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03

青木香: 不辞冰雪为卿热 82-97

82)  定数

  康熙五十六年,秋。
  这日尘芳午睡醒来,见房中只有一个小丫鬟侍候,却不见绵凝和剑柔两人,心里泛疑。待用过些点心后,她便独自在花园中散步,穿花度柳,不多时已香汗淋漓,娇喘着来到池塘边的花荫下纳凉。
  刚到花架下,只听得绵凝、剑柔的窃窃私语声,正想乘机吓唬她们,待隔篱一听,不觉又煞住了脚步。
  只听绵凝道:“你也是个明白人,如今这般的世道,咱们躲着那些人还来不及呢,你倒好,却越发的纠扯在一处了。”
  剑柔道:“起初我也是不上心的,可是渐渐地就似着了魔一般,日里想着他,夜里梦着他。见不到他,整个人便懒洋洋地提不起劲,见到了他,又不觉恼恨,只恨他为何是那府中的人。”
  “你呀,想当初提及他时,便咬牙切齿,可如今却又心心念念地记挂着他。真真是一对冤孽啊!”绵凝叹道:“格格若知道了此事,必定烦恼不已。你也知道,她对雍王爷一直有心结,你这一来,岂不是让她左右为难。”
  剑柔想了下,决然道:“我也知此事不妥,几次想与他一刀两断,却终下不了决心。前日他与我议及了提亲之事,我决意不肯,他便恼了。看来还是早些了断地好,也避免旁生枝节。”
  “剑儿!”绵凝见她神容哀怨,不忍地将她搂入怀中,安抚道:“长痛不如短痛,一切都会过去的。”
  “姐姐——”剑柔终于止不住落下泪来,哽咽道:“如今我总算明白了,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啊!”
  绵凝无语,听到了背后的动静,赶紧回首一瞧,不觉纳纳道:“格格——”
  尘芳自花架后走了出来,拧着眉,问道:“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剑柔嘴唇轻轻动了下,却还是忍住不作声。
  在尘芳的直视下,绵凝只得叹了口气,幽幽道:“此人,格格您也见过。便是那日在汤山行宫所遇到的,雍王府的领班侍卫。”
  “原来是他!”尘芳颔首,对剑柔笑道:“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丫头,果然是有眼光。”
  “格格——”剑柔擦着眼,不解地望着她。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尘芳抬手,用手绢擦着剑柔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原来剑儿早已长大了,我却一直不曾发觉。他若是真心要娶你,便让他亲自向我来提亲吧。”
  “不——”剑柔摇头道:“我不嫁,我不要离开格格,我不嫁他!”
  “傻丫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难道真要一辈子守着我,做个老姑婆不成?”尘芳笑道:“别管他是哪个府上的人,只要是两情相阅,天大的事我都替你担着!”
  “格格!”一旁的绵凝神色忧虑地唤道:“可是雍王爷那里——”
  尘芳摆手,对她道:“我尚且为情所困,挣扎多年,终也不能释然,更何况是涉世未深的剑儿呢?”
  “格格!”剑柔呜咽道:“您是这世上最好的主子,您的恩惠,我此生都无以偿还,来世愿再为奴为婢,侍侯跟随您一辈子!”
  “来世?”尘芳仰望着蓝天赤日,苦笑道:“我已是无来世之人,只想今生过得如意些,便余愿足矣了!”
  端详着面前局促不安的青年男子,尘芳不觉笑道:“想来我也见过大人两次了,却一直还不知道大人的名讳,不知可否相告?”
  “奴才姓楚,名宗,字汇海,山东人氏——”
  还未待对方说完,尘芳手中的杯盏已滑落在地,四分五裂,顿时堂中之人皆惊讶地举目望向她。
  “没什么,一时失手而已。”尘芳努力平复下激动的情绪,淡定地问道:“不知楚大人家中,还有何人?”
  楚宗看了眼正蹲身收拾残瓷的剑柔,道:“家中上有父母双亲,下有一幼妹,尚未及妍。”
  “原来是一脉单传的独子。”尘芳颔首,接过绵凝新沏上的茶,又道:“剑柔虽是我的侍婢,却自幼便跟随在我身边,名为主仆,实为姐妹。先前是我糊涂,她都这般年纪了,却还留在身边不放,如今既然月老牵线,你二人情投意合,我也乐得成人之美。”
  听到这里,楚宗暗舒了口气,面色不禁缓和下来,与她身后的剑柔相视一笑。
  尘芳看在眼里,抿了口茶,又道:“不过,我且有个条件,方能全然应允这门亲事。”
  “福晋请讲,奴才自当从命。”楚宗躬身道。
  “此事说难也不难,说易也不易,皆在楚大人的一念之间。”尘芳盯着他,缓缓道:“我要你离开雍王府,这贝子府中一应差事,由你任选。到那时,剑柔既不用离开我的身边,你们夫妻又可朝夕相对,岂不两全其美?”
  楚宗闻言,冷下脸道:“忠臣不事二主,想我顶天立地一男儿,怎能为了儿女私情,易主而侍。此事实难从命,奴才就此告辞了。”
  见他毫无犹豫地跪安离去,剑柔苍白着脸,上前呵斥道:“你——站住!”
  楚宗身形一顿,转过身无语地望着她。
  “好一个忠臣不事二主!那我又岂能离开主子,反随你入雍王府为家奴?”剑柔冷冷道,颤抖着自头上拔下支金簪,狠狠砸在地上道:“还给你,用你主子赏的银子买的东西,我不希罕!”
  “你——”楚宗铁青着脸,沙哑道:“未想你竟是这般无情无义的人!”
  “你我也只是各为其主罢了。”剑柔撇开脸,哽咽道:“自此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无瓜葛了!”
  “好,很好!”楚宗看了眼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金簪,冷笑道:“我算看错你了!自此后,咱们便是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楚大人走好,那奴婢就不送了!”剑柔冷涩道,倔强地瞪着他负气离去,随即捂着脸也跑了出去。
  尘芳拍案起身,见绵凝上前欲言又止,便摆手道:“我意已决,你也休得多言。”
  绵凝自知多说无益,只能低叹了声道:“早知今日,还不如不知道的好呢。”
  午膳后,尘芳正在房中徘徊嘘叹,忽听得一个小丫头走进来问绵凝道:“剑柔姑娘正在院子里架了火盆烧东西呢,是姐姐让烧得吗?”
  绵凝一愣,随即看了眼尘芳,放下手中的针线,怏怏道:“我去看看,那丫头不知又在做什么傻事呢?”
  绵凝走出房,见剑柔蹲在角廊下,将地上的一摊书信,往烧旺的火盆里丢去,顿时火光高窜,烧黑了的纸灰在空中纷乱飘舞。
  “你这是做什么!”绵凝上前一把抢过她手中残存的书信,道:“你平日里不是最宝贝这些的吗,没事就爱拿出来念念,怎得就都烧了呢?”
  “既然分了手,留这些个烂字纸的做什么!”剑柔拍着手,笑道:“要断就断的干净,一了百了的方好。”说罢,伸手又想拿回那书信,绵凝执意不肯,两人一时纠缠起来。
  剑柔扯着书信的一角笑道:“这倒奇了,明明是我的东西,要留要烧,任凭我处置,你急什么?”
  绵凝将书信揣在怀中,望向正房处,道:“急得人不是我,真正心里焦急的人在那里!”
  剑柔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尘芳默默地站在窗下,乌黑的眼眸中似凝着层水雾,黯淡地望着自己,眼眶一红,正欲开口,却见尘芳将窗户猛地关上,一时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
  胤禟走进屋,解着外衣嚷嚷道:“都入秋了,这日头却还这般毒辣,我从府门走到房里,才几步路,便又湿了一身衣服。”
  将衣服丢给丫鬟,胤禟穿着身雪纺的中衣走到床边,搂着倚在床上看书的尘芳笑道:“还是你好,躲在家里清净。今日倒有精神,前几日我这时候回来,你不都在午睡吗?”见她倦怠不语,又瞟了眼她手中的书道:“近些年,你倒是对佛经多有涉猎。不过,红尘中人还是少看些这个为妙,以免走火入魔,断了俗念,那岂得不偿失。”
  尘芳放下书,看着他幽声道:“素日我都道人心叵测,欲念横流,可如今看来,我更是不堪。”
  “又怎么了?对了,我正想问你呢?”胤禟疑道:“适才走进来,见剑柔站在日头下,硬是不肯进来。是她做错事了,在那里受罚吗?”
  “不是。”尘芳沙哑道:“做错事的人,其实是我。己所不欲,勿施予人。自己不得圆满,却还要拖累于她。我——实是可恶!”
  胤禟瞅着她红肿的眼,良久方道:“你们主仆之间的事,我不清楚。可我见你伤心,见她自责,心中实在是不忍。梅儿,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缘分二字,夫妻之缘,父子之缘,母女之缘,甚至主仆之缘,都是定数。同是一杯茶,有人觉得苦,有人觉得甘,也有人觉得涩,一切皆在自己,不是吗?”
  “既是如此。”尘芳握住他项上挂着的玉佛,抬眼问道:“若今日你所遇见的,便是明日会取你性命之人,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胤禟一怔,随即反握住她的手,剑眉高挑,勾着嘴角冷笑道:“那我倒要拭目以待,看看他是如何翻云覆雨,竟能将我置于死地!”


83)  剑柔

  秋高气爽,苔绿横林,远处农家炊烟袅袅,吹入车厢的凉风飒飒。
  尘芳望着马车外的景色,不禁道:“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真是个如诗如画的季节啊!”
  坐在对面的绵凝笑道:“难得今日格格好兴致,愿意出来郊游,让我和剑儿也连带沾了光,可以出来透透气。”
  尘芳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剑柔,又道:“我是见有人一直泱泱得提不起劲,深怕她在府中闷出病来,才特意出来这一趟的。”
  听了这话,剑柔抬起脸,小心翼翼问道:“格格,您不生奴婢的气啦?”
  “傻丫头!”尘芳弹着她的脑门,笑道:“我何曾生你气过?从小到大,你那火爆脾气,替我闯了多少祸,惹了多少事?若一件件数落过来,我岂不早就气死了!”
  剑柔眼眶一热,倾身跪在尘芳脚下,呜咽道:“格格——我,我以为您再也不理睬我了!这两日,我都怕死了!”
  尘芳手轻抚着她头,柔声道:“你自幼便跟随着我,事无巨细样样亲历亲为,虽然有时候会莽撞误事,却也是因全心为我而致。十多年的形影不离,相依为命,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又怎会为了些小事而伤了你我之间的情谊呢?”
  “格格——”剑柔将脸贴在尘芳腿上,抽泣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没用!从今后我再也不三心二意了,一辈子都只陪着您,侍侯您!”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苍茫世界,又有几人有幸,能觅得知己?千转百折中,回首若梦。”尘芳叹道:“在这个世道中,身为女子,已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放弃自己的人生,明白吗?”
  剑柔抬起红肿的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哑声道:“只要是格格说的,剑儿都会听,都会照着去做!”
  尘芳心中一酸,那边的绵凝已止不住哭出声来。
  剑柔奇怪地回头看了下,擦着眼道:“绵凝姐姐,这是怎么了?”
  “她这是在委屈呢!”尘芳强颜欢笑道:“绵凝是看你在我怀里撒娇,心里不痛快罢了!”
  “是吗?”剑柔眨眨眼,忽然又问道:“格格,一直想问您,剑儿和绵凝姐姐之间,您更喜欢谁啊?”
  “你这丫头,竟问出这般刁钻的问题。我早说过,你和绵凝就像是我的左膀右臂,哪来得高低之分。”尘芳端详着剑柔英气的浓眉,乌黑的杏目,又道:“可今日里,我却格外喜欢剑儿。我们的剑儿长大了,是个脂粉不让须眉的好姑娘。”
  “我知道格格这是在哄我高兴呢!”剑柔红着脸,扭头对绵凝做着鬼脸道:“姐姐别生气,今日就让我扬眉吐气一回,明日便给你赔不是去!”
  绵凝破涕为笑道:“才说你长大呢,这会儿却又说孩子话了。”
  尘芳也浅浅一笑,对剑柔道:“记得当年在盛京服丧期间,我夜来孤寂,你便时常瞒着你额娘偷跑到我房中,陪着我长嘘短叹。有一回,你见我落泪,急得便将最爱吃的酥糖全给了我,还对我说——”
  “吃了酥糖就不会流泪了。”剑柔接口,又不好意思道:“当时我年纪小,只觉这酥糖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每回额娘打我后,阿玛拿块酥糖给我,我便高兴得忘了痛,也不会再哭了。”
  “是啊,年幼的你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如今的你呢?”尘芳从身边拿过一个包袱,伸手进去摸索了阵,取出一支金灿灿的簪子,道:“这是你丢下的,我替你拣了回来。”
  剑柔顿时面无血色,错愕的问道:“格格,您这是做什么?”
  此时,马车轻轻颠簸了下,停了下来。外面的车夫扯着沙哑的嗓子道:“主子,到了!”尘芳深深吸了口气,将金簪插入剑柔的发髻中,含泪笑道:“我要把当年的那块酥糖,还给你。”
  主仆三人下了车,剑柔见前方的贞孝碑下站着一欣长壮硕的背影,待那人转过身来,不禁又惊又喜。
  楚宗见了她,眼中一亮,快步走上前来请安。
  尘芳微微颔首,又道:“楚大人依约而至,看来已收到我的信函了。”
  “奴才谢福晋的成全,奴才自知势单力薄,也无能为福晋效力之处。”楚宗激动道:“待回去后,奴才便为福晋您设个长生牌位,日日上奉,以求上苍保佑您长命百岁。”
  “若长生牌有用,我也不会频添这些烦恼了。”尘芳摇头笑道:“楚大人,其实我多希望你一个可以趋炎附势的小人,抑或是个为情所困的痴情种。可偏偏你不是,你是一位威武不屈、克己律人的君子,我既敬佩却也很无奈。”
  楚宗一愣,忙道:“福晋过讲了,奴才一介莽夫,怎敢当‘君子’二字。”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楚大人当之无愧。”尘芳随即拉过身后的剑柔,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今日我便把剑柔的终身托付给你,望你能好生珍惜这份得之不易的姻缘。”
  “不!格格,我不离开您!”剑柔紧紧攥住尘芳的胳膊,哭道:“适才我不是说过了吗,从今后我再也不三心二意了,一辈子都只陪着您,侍侯您!我不要离开您!”
  “丫头,人生太短暂,机会稍纵即逝。”尘芳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她,哽咽道:“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嫁妆,不能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是我对不起你。从此,你自己可要好生保重了!”
  “不——”剑柔将包袱砸在地上,突然一把上前推攘着楚宗,横眉怒目道:“你走!谁让你来得!你快走啊!”
  楚宗踉跄地退后两步,剑柔回身扑到尘芳脚下,泪水四溢道:“格格,别丢下剑儿!我会听您的话,我会一直听您的话!”
  “我不要你了。”尘芳摇头道:“至此,你我主仆恩断意绝,老死不相往来。”
  剑柔身形一怔,松开手,抬头呆滞地望着她。
  “他日,我与贝子爷无论是青云直上,富贵荣华,还是身陷囹圄,阶下为囚,都与你无关。”尘芳冷涩道,又望着楚宗道:“楚大人,你身在雍王府,更应明白我此话的意思吧?”
  “奴才明白。”楚宗上前扶起剑柔,朗声道:“福晋真正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奴才自愧不如。”
  “其实,我是个顶坏心眼的人。”尘芳冷笑道,望着还愣在他怀中的剑柔道:“只是,这次我真得不忍心罢了。”
  听到马匹的嘶鸣,剑柔顿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楚宗,追着马车跑了上去,口中凄厉地喊道:“格格——格格——”
  绵凝红着眼,听着车后越来越遥远的呼喊声,忍不住动了下身子。
  “不许看!”尘芳厉声呵斥道,手中的绢帕拧成一团,“看了就会心软,那岂不前功尽弃了!”
  “可是格格,为什么要如此绝情呢?”绵凝抹着泪道:“在楚大人和您之间,剑儿不是早已做了抉择吗?”
  尘芳闭目不语,忽听得声哀叫,身形不由一颤。
  绵凝赶紧掀帘外看,只见剑柔躺在地上,满身风尘,一双充满绝望的眼直直地望着飞尘而去的马车。
  “剑儿跌倒了!”绵凝回头泣道。
  “剑儿是个坚强的孩子,跌倒了也会自己爬起来。”尘芳忍着胸口的揪心之痛,苦涩道:“绵凝,我真希望自己是观世音菩萨转世,可以有能力救赎每一个人,可惜我不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可以给剑儿的,便是还给她一个女子完整的人生。”
  “格格!”绵凝不解道:“可是为什么,您要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呢?您这样,剑儿该有多伤心啊!”
  “因为我没有时间了。”尘芳淡淡道,划眶而出的泪水,在疾驰的马车中随着拂面而过的秋风飞逝。
  是的,没有时间了。
  在这康熙五十六年的暮秋,在这个美景如画的季节,在这片温暖和煦的天空下,我的心却异常惶恐悲凉。因为我己感觉到了,那逐渐在逼近的死亡气息!


84)  祸起

  “又在看什么呢?”胤禟走进房,解下身上的石青银鼠斗篷,递于丫鬟后,搓着手来到书案旁,笑道:“都已经满腹诗书了,难不成你真要去考女状元?”
  尘芳捧着手炉,笑道:“只可惜大清国没有女子科举,否则我可真要去一试。即便考不上状元,拿个榜眼、探花,也是好的。”
  “你倒挺自信的。”胤禟将冰冷的手往她脸上一放,惹得尘芳一阵惊叫,自己则哈哈大笑道:“瞧你娇生惯养的,外边才下了些雪珠子,便躲在房中不肯出去,还说要去考科举呢?安生在家呆着吧,你可吃不起那种苦!”
  尘芳哼了声,白了他一眼道:“就知道你们这些大男人,看不起女人!”
  “我哪敢啊!”胤禟搂着她,呢喃道:“没了你,我可怎么办?我真恨不得,能将你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少看你一眼,我心里便堵得慌!”
  “你这张嘴,也不知诓了多少人!赶明儿,让绵凝用针线缝了它,这世间也就少个祸害了!”尘芳啐道,红着脸推开他。
  “我诓了世人千万,也不曾诓你一句啊!”胤禟争辩着,随手拿起桌上的书册,不禁咦了声,道:“你倒是越发长劲了,这会儿竟能看起洋文来!”
  “这哪是洋文啊!是我自己写的。”尘芳夺过他手中的书册,道:“亏你还是个阿哥呢,接待了那么多的外国使团,又与英格兰、法兰西的商人做生意,连这都分辨不出。看仔细了,单词哪是这样拼写的!”
  “是吗?可这明明是英文中的字母啊!”胤禟疑惑道:“我虽不精通洋文,但这基本的A、B、C字母还是认识的!”
  “这不叫英文字母,这叫汉语拼音。”尘芳强调着,想了想又道:“我教你怎么拼写,可好?”
  “没听说过。”胤禟忙摇首道:“学这个没用的做甚?白耗费了精力不说,还耽误我的时间。”
  “这里可有个巧宗儿,你若不学,将来后悔可没处喊冤去!”尘芳嘴角含笑,道:“你若学了,我便应允昨夜的事。”
  “真的?”胤禟眼色深沉,问道:“你果真答应了?”
  尘芳脸红若霞,低声道:“我只觉得那样别扭,你若学了这拼音,我便照着去试试。可事先说好了,若不舒服,我可再不做了。”
  胤禟搂过她的娇躯,紧紧扣在怀中,道:“那就快开始吧,我可等不急了。”
  “下流!”尘芳轻捶着他的胸膛,娇羞道:“也不知哪里学来的,竟变着法得想摆弄人。”
  “闺房之乐,人之常情吗!”胤禟揽着她一起坐到书案前,鼻息粗重,焦急道:“我只答应了学,可没说一定能学会,到时你可不能赖帐哦!”
  “你倒和我咬文嚼字起来,真是个不愿意吃亏的!”尘芳抿着嘴,斜眼瞅着胤禟,见他坐立不安的模样,不禁笑道:“若我愿先赊帐给你,到时你吃干抹净了,可会赖帐?”
  “我做生意向来就凭着‘诚信’二字,从不会赖帐!”胤禟一把抱起她,大步向鸳鸯床走去。
  “天还没黑呢!”尘芳急道:“若被奴才们听到了,我还有脸出去见人吗?”
  “不管!”胤禟将她放在床上,解着她的衣扣,沉声道:“是你先撩拨我的!”
  “放手了!”尘芳推攘着他,轻声道:“是我不对,是我错。我逗着你玩呢,适可而止吧!”
  胤禟拔下她髻边的玉簪,一头如丝般柔亮的长发,随即披散在殷红的绣花锦被上。撩起一缕青丝,闻着那淡雅的芳香,他的凤目微微一眯,倾身垂下脸,吹着热气道:“我不逗你,此刻我只想做一件事,便是吃了你!”
  尘芳一愣,随即便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吻,不禁心神一荡,喃喃道:“阿九——”
  胤禟吻着她迷离的眼,沙哑道:“在这里,梅儿。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梅儿!我的梅儿——”
  “梅花帐里笑相从,兴逸难当屡折冲。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前采骨都融。”
  芙蓉帐外搭拉下一支纤瘦合度的玉臂,在翠绿的碧玉镯映衬下,更显得肌肤白皙光润。
  “小心着凉了!”胤禟将她的手臂拉回被中,吻着那光洁细腻的肩膀,柔声道:“累了吗?”
  尘芳将脸埋在软褥中,闭着眼低喃道:“你下去了,压着我全身筋骨都痛了!”
  胤禟笑着起身,看到弃落在床角的那册书,倚着床拣起翻了下,便道:“这拼音也不是实用的学问,值得你如此费心讨好,非要逼我学会吗?”
  “谁说不实用了!”尘芳睁开眼,支起脸道:“不实用的学问才稀罕呢!只有你看得懂的文字,岂不方便联络。”
  “这个更说不通了,若是旁人都看不懂的东西,我学来何用呢?”胤禟捋开她额前的湿发,道:“还不如去做些正经事的好!”
  “旁人都看不懂,岂不更好。”尘芳将脸靠在他赤裸的胸膛上,道:“那这世上,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难不成,在我被派差外出时,你想鸿雁传书,又怕书信半路被截,恐泄露了咱们的私秘之事?”胤禟笑道:“那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且不说想出这法子需费精力,便是要找出个敢私拆我信函之人,恐也难吧!”
  “时下你是大清国的皇子,自然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可正是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才更要想到这法子变通。”尘芳仰起脸,狡诘地笑道:“我只是怕有一日,你会把我弄丢了!”
  绵凝在一名小沙弥的引导下,来到一处佛堂,见室宇精美,铺陈华丽,全无半分空门所该有的简朴素雅之风。珠帘半卷,香烟弥漫,隐见正墙上悬挂着一副墨画,便信步走上细看。画中是一名柳眉星目的旗装少女,坐在花圃中,冥思沉想,绵凝只觉画中女子,气质若兰,出尘脱俗,一时不觉看愣了。
  “很美吧!”胤禛突然从内间走出来,淡淡问道。
  绵凝先是一顿,随即颔首道:“原以为我家格格己算是绝色的,却未想这世间,竟还有比她更灵秀之人。”
  “可见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若不将眼光放长远些,便会成为井底之蛙。”胤禛端量着那幅画道:“我将此画供奉在这‘三思堂’的目的,便是要提醒自己,凡事都要三思而行,不可因一时意气用事,而致最后追悔莫及。”
  绵凝不解地望向他,见胤禛竟又比上回相会时消瘦了许多,面色蜡黄,两颊凹陷,一副病容,心中不免疑惑。
  “你的主子真是个有福之人!老九自幼桀骜,目中无人,惟有对你的主子可谓是费尽心机,百般娇宠。”胤禛侧首瞅着她,道:“不过,你的主子却也值得这般对待。”
  绵凝讪讪一笑,问道:“四爷,今日召唤绵凝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长言道‘穷不与富争,民不与官斗。’可咱们的九皇子,即是天皇贵胄,又是财大气粗的富商。上至亲王贝勒,六部九卿,下至侍卫巡查,太监宫女,他都能长袖善舞,打通关节,真可谓是八面玲珑啊!”胤禛冷笑道:“他自己不冒头,却怂恿着老八和十四跳出来,笼络人心,挣抢兵权。”
  虽是寒冬腊月,绵凝却只觉背脊生汗,沁湿了衣襟,她牵强地扯着笑容道:“贝子爷在仕、商两途确是有番经营,想来是无意中得罪您了吧!”
  “幸而你是个识大体、懂得权衡利弊的聪明人。”望着绵凝苍白的脸色,胤禛嘴角含着笑意道:“今日我有一事相授,你若办妥当了,则可立即离开贝子府,到我府中开房立室。”
  “四爷尽管开口,绵凝定当竭尽所能。”绵凝将微颤的手藏于背后,哑声道。
  “你是九福晋的贴身侍婢,想来将此药让老九服下,是件极为容易的事吧。”胤禛从怀中掏出个精巧的花纹小瓷瓶,递上去道:“此药入水即溶,无色无味,绝不会被察觉。”
  “好——”绵凝干涩地应声,接过小瓷瓶,用力地握在手中,又道:“绵凝告辞,请四爷静候佳音。”
  “等等!”胤禛唤住已走到门口的绵凝,见她带着丝慌乱地回首望向自己,不禁淡淡一笑道:“你知道吗,从始至终我都是相信你的。”
  绵凝微微一怔,颔首离去。
  待绵凝走后,自内间又走出一魁梧彪悍的铠甲男子,面目端正,英气勃勃。他张望了下门外,又道:“王爷,松潘局势未定,奴才奉旨回京复命已毕,不便在此久留,这就要回四川去了。”
  “好,亮工一路小心。”胤禛颔首道:“西藏之事,我心中已有定论,不必太过忧虑。”
  此铠甲男子正是时任四川总督的年羹尧,他见胤禛胸有成竹,便道:“四爷运筹帷幄,亮工自然放心,但有传闻说,皇上想挑选一位皇子带兵出征西藏。奴才恐兵权旁落,危及全局。”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手握兵权,的确可以纵横全局。”胤禛哼了声,又道:“虽说天高皇帝远,可有时离皇帝太远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四爷的意思是——”年羹尧眼中一亮,见胤禛摇手示意,便忙道:“奴才明白了。可是,适才那个侍婢,真得能相信吗?将毒药给她,您不怕打草惊蛇?”
  “谁说是毒药了?”胤禛幽深的眼中厉光闪现,冷冷道:“那是解药,也是我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希望她不会令我失望,否则她的主子会更失望。”


85)  蝶梦

  “当春天地争奢华,洛阳园苑尤纷拏。谁将平地万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
  御花园的回廊下,德妃望着银装素裹的雪景,不禁脱口吟颂道。话音刚落,只听得背后一声叫好,回头一看,却见一穿着大红色猩毡的女子缓缓走来,映着雪色,更显容颜素丽,我见尤怜。
  “韩文公之诗词,向以气势充沛、巧譬善喻著世。娘娘虽是随性道来,却可见胸襟宽广,气度不凡。”尘芳请安后,笑盈盈道:“难怪旁人都赞娘娘您,德才兼备,六宫无人可拟。”
  “你这孩子的一张嘴,真似抹了蜜般的甜。”德妃也止不住笑道:“放着正经的婆婆不去讨好,却在我这里下功夫,就不怕你额娘知道了,又要编派你?”
  “尘芳说得是事实,即便额娘听到了,也不会责怪与我。”尘芳努努嘴,又道:“娘娘生性淡薄,抱朴守拙,此等修为确是这宫中众人望尘莫及的。”
  德妃纳纳一笑,摇头道:“你道我是谁?我刚进宫那会儿,也是个争强好胜,斤斤计较之人。只不过——只不过有人提点了我,在这深宫之中,争即是失,不争即是得。”
  “争即是失,不争即是得?”尘芳想了想,颔首道:“果然是高见。想皇阿玛乃旷世圣主,慧眼识辨天下,这宫中的得失,他心中自然明若镜台。看来提点娘娘之人,熟知皇阿玛脾性,方才深谙此道。”
  “真是个伶俐的人!从前就听说你是个才女,可就今日这寥寥数语,我却说‘才女’二字倒是委屈你了,该说你是个女中诸葛,方才贴切!”德妃啧啧道:“只可惜当年,十四的年纪太小,否则我定然要向皇太后请旨,讨了你去做媳妇!”
  “果然是骨肉亲情!做额娘的,总想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的儿子。”尘芳抿嘴笑道,冷不丁地又道:“幸而娘娘当年没为雍王爷请旨,否则我和九阿哥的夫妻情缘,岂不是失之交臂了?”
  德妃一怔,良久方尴尬地道:“四阿哥的事,我做不了主。”
  虽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在襁褓中却被抱去做了孝懿皇后的阿哥。原以为孝懿皇后逝世后,自己能与胤禛再拾亲情,却不料已是母子疏途。数十年来,胤禛虽说晨昏定省,从不落于人后,可与自己终不如胤祯那般贴心无阂。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德妃垂首,喃喃自问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巨大的疑惑长期在心中盘踞,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深夜,她跪在孝懿皇后的病榻前,就不停地责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让孝懿皇后对她如此痛恨不齿。
  “贵妃娘娘,您要喝水吗?”当时还是德嫔的她,对着在凤榻上昏睡的佟佳氏,小心翼翼问道。
  “贵妃?”佟佳氏紧闭的双目突然睁开,冷冽地望着自己。
  “不——是皇后娘娘!”德嫔忙跪下道:“臣妾一时口误,臣妾知罪!”
  “既然知罪,那就理该受罚。”佟佳氏喘了两口气,道:“来人啊,掌嘴。”
  德嫔还不及回过神,便被一旁的老嬷嬷狠狠煽了两个耳光。只觉两颊火辣生痛,嘴角破裂,流出血来。
  佟佳氏望着她狼狈的模样,枯黄的瘦脸上带着丝快意,招手道:“你近些来,我有话要说——”
  德嫔犹豫了下,颤微微地靠近卧榻。佟佳氏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摇头叹道:“我有什么不如她的,你又是何苦如此呢!”
  “皇后娘娘——”德嫔试探地问道:“要臣妾去请太医吗?”
  “德馨!”佟佳氏双目含泪,嘶哑道:“我是真的喜欢四阿哥,至始至终,全无半点害他之心!”
  “臣妾明白,您待四阿哥视若己出。这份恩情,咱们母子永怀在心。”德嫔擦着眼角,感叹道。
  “咱们?母子?你以为我死了,你和四阿哥就能母子团聚,和乐融融吗?”佟佳氏突然用力扣住她的肩,狰狞地笑道:“德馨,难怪我和罗纭都争不过你,你真是个愚蠢的女人!蠢得简单,蠢得迟钝!”
  “娘娘——”德嫔浑身簌簌,挣扎着想起身。
  “你休想!”佟佳氏冷笑着,在德嫔耳边咬牙切齿道:“我即便是毁了禛儿,也不会把他还给你!你这辈子,都休想如意!”
  “娘娘,您看!”尘芳的呼唤声,拉回了德妃的记忆。
  她循声望去,却见廊壁上停着一只彩纹黑蝶,适才心中的阴郁不竟一扫而光,惊喜道:“好奇特的蝴蝶啊!”
  这流连于冬日的蝴蝶,张开了透明的双翼,向着黯淡的天空飞去,不料被阵寒风席卷而过,翩然掉落在雪地上,扑腾了几下,便再也没有了生息。
  “好可惜啊!”德妃叹道:“终究是不抵冰寒,难抗天意啊!”
  “风雨如晦,生命不止。”尘芳望着那凋逝的蝴蝶,凝重道:“即便是螳臂档车,也终归要一试,方能甘心。”
  德妃奇怪地看了眼她,道:“瞧你这孩子一副伤感的模样,不就是只蝴蝶吗?说起蝴蝶,我倒想起了件趣事。来,咱们边走边说!你觉得逝去的恭王爷,是个怎样的人?”
  “您是说五皇叔吗?”尘芳跟上德妃的脚步,又道:“掷果潘安,琴心剑胆。”
  “恭王爷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我冷眼瞅来,这么多子侄里,也就你家老九有他那几分品貌。”德妃用手绢捂着嘴笑道:“偏就这么一个齐整的人,小时候还闹过个大笑话。这事还是皇上,那年在元宵节的家宴上,说给大伙儿听来取乐的。”
  “当年太皇太后要给五弟指婚时,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直嚷着要取一位蝴蝶仙子!搅得当时宫中的秀女们,人人在髻上插上蝴蝶兰,在衣角绢帕上绣上蝴蝶,待到正选时,太皇太后、皇太后和朕往那一坐,只觉得满目都是蝴蝶,乱花迷眼的。”康熙望着下座的常宁,笑道:“当时朕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帮秀女不是想来给朕做妃子的,却是冲着咱们样貌无双的恭亲王来的!”
  席间众人闻言,皆都笑出声来。
  德妃将怀中的胤祯抱给乳母后,也笑问道:“王爷,您说的蝴蝶仙子,可是在梦里才见着的?”
  常宁修长的凤目闪过丝酸楚,随即淡淡道:“我十二岁那年的初夏,出宫去舅父家小住避暑。舅父家的后山上,当时开满了一望无际的蝴蝶兰。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位小格格。她的身上总停留着一只火红的蝴蝶,所以我便唤她作蝴蝶仙子。”
  “蝴蝶兰?”德妃心头一震,忙又问道:“那位格格,今在何处?”
  常宁盯着她略有丝慌乱的脸,突然笑道:“娘娘,那是梦啊!没有蝴蝶会永远停留在人的身上,也没有人会看到自己的影子,更没有人会去留意自己的背后。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对啊!那是您的梦啊!”德妃松了口气,笑道:“王爷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娘娘也是个天真随和的人!”常宁举起酒盏,一饮而尽,随后嘴角勾着苦涩的笑意道:“我的梦,其实早就醒了!”
  “没有人会看到自己的影子,更没有人会去留意自己的背后?”尘芳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话,喃喃道:“五皇叔说这话,究竟是何意呢?”
  “喝了这烫热的酒,果然全身都暖和了!”德妃放下酒盏,笑道:“十四说你心思沉重,果然不假。想这些做什么?来,我给你看样好玩的东西。”说罢,便起身吩咐了一旁的宫女两句。
  “娘娘,您的围脖掉了!”尘芳拣起地上的真丝围脖,上前欲替德妃戴上,突然手一顿,不觉愣在原地。
  “怎么了?”德妃回过头,见她惊讶的眼神,忙了然道:“是了,看到我项后的胎记了吧!好大一块,所以我自幼便习惯戴上项圈、围脖之类的遮掩。”说罢,她拿过围脖,重新系了上去。
  “娘娘从没看过这项上的胎记吗?”尘芳迟疑了下,问道:“难道一次也没有吗?”
  “从前用镜子照过几回,淡红的,圆乎乎的一团,丑死了。”德妃摇头道:“如今老了,还去留意这个,做甚么!”
  “听人说,有些胎记在喝酒或活动后,会变得明显,图案也会发生变化。”尘芳望着德妃的侧影,叹道:“只是娘娘您的胎记生在项后,而人,的确是不会去留意自己背后的。”
  德妃也没注意听,手指着宫女递上来的托盘,笑道:“这东西是四阿哥孝敬给我的,听说在法兰西,只有贵族才能用。你看多漂亮,我都一直舍不得点呢?”
  尘芳将目光一转,只见红色的托盘中放着一对碗口粗的玉色蜡烛,蜡身通透澄明,蜡芯上则开着五彩斑斓的鲜花。
  “蜡烛见多了,这开着鲜花的蜡烛可少见?四阿哥说,这蜡芯是泡过药水的,有安神清心之用,是法兰西大使特地作人情送的。”德妃忽见尘芳面容惨淡,不禁道:“孩子,你没事吗?”
  “娘娘,我突然想起件要紧事,这就告辞了。”尘芳额头冒着冷汗,急忙跪安。走了两步,又犹豫地回过身,对满脸疑惑的德妃纳纳道:“娘娘,其实您项后的胎记很美,真得很美!”
  香烛高盏,满室芳香。这一夜,德妃做了一个奇异的美梦。
  梦中,幼年的她在一片如诗如画,似梦似幻的花野中奔跑,满山尽是纯白、鹅黄、淡紫、橙赤和蔚蓝的蝴蝶兰。
  “原来你还在这里?”温柔若水的声音在头上响起。
  小德馨闻言仰起脸,耀目的阳光刺痛了双眼,她忙不迭的垂首擦拭眼角。
  项后的长辫被撩起,如清风微抚的吻,在那鲜红欲滴,若展翅蝴蝶的胎记上停驻良久,方恋恋不舍地离开。
  小德馨呆滞地回过身,只见一面若春花的少年,眼含悲凉的望着自己道:“你还是忘了我,对不对?当再相遇时,我已认出了你,我的蝴蝶仙子,你却忘了我!”
  “大哥哥!”小德馨扑向少年的怀抱,呵呵笑道:“我记得你,你是我的大哥哥!”
  “多美的梦啊!”在万紫千红的簇拥中,少年抱住了小德馨,红着眼道:“为什么,只有在梦中,你才会记得我。一切都太迟了,太迟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86)  夜宴(上)

  “还给你!”将一对制作精美的蜡烛往桌上一放,穆景远大咧咧地坐进太师椅内,嚷嚷道:“我化验过了,这蜡芯的确泡过药水,含有大量的大仑丁成分。不过若只是用来燃烧,对人体是没有损害的。怎么样,我这个药剂师还算合格吧?”
  “大仑丁?”尘芳拧眉不解道:“那是什么药物?”
  “嗯,就是苯妥英钠的学名。”穆景远搔搔脑袋道:“这药对大脑皮层运动区,有高度选择性的抑制作用,可以防止异常放电的传播。后世用来治疗癫痫和心律失常,用蜡烛作为媒介,通过呼吸道吸收,的确有镇静安神的作用。”
  “癫痫?”尘芳的手指微微一颤,又道:“若是长期或大剂量的食用呢?”
  “药物的副作用,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尤其是这个时代人类的体质又与后世不同。”穆景远耸耸肩道:“不过,凡是精神类的药物,还是要谨慎使用,人的脑子可不能开玩笑。对了,这蜡烛你是哪里弄来的,按理说,在大清国里还不可能出现这么先进的药物啊?”
  “这蜡烛原是胤禟在书房中使用的,我见过几回一直没上心。直至三日前,在德妃那里又见到一摸一样的,这才明白,原来这么漂亮的对烛,竟然都是从雍王府流出来的。”尘芳手指轻点着桌面,冷笑道:“雍亲王经手过的东西,我岂能等闲待之。”
  “所以你才急忙派人把我从天津找回来,做分析鉴定?”穆景远没好气道:“你呀,简直是杯弓蛇影,杞人忧天!”
  尘芳淡笑了下,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回首见绵凝走过来,手中抱着一只玳瑁色的碧目波斯猫。
  “好可爱的猫咪啊!”穆景远跳起来,欲伸手抱过,却被尘芳一把拍开,不禁吃痛地龇牙抽息了声,“你下手可真狠,我只是想抱抱也不行吗?”
  “不行!”尘芳白了他一眼,径自抱过波斯猫,问道:“怎么样?这两日还会在院子狂跑吗?”
  “自昨日起,这猫儿便恢复了正常,不似前几日那般烦躁了。”绵凝梳理着波斯猫身上厚重的背毛,笑道:“幸而没事,否则这么乖巧的小东西死了,岂不可惜?”
  尘芳神色复杂地望着绵凝的笑颜,良久方道:“你——以后再也不准去见他了!”
  “为什么?”绵凝诧异地抬起眼,不解道:“难道奴婢做得不好吗?”
  将手中的猫放下,尘芳凝重道:“这猫没死,他给你的便决不是毒药。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是我想,他已不信任你了。”
  绵凝脸色一变,禁声无语。
  穆景远一边蹲身逗弄着地上的波斯猫,一边对着那边神情沉重的主仆二人道:“我说两位女士,天塌下来了,都由高个儿顶着。你们放着锦衣玉食不好好享受,成日里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尘芳听了,不禁噗哧笑出声来,拍着绵凝的脸道:“是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吧。”说罢,也走过去与猫儿戏耍。
  “我给格格和穆先生去拿些点心。”绵凝牵强的笑着,随后缓缓走出了水榭。
  望着那瘦削微偻的背影,尘芳心中一痛,回首对穆景远道:“景远,请帮帮我吧!”
  穆景远身形一顿,僵住了笑容,抬首望着尘芳哀凄的脸,道:“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原只想和胤禟安安稳稳地过完今生,可是天不从人愿,我身边所爱着的,想保护着的人,都一个个地被卷入了这场纷争中。”尘芳望着水榭前结了薄冰的池塘,摇首道:“你说我杯弓蛇影也好,杞人忧天也罢!可是,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场毫无硝烟的战场中,最后决战的号角已经吹响!”
  康熙五十七年,三月。
  暮春一夜,桃花满园,丁香紫藤争奇斗艳。时值雍亲王侧妃纽祜禄氏的寿辰,雍王府设宴延请各府的王爷贝勒及家眷。到了夜间,整个大厅中,更是灯火通明,亮若白昼。丝竹琵琶,清韵悦耳,歌舞乐姬,曼妙婀娜。席间众人无不举杯欢交,声声笑语,一派融洽欢愉的皇家景象。
  尘芳坐在席间,望着上座的纽祜禄氏,见她华服秀饰,身形丰腻,容光焕发,与以前判若两人。欣慰之余,也不禁暗暗称奇。
  “这纽祜禄氏算是熬出头了!”旁坐的沂歆凑过身来道:“以前四哥对她极是不上心,可这些日子来,突然便得了专宠。今年也不是她的整寿,却还这般张扬,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连四哥那么个清冷的人,都能降服!”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凡事都有否极泰来之时。”尘芳见纽祜禄氏面含笑意的看向自己,也颔首示意,又回头对沂歆道:“纽祜禄氏是个有福之人,你若能与她交好,将来自有好处。”
  沂歆撇撇嘴,摊手道:“再说吧!她可是个极无趣的人,每回遇上,和她聊不到几句,我便生厌了。”
  “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尘芳点着她的脑门,笑道:“在你眼里,除了十四弟,还有谁会是有趣的!”
  沂歆双颊一红,吐着舌道:“好马配好鞍,我也只能与他对上眼了。”
  两人低声说笑了会,见胤禟、胤礻我及胤祯三兄弟敬酒回座,方才散开。
  “说什么呢?”胤禟轻捏着她的粉脸,笑问道:“我老远便瞅见你在笑,还是沂歆有本事,没两句就能逗乐了你!”
  “那丫头说十四若是匹千里马,她便是架在马背上的好鞍。”尘芳抿嘴笑道:“幸而她不曾说是王八、绿豆之类的不雅之流!”
  “千里马?”胤禟颔首道:“胤祯确是一匹良驹。你可知,皇阿玛有意封他为帅,出征西藏?”
  尘芳闻言,脸上的笑意顿逝,轻叹道:“是吗?连十四也快离开咱们了。果然人生聚少离多,也不知他日能否再与十四相见?”
  “十四出征这事,还未敲定。不过——”胤禟望向上座的胤禛,疑惑道:“我只是奇怪,为何这次老四竟然会极力促成十四出征之事?需知大清乃是马背称雄,让十四夺了兵权,于他又有何好处呢?”
  “阿九!”尘芳低声唤道,见胤禟回首望向自己,禁不住抬手抚着他紧锁的眉头,淡笑道:“如若你我不是生在这帝王之家,该有多好啊!宁愿舍弃这一身的荣华富贵,做一对男耕女织的平凡夫妻!”
  “你是在担心吗?”胤禟握住她的柔荑,道:“你放心,我是不会让自己陷于绝境的。四哥那里,我也下了不少功夫,谅他对我也无可奈何。”见尘芳仍愁容满面,他便又笑道:“现已开了春,南方正是花红水绿,千里莺啼之时。过些日子,待我得了空,便带着你和兰儿去趟江南,赏春散心如何?”
  见他神情期待地看着自己,尘芳不禁也笑起来道:“好,这回可说定了。你若失约赖帐,我和兰儿便再也不理你了。”
  “我何时爽约过了。”胤禟呵呵笑道,见胤礻我又在召唤自己,便起身走了过去。
  尘芳随之眼神一暗,自言自语道:“江南?我们真得能一起去吗?”
  酒过三巡,胤禟解手回来,行至一湖山石前,见不远处的大桂树下,一对男女正在拉扯纠缠,不时传来女子的挣扎抽涕声,不觉剑眉微拧,侧身欲避道而行。
  刚走了两步,便听到声娇喝,却是那名被轻薄的女子快步赶了上来,挡住自己的去路。
  “你为何不过来救我?”女子涨红了脸,高声道:“没听到我的呼救声吗?”
  望了眼那落荒而逃的身影,胤禟又打量着面前的女子。见她约莫双十年华,身形较小,面容俏丽,脸上尤带着泪痕,娇憨动人,楚楚可怜。不禁挑眉问道:“我为何要救你?没有我,姑娘自己,不也能挣脱那登徒子的纠缠吗?”
  “你可真是不解风情!”女子跺着脚,娇嗔道:“难道你不能英雄救美吗?”
  “抱歉了,这位美女。”胤禟笑道:“在下,可从来没想过做什么英雄豪杰。”
  那女子一愣,望着胤禟俊秀丰神的笑颜,微微颔首道:“有趣,真有趣!你果然是与众不同!”
  胤禟则正色道:“姑娘,在下的妻子已在厅中等候多时,恕我不敬,就此告辞了。”
  “等等!”女子唤住擦身而过的他,郑重其事道:“记住了,千万别喝那杯红色的酒!”
  胤禟豁然回首,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问道:“你究竟是谁?”
  “贵州都司朱九龄之女。”女子杏目闪着黠光,笑盈盈道:“——朱凤芩。”


87)  夜宴(中)

  尘芳见胤禟一脸困惑的回来,不禁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遇见个人——不过没什么!”胤禟转而笑道:“我给你猜个谜,如何?”
  “猜谜?”尘芳撇撇嘴道:“我素来是最拿手的,你若考不倒我,便还是别说出来献丑了!”
  “猜了再说,谜底是个四字成语。”胤禟刮着她的鼻尖,笑道:“鸳鸯双双戏水中,蝶儿对对恋花丛。君有柔情千万种,今生能与谁共融。”
  “也不知打那里听来的淫词艳语,谜底定然龌龊。”尘芳边啐着,边暗自思量起来。
  胤禟笑抿了口酒,望向前方。
  此刻大厅中,鱼贯而入一队苗族女子,个个上穿青黑色斜襟长衣,下着绉褶花裙,凡领边、袖口、围腰都以五色丝线镶绣,上下用湖蓝色的绸带扎成蝴蝶结,走动时彩带飘逸,缕缕生风。为首的女子更是以银冠、银珈、项圈装饰,形美色明,叮当作响。
  在座众人皆为这异族风情所惑,都不禁安静下来悉心观赏。每位苗女手拿芦笙,站成个舞圈,一边吹起了色圆流畅的音乐,一边开始不住地相互交叉、换位舞蹈。但见舞姿轻犷奔放,洒脱和谐,舞圈时而向内蹦跳聚拢,时而向外围旋舞散开,有如百花园中的朵朵鲜花争妍绽放,又好似缤纷的彩蝶在纵情歌舞。
  一曲舞毕,座下一片喝彩叫好。胤禛起身淡笑道:“贵州都司朱九龄送了坛希罕的酒给我,我见着有趣,便趁今日拿出来与大伙儿一起享用。”
  “四哥,别的我不敢夸口,可单论这酒,我可是喝过不下千种。”胤礻我大声嚷道:“什么希罕的酒,竟值得你拿出来献宝?”
  “我若打狂,你到时便罚我!”胤禛道,随即使了个眼色,只见两个苗女抬出瓮青瓷坛,为首的苗女打开坛盖,一时间酒香充斥了整个大厅,闻者无不惊叹,胤礻我则低咒道:“该死!真他妈的是好酒!”
  苗女们分别在酒坛中搅了壶酒,各自散向四座,为宾客们斟酒品尝。但见那为首的苗女端着酒盘,俏生生地向胤禟和尘芳走来,行至桌前,倾身行礼道:“给贝子爷和福晋请安,这是民女家乡特制的百花酒,香醇浓厚,且色泽多变奇幻。望贝子爷和福晋能喜欢!”
  胤禟这才发觉面前的女子,正是适才所遇的朱凤芩,不禁心下一沉,望向身侧的尘芳。
  “噢?难道这酒除了芳香扑鼻外,还有其他的奥妙吗?”尘芳颔首淡笑道:“若真如此,我倒也要见识一下?”
  朱凤芩打量着尘芳,也笑道:“百花酒有养颜美容之效,福晋丽质天生,辅以此酒,定可力压群芳,独占花魁。”
  “倒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丫头!”尘芳微眯了下眼,看着她道:“以你的言谈举止,不似是一般普通人家的女儿?”
  “她是朱九龄的女儿。”胤禛走过来,道:“这次是特地奉父命,送酒入京的。”
  “真不知这坛子酒,到底藏了什么玄机,竟需要一名官家千金不辞万里,护送而来。”胤禟冷笑道:“不会是四哥专为咱们这帮兄弟,特意酿制的吧?”
  “此酒虽名百花,实是由蜈蚣、金蚕、蛤蟆、阴蛇等百种毒物酿制而成。”朱凤芩勾着嘴角,挑衅道:“若是如此,贝子爷您敢喝吗?”
  “此刻用这激将法,未免太多执白。”尘芳转向胤禛,笑道:“那么四哥,您敢喝吗?”
  “有何不敢?”胤禛示意朱凤芩斟酒,又道:“弟妹既然以将激将,我也只能舍命奉陪了。”
  朱凤芩在盘中的三个空盏中,依次倒上酒,只见同一酒壶中倒出的酒,竟呈现出红、白、黄三色。尘芳诧异之余,不觉道:“果然是色泽多变奇幻!”
  “九弟,弟妹,你们先选吧!”胤禛神色坦然道:“我主随客便。”
  “这酒太过猛烈,不宜女子饮用。”胤禟挡住尘芳伸过的手,直视胤禛道:“四哥,我与你喝吧!”说罢,毫不犹豫地拿起盘中盛红液的酒盏,仰首一饮而尽。
  朱凤芩顿时神情错愕,待胤禟将空盏放回盘中时,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边胤禛则端起白液的酒盏,敬道:“祝你们夫妻二人能琴瑟调和,白头偕老。”说罢,也一饮而尽。
  “既如此,我也祝四哥心想事成,诸事一帆风顺。”还不待胤禟阻止,尘芳已端起剩余的那杯黄酒,饮干掷回盘中,冷冷道:“夫妻本就该同舟共济,生死与共,我又焉能辜负四哥的这番美意!”
  “好,弟妹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令这世间男儿皆都汗颜。”胤禛沉下脸,冷笑道:“以后我会拭目以待的。”
  待胤禛与朱凤芩走后,胤禟则忙道:“梅儿,你没事吗?”
  “没事。”尘芳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道:“谅他也不敢公然在这酒中做手脚。”
  “我想也是。”胤禟盯着朱凤芩的身影,低声道:“可我还是不能相信他,也不会相信他身旁的任何人。”
  穆景远烦躁地在房中来回走动,不时望着桌上的对烛发怵。
  “究竟是什么?我究竟还忘了什么呢?”他忍不住敲打着脑门,自言自语道:“大仑丁——大脑皮层——电传播——癫痫——苯妥英钠——这里面还有什么联系呢?”
  “穆先生,用夜宵吧!”绵凝敲门进来,手中端着食盒道:“人是铁,饭是钢。您饿着肚子,用怎能考虑事情呢?”
  穆景远瞥见绵凝手上戴着的红玛瑙戒指,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问道:“绵凝,你的记性可好?”
  “还可以吧!”绵凝一顿,又道:“穆先生,为何这样问?”
  “在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药师时,曾遇到一个女病人。她的言行举止都很得体,对人也很友善,可是唯独对红色很痛恨。无论是穿着红衣,戴着红花的男女,抑或是老人孩子,她一律都恶言相向,有时还会拳打脚踢。”穆景远抚摸着自己的下颚,拧眉道:“后来,我发现这个女人患有癫痫病,她对红色的厌恶,缘自于年轻时一段惨痛的记忆。可是无论用任何方式,我和其他大夫都无法令她恢复那段记忆。”
  “您在说什么?”绵凝摇头道:“我不懂!”
  “我的意思是——是什么样的记忆会令一个人选择遗忘呢?”穆景远盯着绵凝道:“若是你,会选择抹去生命中的哪一段岁月呢?”
  “十三岁。”绵凝眼中一热,苦笑道:“若是能抹去那一年的回忆,即便死也无憾。”
  “你——”穆景远见她面含苦楚,眼角挂泪,心中不禁一动,撇开脸道:“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并无他意。”
  “我知道。”绵凝擦着眼角,笑道:“这世间,哪有人可以随便选择遗忘的,除非是脑子坏了的人。”
  “脑子坏了——”穆景远喃喃自语,突然跳起来道:“我的那本红皮面的药典呢?我放在哪里了呢?”
  见他在房中翻箱倒柜的寻找,绵凝也忙上前来帮忙。见到床角下的红色书角,便拣起来,发现是本外文书,便道:“穆先生,是这本吗?”
  “对,对,对!”穆景远接过来匆忙翻看了会,随后脸色苍白地道:“原来还有这种副作用?为什么我先前没想到呢!”
  “穆先生,您究竟知道什么了?”绵凝也不觉焦急道:“您快说啊!您别让我在这甘着急啊!”
  “绵凝!”穆景远望着她,艰难道:“如若忘记痛苦的过去,是种快乐,那若是忘记了幸福的记忆,那——又会怎样?”
  “喝酒!我还要喝酒!”见胤礻我醉得脚步虚浮,口中仍不住嚷嚷要酒喝,跟随在后的胤禟及尘芳不觉对视一笑。一旁的崔延克被授意后,忙上前协助其他侍从,将胤礻我扶起向厅外走去。
  “咱们坐在这里,等小崔子回来吧。”胤禟扶着尘芳在一处角廊坐下,道:“今夜正值满月,你看多圆的月亮啊!”
  尘芳仰首望着寥寂星空中的皓月,颔首道:“虽清冷些,却是别有一番韵味。此情此景,却让我想到了一句凄美的五言律。”
  “噢?是什么?”胤禟拢紧她身上的嫩黄披风,笑道:“别是你杜撰而来的?”
  “写此五言律者乃惊世文豪,岂是我可敢怠慢的。”尘芳摆手笑道:“冷月葬花魂。你看可切景?”
  “冷月——葬花魂?”胤禟望了下天际,又摇头道:“冷月倒是有,这花魂又在何处?”
  “我岂不就是那花魂吗?”尘芳话一出口,又忙拍嘴急道:“是我失言,再不说了!”
  “你呀,明知我最忌讳你说这些,还总是口不择言。”胤禟铁青着脸叹道:“真不如早些被你气死算了!”
  “你别气,我认错还不成吗?”尘芳拉着他的衣袖道:“适才你给的谜面,我已猜到了。若猜对了,你便原谅我,好不好?”
  “猜到了?”胤禟神色一松,努嘴道:“那你说来听听!”
  “鸳鸯双双戏水中,鸳鸯乃是情鸟,便是个‘情’字;蝶儿对对恋花丛,恋花丛即是个‘投’字;君有柔情千万种,柔情是个‘意’字;今生能与谁共融,共融则是个‘合’字。”尘芳美目含笑道:“四字并在一起,便是情投意合。我可说对了?”
  “早知如此粗浅的东西,难不住你!”胤禟垂首,深沉地望着她道:“梅儿,咱们俩情投意合,心无旁骛。今生今世,任谁也不能把咱们分开!”
  尘芳揽住他的脖子,目光盈盈道:“好——今生今世,任谁也不能把咱们分开!”
  胤禟笑意更欢,胸中止不住一阵翻涌,忽觉耳鸣若刺,头痛欲裂,随即眼前似分幻出无数个尘芳的面容,不停地在旋转破碎。
  “梅儿!”胤禟陡然大喊了声,紧紧搂住尘芳,恐惧地瞪大眼道:“别离开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也绝不能离开我——”


88)  夜宴(下)

  “大仑丁——主要用于防治癫痫大发作和精神运动性发作。本药不良反应较小,长期或大量使用,可引起共济失调、神经性震颤、精神错乱等,有少量病例可诱发颞叶癫痫。颞叶癫痫的特点是简单部分发作,可有听幻觉或错觉或睡梦状态以及视觉性感知障碍,严重者可能发生记忆缺损。”
  穆景远反复阅读着红皮药典上的这段文字,只觉背脊发寒,心中隐隐不安。听到背后的开门声,忙回首道:“是他们回来了吗?”
  绵凝走进来,面容惨淡道:“不是。崔总管回府来传信说,贝子爷在雍王府昏倒了,此刻太医正往那处赶去。”
  “昏倒了?”穆景远更是急道:“那你家主子呢?”
  “自然是还陪在那里。”绵凝忍不住哭出声来,呜咽道:“怎么办?穆先生,不会真如你说得那般可怕吧!”
  “应该不会吧。”穆景远双手捏拳,颤声道:“即便真是如此,也只是损伤了一点记忆。不会很严重的,不——会的。”
  “真的?”绵凝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道:“是真的吗?”
  穆景远一顿,随即苦笑着摇头道:“此刻我若说有半成把握,那也是在自欺欺人。四阿哥实在是个厉害的对手,布局缜密,既然已出手,想来是决不会给他们留下一条退路的。”
  尘芳坐在床边,紧紧握住胤禟的手,视线一刻不离地停驻在他昏睡的脸上,只怕他突然醒来见不着自己,只怕自己稍不留神,他便会在眼前消失。
  “回福晋,贝子爷气息平稳,脉象平和,不似外邪入侵、内毒发作之状。”太医诊脉后道:“想必是酒醉深沉,一时晕了过去。休息片刻,稍顷便会醒来。”
  “既如此,就劳烦太医亲自去煎一副醒酒药来。”尘芳颔首道:“事后,我与贝子爷定有重赏。”
  那太医一愣,瞄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胤禛,才道:“是,奴才这就下去煎药。”方畏缩地退了下去。
  “弟妹似乎很不放心我雍王府里的一干奴才?”胤禛淡笑道:“连煎药这等小事,也需要太医亲自去办?”
  “我不是不放心这帮奴才,而是不放心他们的主子。”尘芳冷哼道:“九爷为何会昏倒,想必四哥心中定然有数。”
  “弟妹此言差矣。太医不是说九弟过后便会醒来吗?”胤禛似乎心情不错,踱步走到床前道:“其实我一直很羡慕胤禟。自幼人便长得得意,在宫中极受欢迎,宜妃对他宠爱有嘉,胤祺也总是谦让着他这个弟弟。胤禩、胤礻我甚至连胤祯都能与他交好,而他最有福气的地方,便是娶了你。”
  尘芳闻言,不觉诧异地仰起脸看着他。
  胤禛神色坦然,将胤禟露出的衣角塞回被褥内,又叹道:“似乎天下间所有的好事,都让他一人独占了。”
  “人有时外表看着风光如意,其实内中的酸甜苦辣,旁人又岂能知道。”尘芳轻抚着胤禟的面颊,感慨道:“这些年来,他为我受了许多的苦。虽然那些艰难的岁月,我们共同熬过了,可是我更希望在往后有限的日子里,他能过得轻松舒畅些。”
  “哦?老九还会有不如意的事?”胤禛冷笑了声,不置可否道:“我倒不曾发觉。”
  “四哥您位列亲王,执掌重权,时下又圣宠正浓,外人看来不也是光鲜灿赫。”尘芳斜了眼他,淡然道:“可又有多少人,了解四哥您的切身之痛呢?”
  胤禛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哼道:“也只有你一个人罢了。”
  尘芳不予理会,只盯着胤禟,不时在他脸侧轻声耳语。
  胤禛见此情形,心中升起一股异样,不觉道:“九弟若是不醒,弟妹难道便要这般守着他一辈子不成?”
  “即便是一辈子,那又如何?”尘芳身形一颤,转过身冷笑道:“四哥,其实您嫉妒得不仅是胤禟吧?您嫉妒皇上对废太子的舔犊情深,嫉妒八阿哥对良妃娘娘的母子之情,您嫉妒十阿哥的豁达开朗,嫉妒十四的英勇无畏,甚至连终日追随与您的十三,您也嫉妒!十三虽自幼丧母,孤苦无助,可他为人光明磊落,活得问心无愧!”
  “你——”胤禛脸色一变,厉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但我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事实!”尘芳迎步上前,摇头叹道:“四哥,你真可怜!日夜被这些嫉妒憎恨之情折磨着,能活得舒心痛快吗?无怪乎,人都道嫉妒至极者,必然残暴。您即便理一辈子佛,吃一辈子斋,又能从这佛理经文中得到多少宁静祥和,又能弥补多少过去所犯下的错误呢!”
  “你不怕我了吗?”胤禛伸手将她揽到面前,贴近她的脸咬牙切齿道:“过去你不是一直都很怕我吗?怎么这会儿,竟敢这般放肆地对我说话?”
  尘芳直视着那双阴沉的眼,冷涩道:“是四哥您先撕破了脸,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胤禟稍顷若能醒过来,我自然会向您斟茶道歉,若是他醒不过来——四哥,也该知道我并非任人鱼肉之辈,了不起便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胤禛脸色愈青,锐利的目光不断在那张清丽的素颜上巡梭,良久突然松开她,拍手大笑道:“哈——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个女人威胁,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四哥认为我在说笑打狂吗?”尘芳面色苍白地倒退两步,靠在桌缘前道:“此生只为胤禟一人而活,他若有不测,我又岂能在这世上独留!”
  “果然是夫妻情深,同生共死啊!”胤禛收了笑意,正色道:“人生得红颜若你,胤禟也该死而无憾了!”
  “你这是何意!”尘芳闻言,胸口作痛,眼前顿然黑懵,喃喃道:“不会的,他——”
  见尘芳若蒲叶般翩然而倒,胤禛忙上前一把抱住她,待到两个丫鬟将她扶了出去,自己方才发觉双手湿腻,原来是适才搀扶尘芳时在她后襟上摸到的汗水,不觉摇头自语道:“身为女子,竟有这般的胆识,确是不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此刻自床旁的暗门中,走出一苗衣女子,俏丽可人,正是适才的朱凤芩。她一脸深思,咬着唇道:“这个九福晋倒是特别,与九阿哥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虽如此,如今却也无济于事了。”胤禛整理了下衣襟,冷漠道:“这条路既然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也休要怪我无情了。”
  “王爷神机妙算,果然知道九阿哥会选那杯红酒。”朱凤芩望着胤禟沉睡的俊颜,摇头道:“枉九阿哥聪明一世,却中了这计中计。信任一个人,真有那么难吗?”
  “若你自幼生活在宫廷中,便会明白这个中的因果。”胤禛眼光一暗,随即又道:“时间紧迫,你开始吧!”
  “可是王爷,真要如此做吗?”朱凤芩搓着手,犹豫道:“其实您事前在蜡烛中下的药,已够九阿哥消沉一阵了,何必再穷追猛打呢!”
  “怎么,你心软了?”胤禛瞪着她,冷哼道:“别忘了,你只是朱九龄和个苗妇生的贱种,若不是我有心栽培,你早被随意嫁到个苗寨去当牛作马了,哪还有今日的风光体面?既然已在酒中下了蛊,你这个蛊主焉有半途而废之理?难道要我再将你,送回到贵州你父亲那里吗?”
  朱凤芩浑身一颤,牵强地笑道:“王爷言重了。您的命令,凤芩哪有不遵从之理。”
  “记住!我不要一个痴傻残缺的病人。我要的是一个思路清晰,人事依旧的九阿哥,要的是一个记忆中从不曾与我冲突、作对的九弟,要的是一个在仕、商两途,都能辅助听从于我的固山贝子。”胤禛眼中厉光一闪,嘴角勾着冷笑道:“要的是一个风流倜傥、游戏人间的胤禟。”
  朱凤芩颔首,上床盘坐后咬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挤在胤禟的唇间,待见血渗入嘴内后,方捧起胤禟的头置于腿上,用甜美清脆的嗓音缓缓道:“九阿哥,您此刻只是喝酒醉倒了。我会一直守护在您的身边,当您醒来后,第一眼便会看到我——朱凤芩,贵州都司朱九龄之女。您此生最宠爱的女子——”


89)  夏蚀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满目新绿如翠,花团锦簇,剪剪微风抚过柳梢,荡漾起轻窈的舞姿,锦鲤在湖中高窜跳跃,搅乱了一波碧池。望着面前的如画美景,尘芳整个人却似被霜茧包覆着,寒彻透心。隔岸的水榭中,人影攒动,不时传来丝竹笑语声,听入耳中更觉辛酸不堪。
  一件外衫搭上肩头,尘芳一顿,方道:“绵凝,此刻也只有你陪在我身边了。”待回首一看,却发觉来人竟是房中的侍妾巧萱。
  “福晋,这池边的风大,您还是早些回房去吧。”面对尘芳,巧萱显得有些拘谨,垂下眼又道:“绵凝姑娘适才见不到您,正急得在四处寻找呢!”
  尘芳将身上的外衣取下,见是件素朴的石青色棉布花衫,心中不觉一暖,浅笑道:“我可没你想得那般娇弱。倒是你身形单薄,还是快将衣服穿回去吧!”
  “不,我不冷。”巧萱忙摆手道:“听绵凝姑娘说,近日来您寝食不安,那就更要悉心保养。我自小便挨饿受冻惯了,不怕这点凉风。”
  还未待自己说话, 便听得一阵刺耳的欢笑声及女子的娇吟,尘芳拧起眉道:“今日是朱氏的寿辰,你不去向她贺寿,怎反倒来陪我这个落寞之人?”
  “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侍妾,她又怎会留意到呢?”望着对岸,巧萱摇首道:“况且我也不想见到贝子爷。”
  “还在意你兄长的那件事吗?”尘芳将外衣罩回她身上后,叹道:“其实一切皆因我而起,你要恨便恨我吧!”
  “兄长如今仕途风顺,我兄妹二人对您和贝子爷的资助之事,感恩带德,哪敢有半分怨意。”巧萱摇头道:“我只是——不想见到贝子爷如今这番模样。”
  “他怎么了?”尘芳苦笑道:“只不过是换了个专宠的妻妾罢了!”
  “不一样了,似我这般愚钝的人都看得出,贝子爷与过去不一样了。”巧萱想了想道:“过去的贝子爷表面上孤傲,对人冷淡薄幸,但总不失一颗赤子之心。尤其是每次看到福晋您,他的眼里总会流露出浓浓的眷恋,周身都散发着无喻伦比的喜悦。可是如今的贝子爷,即便是在开怀大笑时,在他的眼中也寻找不到丝毫光彩。他看每一个女人的眼神都是疏离的,即便是朱氏,又能得到几分真正的关切呢?”
  “那我岂不是更糟?”尘芳长叹道:“他对我简直可说是厌恶至极,连瞧都不愿意瞧我一眼。”
  “福晋,贝子爷究竟是怎么了?”巧萱不解道:“为何与从前判若两人?现下府中的奴才们各个谨小慎微,惟恐有了闪失,便会惹来雷庭之怒。”
  “他——他只是病了。”尘芳不觉红了眼,沙哑道:“即便受了再多的委屈,咱们也不能责怪他,他这也是身不由己啊!”
  “是什么病这般严重?”巧萱吃惊道:“竟连您的好,也都忘了?”
  尘芳淡然一笑,随即自语道:“唯今所庆幸的,便是得了这病的人幸而是他。四哥你终归还留有一丝仁慈,否则岂不太过残忍了!”
  两人又说了会话,正准备回房,突然听到自水榭中传来一阵惊呼,“四格格!四格格!”尘芳心下一惊,匆忙赶了过去。
  步入榭厅内,只见满屋子的人都簌簌站立着,惟有朱凤芩斜倚在满面怒容的胤禟身旁,陪笑道:“爷,您不看僧面看佛面,福晋不立马就赶来了吗?“
  尘芳淡扫了眼胤禟,转即看到兰吟捂着脸,呆滞地跌坐在地上,不禁道:“兰儿,怎么了?”
  兰吟回过神来,咧嘴哭道:“额娘!阿玛打我,阿玛从来没打过我!额娘!阿玛竟为了弘鼎打我!”
  一旁的婉晴忙拉过弘鼎道:“福晋,是鼎儿不该和四格格抢果子吃!鼎儿,还不快与你四姐姐去赔礼道歉!”
  “不准哭!”胤禟拍案呵斥道:“明明是这个丫头嚣张,做错了事还和我胡搅蛮缠,若不好好整治一番,将来岂不辱没了我皇家的名声!”
  尘芳见兰吟吓得双目无神,心痛地将女儿揽入怀中,又回首道:“我这就带兰儿回房,自会约束管教,不劳您亲自动手!”
  “福晋!”朱凤芩突然开口道:“不是妾身多嘴,按理说四格格也该让爷好好管教了。都道是慈母多败儿,只恐您狠不下这心肠来!”
  尘芳望着朱凤芩得意的笑脸,冷笑道:“有劳你费心着想,此事我自有分寸。”
  “站住!”胤禟铁青着脸,扬声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见了我也不行礼,难怪生养出这般的丫头!”
  尘芳身形一顿,猛然抬头,直视着他阴郁的双眼,那双漂亮的凤目曾多少次用无比的深情望着自己,可如今却是这般的冷淡陌生。良久,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直挺着腰,双膝重重地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花板上,郑重地对着胤禟及身旁的朱凤芩磕了个头。
  婉晴听到那一声沉重的叩首,心中禁不住一颤,不由紧拢住弘鼎的身子,无奈地望着那纤细倔强的背影。
  胤禟满意地点着头,又道:“今日是凤儿的好日子,你也敬她一杯吧!”
  “好。”尘芳颔首起身,随手端起桌上的一盏酒,轻描淡写道:“玉树盈阶秀,金萱映日荣。芳寿仙恒!”
  朱凤芩僵笑着正欲接过酒,不料半路却被拍开手,酒盏应声落地,破碎成片片瓷花。
  “要喝我额娘敬的酒,你不配!”兰吟瞪着清冷的眼,大声啐道。话音刚落,突见胤禟一掌煽向自己,不由楞在当场。
  “兰儿!”尘芳惊呼着护身冲上前去,陡然间脸颊火辣辣地生痛,身形不稳地扑倒在地。
  “格格!”刚赶到的绵凝痛声大喊着冲了过来,周围的侍妾们都不觉唬楞当场,几个小阿哥和小格格更是吓得哭出声来。
  尘芳昏沉沉的支起身,这才感到手掌刺痛,定目一看,却是被适才的磁片扎破了多处,鲜血自伤口处沽沽流出。
  “额娘!您的手,您的手!”兰吟尖叫起来,回首对胤禟吼道:“你不是我阿玛!你不是我阿玛!”
  胤禟一怔,望着尘芳惨白的素颜,脑海中随即闪过数个零乱的片段。
  “你以为自己是皇阿哥,我们这些个做奴婢的,就要任你蹂躏,任你践踏吗?你以为你有多高贵?只不过是因为你投胎投得好,生在帝王家。其实你只是个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废人罢了!”
  “既然我不知廉耻,你竟可以解除婚约啊!有的是三从四德的女人要嫁给你,也不稀罕少我这一个!”
  “无论你再巧舌如簧,也不能将腹中的骨肉还给我了!我凭什么,再相信一个扼杀了自己亲生骨肉的凶手!”
  待再想下去,他便觉头痛欲裂,不禁晃晃头,冷哼了声道:“我当初为何会娶了你?”说罢,不屑地甩袖离开。朱凤芩见状,忙疾步跟了上去。
  兆佳氏则悄悄走到婉晴身后,惊魂未定道:“这样的贝子爷,好可怕啊!”
  “这些日子来,一切的变故都似一场噩梦。”婉晴面无血色的摇头道:“可我真正害怕的是——那个将来从噩梦中醒过来的贝子爷。”
  “格格!疼吗?”绵凝一边替尘芳擦着脸上的冷汗,一边嘱咐在清理伤口的太医道:“您轻点啊!轻点行吗?”
  那太医连声称是,待包扎完后道:“福晋,这几日您可要格外注意。切勿让伤口进水,否则这双手恐是不能再做精细活儿。”
  闻此言,刹时间绵凝泪水溢涌而出。
  尘芳则示意太医退下后,叹道:“傻丫头,这手还不是没废呢?你伤心什么?”
  “格格,奴婢好恨啊!”绵凝的下唇已咬出道血齿印,她捧着那双包裹得如团粽的手,哽咽道:“您为什么不哭!难道您不痛吗?您的心不痛吗?”
  “是啊!没想到您伤得竟然这般严重!”朱凤芩突如其来地走进房内,啧啧道:“瞧这您一头的冷汗,定是很痛吧!”
  “滚出去!”绵凝冷着脸指着门外,厉声道:“这是我主子的屋子,你怎敢擅自闯进来!”
  “绵凝,你去兰儿房中看看,她适才吓得不轻,恐怕乳母一时还哄不住她。”尘芳点头道:“我没事。你过会儿再回来。”
  “可是——”绵凝戒备地瞪着朱凤芩,稍顷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朱凤芩四下打量了眼,又从怀中掏出个小桐木盒子,放在桌案上道:“这是我家乡特产的白药,对止血生肤有奇效。”
  “费心了。”尘芳颔首,又道:“要茶吗?我唤外面的丫头给你去沏。”
  “这倒罢了,我也不口渴。”朱凤芩一顿,疑惑道:“难道您不恨我吗?”
  “我为何要恨你,你不是也身不由己吗?”尘芳反问道:“难不成你是因恨我入骨,方才三番五次地折腾于我?”
  “您真是很特别!”朱凤芩摇首叹道:“我这辈子佩服的人不多,您是第一个令我肃然起敬的女子。逢遭剧变,却处惊不乱,坦然处之,能以不变应万变。”
  “谬赞了。”尘芳冷笑道:“只不过比你虚长了数岁,多了些历练,深知‘世事无常’这个道理。”
  “您——还是离开吧!听说您从前在盛京住过几年,这会儿便还是回那里去吧!”朱凤芩迟疑了下,又道:“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您能够过得更舒坦些。只要您离开,我决不会再做出些针对伤害您的事。”
  “离开?那倒是简单的很。”尘芳冷哼道:“可我不会走,决不会离开胤禟。我发过誓,此生再也不会离开他的。”
  “难道您要继续呆在此处,忍受这些伤害?”朱凤芩心中一紧,高声道:“若是如此,莫怪将来我无情了。”
  “你定然没有爱过一个人,所以你不曾体会过爱一个人的痛。”瞟了眼她故做镇定的脸,尘芳举起自己的双手,宛然一笑道:“与之相比,此伤微不足道。”
  胤禟,自明珠府与你第一次相遇,二十年来走过的岁月,此刻点点滴滴都汇集在心头。如若生命中只充斥着甜蜜和喜悦,那么我们从前经受了巨大的考验才换得的幸福,从前那无谓艰辛携手共立的海誓山盟,岂不成为了南柯旧梦和一纸空谈。
  放弃的确很简单,面对如今的你,我确实感到力不从心,无可奈何。可这从痛苦中滋生出的爱,却是维系我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
  决不离开你,胤禟!就如当初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你却从不曾松开我的手一般,我——对你,也决不放手!


90)  蹋梅

  浮云若散,旭日黯淡。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淡若虚无的梅香。朱凤芩望着面前的梅林,虽是高树枯枝,回映在碧天下,却别有一番凛然洁傲的气势。
  “就是这里啦。”朱凤芩指着前方,道:“我就要在这里建块花圃,种植百花。”
  身旁的总管眉头一皱,呐呐道:“此事还是待贝子爷定夺后,再行办理吧!”
  “贝子爷自然是不会反对。”朱凤芩白了总管一眼,回首对几个刚招募入府的花农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这片林子砍了!”
  花农们忙拿过斧头,下到林间开始砍伐,急得总管直跺脚道:“不能砍!不能砍啊!这梅林可是当初贝子爷亲自监督种植的!”
  “谁都不准停手!”朱凤芩推开总管,对着花农们道:“砍下一株,我就赏一两银子。砍得越多,就赏得越多!”
  听了此话,花农们毫不犹豫地大力挥动起利斧,一刀刀砍在灰褐色的树干上,木屑飞扬,鸟惊蝶飞,稍顷一片偌大的梅林便被毁去了一半。吵杂的伐树声,引得府中众人闻讯过来旁观,一时间议论纷纷,人声喧闹。
  “怎么回事!”崔廷克推开人群道:“主子正和十爷在书房议事,只听到外面嘈杂不已。你们不在各院做事,都跑到这里来做甚么?”待他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禁又惊又急道:“谁?是谁胆敢砍这梅林的?”
  “我。”朱凤芩笑道:“贝子爷让我在府中选块地种花,我便要了这一处。崔总管,难道我连这点主意都拿不得吗?”
  崔廷克冷冷道:“贝子爷是决不会允许此事的,格格您还需三思而行。”
  “这可不见得。”朱凤芩手执香扇,悠闲道:“我若想要,贝子爷岂有不肯的。崔总管,常言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看你也是个识时务的人,怎地就不会好好掂量一下呢?”
  “你——”崔廷克拉下脸道:“奴才还是劝格格勿要鲁莽行事。”
  朱凤芩冷哼了声,上前大声娇喝道:“快变天了,你们还不加紧干活。若是耽误了我花种下播的节气,可是要扣工钱的!”
  见她如此嚣张,崔廷克咬着牙转身欲走,却远见着一身雪衣的丽人在搀扶下颤微微地走过来,不禁一愣,忙迎上前道:“福晋,您的病还没未痊愈。怎得又出来吹风呢?”
  “只是风寒而已,并无大碍。”尘芳咳嗽了两声,笑道:“崔总管,前面何事这般热闹啊?”
  “没什么。”崔廷克不住地向绵凝使眼色,又道:“前面人多嘴杂的,您还是回房好生修养吧!”
  尘芳见他言辞闪烁,心下起疑,冷不防推开他,向人群走去。待看到眼前一片狼藉的梅林时,心头顿似被活生生镰了刀般的痛,忍不住一阵剧咳后虚弱地倚靠在廊柱旁。
  绵凝不及照顾她,便冲上前去,挡在花农面前喊道:“不准砍!你们若要砍,就砍在我身上吧!你们谁都不准动这里的一根树枝!谁都不准!”
  花农们顿时停下手,为难地看向朱凤芩。
  “一个奴才也敢违背我的意愿!”朱凤芩冷笑了声,向身后的两个心腹侍婢道:“将这丫头拉到柴房里,不准给她饭吃!看她还敢犯上作乱吗!”
  话音刚落,她冷不防被打了一记耳光,着实一怔,半晌方回过神瞪着面前憔悴虚弱的人,恨声道:“你敢打我!”
  “我为何不能打你?”尘芳疲惫地扶着廊柱坐下,喘了两口气又道:“我对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只因念在你与我有些渊源瓜葛罢了。你以为自己是谁?一个小小四品都司的庶女,从穷乡僻壤中提拔上来的女子,你知何谓尊卑有序,上下有别吗?我是正室发妻,你不过是个则室旁妾。在我面前,你竟敢三反两次的挑拨离间,肆意妄为?这巴掌不是我赏的,是你自讨的!”
  朱凤芩一时无语,动了动嘴唇,还欲想开口。
  尘芳又抢白道:“国法、家法你无一遵从,又怎敢理直气壮地站在此处高声喧哗,支使奴才呢?我今日不是要教训你,而是要提醒你。人生无常,怀善为本。需得为自己,为子孙后世积些阴德。莫道黄泉万事休,因果循环几人知。”
  “好!说得好!”
  听得一声喝彩,却见胤礻我拍掌走了过来,身后则是面无表情的胤禟。众人忙下跪行礼,唯有朱凤芩呜咽一声,跑到胤禟身旁抽涕道:“爷,福晋打我!”
  胤礻我厌恶的瞪了眼她,转而走向尘芳,关切道:“九嫂,你没事吧?”
  “没事。”尘芳牵强地笑道:“至少还有力气教训人。”
  望着她黯淡无华的脸,胤礻我心中一惊,转而道:“九哥,我看嫂子似病得不轻,歹请个高明的大夫好好诊治一番了!”
  胤禟瞟了眼尘芳,又指着面前的梅林道:“这是怎么回事?”
  仍与花农僵持在那里的绵凝,高声道:“贝子爷,他们要将这梅树砍了栽花!贝子爷,这片梅林可是您授意栽植的,难道您连这也忘了吗?”
  “栽花?”胤禟望了眼朱凤芩,恍然笑道:“是了,是我应允你的。既然这林子己伐了大片,那就索性都砍了吧!”
  “九哥,你疯了!”胤礻我面色发黄,诧异道:“你——你忘了自己当初是何等辛苦,才从杭州将这些梅树移植而来的吗?”
  胤禟一愣,使劲摇摇头,方道:“想是忘了吧。不过将这里改为花圃,岂不更色彩缤纷,有推陈出新之效。”
  “是我听错了吗?”胤礻我不敢置信的望向尘芳,颤声道:“九哥说他忘了?他竟然会忘了这片梅林?难道连你——”
  尘芳苦笑地颔首,低声自语道:“此刻方能深切地体会到穆景远当初的煎熬,遗忘果真是能令人痛彻心扉,苦不堪言。”
  “听到了没有?贝子爷都说要砍了!”朱凤芩扬着脸,对花农们道:“你们还不动手!”
  花农们忙应声,推开绵凝继续挥臂砍伐。此刻突然飞沙走石,风雨大作,豆大的雨点倾泄而下,打在身上隐隐做痛。见雨势愈大,花农们只得收了刀斧,四下逃窜避雨。余下的人也皆一阵混乱,慢慢地都散了去。
  胤礻我正在庆幸之时,眼前人影一晃,却是尘芳冒雨步入了梅林,不禁急道:“九嫂,雨大得很,你快回来!”
  雨水当即浸湿了单薄的衣衫,尘芳浑身似笼着层白烟,茫然地环抱住一株残存的梅树。包扎着绷带的手,轻轻抚摸过粗糙的树皮,她红着眼喃语道:“树儿,你一定还记得吧!我说过,如果夏日的傍晚坐在你的身下喝着青梅酒纳凉,冬日里则欣赏着你红芳吐艳,独立冰雪,春天交芒种节时,在你处祭饯花神,秋天则在这里临帖读书。如果是这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厌烦。”
  “格格!”绵凝跑过来,扑通跪下哭喊道:“格格,您别吓我!咱们回房去吧!你的手浸不得水,您的身子还病着呢!”
  “树儿,可是如今你却要被砍去了。”热泪混杂着雨水潸然而下,尘芳将脸贴近树干,哽咽道:“一辈子,你是我一辈子的依靠和寄托啊!你怎么可以忘了呢?你怎么忍心忘了呢?”
  “九嫂!”胤礻我也跑过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焦心道:“走,和我回房去!你这副身子,不能再淋雨了!”
  失意地望了眼仍站在回廊下神情复杂的胤禟,尘芳脚一软,猛然倒入胤礻我的怀内,轻轻呢喃了两句。
  胤礻我一愣,随即微微颔首,又道:“回去吧!别让九哥将来痛不欲生。”
  “好。”尘芳叹息着想站稳身,忽感喉头腥甜,陡然吐出一口鲜血来,打在梅枝上。
  “格格!”绵凝惊惶地大喊着,胤礻我则不由分说地抱起她,大步向房中走去。
  疾风骤雨后,天空放晴。
  胤禟犹豫地走回到梅树前,望着那枝干上残留的点点红斑,不觉剑眉深锁,脸上尽是疑惑之色。
  “爷,您怎么在这里啊!”朱凤芩尾随而至,小心翼翼道:“这梅林的事,妾自会办理妥当,您就不用再费心了!”
  胤禟不语,修长的手指轻触过树梢,嘴角随即勾起淡不可及的笑意。
  “爷,您——笑什么?”朱凤芩试探地问道:“您是想到什么可笑的事了吗?”
  “我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起。可是当手一接触到这树时,我便觉得很开心。”胤禟双目微眯,转而对她笑道:“凤儿,这些日子以来,每晚我都会做梦。梦中尽是和你在一起共渡的美好时光。我带着你去游园踏青,去骑马狩猎,你为我歌唱舞蹈,为我采蜜酿酒。”
  “是吗?”朱凤芩双颊一红,娇羞道:“凤儿与您共效于飞,愿此情不泯,相守携老。”
  “好,很好!”胤禟伸手抚弄着她细致娇嫩的脸庞,待滑到颈间,突然五指紧收,狠狠掐住了她的咽喉。
  “爷——”朱凤芩惊恐地望着那双深邃幽暗的眼,痛苦道:“您——您——”
  “吓着你了吗?”胤禟随即松开手,望着瘫坐在地的她,冷然道:“虽然你在我的梦境中时常出现,虽然你的声音让我听来是如此熟悉,虽然我的脑海里常常是一片凌乱迷茫。可是我的心告诉自己,你——决不是那个我最爱的女人!”


91)  蛊毒

  “王爷,那位姑娘在庙门外已跪了一夜。”小沙弥将早膳收拾了后,犹豫道:“还是不去理会她吗?”
  “唤她进来吧。”胤禛看着手中的佛卷,淡漠道:“下了一夜的雨,让她把鞋脱了,别弄脏了我的佛堂。”
  小沙弥应声退了下去,稍顷只见一衣襟尤湿,赤着足的女子浑身哆嗦地走了进来,见到他立即跪地磕头,沙哑道:“王爷,奴婢错了!奴婢该死!您杀了奴婢吧!”
  “即便杀了你,也于事无补。”胤禛视若无睹地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吹着水面上的浮叶,悠哉道:“解药,我不是已给过你了吗?”
  “王爷!”绵凝爬过去,扯着他的衣角,泪不成泣道:“格格的手废了!那双手再也不能写字作画,抚琴弄萧了!格格自幼苦练书法,妙笔生花,可如今二十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难道这还不够吗?”
  “果然是个忠心不二的奴才。”胤禛冷笑道:“既如此,当初你又为何会倒戈与我?想来也是你那聪明绝世的主子,授意你的吧?”
  “不,不是!”绵凝摇着头,哽咽道:“是奴婢自作聪明,是奴婢对不住王爷您!”
  “可怜的丫头!”胤禛望着她红肿的双眼,叹道:“我说过,从始至终我都是相信你的。我连解药都毫无保留地交托给了你,你却还是辜负了我。让我猜猜,你定是把那解药给丢了?抑或是交给你的主子后,让什么猫儿、狗儿给吃了吧?”
  “王爷,您要杀要剐,奴婢决无怨言!”绵凝不停地磕着头,哭道:“您就放过我家贝子爷,饶了我家主子吧!来生奴婢愿做牛做马,任您驱使!”
  “我是个没有来生的人,又何需你这牛马!”胤禛起身,肃然道:“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令我失望,才以致于你的主子承受这些磨难!如今你又来求我,难道还指望我会再网开一面,饶恕背叛我的人吗?”
  “不——奴婢只求您手下留情,放一条生路给贝子爷!念在兄弟之情,您难道就真得狠心让他将来痛不欲生吗?”绵凝苍白着脸,摇首道:“奴婢知道,从前贝子爷一直暗中与您作梗,可是他从来没有过害您之心啊!我家格格虽提防着您,却也敬佩您的公正清廉,冷面无私,从不在人后诋毁于您!难道生在皇家,就真得连一丝亲情都不念了吗?王爷!您也有感情,也有想保护、关爱的人——-”
  “够了!”胤禛猛地捶击下了桌案,铁青着脸道:“有个伶牙俐齿的主子,调教出来的丫头果然也是这般牙尖嘴利!”
  绵凝身形一抖,抬眼却见胤禛走到窗下的红漆樟木箱子前,拉起箱盖狠力一翻,哗啦啦地数百册佛经倾泻一地。
  “你主子的手废了,你的手总还能写字吧!这箱子佛经原是我一故人的遗物,你将这些都重新抄写装册,我便考虑一下解药的事。”见绵凝神色一喜,胤禛又冷笑道:“别高兴得太早。这里每册经书,我都需要一千册副本来发放布施。你即便是十二个时辰不吃不睡,也需一年方能完成。不知到那时,你的主子还煎熬地住吗?”
  “绵凝!绵凝!”
  尘芳大喊着,惊醒过来,见是巧萱在旁看护,不禁急道:“那丫头还是去了,是不是?”
  巧萱一愣,随即道:“绵凝姑娘昨日看您睡下后,便说要出去办些事,她不在的这段时日内,嘱托让妾身照顾您。”
  “傻丫头!”尘芳眼中一热,哽咽道:“与虎谋皮,她焉能全身而退。是我害了她,从一开始便不该答应她的!”
  “福晋,您的手——”巧萱迟疑道:“要再找个太医来瞧瞧吗?”
  摊开自己的双手,昔日纤细修长的十指,如今却无法再伸直,指端处更感麻木僵硬。尘芳心酸的闭上眼,摇头叹道:“罢了,此刻也顾及不上了。我问你,自那日后,十爷可曾再过府来?”
  “遵照您的吩咐,妾身一直留意着。”巧萱边在她身后垫了个靠枕,边道:“至今为止,十爷还未曾来过。”
  “都这些时日了,怎会还无消息?”尘芳拧眉低语道:“莫非途中出了意外?”
  正说着,忽听外间的丫鬟惊呼道:“姐姐!你怎么来了!”
  只见一身着弹墨花绫的少妇掀帘而来,一看到尘芳便止不住泪若泉涌,扑了过来。
  “剑儿!”尘芳惊喜道:“真的是你!”
  “格格!您瘦了,也憔悴多了!”剑柔倒在她怀中,哭道:“若不是前日遇到十爷,奴婢还不知您这些日子竟受了那么多的委屈,那么多的苦!”
  “你难得来看我一回,竟是惹我来哭的吗?”尘芳热泪盈眶道:“剑儿,楚大人待你可好?公婆待你可亲?”
  “不好,都不好!”剑柔抬起脸,抽泣道:“不在您身边,即便是每日里锦衣玉食,奴仆环侍,剑儿也不会开心!格格,若知您今日会如此,当时剑儿即便跑断了腿,也会追着您回来。即便您再打再骂,剑儿也会恬不知耻地留在您身边!可如今——”
  “我没事!”尘芳咬牙抽出绢帕,欲替她擦泪,不料手一抖,帕子翩然落地。
  剑柔察觉异样,捧起她的双手,颤声道:“您的手——您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至少还能用汤匙吃饭。”尘芳淡然地抽回手,转即浅笑道:“你何时能抱个娃娃回来,也让我这个做姨娘的高兴高兴?”
  剑柔面无血色地站起身,环视左右,问道:“绵凝呢?怎么一直没见她?”
  “那丫头出去办事了。”尘芳抢在巧萱前答道:“到了用晚膳时,便会回来。”
  “不会的。绵凝姐姐绝不会在此刻离开您,她也一定出事了。”剑柔不住摇头,沙哑道:“才数月光景,一切都变了。是因为那朱氏,对不对?”
  “你还是回去吧。”尘芳避开她的目光,黯然道:“这府中之事,再也与你无关了。”
  “奴婢今日既然来了,就从未想再回去。”剑柔眼中厉光一闪,又道:“是十爷命奴婢带了一位高明的大夫来,为您把脉解忧的。”
  “大夫?”尘芳这才发觉房门口一直低头跪地的男子,忙对巧萱道:“我怕奴才们掌握不了火候,你亲自去厨房为我煎一剂风寒药,可好?”
  见巧萱退下,房中再无旁人,那男子方抬起脸,蔚蓝幽深的双眼中泛着淡淡的哀愁,叹息着道:“尘芳,你——受苦了!”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联络各地的传教士,打听关于大仑丁的事。终于在数日前,从一位奥地利的教士口中探听到一些端倪。那位教士过世的导师,是位西医。在三十多年前,曾在京城游历,当时接待过一对中国贵族母子。那就诊的小男孩患有癫痫症,导师便将配置大仑丁的方子送给了那对母子。”穆景远见尘芳眼中一亮,便笑道:“想来你已猜到那对贵族母子是谁了?西药也是从植物或动物中提炼出的化学成分,似大仑丁这类药物其实并不难配置,配方也只是几种简单易寻的植物。”
  “那换言之,解药也不难配置了。”尘芳颔首道:“想来你已是胸有成竹。”
  “既受你所托,我自当竭尽全力了。”穆景远又道:“其实解药并不难寻,再厉害的药物也会随着机体的排泄而减少,重要的是人。”
  “人?是下毒的人吧。”尘芳冷笑道:“其实我早已猜到了。费尽心机接近胤禟,除了要控制他,还是为了要继续下毒。这世上哪会真有控制心神的药物,否则岂不天下大乱了。即便这世人都被蒙蔽,却也骗不了你、我两人!”
  “没有那种药物,可是却有蛊毒。”穆景远想了想,道:“苗疆、云贵一带,的确有巫蛊之说。我做过研究,其实所谓的蛊,只不过是细菌、药虫一类的毒物,经服食后,在人体的大脑及某些脏器内寄生下来,再由蛊人利用温度、气味、甚至催眠等方法,控制蛊毒。”
  “那么朱氏所用的方法,也不外乎这几种了。”尘芳转而看向剑柔,问道:“想来你已见过十爷了。他可曾派人去调查解蛊的方法。”
  “十爷已告诉了剑儿。”剑柔握紧拳,低声道:“其实解法并不难。”
  尘芳闻言,正欲详细盘问。待听到外间一声娇喝,不禁摇头道:“说曹操曹操便到,真不知我这子孙债,还需还到何时?”
  “福晋,听说您这里来了一位高明的大夫?”朱凤芩走进来笑问,待进屋见到金发碧目的穆景远着实一怔,不禁呐呐道:“原来是个西洋人。”
  剑柔上下打量了番她,厉声问道:“你便是朱凤芩吧?”
  “你是何人?”朱凤芩望过来,不悦道:“竟敢直呼我的名讳?”
  “这样唤你,算是客气的了!”剑柔不屑道:“我还没直叫你小妖女、小娼妇呢!”
  “大胆!”朱凤芩气的横眉竖目,上前呵斥道:“你这个泼妇,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剑柔冷笑了声,突然将宽大的衣襟一掀,抽出藏于身上的一柄利剑,直向朱凤芩的眉心刺去。朱凤芩登时吓得踉跄后退,扯落了一桌的茶碟。听到外间有动静,穆景远忙上前将内间的房门紧扣上,反身堵住了出路。
  “剑儿!”尘芳忙不迭地下了地,气急道:“你胡闹什么!伤了她更解不了蛊毒!你不是已知解蛊的方法吗?”
  “这女人歹毒,她下的是母子蛊。”穆景远森冷地盯着慌乱失措的朱凤芩,摇头道:“用寻常方法解蛊,九阿哥即便不死也会致残。惟有杀了她,她身上的母蛊一死,九阿哥脑里的子蛊也会慢慢死亡。十阿哥教给剑柔的唯一解蛊之法,便是一个‘死’字。”
  “原来如此。”尘芳一顿,见到朱凤芩狼狈躲闪的模样,心中不忍道:“难道真得只有这一条路了吗?”
  “尘芳,你已无路可退!想想你这些日子以来的忍辱负重吧!”穆景远坚定地颔首道:“不是她死,便是你亡!”
  剑柔将朱凤芩逼到墙角,见她无路可退,不由沉声道:“我这辈子都没杀过人,可是杀你,我决不会手软!”说罢,雪光一闪,直向她的喉间逼去。
  “福晋!”朱凤芩绝望地看向尘芳,凄厉地喊道:“救救我!我不能死啊!我腹中已有了爷的骨肉!”


92)  绝唱

  康熙五十七年,秋。
  将桌上的雪纸铺平后,绵凝翻过一页经文,执笔抄写起来。刚写了两行,一滴泪珠禁不住打落在纸上,瞬间将墨字化湿了一片。她不禁低咒了声,将纸捏团丢弃,又重新开始裁纸研磨。
  “似你这般抄写,莫说是一年,即便是三年五载也完不成。”胤禛一身戎装地走进来,将马鞭丢于一旁,道:“我刚送了十四出城,便顺道来瞅瞅你。看来你的主子,又得再多熬些时日了!”
  绵凝不予理会,用衣袖狠抹了把脸,红着眼继续伏案抄写。
  见她这般模样,胤禛也不恼,反坐下来叹道:“似你这般心无二意的奴才,正是我身边所缺的。可惜啊,你执意要效忠的主子,却不是我!”
  “有什么样的主子,便会有什么样的奴才。”绵凝盯着经文,冷涩道:“王爷又何曾对人坦诚相待过?”
  “如你这般说来,反倒是我的不是了?”胤禛哼声道:“我看你的主子,接人待物未必会比我少些戒心!”
  “格格表面看似清冷,其实心地善良,悲天悯人。”绵凝手一顿,无不感慨道:“若非如此,她又怎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只因她执意要与我作对。”胤禛冷笑道:“你的主子虽聪慧,却不知明哲保身之理。也不怪她,谁让她嫁与老九了呢?想必如今已懊悔不已了吧!”
  “为了贝子爷,格格连死都不怕,又岂会后悔?”绵凝瞥了眼胤禛,摇头道:“您——是不会明白的!”
  胤禛闻言,当即黑着脸起身欲走,忽见绵凝翻过一页经文后,身形一颤,直愣愣地盯着书页发怵。
  “怎么了?从佛经里看到菩萨现世了,这般惊讶?”胤禛走过去,信手拿起经书。
  这经文已完,原是尾页的空白面上,写着两排蝇头小楷,墨迹娟秀飘逸,字字入眼熟悉。他陡然一愣,胸口若有千军翻腾,脑海中霎时浮现出女子伤心欲绝的泪颜。
  “凌潇——”胤禛低喃了声,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绵凝回过神,正欲去倒水,却见他捂嘴的手缝里淌出刺目的猩红,不禁当即愣在原地。
  鲜血沾染到书页上,若梅点雪,更显凄凉孤冷。短短两行秀字,道尽了女子一生的悲欢离合,红尘渊源——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丹桂飘香,车马萧萧,关山内外,皇旗凛凛。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胤祯,奉上喻率军远征青海。
  关山口,尘芳看着不远处正与胤禟、胤礻我话别的胤祯,嘴角不觉勾起一抹笑意。
  金甲红缨,壮志凌云,振臂一呼,三军威赫。此刻的胤祯,已全然不负当年的稚拙鲁莽,成为了一名纵越江山,号令天下的统帅。
  稍顷,胤祯转身向尘芳走来,一身铠甲战袍,映衬着他如昔日般爽朗灿烂的笑容,更觉光芒四射,热血亢奋。
  “我今日是特地求九哥,把九嫂你带出来的。”胤祯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刺目的阳光,他神色忧虑道:“我想九嫂不杀那妖妇,自有你的道理。可是九哥与从前不一样了,你需得好生保重自己。”
  尘芳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含泪笑道:“你不用牵挂我,上了战场需得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才是。此物你好生收着,待到危难之时,方可打开。这也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了。”说罢,自衣袖内掏出个五色纹路锦囊,递了过去。
  “九嫂给了我什么锦囊妙极,好让我破敌攻城啊!”胤祯笑着接过,郑重地放入衣襟内,又道:“可惜嫂子你是个女儿身,否则我定将你带军随行,也可为我出谋划策。”
  “十四——”尘芳摇头叹道:“好男儿能屈能伸,虽一时显赫,却免不了有俯首之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胤禛笑应,随即招来自己的坐骑,越马而上道:“九嫂,你暂且再忍耐些时日。待我凯旋而归时,自会为你讨回这个公道。”
  望着胤祯绝尘而去的身影,尘芳止不住潸然落泪。想到此生,也许再也不能见到他的笑脸,再也无法听到他的呼唤,终于忍不住发足跑上关隘,站在高处眺望那远行的大军。
  “西出阳关无故人,十四,一路保重啊!”尘芳哽咽道:“当你再踏足此地时,不知我已飘零到何方?也不知来世,你我可有缘再见?”
  “看够了吗?”胤禟淡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尘芳回首望着他冷若冰霜的脸,突然笑道:“忘了恭喜爷,您又要做阿玛了!府中再添一位小阿哥,真是件值得庆祝的喜事!”
  惨白瘦削的脸上挂着泪痕,若雨后梨花般素净柔怜,清淡美丽的眼中压抑着无言的悲伤,似潭幽暗深邃的死水,散发出浓浓的寒意。
  看着她比哭更痛的笑颜,胤禟胸口若压了块石头般的沉重,喘不过气来,禁不住吼道:“罗嗦什么!还不快走!”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胤禟刚走到关隘梯台处,却见胤礻我一脸惊惶地跑了上来,紧攥住他的胳膊,指着头上结巴道:“九哥,那——那里!”
  胤禟仰头一看,却见尘芳正站在城墙上,不禁心中一沉,忙与胤礻我跑了上去。
  这关隘有数十丈高,隘底为坚硬的石地,若失足摔下去,必死无疑。而尘芳则脱了鞋,平步在宽约三尺的墙头上行走,山风鼓鼓,衣襟当飘,长发飞舞,若有乘风欲去之势。
  “你做什么?”胤禟铁青着脸呵斥道:“快给我下来!”
  尘芳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泪目点点,摇首道:“你可知这世间有一种荆棘鸟,它一生只唱一次,当曲终而命竭。荆棘鸟的歌声,比世上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因为它的歌唱是以生命为代价,是世间最凄美的绝唱。”
  胤禟又哪还听得进,对一旁已呆滞的守城官兵喊道:“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将她给我拉下来!”
  一名兵士醒悟过来,忙躬身围上去,徒手欲拉下尘芳,不料对方身形移动,只扯下了那件石青斗篷。待他见到尘芳斗篷内所着之衣,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其余官兵也纷纷下跪叩首,三呼万岁。
  望着那身明黄,胤禟不敢置信道:“她——这是哪里得来的黄马褂?”
  “是十四给的。未曾料到,连这御赐之物,他竟也舍得送人。”胤礻我摇头叹道:“看来,真正最不放心她,怕她受委屈的人,竟是十四弟!”
  尘芳迎风张开双臂,深吸了口气道:“如若此刻肋下能生出双翼,眨眼间便能飞回生我、养我的故土,该有多好啊!”
  “九嫂!”胤礻我也不敢太过靠近她,只站在一丈外,焦急道:“你先下来吧!若是有个闪失,将来你让九哥如何是好啊!”
  “将来?是啊,我还有将来,还有来世!”尘芳拨开脸上凌乱的发丝,苦涩道:“可是那般的来世,我不想要!那样的轮回,太累了!我已累得没有气力再去思考,累得没有信心再去面对,累得没有勇气再去选择了!”
  “胡言乱语!”胤禟冷着脸,低斥道:“别以为你身上穿了黄马褂,我便不敢过来!你若不想事后受罚太重,便自己乖乖下来。否则休怪我动手了!”
  “这样的你真好!这样的你才是大清国的九皇子,言辞厉令,高不可及。”尘芳凄凉地笑道:“这样的你,虽近在咫尺,却也远在天涯!”
  胤禟当即失去了耐性,推开拉扯他的胤礻我,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裙角,抬眼冷笑道:“唬弄人罢了!还不快下来!”
  尘芳深深看了眼他的容颜,忽然手中寒光一现,只听得一声锦裂,裙角应声而断。胤禟则捏着手中的一缕碎布,错愕地盯着地上的匕首。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尘芳哽咽道:“对不起,阿九!”说罢,便闭目仰身向后倒去。
  纤弱的身体直线向下坠落,尘芳只听得耳旁山风呼啸,夹杂着胤礻我的痛呼声,泪水禁不住越发汹涌,撞击产生的剧烈疼痛,瞬时夺去了她的知觉,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胤禟,当你把背影留给我时,可知已让我失去了再前进的勇气。当你不及转身时,我却已决定了放弃!面对无辜的新生命,面对无法摆脱的历史轨迹,我只能以自己作为这绝唱的赌注,等待着你最后的抉择!


93)  前尘

  “梅,你要坚持住啊!梅,你不能死!”
  黑暗中传来温柔的呼唤声,尘芳紧闭双眼,微拧着眉问道:“你是谁?”
  “我?你难道忘了吗?”似有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额头,“我是送你来这个时代的人——”
  1999年,12月,沈阳。
  “各位同学,这位罗浩同学是从美国来的交换生,自今日起,便在我们班上借读。希望同学们无论在学习和生活上,都能予罗浩同学帮助和支持。”
  听到班主任的介绍,梅将目光转移到他旁边穿着一身休闲服的年轻男孩。高硕魁梧的身材,微卷的黑发,拥有黄色人种少见的深刻五官,笑起来嘴角有些歪斜,带着丝痞味。他用令人吃惊的流利中文,落落大方地介绍了自己,最后还向着大家诙谐地眨了眨眼,引得女生们一阵唏嘘。
  罗浩的座位被安排在梅的后排,他一坐下,便友好的向四座打招呼,待和梅说话时,更是双眼发亮,笑意昂然。
  “你的姓很特别!”罗浩瞟了眼她的胸牌,吹了声口哨道:“是满州皇族啊!我在华盛顿时,读过一本中国史书,很佩服里面的成吉思汗和康熙皇帝,你不会就是康熙的后代子孙吧?”
  梅浅笑道:“看来你对中国的古代文明倒真有些了解,不过现在是自习课,还是专心看书吧。”
  “你还没回答我呢?”罗浩轻扯着她的马尾辫,当即受到了白眼,忙举起双手道:“Sorry!我只是好奇而已,你告诉我吗!”
  梅瘪着嘴,忽然发现罗浩浅棕色的眼瞳在光线下,竟散发着圈淡金的亮光,不觉讶意道:“你——是混血儿吧!”
  “Yes!”罗浩掰着手指算道:“我有四分之一的法国血统,八分之一的西班牙血统,八分之一的越南血统——”
  见他如数家珍的追诉自己的血源,梅忙不迭的嘘道:“下课再说吧,别影响其他同学的自修!”
  罗浩也学着她的样子,手指点住自己的唇,颔首道:“好,好!下课再说!”
  梅松了口气,回过身看书,却听到背后又传来愉悦的哼曲声,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一堂课便如此混混沌沌地度过了。
  至此,罗浩与梅渐渐熟络,每天都会粘着她。梅去图书馆找资料,他便跟着去翻看杂志;梅去体育馆练舞蹈,他便跟着去放音乐;梅去医院小儿病房做义工,他便跟着去发糖果;到后来,连梅上下学,他都索性陪同;于是文澜高中的才女与一个ABC谈恋爱的传闻便在校园内不径而走。
  “班主任把你叫出去,有什么事吗?”一放学,罗浩搭拉着书包,追上梅道:“看你回来时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是训你了吗?”
  “也没什么。只是反复对我强调,还有半年就是高考了,要专心学业,不要被其他事分心打扰。”梅长叹了声,“又说过二天,让我父母来学校一趟,增强学校与家长的互动合作。”
  “是我害了你吗?”罗浩耸着肩道:“听说中国的学校是不允许学生恋爱的,所以班主任才要找你父母谈话。”
  “我没有谈恋爱。”梅踢着路边的石子,摇头道:“所以与你没关系。”
  罗浩停了下来,面色有些惨淡道:“没有恋爱?那这些日子以来,我和你算什么?”
  “是同学,更是朋友。”梅也站定,漂亮的大眼睛望着他道:“浩,我不是笨蛋,感觉得到你的心意。可我还是个学生,将来还要读大学,还要工作。而你是个交换生,过不了多久便会回美国去。我们原本就走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上,在短暂的交集后,还是会分道扬镳的。”
  “我不明白?”罗浩摊开手,不解道:“我可以继续留在中国啊!即便回了美国,我们也可以通过电话和互联网联系,每年我还可以飞回来看你——”
  “浩!你听我说,真正的原因并不在此。”梅摆手,叹道:“我喜欢你。每次与你在一起,我便会觉得很开心,这种感觉就像和我早逝的哥哥敏在一起时很相似。仿佛我们在很早以前就已相识,仿佛我们是这世上最亲近的朋友知己!”
  “Shit!”罗浩当即变了脸色,捏着拳道:“你说了这么多话,无非是想告诉我,你不爱我,是不是?”
  “是,我不爱你。”梅捋开额头垂落的发丝,坚定道:“我从来没谈过恋爱,也不明白什么是爱情。可是自小我便有种感觉,我所爱的那个人,正一直等待着我去寻找他。我立志要做记者的原因也在于此,将来我会踏足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直到能与他相遇。”
  “踏足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罗浩冷笑道:“如若你永远都遇不到他,难道就找寻一辈子吗?梅,没想到你的思想竟然这般幼稚可笑!”
  “幼稚也好,可笑也罢。”梅轻笑道:“每个女生,都有编织瑰丽梦想的权利。对不起,浩!伤害你,我很抱歉,可你不是我梦想中的那个白马王子!”
  寒风飒飒吹过,罗浩望着消失在巷口的身影,良久方喃喃道:“梅,其实你已找到了那条通往梦想的捷径。只是我——我——”
  “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理睬我了?”梅笑着坐下来,裹紧身上的棉衣道:“在楼顶约会倒是清静,只可惜太冷了!”
  “再过半个小时,人类便会迎来2000年,在这个千禧年的最后一夜,我想和你一起渡过。”罗浩将身上的毛毯分于梅盖上,俯视着楼下的万家灯火道:“这也是我在中国的最后一夜,明天我就要回美国去了。”
  “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啊?”梅吃惊道:“你才读了一个月,便又要回去了?不会是因为我,把你给气跑了吧?”
  “我刚收到麻省理工的入学通知书,下个月便要去办理入学手续。”罗浩语重心长道:“其实我来中国的目的,只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并不打算长期停留。”
  “任务?”梅饶有兴趣道:“你不会是个间谍吧?”
  “家族使命。”罗浩笑道:“梅,其实我希望将来成为一名科学家,能够研究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及四维空间理论,从小我对这方面便有极大的兴趣。我相信除了对外太空的探索外,时空研究也同样能推动人类的进步。人类终究有一天,能够破解那些历史中的不解之谜。”
  “好啊!”梅颔首道:“等我将来做了记者,还有可能去采访你这位大科学家呢!说不准,你又将是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华裔科学家!”
  望着她巧笑倩兮的容颜,罗浩不觉眼角湿润,道:“梅!其实我很早便知道你的存在,一直在脑海中刻画着的你的模样,揣测你的个性和脾气。”
  “胡说八道!”梅白了他一眼,笑道:“那我倒要问你,我可有比你想象中的更漂亮更聪明吗?”
  “没有,你比我想象中的丑了一点,笨了一点。”话音刚落,罗浩当即被赏了个爆栗,忙吃痛地揉着脑门道:“我说得是实话啊。在我的映象里,你是个美丽、聪慧、神奇的女人,犹如女神般神圣不可侵犯。可是当我遇到你后,才发觉你善良、可爱、坚韧,是个充满魅力,值得我爱的女孩。”
  梅不觉听楞了,纳纳道:“浩,我——”
  “别说!什么也别说!”罗浩抱住她,沙哑道:“梅,我舍不得你!我第一次开始嫉妒那个可以得到你的男人!真希望时间能在此刻停止,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失去你了!”
  “你今天好奇怪啊!”梅安抚他道:“浩,无论怎样,你会是我这生最好的朋友!”
  “有时我真恨自己的情不自禁!”罗浩松开她,咬牙道:“可是你既然执意要走自己的路,我又怎能阻止你的追寻呢?”
  梅一楞,见他起身走到护栏边看着手表,便也跟过去,笑道:“快到12点了,我们一起倒数迎接新纪元的开始吧!”
  “好啊!”罗浩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凄凉,他颔首道:“开始吧,这也是我们人生的最后一次交集了!”
  梅不以为然地闭上眼,抱手倒数道:“9、8、7、6——”数到三时,突觉额头一热,睁开眼却见罗浩正低头望着自己,眼瞳呈现出璀璨的金色。
  “临别Kiss!”罗浩攥住她的肩膀,痛苦道:“永别了,我的梅!”说罢,便用力一推,眼见着梅惊惶地翻身坠下了30层的高楼——
  千禧年的钟声响起,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欢呼雀跃声,五彩缤纷的焰火照亮了天际,高楼下依旧车水马龙,没有任何不协调的事情发生。
  望着那在半空中消失的身影,罗浩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回身自背包中拿出一本泊金的书册,小心翼翼地翻开其中一页读道:“——在坠落的那一刻,我如同掉入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全身炙热疼痛。灵魂与肉体在红色的光焰中分离,我看着自己的肉身,在一瞬间化为无数微小的颗粒,散落在空中。而当我再度睁开眼时,才发觉自己迎来了新的生命——”
  “记得我了吗?梅!”声音仍在尘芳耳旁徘徊,“要坚持啊!梅可是个从不轻言放弃的女生!”
  “你为什么要推我下楼!”泪水自眼角滑落,尘芳凄凉地喊道;“若非是你,我也不会落入今时这举步艰难之径!”
  “送你来这个时代,是我的责任,也是我家族的使命。梅,此刻你之所以能感应到我的存在,是因为我们彼此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年代,命运却息息相关。”
  “你真是罗浩?”尘芳奈何眼皮发沉,睁不眼,“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我吗?我是你的过去,也是你的未来。”声音正在逐渐远去,“我的全名叫作——爱新觉罗浩!”


94)  独舞

  阳光透过窗隙射入房内,照在苍白的脸上,羽翼般的睫毛微颤了两下,尘芳缓慢地睁开眼来。
  身子似被鞭打过般得酸痛,她挣扎着坐起身,一旁正伏案而眠的巧萱转醒过来,惊喜地跑过来道:“太好了,福晋您终于醒了。您昏迷了一天一夜,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胡话,我都怕死了!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啊!”
  尘芳嗓子干渴,待饮完一盏水后,方沙哑地问道:“是谁救了我?”
  “听说是来京上贡的土尔扈特使者,您在落地的那刹被他们接住了。”巧萱迟疑了下,又道:“福晋,贝子爷为了此事很生气,将您送回府后,都不曾来探望过。”
  “我知道了。”尘芳颔首道:“近日来辛苦了,这个镯子你务必收下,以表我的谢意。”说罢,便将腕间的一只五色宝石攒丝金镯褪下,替她戴上,又笑道:“你若推辞,我可要恼的。”
  巧萱这才收下,又道:“能够伺候福晋,是妾身的福气。妾自入府来,时常受人欺负,若非后来得到您的护荫,又哪来如今的这般安生日子。”
  “听你这话,我更是惭愧了。”尘芳叹道:“当初帮你,我也只是出于一时私欲,却不想倒换来你今日的以诚相待,可见人还是要多行善积福地好!”
  “福晋您是个好人,将来必有好抱。”巧萱见尘芳掀被起身,忙搀扶住她道:“太医说您坠落时撞到了背,需得休息几日,方能下地啊!”
  “不需要。”尘芳推开她的手,咬紧牙关,艰难地在地上走了两步,方回首笑道:“瞧,这条路我已走了三十年,总不会在此刻就走不下去了吧!”
  黑夜中洒落着寥寥数点星光,空气里弥漫着似麝非麝的暗香,胤禟手持一盏八角宫灯,来到花园中徒步散心。曲径通幽,草木叠翠,待转过处玲珑大山石,猛然望着面前狼藉一片的梅林,心头更觉百般空寂。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背后传来幽怨的吟颂声,胤禟身形一顿,淡淡道:“原来夜不能眛的人,不止我一人。”
  “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尘芳走到他身旁,叹道:“似这般寂静的夜晚,更会徒生千般惆怅,又怎能安然入睡呢!”
  “你——”胤禟侧目望了眼她身上的月华色罩衫,不觉皱起剑眉道:“风寒露重,怎穿得这般单薄?你是嫌药还吃得不够,想让太医再多开几帖吗?”
  尘芳感慨道:“若是如此,才能得到您的瞩目,多吃几帖药又有何妨?”
  “别以为说些乞怜讨好的话,我便会原谅你那日的行径!”胤禟冷笑道:“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女人!这些日子,我在人前颜面扫尽,皇阿玛和额娘直追问着你自寻短见的缘由,只道是我委屈欺负了你。若非四哥出面圆场,说你是因一时痰迷心智,方才做出这等惊骇之举。我真不知,这场风波要到何时才可了结!”
  “未想四哥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会在此刻为您解围?”尘芳冷哼道:“真是个冷面佛爷啊!不知还有多少人,暗地里受了他这般的恩惠,却又不能说出口来。”
  “你此话是何意?”胤禟狐疑地看着她,又道:“你从来便是个口不饶人的,以前我也不知被你明里暗里亏了多少回。你这话中带刺的毛病,倒是再也改不掉了!”
  “您难道只记得这些吗?”尘芳苦涩道:“二十年的光阴,留在您映象中的,便都只是些瑕癖?”
  “那倒也不竟然。我知你饱读诗书,出口成章,又通音律,更写得一手好字——”说到此处,胤禟一顿,垂首望着她交握的双手,又叹道:“其实女子无才便是德,不会写字作画也好!”
  “我自幼勤练书法,虽不奢望能似舅父那般传承与世,却也不免会有骄傲之心。”尘芳摊开素手,哑声道:“而今数年苦功,化为乌有,犹胜壮士断臂。可是人生便是如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有谁能一世无忧,逍遥红尘呢?”
  “你若真是看透了,便不会有那纵身一跳!”胤禟摇首道:“可见你还是心有不甘的。”
  “即便字比书圣,画追唐寅,又能如何?”尘芳信步走入梅林,回首道:“若非此生所爱,即便失之,又何来锥心之痛呢?”
  “何又谓你此生所爱?”胤禟抬高宫灯,望着她清丽秀雅的面容,适才的烦闷不觉一扫而尽。
  灯光下,胤禟的脸似镶了层淡金的黄晕,散发着柔和的光彩,眉眼间带着微不可及的笑意,全然不复前段时日的冷漠绝然。尘芳眼中不觉一热,哽咽道:“这个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说出来,反倒显得突兀了。”
  胤禟略带失望的叹息了声,正欲转身离去,却听得尘芳唤住自己道:“爷知道吗?其实我还有一项才艺不曾在人前显露过,原以为荒废多年,无法再拾。未想前些日子稍加练习,便有小成。”
  胤禟不觉站住,疑惑道:“琴旗书画,你不是样样皆通了吗?”
  “我曾有位兄长,自幼双腿有疾,行动不便,可他却极爱观赏舞蹈。为了能满足他的心愿,我自四岁起,便学习舞蹈。旁人都道我不会跳舞,珠木花更曾在圣驾前撩拨我,却也不得如愿。”尘芳浅笑道:“即便是在您面前,我也不曾显露过分毫。本意是想忘却前尘往事,安分守己地过好此生。可到如今方才领悟,只要是付出过血汗所得的,即便再刻意忽略,也终究不会遗忘。亦如曾经刻骨铭心爱过的,即便再身陷绝境,也终究不忍放弃。”
  胤禟拧眉望着她,却见尘芳倾身鞠躬后,抬眼笑道:“这样的舞,我只跳一次,这样的我,您也只能看到一次。”说罢,扬手抬腿,轻垫起脚尖,身体旋转起来。
  白衣无暇,舞姿轻盈,优雅含芳,淡若无痕。胤禟吃惊地望着她轻灵飘忽的身姿,快速律动的足尖,仿佛遥不可及的仙子在林中漫舞,恍有嫦娥临别奔月之势。良久,忽听得一声痛呼,不假思索地大步上前抱住她倾倒的身体。
  尘芳顺势揽过他的项间,呢喃道:“我便知道,这一次你一定会接住我。”
  摔在地上的宫灯瞬间燃烧,窜起高跳的火苗。胤禟狭长的凤目中闪动着异彩,盯着她道:“你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尘芳美目含笑,低声道:“爷可以立即放下我,拂袖而去。”
  “虽然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做,可是此刻若放下你,我岂不成了天大的笨蛋?”胤禟抚上她白皙滑嫩的肌肤,只觉手下生酥,心神荡漾,不觉低咒了声道:“我这是怎么了?难道就如此轻易原谅你了吗?”
  握住他欲收回的手,尘芳轻叹道:“如若要怨,过了今夜再怨,如若要恨,到了明日再恨。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胤禟一怔,随即笑道:“是啊,何苦压抑刻薄自己呢。”说着,拦腰抱起她,向房中走去。
  依偎在他怀中,尘芳望着自己脚上的那双秋香色平底缎鞋,鞋尖正渗出殷红的鲜血来。她不禁闭上眼,幽幽道:“原来人鱼公主要学会走路,真得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望着胤禟沉睡的容颜,尘芳忍不住轻抚上他纠结的双眉,叹道:“梦中的你,一定也受了许多的苦吧!若是早知今日,不知当初你对我,还会那般执着,义无反顾吗?”想了想,她又禁不住笑道:“一定会的。否则你便不是我的阿九了。”
  她叹息着起身下床,却冷不防被一把抓住手腕,不觉暗惊地回过头来。
  “至今不明白你为何要自寻短见,难道我真伤你如此重吗?”胤禟赤膊地坐起身,黝黑的眼定视着她,沙哑道:“那日事后,胤礻我告诉我,你——你曾经是我最爱的女人,是真得吗?”
  “曾经?”尘芳心中一痛,望着胤禟胸口悬挂着的玉佛,哽咽道:“有些承诺即便忘了,浅意识中也会去兑现,有些人即便死了,仍会活在他人的心里。”
  “别和我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胤禟不悦道:“我现在要的,是你的回答。”
  “我的回答?”尘芳摇首,凄凉地笑道:“我不是您爱过的那个女人,您——也不是我最爱的那个男人。”


95)  土扈

  庭户皓盈,残雪压枝,白茫的雪地上,留下了两排延绵的脚印。脚印的主人们,正在不远处的冰池边追逐嬉戏,不时传来银铃般的悦耳笑声。
  尘芳走到回廊下,指着其中的一人,笑问道:“和兰儿玩耍的那孩子是谁?象是从蒙古来的?”
  巧萱瞅了眼,便道:“是土尔扈特的渥巴锡王子,听说那日便是他命令属下救了您的。”
  “渥巴锡?”尘芳一怔,又道:“他何时与兰儿这般熟识?我却不知。”
  “想必是您还在昏迷的那日,渥巴锡王子来府中探视时与四格格相识的吧。”巧萱又笑道:“两个孩子年纪相仿,自然很快便玩到一处去了。这大半年来,四格格受了许多的委屈,难得见她笑得这般开心,可见与这王子定是极为投缘。”
  望着兰吟笑廧如花的脸,尘芳不觉拧眉不语。巧萱见她只穿着件梵青缎袄,便道:“那件银鼠大毡忘了带出来,我这就给您回房拿去。”说罢,便急步离开。
  尘芳又注视了会远处的两个孩子,忽见一团雪白的影子向渥巴锡飞快地奔驰而去,来到他面前后不停地摇尾乞怜,渥巴锡则笑着对它指向身旁的兰吟。
  听到那宠物的一声长啸,尘芳顿时面无血色,急跑过去喊道:“兰儿,小心啊!那是狼,是狼啊!”
  兰吟不及反应,便被白狼扑倒在地,发出一阵笑声:“好痒啊!好痒啊!”
  尘芳赶至跟前,虽知兰吟性命无忧,但看着那血红的长舌在女儿脸上抚舔,白森的獠牙在眼前晃动,仍止不住一阵胆寒。她勉强地对着渥巴锡笑道:“王子,雪地里太冷,还是让兰儿快些起来吧!”
  渥巴锡似狼般森绿的眼睛,意含嘲弄地看了眼她,随即喊道:“雪影,快回来!”
  白狼当即从兰吟身上跳起,快速地跑回到渥巴锡脚下蹲坐。
  尘芳则忙将女儿自雪地中拉起,紧紧地抱在怀内,眼中禁不住流下一行清泪,沙哑道:“吓死额娘了!兰儿,我的兰儿,没事吧?”
  “兰儿好好的啊!”兰吟靠在尘芳怀中,撒娇道:“额娘,我也要只像雪影这般的白狼,好不好?”
  “再说吧!”尘芳擦着眼角,回身看向渥巴锡,见对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自己与女儿,忙道:“这里太冷了,王子可否移步到暖阁一叙?”
  渥巴锡颔首,见尘芳又戒备地望着雪影,便搔抚着雪影的脖子道:“你便待在这里,别让人发现了。”
  雪影低嚎了声,趴坐下来,白色的皮毛与雪地似融为了一体。
  “王子的狼,很聪明。”尘芳颔首笑道:“可说是通晓人性。”
  “生存之道而已。”渥巴锡冷笑道:“福晋若是生活在伏尔加草原上,便会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了。”
  尘芳一怔,这才仔细地打量起面前少年老成的土扈王子。一席松绿色凸纹滚边长袍,土黄色的皮裘背心,同色的羊皮靴,年龄似与兰吟相仿,身形尚未发育完全,仍显单薄瘦弱。五官倒也俊俏,唯独那双冰冷的碧目,望之生畏。
  “王子虽未成年,却已有长者之风。”尘芳浅笑道:“您不仅容貌清奇,举止谈吐也与众不同。”
  “很奇怪吧!”渥巴锡冷哼了声,淡淡道:“我是个杂种,自然与其他人不同了。”
  尘芳一语顿塞,只得拉起兰吟为渥巴锡引路,向暖阁走去。
  进入暖阁,但觉香风袭面,周身烘热。兰吟一进屋便直嚷着累,倒身上了软塌休息。渥巴锡则见正墙的紫檀架上放着只银盘,盘中供着数只黄色冻蜡佛手,不禁好奇地走过去端详了番,方道:“这东西有趣,在土尔扈特从不曾看过!”
  “王子若喜欢,尽可拿去玩耍。”尘芳亲自为渥巴锡斟了盏茶,笑道:“王子仁心侠义,若非当日挺身相救,妾身哪还有性命可活。您的救命之恩,真不知何以为报?”
  “才一月光景,福晋似乎又不想死了?”渥巴锡瞟了眼已入睡的兰吟,又道:“其实我救得不是你,而是穿着黄马褂的人。我知道有资格穿这件黄褂子的,必是皇帝面前的举足轻重之人。”
  “看来,您事后必定失望了吧?”尘芳淡然道:“那黄马褂乃是他人转送,而我虽是皇上的媳妇,却人微言轻,无足轻重。”
  “原以为是这样,不过我却发现你的女儿很讨我欢心。”渥巴锡眼中闪过异光,邪昧地笑道:“你将银盘中的冻蜡和你的女儿都一并都送与我吧!”
  “王子说笑了。兰儿再不济,好歹也是皇家的血脉。”尘芳来到软塌旁,为兰吟盖上条羊绒毯,抚着女儿的脸,轻声道:“即便是将我的性命拱手相还,我也不会将兰儿当礼物送于任何人的。”
  “那我若娶她呢?”渥巴锡抿了口滚烫的茶,颔首道:“好茶!京城果然是个富庶之地,地杰人灵,当今皇上更是富有四海,相信对我一心返归的土尔扈特汗国,是不会吝啬的。”
  土尔扈特原属于蒙古克烈惕部,成吉思汗时期曾游牧于蒙古高原偏北地区,后随着历朝更新,一度驻牧于塔尔巴哈台山南侧,由于该地狭小贫瘠,加之不堪蒙古准葛尔部的压迫,便决计西迁至伏尔加河草原,占领了伏尔加河中下游,形成了单独的土尔扈特汗国。后虽形式上臣服于沙俄,形成了一种双重主权的特殊状态,但土尔扈特的领土离沙俄的政治中心太近,受到俄国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不觉有了重返天山北麓故土的念头。
  “我相信王子若开口,皇上定会答应指婚。”尘芳不动声色道:“可是以一个母亲的眼光来看,王子决计不是个合格的夫婿人选。”
  “难道我配不上你的女儿吗?”渥巴锡冷笑道:“还是福晋认为土尔扈特国小贫瘠,将来会让你的女儿受苦?”
  “我自幼生于富贵,衣食无忧,却也不曾开心过几日。可见世间的甜与苦,并非能用财富来衡量。”尘芳叹息了声,又道:“兰儿自幼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疾苦,可是我的女儿也绝非鼠目寸光之人,她将来的夫婿不需权贵富豪,只要是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之人便可。”
  “你这是在讽刺我吗?”渥巴锡一改适才的冷漠,笑得更欢,但暖意却丝毫未传达到漂亮的碧目中。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王子少年睿智,将来必成大器。可是现在的您,能否在我面前,在天下人面前,问心无愧地说一句——我是大清的子民,只臣服于当今的康熙帝呢?”尘芳摇首笑道:“您不能。土尔扈特人彪悍坚忍,却也是个可怜可悲的部族。为了生存,不得不离乡背井,为了生存,不得不活在沙俄和大清两个强国的夹缝中。这种环境,必然会造成为了得取利益,不择手段的的扭曲人性。所以王子,您的确配不上我的兰儿。”
  渥巴锡嘴角抽搐了下,起身平静道:“我的随从还在角门等候,告辞了。”
  “不送。”尘芳颔首道:“王子的救命之恩,他日定会报答。”
  渥巴锡脚步一顿,冷哼道:“不必了,有你这番话足矣。”
  “也是个倔强的孩子。”望着渥巴锡的背影,尘芳回头拍着兰吟的身子道:“鬼精灵,人都走了,还装!”
  兰吟睁开眼,一骨碌坐起身道:“还是额娘厉害,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他。”
  “这次你玩过火了。”尘芳正色道:“那王子,你招惹不起。从今后不许再与他来往。”
  “兰儿只是太无聊了,这渥巴锡挺特别,他的狼更特别。”兰吟狡诘地笑道:“兰儿不傻,才不愿嫁到那个叫土尔扈特的鬼地方去呢!”
  尘芳不语,良久方叹息道:“果然是平日对你约束太少,方才惯出了你这不知胆怯,肆意妄为的性子。只可惜现在为时已晚,日后惟有让上苍垂怜,让你安然渡过那几年了。”
  “额娘,您在说什么?”兰吟眨巴着大眼,疑惑道:“兰儿听不懂!”
  “兰儿,不要怪额娘狠心。”尘芳俯身抱住兰吟,哽咽道:“你——已经长大了,会有自己的人生,而额娘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福晋,穆先生来了。”巧萱拿着银鼠大毡走进暖阁,穆景远则尾随而入。
  尘芳起身擦着眼角,对巧萱道:“四格格饿了,你带她下去用些点心。”
  巧萱放下大毡,便依言带着兰吟出去。
  穆景远看着她红肿的眼,摇头道:“决定了吗?难道你真得放得下兰儿,放得下他?”
  “事到如今,我也不强求,各按天命吧。”尘芳伸出手道:“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穆景远踌躇了阵,犹豫道:“不再考虑一下?”
  “大限已至,再无退路。”尘芳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如释重负道:“既然已得到了我所要的,董鄂尘芳的人生也该就此结束了。”


96)  城关

  喧嚣的集市中,一辆朱轮华盖车缓缓而行,穿越人流,渐来至西城门。近日来,由于城门守备森严,凡出入京城的百姓及货物,一律皆要盘查,故此城门处已排起了等待通关的长队。
  守城的士兵上前喝令车夫停车,车内之人听到动静忙掀帘而下。见是位金发蓝眼的洋教士,士兵不觉一愣,又听对方用流利的京腔对自己道:“这位小哥,车内坐着的是英吉利大使夫人。我与夫人正欲赶往天津与大使先生会和,时间紧迫,可否通融快些出城?”说罢,便将一纸礼部尚书的亲笔加印手谕,送了过来。
  “大使夫人?”士兵透过车帘下的缝隙,看到拖在车板上的红色丝绒裙摆,又见手谕无误,不禁点头道:“既如此,便过去吧。”
  此刻又走过来一名守城官员,对士兵道:“隆科多大人吩咐过,出入的车马必严加搜查,不可轻易便放关出城。再说五日前,英吉利使团不是已离京了?怎又会偏偏拉下一位大使夫人呢?”
  洋教士将官员的话翻译了遍,便听得车内的大使夫人又是跺脚,又是砸东西,还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听不懂的洋文。
  洋教士忙用洋文安抚了两句,接着对守城官员道:“大使夫人是因水土不服,出京前便病倒了,方才赶不上与使团共同离开。夫人出身显赫,是英吉利惠灵顿公爵的妹妹,素日连大使先生也不敢抚逆她的意思。既有手谕为凭,我劝大人还是退身让路,免得引起国事纠纷,反因小失大,岂是不值得了?”
  守城官员想了想,颔首道:“那你们便出城去吧。”
  洋教士松了口气,道谢后正要登车而上,却听得远处一声呼唤,不禁僵直了背缓缓转过来,神情复杂地望着来人。
  “穆先生,您怎么在这里?”兆佳筱琴一身素衣地走过来,疑惑地问道:“难道在此刻,您还要出城吗?”
  “是啊。我受英吉利大使所托,正要送大使夫人去天津。”穆景远牵强地笑道:“福晋怎会在这里?”
  “今日是九嫂出殡的日子,九哥现已扶柩去了皇陵,我与十三爷刚从城外送殡回来。”筱琴红着眼,满面哀凄道:“四哥惊闻此事,也从承德匆忙赶了回来,可巧与咱们在城门这儿遇上了。”
  “您是说四——雍王爷也在这里?”穆景远诧异道,抬眼果然见到胤祥与另一锦衣男子,正向自己走来,不禁暗暗惊出一身冷汗。
  守城的官员一见胤禛,忙上前来请安。
  胤禛嘱其不得张扬,避免惊扰百姓,又问穆景远道:“这位穆教士的车里,载的是英吉利大使夫人吗?”
  “是,这位想必便是雍王爷了吧。”穆景远笑道:“耳闻不如目见。今日有幸得见王爷您,果然是不同凡响,名不虚传。”
  胤禛冷冷一笑,又道:“据说穆教士与九福晋交情非浅,想不到在弟妹出殡之日,教士陪伴相送的人,却不是她。”
  “这也是无可奈何啊!”穆景远摊开手道:“我毕竟是英吉利人,服从于大使先生的命令,无可厚非吧!至于九福晋的死,我却不伤心。她是个似天使般美好的的女性,死后必定上得天堂,与我主同在。”
  “大清泱泱之国,自然不会怠慢来朝国使。既然大使夫人急着要出京,我等也不敢阻碍。”胤禛望着紧闭的车窗道:“只要夫人下车一见,确认无误,当即便可放行。”
  “这不行!”穆景远忙摆手道:“大使夫人病体尚未痊愈,不能吹风。王爷,我这里有礼部尚书的手谕啊!”
  “近来边陲战事频繁,为恐京机有变,皇上特下旨,命九门提督严加戒备。无论王侯公亲,皆要接受盘查。”胤禛瞟了眼那手谕,淡然道:“相信大使夫人,为了早日能与大使先生团聚,也不会拘泥与这一见吧?”
  穆景远面色不善地对着车内嘀咕了两句洋文,车内一时寂静,良久方见一只戴着红宝石戒指的素手,缓缓伸出车帘外。
  胤禛嘴角勾着笑意,不觉走上一步,伸手准备搀扶大使夫人。
  车帘一点点被掀起,但见一截雪白光润的胳膊暴露在阳光下,引得旁观的男女老幼一阵抽气。最为接近的胤禛,待看到被红色丝绒洋裙衬托得刺眼的乳沟时,忙不迭将车帘狠狠一摔,厉声道:“大使夫人不必出来了!”
  “雍王爷,您可看仔细了?”穆景远哈哈笑道:“大使夫人就是太爱漂亮了,这般的大冷天,也不懂得穿暖和些!”
  胤禛阴晴不定地瞪着马车,突然回身对筱琴道:“弟妹,你上车去与大使夫人打个照面吧!”
  筱琴一怔,犹豫地望向身旁的胤祥,见他向自己颔首示意,方才讪讪地登上了马车。
  穆景远握紧颤抖的双手,蔚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车帘,稍顷见筱琴神色无异地走下车来,饱含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方走过去对胤禛道:“大使夫人有双紫罗兰般的眼睛,真得很漂亮!”
  胤禛这才作罢,同意放行,随即不悦地拂袖而去。
  穆景远上车前,回首对筱琴笑道:“福晋,您真是我见过得最温柔善良的女子,定会一生平安幸福!”
  筱琴颔首道谢,望着朱轮华盖车出城后一路绝尘而去,良久方回身与胤祥上了自家的马车。
  “四哥去畅春园了,咱们也回府吧。”胤祥坐上车便道,却发现筱琴神色忧郁,右手紧紧攥着衣领不放。
  “怎么,有事吗?”胤祥反握住她冰冷的左手,揣度道:“别是着凉了吧?”
  抬眼望着丈夫疲倦的脸,筱琴心头不禁一酸,沙哑道:“我没事,倒是爷近日来又消瘦了许多!”
  “我很好,只是——只是舍不得九嫂。”胤祥哽咽道:“自额娘逝去后,这世间真正关心我的,也惟有四哥和她了!”
  “我明白。”筱琴也止不住热泪盈眶道:“从第一次见到九嫂时,我便知她是个好人。不会因爷的失宠,而疏远我们;不会因四哥的得势,而曲意奉承;暗地里送来西药,治疗您的腿疾;每每在人前,维护照顾我。”
  “天妒红颜,这般美丽聪慧的女子,不想却骤然而逝。”胤祥红着眼,颤声道:“若非亲眼看着九嫂毫无生息地躺在寿棺内,我怎么都不会相信她——真得已离开了我!”
  “我也不敢相信。”筱琴面无华色,摇首道:“我亲眼看着她被盖棺上钉,亲眼送她出了京城,可是为什么呢?”
  “什么?”胤祥疑惑地望向她,道:“从适才起,你便吞吞吐吐的,有何事不能向我言明的吗?”
  “我是一妇道人家,从不过问朝政,但也知自十四爷走后,四哥圣宠日益浓眷。这对您,对咱们府中的一干人等,都是件好事。”筱琴叹道:“可我还是怀念咱们从前被圈禁,被冷遇的那段时光。那些日子虽过得清苦,但咱们心里却是踏实、安宁的。那时候与咱们来往的人,也皆是真心实意关心、爱护您的人。”
  “琴儿——”闻得她言,胤祥不禁一愣,纳纳道:“原来你竟有这般的心思——”
  “雪中送炭,能有几人?虽然有很多不解,可勿庸置疑的是,对于九嫂的恩情,我此生都不会忘记。”筱琴摸着衣领下的琳琅象牙胸针,淡笑道:“为了她,更因为您,我决不后悔——”


97)  羽凋

  康熙六十一年,九月。
  又逢秋闱狩猎,时因圣体不豫,今年的木兰秋狝便暂缓取消。这日胤禟御前侍奉后,便顺路来到翊坤宫探望宜妃。母子两人说了会体己话,待聊到康熙的病况时,宜妃愁眉不展道:“我看你皇阿玛,此次恐是熬不过去了。这往后之事,咱们还需早做打算。”
  “额娘不必忧虑。”胤禟端起手中的茶盏,漫不经心道:“这几年,十四在外行军的战备费用,我暗地里可没少使银子帮衬。兄弟做到这情分上,他自是心中有数。”
  “我年轻时,原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一心巴望着你们兄弟俩,能成大气候。可如今老了,反没了那份奢望,只求菩萨保佑你与胤祺平安无事,我便知足。”宜妃语重心长地叹道:“若是十四真有了那段大福,倒也罢了。可听说下月恭代祀天的,是这个主啊!”说着,她比了比四个手指。
  “若是他,我也不担心。前年,他送给六世达赖喇嘛的黄金佛塔,是我的商铺给赊的金子;去年,王掞、陶彝商议复储被治罪的案子,是我给打通的人脉让他得了渔利;四川年羹尧那里,我至今还在砸银子填那无底窟窿。光这几项,他不谢我也难,更别说其他琐碎的事了。”胤禟抿了口茶,当即拧眉不悦道:“谁上的酸梅汤,不知道我最不喜食梅子吗?”
  下面的一个小宫女忙跑过来跪下道:“奴婢知罪,奴婢这就给您去换!”
  “没用的东西,白长了双眼招子!”胤禟将整盏酸梅汤泼到她脸上,冷哼道:“快滚,看了就心烦!”
  一脸湿漉的宫女红着眼,磕头谢恩后便拣起地上的空盏,躬身退了下去。
  宜妃在旁冷眼看着,也不作声,良久方道:“我素来体热,虽说入了秋,可这天还是闷热得很。故而让奴才们常备着酸梅汤,今日想是一时忘了,方也替你送了碗上来。”
  “这次后,他们该都长记性了。额娘平日里便是太纵容他们了,方才让这一个个的都不长眼色。”胤禟掀襟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府去了。”
  见他跪安欲走,宜妃忙高声唤住他道:“胤禟——”
  “额娘还有何吩咐?”见宜妃犹豫不决的模样,胤禟笑道:“您什么时候也吞吞吐吐起来了?”
  望着他丰神俊秀的笑脸,宜妃心头止不住一酸,涩声道:“这几年来,你一次都没去你媳妇坟上给上过香。今年她的祭日,你——你便去皇陵走上一遭吧。”
  “眼巴巴地提她作甚?”胤禟沉下脸道:“我不是每年都让人,给她捎去金箔冥纸了吗?”
  “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按理说我对你可算是了若指掌,偏生你这些年来的行径,倒真教我摸不透头脑。”宜妃疲惫地捏着鼻梁道:“你媳妇在跟前时,倒没多讨我喜欢,可如今不在了,却方知她的好处甚多。你全当替我进孝,去瞅她一眼吧!”
  胤禟一愣,讪讪道:“去便去吧,额娘何必说得我似没心没肺一般。”说完,扫兴地拂袖离去。
  宜妃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叹道:“不是额娘爱管教你,只是怕你将来后悔啊!”
  秋风习习,树梢红叶翩翩,疏林如画。
  朱凤芩怀抱着栋喜,坐在湖边,望着清水潺流,黄花随荡,不觉喃喃道:“福晋,一年又转眼即逝。喜儿也满三岁了,他果然是个讨喜的孩子,逢人便笑,府里的人都爱逗弄着他玩。只可惜喜儿还来不及唤您一声额娘,您便这样离开了!”
  “额娘!”栋喜抬起滚圆的大眼,呀呀道:“您和谁在说话啊?”
  “额娘啊,在和这湖里的仙女说话啊!”朱凤芩指着碧波荡漾的湖面,笑道:“这湖底住着位很美丽,又好心肠的仙女,便是她将喜儿赐予额娘的。所以额娘啊,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的恩惠。”
  “仙女?”栋喜瞪大眼张望了半晌,瘪着嘴道:“没有啊,看不到啊!额娘骗人!”
  “额娘一辈子都在骗人,唯独对喜儿不会说谎。”朱凤芩亲着栋喜稚嫩的脸,叹道:“为了喜儿,额娘往后再也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了。额娘答应仙女的事,也终于办妥了。”
  房间内寂静无声,只能听到急促的鼻息。血珠子在剑尖晃动了两下,垂直地滴落在地面上,渐渐汇集成一滩刺目的红潮,在朱凤芩的心中不断激荡。
  剑柔望着尘芳手握利剑的刃端,凛然挡在朱氏身前,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只闻得哐啷一声,利剑摔在了地砖上,令得在场之人皆是心中一惊,不觉回过神来。
  “福晋——”朱凤芩红着眼,沙哑地喊道:“您不杀我了!”
  “你受人指示,下蛊祸乱,令得我夫妻反目,若不杀你,难解我心头之恨!”尘芳转过身,森冷地望着她道:“我不杀你,只是为了你这腹中的孩子!”
  “尘芳!”穆景远焦急道:“你不是说过,早已放下前尘往事,不再思前虑后了吗?为何此刻又心慈手软了?”
  “杀了你,一切的确都会恢复到从前,杀了你,我也不会心存内疚,可是我终不能狠下心肠,连带杀了你这腹中的孩子。因为我也是一个母亲,明白当生命在体内开始孕育时的喜悦,明白作为一个母亲的忧虑和责任。”尘芳将脸转向穆景远,凄凉地摇首道:“我不能伤害那孩子,并非因为他是胤禟的血脉,也不是因为我与他的渊源,只因为那是一条无辜的生命。无论在野蛮或文明社会,无论在过去还是未来,即便母亲本人是个作奸犯科、无恶不作的罪犯,也没有任何人能有权利,剥夺母亲腹中孩子生存的权利!”
  穆景远一怔,良久方道:“那——那你怎么办?胤禟怎么办?”
  尘芳淡然一笑,转而看向朱凤芩,将带血的右手抚到她雪白的面颊上,红着眼道:“看到了吗?这是我为你流的血,以血偿血,以命抵命,至此我再也不欠你们母子,不欠爱新觉罗家任何东西了!”
  朱凤芩的脸沾染上了猩红,看起来血肉模糊,分外狰狞。她猛然跪地,热泪盈眶道:“福晋的恩情,妾定终生谨记。来世便是结草衔环,也难报答其一。”
  “不用来世,我要的便是你的今生。”尘芳捏起拳,恨声道:“我此生,便是被这前生后世的孽债所困,方蹉跎了多年的岁月,时至今日悔之已晚。”
  “只要能保全腹中的孩儿,妾身万死不辞。”朱凤芩抹了把脸,急切道:“福晋,您尽可吩咐。”
  任由剑柔默默地跪下为自己包扎伤口,尘芳扫了眼一旁神色狐疑的穆景远,转而又道:“第一件事,我要你好生保重自己,要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见朱凤芩诧异地抬起眼,尘芳继续道:“只有你活着,胤禟才不会从蛊毒中苏醒过来,也只有如此,他——才会永远忘记我!”
  朱凤芩身形一颤,惭愧地低下头来。
  “第二件事,我不相信你。不——应该说,我不相信一个母亲对我的承诺。若今日,你是为了保全腹中的骨肉,而对我俯首听命。那来日,那人也用这孩子作为要挟,你岂不也会乖乖就范?”尘芳冷笑道:“所以,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尽力脱离那人的掌控,不再任人驱使。”
  “此事恐要费些周折。”朱凤芩为难道:“我——”
  “你办得到。”尘芳蹲下身,盯着她的双眼道:“为了能做一个称职的母亲,为了能给你的孩子做个堂堂正正的表率,你一定能办到!”
  “我办到了!福晋,从今后我再也不会任人呼喝了!”朱凤芩擦着眼角,自语道。待在摸手绢时,方发觉在自己走神之际,怀中的栋喜早也不知了踪迹,忙起身去寻找。
  来到一片山石内,见一角青衣露在石缝外,朱凤芩猫步走进石洞内,边笑道:“喜儿!额娘早看到你了!还不快出来!”
  青衣一闪,待看清眼前人的面貌时,朱凤芩不觉一愣,随即剧痛袭身,低头一看,腹部正赫然插着柄精巧的匕首。
  “崔总管——为什么——”她颓然倒在湿冷的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不解地望着面前神情冰冷的崔延克,“你——背叛贝子爷——”
  “这句话,该是我来问你。”胤禟自石洞的阴暗处,缓缓走出来道:“你才是四哥的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奸细。”
  “不——不再是了——”朱凤芩匍匐地向胤禟爬去,在地上拖下了长长的血痕。
  “也就是说,曾经是喽?”胤禟挑着眉,哼道:“我早说过,你决不是那个我最爱的女人,更不是一个能让我信任的女人!”
  “救我——我不死啊——”朱凤芩终于艰难地抓住胤禟的衣角,淌着泪断断续续道:“我答应过——我不能死啊——您——要后悔的——”
  “后悔?”胤禟厌恶地扯开自己的衣角,对着她死灰的脸冷笑道:“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这后悔药还是留给你,在黄泉路上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