穹,声脆幽远道:“记得那日我正在房中焦急期盼着你的归期,不想却从战场上传来土扈兵败的消息,五万男儿尽丧于洪水中,惟有你和特木尔活了下来。当时我还心存侥幸,感激上苍的顾惜怜悯,不想陛下亲自登门告知俄人愿放我国一线生机,以增加赋税免去土扈的兵役,但身为当时主帅的米尼赫还临时附带了项个人条件,你可知是什么吗?”
  诺敏心头一窒,瞧了眼达什汗面青如铁的脸默然摇头,穆黛抚嘴呵笑了声,眼角的泪光闪烁如花道:“一曲《鸾凤》惊艳叫绝,世人无不羡慕,可偏生有人招惹了不愿看到双奏和鸣的魔鬼,要以鸾飘凤泊的代价满足自己的私欲。鸾与凤,汗国必须舍其一,于是陛下便先告知了我。”
  铁鞭颓然落地,诺敏喘着大气慢慢仰首望向高台之上颤声问道:“果真——果真如此吗?”
  达什汗眯起眼盯着他,半晌方颔首道:“其实米尼赫当初更属意于你,只不过阿姐先做出了选择。”
  “哈——”诺敏仰天长笑,髻发蓬舞,手指着自己素来敬若神明的男子嘶喉道:“你骗我——骗得我好苦啊!你明知预先告诉她,她必然会挺身而去,你凭甚不告知我,凭甚替我做出了决定!”
  达什汗按耐下胸中翻涌的波涛,拍着白玉石栏沉声道:“即便告诉了又能如何,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做俄人的男宠,看着你再次堕入污秽不及的深渊,看着你自哀自怜倦意人世?”
  “至少——”诺敏先是一脸茫然无措,随即指着那边孤绝清冷的女子哽咽道:“至少我不会舍弃她,至少我能带着她一起远走高飞”
  “你怎知阿姐会愿意随你离开?”达什汗冷笑道:“她若只顾一己之私,岂不愧当土扈百年来的首位封邑公主!”
  诺敏目光企盼地转向对方,果见穆黛迎身站在夜风中沉然颔首,闪着紫色的剪水双瞳渐渐覆上层霜寒,她扬声叹道:“当我决意赴俄为奴时心中便已笃定了主意,至此后与你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互不相欠。你的痛,我父王用命抵了,你的苦,我用身体偿了,如此纵是恨如忘川也该填平了。本以为此次得幸回到汗国,是上苍悲悯怜惜,却不想到头来终还是毁于你手,试问心中怎能无怨?”
  “你——怨我?”诺敏踉跄退后两步,手捂着胸口满面苦涩地问她道:“你果然怨我?”
  “若是能回到从前,我只希望从不曾随着阿妈去过和硕特部,从不曾见过你,从不曾救过你。如此也许时至今日,我的阿妈和阿爸还会好好地活在人世间,而我也不曾因为你的缘故受尽了这许多的屈辱磨难。”穆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因妄生错,因爱生恨,我虽怨却不想恨你,只想忘却一切前尘往事,但请王子高抬贵手,留予我残生最后的一丝宁静吧!”
  诺敏自幼与穆黛相依成长,对其的言谈举止可谓是了若指掌,一生中从未听她如此厉色决绝地对自己说话,心下已惊惶不已,当即便冲上前去拽住她的衣袖低声下气地道:“你诓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你唯恐自己命不久矣方才拿话来气我,是不是?是不是?”
  穆黛淡然审视着他乞怜讨好的模样,慢慢地垂首幽叹了声。诺敏登时精神一振,孰料对方随后便用力扯过袖角转身离去,他不免愤然质问道:“为什么?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瘦削的身影慢慢回转过来,皎洁的双颊上滢光闪闪,穆黛沉凝了许久方启唇道:“我只是放不下罢了。自‘凤栖阁’那夜后,我便知晓自己远不如以往所想象得那般洒脱超然,我不能——我不能忍受与自己的父王共享一个男子——”
  话未说完,诺敏面色大变,全身发颤,一口鲜血便喷在了地上。巴根见状忙匆忙上前接住他摇坠落地的身子,神色不安地冲着对面的女子大喊了声道:“公主——”
  不料穆黛视若无睹地自他们身前飘然而过,漫漫裙拖在地上留下湘水般的长幅。
  “主人!”一声呼唤在沉闷窒息的空气中显得分为清晰,但见孟恩扬起伤痕累累的脸不断哀吟,残破的身子一点点地向前伏行,在汉白玉石上留下道浓重的血川。他艰难地爬到诺敏身旁,颤微微地伸出五指截断的手,不料却被对方当即甩开,于是忍不住断断续续地哭道:“主人……这个女人无情无义,你凭何对她还不能忘情……孟恩不好吗……孟恩向来最听您的话,一心一意只为了您……”
  因见诺敏对自己仍无甚理睬,他不免仇恨丛生,仰头对着穆黛离去的身影厉声喊道:“那盒枣泥糕怎得不当即便吃死你!你这个蛇蝎女人,我死后定要化作只乌鸦,日日盘踞在你窗头,夜夜哀泣为你报丧,直至看着你七窍流血,痛苦而——”
  孟恩突而哑然止声,慢慢垂首瞪大眼看着按在胸口心脉上的手掌,修长的手指在烛火下泛着晶莹的玉色,通体生辉。三年前自己被人贩如货物般捆在集市上拍卖,当□蔑视的目光和此起彼伏的竞价声吓得他浑身打颤,惶恐不安时,便是这只毫无瑕庇的手骤然跃入了眼帘,轻柔地执起了他的下颚——“好孩子,让我看清楚你的眼睛。”
  清醇如水的男音带着莫名的安抚,自己崇然如神地抬眼看向上方,只觉日光温煦却不及眼前人的容貌,微风如抚却不及眼前人的笑颜,那一霎自己也随之而笑,至此后卑贱如他终也有了自己的美好,自己的梦想。
  “主人——”孟恩眷恋地望了诺敏最后一眼,安祥地闭上了双目,嘴角残存着诡异的笑意——如此甚好,能够死在他的手下,能够让他痛不欲生,能够让他永远地记住了自己。
  一场阴谋情扰以个奴隶微不足道的死亡暂且落幕,但兰吟脑海中总觉影魄异动,恍见光明,直至看着侍卫搜罗了草席将孟恩的尸体裹起时,她忽有灵智地抓住达什汗的手臂问道:“这‘湘妃逝’的毒可是下在前日诺敏带入宫中的那盒枣泥糕内?”
  “听着是。”达什汗扶住她道:“诺敏素来不喜甜食,那盒枣泥糕定是他为穆黛特意准备的,却不料被人投机钻了空子,想必你定然也是因食用了盒中的糕点,方才受连累中了毒。”
  “穆黛姐姐的确是分与了我半盒,但是——”兰吟喘了口气,面带羞怯地低声道:“但是你也食用了些枣泥糕,怎便不记得了?”
  达什汗一怔,眼神转深地问道:“那夜你嘴里吃得便是枣泥糕?”
  兰吟红脸默认,随即满是疑虑地抬头问道:“既然咱们都食用了掺了‘湘妃逝’的糕点,缘何我与穆黛姐姐都中了毒,偏偏你却安然无事呢?”
  穆黛已记不清这是自己卧床以来的第几场春雨了,只知细雨润青柳色,空翠独留湿衣,随着雨声她的泪已流尽,随着水逝她的命已不久。原本总是纠缠在身旁的男子,自那夜后便再也不曾来探视,充斥着药香的房内孤冷地似个坟墓,而自己此刻便身在其中,默默等候着死亡的降落。
  “小穆黛——”
  “小穆黛——”
  耳边不断萦绕着阿爹阿妈的呼唤,每一声都牵扯着自己脆弱敏感的神经,犹记得阿爹的肩头伟岸如山,阿妈的怀抱馨香似花,他们是这世间唯一对自己关怀备至的人,只有赋予不图回报,只有呵护不曾伤害!胸口焦热难抵,她知道当里面最后一滴心血流尽时,多年来再次拥抱阿爹阿妈的奢望也即可实现,可是又是谁在那里呼喊,喊得她五脏六腑都随之而痛!
  “不要看,我很脏——”那是自己掀开阿爹的营帐,看到满身淤痕躺在虎皮毯上的诺敏时,他哭嚎的声音。
  “不要嫁,我不许——”那是自己预备与乌力罕成婚,看到鼻青脸肿躲在佛案下的诺敏时,他委屈的声音。
  “不要走,我会死——”那是自己藏在汗宫的深高处,看到负伤躺在地上挣扎的诺敏时,他绝望的声音。
  “姐姐,你哭了。”兰吟悄然走入房内,娉婷的身影显得楚楚怜人,待等挪步坐到床旁的团凳上已是娇喘连连,香汗沁鼻。
  “你不在房中好好休憩,跑我这里来作甚?”穆黛瞧她的模样甚至怜惜,慢慢坐起身拿出绢帕替对方拭汗。
  兰吟瞧着她眼角犹湿的面庞半晌无语,直待对方嘴捂着帕子痛苦地咳嗽了阵后方道:“汉代武帝的宠妃李夫人,乃李延年之妹,据说生得云鬓花颜,婀娜多姿,且精通音律,擅长歌舞,生前甚得武帝的喜爱,但在她临终之际却拒绝与武帝见上最后一面,只因她私心想将自己最美好的容颜留在帝王的记忆里。莫说帝王之爱,便是普通的男女之情,也本是如此,谁人不希望在对方眼中自身美好如珠玉,光泽永润,亦幻亦彩。只是世间偏又有些痴傻之人,为了平复情人骤失所爱之痛,不惜自伤其身,毁珠碎玉!”
  穆黛收起染血的绢帕双眉紧蹙地望着她,搭在床榻边的手指则颤抖不已。
  兰吟侧首望着窗外的斜风细雨惆怅而道:“记得初见诺敏时曾感慨天地造化,可谓是在世之宋玉潘安,只是后来见他沉溺于声色犬马又不免惋惜,直到昨日方知原来那副惊才绝艳的皮囊左不过是个表象,藏在里面的心早已千疮百孔,血流不止。他很可怜,但更可怜的人是姐姐你!”说至此,她抿嘴摇首道:“只是可怜之人必也有可恨之处,诺敏的放浪形骸,招至你我的今日之祸固然可恶,难道姐姐便没有错吗?”
  穆黛诧异,不明所以地问道:“我何错之有?”
  “对诺敏事无巨细,一昧护短是错;教育不严,娇宠惯养是错;固执己见,自说自话更是错!”兰吟拍着床案冷声道:“若我是你,决计不会如此轻易原谅了他的杀父之仇;若我是你,决计不会如此轻易地断送了自己的身家清白;若我是你,决计不会在将死之际如此伤他至深。你每每做出抉择时,可曾问过他是否愿意让你如此奉献牺牲?你每每身受其害时,可曾想过他是否比你更痛心疾首?”
  “我能如何——又该如何——你不懂,若有一日你也被逼入绝境时,也许会比我做得更狠更绝——”穆黛闭上眼,微颤的睫端沁着水意喃喃而道:“只是如今再争执已无意义,迟了,一切都已迟了!”
  “不算迟,雨过而天晴,花落待花开,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兰吟回身自怀中掏出枚红色的药丸,犹豫着摸索了两下后终还是放至穆黛唇边道:“吞了它吧,至此也可让姐姐你少受些痛苦。”
  穆黛闻言毫不犹豫地含入了嘴内,药丸入口即溶 ,顿化作道清流灌喉而下,她这才警觉地问道:“这是什么?”
  “姐姐以为是毒药吗?”兰吟笑容中隐带着分凄凉道:“我只是觉得你们很可怜,真得很可怜,远远比我更可怜罢了。”


79)  龙血树(下)

  据说土扈王室持有一宝,名为‘龙血丹’,乃是当年土扈先人远迁伏尔加草原之际,途中遭遇到风暴阻击,正当迷路潦困时幸得神鸟指路方才脱险。当土扈百姓们竞相膜拜时,只见从神鸟嘴中掉出三粒红果落于草地上,其异香扑鼻,圆润晶剔,于是乎被奉之为神果。神果枯竭后幻化成丹,当年阿玉奇大汗重伤不治时,便是因服用此丹方才转危为安,故此‘龙血丹’能起死回生的传闻愈演愈烈,神乎奇迹。
  兰吟走到书房门外,透过窗格玻璃恍见到自己散乱的发髻甚觉不妥,索性将食盒往廊栏上一搁,信手整理起衣容。院内牵藤萦砌,味芬气馥,引来鸟雀盘绕,不想却被阵突如其来的激烈争吵打破了这番惬意,兰吟定神细听了会儿,最终不得不在次巨大的掷碎声后推门而入。
  房内硝烟如荼,达什汗与诺敏似两头夺食而争的野狼,眼冒绿光地瞪着彼此,因见她走近来这方才收敛了脾气各自别开脸去。兰吟瞥了两人一眼,随即笑盈盈地打开食盒道:“这两日天干物燥,我得空亲自煮了荷叶莲子羹,正巧可予你们下下心火!”说罢,倒了碗放于达什汗桌上,又亲自端着碗来到诺敏面前。
  诺敏先是瞧着白玉瓷碗内碧绿莹亮的汤羹,随后慢慢抬起眼神情古怪地打量着她,半晌才冷呵了声道:“生死攸关之际,你竟然还有此闲情逸致洗手做羹?”话音刚落,衣袖一甩便打翻了碗盏,泼落了满地的汤水。
  “放肆!”达什汗当即拍案而起,指着房外暴喝道:“你给我滚!滚出去!”
  诺敏紧抿着嘴,恼恨地摔门而去。兰吟怔望着脚下的一片狼藉不语,良久后转身望向坐在朱漆桌案前的负气男子,细细端看着他飞扬赤怒的眉眼,英姿坚毅的脸廓,硬朗强壮的肩膀。
  达什汗偶然抬头瞧见她脸上的清泪,匆忙起身过来道:“理那混帐做甚?待我明日便将他绑来向你赔礼道歉,可好?”
  兰吟抹着眼角直摇头,半晌方嗓音嘶哑地道:“你两人素来合契,现下他虽还为前事懊恼,但过些时日便会顺了气。你暂且耐心应对,勿因一时冲动而伤了兄弟情谊。”
  达什汗淡哼了声,想了想又道:“这小子也着实太毒舌了,日后他若再搅乱生事,你可需及时出来提醒,也免得我控制不住真动起手来。”
  “都老大不小了,怎还似孩子般得不容人省心!”兰吟娇嗔,随即眼圈一红又道:“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又该如何是好?”
  “这般的丧气话可不许胡说!”达什汗食指点住她的唇,摇首道:“你如今不是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吗,将来咱们还要生儿育女,白头共老。这是土扈汗王的金口玉言,不容生变!”
  兰吟任由对方霸道地将自己抱起共坐至交椅内,当无意间瞥见桌案上的文书时,心下疑惑欲打开翻看,却被达什汗按住手背阻止道:“国之机密大事,无王命不得阅。”
  闻言兰吟亦如往常般噘起嘴,忿忿不平地瞪大了双美目,对方当即又松开手浅笑道:“夫妻一体,心无间隙。”她不禁喉头一紧,慢慢握住那双带有薄茧的大手说不出话来,眼眸只是贪恋地在男子的脸上往返流连。
  就在两人目光缠绵悱恻,惜惜不离时,诺敏却又折返回来,冲进门直挺挺地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扬起惨白的脸长呼了声道:“表哥——”
  这声‘表哥’唤得达什汗神情一动,心下感触,又听他继续哽咽道:“表哥,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只能还是来求你!我——我只求你念在咱们自幼的情分上施个恩典,赐我一枚‘龙血丹’吧!”
  达什汗碧目转黯,摆在桌案上的手逐渐攥成了拳道:“若我说‘龙血丹’已没有了呢?”
  “不可能!”诺敏当即反驳道:“当年的三颗‘龙血丹’,阿玉奇先汗服用了一枚,余下的两枚皆被王室收藏着,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第二枚被我吃了。”达什汗沉声道:“当年我自野外被接回后,因得了肺炎咳血不止,诸大夫皆束手无策,阿爷在万不得已之下私自取了‘龙血丹’予我服用。其实此丹并无外界所传那般能够起死回生,只不过是止血补血的圣药罢了。”
  “中了‘湘妃逝’岂不就是要止血补血方才可保命。”诺敏冷笑,双目幽幽地望着上座的两人道:“原来你早已知道‘龙血丹’能解‘湘妃逝’之毒,就在我这两日冥思苦寻解药之时,你其实私下已将最后一枚解药给了自己的女人。我果然是个傻子,竟还三番五次地来来求你赐药!”
  兰吟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甚是不忍,便起身来到他身旁柔声劝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已几日未入宫,何不借此机会去探望下穆姐姐?”
  诺敏抬起双墨黑如潭的眼,削薄的唇边缓缓升起笑意,雷石电鸣间突然出手扣住她的命脉,惊得达什汗跃然而起吼道:“你做什么?”
  “既然没有了‘龙血丹’,我还求你做甚?”诺敏挟制着兰吟向后退去,神情森冷对达什汗道:“此刻药效仍还在她体内滞留,只要喝了她的血同样能解毒。”
  兰吟顿觉齿寒,回首对身后的男子厉斥道:“即便是吸干了我身上的血也救不了穆姐姐,倘若让她看到你这般丧心病狂的模样,想必更不愿活下去了!你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傻子!”
  “住嘴!”诺敏浑身打颤,双目盈泪地吼道:“你懂什么!你尝过被人活生生撕裂身体的痛苦吗?你尝过用毛刷洗得皮破血流的滋味吗?你尝过终日在恐惧黑暗中渡过的感觉吗?”说至此他望向前方,呵然苦笑道:“看着你们公然斗气吵闹甚至到翻脸出走,可知我心里有多羡慕吗?你们之间可以这般正大光明,肆无忌惮,而我却是如此卑微谨小,惶惶不安!”
  达什汗眼中敛去怒意,流露出伤感之情,兰吟则已忍不住抹泪泣哭起来,诺敏颓然松开手独自向门外退去,脸上挂着悲凉的笑意道:“你说得不错,我不该再惹她生气了,我该静静地离开这里,离得她远远的才是!”
  “先别走!”兰吟及时伸手扯住他的衣角,目光精亮地道:“常言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但有时耳听是虚,眼见也未必为实,欲辨真假,还需扪心自审。此刻穆姐姐身处逆境,更需有心人嘘寒问暖,你为何不先去见见她,再做定夺?”
  诺敏先是不解地思量着对方意味深长的言语,忽然间满是诧异地手指着兰吟的脸道:“你——你——”她还不及反应,脸已被人掐着下颚抬起,直对上双饱含震惊痛意的碧眸。
  达什汗胸膛起伏得厉害,如岩浆翻搅的怒意在身体内一触即发,他先是用衣袖狠抹去兰吟嘴角流淌下的鲜血,随即又粗鲁地在她脸上擦拭了阵,待看清那层粉白珍珠沫下依旧双颊殷红的病颜,恨然甩手大声质问道:“药呢?我给你的药呢?我给你的‘龙血丹’呢?”
  兰吟趴在地上咳嗽了两声,颇为视死如归般地摊开手道:“穆姐姐原便有心疾在身,若无解药必然支撑不过两日。”
  “我该看着你服下去的,我该看着你的。”达什汗面色惨淡地摇首自语道:“可是——可是谁会料到生死关头,你竟然如此肯舍己为人。”他痛苦地抚胸弯下腰身,喘息许久后霍然伸手掐住她的咽喉吼道:“你成全了旁人,那我呢?谁又来成全我?你果然还是恨我,恨到连最后的生机都不留予自己,只想用死来逃避我!是不是——是不是——”
  若非及时醒悟过来的诺敏冲上前解救,兰吟想必早已被摧残地奄奄一息,她捂着满是淤青的颈项倚墙而立,只看着达什汗如困兽般在房中翻桌掀椅,砸东西泄愤。诺敏将其护在身后,时不时回过头来,搅得最后她不耐烦地问道:“你看我做甚?”
  “你不知‘龙血丹’只剩一枚了吗?”诺敏挑眉问道:“还是你果然存心求死?”
  “他给我时虽未说明,我却也猜着了,否则此物即便是世间罕有,他却也不会藏私不救穆姐姐。”兰吟冷笑道:“蝼蚁尚且偷生,又何况是人,我既无拯救苍生的侠义之情,也无普渡众生的菩萨心肠,左不过想还当初入宫时允下你的那个恩情罢了。”
  “你果然是堪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典范了。”诺敏挥袖扫开飞过来的两本书册,随后颔首道:“至此后我的命便是表嫂你的了,为奴为役,悉由尊便。”
  “你这买卖做得倒也不亏,我只剩寥寥数日性命,又能奴役得了你几时?”兰吟眼见着达什汗徒手将盛莲子羹的白玉碗敲碎后,忙推着他嘱咐道:“还不快去将那疯子给制服,难道真要看着他伤了自己?”
  诺敏二话不说,走过去乘对方神意混乱时操起一旁的花瓶便砸了下去,兰吟目瞪口呆地望着达什汗软身倒下,不禁喃喃问道:“你这可是在借机报复?”话音刚落,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湘妃榻上,少年用力扳着少女苍白无助的脸,大声喊道:“看着我!看着我!”
  自己悄无声息地立于窗外,望着少女颊边被勒出的两道青痕,不禁与少女同时冲口而出道:“你果然是个杂种,是个——连禽兽都不如的杂种!”
  少年神情一搓,幽绿的眼眸晦黯如夜,看不到半丝光亮和未来,随即他咬牙狠心挺入了少女体内。自己默默地看着屋内发生的一切,将少女眼梢的清泪,将少年残红的双瞳尽收眼底,转而颓然发笑,踏水飘去。
  ‘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女子果然是无法忘记生命中的第一个男子,哪怕有恨有怨有悲有痛,终究无法抵御随着那点落红而逝去的刻骨铭心。
  自己收敛起脸上自嘲的嗤笑,继而望向前方广阔无垠的荒漠。酷日当空,黄沙滚滚,男子背着失明的女子足步不稳地在行走,一个踉跄两人便滚下沙丘被掩入黄尘内。在经历了流沙之险后,女子从容笑道:“也许——也许只有当学会了放弃,放弃贪婪,放弃仇恨,我们才能更清明地活在这个人世。”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女子毕生所求不过一有情儿郎,看逾富贵荣华,超越红尘凡俗,漠漠荒原深处是动人心魄的生死与共。
  自己眩晕干渴地仰望空穹,艳阳处飘落下星点雨粒,逐渐又化成漫天红雨将她淋得遍体湿透,最后万里黄沙被波涛汹涌的红海所吞噬,天地间一片血红如樱——
  兰吟陡然惊醒,睁眼便看到达什汗端着药碗坐等在光线昏暗的床头,还不待自己说话便强行将碗塞到嘴边。乌黑的汤药内充斥着浓重的腥味,她才浅啜了口便直犯恶心急欲推开,不料立即跑来两名粗壮的宫女强制压住自己,被迫捏着鼻子硬生生地灌下了整碗。
  事后达什汗精疲力竭地推开身,丢下碗莫不作声地走出房去,兰吟瞧间碗底的残液只觉天旋地转,不及思索便下床追了出去。来往的宫女侍卫们个个诧异地看着她散发赤足地在四处寻梭,嘶嘶咧喊回荡在宫宇中敲荡出玉碎残磬,茫然的眼神亦如走失的孩童般脆弱无助,落日残阳,杳杳晚钟,所有的美好宁静却无法在心中激荡起半分涟猗。就在她失望之际,陡然看见久不在宫中露面的雪影,此刻正站在前方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仰首长啸后转身奔入石林。
  兰吟欣喜地跟了进去,尖锐的石砾戳破了娇嫩的脚底,蜿蜒的树枝扯断了柔软的青丝,她全然不顾只是一昧向前,终在处蕉叶虎石下找到了人,霎时泪如雨下——那个自己心目中强悍精干,百折不挠的男子,此刻正苟延残喘地倚石而坐,面色苍白如纸,左腕上的伤口透过绷带渗出丝丝鲜红,而他却浑然不觉地仰望天际的火霞烧云,干裂的嘴角崭露出痴慰的笑意。
  看着血慢慢自他的腕间流入地下,想到梦魇中自己曾大口吮吸的红雨,兰吟忍不住哇地声将适才所饮的汤药皆都吐了出来。达什汗回首看向站在身后的一人一兽,目含悲意地浅笑道:“好美的日落!夕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若是能永远停驻在此刻该有多好啊!”
  因见他挣扎着欲起身,兰吟忙道:“你别动,我这便过来。”哪知他摆手喘着气道:“不能每次都是由你来找我,这回就让我走到你身边吧。”兰吟无语,望着他虚弱地一步步挪向自己,最终笑意昂然地颓然跪下,自己忙伸手扶住他与之共同倒身在地。
  “对不起。”达什汗埋首在那馨香温暖的怀中,闭目呜咽道:“我的血只能延缓你身上‘湘妃逝’的药力,却无法根除毒性。诺敏说至多——至多只剩三日光景了!”
  泪水沁湿了自己的前襟,兰吟不觉紧紧搂着他的头,牵强地笑道:“三日可有三十六个时辰,能看三次日出三次日落,可见老天爷也不算亏待我。”
  达什汗心中越发苦涩难抑,待听到雪影在身旁哀哀而啸,竟不觉想起幼年时自己背着阿妈的尸体在雪原上绝望而行的情形,顿感寒彻入骨,如坠冰窟。
  “可记得在‘栖凤楼’你曾说过的话?”兰吟抚着他紧绷的背脊道:“我亦希望你如先前所言,待我故后能忘却过往所有的痛苦,重拾欢颜。生死相许是我对你唯一的陈诺,却绝不希望成为你最后的归宿,我活着时既已独占不了你的人生,更不奢望在死后要霸占你的所有!”
  达什汗慢慢扬眼望向她沉凝冷然的眼,良久方启唇道:“你若果真已参透生死,又何须再顾及身后之事。我如过得好并非因你的慈悲,如过得不好也非因你的狠心,总之我不会放手的,上至九重宫阙,下至黄泉末路,我也决不会放手的!”
  在梦中被人轻柔地摇醒穿戴梳洗,兰吟甚是不解地望着黑暗中一身素装的达什汗,打理好后他取过件白鹤氅便携手带着自己走出房门。两人毫无阻碍地穿过銮苑高墙来到王宫侧门处,月光下但见诺敏与穆黛各自披着黑绒斗篷,立马而待,随后达什汗替她披上鹤氅扶之跃身共上了马背,甩鞭怒喝下,三马四人即刻飞驰而去,只留下绝蹄一缕轻尘。
  疾风而来的寒气堵得兰吟舌尖打颤,刚开口发问又被达什汗肃声挡了回去,索性便也不说话了。出了王都城关,一路向西,渐进入和硕特部地界,待来到处山岭高丘时,穆黛率先勒马停行,兰吟则敞开鹤氅看着前方碧荫如云的密林问道:“这是何处?”
  “黑巽谷。”穆黛目不转睛地望着冉冉而起的旭日在树荫上洒下万缕柔光,突然间素手挥指林中一道金光闪耀之地道:“在哪里——”话音未落,诺敏腾身跃立马背,满弓射出支捎带红丝的利箭,随着箭身没入林中那道金光也渐渐在升起的霞霭中消逝。
  达什汗颔首而笑,率先进入了幽森阴暗的古林,诺敏巡着红丝的踪迹引路,穆黛断后,兰吟因感林中寒意侵骨,危机四伏,甚至焦急地扬目问道:“此处乃土扈与克里木汗国交壤纷争之地,咱们缘何涉险而来?”
  “找寻万年龙血树,‘龙血丹’便是由它所结的树果炼制而成的。”达什汗垂首吻着她的额角说道:“为了救你我两人的性命,我只能就此违背祖例了。”
  “什么祖例?”兰吟开口问道,即时眼前豁然一亮,来到了片如光镜般明晃的湖水旁,缠有红丝的羽箭正斜插在水旁的矮丛中,佳木葱明郁秀,湖色烟波无痕,但毕竟还是平常,她不免失望道:“便是这里?”
  “是的。”达什汗眼中升起抹明亮尊崇之色,喃喃自语道:“便是这里,通往帝王尊邸的光耀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