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03

青木香: 不辞冰雪为卿热 49-65

49)  祝融(一)

  阴暗潮湿的监牢里,霉臭熏天,地鼠和蟑螂放肆地在囚犯的身体上爬行游窜,还不时啃咬着他们的身体皮肤。年轻的狱卒早已麻木了囚犯们的呻吟和哀嚎,面无表情地巡视过一间间牢房。这里是死牢,没有人会来探视囚犯,这里也是地狱,到了此处的人,向来只有站着进躺着出。
  走到最后一间牢房,年轻的狱卒留意地瞄了眼里间的犯人,见他呆滞地盘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墙顶的那方窄窗。黯淡的阳光照着他那张满脸络腮,已辨不清容貌的脸。
  这个死囚在此处已关了将近十一年,听个老狱卒说,当年他是被判了斩立绝的,却不知为何刑期一拖再拖,如今案底早被刑部封存,这死刑便成了遥遥无期的囚禁。
  “莫不是有人要保他?”当时年轻的狱卒揣测道。
  “傻子!若真是要保他,为何几次皇上大赦天下,他都没被解救出去。”老狱卒捋着花白的胡子,冷笑道:“听说这人曾经还是个将军,落到如此田地,定是得罪了权贵。且是犯了大忌的,才会让他生不如死的活在这世上。”
  生不如死!
  年轻的狱卒望着那口中喃喃自语的犯人,周身不禁打了个冷颤,想到一辈子都要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还真不如一刀砍了脑袋来得痛快。
  那牢房里的囚犯,艰难地抬起戴着刑具的双手,努力想触及从窗缝中射入的几缕阳光。有多少年没有晒过太阳了?曾经的他,在炽烤的骄阳下校兵训练,在温暖的煦日中赛马狩猎。可转眼间,一切的荣华富贵皆成了泡影,夺官削职,刑场待斩,再到这刑囚十年。自己犹如豺狼爪下的猎物,被任意摆布待啖。
  “安巴灵武,为什么不能只做个简简单单的军人呢?”那一天,董鄂七十失望地问自己道。
  是啊,为什么当时自己不能挣脱名利的诱惑,不去归附在皇太子的羽翼下,只做个单纯的战士呢?如若真的如此,也许今天自己仍还在沙场战敌,还能纵马平川,也许早已马革裹尸,魂归故里。可无论怎样,都比囚刑在这牢笼里要好上千万倍。
  “我悔啊!我好悔啊!”安巴灵武一遍遍的自语。可再多的悔恨也无法弥补他所犯下的过失,再多的惩罚也不能将他带回到康熙四十年的那个冬天,那个除夕的前两日。
  “安巴灵武!”
  听到声娇唤,安巴灵武回身,见是太子妃一身紫貂的裘袄,捧着手炉,笑意盈盈地站在厅前。他忙走上去,磕头请安。
  石氏和善地问道:“将军是要去哪里啊?”
  “回娘娘的话,前些日子,京城一带有前朝余孽作乱,太子殿下派奴才去调查此事。现已查到了那些乱贼盘踞之所,正要回禀太子殿下,已待请旨反剿。”安巴灵武如实答道。
  石氏颔首道:“乱臣贼子,本该当诛。将军可莫要手下留情。”
  安巴灵武连声称是,忽见太子妃的心腹尚嬷嬷,神色欢喜地走过来,道:“娘娘,查到了,在京郊胡家屯的绿柳别苑!那——”
  石氏警惕地看了眼安巴灵武,尚嬷嬷这方忙收口。见此情景,安巴灵武忙跪安告辞。才起身,又听尚嬷嬷急不可待地低声道:“太子殿下要找的宫女,就在那里!”
  安巴灵武脚步一缓,果又听石氏道:“小声点,当年那桩丑事,太子殿下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掩盖下的。若不是那丫头跑得快,还能容她活到今天?这次切不能走露了风声,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占了先机。”
  两人越走越远,已听不清谈话。安巴灵武从蛛丝马迹中,恍然想到了五年前那场关于皇太子秽乱宫廷的流言风波。太子妃说的人,便是那个宫女吗?
  胤礽接过安巴灵武的奏本,翻看了下,见到最后一页墨迹犹干,不禁疑惑道:“这似刚新添上去的吗?”
  安巴灵武迟疑了下,道:“是奴才刚得了的秘报。”
  胤礽颔首,朱笔一挥,丢回给他道:“率领你麾下的骁骑营,即刻予以围剿。”
  安巴灵武磕头领旨,抬脚正欲离去,却又被皇太子唤住。只见胤礽垂目静思了会,手指猛敲击了下桌面道:“听说大阿哥也在追查此事,你要速战速决,切不可有一个漏网之鱼。即便是乱贼的一根头发,宁可要化为灰烬,也不能落到他手里。”
  “奴才明白。请太子殿下等奴才的好消息。”安巴灵武精神抖擞,虎步生威地走了出去。
  由于除夕将至,各州府上报呈阅的公文骤然增多,待胤礽处理完近日堆积的奏章后,已是华灯初上之时。正欲传膳,却听得门外的太监通报,忙召见来人。
  只见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走进来,磕头道:“奴才六合给太子殿下请安!”
  胤礽示意他起身,随即问道:“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回太子殿下,自董鄂格格五月里回到宫中,九阿哥便经常去长春宫走动。除了上月和十阿哥一起,到过八阿哥的府中探视八福晋的病情外,并无其他异动。”六合道。
  “去长春宫的时候,没遇到大阿哥吗?”胤礽饮了口茶道。
  “凡是奴才跟随着的几次,都没遇到。”六合又道:“其他的时候,奴才虽没在场,但也打听过,的确没和大阿哥碰过面。还有——”
  见他犹豫不绝,胤礽皱眉不悦道:“吞吞吐吐的做什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奴才只是觉得此事困惑。”六合清了清嗓子道:“照理说,九阿哥这般地疼惜董鄂格格,原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可是有一次,奴才亲耳听到,九阿哥嘱咐长春宫的宫女红艳,要她时刻注意董鄂格格的动向,尤其是和哪些阿哥、侍卫照过面,说过话。”
  “是吗?”胤礽冷笑道:“终究是不放心了。他还在追查那洋教士的下落吗?”
  “仍派人在察访,可惜至今没有收获。”
  “老九的性子一直是这样,他表面上看似越不在意,其实心里就越在乎。当初我还纳闷,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放过那洋教士?”胤礽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冷哼道:“该是害怕了吧。他如今也尝到了患得患失,无所适从的滋味了。”
  六合见胤礽脸上逐渐浮现出笑意,不解道:“太子殿下,您的意思是——”
  “一旦有了缝隙,裂痕便会越来越大。”胤礽转而笑道:“这一年来,你做得很好。待事后,定会有重赏。只不过,你此刻过来,不会有人起疑吗?”
  “今夜奴才不当值。同房的太监跟随九阿哥,接董鄂格格出宫去了。没人会注意到奴才的。”
  “哦,他们去哪里了?”胤礽随口问道。
  “绿柳别苑。”六合回忆道。
  书房外侍候着的太监和宫女,突然听到屋内皇太子的惊呼,皆慌张地蜂拥而入。只见胤礽面色灰暗,摇晃着身子,颤微微地指着门外,极为痛苦地道:“快!快把安巴灵武追回来!快把他给追回来!”
  听到远处传来的喧闹声,尚嬷嬷关上窗,转身不禁奇道:“娘娘,安巴灵武真的会那样做吗?”
  石氏边欣赏着手中光灿夺目的蟾桂玉雕,边道:“一个连自己同朝共事,朝夕相处了十年的同僚都可以出卖的人,怎会如此轻易就放弃这个邀功的机会?看吧,若真不能如我所愿,也算是那丫头的造化了!”
  “娘娘这个法子,想得极是巧妙。既能除去心患,又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尚嬷嬷赞叹道。
  “跟头栽多了,也会学乖的。”石氏冷笑道:“我不能动董鄂那丫头,护着她的人实在是太多。可是那丫头也会有在乎的人,也会心痛。这一次,我要她痛得撕心裂肺,我要她恨得寒彻透骨!”


50)  祝融(二)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尘芳望着马车外粉装玉砌的冰雪世界,低声吟诵。转眼又见到一群顽童在雪地里打雪仗,一个个玩得灰头土脸的,不禁回首笑道:“看那些孩子,可真是调皮!”
  胤禟瞟了眼,随即放下车帘道:“外边风大,小心着凉。”
  拢了拢身上的红色羽纱雪毡,尘芳道:“有两个月没见到小敏了,不知她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有大阿哥照料着,她自然不会有事。倒是你,怎得越发的清瘦了?”胤禟轻抚着她瘦削的脸,指尖下的肌肤是如此的苍白冰冷,而美丽的眼眸总是在无意间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梅儿,你——”胤禟欲言又止,见她望向自己,忙道:“你不是喜欢吃甜食吗?状元楼新请了位糕点师傅,最擅长做甜点,待得空我领你去试尝一下。”
  “好啊。”尘芳牵强地笑道,随即却被胤禟一把带入怀中。
  “梅儿,我说过,愿倾其所有,换你每日里的笑颜常开。”胤禟叹道:“可是为什么,你还是这般的不开心呢?你究竟想要什么?我究竟要如何做,你才能开心呢?”
  “我何曾不开心了?”尘芳疑惑道:“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总是战战兢兢,疑神疑鬼的?莫不是——还在为那穆景远的事生气?”
  “谁有闲情去计较那个洋鬼子?”胤禟冷笑道:“倒是你,怎得又惦记起他了?”
  尘芳知他仍心有芥蒂,转而道:“大格格也该满月了吧?可曾取了名?”
  “额娘给取了个小名,唤作悌儿。”胤禟打量着她道:“怎么突然想到这事上了?”
  “上次在你府里见过婉晴,眨眼便过了七个月,细算来,你的大格格岂不是已出生有一月余了。”尘芳垂首轻语道:“悌儿,悌儿,宜妃娘娘一定很希望能快些抱个皇孙吧。”
  胤禟拧起眉,阴沉地望着她。想到了上月和胤礻我去探望表妹婷媛时的情形。
  婷媛嫁于胤禩后,刚开始日子倒过得还算安生,只是对自幼便跟了胤禩的一个通房丫头,颇有怨言。一日那丫头失手打碎了房中的一尊玉观音,婷媛便借故想将她撵出府去,却被胤禩阻止了。小俩口斗了两句嘴,婷媛一时怒火攻心,便病倒了。
  事后,胤礻我嘲笑她是个醋坛子。婷媛却冷笑道:“我不仅是醋坛子,还是醋缸子呢!别说是个通房丫头了,便是入了宗籍的侧福晋,庶福晋的,我都照撵不误!”
  胤礻我龇着牙,回头对胤禟道:“这女人若嫉妒起来,可真是不可理喻。九哥,幸而你未过门的那位,倒还算大度。我眼瞅着下来,她倒不是个会争风吃醋的主。”
  婷媛立即接嘴道:“世上哪有不吃醋的女人!即便是母仪天下的正宫娘娘,都禁不住会醋海翻腾。戏文里的杨贵妃那般受宠,还不是会为了女人和唐明皇翻脸,跑回娘家去?所以啊,没有不吃会醋的女人,除非——”她看着胤禟逐渐拉下的脸,哼道:“除非这个女人根本不在乎你,她的心里根本没有你!”
  “梅儿,你会离开我吗?”胤禟冷不防地问道:“就像以前一样,突然间从我的眼前消失,再也找不到你了。”
  尘芳一愣,随即笑道:“你问这个好生奇怪,我当然不会离开你的。”
  极力忽略掉她笑语中的迟疑和无奈,胤禟紧搂住她,默默地闭上了眼。“我知道,你是不会离开我的。你舍不得再让我伤心了,是不是?”
  “是啊,这一生会走得很辛苦。”尘芳听到自己无力的低喃:“我不能再让你受苦了。”
  人声喧杂,马蹄嘶鸣,胤禟骤然一惊,掀帘下车,但见不远处火光燎天,隐约还能听到哭喊声。他不觉惊讶道:“发生了何事?”
  稍顷,跑过来个侍卫道:“回主子,是骁骑营正在奉皇太子之命围剿反贼。此刻前面正封了路,禁止车马路人前行呢。”
  “原来如此。”胤禟回首对车内的尘芳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先回宫去吧。待过两日,剿清了余孽,咱们再来探望小敏吧。”
  “小敏不会有危险吧?”尘芳不禁担忧道:“那宅子里通共才两个护院,能保护她吗?”
  “那不是普通的护院,他们可是大阿哥精心挑选出来的武师。再说了,绿柳别苑是纳兰家的产业,谁敢擅自闯入?”胤禟安抚她道。
  见前路已被封锁,尘芳叹道:“也只有如此了。只可怜了那些百姓们,家园被毁,居无定所。没想到太平盛世,竟也会有这等扰民安乐的事发生。”
  胤禟正欲上车,突见一人一骑飞驰而来,待走近一看,正是大阿哥胤褆。他开口呼唤,却见胤褆神色匆忙,自身边呼啸而过。到了前方的哨卡,站岗的士兵还不及阻止,却已是刀光血影,身首异处。胤褆乘势,越马而过,消逝在暮色中。
  见到这血腥残忍的一幕,尘芳又惊又怕,突然她惊惶失措地喊道:“胤禟,胤禟!是小敏,一定是小敏出事了!”
  胤禟一把按住她,镇定道:“我知道,我们这就走!”
  策马鞭驰,残雪飞溅。尘芳的额头已冒出细密的冷汗,沿途不断听到路人的哀叫和哭泣,她强自镇定,只用力地握住胤禟的手,心中默念: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主子——到了。”听到车外侍卫走了调的呼喊,胤禟看了眼尘芳,便起身先下了马车。
  眼前是一片汪洋火海,绿柳别苑在烈焰中早已面目全非,燃烧殆尽。在这隆冬的雪夜里,无情的火苗溶化了冰雪,也灼痛了人的心。胤禟良久方回过神,待回首已见尘芳呆滞地站在马车前,恍惚地望着面前的熊熊烈焰。
  自己刚想扶住她已飘曳的身形,忽见她神情一震,踉跄地跑向前方。
  “梅儿!”他一步落空,惊恐地望着她跑向火光中。待再看,方见她是跑到一处断壁下,才定下心神追了上去。
  断壁下,胤褆神情麻木地倚墙而坐。看着他怀中的小敏,尘芳跪下身,用手绢轻拭着她脸上的烟灰,边唤道:“小敏,你一定是吓坏了吧。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见小敏仍紧闭着双眼,她颤声问道:“小敏是睡了吗?”
  胤褆抬起满是血丝的双眼,挣扎了下方涩声道:“她死了。”
  尘芳陡然缩回手,怔怔地望着躺在那里已毫无生息的小敏,半晌方缓缓站起来,对一旁满脸愁色的胤禟道:“我要走了。”
  “要去哪里啦?”胤禟拉着她问道。
  尘芳凝视着他,突然笑道:“我要回家。”随即陷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
  “梅!梅!”
  听到熟悉的呼唤声,尘芳忙睁开眼,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坐在轮椅上,正对自己大声吆喝道:“爱新觉罗梅,你又偷懒不好好念书了!看看你写得字,鬼画符似的。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你以后怎么出去见人啊!给我重写!”
  尘芳眼中一热,望着眼前眉目清秀,面带病容的男孩激动地竟说不出话来。
  男孩拿书本轻敲了下她的头,眼含笑意道:“这次我可不会心软了。罚写自己的名字一百遍。”说着握起她的手,带她在纸页上一笔一画的写起来。
  “爱新觉罗梅——”男孩带着她写完一遍后,随即又在后面自行添了几个字,“我最可爱的妹妹。”
  一滴泪水滑落在纸间,男孩替她抹着眼泪叹道:“还在为昨天受罚的事感到委屈吗?我知道你是因为隔壁的小胖嘲笑我是个‘软脚虾’,才和他打架的。可是即便如此,打架也是不对的,而且我的梅儿是多可爱啊,要是不小心破了像岂不可惜!”
  紧紧搂着男孩单薄的身子,尘芳连连点头。
  突然眼前景物一变,自己赫然站在了森白肃穆的病房里,躺在病床上已奄奄一息的男孩,握着她的手断断续续道:“梅——我不是个好哥哥——我不能保护你——不能陪你跑步——不能陪你捉迷藏——对不起——对不起——”
  尘芳终于忍不住,趴在男孩身上放声大哭道:“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敏!求你别离开我!我会保护你的,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敏!求你别丢下我!”
  “别哭——我——我们来世还在一起——我们来世再做兄妹——”炽热的泪珠垂挂在眼角,男孩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时光转移,世事变迁。
  那一天,尘芳坐在房中冥想着前尘往事。舅母沈氏手牵着个瘦弱胆怯的少女走进来,笑着对自己道:“这是我娘家的侄女,刚过继到我房里。来——小敏,给你这个表姐行个礼吧。”
  小敏抖缩着自沈氏身后走出来,手比划了两下,便又躲回到沈氏背后。
  “她——”尘芳诧异道。
  “小敏自一场意外后,就不能说话了。这孩子命苦,父母双亡,又身带残缺,日后不知会受多少委屈和折磨。”沈氏忧心道。
  尘芳心中一酸,走过去紧握住小敏的手,哽咽道:“小敏,从今以后,我们便是亲人了。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决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51)  祝融(三)

  自蚀心腐骨的疼痛中醒过来,安巴灵武喘息着扬起头,望见坐在面前饮着茶的华衣男子,不觉讶意道:“九阿哥——”
  胤禟放下茶盏,扫视着被绑在刑架上,体无完肤的安巴灵武,长叹道:“将军不用害怕,大阿哥已经被皇上派去浙江视察禹陵,没有二三个月是回不来的。”
  安巴灵武稍缓过神,随即沙哑地道:“九阿哥,奴才真的不知道那绿柳别苑是纳兰家的产业,不知道那里住着的是大阿哥的家眷啊!”
  “是吗?”胤禟冷笑道:“显然你的主子不是这般想的,否则怎会以渎职之罪,将你在年后便即刻问斩了?”
  “奴才——”安巴灵武想辩解,却又无话可说,亦如当初在皇太子面前一般的哑口无言。
  “知道为什么,你会从刑场刽子手的刀下逃生,又被押回这监牢里吗?”胤禟道:“是我和大阿哥,在皇上面前为你求的情。”
  一提起大阿哥,安巴灵武顿时浑身发颤,饶是他这个久经沙场的汉子,也经不住大阿哥这些天来的严刑拷打,肆意折磨。
  看出了他眼中的恐惧,胤禟淡淡道:“大阿哥救你,是为了不让你死得那般痛快,而我救你,是为了还你一个人情。”
  安巴灵武摇头不解。只听胤禟继续道:“你主子杀你的原因,也就是我要救你的缘故。安巴灵武,你此举将你主子最后那么点遐想都毁灭了,却也成全了我,替我拔去了心头的一根利刺。”
  “奴才不明白您的意思。”安巴灵武牵扯着肿胀的脸,低声道。
  “你不需要明白。”胤禟瞄着他龇牙咧嘴的模样,走上前沉声道:“待大阿哥回来,我会劝他不要再来此处,毕竟你也是受了他人的利用,方才做出那等鲁莽之事。”
  “谢九阿哥救命之恩!谢九阿哥解围之情!”安巴灵武登时泪流满面。
  “谢什么,我一向来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胤禟淡而一笑,回首对狱卒道:“吩咐下去,将安巴灵武的牙都拔了,戴上刑具,挑了他的脚筋。每日给他灌食,不准让他饿死和自尽。”
  安巴灵武一惊,瞪圆了眼望着他。这才发觉,摇曳的火光下,胤禟的脸忽明忽暗,诡异而阴森。
  轻掸着衣角的尘土,胤禟环视了下这潮湿黑暗的监牢,随后肃声道:“安巴灵武,我是个有恩必报,有仇必还的人。董鄂格格是我未过门的福晋,所以董鄂将军和沈龄敏的这两笔帐,我不得不和你清算。原本你是该死的,但念在我还欠你的这份人情上,就让你继续活下去吧。”
  “不——九阿哥,你让奴才死吧!九阿哥——”安巴灵武挣扎着吼道。
  胤禟示意两个狱卒上前,将他的嘴堵上,以防他咬舌自尽。
  “想死?太简单了。”胤禟冷哼道:“安巴灵武,你就在这里呆上一辈子吧。尝一尝什么是比死更痛苦的滋味!”
  胤禟走出监牢,随即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他面无表情的仰望着无垠的天际,只觉白日刺目,脚步虚浮。侍立在狱门外的崔廷克忙上前扶住他道:“主子,您没事吧!”
  见胤禟憔悴的模样,崔廷克急道:“主子,您已经数日没有休息好了。不如此刻就回府去吧!”
  “去长春宫!”胤禟推开他,不容置疑道:“我一定要等她醒过来!我一定会等到她醒过来!”
  此刻的长春宫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宫女和太监们不停地进出忙碌。惠妃望着床上昏迷呓语的人,不禁忧心忡忡的问太医道:“已经五日了,这新年都过完了,怎得还不见起色。好好个玉人了,都已瘦得没了人形,这可如何是好?”
  太医叹道:“董鄂格格高热数日不醒,是因外感时邪,蕴结化热,又加之平日里饮食失调,不得养生。导致热毒炽盛,内陷心营,扰及神明以致于神昏谵语。此乃急症,不是一两碗汤药就可以救缓过来的。”
  “你的意思是——”惠妃听得只觉不妙。
  太医环视左右,又压低声道:“这话,奴才只敢乘九阿哥不在时对您说。格格明日若再不醒过来,则脏腑虚损,邪去正衰,元气耗竭,精气消亡。”
  惠妃一愣,惨白着脸道:“这话你且不要再和旁人说,若传到九阿哥耳里,恐怕要闹出天大的祸事来。这几日,我瞅着他的神情,连吃人的心都有。若让他知道了,恐怕连我和宜妃都压制不住他。”
  太医忙声称是,哆嗦着下去开药方子。
  惠妃则走到床前,看着面红如潮、气息虚弱的尘芳,她口中不断念道:“敏——小敏——敏——小敏——”
  同样的情形,令惠妃恍若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那个女人也是这样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口中不断念着心上人的名字。那一夜,她第一次看到,自己心中最是伟岸高大的丈夫,流下了痛苦的泪水;那一夜,她赫然发现,原来这世间最是英明神武的君王,也会有恐惧和害怕的时候;也是在那一夜,她终于明白,即使终其一生,自己也永远比不上那个女人。
  “孩子,若对这世间还有一丝留恋的话,便努力活下来吧。”惠妃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坤宁宫道:“这宫里飘荡着的游魂实在是太多了,不值得你又添上这一笔。”
  尘芳拨开缭绕的烟雾,看到敏正站在远处,张开双臂欢迎自己。“梅!我来接你了!你看,我的腿好了,我可以带着你一起跑步,一起捉迷藏了!梅,我亲爱的妹妹,快到哥哥这里来吧!”
  尘芳撩起裙子,欢喜地向敏跑过去,忽然听到背后一声凄厉的叫喊。回首一看,只见胤禟周身缠着荆棘,痛苦的倒在地上翻滚。
  她忙想回去,却听敏焦急的声音:“别去,梅!你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行啊!”尘芳心痛道:“我不能看着他受折磨!我要去救他!”
  “不要去!表姐!”小敏突然出现在面前,挡住她道:“表姐,你不是答应要保护小敏一生一世的吗?难道你要把我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这里吗?”
  “可是——”尘芳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表姐,那条路太难走了,你还是放弃吧!”小敏指着她的周围道:“难道你忘了这些吗?”
  尘芳举目一望,看到了头戴凤冠的石氏目露凶光,举起匕首刺向自己;看到了笑容满面的桂月,在午夜时站在床前狰狞地瞪着自己;看到了卑微贪婪的红艳,躲在宫门后窥视自己的行踪——
  “爱新觉罗梅!”敏在身后大声道:“和我们在一起吧!那样的生活不适合你,那样的男人不值得你守候!你该知道和他在一起,你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尘芳看着亲切和善的敏,楚楚可怜的小敏,又回头望着倒在血泊中的胤禟,终于还是忍不住移步向他走去。
  “表姐,你的心一直在滴血啊!”小敏喊道:“你难道要伤心欲绝而死吗?”
  “爱新觉罗梅!你这个笨蛋!”敏大声呵斥道。
  尘芳只觉脚下生痛,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正踩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每走一步都痛苦难言。
  “对不起,敏!对不起,小敏!你们是我最爱的亲人,我好舍不得你们!”她含泪望着他们,鲜血染红了脚下的荆棘。“我知道命定的结局在等着我,可是即便是输,我也要走到最后!如果连这一世,我都因逃避而放弃,那还谈什么来生,谈什么生生世世呢!”
  “梅——”“表姐——”敏和小敏失望地跌坐在地。
  尘芳狠心转过身,向前大步跑去,脚下的剧痛逐渐消失,荆棘也变成了彩云,承载着自己飞向胤禟。就在自己终于抓住了胤禟的手时,突然身形一沉,顿时掉到了坚硬的实地上。
  “痛!痛!”尘芳不住喊道。
  太医将银针从她的十宣和大椎穴里拔出,抹着汗道:“好了,好了,这总算是醒了!”
  胤禟拨开众人,握着尘芳的手唤道:“梅儿!梅儿!”
  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着面前熟悉而苍白的脸,他漂亮的凤目中闪着激动和欣喜的泪花。“梅儿!你可吓死我了!”胤禟哽咽道。
  尘芳虚弱地一笑,道:“你忘了,我答应过不会再离开你,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的。我可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哦。”
  胤禟抚着她额头被汗水浸湿的刘海,柔声道:“你呀,总是让我提心吊胆的!”
  靠在他宽阔的肩头,尘芳满足的闭上了眼,低语道:“阿九,幸好我能够回来,幸好你能一直守候着我,幸好我们谁也没有抛弃谁!”


52)  祝融(四)

  云烟缥缈,宫墙缭绕,尘芳站在御花园的堆秀山上,俯瞰着夕阳下这座威严庞大的紫禁城。“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原来你这里,让我找得好苦。”胤禟将手上搭着的貂鼠大氅披到她身上,摸着她冰冷的手不悦道:“大病初愈,你就跑到这山上来吹冷风,真是不听话。”
  “我想好好看看这皇宫。”尘芳浅笑道:“适才想到了南唐的李后主。想到他初为帝王,后却国破家亡,身陷囫囵,直至被鸩杀。李后主的一生曾是何等的风光奢靡,又是何等的悲惨凄凉。”
  “是他懦弱无能,贪生怕死罢了。”胤禟挫着她的手道:“当初他因不能抗敌而降宋,才会落得被宋太宗毒杀身亡。早知是这个下场,还不如当初城破时就以身殉国呢,也免受了那么多的凌辱践踏。”
  “若换作是你,又将如何自处呢?”尘芳盯着他,谨慎地试探道:“是束手待毙,还是垂死挣扎?”
  胤禟拧着她的鼻尖,笑道:“我呀,既不会束手待毙,也不会垂死挣扎。因为——在这之前,我已为自己留好退路了啊!”
  尘芳一愣,喃喃道:“留好退路了?”
  “是啊!”胤禟笑得灿烂,“一步三子,步步为营。我是那种愣会往刀口上撞的人吗?”
  想到胤禟一向做人圆滑,说话处事总会为自己留下几分还转的余地,的确不似个莽撞冲动之人,可为何在若干年后,他会性情大变,与当权者正面冲突争执,导致最后的悲惨结局呢?
  胤禟见尘芳苦思不解的模样,不禁笑意更浓,轻弹着她的脑门道:“想什么呢?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
  “讨厌!”吃痛地揉着额头,尘芳跺脚道:“我不理你了!”说着便往山下跑去。
  “别磕着了!”胤禟高声道,随即也追了上去。
  迎着风疾步而跑,即便已感觉到体力不支,尘芳仍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仿佛一切的烦恼和忧愁,可以在呼啸而过的寒风中消逝,仿佛一切的痛苦和心酸,可以在急促的呼吸中淡忘。
  胤禟察觉了她的异样,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看到了她脸颊上的泪痕,“你——”
  “不要停!胤禟,我们一起跑吧!”尘芳拉着他继续向前跑去。
  天色渐暗,宫灯初上,穿过了一扇扇的宫门,泪水融释在皑皑白雪中,终于两人在一处偏僻的宫墙旁停了下来。
  “心里痛快了吗?”胤禟缓了口气问道。
  尘芳气喘吁吁地点着头,随即道:“这里眼生的很啊!咱们是到哪里了?”
  胤禟回头一看,道:“前面就是文华殿了。”
  “文华殿?”尘芳急忙问道:“这里可有半间屋子?”
  “哪里有半间屋子?紫禁城的屋子可都是完整的。”胤禟笑道:“你也相信民间的谣传,说紫禁城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屋子?我和胤礻我打小便数过了,将殿、宫、堂、楼、斋、轩、阁包括在一起,也就八千七百多间,更别说传言里的那半间屋子了。”
  “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就不会有!”尘芳道:“走,既然来了,咱们就去瞧瞧吧!”
  胤禟也不扫她的兴致,两人携手穿过叠石假山,来到了文华殿的的后殿。只见一株百年的松柏竖立在院落中,苍劲挺拔,郁郁葱葱。
  尘芳手抚着松柏,口中不禁叹道:“真好!”
  “好什么?”胤禟不解道:“只不过是棵松树罢了。”
  尘芳抿嘴笑道:“你可知道当初永乐皇帝建造紫禁城,原是要定造一万间屋子的。可永乐皇帝夜间做梦时,梦到玉皇大帝对自己发脾气,原来天宫上也只有一万间的屋子。这地上的皇帝,怎能和天上的皇帝住一样多的屋子呢?于是永乐皇帝梦醒后,就命刘伯温将紫禁城屋子的数目,定成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
  “那又怎样?”胤禟越发糊涂了。
  “我看这里宁静祥和,倒是个藏书的好地方。”尘芳笑道:“说不定将来,可以和浙江的天一阁媲美。”
  “你呀,脑子里总会冒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皇阿玛小时候在这文华殿内读过书,现虽改用来举行经筵之礼,但却明令不许任何人移动这里的一草一木。前些年整修过一回,不知哪个没记性的剪了这松柏的一棵残枝,便被砍了脑袋。”胤禟道:“也只有你,敢想在这里造房子了。”
  “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屋子,就差了半间,就是不能得个整数。”尘芳缓缓倚着松柏坐下,望着繁星闪烁的天空道:“人常说,天圆地缺,《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取经回来落了水,晒经时将佛经粘破了。唐僧极为懊悔,孙猴子却道,盖天地不全,佛经便也是不全的,此为不全之奥妙也。”
  “没想到你也会看这些个杂书啊!”胤禟背靠着她坐下道。
  “可见这世上的事,并非都是毫无转机的。万中不全,那不全的奥妙,耐人寻味。即便人的智慧和技术再发达,也有我们无法探知的天外世界。即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有皇权无法伸及的世外桃源。”尘芳眼前一亮,振奋道:“那么即便有着已命定的前途和结局,会该会有绝处逢生的渺茫希望。”
  虽听不明白她话中的深意,胤禟仍笑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我凡事都依你。”
  “若真如此,我求你两件事,可好?”尘芳问道。
  “莫说两件,便是十件也行啊!”。
  “我知道你想提拔我弟弟戴鹏,可还是让他呆在盛京,作个自在逍遥的五品千户吧。我只剩下他这么个骨肉至亲了,不想他高官厚禄,但求让他平平安安的渡过此生。”尘芳无意间摸到松柏下缘的一角,手不觉一顿。
  胤禟并未察觉到她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一口答应道:“好,我原想将他调到京城来,让你们姐弟俩有个依靠,如今你既这么说了,我也就作罢了。”
  “另一件事,将红艳调离长春宫吧。”尘芳说道,双手在树身上不停的摸索。“我讨厌背后被人窥视的感觉。”
  “你发现了!”胤禟似乎毫不意外,无奈的笑道:“我还在想,你需要几日才能察觉呢。”
  “那丫头着迹太明显了,瞎子才不会发觉呢!”尘芳冷哼道。
  “怨我吗?”胤禟双手抹着脸,叹道:“我不知自己为何会做出这等傻事来,许是太在乎你了。”
  “下不为例!”尘芳伸出左手的小指。
  “下不为例!”胤禟勾着她的手指轻声道:“只此一次,决不再犯!”
  见天色不早,胤禟拉着尘芳起身准备回长春宫,冷不丁地听她问道:“这宫里有唤紫芫的妃嫔贵人吗?”
  胤禟想了想,道:“似没听说过,即便有,还容我们这些个晚辈知道吗?”
  尘芳颔首不语,任胤禟牵着自己离去,一路上仍不时回头望着文华殿深思。
  寒风扫过松柏的翠枝,一驮积雪啪得打落在地,溅起了数点雪泥。夜深人静处,一人一灯自远处慢慢走来。来到松柏下,苍劲有力的手抚去树皮上的的泥泞,摸索到了一行刻字。良久,无奈而深沉的叹息声回荡在文华殿外,久久不能平息。
  岁月在人们不及回味时,已悄然流逝,唯有这古老宏伟的皇城屹立在此,无声地注视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恩怨变迁。
  “听说了没有,皇太子又被废了!”中年狱卒道。
  “是吗?废了又立,立了又废,皇上的心思真让人琢磨不透啊!”年轻的狱卒也道。
  “这次,我看再立就难了。废太子已被禁锢于咸安宫了——”
  听到狱卒的谈话,坐在牢笼中的安巴灵武不禁呻吟道:“太子殿下——奴才冤枉啊——太子殿下——奴才——”
  见安巴灵武声音愕然而止,颓然倒身,两个狱卒忙开门进去,在鼻下一探,却已没了鼻息。待仵作验尸完毕后,老狱卒冷着脸道:“怪可怜的,给他张草席,送到城外乱葬岗吧。”又对年轻的狱卒道:“看到了吧,到这里的人只有站着进,躺着出的。没有例外!”
  年轻的狱卒点点头,望着露在草席外的一双赤足,叹道:“结束了,他也算是熬到头了!”


53)  坤宁(上)

  康熙五十一年的冬天,皇太子再度被废,且已诏告太庙,宣示天下。一时间朝廷上下人心浮动,暗潮汹涌。
  这一日,惠妃到翊坤宫探望病中的宜妃,见荣妃也在那里,当即便沉下脸来。因两人素有心结,荣妃呆了会便告辞离去。
  过后惠妃谈及皇太子被废之事,掩不住面上的愉悦之色道:“事到如今,我看他若想再翻身便也难了。做了三十七年的太子,到头来却是一场黄粱梦。”
  宜妃咳嗽了两声,道:“前几日去慈宁宫,皇太后提起废太子,便直抹眼泪。一直在数落废太子身边的侍臣谋士,说是他们教唆坏了废太子,才惹得皇上再度废诸。”
  “这也太偏心了吧!”惠妃冷笑道:“当初大阿哥被幽禁时,也不见说过一句求情的话。都是孙子,难不成他就是金子做的,其他的都是破铜烂铁打的。”
  “谁让人家有个好额娘呢!”宜妃叹道:“死了那么多年了,每到生辰死祭还都去坤宁宫里哭上一回。我进宫晚,是没见过她,但咱们伺候了这数十年,难道就比不上人家的那几年光景了?”
  “我不服气的倒不是她这个人,而是那份没了分寸的爱屋及乌。”惠妃不由握紧拳,恨恨不平道:“纵使她样样比人强,她儿子就比其他人的儿子好了?论文采不如老三,论战功不及我的大阿哥,论才干不及老四,论为人不及老八,论机智不及你的老九。凭什么让他打一出生就做了储君,凭什么让一家子的兄弟骨肉给他下跪叩首!”
  宜妃忙扯着她手臂道:“你小声点,若传扬出去,又是一件祸事。”
  惠妃凄凉地笑道:“我如今怕什么,大阿哥己没了指望,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饶是让那些人嚼舌根去吧。”
  宜妃也无可奈何于她,两人闲聊了会,惠妃便起身告辞。
  过了晌午,诚郡王胤祉到储秀宫来给荣妃问安。母子俩私语了阵,见四下无人,荣妃便问道:“你可曾去看过废太子?”
  胤祉犹豫了下,轻声道:“咸安宫有禁军看守,没有皇上的手谕是插翅难入的。儿子只好打点了些银两,让里面的人对废太子的饮食起居多予照应。”
  “也只能这样了。”荣妃愁眉不展,半晌方道:“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当年鳌拜结党专擅,扰乱朝纲,被皇上逮治禁锢,列其大罪,并追纠同党。你舅爷也被殃及在内,祸及全家。若不是孝诚仁皇后力保我马佳氏一门,哪还有你我母子今日的存在。却不想这天大的恩惠,如今只能还上这不足一分的情意。”
  胤祉见荣妃面带哀凄,不觉也心酸道:“额娘莫要伤心,身子要紧。儿子会继续在大臣们间走动,以想出个还转的法子。”
  “还转不来了!”荣妃心中一痛,道:“皇上,这回定是铁了心,才废了太子的。数十年的夫妻,我还不明白他的心思?一废太子时,他是恨铁不成钢,气极了才发的狠。想必事后便反悔了,你一将大阿哥的事捅出去,还没经细查,便将大阿哥给幽禁了。可如今,想已是被废太子伤透了心,经再三考虑才做的决定。没可能再还转了,没可能了!”
  胤祉也无话可说,听荣妃又道:“我久未被召见,不知近日皇上身体可好?”
  “朝议批奏皆是如常,只是常说右手疼痛,太医看过说是陈伤,吃了两帖药也不见好。儿子正想问额娘呢?皇阿玛什么时候伤了筋骨的,儿子怎么没映象来着。”胤祉奇道。
  “那是老黄历了。”荣妃笑道:“别说是你,就是大阿哥都没出生呢!想当时赫舍里——”当说出这个名字时,荣妃自己都不由一愣,泪水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赫舍里!此刻你是否也在默默地流着泪,无奈地看着这变幻莫测的宫廷纷扰?
  “你可是户部侍郎马佳大人的大格格?”
  当时还是荣贵人的马佳氏,望着面前一身月华色描金栖蝶旗袍的女子发怔。“你是谁?”
  那女子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兄长。”
  “你是说我荣喜大哥吗?”马佳氏随即笑道:“你莫哄我。我大哥向来不和女孩子说话,他每日里除了耍刀弄棒的,便是吃饭睡觉。哪会认识你来着!”
  女子浅笑道:“可不是呢!他的绰号不就叫‘木愣子’。若有机会,你问他,小时候比射箭,他输了哭鼻子的那回,他就知道我是谁了。”
  马佳氏见女子笑意温婉,浅褐色的双眼透明清澈,犹如琥珀般散发出典雅恬静的气息。不由脱口而出道:“你的眼睛好美啊!”
  话一出口,正感莽撞时,却听到“是吗?让朕也来看看!”
  原来是康熙一行走了过来,马佳氏慌忙下跪叩首,待听到随驾的太监宫女向那女子请安,方知她便是皇后赫舍里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康熙走到赫舍里面前,做势端详了番,颔首道:“果然很美!你看,这下不是朕一个人在夸耀了吧?”
  赫舍里轻抿着嘴,转即又道:“这么早就下朝了?莫不是天下太平,无事可议?”
  康熙冷哼了声,道:“这个皇帝的确是做的轻闲!”
  “凡是有利便有弊。既然浮生偷闲,何不去品茶论棋。”赫舍里转而道:“荣妹妹也一起来吧!”
  马佳氏战战兢兢地起身,待举目一望,却见赫舍里皇后目光柔和地望着自己,嘴角微含着笑意,心下顿然放宽。
  随康熙和赫舍里皇后来到坤宁宫,马佳氏忍不住四下端详,但见皇后寝宫中棂扇花门、金毗卢罩,装饰考究华丽,空气中则弥漫着清淡的檀香。待她打量完,康熙和赫舍里早已对面而坐,执子对弈。
  一时间,偌大的坤宁宫鸦雀无声,只听到轻若无息的落子声。马佳氏见康熙面貌清俊,剑眉鹰目,心中不觉甜蜜。忽听赫舍里皇后道:“皇上布局错乱,落子不定,可见思绪混乱,犹豫不觉。此乃下棋之大忌啊!”
  康熙落下一子后,叹道:“棋局过半,敌强我弱,虽有力挽狂澜之心,却无回天之术。”
  “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可解一时之困。”赫舍里望了眼一旁的马佳氏,随即又道:“待日后伺机而动,一举歼敌。”
  康熙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盒中,冥思片刻又道:“不知是否能势均力敌?”
  赫舍里想了下,突然起身,素手一扬,将整个棋盘掀落在地,顿时棋子飞溅,惊得众人忙都惶恐下跪。
  康熙拧眉站起身,只听赫舍里冷笑道:“那就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马佳氏听得浑身一颤,瞄眼偷看,只见康熙脸上渐浮现出一抹会心的笑意,熠熠有神地望着赫舍里皇后。
  赫舍里双颊不觉一红,忙撇开脸转而道:“荣妹妹,你进宫也有段日子了吧。寂寞深宫,最是思乡。明天就准你回家一趟,探望双亲吧!”
  马佳氏忙欲磕头谢恩,赫舍里上前扶住她,又道:“还有——顺便替本宫捎个口信给你兄长。”
  “娘娘请说,臣妾必一字不漏的转答。”马佳氏先是一愣,随即忙道。
  赫舍里双眼如有流彩逸过,滢滢光华。“告诉你大哥,待到来年榴花开,便是请君入瓮时。”
  马佳氏点头,心中默记。若干年后,当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她仍不觉庆幸自己这次的鸿雁传信。才仅仅十几个字,却能在后来风雨飘摇时,挽救了自己,挽救了马佳氏一门。
  惠妃从翊坤宫出来,见一路花木凋零,清冷萧条,心中如漏了缝的窗户般,不住地往里灌着冷风。想废太子在位时,自己一心盼着废储再立。待真等到了这一天,虽说面上欢喜,心里却茫然所失。算计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陪上了自己的青春年华,陪上了自己的兄长儿子,到头来却已是举目无亲,人所厌恶。
  “真得值得吗?”惠妃喃喃自问,冷不防看到向自己走来的一个旗装女子,顿时惊呼战栗,跌倒在地,一旁的太监王贵慌乱地上前去搀扶。
  惠妃颤抖着指着对方,说不出话来,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赫舍里站在面前,怜悯地问自己道:“明惠,你真的如此恨我吗?”


54)  坤宁(中)

  尘芳见惠妃摔倒,忙上前与王贵一起扶起她道:“娘娘,您没事吧?”
  惠妃惊魂未定,颤声问道:“她是谁?怎么会在这里的?”
  “这是齐齐格,科尔沁呼沦王妃的女儿。秋狝时胜得皇上的欢心,特恩准伴驾回宫住些日子。”尘芳见齐齐格已吓得躲进珠木花的怀中,忙笑道:“这孩子胆子小,初入宫庭不懂礼数,娘娘别见外。”
  惠妃见齐齐格簌簌发抖的模样,方定下心神,勉强笑道:“小孩子家,由她去吧。”又细端详了她一番,自言自语道:“难怪皇上喜欢,竟生得这般相似。哼——”
  珠木花见情形,便道:“云珠,皇上还等着召见咱们呢!耽误久了,可是不好。”
  惠妃见面前的蒙古女子出言颇为不敬,心中虽不悦,口中却对尘芳道:“既如此,你们便去吧。有空常来长春宫坐坐,我一个人闲着也是无聊。”
  尘芳忙应声称是,与珠木花、齐齐格一起离去。
  惠妃望着齐齐格纤细瘦弱的背影,不住摇头道:“不是她,根本不像她——”
  康熙八年的五月,惠嫔明惠被急召到坤宁宫。刚走进大厅,却见荣贵人马佳氏、贵人纳喇氏皆在此处,厅中气氛凝重,心中不觉惶恐。
  康熙见她进来,招手道:“你来了,一起坐吧。朕有事情嘱咐你们。”
  明惠坐下,只听康熙道:“天也渐热了,过两日,你们便一起陪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去盛京避暑吧。”
  如此匆忙草率的决定行程,明惠知必有大事要发生,马佳氏和纳喇氏似已也有了预感,忍不住轻声抽泣。她见两人哭的梨花带雨,不觉又望向一直站在窗下的皇后。却见赫舍里手拿银剪,正专心致志地在修剪花架上的一盆石榴花。
  艳红的石榴花开在枝梢,如火如荼,分外明媚灿烂。听到哭声,赫舍里柳眉微拧,手中一动,毫不留情地将一截残枝剪去。
  “臣妾不走!”明惠突然大声道,“臣妾要陪着皇上同生共死!”马佳氏与纳喇氏也随声附和道。
  康熙为难地看向赫舍里。
  只见赫舍里丢下银剪,走过来冷然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臣妾相信,即便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不会同意在此刻离京的。既然已决定背水一战,皇上便应心无旁骛,这后宫之事,就交给臣妾处理吧。”
  “皇后——”康熙心中一动,道:“朕是怕若有差池,将来不能保你们的周全啊!”
  “皇上放心,臣妾是不会有事的。”赫舍里淡定一笑道:“臣妾是首辅索尼的孙女,内大臣噶布喇的女儿,谁敢轻易妄动?若真有一日,夺宫被废,阶下为囚,臣妾即便忍辱偷生,也会活下去。”
  听到此,明惠惊讶地看着赫舍里,但见她走到康熙面前,神情肃穆道:“臣妾会活下去,活着为皇上报仇,活着为大清除去那个祸害!”
  康熙眼中一热,握着赫舍里的手低喃:“皇后——”
  明惠心下一沉,直瞪着那身明黄的凤袍发杵。为什么自己总是不如她?为什么皇上的眼里只有她?这世上既然有了纳兰明惠,为何又要有个赫舍里呢?
  两日后的清晨,赫舍里主动来到长春宫找到明惠。沉默许久,赫舍里终于长叹一声道:“明惠,你恨我吗?”
  明惠一惊,忙跪下道:“臣妾不敢,臣妾惶恐。”
  “你与皇上青梅竹马,自小在一处长大。你的阿玛和兄长皆是朝廷重臣,叶赫那拉氏中,更是出了数位大妃。当初如若没有我,你便该是当今的皇后。”赫舍里望着东升的旭日,感叹道:“造化弄人,你与后位失之交臂,我却进驻了坤宁宫。”
  “臣妾命该如此,从不敢对您有半分怨言。”明惠哭嚷道:“娘娘若是不信,臣妾愿以死明志。”
  “信与不信皆在一念之间。”赫舍里扶起她道:“此刻我信你,所以才有事要托付予你。”
  明慧暗松了口气,忙道:“娘娘请说,臣妾听着呢。”
  “你父兄虽不在辅臣之列,但在六部九卿中颇有威望。鳌拜虽跋扈,但自前年他杀了苏克萨哈及其子后,已引起八旗民怨,故此对你那拉氏一族也会有所顾忌。”赫舍里黛眉微展,眼露秋悲道:“如今我将太皇太后、皇太后都托付予你,若宫中有所变故,你可能保她们两宫安然回到科尔沁?”
  “臣妾定当竭尽所能!”明惠不觉红着眼,颔首道:“两宫太后若有意外,臣妾也决不会独活在世!”
  “好,很好!”赫舍里掏出手绢,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花,哑着嗓子道:“别哭,现在还没到哭的时候!你这一示弱,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了!”
  明惠抽吸着点点头,赫舍里释然一笑,道:“这样就放心了。我也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娘娘——”望着沐浴在晨光中的娉婷背影,明惠心中五味参杂。
  赫舍里,你真得就如此信任我吗?
  而与此同时,乾清宫内一场惊心动魄的朝廷剧变,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
  康熙坐在上座,看着鳌拜举手挥臂间便甩开了三个小太监,心中一紧,衣襟已被冷汗沁湿。
  “玄烨,你竟敢杀老夫!”鳌拜怒吼一声,大步冲向他。
  康熙抽出靴间的匕首,冷笑道:“鳌拜,你结党树私,妨功害能,罪不胜举,死不足惜!”说着,踢翻了桌子,跃上前与其近搏。
  康熙一众人虽多,却都是些年小力弱的太监,一时哪擒得住那久经沙场,力大无穷的鳌拜。混乱中,鳌拜一脚踢向康熙的心窝,危机时一个小太监扑上来,挡去了那致命的一击。
  “玄烨!你难道不知道,老夫是满洲第一勇士吗?你们几个小毛孩能奈我何?”鳌拜大笑,目露凶光道:“你不仁,我不义!今日老夫就杀了你这个皇帝,他日再立新君!”
  “去死吧!”鳌拜踩着个小太监的身体,飞跃而上,一手猛然攥住康熙的右手腕,一手大力拍向他的天灵盖。
  康熙顿时面若死灰,只待受死,突然空中滑过一道厉光,鳌拜身形一顿,竟松了双手。机不可失,康熙忍着右腕的剧痛,将匕首用力地捅鳌拜的腹中。
  鳌拜捂着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倒退数步,慢慢转过身去。康熙这才发现鳌拜的背上,竟赫然插着一枝羽箭。
  “是你——”鳌拜绝望地指着面前之人。
  “鳌少保!”适才替康熙挡去窝心腿的小太监,此刻手中正拿着把小巧的手弩,冷笑道:“难道我爷爷没告诉过你,我是满洲第一神射手吗?”
  乾清宫外,只听得有人高呼道:“奴才马佳荣喜,奉旨救驾!”
  “奴才康亲王杰书,奉旨救驾!”
  “奴才安亲王岳乐,奉旨救驾!”
  一时间,涌进众多的八旗士兵,将鳌拜压在重重刀刃下。
  “皇后——”康熙惊呼一声,跑过去一把接住倾身而倒的赫舍里。
  “皇上!你没事就好!”赫舍里面无血色,虚弱的笑道:“咱们——咱们终于擒住鳌拜了!”
  “为什么要来!你——”待康熙看到那身太监服下不断溢出的鲜血,顿时灰了脸。
  赫舍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终于按耐不住痛声哭道:“玄烨!怎么办?我们的孩子,保不住了!”
  “不——不会的——”康熙撕心裂肺地喊道:“太医!快传太医!”
  在那个石榴花开,火红绚丽的五月,赫舍里皇后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皇上,珠木花王妃和齐齐格小姐来了!”内侍通报道。
  “让她们进来吧!”被近日废储之事搅得身心俱累的康熙放下笔,捂着酸痛的右腕疲倦道。
  养心殿的大门敞开,纤细的身影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浮动摇曳。康熙眯起眼,努力看清了来人的容貌,心中似有股暖流一涌而过。
  忘不了,即便渡过了数十年的浮华岁月,即便拥有了无数的绝色佳人,即便寰宇海外,坐拥天下。还是忘不了啊!
  “玄烨!”孝庄太皇太后望着花园中在嬉戏玩耍的格格们,犯难道:“你也该大婚了。这些王公大臣的格格里,明珠的妹妹那拉氏容貌俏丽,且与你青梅竹马,熟知你的性情。遏必隆的女儿钮祜禄氏性情温婉,知书达理。佟佳氏也是个大家闺秀,与你又是表亲。这些女孩子,个个都是人中极品,你认为,谁才适合做大清的皇后呢?”
  “皇阿奶,她是谁?”康熙指着在兰花架下,正与二皇兄福全谈笑着的青衣少女问道。
  “那是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比你长一岁。”孝庄笑道:“她通晓满、汉、蒙三语,擅精骑射,且能书会画,棋艺精湛。这丫头啊,可是个人中仙品。”
  那少女似感到了背后在注视的目光,回首看向康熙。
  风抚青丝,花间垂笑,琥珀色的双眼如同遥远夜空中的星辰,清澈淡雅,霍然间虏获了少年帝王悸动的心。


55)  坤宁(下)

  尘芳站在养心殿外,望着夕阳余辉,心中忐忑不安。此次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召见,珠木花与齐齐格已入殿多时,一时前途未卜。
  “听说这两日,万岁爷夜里都不曾睡安稳?”
  “是啊!守夜的太监听到万岁爷夜里常说梦话,一宿能惊醒二三回呢!”
  两个宫女一路走来窃窃私语,尘芳暂且留心听住。
  又听她们道:“有一次还听到万岁爷直喊一个人的名字,喊着喊着竟哭了出来!”
  “那是做噩梦了吧,万岁爷怎么会哭呢?”
  说话声渐渐远去,尘芳狐疑着,恍然间似记起了什么。还没等抓住头绪,只听背后冷然有人唤道:“九弟妹,皇上没将你一起叫进去吗?”
  尘芳身形一僵,转身笑道:“是四哥啊!您怎么也来了?”
  “碰巧经过罢了。”胤禛见她笑得牵强,不禁问道:“九弟妹似乎很怕我?”
  “这是哪里的话?都是一家子骨肉的。”尘芳定下心神,反问道:“那么四哥似乎是很厌恶我?”
  “哦?”胤禛饶有兴趣地问道:“此话从何而讲?”
  “每回遇到四哥,您总是绷着脸,莫不是厌恶不想看到我?”尘芳眨眨眼,抚着脸自言自语道:“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生得这般不堪入目?”
  胤禛平静无波的眼中闪过丝笑意,道:“难怪胤祥和胤祯打小就爱跟着你,果然是有趣。”接着又见他想了下,问道:“察哈尔的草原很美吧?在察哈尔出生的孩子,一定也带着草原芬芳的气息吧?”
  尘芳变了脸色,沉下脸道:“四哥,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胤禛淡漠无波道:“一个不会说话的女人,生了个容貌如此特殊的孩子,必定会有很多人对此留有记忆。察哈尔就那么一点大,要打听些事很容易。”
  “那又怎样?”尘芳轻描淡写道:“死无对证。四哥难道只凭些毫无确凿证据的传言,便将此呈报给皇上吗?若真如此,您就不是皇上的四阿哥,大清的雍亲王了!”
  胤禛审视着她清丽的面庞,不觉叹道:“此刻,我可真有些羡慕老九了。九弟妹说的很对,皇上不会轻易相信毫无证据的传言,但是不相信,不代表不会怀疑。这就是为何,今日皇上召见你三人,却独留你在外的原因了。”
  尘芳顿时木然,脑海中一片空白。
  “九弟妹果然聪慧,立即就想到这个中奥妙了。”胤禛说着,转身离去。
  尘芳回过神,见地上遗落下一个精巧的金镶双扣扁盒,便捡起道:“四哥,您的东西掉了!”
  胤禛回身,看着她手中的扁盒,脸色瞬即变得阴晴不定。他微颤着手指接过扁盒,声音中带着丝不安道:“谢谢九弟妹了!”
  尘芳将他的异样尽收眼底,不动声色道:“四哥见外了,举手之劳罢了。”
  养心殿的大门陡然而开,跑出来个小太监尖声道:“九福晋,万岁爷宣您进去呢!”
  尘芳整理了下衣容,忍不住回望了眼胤禛的背影,终于深吸了口气,向幽深肃穆的养心殿内走去。
  养心殿内烛火如炬,肃穆庄严。
  尘芳见珠木花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神情惨淡,齐齐格则满脸泪痕,轻声抽泣。心知事已败露,无奈地跪下便磕头道:“臣妾知罪,请皇阿玛责罚,臣妾决无怨言。”
  “你倒乖巧,会见风使舵。”康熙冷笑道:“若不是朕今日将你们分别传唤,你还要替她们自圆其说到何时?你欺君瞒上,该当何罪?”
  尘芳背后已冷汗淋漓,她颤声道:“欺君之罪,臣妾死不足惜!只求皇阿玛,念在珠木花王妃对齐齐格多年来的养育之恩,从轻发落!”
  珠木花听到此,终于忍不住呜咽道:“皇上,您杀了我吧!若要把齐齐格从我身边夺走,我还不如死了!”
  “这也干脆!”康熙冷哼道:“你可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吗?”
  珠木花愣了下,摇头无语。
  “至今还不知悔改!”康熙拍案怒喝道:“你真是死有余辜!”
  尘芳忙磕头道:“珠木花不知,臣妾知道。臣妾错在不该既知齐齐格的真实身份,仍隐匿不报;错在顾忌维护废太子的清誉、皇室的名声,而百般遮掩;错在明知稚子无辜,却不想将她卷入宫廷纷争,而欺瞒皇上;错在事隔已久,才找到齐齐格,让她深受煎熬多年;错在——错在当年不该将她丢失,不该让皇室血统流落民间——”
  说到这里,她悲从心来,忍不住哭道:“皇阿玛,都是臣妾的错。臣妾得知齐齐格身世那日,夜间入梦,见一女子对臣妾说:‘沧海遗珠,不求还君。飘零天涯,淡泊此生’。臣妾梦醒后,想这必是神明在指点臣妾,故此才有后来的欺瞒之举。都是臣妾愚昧!臣妾无知!”
  康熙听她一番肺腑之言,神色不觉缓和下来,又疑惑道:“梦中女子?是何等模样?”
  “梦中烟雾缭绕,臣妾看不清楚。”尘芳略一顿,道:“她只告诉臣妾,她名唤紫芫。”
  “什么——紫芫——”康熙登时脸色一变,猛得站起身道:“可是孝诚仁皇后?”
  尘芳也是一愣,随即道:“臣妾不知。只知那女子自称紫芫。”
  “紫芫——紫芫——”康熙颓然坐下,喃喃自语道:“是你吗?是你的授意吗?”
  “皇上,您怎么在这里?太皇太后正一直找您呢?”赫舍里在文华殿的后殿找到康熙,不禁松了口气。
  康熙见是她,赌气背过身去,脚不停地踢着后院内栽着的那棵松柏。
  “怎么了?谁惹皇上生气了?”赫舍里奇道,久不见他言语,便道:“皇上既然不说,臣妾也不强求。臣妾告退了。”
  “你等等——”康熙急忙唤住她,迟疑了下问道:“适才朕和二哥比射箭输了,你可在心里偷笑?”
  “臣妾笑什么?”赫舍里不解道:“胜败乃寻常之事,有何可笑之处。没有人生来,就是只赢不输的。”
  “那你为何对二哥笑?”康熙不满道:“平日里对着朕,也没见你笑的那么欢?”
  “裕亲王是皇上的二哥,臣妾便也视为兄长。”赫舍里道:“裕亲王对臣妾只是感到亲切熟悉,多聊了几句。皇上难道会为这等小事,而耿耿于怀吗?”
  康熙红着脸,呐呐道:“可是朕还是输给了二哥,朕可是皇帝啊!”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性情各异,技能参差,无完人也。为君者,不单论其一能一技,而在于能知人善任、任人唯贤。裕亲王所长便是行军打仗,此乃皇上之福,大清之幸。”赫舍里看着他略带几分酸意的神情,不觉笑意盈盈道:“玄烨!要知道,只有你,才是我心目中永远的巴图鲁,你会成为这世间最伟大的君主!”
  康熙心头一热,激昂道:“朕一定能成为名垂清史,流芳百世的贤君圣主!朕若亲政,便理朝纲,除佞臣,削三番,整漕运。待到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之时,朕就带着你下江南,去塞北,将这天下的名山秀水都游遍,你看可好?”
  “好。”赫舍里执起他的手,无限向往道:“只要皇上去哪里,臣妾就去哪里。”
  “当然,有朕的地方便有你!”康熙突然拍着脑门,指着身后的松柏道:“既如此,你也该在这树上留个名。朕幼年读书闲暇时,便在这里刻了自己的名字。这名字,在树上孤零零呆了几年,今日也该有个伴了。”
  赫舍里接受递来的匕首,倾身抚摸着树身下缘的刻字问道:“不知能留住几年?”
  “这松柏可以活上千年,咱们俩也就可以在一起呆上千年!”康熙笑道。
  “千年?”赫舍里叹道:“若能有半百之年,便已知足了。”
  待见她在旁刻完自己的名字后,康熙又道:“你这名字的花,朕找遍了整个御花园都没寻到?是希罕的花种吗?”
  赫舍里拍着手中的泥泞,道:“御花园不敢种这种花?”
  “为什么?”康熙奇道:“是不易种植吗?”
  “紫芫,清香扑鼻,可用来做香料。”赫舍里微勾着嘴角,淡淡道:“紫芫,花中带毒,毒入骨血,终身成瘾。”
  夜已入暮,宫灯散布,尘芳、珠木花、齐齐格三人自养心殿出来,只觉恍若隔世。
  “云珠,我不是在做梦吧?”珠木花仍不敢置信道:“我们真的不用死了!我可以带着齐齐格回科尔沁了!”
  “是真的!”尘芳也红着眼道:“皇上仁慈,老天有眼。我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更何况咱们齐齐格福泽深厚,又有贵人相助!”
  三人相携出宫,途经坤宁宫,尘芳突然停下道:“齐齐格,对着宫门磕个头吧!这是你皇阿奶曾经住过的地方。今日若不是她在天庇护,你娘和我,决不会如此轻易逃过此劫。”
  齐齐格依言,对着阴森清冷的坤宁宫连磕了三个头。
  一旁的珠木花问道:“你是怎知孝诚仁皇后闺名的?看皇上激动的那模样,我都愣呆了。”
  “只是机缘巧合罢了,当时我并不知道紫芫就是孝诚仁皇后,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尘芳望着沉寂多年的坤宁宫,感慨道:“能与这世间最伟大的君主比肩而立的,也只有那最美丽尊贵的皇后了!”


56)  遗珠

  梨树枝杈上,一只硕大的蜘蛛正在忙碌地吐丝结网,八角的蛛网越结越大,却在一阵疾风骤雨过后,残破不全,飘零地挂在空中。
  “如若在从前,你何来这般闲暇时间,观看这小小的蜘蛛织网。”
  听到这恍若隔世的声音,胤礽身形一震,却仍背身望着回廊外的细雨,良久方道:“想起了你曾经讲的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蜘蛛的故事。你可还记得?”
  尘芳走到胤礽身后,看着那树杈上的残网道:“在西方一个古老的国度里,有个少女,天生一双巧手,无论是针线、刺绣、纺织都做得精美无比。但她经不起别人的夸赞,竟然要和天上最聪明、手艺最好的女神比赛纺织。虽然她织的画很美,但她的自负和傲慢却激怒了女神,最终被女神惩罚变成了只蜘蛛。”
  “我记得,你当时还说过。这蜘蛛的故事在于告诫世人,即便再完美的人,在神的眼里,永远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沧海一粟,可以将你羽化成仙,也可以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胤礽凄凉地一笑道:“其实那时,你是想提醒我,即便皇上再重视包容予我,终究他是君,我是臣。君臣之礼,不可逾越。”
  “父子君臣,是这世间最难处理的关系。”尘芳不觉叹道:“若非逼不得已,皇上决不会出此下策。毕竟废储之事,大可动摇社稷安危,小则扰乱朝廷纲政。毕竟你——你是他最心疼的儿子。”
  “心疼?你看这是什么?”胤礽掀起左袖道,只见他的左臂上裹着层层白布,“这是剑伤,若不是我用手臂挡着,那剑便会刺进我的咽喉。”
  “这是何故?”尘芳惊讶道。
  “他说我结党营私,意图谋逆。”胤礽冷笑道:“我想他心里既已定了我的罪,索性便将这些年藏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也不在乎他再废我一次。没想到,他听了当即就拔剑要杀我。”
  “你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尘芳更奇道:“竟惹得皇上发此雷霆之怒。”
  “不提也罢了。”胤礽回身道:“三十多年的父子之情,在这一剑中,也算是彻底断绝了。”忽见尘芳身后站着个人,待一细看,不觉愕然。
  “齐齐格明日就要随珠木花回科尔沁了,皇上特恩准她来向你辞行。”尘芳道:“否则这咸安宫把守森严,我们又如何进得来?”
  “她——”胤礽望着齐齐格含泪的双眼,颤声道:“她要走了?”
  “是的。齐齐格要回到科尔沁的草原上,将来成婚生子,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尘芳随即道:“齐齐格,给你阿玛磕个头吧。也算是报答了他对你的生育之恩。”
  齐齐格抽泣着跪到胤礽面前,道:“女儿在这里给阿玛磕头,十三年的思念之情,尽在这一跪中!”
  胤礽红着眼,良久方道:“我不是个好阿玛,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十三年来,齐齐格一直被人唤做是野种,心里对抛弃自己的亲生父母,也曾抱怨痛恨过。可是当得知自己的身世后,所有的一切都已不重要了。齐齐格现在只想问您一句话?”齐齐格用衣袖抹了下脸颊上的泪水,道:“如若——如若早知道有我的存在,您会杀我吗?您会杀了我,以保自己的颜面清誉吗?”
  “我有过七个女儿,大多幼年夭折,现只有三格格和和六格格承欢膝下。可是她们都不如你这般,这般酷似我额娘——孝诚仁皇后。”胤礽蹲下身,抚着齐齐格的脸,哽咽道:“当我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如若早知道有你的存在,即便寻遍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齐齐格,我的女儿!你会成为这个宫廷最受宠爱的公主,你会成为这世间最幸福的孩子,你会成为我心中的宝!如若——如若早知道有你的存在——”
  “阿玛——”齐齐格扑进胤礽的怀中,放声大哭道:“够了,有您这些话,齐齐格知足了!我再也不恨了,再也不怨了!”
  看着父女俩抱在一处痛哭,尘芳忍不住也哭出声来。
  断续的哭声中,淅沥的小雨逐渐稀落。天空终于放晴,远处宫檐上架起了道七色长虹,色彩斑斓,绚丽夺目。
  “我的确是想要谋逆篡位,你可以再废了我啊!其实做这个皇太子,我一点都不开心自在!这世上有谁似我这般,做了三十多年的太子,还不得继位的?”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可以去地下见我额娘了!我要告诉她,你是如何夜夜软玉温香,坐拥粉黛三千!我要告诉她,你是如何儿女成群,子孙满堂!我要告诉她,你是如何巡幸江南,驾御塞北的!”
  “你把额娘还给我!你尝过自小就没了亲娘的滋味吗?你知道自己的生辰,却是生母死祭的感觉吗?什么皇位宝座,江山社稷我都可以不要,但你能把额娘还给我吗!”
  想到胤礽一句句刺痛心肺的话,康熙再也无法批阅奏章,抚着右腕缓步来到窗前,望着天际的彩虹,长叹道:“芫儿,是朕错了吗?是朕的错吗?”
  “玄烨,不要哭!”面无血色的赫舍里躺在康熙的怀中,望着窗外的雨后彩虹道:“多美的长虹啊,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没有烦恼,没有痛苦,只有笑声和欢乐。”
  “芫儿,别离开朕——”康熙握着她冰冷的手,哽咽道:“朕不能没有你。”
  “人本就是独自来到这世上的,自然也要独自离开。我这一生,无愧于天地、父母,无愧与你和大清,无愧与这宫中一干人等。”赫舍里泪目盈盈,望着奶母怀中睡得香甜的幼子,叹道:“惟有亏欠这孩子太多,太多!”
  “朕会视他如己命,朕会册立咱们的儿子为皇太子,将来让他继承这江山社稷!”康熙用力楼着赫舍里的身子,泪水仍止不住黯然而下。
  “世事变幻莫测,爱之至极,并非幸事。”赫舍里奄奄一息道:“这孩子——无论将来是一登九鼎,还是庸碌无为。玄烨——我只求你一件事!”
  “你说——,朕一定答应——”
  “若是这孩子能继承大统,安登帝位,也就罢了。若——若是不能,只求你——留他一命,保他周全。”
  一滴泪珠自赫舍里的眼角滑落,打在了康熙的手背上。他似被灼烫了般,轻抖着手道:“不会,朕怎么会呢!他是我和你的孩子啊!”
  “最是无情帝王家。”赫舍里挣扎着问道:“你——可能答应我?”
  “好!朕答应你!”康熙忙扶住她急道:“你且别动。”
  赫舍里脸上浮现出清淡的笑意,琥珀色的双眼逐渐呈现出近似透明的璃光,她将头轻轻靠在康熙的肩头,喃喃道:“我好舍不得离开你——玄烨!真想回到十三岁的那年——我站在兰花架下——回头第一次看见你——那时——真得好快乐——好快乐——”
  “芫儿——芫儿——”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尘芳道:“皇上对你也是爱至深,恨之切罢了。”
  “我不知道!”胤礽坐到廊下的团凳上,神色暗淡道:“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尘芳见他这般意志消沉,只得牵起齐齐格的手道:“既如此,我们就告辞了。这里也并非是个久留之地。”
  “你——等等!”胤礽唤住她,迟疑地看了眼一旁的齐齐格。
  尘芳示意让齐齐格先去房外等候,随即道:“还有事吗?”
  “梅儿!”胤礽望着她,长叹道:“这些年来,你总在躲避我,我有些话,一直苦无机会对你说。现下这般情形,再说也是无益。我只问你——”
  “什么?”尘芳冷然道。
  “我知今生,已无法求得你的原谅。若有来世,来世我不是太子,不曾卷入这朝廷的纷争,不曾做出伤害过你的举动。你可愿意与我相伴一生?”胤礽期待的问道。
  “不愿意。”尘芳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已许了胤禟生生世世,无论今生还是来世,我与他决不分离!”
  “绝情的丫头!”胤礽摇头苦笑道:“我早该料到你会这般说的。否则当年在德州,我也不会生那场大病了。”随即又招手道:“过来,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尘芳迟疑了下,方慢慢走到胤礽面前,欠身蹲下。
  “我送你一道催命符。”胤礽望着她秀丽如昔的容颜道:“这世上知道此事的人,只有我和他,你则会是第三个。但若有纰漏,你的性命朝不保夕。你可愿意知道这个秘密?”
  尘芳想了想,坚定的点点头。胤礽随即在她耳边轻语了两句。
  “原来如此。”尘芳震惊之余,心中暗道:难怪他要带着那东西了。
  “他是这么多皇子里,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你虽对我无情,我却舍不得你将来被老九拖累受苦。”胤礽淡笑道:“你如此冰雪聪明,一定能化险为宜。有时候运用得当,催命符也会成为保命丹。”


57)  德州(上)

  康熙四十一年,秋。
  “日观邻全赵,星临俯旧吴。鬲津开巨浸,稽阜镇名都。紫云浮剑匣,青山孕宝符。封疆恢霸道,问鼎竞雄图。神光包四大,皇威震八区。风烟通地轴,星象正天枢。天枢限南北,地轴殊乡国。辟门通舜宾,比屋封尧德。”
  德州府最著名的酒楼‘心阅居’的雅座内,一位身着莲青斗纹华服的儒雅公子,正站在窗前,望着艳阳下繁荣热闹的市集低吟。
  “八哥好兴致啊!躲到这里来偷清闲了!”随着声轻笑,一对容貌出众的锦衣男女,掀帘走进雅室。
  “你们也不是离了御驾,偷跑到这里来了?”雅坐上一位艳丽少女冷哼道。
  “就你嘴刁。”胤禟白了眼自己的表妹,随即对一旁的尘芳道:“这家百年老店里,最出名的就是脆皮烤鸡,咱们难得随皇上南巡出来一回,定要尝尝。”
  “既然来了,自然不能错过。”尘芳笑道,随即又对胤禩道:“这首《夏日游德州》,气势磅礴,词采赡富。骆宾王不愧为初唐四杰,果然是少年神童,才华横溢。”
  “他的《送郑少府入辽》,立抒报国精神,格高韵美,词华朗耀。《于易水送人》、《在军登城楼》,更是壮志豪情,激荡风云之气。”胤禩也笑道:“故此,我最爱骆宾王的诗,清新俊逸,风骚一时无二。”
  尘芳搭着胤禟的手坐下,又道:“只可惜,即便再是慷慨激昂,气吞山河,最后也落得伐武兵败,下落不明。唉,一代俊杰,淹没尘嚣。”
  胤禩一怔,随即又淡笑道:“成王败寇,如此而已。功过得失,自有后世评定。”
  一旁的婷媛不耐烦道:“好了,好了。你们一会诗词,一会后世的,别再说这些咬文嚼字的事,搅得我心烦。”说着,瞪了尘芳一眼。
  “好,不说了。你现下胸口,可还发闷?”胤禩关心道。
  “八福晋可是病了?”尘芳也忙问婷媛。
  “不碍事。只是刚才走了两步,便觉得心里赌得慌,直想吐。”婷媛擦着额头的细汗道:“坐了会,可就好了。”
  那边胤禟听了,疑惑道:“可是有了身孕,要不回去,让太医把把脉。”
  尘芳见婷媛脸色一便,忙责怪道:“你一个男人家,知道什么啊?别胡说了!”
  只见婷媛冷着脸猛站起来,拍着桌子道:“我一不舒服,难不成就是有身孕了?我知道你们这两年,心里都在嘀咕猜疑。是!我就是不能生养,又怎样?难不成还要休了我!”
  胤禟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他随即大声道:“你嚷什么?我何曾说过这话了?你自己心里着急,也犯不着冲大家发脾气。你对不起的是八哥,又不是我们!”
  胤禩皱着眉,拉住婷媛道:“别使小性了,九弟只是关心你的身子罢了,并无他意。”又对胤禟道:“婷媛素来脾气冲,你这做表哥的,怎得也和她一般见识,斗起气来!”
  婷媛冷笑道:“他府里已有了个大格格,兆佳氏不是也快临盆了吗?现在,他自然是不愁子嗣了。哈,有人就是命好,还没正经过门,就已做了两个孩子的嫡母了!”
  尘芳听了,心中一痛,却不得不对胤禟道:“八福晋这是气话,你别放在心上。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胤禟早已面色铁青,起身指着婷媛道:“我三番两次地忍让于她,她倒得寸进尺了。今天若不好好教训她一下,他日岂不是要骑到我头上来!”
  婷媛倒退了两步,颤声道:“你若敢碰我一根头发,我回宫后就告诉姑姑去!”
  “你去啊!我难道怕你不成!”胤禟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我额娘,是帮我这个儿子,还是帮你这个侄女!”
  婷媛见他似真发了狠,吓得面色发黄,躲到胤禩身后,连声道:“我不说了还不成吗?我再也不敢了!”
  胤禩则上前拦住胤禟,示意道:“她都走了,你还不去追!”
  胤禟忙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尘芳的身影,气得对婷媛咬牙切齿道:“回来再和你清算!”随即便追了出去。
  婷媛长舒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可吓死我了!瞧他刚瞪着我的模样,似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婷媛!”胤禩轻轻整理着她的衣襟,淡淡道:“该改改自己的脾气了。你总是这般口无遮拦,会得罪很多人的。”
  “我无怕!”婷媛噘嘴道:“那些人能奈我何?”
  “我怕!”胤禩和煦的眼神,刹那间变得严苛锐利,“我不想无谓地树立些敌人,我需要的是皇室宗亲、兄弟子侄的鼎立支持,需要的是朝廷忠臣、封疆大吏的全全拥戴,我需要的是一个德容兼备、可以母仪天下的妻子!”
  “胤禩——”婷媛一顿,哽咽道:“可是我——我——”
  “没关系的,婷媛!”胤禩将她带入怀中,柔声道:“我们还年轻,将来一定会有孩子的。即便你终无所出,那又能怎样?你是安亲王的外孙女,和硕额驸的女儿,我的福晋。能有谁,比你更有资格成为那坤宁宫的女主人!”
  婷媛破涕为笑,揉着眼睛道:“可皇上总是说,要多子多孙,才是兴旺发达之兆啊!”
  胤禩浅笑着,眼含讥讽道:“是吗?我却想,有时候儿子太多了,也并非是件可喜之事!”
  尘芳走在忙碌的街市上,茫然地望着一个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酒香扑鼻,笑语入耳,往来的百姓们,不论男女老少、贫穷贵贱,脸上皆洋溢着勃勃生机,眼中流露出对生活的热爱和期待。她陡然停下脚步,发现自己置身于闹市中,却浑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曾经的时代早已不能回去,如今所在的世界中,至爱的亲人、贴心的朋友也一个个永远的离开了她。环视四周,自己身单影孤,遥想一生,晚景不堪凄凉。
  “生又何欢,死又何哀?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尘芳不觉口中轻念道。
  胤禟在远处,一眼便看到了那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身影。刚想开口呼唤,却见她颓然地走到街角一处的石阶上,席地而坐,蜷曲着身子,怔怔地望着川息的人流。那一脸的仓惶无助,若有所失,令自己心如刀割,举步艰难。
  “胤礻我,为什么她总是那般的不开心,难道我对她还不够好吗?”记得一次和十弟醉酒后,他扯着胤礻我的衣襟问道:“我为她放弃了那么多的理想、抱负,难道这还不够吗?”
  “女人啊!我也搞不懂啊!”胤礻我打着酒嗝,道:“我府里的那几个,成天的争风吃醋,搅得我不得安宁!”
  “她似乎从来不会吃醋!”胤禟面红耳赤地嚷道:“我不知道她是宽宏大量,还是故作大方。可是婷媛说得对,世上哪有不吃醋的女人?除非那个女人根本不在乎我——”
  说到此,胤禟突然用力摇头道:“不,不会的。她喜欢我,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胤礻我指着胤禟,大声笑道:“九哥!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犹豫,不自信了!哈哈——”
  胤禟气恼得推了把他,道:“你敢笑我!你懂什么!”
  胤礻我顺势倒在地上,丢了酒壶,喃喃道:“是啊,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九哥,看着你这一路走了,我都怕了,我不想懂这些,我不敢懂这些,我怕啊——”
  “我也怕!我也好怕啊!”胤禟躺到胤礻我身边,自言自语道:“梅儿,我怕看见你的眼泪,怕看见你的忧郁,怕看见你——你眼中的绝望!”
  “有人坠搂了!有人坠楼了!”
  听到喊声,尘芳回过神来,快步走了过去。只见一群围观的百姓,在那里七嘴八舌道。
  “是百花楼的妓女!”
  “小小年纪,就做这行当,真是不要脸!”
  “长得倒还清秀,可惜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死了干净!死了一了白了!”
  尘芳拨开人群,只见一个打扮俗艳的少女倒在血泊中,身体不断抽搐,泪痕布纵的脸上尽是厌世绝望之色。她心中一酸,走过去,紧紧握住少女的手道:“别死,别放弃!生,是为了死得其所,死,是为了生得喜悦。用死来逃避生的痛苦,最是无能!”
  少女早已听不清话,只是用力的握住尘芳的手。她想扶起少女,却奈何身单力薄,而围观的百姓皆漠视冷然,不予援手。
  “我来!”胤禟走进来,一把打横抱起少女。
  “你——”尘芳望着他一身沾染了血渍的锦衣,想到了他的身份,不觉道:“唤个侍从来吧,若让他人看见了不好!”
  胤禟不语,转身离去。落日的余晖将胤禟的背影,拉的更为修长。尘芳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轻浅的脚步,踏着他遗留在地上的影子。
  胤禟,第一次发觉,我和你竟是如此的贴近。近得似乎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近得似乎可以触摸到彼此的灵魂,近得似乎那百年光阴只在弹指一瞬间!


58)  德州(下)

  康熙第四次南巡至德州,一时间德州府各处官员,皆奔相忙碌,安排各项接驾事仪,调运马匹粮草,停定船只。
  这日尘芳由于前夜睡晚了,到天已大亮,听到屋外有打扫、走动之声,方朦胧地睁开眼。却猛见胤禟坐在床前,眼含笑意地望着自己。不觉面红道:“你怎么进来了?剑儿呢?那丫头又跑去哪处贪玩了?”
  “你这房间,别的男子皆不能进,唯独我可以。”胤禟替她捻着被子道:“谁让你是我的福晋呢?”
  “是未过门的。”尘芳拍开他的手,啐道:“成日里在旁人面前碎碎念,也不知道害臊!”
  “你还在为昨日那些个官家太太,喊你九福晋的事生气啊!”胤禟摸着被拍疼的手背,笑道:“下手可真狠啊!你就不心疼吗?”
  “你出去,我要换衣裳了!”尘芳也不理他,指着房门道。
  “我才不出去呢!”胤禟索性倒在床上,悠哉道:“你又能奈我何啊!”
  尘芳冷哼了声,将被子一把往他脸上蒙过去,信步下了床。来到梳妆台前,但见菱镜中的女子,面若芙蓉,柳眉积翠,美目生辉。
  她梳理着长发,见胤禟在那边愣愣地望着自己,不禁道:“你发什么呆呢?”
  “咱们什么时候成婚啊?”胤禟脱口而出道,随即红了脸,忙纳纳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却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急得直搔脑袋。
  “还有一年,我就守孝满三年了。”尘芳抿嘴轻笑道:“看你急得,这大凉天的,竟然满头是汗。”说着,拿起一旁的手绢,起身过去,替他拭着额头的汗珠。
  雪衣轻纱,幽兰芳蔼,柔情绰态。胤禟哪受得了她这般的柔情蜜意,一把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滚烫的手轻抚那如凝脂般滑嫩的肌肤,沙哑道:“你这可是在诱惑与我?”
  “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尘芳眼中带着丝玩味,道:“我可是个不守规矩的人。你若等不急了,咱们就先洞房花烛吧!”
  胤禟凤目如同燃了团火焰般灼热,他喘了口气,勉强镇定道:“这与礼法祖制不符,万万不可!”
  尘芳垫脚凑到他耳边,吹着热气道:“既知与礼不符,看你还敢再擅自闯进来吗?现下心里,定时难受得很吧?”
  “你耍我!”胤禟咬牙切齿道:“你个坏丫头,看我怎么罚你!”
  尘芳噗哧地一笑,躲了开去。两人便在房内追逐嬉戏起来。
  正在清扫庭院的侍婢、太监们听到房中传来的嬉笑声,皆忍不住笑了起来。沉寂了一阵,忽又听到房中传来胤禟严厉的斥责声,以及尘芳据理力争的娇喝。
  “不行,那个女子身世如此不堪,莫说是做你的侍婢,便是踏进紫禁城,都嫌她脏!”
  “她也是逼于无奈,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去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什么身世不堪,你根本是在搪塞我罢了!昨日德州防守尉送了个两个小戏子给八阿哥,他又分别转送给你和十阿哥,你怎么不拒绝!”
  “你简直不可理喻,那是两码事!”
  “那一百两黄金呢?大清国就是因为有了这些贪官污吏,才弄得民不聊生,百姓卖儿卖女,才有了卖身葬父,凌辱跳楼的青楼女子!”
  一干人听得面面俱唬,又惊闻一声暴喝,只见九阿哥冷着脸,摔门走出来,忙都屏息俯首,不敢言语。待九阿哥走出庭院,见房内并不动静,忙草草打扫完毕,各自散去。
  待用过午膳后,尘芳独自一人在行宫的园林中散步。德州府这座用来接驾的行宫,原是前朝一位公主的别院,后经扩建修造,才有了至今的规模。但见全园景色简洁古朴,落落大方,不以工巧取胜,而以自然为美,颇有苏州园林之纯简之风。
  刚穿过个回廊,忽见眼前明黄一闪,忙欲转身回避,却被唤住,不得不下跪请安。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何需行此大礼?”胤礽刚伸出手,却被她退身回避,不觉失落道:“听说去年冬天,你大病了一场,没落下什么病根吧!”
  “回太子殿下,奴婢一切安好。”尘芳面无表情,冷淡道:“奴婢出来晚了,该回去了。”
  “小敏之事,并非我所授意。”胤礽挡在她面前,急道:“你可信我?”
  “太子殿下金口玉言,奴婢岂有不信之礼?”尘芳冷笑道:“人既已死,便没有什么可计较了。”
  “是我做的,不会否认,不是我做的,也决不担这虚名!”胤礽恨声道:“安巴灵武被大阿哥和老九送进了死牢,难道你不曾听说吗?”
  “知道有此一事,但是即便如此,也于事无补了。”尘芳红着眼,大声道:“小敏死了,即便他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把小敏还给我了!”
  胤礽无语,良久方道:“伤害你,并非我所愿。”
  “我知道。”尘芳揉着眼角,道:“可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小敏的无辜枉死,却与你、我皆脱不了关系。所以太子殿下,请不要再来打扰奴婢了!”
  “如若能放手,我早放手了。如果能忘却,我早忘却了。”胤礽微颤着唇,无奈道:“可是我却做不到!梅儿,难道我们真的,无法回到过去那些快乐的日子吗?”
  “回不去了。”尘芳撇开脸,沙哑道:“我的心里已经有人了。”
  “是老九吗?”胤礽冷笑道:“你真得认为,他是个可所托终身之人吗?再过两日,他便自身难保了,你还想指望他吗?”
  “此话何意?”尘芳面色一僵,定眼望着他。
  胤礽冷笑不答,却见尘芳突然用种很古怪的眼神望着自己,不禁疑道:“你这是怎么了?”
  “原来是你——”尘芳眼含悲哀,伤感道:“原来竟是你!”
  六合鬼祟地环视四周,见并无旁人,暗松了口气,哼着小调,推门而入。才跨进门槛,当即吓得趴倒在地。
  胤禟对身旁的崔廷克道:“就是这个吃里爬外的奴才吧!你看着他进了太子住的院子?”
  “是,奴才按照主子意思,留意今日各处下人的动向。除了两个丫头,出去采办女眷们的随身用物外,咱们府里选出来南巡随侍的奴才里,就只有他今早出了院子。奴才尾随着,看他到了太子那里。”崔廷克边道,边狠瞪着六合。
  六合浑身打战,不住地磕头道:“九阿哥饶命啊!九阿哥饶命啊!奴才一时鬼迷心窍,才会贪财,做了这等下贱的事!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早就怀疑自己府里有内奸。”胤禟冷笑道:“看你长得也还算机灵,怎得就这般容易上钩呢?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他站起身,淡漠道:“小崔子,念在他服侍了我两年的份上,赏他个全尸吧!”
  六合登时两眼翻白,昏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胤禟冷哼着走了出去。
  “原来是在做戏!”胤礽伤心地望着尘芳,道:“你却和着老九,一起骗我!”
  “是你暗布眼线在前,又怎能怪我们拔暗桩于后?是到如今,你我已势同水火,无法共处了。”尘芳闪过他,决然离去。
  “梅儿!”胤礽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如被掏了心窝般得难受,不由绝望的喊了声,随即砰然落跪。
  尘芳听到声响,回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喃喃道:“为何要这样?为何这样!”
  明黄的衣角在秋风中翻卷,五色祥云金丝腾龙匍匐在地,腰间的麒麟玉佩发出阵阵清脆的哀鸣。面前这个男子自出生以来,上只跪天地,下只跪君王;他傲视群臣,典阅三军;他一呼百应,万众捧举。而此刻,他却这般低微地跪在自己面前,毫无尊贵可言。
  “如若在从前,看到你这般情形,我定会心痛不已。”尘芳苦笑,摇头道:“可是如今,我看着你,只觉得很可怜。胤礽,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胤礽闭上了眼,一滴清泪滴落在肩头。
  待再睁开眼,看着眼前空旷的园林,他颓然地站起身,只觉双腿生麻,景物旋转。原来下跪的滋味,真得不好受,很不好受!
  “太子殿下!”
  路过的宫女发现晕厥过去的皇太子,尖声惊叫着,打破了寂静。康熙的南巡之旅,便在皇太子这次突如其来的急病中结束了。
  “你去哪里了?让我好找!”胤禟站在房中,面色不善地问道。
  尘芳抬眼看见他,心中一热,迫不及待的扑进他的怀中。胤禟踉跄的倒退了两步,方稳住身形。
  “你倒会卖乖,每次淘气后,就爱撒娇。”胤禟道,俊逸的脸上尽是宠溺的笑意。
  “我也只向你撒娇而已。”尘芳甜声道:“只会是你。”
  胤禟,这一次,我摒除了心中一切的迟疑,毫无犹豫地跑向了你的怀抱;愿意将自己与你的命运交溶相系;希望能够象这般永远抱着你,不再放开!


59)  绵凝

  绵凝将盛着牛乳子的白玉瓷碗自温水中取了出来,用小银勺子兜来尝了一口,觉得温度适宜,方端进镂花描漆食盒内。
  一旁值事的厨娘笑道:“这些小事,姑娘吩咐个小丫头做便是了,何劳你每回都亲自跑一趟呢!”
  “这牛乳子,福晋每晚睡前都要吃的。我怕底下的人弄得不干净,抑或是温烫了,抑或是放凉了,喝了伤胃。”绵凝擦着手道。
  “姑娘真是心细,难怪这贝子府里,福晋最疼的就是你和剑柔姑娘了。”厨娘看着绵凝的脸,不禁赞道:“瞧这模样、打扮,一般人家的小姐站出来,都没这样的体面。”
  绵凝浅笑了下,又道:“天也渐热了,这牛乳子搁久了容易坏,可要妥善放置才好。”
  “每回外面的采办送进来,我都将那牛乳坛子盖上层薄纱,放进后院的八角井中凉镇着,便可保鲜三五日的。”厨娘忙道。
  “倒是个好法子。”绵凝点头道:“若是吃了坏了的牛乳子,可是要拉肚子的。福晋身子虚,可禁不起那折腾。”
  “这是自然,若是有个差错。岂是我们这帮奴才担当得起的。”厨娘连声道。
  “您老也别这般紧张,我只不过白提醒两句罢了。每回我不都是要先看过,尝过吗?出不了什么纰漏。”绵凝抿嘴笑道:“即便是被下了毒,不也是我先倒下吗?”
  厨娘听了顿时黄了脸,连声道:“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那可是会掉脑袋的啊!”
  “我唬您老呢。”绵凝端起食盒,冷笑道:“我就不相信,还敢有那胆大包天的人,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说完,便走出了厨房。
  一路上,丫头、太监、嬷嬷们见了绵凝,忙都迎前问好,她淡笑着一一点头,待走进院落,便听到剑柔在房内的训斥声。
  “你在这屋里也算是老资历了,怎得就这般的眼浅手短!这些年,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见过,竟还贪图那几两银子?”
  似有个丫头低涕着辩解了两句,剑柔越发的火冒三丈。
  “硬塞的?你就不会砸回去吗?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才十两银子就值得你这般垂涎?福晋平日里亏待了你不成?”
  绵凝掀帘走进去,放下食盒,瞅了眼内屋,方知尘芳不在,这才道:“算了,才吃了晚饭,何必动这肝火伤身呢?什么大不了的事,扯着嗓子骂,搅了大伙的清静。”
  剑柔指着跪在地下的一个青衣小丫头道:“昨儿,陕西守巡道员的夫人到府里来做客,我眼瞅着这小蹄子收了人的银子。若不是被我搜了出来,她还想矢口否认呢!真是个没脸皮的贱人!”
  “好了,才那点碎银,收了便收了。”绵凝向那丫头使了个眼色,又道:“这些孩子也可怜,家里都是有拖累的。不似咱们这般无牵无挂,就让她拿去贴补家用吧!”
  剑柔眼见那小丫头猫身跑了出去,正欲追上,却被绵凝拉住道:“你以为格格不知道这些事?她也是体谅这些人的艰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咱们就冷眼看着,只别让他们犯大错不就是了?”
  “你就是这般软弱怕事。”剑柔气得跺脚道:“我难道就是铁石心肠吗?我也是穷人家的女儿,没过苦日子过吗?我是怕又有哪个黑心肠的,收了银子便下毒手。若非如此,当年那孩子——”
  绵凝急忙捂着她的嘴道:“你忘了,咱们可是发过誓,不再提及此事的。那一对冤家好不容易安生得过了两年,你何必挑起这话茬呢?”
  剑柔点点头,待绵凝松开手后,方压低声道:“我只是心里不甘罢了。那日我明明看得真切,告诉了格格,为何到头来还是那般下场。”
  “不怪你,是命中注定的。”绵凝神色一僵,又道:“都过去这些年了,你竟还惦记着此事?”
  “能忘了吗?”剑柔脸上流露出懊悔之色,哽咽道:“我且不说,格格更是忘不了。那日,我陪她逛园子,看到了乳娘正带着大阿哥在捉蛐蛐。格格看了许久,冷不丁地说了句‘若那孩子活到如今,也能和弘政一处玩耍了吧。’当时我心里,真比剜了块肉还难受。”
  绵凝听了,也红着眼,呐呐道:“格格宁愿自己心里苦,也不会表面上显露出来。但凡她能说上几句话,贝子爷岂有不听不依的。若当年她将心里的事,都说了出来,就不必跑回盛京老家去了。”
  “什么事?”剑柔愣了下,见绵凝摇头不语,便道:“我不管从前的那些,可是如今,我最看不得这屋里的人手脚不干净,还有就是你这般的心慈手软!”
  “剑儿!”绵凝握住她的手,长声叹道:“放心吧!我的心里明白的很。”
  曾经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她,总能在朦胧中,感到额头那怜惜的轻抚,听到耳边那婉转的低语。当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张清艳脱俗,苍白疲倦的笑颜。
  当被改了名字,换了身份踏入紫禁城后,面对身旁的天皇贵胄,娇客千金,她是那样的惶恐、自卑,但在最无助时,总会被搂进那温馨的怀抱,得到安抚和勉励。
  当时光转逝,看着那灵动的双眼中逐日增添的悲伤和绝望,望着那纤瘦、单薄却仍坚持、屹立着的背影,才明白,原来比容颜更美丽、惑人的是那坚贞不屈的灵魂。
  “格格说你心里有人了,是真的吗?”曾经,剑柔好奇的问道。
  她一笑,喃喃道:“是吗?也许吧。”
  那个人,是她此生最尊敬、爱戴的主人,是她黑暗人生中的曙光,是她心中最美丽的女神!
  “剑柔!”绵凝秀丽的脸上闪过寒意,斩钉截铁道:“为了格格,即便是杀人放火,我也会毫无犹豫!”
  康熙四十二年的秋天,温馨恬静的阳光洒在御池上,金秋的微风和煦轻柔,吹拂地人昏昏欲睡。
  “这绣的是什么啊?”
  “梅花!”绵凝笑道,待抬头望见一张清冷淡漠的脸时,随即变了脸色。
  她挣扎着想从树下站起来请安,却猛地倒抽了口冷气,原来手指已被绣花针刺破,只见一颗饱满圆润的血珠,自食指间沁出。
  “真是莽撞!”胤禛拉过她的手,替她吸去了指间的鲜红。
  绵凝不觉一时愣在那里,却听胤禛淡笑道:“听说你去年才进的宫?是董鄂格格在南巡伴驾途中买的丫头。祖籍是哪里啊?”
  “回四阿哥,奴婢祖籍德州。”绵凝回过神道,退缩着抽回了自己的手。
  “德州?”胤禛打量着她,道:“是个好地方,可惜上回南巡,我没去成。”
  明黄色的穗丝在微风中轻抚着他石青色的衣角,绵凝低头不语,只望着那腰间的九龙玉佩发怔。
  突然听到远处凉亭内一阵喧哗,两人回头望去,但见一身着石榴色瓒丝旗袍的丽人,正缓缓走过来。襛纤得衷、云髻峨峨,巧施粉妆的脸,比那吐蕊牡丹更多一分娇艳。
  胤禟正与胤禩、胤礻我在赏菊聊天,听到背后的抽气声,回首却见尘芳正婷婷婀娜地向自己走来,惊艳地站了起来,良久方道:“你——你这身是——”
  “三年守孝已满,该是脱去素衣换红装了。”尘芳浅笑着,两颊的梨窝深陷,“我刚从慈宁宫过来,皇太后下旨,命我们下月完婚。”
  在胤禟欣喜雀跃的欢声中,绵凝的肩膀被一双用力的手紧紧按住,只听得那蛊惑的声音在耳边低语道:“难道你一辈子,就只做个屈居人下的丫头侍婢吗?你不想象你主子那样,成为人上人,成为阿哥的女人吗?”
  绵凝回首,终于在那双平淡无波的眼中看到了点星星之火,那是在逐渐旺烧的燎原之火,那是可怕得令人发颤的权欲之火。
  “不行,我不能让你涉险。”尘芳一口拒绝道:“那个男人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若被他识破,你会有灭顶之灾。”
  “奴婢不怕!而且他会相信奴婢的。”在尘芳狐疑的目光中,绵凝决绝道:“奴婢不能回头了。他也许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但他是个男人,一个男人一旦得到了女人的身子,就会认为已得到了女人的忠诚。所以他会相信奴婢的!”


60)  大婚

  倾城名花为谁开?自是富贵帝王家。
  宫灯成对,凤雉偕双,金鼎御香,马蹄踏花。在愉悦轻快的喜乐声中,八个太监抬着着一顶金顶黄绣凤舆,缓缓向固山贝子府走来。沿途百姓争相观看,人群挤攘,欢声震天,待八人大轿抬进贝子府,更是香烟缭绕,彩带缤纷,处处灯光辉映,乐声喧昂。
  喜轿抬过了洞房前的火盆,一身礼服的新郎走出来,向轿门连射了三箭,喜娘方掺着新娘子跨出了轿子,将手中红绸扎口,内装五谷杂粮的宝瓶递到新娘子手中,又扶着她踏上红毯,跨过了洞房前摆放着的马鞍,进入洞房。
  长明灯跃,新床内,新郎新娘左右并肩而坐,衣襟相叠。胤禟取过如意秤,伸到红盖布下一挑而落。
  尘芳抬起眼,望着面前清俊亮逸的面容,不禁含羞一笑。气若兰芳,玉颜光润,妙目流转间,顾盼生辉。
  胤禟握住她的手,不禁轻语道:“你是这世间最美的新娘!”
  尘芳心头一热,只望着他无语。双目交会,灵犀相映。
  由于已在宫中拜过天地、祖先,父母、长辈,两人喝过交杯酒,吃了面食后,便算是礼成。待喜娘一干人刚走出新房,便听到远处胤礻我高嚣的叫嚷声,胤禟猛地站起来,拉起尘芳就往房后走去。
  “你做什么?”尘芳讶异道。
  “去年胤礻我大婚时,我灌得他当晚都不能洞房,今日他岂会饶过我。难道咱们还呆坐在房里,束以待毙不成!”胤禟回头,眼中发亮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可不能吃这亏啊!”
  尘芳红着脸,啐道:“满肚的花花肠子,不正经!”
  “孟子都不是说食、色,性也吗?”胤禟笑道:“圣人都且如此,更何况我一个凡夫俗子呢?”
  “你呀,就会强词夺理!”尘芳见他牵着自己穿过荼蘼花架,越过了水榭,走到一处幽静地,疑道:“这是何地?带我来此作甚?”
  胤禟颔首不语,待两人转过处玲珑大山石,只见眼前霍然是一片开阔的梅林。但见梅杆劲俊,昂扬向上,枝繁花茂,圈团点蕊,空气中弥漫着淡若无息的冷香,沁入心脾。
  “你还记得?”尘芳惊喜地捂住嘴,不敢置信地望着胤禟道:“你是怎么做到的?现在还未到隆冬,你怎能让梅花开放的?”
  “这是我特地让人从杭州运过来的树种,那里四季较北方温暖,梅花向来早开晚谢。待到前两日,我见梅树上已结了花蕾,便命奴才们在每株树下摆上暖炉。今日咱们大婚,梅花吸取了热气,正好适时开放。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没白忙一场。”胤禟看着满目的红梅,嘴角挂着笑意道:“在察哈尔的那个雪夜,我问你可有即便呆上三天三夜,也不觉厌烦的地方?”
  “我说如果能有一片梅林,夏日的傍晚坐在树下喝着青梅酒纳凉,冬日里则欣赏着红梅吐艳,独立冰雪,春天交芒种节时,在那里祭饯花神,秋天则在林中临帖读书。如果是这样,我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厌烦。”尘芳红着眼,低声道:“你竟还记得,你竟还记得——”
  “自然记得,你的每一言,每一行,都如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怎能忘得了?”胤禟捧起她的脸道:“梅儿,有了这片梅林,你可就要和我待上一辈子,都不许说厌烦了。”
  “一辈子?”尘芳自言自语道:“我们真得能一辈子在一起吗?”
  “这是自然了。”胤禟刮着她的鼻尖,笑道:“自今日起,谁也不能把咱们分开了。我和你夫唱妇随,白头偕老。咱们生一大堆的孩子,儿子们就跟着我去狩猎行军,女儿们则和你学诗词书画。咱们的孩子定是个个漂亮伶俐,人见人爱,将来还会有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
  见胤禟说得神采飞扬,兴高采烈,尘芳不觉心头发酸,泪水止不住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打湿了艳红的凤褂。
  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多么美好的憧憬,多么美丽的遐想!可是这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都只是黄梁之梦!待到帝星陨落时,便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梅儿,你这是怎么了!”胤禟猛见她一脸的泪痕,吓了一跳,忙紧张道:“你不开心吗?是身体不适吗?”
  “不是,都不是!”尘芳抱住他道:“对不起,阿九!对不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胤禟面色发白,颤声道:“你是不开心吗?是不愿意做我的福晋吗?”
  “我是太开心了,开心得都落了泪。”尘芳抬头,手指抚过他冰冷的唇道:“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好得我都不知,该如何还报你这份情义。”
  胤禟缓过脸色,随即笑道:“那还不简单,从此刻起,你都要听我的话,不许淘气,不许使小性子,不许——”见尘芳脸色越发难看,忙道:“我哄你呢,只要你能待在我身边,我便知足了。”
  “这些都不够,太不够了!”尘芳闭上眼,贴着他的胸膛低喃道:“真希望时间能够停止,不——不是停止,是倒流,真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啊!”
  若时光可以倒流,在明珠府中初遇你那刻,我定会牢牢记住你稚气未脱的脸,将你童年的身影嵌印入心底。
  若时光可以倒流,在你毅然跳入枯井,与我相伴的那一夜,我定会明白你少年翕动的心,将你的那份纯情收藏在心底。
  若时光可以倒流,在我离京前的那个寿夜,我定会将你炽烈热情的吻,当作是最美好的礼物珍藏在心底。
  若时光可以倒流,在察哈尔的那个雪夜,我定会敞开胸怀,接受你的那份深情,将你的爱铭刻在心底。
  若时光真的可以倒流——
  “阿九!”尘芳揽上他的肩,望着那双深邃浓情的眼道:“若能再活一次。我定会专心致志地等着你的出现,决不看向其他人,决不会让你再受那般的痛苦了!”
  “有你这句话,我便知足了。”胤禟一把抱起她,沙哑道:“胤礻我一伙也该离开了,咱们回洞房去吧!”
  花语情浓,暗香浮动,纱窗下人影纠缠,星月娇羞。
  尘芳紧张地闭上了眼,在胤禟火热的吻中,突然感到了身下撕裂般的疼痛,不禁失声而喊,泪水夺眶而出。
  胤禟将那声痛呼含入嘴中,舌尖的纠缠暂化去了几分痛苦,“梅儿!梅儿!我的梅儿!我的宝贝!”
  听到那一声声心醉的低喃,尘芳忍不住睁开眼,望着他道:“知道为何处子,都要忍受这初夜之痛吗?”
  “这还有缘由吗?”胤禟一怔,反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想这?”
  “那是为了让女子,能够记住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参杂着痛苦的记忆,才是最深刻的,才是最耐人寻味的。”尘芳抬手抚去他额头的汗珠,道:“所以阿九,此刻我好开心。开心这样的痛是你带给我的,开心这一夜将会成为我一生的回味。”
  “傻丫头!”胤禟轻斥道,“今日是你我的大喜之日,你怎竟说些丧气话,我可要生气了。”
  “不说了!”尘芳转即笑道:“若再说一句,你便罚我!”
  “我现在便要罚你!”胤禟眼色越发的深沉,“这些年你欠我的债,我可要一笔一笔都清讨回来,你恐怕是要还上一辈子了!”
  情到浓时人憔悴,爱到深处心不悔,惯看花开又花谢,却怕缘起又缘灭。


61)  卫氏

  大婚后,尘芳见婉晴将府中的各项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便也不愿接手管理,将这当家的大权拱手让给了婉晴。旁人都道不可思议,惠妃更是气得直翻白眼,唯有胤禟素知她是个不爱搭理琐事的人,便也应允了。
  这日午后,尘芳自翊坤宫请安出来,沿着树荫下的碎石小径漫步而行。此刻已是康熙四十三年的暮春,只见处处新绿,花团似锦。一路走来,竟不知不觉来到了咸福宫外,想到卫氏新近由嫔晋升为妃,自己还不曾当面道喜,便适机走了进去。
  刚走进宫门,便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汤药味,问了个小太监,方知良妃久病多时,忙快步跨入内室。
  卫氏见是她,挣扎着自床上坐了起来。
  尘芳请过安后,来到床边道:“尘芳竟不知娘娘您病了,若不然,早该来探病问安了。”
  卫氏一头青丝垂落胸前,面容憔悴,双目黯淡,她微喘了口气道:“前段时候是你的好日子,我怕冲了你的喜气,特意嘱咐胤禩不要在你面前提及此事。”
  尘芳颔首,又环顾房内,见四壁雪白,全无字画挂件,红漆桌案上只有一个美人花瓶,且也无鲜花供着。不禁冷着脸对一旁的宫女道:“娘娘贵为四妃之一,这房中怎能这般的素净?莫说我一个旁人看不过去,若是皇上、八阿哥面前,你们这帮奴才更不能交代!内务府每月的供例,皇上素日的赏赐,都到哪里去了?纵是贪图小利,也不能这般显露吧!”
  两个宫女忙跪下连称不敢。
  卫氏摆手道:“不关她们的事,是我不愿收拾的。”又打发了那两个宫女下去,方叹道:“我知道你这孩子面上虽看去冷淡,其实是个热心肠。只可惜我没那福气,让你唤我一声额娘。”
  尘芳一愣,又忙笑道:“婷媛也是极好的,娘娘难道不满意这媳妇吗?”
  “满不满意,不在于我,而在于胤禩。”卫氏语重心长道:“世事便是如此,往往在阴差阳错间,便已决定了人一生的悲欢离合。婷媛出身好,家世好,对胤禩也是真心实意,但是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啊!”
  “娘娘的心思太过沉重了,眼前还是养病要紧。”尘芳替她拢着被子道:“万事皆有定数,何必思前想后,为难自己呢?”
  “你这丫头,却只会说别人。”卫氏虚弱地笑道:“我冷眼看来,你也不是个会省心的人。”
  尘芳抿嘴笑道:“娘娘果然慧智兰心,尘芳在您面前,真是无可遁形了。”
  卫氏想是累了,闭上眼静思了会,突然问道:“孩子,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不远远地逃离,这座用黄瓦红墙打造的牢笼呢?”
  “娘娘这话是何意思?”尘芳眼神闪烁,牵强地笑问。
  卫氏缓缓睁开的双眼中,有着洞悉世事的清明和深沉隐讳的无奈。她拉着尘芳的手道:“看着你,就如看到了过去的我,实在是太累太辛苦了。”
  听了这话,尘芳心中酸涩,良久方道:“不是不想逃,只因舍不得。”
  “舍不得——”卫氏呐呐自语,随即望着尘芳摇头道:“幸而你不是我,幸而你比我,还多了这一份舍不得。”
  “娘娘——”见尘芳还想说什么,卫氏又闭上眼,挥挥手道:“我也乏了,你先回去吧。替我把门带上,我想睡一会。”
  尘芳迟疑了下,见她确是精神不济,只得跪安退了出去。
  听到关门声,卫氏睁开眼,摸索着自床褥中掏出柄紫竹箫,揣入怀中轻语道:“我也舍不得,舍不得你啊!你怎能这般绝情,这般绝情的离开我!”
  泪水打湿了枕巾,沿着锦缎上的青花纹路,逐渐蔓延开来。
  “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你猜,我今日遇见个人,知道长得像谁吗?”
  “我只是说说罢了,何曾动心了!她是首辅索尼的孙女,后妃的待选之一,岂是我能冒犯的!”
  “我几时说过,嫌弃你出身低贱了!若有这念头,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就是你,没有人可以替代得了,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个人,包括你的出身,你的家人,你所有的好与不好,我都喜欢!”
  “你现下年纪还小,待到过几年选秀时,我便可将你要了过来,正式迎娶你过门!”
  “皇上亲自送大行皇后梓宫,去了北沙河巩华城殡宫。我现下不便提及赐婚之事,你暂且在宫中忍耐些时日吧!”
  “我被派去陕西平定三番之乱,你待在宫中,凡事都要忍耐,待我回来后再做打算。”
  “皇太后昨儿给我指婚了,新婚在即,你的事只得拖后再提。对不起,我知你必会生气的,但是我也无可奈何啊!”
  “我和皇上提了咱们的事,他应允了,过两日便会让内务府办理。这是最后一次的道别,从今后咱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当日复一日的等待终于要结束,多年来的期盼即将成为现实时,当时还是宫女的卫氏高兴得一夜无眠,索性来到紫禁城东边的文华殿前,等着旭日升起,等着全新的一日的到来。
  夏日的夜风撩人,蝉翼噪鸣,在星空下,她望着如玉带般贯穿天际的银河,憧憬着未来美好而甜蜜的生活,逐渐地进入了梦乡。
  当被一阵疼痛惊醒时,才发觉自己被紧搂在一个男子的怀中。明黄的滚龙绣袍映入眼帘,卫氏吓得无法言语,只听得耳边传来的低泣声。
  “芫儿,你终于回来了!朕就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朕,舍不得离开保成!朕每当想你了,便会来到此处,看看那棵松柏,看看你刻的字!六年了,你整整离开朕六年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啊!你怎么能如此待朕——让朕这些日子受尽煎熬!”
  待到被凌空抱起,向文华殿内走去时,卫氏方回过神来,推攘着那宽阔的胸膛,哭道:“皇上,我不是芫儿!您认错人了!皇上!”
  “你是!你是朕的芫儿!这回朕再也不会放开你了!谁也不能将你,再从朕的身边夺走!谁也不能!”康熙斩钉截铁道,望着她的眼神却是迷离的,似透过她的身体,在看着另一个人。
  文华殿的大门被轰然关上,阻隔了东升的第一抹曙光,卫氏绝望的闭上了眼睛,承受着随后她人生中永无休止的黑暗。
  “听宫里的人说,皇上宠幸了一个辛者库罪籍的宫女?原来竟是你!哈——哈——难怪今日他改口,不再赐婚了!原来他自己已捷足先登!我真是个傻瓜!天字第一号的傻瓜!”
  “你不用狡辩!我不会再相信你了!自此后,你我以前的情份一笔勾销!你就安心的待在宫里,做个皇帝的女人吧!将来封嫔晋妃,一门荣耀,鸡犬升天!”
  “这还给你!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个攀龙附凤的女人!不许你再碰我!不许你再喊我的名字!你肮脏得令我恶心!”
  颤抖着捡起地上的紫竹箫,卫氏望着那决然离去的身影,金色的铠甲在阳光下闪亮炫目,那是她最后一次望着爱人在眼前离去,真正的最后一次。
  宫中的岁月,在每日的思念中弹指而过,康熙的恩宠也逐日淡薄。她知道皇上在自己的身上,寻找着他人的影子,可毕竟她不是那个芫儿,不是让他魂牵梦萦的孝诚仁皇后。透过自己的眼睛,皇上流露出得是更多的失望和后悔。
  “朕该如何补偿你呢?以弥补朕犯下的过错?”
  “皇上的不闻不问,便是对臣妾最好的补偿。”
  于是卫氏的荣宠,便如烟花般一响而散。看着旁人在那边明争暗斗,御前争宠,她却顾步自封,独守寂寞。
  直到去年的六月,卫氏正在擦拭着紫竹箫上的尘埃,胤禩突然跑进来,扑到她怀中哭道:“额娘,二皇叔薨了,这世上唯一疼儿子的人都走了!额娘!儿子以后该怎么办啊?”
  手中的紫竹箫跌落在地,卫氏苍白着脸,惶然道:“他走了——他竟然这样就走了——”
  “额娘!您——”看着卫氏颤巍巍地站起身,胤禩慌张道:“您没事吧!”
  “额娘没事!”卫氏凄凉地一笑,艰难地捡起地上的紫竹箫,喃喃道:“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个个都是负心汉,个个都是绝情人!这样走了也好,走了心里便清净了。”
  在胤禩的惊呼中,卫氏颓然倒地。
  在黑暗吞没之前的那一瞬,她眼前仿佛看到了嬉戏的少女,挥手奔向那金甲铠衣的背影。铠甲男子转过身,黝黑的双目如夜幕般深邃宽广,在看到少女时,脸上随即闪现出如释重负的轻松。
  “福全!你怎么还没找到我!可知,我已等你好久了!”


62)  秋枫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
  胤禟跨下马,看着门客罗雀,寂静萧条的贝勒府,心中不禁一酸,府中的管事见是他登门,忙躬身上前请安。
  经过中堂时,胤禟忽见到媛婷怀中抱着弘旺,正坐在回廊下怔怔地发呆,便信步走了过去。
  听到身后的动静,媛婷回头见是他,忙擦着眼角起身道:“表哥,你怎么来了?今日三阿哥府里不是有会宴吗?”
  诚亲王胤祉去年冬天御制完成了《律历渊源》,圣眷正浓,自然是日日笙歌,蓬荜生辉。胤禟道:“这锦上添花的事自然也不缺我一个,倒是你们,自停了爵俸后,府中的开销可还够用?”
  “那一点俸禄停了便停了,这京城里哪家的王爷贝勒府里,靠那点银子活命!”媛婷冷笑道:“我只是心寒罢了,人都说虎毒不食子,天下间哪有这般为人父的,竟往死里折磨自己的亲生儿子。胤禩做错了什么?他是阴谋造反了?还是谥君夺位了?只不过声望比一般皇子好了些,只不过是被群臣推举为太子的人选,就需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他吗!”
  “天威难测。”胤禟叹道:“如今朝中人人自危,都决口不敢再提立储之事。你也收敛些脾气,别再说些忤逆不道的话,若传到宫里,岂不又连累了八哥。”
  “我只恨自己势单力薄,帮不上他。”媛婷红着眼,看向前面道:“他都站在那处枫树下,足有两个时辰了。你来了也好,可以陪他说说话,开解一番。总比我坐在这里,望着他无计可施的好。”
  胤禟这才发觉回廊前,那站在枫树下纹丝不动的人影。
  寒风吹过枯枝,发出呜呜哀啸。清瘦的背影微垄,更显单薄凄凉。自己仿佛又看到了童年时的胤禩,孤独地站在角落里,莫寂地望着一帮阿哥们在那里嬉耍玩闹。
  “八哥!”胤禟走过去,沙哑道:“这外面风大,咱们还是进屋去吧!再是不好,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啊!”
  胤禩缓缓回过头,望着他淡笑道:“我额娘生前最爱枫叶,她总爱坐在枫树下吹箫,沉思冥想。我曾问她,为何不爱百花,独倾秋枫。她告诉我,那是因为,她今生最爱之人,是在这枫叶如火的季节出生的。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我额娘心里的那个人,不是咱们的皇阿玛。”
  “人死百事休。”胤禟道:“你何必又触境伤情呢?良妃娘娘若地下有知,也不希望你这般颓丧。”
  “小时候,兄弟们都嫌弃我额娘的出身低微,所有人都不愿意和我一处读书、习武。每当我一个人暗自伤心时,二皇叔总会过来给我好吃的,给我讲战场行军时发生的种种趣事。”提到裕亲王福全,胤禩憔悴的脸上洋溢起幸福的笑意,“我的第一次拉弓射箭,是二皇叔手把手教的,我得到的第一把军刀,是二皇叔从噶尔丹的战场上带回来的,甚至我得痢疾时吃的西药,也是二皇叔彻夜赶到天津,从西洋传教士那里带回来的。”
  “在这么多子侄中,二皇叔最疼爱的就是你。小时候我和胤礻我不明白其中缘由,还一直很嫉妒气恼。”胤禟叹道:“二皇叔也是个痴心人。”
  “那时,我最开心的事,就是等着二皇叔自战场上回来。他看见我时,总会高呼着我的名字,将我高举在空中飞舞;总会用他生满胡渣的下巴,刷痒着我的脸;总会用溺爱的眼神看着我,就如皇阿玛看着废太子那般。”胤禩背过身,颤抖着双肩道:“我喜欢二皇叔那样看着我,仿佛我是他心中的宝,仿佛我是他这世上最牵挂的人,仿佛没有了我,生命也会了然无趣。”
  “八哥,别再说了!”胤禟上前,按住他的肩道:“一切都过去了,何必一直耿耿于怀呢!”
  “胤禟!”胤禩举目望着枫树上那凋零欲断的枯枝,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是你的八哥?为什么我不是二皇叔的儿子?”
  那年深秋,良妃的病,算来竟已断断续续拖了一年多。这日胤禩与胤禟下朝后,顺道一起去咸福宫探病。走到宫门外,却见站着两个眼生的宫女。问了下,方知是裕亲王府的侍婢,两人心下怀疑,待进了内庭,只见个小太监守在房外。胤禩命他禁声,放轻脚步来到窗下。
  “他临死前,让我传句话给你。”听到的竟是裕亲王福晋的声音。“他说——今生是他对不起你,不求得到你的原谅,只希望你不要记恨于他。”
  随即传来卫氏的抽涕,还未待胤禩明白过来,便又听得一声响亮的耳光。他又惊又气,正欲冲进去,却被身后的胤禟一把拉住,摇头示意继续听下去。
  “这一巴掌,是你欠我的!”裕亲王福晋冷然道:“我与他同床共枕了数十年,却从不曾得到他的一分真情。这巴掌,算是还清了我这些年掉的眼泪。从此后,咱们俩就各不相欠!”
  “他——走得可还安心?”良久,卫氏问道。
  “安心?他这辈子都不曾安心过,他的一生都在悔恨中渡过。”裕亲王福晋冷笑道:“他一直在悔恨自己的优柔寡断,悔恨自己的拖延怠慢。若是当初,能早些将你迎娶过门,他这一生便不会如此郁郁寡欢,他临走时便不会那般的追悔莫及了。”
  卫氏终于忍不住,匍匐在床上嚎啕而哭。
  裕亲王福晋望着她凄厉哀艳的模样,心中酸楚,打开房门顿了下,又道:“你床上的那柄紫竹箫,他也有一柄一模一样的。我见他生前很是珍爱,便做为陪葬放入了他的棺寝,让他在泉下也可用来吹奏。”
  待走出门,猛见到胤禩和胤禟,裕亲王福晋先是一愣,随即挺直了腰,面无表情的径自离去。
  见胤禩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胤禟替在里面抱头痛哭的母子俩关上了房门。长叹了声,却见尘芳正往这里走来,忙迎上去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望良妃娘娘啊!”尘芳隐约听到哭声,狐疑道:“有什么事吗?是良妃娘娘的病情加重了吗?”
  胤禟摇头道:“良妃娘娘比前两日好些了,正和八哥说贴己话呢。咱们就不要去打扰他们了吧。”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拉着尘芳走出了咸福宫。
  “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你总说我伤春悲秋的,可今日你倒是满面愁容,欲言又止?”尘芳边走边打量他道。
  胤禟猛地停下脚步,一把将她拉入山石后,眼神炽热地盯着她。
  “这光天化日的,你想做什么?”尘芳不断退后,直至背贴着石壁,不能动弹,方羞急道:“这是宫里,你究竟在想什么鬼点子。我可要恼了!”
  “梅儿!”胤禟的双臂倚着山石,将她困在自己身下,“直到今日,我才发觉,其实我是这宫里最幸运的人。”
  尘芳一愣,樱唇已被轻啄了一下,她不由讪讪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想先拿甜言蜜语来哄我高兴?”
  “傻丫头!”胤禟浅笑着,继续俯身缠绵。
  两人在山石后纠缠了许久,直到都喘着气不能自制时,方依依不舍的分开。看到尘芳发髻上的一簇火红,胤禟冷着脸,替她掸了下来。
  “是什么?”见他脸色不善,尘芳看了看地面,方笑道:“只不过是片落叶而已。入秋了,这树叶当然要凋谢了。”
  “这枫叶让我想到了一个人,他是在这秋枫如火的季节出生的。”胤禟眼中厉光一闪,恨声道:“我讨厌枫叶,我讨厌做一个一辈子都在追悔莫及的人!”
  “你们两个在想什么呢?该用午膳了!”
  媛婷的呼唤,将两人从各自的记忆中带回到了现实。
  胤禩点头应允,望着她的身影,又道:“媛婷适才定是又向你抱怨了许多吧!”
  “她那脾气,不说才不寻常呢!”胤禟笑道:“让她说去,总比憋在心里伤身的要好。”
  “那是她还不知道真相,才会有恨、有怨。”胤禩道:“若异地而处,换作是你,你的兰吟被她的同胞兄弟姐妹欺负、陷害,你会怎么处置?”
  胤禟不加思索道:“自然是要为她讨回公道,惩治其他子女了。”
  “这就是了。无论兰吟对错如何,你自然是要偏帮她的,亦如皇阿玛对废太子与我这般。”胤禩苍白着脸,冷笑道:“我额娘是个替身,我便也是个赝品。当赝品太出风头,夺去了真品的风采时,他自然要将我打烂泄恨了。”


63)  兰吟

  望着在庭院中嬉戏的兰吟,尘芳不觉回头对绵凝笑道:“兰儿这丫头也不知像谁,调皮得很。才练了半个时辰的字,就奈不住要出去玩耍了。”
  绵凝手中做着针线,抬头张望了一眼,抿嘴道:“还能像谁?自然是格格您了!”
  “怎么会像我?”尘芳摇头道:“我说啊,像她阿玛,满脑子的鬼主意!”
  噗哧一声,绵凝忍不住大笑道:“是——像贝子爷。您说像,就像吧!”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尘芳奇道:“兰儿那爱捉弄人、任性妄为的性子,不像她阿玛还会像谁?”
  绵凝铰着线头,边道:“奴婢啊,止不住想到一句话,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您呀,纵是再玲珑剔透,也有看不清、想不明白的事。”
  “你这丫头,如今倒敢编派起我的不是了!”尘芳拧着她的脸,笑道:“也怪我,平日里太娇纵你和剑柔了!”
  主仆俩说笑了阵,忽听得一声惊呼,回头只见兰吟倒在草地上,一旁的三格格吓得面无血色。见尘芳赶过来,慌忙道:“不是我!四妹妹是自己倒下去的,我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
  尘芳忙安抚了她两句,转身见绵凝已抱起昏迷的兰吟,她上前探了下兰吟的额头,只觉烫手,便忙吩咐着去请太医。
  待太医被请来后,胤禟也闻讯赶了回来,两人嘀咕了两句,都道是无妨。
  哪知太医搭了脉,待掀开兰吟衣袖后,不禁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扑到他们的脚下,结结巴巴道:“贝——贝子爷,福晋!格格得的是天——花!是天花!”
  房中众人皆是唬得面无血色,胤禟则灰了脸,不敢置信地摇着头道:“不——不会的!你一定是看错了!来人啊,给我去请其他太医,我不要看到你这个没用的庸医!”
  那太医哭丧着脸道:“贝子爷,奴才真得不曾看错!是天花!真的是天花!”
  胤禟登时没了主意,只望着在床上不住呻吟的兰吟发愣。
  尘芳知道此时莫说是寻常的老百姓,即便是彪悍英勇的八旗子弟,可以闯关入室,横扫中原,却也无法对抗天花之毒。和硕德豫亲王多铎、顺治帝福临以及其幼子荣亲王,皆是被天花夺去了性命,故此清皇室,已到了谈‘痘’色变的地步。
  “即便是天花,也不是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皇阿玛不也得过天花吗?”尘芳握住他湿冷的手,又对崔延克道:“将府中已得过天花的下人,都调派到这屋子里来服侍,其余人都隔出这屋子去吧!”随后嘱咐太医道:“您先下去开药,除了四格格的,给府中其他的阿哥和格格也煎上几副,已防过了痘,扩散开来。”
  听到福晋的吩咐,众人皆散开忙碌起来。
  尘芳感到手中一紧,抬头见胤禟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颤声道:“还是你想的周到,适才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会没事的。”尘芳肯定道:“我们的兰儿一定会没事的。”
  胤禟迟疑地点点头,良久又道:“我——很怕。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儿。”
  “所以老天爷,决不会在此刻将她夺走!”尘芳红着眼,苦涩道:“我,也只有剩这么一个寄托了。”
  固山贝子府,这几日一直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中。随着四格格的病情每况愈下,胤禟的脾气越发地焦躁,动则就拍桌砸碗,鞭挞奴才。尘芳先时还阻拦劝说两句,但到后来见兰吟的病逝加重,原本笃定的心也渐渐不安起来。见她形容逐日憔悴,胤禟更如火上浇油,府中大小人等,皆避之不及。
  夜风习习,乌云遮月,尘芳来到兰吟的房前,守在门外的嬷嬷见是她,忙道:“福晋,贝子爷特意嘱咐过奴才,说您没得过天花,不能放进去!”
  将手中的灯笼递给那嬷嬷,尘芳道:“那么我曾吩咐过你,贝子爷也没得过天花,不可放他进去,你可做到了?”
  那嬷嬷无言可对,只得退身让步。
  走进房间,见到胤禟倚着床,将兰吟抱在怀中,口中不断安抚道:“兰儿乖,不要乱抓!抓破了疹子会留下疤,就不漂亮了!”
  昏迷中的兰吟,总会不自觉地去抓脸上的红疹,虽用绵布包住了她的手,却仍防不住她的躁动挥舞。待尘芳走过去,握住了她的双手,似也感到了母亲的气息,兰吟这才平复下来,鼻息也渐渐均匀。
  “你不该来的。”胤禟吻着兰吟的额头,抬眼道:“若你再被过了痘,那我该怎么办?”
  借着烛光,尘芳这才发现他眼中的盈盈泪光,不觉也热泪溢涌,哽咽道:“你呢?若你被过了痘,我又将如何自处?”
  “我——哪顾得了这么多了。太医说——说若兰儿明日再不能清醒过来,就——”胤禟叹息了声,低头抚着兰吟颊边的湿发道:“我曾经希望,你能给我先生个小阿哥。”
  “我知道。当初我有身孕时,你给腹中的孩子想了许多的名字。”尘芳擦拭着兰吟脸上的汗水道:“却都是男孩的名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胤禟看着她道:“当时我还一直没有男嗣,额娘总会时不时借机督促我纳妾,我只希望你能一举得男,也可免去那些纠缠。可你却一直说,腹中的定是个女儿。”
  “我记得,为此当时你还总和我赌气。”尘芳忍不住浅浅一笑道:“让你想个女孩的名字,你还老大不愿意的。”
  “后来不是也想了个吗?”胤禟神色略松弛下来,回忆道:“千挑万选的,我定了两个名字。若是生个小阿哥,便唤作腾儿,若是个小格格,便唤作兰吟。”
  “弘腾——兰吟——”尘芳不禁低声念道:“多好听啊!”
  “若是个小阿哥,我希望他日后能成为像贺腾那般,侠骨柔肠的铮铮铁汉;若是个小格格,‘梅花谢后知谁继,付与幽花接续香’,我希望她能似她额娘一般,吟诗作对,样样皆通。”胤禟道,嘴角不禁也勾起笑意。
  “结果终究是个女儿。”尘芳叹道:“我知道当时额娘和你一定都很失望。”
  胤禟缓缓道:“当我第一次抱起兰儿,她的小嘴打着哈欠,睁开眼新奇的望着我时,我的心里顿时释然了。”
  “释然了?”尘芳不解地问道:“释然了什么?”
  “释然了多年来对皇阿玛偏心于太子的幽怨之意,释然了多年来固守的男尊女卑之念。”胤禟俯首看着怀中的兰吟,柔声道:“原来为人父母,对子女真的是会有偏爱的。我看着柔嫩弱小的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保护她一生一世,要让她一辈子都快乐无忧。”
  “胤禟——”尘芳哑声唤道:“我知道的,你一直很疼爱兰儿,在这府里所有的人都知道。”
  “她是我的命!”胤禟布满血丝的眼充斥着痛苦,他紧紧抱住兰吟的身子道:“她——决不能离开我们!”
  有了兰吟,才确切的感到了与尘芳血脉相连的充实;有了兰吟,才能在尘芳远走盛京时,笃定她将来的回归;有了兰吟,才知道生命的延续是喜悦和期翼的。
  “如若没有了兰儿,我又会如何呢?”尘芳自问,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淡淡道:“我一直遵守着这个时代的规则,压抑着自己心中的苦闷,谨小慎微的说话行事。但若命运偏离了它既定的道路,提早夺去了我最爱护、珍惜的人,那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勇气和理由呢!”
  “梅儿,你——”胤禟望着她,不断惶然摇着头。
  “也许我会死!但在死之前,我会报复这些年来加注于我身上的种种苦难,我会让这个皇朝、这个历史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尘芳墨黑的眼眸下隐蕴着怒意,抬头望着黯淡的夜空,咬牙切齿道:“听到了吗?别再逼我了,别再让我失望了!女人的愤怒,有时可以毁灭一切!”
  启明星升起,望着胤禟怀中气息逐渐微弱的兰吟,尘芳神情麻木地靠着窗几,绝望的泪水自眼眶中无声的滑落,双手逐渐紧攥成拳。
  黎明前的夜最是黑暗,凝重哀伤的气氛压抑着每一个人。就在此刻突然听到一声极不协调的呼喊声,尘芳循声望去,只见剑柔提着灯笼疾步走来,跟随在她身后的人则兴奋地挥着手,向自己打着招呼。  
  “还记得我吗?皇帝的儿媳妇!是我啊!你的老朋友!”
  棕黄的金发,蔚蓝的双眼,那是如天使般绚丽耀眼的容颜,那是冲破黑暗,即将带来黎明的曙光!


64)  夏娃(上)

  “上帝使亚当沉沉入睡,然后从他的身上取出一根勒骨,上帝就用那根勒骨造成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人类的‘众生之母’——夏娃。所以说,人从一出生,就在寻找着自己生命中的那个亚当和夏娃,他们的精血交融在一起,就会诞生一个全新的人类之子。”
  “教父,兰儿不明白您说的!”脸上涂满膏药的兰吟,眨着眼睛,疑问道:“亚当和夏娃是谁?兰儿认识吗?”
  穆景远搔搔脑勺,灵光一闪,笑道:“就好比说,你的阿玛是亚当,你的额娘是夏娃,那你是你阿玛和额娘的女儿,也就是——”
  “也就是亚当和夏娃的女儿!”兰吟恍然大悟,笑道:“兰儿终于明白了!那么上帝从亚当身上抽了那么多的骨头,亚当就不痛吗?”
  “只抽了一根啊!”穆景远敲着她的脑门道:“小鬼,没专心听我讲故事吗?”
  “可是如果一根骨头只能做出一个夏娃,那么我阿玛有那么多的夏娃,他身上不是该被抽去很多的骨头吗?我看他一点也没事啊!”兰吟理直气壮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穆景远一愣,随即点头道:“小鬼,看不出你还挺机灵的吗?嗯——你阿玛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的夏娃,是因为上帝忘了在他的身体里放进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兰吟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兴奋地催促道:“教父,您快说啊!”
  “上帝忘了在你阿玛身上,不——应该说在这个国度大部分的男人身上,忘了放进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忠贞。”穆景远蔚蓝的眼眸含着笑意,意味深长道:“上帝在你阿玛心中植下了幸福的种子,用爱情的甜蜜来浇灌滋养,让种子开花结果。一切都很美好顺利,却忘记了用忠贞的土壤将花种培育巩固。这样的幸福之花即便盛开,也会很短暂,经不起风雨的打击便会凋零。”
  “兰儿更听不懂了!”兰吟一头雾水道。
  “你听不懂不要紧,只要有人听得懂就行了!”穆景远看着门外离去的身影,满脸得意道。
  “教父,您的那个夏娃在哪里呢?”兰吟突然问道。
  “她呀!”穆景远神采飞扬的脸逐渐黯淡下来,叹息道:“我与她已失散许多年了,久得我都快记不起她的模样了!”
  兰吟的天花痊愈后,固山贝子府也恢复了往日的交际,宫中及其他阿哥府中都送来了道喜的贺礼,胤禩、胤礻我、胤祯更是携眷亲自过府来探望。过了两日,胤祥和兆佳氏也登门来道贺。
  尘芳虽知胤祥是故意乘胤禟不在的空隙赶来的,心里却仍很高兴,硬留两人在东厢用了午膳。待看到回廊下摆着的架板和瓶瓶罐罐,筱琴走过去细细一瞅,却原来是一幅还未完成的版画,不禁新奇地问道:“九嫂,这也是您用来作画的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具啊!”
  “哦,那是用来画西洋油画的。就是我适才和你们提起的,兰儿刚认得教父。”尘芳道:“那个穆景远真是了不得,不仅会治病还能画画,他为兰儿画了一幅肖像,连你九哥都直夸好呢!”
  “是吗?那定是画得很漂亮了!”筱琴止不住拍手笑道。
  “若是连九哥这般挑剔的人都说好,自然是极好的了!”胤祥笑道,随即问筱琴道:“你是否看了稀奇,自己也想得一幅?”
  筱琴红着脸道:“我只是问问罢了,又不是孩子了,看什么都想要来着!”
  “这是个好主意!”尘芳笑道:“我这就和穆景远说去,他现暂住在我府里,完成幅油画,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的,那筱琴岂不是可以日日过府来陪我解闷了!”
  “救命啊!”三人正说着,忽听得远处传来古怪的呼喊声,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向此处跑来。
  穆景远见到尘芳,跳嚣着道:“你的女儿可真调皮,我不要做她的教父了,我不要了!”
  后脚追上来的兰吟,则扑进尘芳的怀中呵呵笑道:“额娘,教父都这么大个人了,竟还害怕蟑螂!笑死人了!”
  穆景远噘着嘴,气鼓鼓地对兰吟道:“你这个小恶魔!竟拿死蟑螂来吓唬我!我的一世英明都毁在你手上了!”随即又捶胸顿足,大嚷道:“主啊,你怎么能这样惩罚我呢?我可是个虔诚的教徒啊!”
  尘芳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呵斥道:“穆景远!还有客人在呢!你就别给我丢人现眼了!”
  “有客人?”穆景远愕然止声,转身看见满脸笑意的胤祥和捂着嘴的筱琴不觉一愣,随即结结巴巴道:“客——客人啊,真的有客人啊!”
  尘芳为彼此做了介绍后,又问道:“兆佳福晋想请你为她画一幅肖像,你可愿意?”
  “好啊!”穆景远一口答应,手忙脚乱道:“我去拿画板,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不急的,穆先生。”筱琴浅笑道:“十三爷的腿不方便,我陪着他先回府去,待改日抽了空再来打扰您。”
  “哦,那就这样吧!”穆景远见胤祥走起路来吃力的模样,以及筱琴在旁小心呵护的神情,不禁呐呐道:“原来真的是不方便啊!“
  尘芳白了他一眼,待送胤祥和筱琴出了府,回来却看到穆景远站在那里,拿着调色板全神贯注地做着画,便也不去打扰他,径自离开。
  日后,筱琴依约来到府中。先时她对穆景远这个西洋人还感到羞涩和陌生,只摆了姿势,由穆景远作画,待后来两人也渐渐熟捻起来,便聊开了话题。常常能见到穆景远说了些什么,筱琴则大笑到直揉肚子。
  可约莫过了几日,贝子府中便传起了些流言飞语。尘芳听闻后,只是不信,却想到穆景远素日的言行举止,也是没规没谱的,才会惹人非议,乘一日有空闲,便想去提醒他两句。
  来到穆景远作画的庭院内,但见草木盘结,垂挂墙巅,翠丝飘舞,芬芳气馥,在这酷夏里倒是个纳凉避暑的好地方。
  尘芳走进庭廊,见穆景远正在调色作画,而筱琴则歪坐在不远处的春藤凉椅上,娥首低垂,双目紧闭,想是太乏力睡了过去。她不禁摇头失笑,刚想上前招呼,却又猛地顿住了脚步。
  只见穆景远放下手中的画具,浅步走到筱琴面前,单膝落跪。修长的手指伸到温婉细致的脸旁,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放了下来,只轻撩起绣边的衣角,落下了沉重的一吻。
  穆景远轻轻叹息了声,起身回转,见到身后的尘芳,先是一愣,随即耸着肩膀,神情凝重的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
  尘芳心中极是震撼,望着筱琴的睡容,轻声问道。“不要告诉我,这只是你的恶作剧?”
  穆景远比着手指让其禁声,随即带着她走出庭院,来到花园的池塘边。还未待自己开口,尘芳便严肃道:“你什么都不用解释,我只问你,兆佳筱琴是否就是你一直在找得那个人?”
  “你变了,变得比过去要犀利多了!”穆景远笑呵呵道:“女人还是要温柔些,才惹人怜惜!”
  “你不用闪烁其辞,我只问你是——还是不是?”尘芳道:“如若不是,我可不管你是不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请你立即收拾行礼,离开这贝子府!筱琴是个很单纯的女子,不是你可以招惹的。”
  “难道我就是个花花公子吗?”穆景远神色一变,厉声道:“在这府邸里,多情的男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清国的九阿哥,皇帝的儿子,你的丈夫!而你——则是个软弱、自私的女人!你一昧的逃避、纵容,才造成了今日他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局面!才造成了你自食其果,自讨苦吃的状况!”
  “你——”尘芳只觉胸口一紧,不觉白了脸,颤声道:“你明知我——”
  “是,我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吗!”穆景远冷笑道:“不就是为了三百年后的你,不就是为了再一次的轮回到今世吗?那又怎样!什么姻缘前生定,百年修得同枕眠!他妈的,都是狗屁!我不知修了多少世,多少个百年,到如今还不是落到了这般田地!”
  尘芳深吸了口气,定下心神,看着穆景远眼中那郁结着的痛苦,不禁低喃道:“天哪,真的是她,是筱琴!穆景远——”
  “别——别说些好话来宽慰我!没有用的!”穆景远颓然的倚着石栏坐下,沙哑道:“她忘了我,忘了过去的一切,忘了我们的誓言。在她的眼里、心里,只有她现在的丈夫和子女。而我在她的眼中,只是一个幽默、奇特的西洋人,只是一个生命中的过客!”
  “筱琴已没有了前世的记忆,现在她只是兆佳氏,胤祥的福晋,孩子的母亲而已。”尘芳叹道:“事已如此,也无可奈何,你——只能放下了!”
  “放下?”穆景远仰天大笑着,良久方擦着眼角道:“你知道我轮回了多少世吗?你知道每天在希望中醒过来,又在失落中入睡的艰辛吗?你知道当我发觉,以往的一切经历都只是徒劳,自己竟是个被历史和命运耍弄的笨蛋,那种心灰意冷的感觉吗?”
  “范郎,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啊!”
  凄厉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响彻宇内,连天地都为之动容,鬼神都为之黯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万里长城在那泪水的侵蚀下,也不禁动摇坍塌。
  流传千古的故事从那时开始,穆景远也自此踏上了寻找爱人的时光之旅,为了那不朽的誓约,为了那生死相许的妻子,更为了心中那份对幸福不曾磨灭的渴望。
  “爱,也许不怕岁月的磨炼和敲打。”穆景远凄凉的对尘芳笑道:“但是爱最大的敌人,不是时间和死亡,而是遗忘,彻彻底底的遗忘!”


65)  夏娃(下)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是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
  穆景远站在池塘边的石墩上,手舞足蹈地吟颂着。待听到身后的动静,他醉眼迷朦地回首看了下,随即将手中的酒壶丢进水池中,继续高声喊道:“可是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
  尘芳捡起地上散落的画纸,一张张都是筱琴的脸,一张张却都没有完成。
  “我适才自问,如若现在就死去,那么心中最大的遗憾会是什么?”穆景远跳下石墩,踉跄地走过来,满脸通红道:“想了许久,竟然不是今生与她失之交臂的遗憾,而是后悔!”
  “后悔?”尘芳问道:“你是说,后悔自己爱上了她,后悔了这些年的追寻吗?原来就算是你,也不过如此。”
  “爱上一个人并没有错,用一生来追寻她也没有遗憾。我所后悔的,只是自己的过份偏执与冷漠。”穆景远摇头叹道:“每轮回一世,我的每一日都只是在奔走忙碌中渡过,从不曾好好享受过生命的欢愉和美好,从不曾认真地欣赏过历史的文明和人类的奇迹,更不曾有过可以吐露心声的朋友和知己。我甚至——”说道此,他的眼中闪过丝哀伤。“我甚至漠然的对待深爱着自己的女子,让她抱憾终生,抑郁而终。”
  “莎士比亚也曾说过: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恋人的眼中有它净化了的火星;恋人的眼泪是它激起的波涛。它又是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吃不到嘴的蜜糖。”尘芳叹道:“如若再来一次,也许你、我都不会选择这条路吧!”
  “你是我在这漫长的岁月中,第一个交到的朋友。”穆景远道:“我们可说是同病相连,但你又却比我幸运很多。因为有了我的前车之鉴,你难道还要固守着自己那封闭着,却已千疮百孔的心吗?”
  “穆景远——”尘芳心中一酸,红着眼道:“我也好恨,恨命运为什么让我带着前世的记忆,投生到这个时代。为什么我会是他的后人,为什么让我爱上了他!可是我不能那般自私,我的哥哥,我的父亲,我的祖父——在那一世我所爱着的亲人们,他们的生命都传承寄系于在他的身上啊!”
  “如若没有前世的记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你,只会是董鄂尘芳,一个美丽的贵族妇人,却不是爱新觉罗梅,一个鲜活灵动,让大清的皇子也可以一见倾心,生死相许的玲珑女子。”穆景远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怜惜道:“梅儿,别忘了,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不是救世主!”
  尘芳抬起脸,贝齿紧咬着下唇,怔怔无语。
  “知道兰儿为什么会得救吗?”穆景远道:“你以为用这个时代落后的医学技术,真得可以救得了一个已奄奄一息的天花患者吗?”
  “你不是说,是用了一个波斯人卖给你的土药吗?”尘芳疑惑道:“难道不是吗?”
  “那是说给九阿哥和其他人听的。我若不打个马虎,他们问我要那药的配方,我该怎么办?”穆景远露出一丝笑意,道:“难不成,你想让我告诉他们,我是用了十八世纪才发现研制成功的抗生素,救了你的女儿不成?”
  尘芳一惊,讶意道:“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有那东西?”
  “为什么不能呢?”穆景远长舒了口气,道:“别忘了,我可是在各个时代都生活过的人。我曾做过皇帝的奴役,也曾是个学者,做过厨师,做过画家,也做过药剂师,科学家。”
  “从未听你说起过这些,没想到你的际遇竟是如此精彩。”尘芳赞叹道:“那你岂不是样样精通了!”
  “那到谈不上,只是都有些涉猎而已。”穆景远遗憾道:“所学虽多,却从不曾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施予过援手。我一直都置身世外,觉得自己是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人,总是沉迷在自己的记忆和过往里不能自拔。”
  “可是这一次,你却救了兰儿。”尘芳感激道:“你也救了我的命!”
  “是的,我不知道历史上你的女儿究竟可以活到几岁。但当我偶然间听闻这个消息后,便急忙从天津赶了过来。你是我在这个时代,唯一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你在那里焦心痛苦,却无动于衷。”穆景远道:“事后,我却在想,如若没有我的出现,兰儿必死无疑。那么历史上的她,又怎能活到后来的岁数。究竟是历史改变了命运,还是命运推动了历史?究竟哪里是过去,哪里才是未来?”
  “过去——未来——”尘芳也不禁迷茫道:“那么梅儿究竟是尘芳的过去,还是未来呢?”
  “想不通,道不明。”穆景远仰望星空,道:“宇宙太过奇妙,深奥了!你、我则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为什么要背负了那么多沉重的负担渡过每一日呢?为什么不能似其他人一般,随心所欲地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真得可以无所顾忌吗?”尘芳低头自问道:“真得可以吗?”
  “历史是明确的,命运却是诡异的。”穆景远冷笑道:“我被它捉弄之此,才翻然悔悟。人可以支配自己的命运,但若我受制于人,那错不在命运,而在我自己。”
  尘芳一顿,又道:“若是如此,那将来——”
  “没有将来了!”穆景远扬声道:“将来留给上帝去思考吧!把握住今生今世才是最现实的。看到我的遭遇,你难道还能沉默、平静吗?将来是未知的,你确定再一次投生到这个时代后,还能像今生一般,得到九阿哥如此情真意切的爱吗?你可知自己有多奢侈?你现在浪费的不是生命,而是穷尽生生世世才可能得到的一次幸福啊!”
  “穆先生,您画得真好!”筱琴爱不释手地捧着手中的版画,赞叹道:“您把我画得太美了!”
  “福晋原本就是丽质天生,您的美丽不是我可以用笔墨可以描绘的。”穆景远看着她的侧脸,不无遗憾道:“可惜只完成了这一幅。”
  “一幅足以了。”筱琴羞红了脸,笑道:“我带回府中,拿给十三爷去看,他定也会很喜欢。”
  “这是自然了。”穆景远苦笑着,又道:“明日,我便要走了。不知今日一别,将来何时能与福晋再见?”
  “穆先生要走吗?”筱琴不禁失望道:“我本还想请先生去府中小住几日。您要知道,十三爷对洋务极是有兴趣,很想听听先生的见解和经历。”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也是时候该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穆景远自言自语道:“这一次,我定会好好的游历一番,不再匆忙倦怠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先生了。”筱琴见尘芳走过来,便道:“时候不早了,我该与九嫂子去道别了。”
  “等等——”穆景远忽然喊道,见筱琴疑惑的眼神,缓了缓脸色,摊开右手道:“这是我送福晋的礼物,希望您不要嫌弃,一定要收下。”
  见他手中的圆形琳琅象牙饰物,筱琴略有些迟疑,随后见到那蔚蓝双眼中的恳切和期望,便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
  “再见了,福晋!”穆景远弯腰行了礼,猛地转身大步向前走去。
  “九嫂子,这是什么?”筱琴忙对后脚来到的尘芳道:“是很贵重的东西吗?若是如此,我可不能收下。您帮我还给穆先生吧!”
  “那是胸针,西洋人用来别在胸口装饰衣物,或是固定纱巾,当然也还有其他的用途。”尘芳望着穆景远的身影,拿起那琳琅象牙胸针,轻轻打开了上面的珐琅盖子,眼中一热,又递还给筱琴道:“拿着吧,你一定会很喜欢的,这是穆景远的一片心意。”
  筱琴接过一看,只见珐琅盖下是一幅胤祥的肖像,画虽小,却将胤祥的五官刻画得栩栩如生,将他丰俊忧郁的神韵展现得淋漓尽致。她止不住又惊又喜,抬眼想去感谢穆景远,可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九嫂子,穆先生真是个好人啊!”筱琴感叹道。
  “是啊,他是我见过的最善良豁达的人。”尘芳沙哑道:“我这一生,受益于他良多,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他才好。”
  “听说,穆先生一直在找寻他的亲人。”筱琴提议道:“不如咱们疏通一下,让各州府替他留意寻找,如何?”
  “不用了,那个人他已经找到了。”尘芳看着她善意的眼神,淡笑道:“虽然不能和他的亲人相聚,但我相信,在穆景远的心中,她永远会是最美的牵挂,会给予她最真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