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07

青木香: 天之娇女 109-大结局

109)  梦起始(下)

  达什汗见莱昂又昏沉入睡,便来到兰吟身旁,凑首在其耳旁轻语道:“别装了,随我来。”
  兰吟豁然睁开眼,黑亮狡黠的眸子转了两圈后悄然起身,踮手踮脚地跟着他来到壁炉后的贮藏间。此间虽然空置无物,但左右前后不过三尺之距,两人便只能面对面贴身站立。
  寒风自木缝中簌簌窜入,兰吟不禁往达什汗怀中缩了缩,随即便面颊嫣红,羞怯地垂首敛目,直盯着脚尖不语。达什汗闷哼了声,摊开手中之物问道:“你做的手脚?”
  原来是适才用来捆绑莱昂的马鞭,截断处有着明显的割痕,兰吟淡瞟了眼后,努嘴扭开脸去。达什汗见她默认,伸手捋过其参差不齐的乱发,发出叹息道:“虽是釜底抽薪之计,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有毁损,视为不孝。倘若岳父岳母看到你如今这般模样,不知会何其地难受伤心啊!”
  “休要说我!”兰吟本欲捶打对方的胸口,但转念间又收了手势,只是泪盈盈地看着其前襟处凝固的血渍道:“逞能不躲不闪甘授一刀,倘若他果真痛下杀手,你让我情何以堪呢?”
  达什汗伸手擦拭着她挂在眼角的泪珠,目光柔似春水地道:“若非你及时出声,兴许我便当场毙命了。兰儿,你待我恩重如山,此情此意便是死上数回,也不得报偿。”
  “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我所作所为并非全然为你,更是为了土扈百姓。当初若非我纠惹事端,或许也不会造成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局面,况且——”兰吟泪流不止,哽咽道:“况且我已是失贞之人——”话未说完,自己猛被达什汗悍然压在木墙上索吻,轻咬啃噬下情念渐炽,狭小的空间内只闻呓语绵绵,迷情缱绻。
  胸口的珠扣不知不觉中被解开,微凉的大手探入衣襟内慢慢捻转,粗糙的指腹在娇嫩的肌肤上引起阵阵颤栗,兰吟星目半睁,娇喘吁吁地不断摇头道:“不行,不行——”
  达什汗挑眉邪魅地瞅了她一眼,随后垂首在其胸前吻吮,右腿甚至还挤入她的双腿间,隔着长裙不规矩地磨蹭。兰吟只感觉有股激热自小腹涌起,双手胡乱地抓搔着他的棕发,为了能够克制住冲动的呻吟,唇瓣上已留下了深刻的齿印。
  “兰儿——”达什汗突然昂起脸,瘦削英挺的脸上竟是一片悲凉惶然之色,他恍惚问道:“是真的吗?你没有死,我不是在做梦,是吗?”
  兰吟擦拭着他鼻尖的细汗,满是怜惜地说道:“如若是梦,君待如何?”
  达什汗眸色渐深,抱着怀中馨香馥溢的柔软身子,舔着其精致小巧的耳垂慢慢道:“如若是梦,我愿长醉不待醒。”
  兰吟叹息着闭上眼,任由他胡天海地的折腾,再是无半分抗拒之心,然而当发觉对方正粗鲁地欲要撕扯自己的裙褂时,又不得不出手阻止。
  达什汗极为懊恼地拎着她宽大的裙幅,恨不得当场揉成碎片,僵硬的身体如绷紧的弓弦,强忍着微微颤抖。兰吟难受地略动了动,不料立马被狠狠地攥住腰肢,如疾风骤雨般地摆弄起来,奢糜的麝香在空气中散蔓开来,伴随着男子粗重的喘息逐渐浓重——
  “回家后,我要亲手撕烂这裙子。”达什汗长舒了口气道,替她重新扣好胸前的珠扣。
  兰吟则不悦地望着裙褂上的白色秽物,蹙眉啐道:“想得美,再是不让你得逞了。”
  达什汗暧昧地一笑,随后自怀中掏出封信道:“锡儿给你的。”
  “锡儿?”兰吟先是一怔,随后恍然大悟地夺过信,借着昏暗的光线拆阅起来。雪白的宣纸上是两行清晰的黑墨小楷,虽然字体仍显雏稚,但笔势挺拔,颇有飞鸿戏海之风。信中写道:母亲大人亲启,时漏三载,徘徊反复,惊获喜讯,伏几而泣。严慈在堂,此生无憾,愿得安归,共聚人伦。子锡谨奉。
  由于信纸泡过水,有两三个字已模糊不清,但也足以让兰吟诧异不止,甚是还满腹狐疑地问道:“果真是锡儿写的吗?他小小年纪,竟已学得汉字?”
  “你这个儿子啊——”达什汗半是欢喜半是忧地叹道:“言聪慧不能彰其智,论灵秀不堪表其睿,如生于清贫寒门,必成名家逸士,可惜生于了帝王之家,天赋所纵,傲然视世。若得善加引导,小成可治国无忧,大成则功在千秋,否则必为社稷之祸,乱世枭雄。”
  闻言兰吟越发来了兴致,缠着他再述详细,达什汗便拣了些渥巴锡生活中的趣事绘声绘色地讲来,说到动容处两人皆情不自禁地笑抱作团。木屋外狂风暴雪,蜗室内私语窃窃,三载春秋虚妄渡,堪以少时弥珍贵。
  天地白茫,浑然一体,然而木屋中的三人因连翻折腾,皆睡意浓重,并不知外面风雪已停,直至有人破门而入,方才转醒过来。因进来的皆是俄国侍卫,达什汗忙将兰吟拉到身后保护,俄人见莱昂受了伤,纷纷叫嚣着拔枪对准了两人。
  危急时刻屋外马驹嘶鸣,喊声如潮,兰吟不禁暗自松了口气,再看莱昂,见他一改先前萎靡嗜睡之态,显得精神熠熠,心中反倒升起不安之念。
  土扈的骑兵见房中已无立足之地,索性将木屋包围的水泄不通,俄国侍卫皆以公爵马首是瞻,见其并未发令也不敢轻举妄动,双方便隔着一阻木墙僵持下来。
  “奥古斯特大人,请不要忘记你对我们的承诺。”兰吟忍不住出面提醒,却被达什汗又拉了回去。
  莱昂恍若未闻,只是缓步来到窗前,望着屋外清新明朗的天空,闪烁披白的万物,宽阔无垠的土地向前不断延伸,斗折蛇形的河流奔腾入海,遥想着在那阳光普照下的彼得堡,群楼万宇,错落有致,美丽的城市如同个内涵丰富的母亲,正躺在大地的怀抱中均匀地呼吸。人类的生命在其面前是何等得脆弱渺小,死亡又变得何其无足轻重。
  记得父亲在临终前曾无限伤感地说过:幸福是相对而言的。父亲的幸福是选择在无尽的等待中,期盼着母亲偶尔的临顾。这种所谓的幸福,好比在饥饿时能吃上饭,口渴时能有水喝,犯困时有床卧眠,简单而不奢侈,安之若素。
  自己却截然相反,当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前,却恍然发觉虽然选择的是与父亲全然不同的道路,但结局注定依然凄凉可悲——也许人类是无法追求到一种永久幸福的,如若非要顽固地索取,那么得到的便只有不幸。
  他深吸了口寒薄的空气,回首看向携手并立的达什汗和兰吟,蔚蓝的双眼清澈地犹如晴天静海,从容的笑意平静地恍似深池幽昙。
  “是该离开了!”莱昂感觉自己此刻心如明镜,异常清醒。他缓步上前,优雅地执起兰吟的手背,鞠身恭敬地烙上冰冷的一吻道:“再见了,我的东方公主!”说完,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俄国侍卫们也随其鱼贯而出。
  见对方终于离开,兰吟不由脚下发虚,径自赖坐在地。达什汗蹲下身,望着她憔悴苍白的脸,不禁心疼地问道:“可是吓着了?”
  兰吟径自摇头,手中捻着地上的断发喃语道:“青丝、情丝,若舍不得青丝,怎能了断情丝。菩萨保佑,咱们总算是闯过来了!”
  达什汗将她紧拥入怀中,仰首叹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以往我总是自哀自怨,恨天不垂怜,而今与其相较,方知上苍怜悯,不敢再有枉言。浮生长恨飘蓬,孤独无人作伴,他——也许才是个真正的可怜人!”
  安娜女皇躺在摇椅内,神情安详地望着窗外的雪景,树梢上不断有雪团掉落,她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将会如同这积雪般随时凋坠,然而在成功废除了伊丽莎白的皇位继承权后,所有对死亡的恐惧便完全消失了。在不久的将来,她的莱昂会成为沙俄的摄政王,会成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自己似乎已能看到在彼得堡大教堂中举行的加冕仪式,华丽的皇冠,威严的权杖,帝王的宝座。
  所谓政治不过是个制作精良的俄罗斯娃娃,在层层套叠下的本质便是贵族们的斗争游戏,而身为这场游戏的主角,不过是在一个个扑朔迷离、盘根错节的阴谋诡计中寻找乐趣和漏洞。自己既欣赏才能卓绝的谋臣,又宠爱趋炎附势的小人,帝王的恩宠如同转动的风标,在动荡的局势中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并且从未预料到有一日会继承沙皇之位,所以少女时只图玩乐,守寡后四处留情,从未认真学习过治国经纬之道,能勉强维持今日的局面已算功过相抵。如今的俄国需要一个励精图治的帝王,如彼得大帝般大刀阔斧,砍除弊端,重新带领着这个国家跨入欧洲诸强之列。
  莱昂,亲爱的孩子,我已为你扫除了通往王者之路上的所有障碍,伏尔加草原、高加索山脉正在振臂高呼,准备迎接着新的主人!
  房门悄然打开,有人轻步来到摇椅前,拾起她的手虔诚地亲吻道:“陛下,我要去德国处理些紧急事务,所以来向您辞别。”
  安娜女皇缓缓睁开眼,望着跪在身前的金发男子道:“孩子,必须要离开吗?要知道,现在我最需要的便是你能够随时陪伴在左右。”
  “是的,陛下。”莱昂的脸色甚为惨淡,笑容更是牵强地道:“我必须要走,父亲的墓地也该清扫整理了。”
  安娜女皇神色一黯,只得颔首道:“好吧,不过最近时局混乱,记得要小心防范,还有——早去早回。”
  莱昂应声替女皇盖好腿上的毛毯,出人意料地吻了下她的脸颊。安娜女皇先是一怔,随后伸手抚着对方的脸,满是怜爱地问道:“孩子,你幸福吗?”
  莱昂将脸搁在女皇的双膝上,目光盯着墙壁上的玻璃挂灯,自己所有悲伤和忧郁的过往,刹时间犹如被这盏清冷的白光所罩。灯光中不断闪过瑰丽、丑陋、粗鄙的画面,父亲的亡故、爱人的离去、美丽的莱茵河,冰雪覆盖的荒原,渐渐地脑海中形成了个清晰可怕的念头——他知道自己即将与生命告别。
  “陛下,我深爱着一个充满活力、美丽动人的女孩,并已做好了与她共渡一生的打算。我忠于自己的爱情,也相信不管分隔多远,她对我也是衷情无二。无论经历多少磨难和挫折,我始终庆幸自己能够与她相遇,所以对您的生育之恩也心怀感激,。”莱昂眼中流着泪,沙哑着说道:“是的,很幸福。我爱您,母亲!”
  “我也爱你,孩子。”安娜女皇满意地闭上了眼,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莱昂目光留恋地注视着女皇许久,而后终起身离去,刚出了门便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守岗的哨卫急忙上前搀扶,却被他用力推开。见公爵踉踉跄跄地跑开,哨卫甚为无趣地努着嘴,然而当他看到自己满手沾染的鲜血时,顿时吓得跌坐在地。
  朱楼画栋,幽阁清庭,眼前的宫阙依然轩峻壮丽,然而旧景如故人已非是,兰吟站在汗宫前恍有隔世之感,回神间只见宫门中跑出一人,跌跌撞撞地跪倒在自己面前,哽咽道:“格格——格格——”
  “茜红——”兰吟眼中一热,倾身扶起她,两人相对而视,终忍不住抱头痛哭。随后赶来的众人,见这对主仆伤心哀泣的模样,无不感慨叹息,穆黛、莎琳娜等更是纷纷掏出手绢抹泪。
  最终还是诺敏看不下去,拍手喊道:“好了,一个个全给我打住吧,再哭可是要发大水闹洪灾了。原本劫后重逢,该是人生最欢庆之事,反而都哭哭泣泣,岂不败兴。况且王嫂又没缺胳膊少腿,毫发无损——”说至此,他便觉得话有些不对味了,正待改口突然震惊地冲口而出道:“王嫂,你的头发呢?”
  众人这才发觉兰吟原本黑亮的瀑发现只剩及肩头,只用条白绢随意的绑了两圈,零散的碎发衬着憔悴瘦削的脸蛋,越发显得弱不禁风,楚楚可怜。茜红见状更是不能自禁,痛声哭道:“格格,你受苦了!格格,我苦命的主子啊——”
  兰吟心中本是酸楚难挡,此刻倒要反过来宽慰对方道:“我才好了些,你又来招惹,存心是让我难受不成?”
  茜红闻言忙强忍着收了泪,牵着她的手往宫内带,沿途侍卫如林,宫婢云立,见一丛人簇拥着名素衣女子缓缓走来,俱跪行礼,呼贺汗妃。待到达议政殿前,玉阶上跑下三名小儿,兰吟瞅见其中年龄最大者,登时满目蓄泪,敞臂喊道:“普楚——”
  普楚早已将父亲的叮咛抛于脑后,冲入女子怀中哽咽道:“阿妈——阿妈——”
  “长大了,小普楚长大了!”兰吟捧着普楚的脸不断点头,而后望向他身后眉目如画、碧目彰秀的锦衣男童,颤声问道:“可是我的锡儿?”
  渥巴锡曾千百次地在脑海中描绘过生母的容貌,入宫后也从达什汗珍藏的画像中窥得一二,然而当此刻兰吟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时,方才真实地感受到血脉骨肉间的心犀相通。虽然只是轻浅的一眼,却有着言语无法表达的熟悉感,那是胎儿在母体中孕育时便映下的记忆,那是母亲宫缩生产时便存留下的痛楚,那更是用距离和时间都无法抹杀的亲切。自己不再犹豫,红着眼郑重地下跪叩首道:“不孝孩儿给母亲请安!”
  兰吟一把揽过渥巴锡,手指缓缓摸挲过其秀气的五官,喜极而泣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母亲!”又是声稚嫩的呼唤,兰吟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眸若紫晶的女娃儿。
  达什汗唯恐她想拧了,忙解释道:“是吉玉,上月我与诺敏结了姻亲,她自然也要随着锡儿唤你一声母亲。”
  兰吟放下两个男孩,欣喜地抱起吉玉仔细端看并赞道:“真是标致的丫头,长大后必然是个绝色佳人!”想了想,她笑着对穆黛道:“穆姐姐,如此一来,岂不是便宜了我家锡儿?”
  穆黛也笑起来,摇首道:“你若知道锡儿的好处,便不会这般说了。”莎琳娜和茜红也皆夸赞起渥巴锡的聪慧伶俐,加之诺敏添油加醋的调侃,说到生动处众人更是一阵哄笑。
  兰吟依偎在达什汗怀中,手里抱着小吉玉,身前簇拥着普楚和渥巴锡,周围则是穆黛、诺敏、莎琳娜、特木尔、巴根、茜红等喜笑颜开的容颜,她恍惚觉得光阴似水,流年无声,似乎三载的离苦只是南柯一梦,所有的梦魇在醒后烟消云散,皆化作乌有。
  晃动的车厢内,小索非亚头戴着白裘帽、穿着同色的裘裙,精致完美得好似个娃娃。莱昂坐在对座,仔仔细细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后,苍白的嘴角挤出丝笑意道:“我的索非亚,不知长大后会有多少追求者?不过无论富贵贫贱,首先一定要有个强壮健康的身体,否则怎么能保护我的小公主啊?”
  坐在身旁的米尼赫不忍地转开脸,银灰的眼眸中滚动着泪珠。莱昂将脸倚靠在他肩头,费力地说道:“米克,谢谢你!感谢你的陪伴,感谢你送我回德国,感谢你答应照顾索非亚。我……我并不是个称职的父亲,而你却弥补了这份遗憾。亲爱的朋友,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够得到幸福,然而——”
  “能够与你成为最好的朋友,便是我的幸福。”米尼赫哽咽道,泪水终打落在其手背,灼痛了□的肌肤。
  莱昂叹息了声,目光望向车外的白桦林,雪白的树木在阳光下变得摇晃,沿途飞驰而过的景象正逐渐模糊,混沌中似有团光束正朝着自己飞来,撩动的浮影如巨大的羽翼缓慢展开。
  “米克,我——我看到了天使——”莱昂微笑着说完,随即疲惫地阖上了美丽的双眼,垂落的手掌中一截黑发被寒风卷起,荡悠悠地飘出车窗,如缕缕青烟在空中慢慢化作缥缈。
  车厢外的马夫大声地问道:“主人,前面有家旅店,需要停车休息吗?”
  “往前走,不要停,一直往前走!”米尼赫垂首吻着好友的额头,痛苦地闭上了眼。
  马车在雪地中奋力奔驰,美丽的天使扇动着洁白的翅膀,在车厢周围盘旋歌唱,引领着英俊的王子迈向生命的彼岸。那里是梦想的重启之地,比现实的生活更真实亲切,没有荒芜和痛苦,只有美好和希望——遥远的暮春三月,槐花纷扬的古宅内,精灵般美丽的东方女孩在漫天飞絮中,正微笑着向莱昂缓步走来。


110)  海冬青

  立夏之季,土扈国中已是遍地碧茵,清流激遄,疏林如画,禽兽繁衍。这日,兰吟在书房中给渥巴锡、吉玉和普楚讲解诗词,汉家中论风格豪放者自然以李太白居首。《将进酒》、《蜀道难》等皆是其写景抒情的颠峰之作,气势磅礴,实乃千古绝唱。
  可纵然李白的诗句精妙,却无法令渥巴锡折服,还不待兰吟讲完,他便出来反驳道:“母亲,黄河的水怎能从天上来呢?蜀道再是艰险,终还有人攀爬上去的,怎能于登天相提并论?这个青莲居士未免言过其实,太过虚妄了!”
  “太白诗风飘逸洒脱,想像丰富,虽有过实之喻,只为了凸显气势雄浑之景。”兰吟耐心地解释道:“你若身临其境,便知山河的宏伟壮丽岂是只言片语能表述的,诗词流转尚不及眼见为实。”
  “母亲说得确之凿凿,可是亲眼目睹了诗中的黄河、蜀山?”渥巴锡狡黠地笑道:“如若不然,岂不是有以讹传讹之嫌?这李青莲倒也不亏,只凭着自己几首破诗,数百年来倒欺骗了天下若干的文士妇孺!”
  兰吟先是一怔,随后老羞成怒地从桌案上抄起戒尺,便冲着他身上打去道:“小小年纪便逞口舌之利,竟连诗仙李白都敢随意编排,今日我若再不好好教训你一顿,来日指不定养出个祸民逆子来!你还敢躲——”
  渥巴锡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不仅灵活地在桌椅间溜窜,口中还高声嚷嚷道:“明明是母亲被问得哑口无言了,反倒要来责罚我的不是!救命啊——父王——父王——”
  兰吟追得娇喘吁吁,香汗淋漓,只得扶着墙道:“今日莫说是你父王,便是你阿爸、阿妈都来了,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母亲!”渥巴锡站在铜鼎后露出张唇红齿白的粉脸,笑嘻嘻道:“您便饶了锡儿一回吧!我保证不再胡说八道了,可好?”
  “你何止是胡说八道,还胡搅蛮缠呢?”兰吟没好气地道:“砍树掏了鸟蛋,烤鱼烧了花园,偷果子吓了高妃,搭人梯伤了侍卫,哪一件不是你干得好事?整个王宫都被搅得天翻地覆,怨声载道,你竟还不知收敛,肆意妄为!”
  “有吗?”渥巴锡看了看身旁的吉玉和普楚,摊手故做无辜道:“没有啊,从未有人和我提起此事啊!”
  “那是你命好,有个做汗王的亲爹,又是肃腾王的义子,玉麟王的女婿,自然无人敢告状。”兰吟冷笑道:“只是枉我一世聪明,却偏偏生了个鼠目寸光的儿子,只当自己天赋异禀,却不知若是出了土扈,面对地杰人灵的神州学子,汝不过是沧海一粟,渺小得不堪提起。”
  闻言渥巴锡收敛起笑意,正襟危色地走过来问道:“母亲的意思是说,中原有许许多多的聪明人,他们各个都比我强,是吗?”
  “世事奇妙好比星月,如若天空繁星密布,那么月虽圆却也会被湮没在星辰耀目中,但如若是在漆黑黯淡之夜,那么纵是只有半弯月华却也能照亮人间万家。”兰吟叹息着替稚儿抹拭汗水,又将吉玉和普楚唤到面前道:“自古以来,聪慧伶俐者比比皆是,但能被后世牢记称颂之人却寥寥无几。有多少人为生计所迫,在庸庸碌碌中浪费了光阴;有多少人持才傲物,却因不得赏识而落魄穷困;更有多少人贪图名利,在财富权势面前迷失了本性。”
  渥巴锡皱着眉头问道:“母亲的意思是说,能成大事者与其智慧无关?”
  “有人生来鲁钝,不通世故,然而却能在国家危难之际成为中流砥柱;有人半生潦倒,居无定所,却能给后世留下绝艳千古的诗词歌赋;更有人平庸无奇,日耕夜织,却用双手勤勤恳恳地养育着众生眼中的天骄英豪。”兰吟颔首道:“智乃根本,惠乃性灵,大智若愚者方能成就大事业,否则至多不过是个俗世庸才,又岂能成为人中翘楚?”
  听了这番话后,渥巴锡低头走出书房,独自坐在石阶上仰望着天空发怔,吉玉见状便也悄然走过去,坐在他身后默默地陪伴。普楚先是挪动了下脚步,随后情绪低落地对兰吟道:“我听不懂您话里的意思,真得很笨啊!”
  兰吟蹲下身,抚摸着他的头发道:“傻孩子,你性情耿直坚毅,行事谨慎稳重,凭此便是旁人远所不能及的。锡儿虽伶俐,毕竟缺少历练,行事难免枉自尊大,若遇大逆挫折,难免会生出自弃之心,届时作为兄长,你定要加以扶持,与他携手共渡难关。你能答应阿妈吗?”
  见普楚用力地点头,兰吟浅笑着将目光转向仍在冥思中的渥巴锡,在重重宫阙包围中的他显得是如此矮小瘦弱,但凡想到将来其单薄的肩头所将承受的负担,心中不由一阵酸楚——为人父母,谁不希望挣得副丰厚稳固的家业荫泽子孙,无论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皆免不了有此迂腐的想法。孩子生得聪颖慧智,本是可喜可贺之事,然而做为土扈王位的继承人,她的锡儿生来便注定了坎坷波折的命运,帝王之路不好走,英雄自古便孤独!
  “母亲!”渥巴锡突然站起来,手指着宫墙上方蔚蓝的天际喊道:“你看——”
  兰吟走出房间仰首远眺,只见一只矫悍的雄鹰在日下盘旋,雪白的羽翼散发着熠熠金光,尖锐的啸鸣划破九重云霄,直贯天地长虹。她眯眼细看了会儿,突然撩起裙角便向着白鹰降落之地追去,全然不顾身后孩子们焦急的呼唤和沿途诧异的目光。
  穿过走廊亭阁,越过朱墙粉苑,当气喘吁吁地来到宫门前,只见王公齐聚,侍卫云立,却原来是达什汗正在亲自迎宾待客。白鹰的出现引来诸多的侧目议论,更有宫婢被其羽翼所扇动的风力所惊,吓得花容失色,四处逃散。混乱中只见走出名青衣男子,在吹了声口哨后,白鹰便乖顺地飞落停驻在其手臂上,众人自是赞叹不已。
  男子从容地转过身,视线正巧对上站在宫门处的丽人,精亮的眼中闪过柔软的暖意,英武的脸上则扬起温和的笑容。白鹰抖擞着羽翼咕鸣,显示出‘万鹰之神’的桀骜姿态,兰吟脑海中不觉想起往昔少年激昂的宣言——“有海东青之处,便是我目欲所及之地!”
  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声声细乐奏曲,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清庭使团,土扈宫中摆下盛宴歌舞迎宾。
  渥巴锡平素最是贪玩,适逢稀客到来自然更为活跃,一会儿在席间询问中土风情,一会儿嚷着要喝酒跳舞助兴,土扈之人早已习以为常,清庭官吏则见他小小年纪,聪颖老成,自是纷纷出言相赞,夸得其越发忘乎所以。兰吟原本还耐着性子由他娱兴众人,但当看见其竟调皮地欲去拔海冬青的羽毛时,终忍不住开口呵止。
  渥巴锡心中十分敬畏母亲,于是只得乖乖地作罢回席,旁人见状皆一笑了之,继续饮酒观舞,兰吟则盯着儿子落座后方长嘘了口气,突然又瞥见下方男子含谑的笑容,不禁双颊生烫,无意识地捋理着耳后的碎发。清风抚面而过,吹乱了冠饰,她忙整理番冠旁的玛瑙珠坠,继而端起酒盏浅饮,眼角的余光则瞄向下席。
  不知何故,对方的目光先是变得诧异,随后又化为愤怒,转眼间爆发而出,于是曲舞嘎然而止,四座顿时寂静无声,众人皆侧目注视着这名拍案而起,神色不善的青年将军。
  “博赫将军喝醉了!”达什汗纹丝不动,只是挥手吩咐道:“来人啊,上醒酒汤。”
  “是啊,陛下的酒醇香厚重,饶是咱们号称‘千杯不倒’的博赫都喝醉了!”领队的萨布素将军陪笑着,并对博赫斥责道:“酒后失态,还不快向汗王赔礼道歉!”
  “想必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达什汗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意味深长地道:“恐怕不是本王的酒好,而是少将军另有所图吧?”
  舒穆禄博赫面色一凛,躬身抱拳道:“博赫虽是一介莽夫,只知骑射操练,舞刀弄棒,然虽不才,却颇为仰慕英雄之士,素闻陛下文治武功了得,少时曾名冠京城,在下当年虽有心讨教,终不了了之。今日机缘巧合,不知陛下可否指点一二,以偿先前之憾呢?”
  众人顿时哗然,达什汗面无表情的灌着酒,萨布素将军则尴尬地站起身,手指着其咬牙切齿地恨声道:“孽子——,放肆!”
  博赫全然无视老父阴霾的脸色,反而昂首望着上座问道:“难道陛下怕了吗?”
  “笑话!”特木尔自席间站起,愤然暴喝道:“吾王乃金尊之躯,岂能纡尊降贵逞勇斗胜,你要找人打架,我来奉陪!”
  “既然贵客有心切磋,本王岂能怠慢。”达什汗出人意料地站起来,问道:“不知将军想比试什么?刀剑?骑射?”
  “吾自幼修习剑术,剑乃百兵之君,古之圣品,人神咸崇。”博赫说着自腰间骇然抽出柄软剑,寒铁生光,柔韧堪金。
  诺敏见状,立即拍案大喊道:“竟敢私藏兵器入宫,果然是图谋不轨!”土扈之众也皆心怀不满,蠢蠢欲动,萨布素将军则神情灰暗,缄默无语。
  “不是——”兰吟忽然出声解释道:“此剑乃少将军亡母所铸,自幼携身以祭家慈,并非是有意带入宫中,百善孝为先,纵是疏忽也算情有可原!”
  闻言博赫投来感激一瞥,她顿了顿后又对达什汗道:“不过刀剑无眼,终是小心为上。”
  达什汗冷哼了声,取来宝剑便跃身进入场中,剑花一挽,朝着对方面门砍去。博赫举剑挡格,声色俱厉地道:“吾生平最恨三种人,一恨乱臣贼子,窃国祸民;二恨土豪奸商,持强凌弱,三恨无用懦夫,欺负妇孺。”
  “废话连篇,不知所云!”达什汗对其本已有心结,如今更添敌忾,出剑时招招抢攻,颇有拼命之势,唬得场下众人胆战心惊,不敢出气。
  两人剑来指去,拆了数招,博赫因在兵器上略输一畴,逐渐落了下风,在架开对方的当胸一剑后,他陡然跳上桌案说道:“欺凌弱女,可谓懦举,纵然为王,畜生不如!”
  达什汗怒极,大吼声中厉剑连劈,疾风横扫喝道:“谁是畜生?”
  博赫被对方逼入死角,却虽挺身冷笑道:“畜生尚有兽性,懂得保护妻儿,而你身为人夫,怎能让自己的妻子落发毁根,伤及神慧呢?”
  剑锋偏离,劈落了花几上的玉瓶,达什汗收了剑,黑着脸往回走去。博赫岂肯善罢甘休,追上前拦截喊道:“站住!虽然土扈并非中土之境,但我八旗女子纵是流离至天涯海角,也容不得旁人欺负!”
  达什汗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道:“事出有因,少将军勿要枉断。”
  “纵然有因,你也绝对脱不了干系。”博赫用剑锋指着他的胸口,目光含忿道:“兰格格乃千金之躯,花样容貌,冰雪惠质,世人有幸若能娶之,自然珍爱有嘉,岂容半分差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刺中了达什汗的痛处,他登时提剑冷笑道:“是了,你当初对兰儿便有窥探之心,旧情难忘,自然怀恨。可惜她已是我的妻子,又替我生了儿子,你纵有绯意,也难插足!”
  “当初也不知你使了什么龌龊手段,使得格格将我拒之门外,若非如此,今日她何需远离故国,来此偏壤之地受难!”博赫越说越激动,手中的软剑抖动,闪出十余点银光,将对方的上半身尽数罩在其中。
  达什汗见他全力出招,不敢再是怠慢,尽力护住上身,稳中寻其破绽。兰吟在旁观战,眼见着他们此来彼去,心中的一番火拼,远比现场的拳脚较量更为激烈。
  博赫的武功根基扎实,技纯在巧,后劲充实,达什汗因身负陈疾,逐渐力不从心,当对方急势攻来,被逼得只得踉跄倒退,正欲闪到殿柱后暂避,忽然看到兰吟神色焦灼的模样,动念间分了心神,全然忘记背后袭来的厉剑。
  兰吟见状惊呼了声,扑身冲了过去,博赫亦是一惊,慌忙退后撤手,剑尖划破达什汗的后襟,露出了雪白的内衫,险差半分便要刺入肌肤。
  兰吟睁大了眼,望着将自己护在怀中的男子,不禁泪光莹莹地轻喃道:“疯子,你怎么不躲啊?”
  达什汗眼神转柔,抚着她的脸颊道:“心里想着事,一时竟忘了。”
  “比武时怎可分神?”兰吟气得不断捶打着他的肩膀,随后又忍不住问道:“究竟在想何事?”
  达什汗望着她清丽宜人的脸,松快地笑道:“看明白了,自然不用再想。”说罢,他转身用脚尖翻起地上的宝剑,提在手中对博赫抱拳道:“少将军剑艺高超,本王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博赫收了剑,望了眼他身后的兰吟,抿嘴冷哼着转身归座。土扈之众对其傲慢举止极为不满,反倒是上座的汗王一改先前冷漠的态度,面带微笑,主动攀谈,饶是令人费解。
  宴毕,巴根引导着清庭使团前往侧殿休息,兰吟则扶着微有醉意的达什汗回寝宫,一路上清风明月,暗香浮动,不胜陶醉,两人便在处山石前坐下,并肩共同观赏着池中绽枝盛放的昙花。
  琼姿美艳,高洁优雅,其华彩夺目,不似凡品,达什汗长叹了声道:“倘若当年我不曾对你用强,咱俩的缘分是否便会似这月下夜昙,短暂地只能留有刹那芳华。或许今日相见,我便该喊你一声‘舒穆禄夫人’了!”
  兰吟手指卷着他胸前的棕发,柔声说道:“清使来访,事关国运,你又何必吃酸捻醋,斤斤计较呢?”
  “我只是庆幸罢了。”达什汗有感而发道:“但凡想到今生若不能与你结为夫妻,心中便极是后怕。”
  兰吟直起身,对视着其碧绿的双眸道:“婚姻之事,命中注定,你我的缘分,情自不在话下,但也是彼此的性格促成。”
  达什汗轻笑了声,垂首抵着她的前额道:“所以惟独此事我绝不后悔,知道你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决计不会轻易饶过我,定然是要雪以前耻的。既然我追不上你,便只能换着法让你来追我了!”
  “是啊,我不仅寻仇追到了土扈,还不慎嫁给了仇人,替他生养了个小冤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兰吟浅笑着,嘴角的梨涡如盛载着美酒般香醇醉人,眉眼间的娇艳又似抽芽的花枝般清新。
  达什汗轻吻着她的额角,发出满足的叹息声,随后目光一闪道:“昙花夜绽,难得美景,你暂且留此欣赏,我先回宫休息了。”
  兰吟诧异地仰头望着他,待看到山石旁站立的来人后,不由颔首应允。
  博赫全身披了层银白的光华,踏着月色缓步而来,伟岸的身姿如同苍郁的松柏,扬散着沉稳矫健的气息。他走到兰吟面前,望着达什汗的背影点头道:“虽然我不待见这土扈国主,但其本性尚且不坏,心思缜密,通情豁达,算是个英雄人物。”
  “心思缜密不假,通情豁达便勉强了。”兰吟抿嘴笑道:“你不知他平素的为人,不仅蛮横霸道,更兼小肚鸡肠,提起来便闹心。”
  博赫目光温蔼地感慨道:“数年未见,格格依然风趣幽默,土扈虽不比中原富庶,但民风淳朴,人事简单,总比终日纠葛在宦海沉浮,时刻计较于荣辱得失,来得坦然安稳。”
  听其言语流露出颇多无奈,兰吟自然明白个中因由,不禁冷然道:“你家祖孙三代皆投身从戎,镇守边疆,远离京机,尚且风声鹤唳,谨小慎微,那些混迹在紫禁城的官吏们岂不更是人人自危,胆寒心惊?他杀得了同胞骨肉,却杀不尽天下众生,不做亏心事,焉怕因果报?”
  博赫垂目不语,浓眉紧皱,薄唇轻颤,欲言又止。
  兰吟见状,狐疑地问道:“你可是有事要对我说?”
  “弘时阿哥——薨了。”博赫红着眼圈,嗓音沙哑地说道:“宝亲王暂时将其收敛于猗园,待时机成熟后会再迁葬至泰陵。”
  “我早知道……早知道……”兰吟热泪盈眶,咬着手指喃喃道:“三哥终没有躲过此劫,可怜他生不得父爱,死入不得泰陵,虽贵为皇室子孙,落魄得还不及个贫民百姓,只希望其投胎转世为人,莫再生于皇家。最是无情帝王家,生死半分不由人!”
  见佳人泪眼婆娑,不胜娇怯,博赫轻咳着转过身去,背手长立,仰望星空道:“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人生如梦,终免一死。若能死得其所,劈荆斩马,热血报国,也算不枉负一身技艺,不失男儿本色。”
  兰吟早年便知其有鸿鹄之志,如今他被朝廷委以重任,可算是初露锋芒,加以时日必成国之栋梁,便抹着眼角道:“男儿保家卫国固然称好,但家中妻儿亦是重要,我来土扈之前听闻你娶了两广总督家的女儿,如今想必膝下也是儿女成群了吧?”
  博赫转过头来望着自己,漆黑的鹰眸灿如星辰,兰吟没由来地一阵慌乱,忙低头看向前方波光粼粼的水池——荡漾的湖面上倒映出两人的身影,身旁男子的手缓缓探来,似乎想要抚触她的发梢,却在最后时刻又霍然放下了臂膀。
  自己顿然吐了口气,放松的同时不免生出一丝淡不可及的失落,随后便听对方道:“内子贤良,上奉公婆,下育子女,勤简持家,任劳任怨。我生性木讷,不善言谈,对其多有冷淡,想来也是有负于她。”
  兰吟绞着手中的帕子,颇为尴尬地说道:“情淡如水,未必不好。”
  博赫坦然释笑,在沉默半晌后又说道:“格格,宝亲王让我代其向您问一句话——(禛)峥嵘岁月渐逝,叶落可想归根?”


111)  英雄路(大结局)

  土扈自阿玉奇汗时已与清廷开始接触,康熙年间便有特使互往,达什汗继位后更是加紧了双方的联系,书信往来愈发频繁。兰吟虽知晓其中的一些隐秘,但毕竟对那紫禁城中的当权者心存怨恨,便冷笑道:“回去做甚?我在族谱中已是个死人,难不成还要死而复生,平白背上欺君之名?”
  “宝亲王自会安排,格格务须顾虑。”博赫诚恳地说道:“难道您便不怀念京中的故宅旧院,香山的枫叶红海,延庆的古道长城?异乡怀捧万金,不及手中一抔故土,况且大将军王也十分惦念着格格,曾嘱托我到达土扈后定要亲自见上您一面,晓以平安方才放心。”
  博赫口中的大将军王便是雍正的胞弟允禵,其在康熙年间曾统率驻防新疆、甘肃和青海等省的八旗、绿营部队,故被称作‘大将军王’。博赫当年曾随父效命于允禵麾下,虽其已被剥爵削官,囚于景山,但凡军中热血忠义之士仍不改口,提起先帝的十四阿哥,虽尊称声‘大将军王’。
  提起十四叔,兰吟亦是眼眶发红,不胜酸楚地说道:“千里之遥,岂言轻至,况且我已为□母,总不能拐带着土扈的两代汗王,抛下举国百姓自家迁徙吧?”
  清朗的月色之下,博赫能够清楚看见她如蝶翼般微颤的睫毛,浓郁的昙花香中夹杂着其特有的体芳,那是种近乎兰芝般的芬甜气息,好比流淌在花瓣间的晨露,没有丝毫被浊世所污染的清爽。
  多少次自己闻鸡而起,因被家中兰花的娇艳绽姿分散心神,从而耽误了操练;多少次自己拉弓射靶,总会因胸口生出的陌名痛意,以致失去了准心;多少次自己自斟独饮,醉梦中几番回忆起腼腆的少年时光,醒后方发觉泪已湿襟。
  博赫生于钟鼎之家,自幼便心怀报国之志,加之天赋神力,武功卓绝,仕途可谓顺利,但偏偏在一个‘情’字上遭遇了波折。兰吟对于他而言,如同节庆时所燃放的烟花,在震撼绚烂地照亮了其生命后,又骤然消失湮灭,只余下袅袅青烟空怅然。仰慕、惊喜、绝望,种种跌宕起伏的情绪在短短数日内填满了他的青葱岁月,激荡起涟猗的心湖至此再也不能恢复平静。
  圣祖薨末,新帝登基,诸王被囚,百官罢免,朝野上下顿时为腥风血雨所笼,当博赫尚还不及舔抵心头的伤痕,便被阿玛逼迫着迎娶了新妇,只因对方的父亲是雍正的宠臣。豪族世家的婚姻,本便是场利益交换,他自知无法逃避责任,然而当挑起鲜红盖头的那一刻,脑海中仍不由自主地想到——可惜不是她!
  由于在夺嫡之争中,舒穆禄父子始终保持中立,加之镇守着边疆重地,故而事后未受到清算和牵连,然而眼睁睁地看着许多的亲属同僚锒铛入狱,紫禁城内外哀嚎不绝,博赫不禁为自己先前的颓废感到羞愧和耻辱。儿女情怀,各人得失,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通过认真细致的观察后,他毅然追随了皇四子弘历,犹其是知道兰吟假死的真相后,便愈发肯定了自己的选择——雍正的暴政严苛已是无可挽救之事,拥立位宽厚睿智的储君方才是韬光养晦的明知之举。
  兰吟见他久不言语,便凑到其眼前轻笑道:“发什么愣呢?”
  博赫回神冲眼瞧见近在咫尺的娇颜,略显慌乱地向后浅退了步,方才定神说道:“我只是在考虑,格格既然不舍土扈,何不举国迁回中土呢?”
  瞧着对方认真的神情,知其并非一时戏言,兰吟蹙眉问道:“土扈虽弱,在此却也有百年基业,迁徙之事,莫说各部台吉未必应允,便是百姓也会反对。经历了数年的战乱动荡,好不容易有了修生养息之时,谁会愿意放着眼前的平稳日子不过,反而跋山涉水地迁到个陌生之地,重新开始经营呢?”
  “只图一时苟安,丧失半生太平,况且居安思危,方能后世无忧。”博赫正色说道:“我等今次出使便是商讨回归之事,然而土扈国主依然犹豫不决,意欲彷徨,此刻格格若能出面相劝,必然事半功倍,促成大业。”
  “你是想让我做说客?”兰吟垂下脸,嘴角挂着清冷的笑意道:“恐怕不能。”
  “为何?”博赫吃惊地问道:“难道格格不愿回去?”
  兰吟目光投向湖面正在凋零的昙花,淡然说道:“他若举棋不定,自有难言之隐,我怎能因一己之私,而枉顾了其意愿。君作磐石,妾为蒲苇,誓天不相负,生死不相离!”
  誓天不相负,生死不相离!——博赫闻言顿觉心潮起伏,苦涩难禁,眼前的佳丽早非当年紫禁城中娇蛮俏丽的皇家格格,已然成长为名至情至性的巾帼红颜,如此美好的女子谁人不敬?谁人不爱?
  如果说当初失之交臂的遗憾扼杀的是他年少时的朦胧情愫,那么此刻其体会到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痛心疾首——红颜虽多,知己难求,既得知己,奈作他妇。
  见他面露伤感之色,兰吟不敢再作久留,轻道了句“告辞”便匆忙疾步而去,娉婷的身姿在夜雾中留下清浅的白痕,然而在他人心中,这翩然离开的背影却犹如苍穹天裂,是道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兰吟越走越快,步伐坚定,毫不盲目,清凉的夏风舒卷缠绕着衣襟,她感觉到从所未有过的舒畅轻盈,曲径幽折,虫鸣不绝,当自己看到寝宫内秉夜燃烧的烛光时,心头温暖如辉。屋内渥巴锡的声音轻盈稚嫩,达什汗的笑声低回动人,父子俩的身影在窗格间摇晃,牵引着自己推门而入——家即在眼前,还有何可迟疑?
  清庭的使团在土扈呆了数日,与其汗王几番商谈后终决定回国,送行这日薄雾笼罩,草木苍茫,乘着达什汗与父亲临别寒暄时,博赫踱步来到兰吟面前,自怀中掏出块绢帕道:“以往所借,今昔奉还,既是格格贴身之用,不敢私自掩藏。”
  兰吟见雪白的帕角绣着株窈窕的茂兰,忆及正是当年射圃时赠于其拭汗所用,免不得尴尬地接过,攥在手中反复绞绕。
  博赫瞟了眼被她蹂躏皱的绢帕,脸上闪过丝不忍之色,随即昂首言道:“若为化得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无论十年还是二十年,纵然苍海已改桑田,博赫依然会站在西陲关隘上,等着您回来!”
  兰吟心头一热,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拿起绢帕便往脸上抹。博赫瞧着她盈盈的美目,红红的鼻头,抬手轻抚过其耳旁的短发,隐忍地说道:“珍重——”
  望着博赫转身上马,挥鞭远逝在晨蔼中,兰吟突然急奔上一旁的山丘,悄立高巅,注视着前方飞扬腾起的烟尘,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阴霾驱散,红日逐显,明朗的天空中,海东青鸣啸展翅,向着云霄深处翱翔飞去,所谓:红颜不负老,热血酬知己,天涯共彼时,春寒赴东逝。
  公元2003年——
  陵墓内的灯火如炬,照亮了爱新觉罗·浩英俊的面庞,他入迷的聆听着玫讲述墙壁上所篆刻的故事,仿佛身临其境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悲怆时代,亲历感受着主人公们动荡起伏的宿命人生。
  “后来呢?”浩忍不住追问道:“兰吟和达什汗后来怎样了呢?”
  “后来?后来便成就了历史。”玫手指抚过斑驳的石壁道:“东归英雄,名流青史,只是其中所付出的代价,却是任何人都无法体会的。在漫长无尽的岁月中,土尔扈特人用坚韧的意志,守护着成吉思汗的陵墓,虽然时代在变迁,但意志却永不会泯灭。自我记事起,便知道终有一日自己无法逃避守陵的责任,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促不及防。”
  “成吉思汗陵不是沉入海底了吗?”浩疑惑地问,随即又恍然大悟道:“难道土扈人又重新找到了陵宫?”
  玫轻笑了声道:“我只知道,土尔扈特人是在乾隆三十六年回归伊犁的,其中的数十年间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已成为一个永久的秘密,被埋藏在了这陵墓里。我的责任,便是守护着这个秘密直到继任者的来到。”
  “真得不能出去了吗?”浩十分认真地问道:“或许会有其他变通的办法?”
  玫转身望着正墙上供奉的油画,决然说道:“你走吧,只当我们从未曾遇见过,出去后忘记这里所看到的一切,找个相爱的女孩结婚,组织个美满的家庭。”
  浩站没有作声,只是依言转身离去,听到走道中的脚步消失,玫颓然蹲下身,双手捧着脸不断抽泣。
  “早知道你是故作姿态,只会一个人躲起来哭啦!”
  玫瑰扭头看着对方的脸,有些闷怔地问道:“你不是走了吗?”
  浩耸着肩膀,神情无奈地说道:“我爱的女孩此刻便待在这陵墓里,你想让我去哪里呢?”
  玫眨巴着美丽的眼睛,犹带泪痕的脸如同雨后的梨花,清丽得不可方物。
  浩走过去抱紧了她,长叹道:“既然你不能离开,我也只能一起陪着了!”
  玫猛然抬头看着他,满是不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浩摸出口袋中的银色脚铃,弯腰替她重新戴回到左脚踝后,起身郑重地说道:“既然土扈汗王用‘锁魂铃’来锁住自己的爱人,那么我也要用它来锁住你。”
  玫带着浓重的鼻音,娇嗔道:“真正的‘守魂铃’早做了汗妃的陪葬,我戴得不过是复制的赝品。”
  “我知道。”浩摊开手掌,笑道:“那请你鉴定一下,这是赝品吗?”
  望着面前的红色绒盒,玫咬着唇瓣说不出话来,浩见状主动打开盒盖,单膝而跪,浅棕色的眼眸闪烁着星辰般的璀璨光芒,问道:“美丽的小姐,请给我这个荣幸,让我照顾爱护你一生一世,可以吗?”
  躺在绒盒中央的钻戒亮得夺人心魂,玫的手指在戒指上方停滞了许久,忽然用力地合上了盖子。浩涨红着脸站起身,含着丝愤怒地问道:“为什么——”
  “你能陪我多久呢?这里没有电脑、电视,每隔五天才会有人来送些食物和书籍,也许初时会觉得很新奇兴奋,但时间久了,便会觉得枯燥乏味。”玫摇头冷笑道:“届时你对我的爱便会化为满腔怨恨,所有的美好记忆会被喋喋不休的争吵所取代,我们会真正地被埋葬在婚姻的坟墓里,成为名副其实的怨侣。我不想有个如此悲凉的结局,真得不想啊!”
  “傻瓜!”浩神情缓和下来,亲昵地拧着对方俏丽的鼻尖道:“没有电脑和电视,咱们可以装发电设备和卫星啊,感觉枯燥厌烦了,我可以溜出去透气旅游。族规限制了你的人身自由,难道也要限制我的吗!”
  “那倒没有。”玫显得很震惊,喃语道:“因为从没有人留下来过,所以从未制定过这项规矩。是啊,为什么没有人想到呢——”
  “天才和庸才是有区别的。”浩颇为得意地颔首,拿出戒指套进玫的左手无名指中,目光柔得能挤出水来,“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你已都被我牢牢的禁锢住了,和约即刻生效,期限是永远。”
  玫仔细打量着指间的钻戒,怎么看怎么喜爱,再是没有勇气取下。浩展臂将她纳入怀中,深吸了口气闭上眼,两人便在幽暗的石室内相拥而立,久久不愿分离。
  “姐,你可以走了。”
  清冷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浩转身看着站在数米外的娟秀少女,显然她是来送食物的,手中拎着沉甸甸的挎袋。
  “六月——”玫颇为不忍地说道:“姐姐对不起你!”
  六月的目光划过玫的手指,随即开颜而笑道:“姐,你的誓约失效了,可以和姐夫一起离开陵墓。查干巴拉大叔的车子,还在外面候着呢!”
  浩狐疑地看向玫,见她神情内疚地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着滚,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其颤抖的小手。六月放下挎袋走近两人,红着眼对浩道:“自从知道姐夫千里迢迢赶来和静,是为了寻找姐姐的那刻起,我便有种笃定的感觉,你一定能把姐姐带出王陵。”
  浩敏锐地察觉到了姐妹俩之间不寻常的气氛,忍不住问道:“如若玫走了,那么由谁来守陵呢?”
  六月凄迷地笑了笑,指着自己道:“还会有谁呢?”
  浩吃惊地看向泪眼婆娑的玫,随后摇头道:“不可以,如若所谓的幸福必须建立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那么无论我和玫走到天涯海角,都无法逃避内心的愧疚。六月,你还年轻,有大把的青春岁月可以挥霍,不能把生命浪费在这座坟墓内啊!”
  “姐夫,你真是个好人。”六月哽咽,又转向玫道:“姐姐,你的眼光不错,挑了个真正值得托福终身的爱人。”
  “六月——”玫似打定了主意,神情坚定地说道:“你现在便离开,权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走——”
  火光之下,六月的脸蛋纯美得犹如公主,乌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对方道:“玫,你已没有资格命令我了。从此刻起我才是王陵的守护者,现在请你们立即离开此地,否则便是违背祖训,将受到族规的处罚。”
  女孩清冷的声音在石室内久久回荡,浩感觉玫的手在自己掌中逐显冰冷,正预备开口说话,却被一把拉着向外走去。
  错综复杂的墓道依然潮湿幽暗,虽然浩己经没有了初入陵墓时的紧张恐惧,但显然也没有脱离困境的愉悦欣喜,脚下的甬径不断地向前蔓延,此刻他的心中突然闪过了个想法:究竟有多少青春烂漫的女子在这座陵墓中埋葬了自己的一生?如若自己不曾坚持着来此地寻找玫,她是否会在黑暗中永无止境地等待,直至最后死亡的降临?
  浩心头不由一阵惊寒,越发握紧了玫的手,两人走至墓道的尽头,玫转过身掏出黑布布条道:“老规矩,你明白的。”
  浩点点头,忽然又按住玫伸来的手问道:“能告诉我,誓约失效的因由吗?”
  玫的眼中带着抹哀怨,叹息道:“婚姻。只要对方愿意娶守陵人为妻,并答应共同呆在墓中终老,誓约便失效了。”
  “太简单了!”浩脸上顿时乌云驱散,爽朗地笑道:“咱们出去后替六月找个丈夫,不就可以解决难题了吗?”
  “守陵本是极为虔诚神圣之事,怎么能作弊取巧呢?六月之后是我的小堂姐,小堂姐之后还有小堂妹,她们也是我的姐妹亲人啊!”玫说道:“我们族中的女子向来都有共识,宁缺勿滥,如若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便宁愿一辈子守在陵墓里。况且人心叵测,早年有位姑奶奶的男朋友便是为了贪图墓中的宝藏,故意答应婚事,最后罪有应得地误中了机关而死。”
  浩皱起浓眉,慎重地询问道:“如若我今天进了陵墓,却又半途退了出来,你们的族人会怎么处置我?”
  “不知道。”玫想了想道:“这么多年来,拿着‘守魂铃’进入王陵的男人总共才三个,第一个在民国时期,据说是带着爱人走出来的,第二个便是姑奶奶的男朋友,第三个就是你了。”
  浩扬长舒了口气,自觉地闭上了双眼。玫替他绑好了黑布条后,回首望着火光幽冥的墓道,满怀忧虑地叹道:“可惜六月的‘守魂铃’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脚下的地面倾斜,玫和浩紧紧地拥抱于一起,在巨大的哗裂声中被送往了地面,强烈的阳光刺得他们暂时睁不开眼,然而周身所感觉到的日照却令彼心头震动,在经历了阴冷的黑暗之后,温暖的光明是显得如此弥足珍贵。
  远处传来查干巴拉大叔的呼唤声,浩缓缓睁开眼,望着身旁的玫道:“都结束了吗?”
  玫略带着丝迷茫地眨了眨眼,良久方流着泪道:“也许吧——也许真得都结束了!”
  幽暗清冷的墓室内,年轻的女孩窝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手指拨动着脚踝上的银色铃铛,喃喃自语道:“难道一切都结束了吗?”
  与此同时,风沙飞扬的草原上,身背行囊的盗墓者收起手中的地图,向着风光旖旎的天山继续徒步前进,满是倦尘的脸上掩盖不住对财富的渴求,漂亮的黑眼中洋溢着志在必得的自信——他知道,宝藏便埋藏在前方这片神秘的疆域内,一切才刚刚开始!
  有因必有果,有始便有终。
  乾隆五十五年,九月,避暑山庄。
  宁静斋外的晨霞如火,烟波浩渺,美得犹如画匠笔下的水墨丹青,少女们银铃般悦耳的笑声自芝径曲道中远远飘来,惹得枝梢的黄鹂也禁不住和声歌唱。待来到房门前,为首的碧衣少女示意身后众人禁声,自己则放轻了脚步猫腰凑前窥探,还不待看清便听得房内传来沙哑的呼唤道:“二丫头,我可是瞧见你了!”
  碧衣少女恬笑了声,身子轻盈如燕地跨进屋内,后面的几名少女也皆簇拥而入共唤着“老祖宗”,有的倾身过去捶肩,有的弯腰跪下敲腿,有的利索地剥着果皮,个个亲热殷勤,娇憨可爱。
  望着跟前孝顺伶俐的孙辈们,兰吟颇为享受地闭目养神,少女们七嘴八舌地讲述着昨日夜宴上的趣闻见识,以及八旗子弟在秋猃时的战利收获,也不知谁说了句“二姐姐喜欢嘉勇公!”顿时引得众人哄笑不已。
  碧衣少女先是红了脸,随后又挺直腰大声道:“是,我就是喜欢福康安,有错吗?他自十九岁带兵,转战南北,百战百胜,攻克金川,平甘肃、台湾、驱逐廓尔喀族入侵,放眼满朝青年臣子,谁的功绩能高于其?所以他并非如传言之说,是依靠祖荫庇护的纨绔子弟,而是个真正的大英雄!”
  “福大帅家中已有嫡妻,难道你要给他作偏房不成?”有少女问道:“况且他已年过三十,未必会将你个小丫头放在眼中!”
  “偏房又如何?宁为英雄妾,不作俗子妻。”碧衣少女咬着银牙,跺脚道:“莫说大我十岁,便是二十岁,三十岁,只要他肯,我便嫁,他若不肯,我守王陵去!”
  “武将常年征战在外,出生入死,若有意外,岂不白白赔葬了自己的一生。”又有少女问道:“你不是常说三姑姑孤儿寡妇家可怜,为何还要步其后尘呢?”
  碧衣少女正出言反驳,但转而想到他身首异处的血淋淋模样,忍不住心中酸楚难抑,倒入祖母的怀中嚎啕大哭道:“阿奶,我舍不得他死!”
  “傻丫头!”兰吟摩挲着对方的脸,笑道:“既然要嫁给英雄,心性岂能如此软弱,女儿家固然该矜持自重,但有时能够直言不讳,未尝不是件好事。”
  碧衣少女抬起脸,眼珠转了转道:“您也觉得他好,是吗?那我该如何做呢?”
  “世道由人不由天,你觉得该如何做呢?”兰吟擦拭着孙女脸颊上的泪痕道:“万事皆要有度,受些挫折倒也大碍,只要记得不失尊严便可。”
  “谢谢阿奶提点。”碧衣少女破涕而笑,起身整理着衣物便兴匆匆地跑了出去,其余的少女也皆尾随离开,偌大的宁静斋顿时清净下来,只从湖岸对畔隐约传来缥缈的丝竹之声。
  兰吟略有些疲倦地阖上眼,行将朽木的身体伴随着摇椅慢慢晃动,斑白的发丝在秋风中微微飘荡,朦胧的意识似又回到了当初那条日近黄昏的官道,万人的秋狝队伍正满载而归,海东青在天空盘旋啸鸣,银甲上的红缨如同熊熊烈火,点燃了少女悸动的心。
  ——“将来,我也定要嫁给天下第一巴图鲁!”
  倘若有人问,你可曾实现了当初的豪言壮志,我会绝不犹豫地颔首称是。在跌宕起伏的峥嵘岁月中,我不仅嫁给了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更养育出了似渥巴锡这般足以令一个母亲引以为傲的骄阳之子。无论是博赫、诺敏、穆黛、特木尔、莎琳娜这些相伴终身的挚友知己,还是胡和鲁、依仁台那般如流星滑逝而过的渺小生命,他们皆是我眼中无可替代的英雄。
  何为英雄?是在战场抛洒下最后一滴鲜血的赤忱男儿?是平定乾坤并留名后世的帝王将相?是用生命打造惊世奇迹的能工巧匠?是咬牙吞泪活在屈辱之下的柔弱女子?是耗尽年华苦苦等待的白发将军?是跋涉千里回归祖国的老弱妇孺?
  历史是卷永无止境的画轴,合闭的已不及修改,展开的正待翻新,每个平凡的人类都在这页纸章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深浅不一,长短不同,然而只有那些即便是孤独、痛苦,甚至是赤身裸体地走在荆棘血道上,忍受着种种磨难依然不曾放弃理想和信念,最终冲破了黑暗的人,才能抒写下其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从而成为史册中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