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09

凤凰乱:不嫁妖孽王爷 番外

番外:人生若只如初见。

    五年后。

    三月,东湖。

    是细雨蒙蒙的天气,银丝线一样的雨丝斜斜的落入烟波浩渺的东湖,无声无息,因着天气的关系,游人并不多,透过雾蒙蒙的湖面,见到的,只有岸上飘扬的柳枝,嫩绿色的杨柳,因为雨的洗涤,易发的显得柔碧,风吹过的时候,柳条儿随风而动,那绿色的柳条儿像是一条绿色的小蛇,透过蒙蒙的水面,沉重的时光,一直钻到人的心里去,唤起人心底永远都磨灭不了的疼痛。

    阴夜冥站在窗前,华丽的龙舟,连窗户都是精致雅贵,窗棂上雕刻了精美的图案,是桃花,一朵朵盛放在窗上,栩栩如生,永远不会随着季节而凋零,他伸出手,细长白皙的手指,有种女气的柔媚,指尖无意识的顺着窗棂上桃花的纹路游移,视线却一直是看向岸上的柳树,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又仿佛看的不是柳树。

    又一年了。

    春去春又来,年年柳绿,绿柳年年,年年人来,年年人异,不变的,唯有心中那一抹轻盈的身影,素白的剪影,成为心底最绝望的念想,最甜蜜的记忆。

    素影,她把生留给他,把一个影子留给他,然后毅然和那个人走了,从此下落不明,他多么希望可以反过来,可是从最初到最后,对于她而言,那个人始终是最重要的,那三个字,是开始亦是结束,真正的结束,她一直是个决绝的人,这句话说出口,代表了她终于认知了自己对他的情感,错误的情感,是的,错误,因为这一辈子她已经决意把自己的全部交给她心爱的夫君,所以,她会决然的纠正这个错误,我爱你,这三个字说出口之后,她便会选择彻彻底底的忘了他,而且,她一定能够做到。

    他宁愿她没有对他说那三个字,那么,或许她在午夜醒来的时候,在春天桃花绽放的时候,脑中或许会偶然的闪过他的身影,而不是彻彻底底的忘记。

    “父皇,雨停了。”一声娇俏的声音打断了阴夜冥的思绪,他回过头来,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掀开珠帘走进来,是素影,女孩儿跳跃着走向他,澄澈明亮的眼睛,眼底闪着第一次见到宫外景象的雀跃和光亮,脸颊上的酒窝都盛着笑意:“父皇,我们出去玩儿吧。”

    “嗯!”阴夜冥嘴角不自觉的微扬,蹲下身去,温软的气息漫开来,他抱起女孩儿,向着外面走去。

    外面,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三月的阳光照射下来,温暖而宜人。

    “父皇,你看湖心的那一朵荷花好漂亮,比碧浣池的所有荷花都还要漂亮呢。”

    惊喜娇俏的声音,让阴夜冥淡然笑开,他看着阳光下怀中孩子的明丽的脸蛋,心里的疼痛一点一点慢慢的散去,素影,即便是一个影子,也够了吧,他的宝贝,只盼望老天不要连影子都收回,看着这样的笑容,让人只想把世上所有最美最好的东西送到她的面前。

    “影儿,父皇摘给你可好?”

    “呀,谢谢父皇,父皇对影儿最好了。”素影眼底惊喜的神色更重,两

    只小手揽住父皇的脖颈,在他脸颊各自亲了一下,方才摇了摇头道:“但是影儿不想要。”

    “哦?”阴夜冥眉尖微挑:“为什么?”

    素影歪了歪头,视线看向湖心亭亭玉立的荷花,脸蛋上是一种不符合年龄的通透神色:“喜欢不一定要拥有呀,远远的欣赏就够了,如若摘了它,荷花很快就谢了吧。”素影看着浩淼的湖面,浅浅笑道:“何况,这荷花会显得这么美,是因为处在这个环境的关系,有了环境的衬托,离开了湖面,它的美就凋零了吧。”

    阴夜冥脸上淡然的笑容微滞,黑玉一般的眼眸被斜斜照射过来的太阳光幻化开来,像是陷入了一种迷惘状态,不过一瞬,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亲吻了一下怀中孩子的额头:“对,影儿说得对。”

    离开了湖面,它的美就凋零了。

    她如同荷花,那个人是她的那片湖,他们,一定在某个地方相依相衬,成为这个世上不为人知的一处美景。

    龙舟的另一端,凝烟看着微红的夕阳下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人影,眼底被湖面潮湿的水雾打湿。

    小姐,王爷,你们好吗?

***

    雪灵山。

    灵山飞鸟绝,万径人踪灭,几乎没有人知道,在雪灵山的最深处,是洛水的源头——圣泉,而圣泉边上,却是繁花似锦,如同世外桃源。

    世人知道有圣泉,但是却几乎没有人能够找到圣泉,能够找到圣泉者,皆是机缘巧合之人,如同当年的太后,如同五年前的沉熏。

    是夕阳西下的时分,微红的阳光盈盈洒落,把圣泉上飘扬的淡白雾气染成红色,圣泉边上是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姹紫嫣红,蝴蝶翻飞,空气中是沁人的幽幽香味,仔细一闻,依稀是梨花,视线顺着香味飘来的地方看去,于是看见了一片雪白之中露出的屋檐,简单素雅,是紫竹造就而成,有种遗世独立的味道。

    天空忽然光线一暗,什么东西鸣叫着从空中掠过,七彩的羽毛,炫目的身姿,是这个世上最高贵不可逼视的存在,是凤凰,凤凰翩然翱翔,最后落在了一片雪白的花海之中,素雅简单的竹屋前。

    一个女子从凤凰身上轻盈跳下,澄澈明亮的眼睛,细细弯弯的黛眉,五年的时间仿佛没有在这张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流光逝,所有的爱恨嗔痴被酿成一坛名为生活的酒,有的人清醒着,有的人醉了,沉熏觉得今日自己是醉的,因为连走路脚步都有点儿虚浮,心里的欢喜一直往上漫开,她推开门,声音里都带了欢喜的意味:“大师,我找到了。”

    屋内,一个白袍白须的老人临窗而立,手里拿着书册,眉头皱着,仿佛正在思索些什么,这个人,便是与修元大师合称为医画双绝的医圣行露大师,听得声音,他转过身来,眼底淡然的眸光在转身的瞬间不自觉划过一抹黯然。

    沉熏已经几步走到屋内,眼底含着笑,献宝似的奉上手中的东西,重复道:“大师,我找到了。”

    行露大师看得沉熏手中的东西,饶是他见多识广,神色还是一愣,只见素白修长的指尖,一朵浅紫色的花朵悄然绽放,美得让人窒息,行露大师眼眸微张,哑然叫出声来:“素影,这是素影。”

    “对,是素影。”沉熏灿然一笑,眼底因为疲劳过度而残留下的暗影在这一刻也显得明艳无比,沉熏有些急切的看向安灵大师:“大师,夫君有救了对不对?你说过的,只要有素影作为药引,你就能够让夫君醒过来。”

    是的,醒过来。

    当日小凤飞来,携着沉熏和阴夜辰离开,飞到了圣泉边上,恰遇医圣行露大师,行露大师以圣泉之水护住了阴夜辰的心脉,然而因为那支箭直刺心脏,根本是回天乏术,穷尽了毕生的医术,行露大师也只能做到护住阴夜辰的心脉,没有死去,整个人处于安睡状态,行露大师告诉沉熏,要阴夜辰醒过来,就只有找到可以起死回生的素影,以素影作为药引,方才有可能。

    这五年来,小凤载着沉熏寻遍了名山大川,都未曾见到过素影的踪迹,直到上个月,才在五莲山上发现了素影的踪迹,沉熏在五莲山守候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在今日等候到了素影花开,沉熏以真气护住素影,乘着小凤迅速归来。

    夹杂着紧张的问句,澄澈的眼里是慢慢的希祈,让这位看惯了人世间生死一代医圣不知为何有些心酸,行露大师淡淡点了点头,道:“既然有了此物,老朽定当尽力而为。”他顿了一顿,有些话却是无法说出口。

    沉熏轻松了一口气,脸上笑容绽放,眼底水雾弥漫,连连道:“谢谢大师。”

    “救死扶伤,本是医者的本分。 ”行露大师淡然一笑,接过她手中的素影,道:“接下来的事情交给老朽,你先去看看你那夫君,好好休息,恢复元气,到时候还得你助老朽一臂之力呢。”

    沉熏知道行露大师指的是要她以内力相助,这五年来除去了寻找素影的时间,她都陪着夫君在此居住,雪灵山本是修行练武的极佳场所,加之圣泉之水的功效,她的武艺恢复过来,精进,比从前更胜了几分,沉熏闻言也不推辞,应声告退,向着后院走去。

    直到那抹素白的人影消失了,垂首静立在屋角的药童莲秋方才疑惑出言道:“师父,为什么不告诉她实话?阴公子的身体……”

    “好了秋儿。”行露大师抬手制止了徒儿的发问,眉宇间有种很多年未见的烦躁之意,道:“为师自有主张。”

    莲秋默然,她是聪慧之人,自小跟在师父身边,自然知道师父现在为何烦躁,是不忍吧,不忍告诉沉熏,即使有了素影,即使能让她的夫君醒过来,可是,没办法长久,阴夜辰的脉象越来越弱,能够支撑五年,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而起死回生的灵药,也得用在恰当的时候,比如素影,只有在外力因素导致伤亡的情况下才能发生作用,而且,必须在当时才能起到最大的作用,世界自然有其法则,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再灵的药也不能打破这个常情,时隔了五年,便不是伤,而是转化成病,素影可以治伤,但是却不能治病。

    “当日师父为了去掉她的求死之心,方才说出只要找到素影就能让阴公子醒来这样的话,可是没有想到,她真的找到了素影。”莲秋叹息道:“师父,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瞒下去也不是办法,今日徒儿帮阴公子号脉,那脉象比昨日又弱了好些,徒儿只怕——只怕他熬不过今春。”

    “如今有了它,定然可以的。”行露大师视线看着手上的那一朵紫色的花朵,神情不知是喜还是忧,“虽然说如今不能把它当做是能够起死回生的圣物来用,但是确实能够让阴公子醒过来,一切的事情,等到他醒过来之后再做定夺吧,说不定会有转机。”

    莲秋应声,然而师徒两个人都知道,所谓的转机,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

***

    后院。

    沉熏先去了静室,所谓静室,其实是药房,屋子里堆满了各种珍奇的药材,许多都是沉熏采摘回来的,静室的中央,是挖空地面陷下去而成的一个池子,池子水面雾气翻腾,这池水引自圣泉,能够治愈百病,靠着这池水,还有各种珍奇的药材,加之行露大师的医术,方才护住了阴夜辰的心脉,沉熏看得端坐在池水边上的男子,脚步变得轻盈了,她走过去,蹲在他的身边,轻笑道:“夫君,我回来了。”

    如同五年来她的每一次归来,没有任何的回应,阴夜辰只是端坐着,眼睛是合上的,面容安详淡定,甚至带了微微的笑意,五年如一日。

    “夫君,这一次我回来之后便不会再离开你了,我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沉熏干脆坐在池子边上,指尖慢慢的梳理着他的发丝,重新用玉冠束好,一边道:“夫君睡了那么久,也该是醒来的时候了。”她指向窗外:“夫君你看,梨花又开了,那一坛你承诺过的梨花酒,我还等着你亲手酿给我喝呢。”

***

    三天后,静室。

    素影为药,引圣泉之水,以真气相助,使药力运转到全身各处。

    沉熏调动全身的真气,行露大师手持银针,莲秋端着一应的需要的物品静立在后方,阴夜辰已经被从水池中移出,放在一旁的床榻上。

    三个人均是全神贯注,真气随着银针的施行而随之灌入,目的是激活全身的经脉,然后才能使素影真正的发挥作用,这一步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半分的差错都不能出,过程中没有人说话,安静得可以听见银针刺入肌肤的声音,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大功告成,所有的穴位都打通了,行露大师神色微松,道:“好了。”莲秋更是忍不住轻呼了一口气,却在中途变成惊呼:“沉熏!”

    沉熏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又要强自镇定着,不能出半分的差错,所以方才放松下来,眼前一黑,身子便是一歪。

    “沉熏,你怎么了?”莲秋赶紧过来扶住了她,沉熏摇了摇头,挣扎着想起来,然而却被某种奇异的香味诱惑着,向着黑暗里坠去,眼睛无意识的合上。

    “接下来没有她的事情了,与其让她在一边担心,不如让她好好的睡一觉吧。”行露大师看向面露疑惑的徒儿,语带叹息道。

    莲秋看着沉熏眉宇间掩不住的倦色,亦是叹息道:“嗯,她确实应该好好的睡一觉。”睡一觉,醒来之后,希望她能够得偿所愿,莲秋看着一旁同样沉睡的阴夜辰,温和含笑的面容,看着就让人想起岁月静好这样的词语,向来安然淡定的心湖泛起了一丝好奇的神色,到底是怎样的男子,才会让妻子能够生死相随?

    沉熏是从梦里惊醒的,梦的开始其实是温暖怡人的,大片盛放的梨花,如同花的海洋,阳光从树的缝隙斑驳洒落,花树间的小径上,玉冠高束的男子踱步而来,温和纯净的笑容,幽蓝的眼眸如同湖水,泛着温柔的光,是夫君,风吹过,梨花翻飞,花瓣如雨飘零,他站在梨花的花瓣雨中朝她微笑,向她招手:“娘子,到我身边来。”

    她心中欢喜盛放,提步向他奔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怎么跑也跑不到,他明明就在她的前面,近在眼前,却仿佛在天边一样,用尽了全力,她再也到不了他的身边,心里的欢喜渐渐被惶恐所替代,空中梨花花瓣依然在翻飞,有一点儿轻微的风声,仿佛在不停的叫嚣着:离……离……离……沉熏只觉得脚下一软,跪倒在地上,而她终于到了他的身边,触碰到了他的衣角。

    “娘子,以后要小心点儿。”他轻声道,弯腰想要扶起她,她含笑伸出手去,就在指尖触碰到他手掌的瞬间,他却瞬间的消失了,如同幻影一样消失了,沉熏猛然一惊,从床上坐起来。

    屋里很安静,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额头满是虚汗,脸上也是冰凉一片,有风从窗户吹来,吹在人脸上,凉凉的,沉熏用手压住心口,过了一会儿,呼吸方才渐渐的平缓下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夫君,对了,夫君怎么样了,该死,她居然睡着了。

    沉熏慌忙下地,脚方才触到地面,整个人却是猛然一怔,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呆呆的立住,半分也动不了,一双眼睛无意识的睁大,看着窗外。

    窗外,是一树树盛放的梨花,梨花清雅的香味一直弥漫到屋中,然而沉熏闻不见,因为连呼吸都无意识的停止了,她只是定定的看着窗外,眼神里透出某种迷离的光芒,一定是梦吧,她还没有醒来,只是又重复了刚才的梦境而已,梨花翻飞的小道上,温和纯净的男子悠然而立,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容,一点阳光滴在他的眼底,如同幽蓝湖面闪动的星光一样,熠熠生辉,能够把人融化的光辉。与刚才梦境不同的是,他手上多了一支梨花,不是她向他奔去,而是他向她走来,浅笑着,在阳光下,穿过翻飞的梨花瓣,穿过五年沉睡的光阴,慢慢的,向她走过来。

    血液流动得极其的缓慢,全世界在这一刻都悠远了,天地间唯剩下他的身影,那样多的前尘往事,那样多的爱恨嗔痴,通通都远去了,灰飞烟灭,只有五年的漫长的绝望里盛开的小小希望,在这一刻化成了现实,又或者,是另外一个梦境。

    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沉熏只觉得承受不住,承受不住这样的欢喜,她痴痴的看着他,他向她越走越近,嘴角的笑意加深,含笑着,向她伸出手来,如同先前的梦境一样:“娘子——”

    沉熏本能的身子往后一缩,因为害怕她触碰到他,他便会如同幻影一样的消失掉,阴夜辰一怔,她眼中迷离如梦的神情让他心里狠狠的一抽,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他是真的,阴夜辰又向前跨了一步,拥住了她:“娘子,是真的,我醒来了。”

    我醒来了。

    有什么东西无知无觉的从眼角滑落,梨花的香味更加的浓郁了,清雅的香味,幽幽的钻进鼻尖,幽幽的钻进人的心里,阳光从窗棂谢谢的洒落进来,连同他的笑容一起,照亮了五年阴霾的心底,沉熏张了张口,几次才叫出声来:“夫君……”

    “嗯。”阴夜辰轻声的应着,伸手拭去她脸颊上爬满的泪水:“是我。”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沉熏瞬间笑容绽放,窗外春光已经很浓了,蝶舞蜂飞,繁花似锦,她守候了五年,终于等到了春天的回归,终于,回应她的,不再是空寂,而是他温和的声音。

    “夫君夫君夫君……”她不知道作何反应,只是一遍遍的叫他,以此来证明他真实的存在。

    “嗯,嗯,嗯……”阴夜辰耐心的应答着,只是宠溺的看着她,庭院里梨花无声的飘扬,这一刻,时间仿佛就此静止了。

    如果能够静止,那该有多好!

    “师父,真想此时他们能够一夕老去。”窗外,莲秋看着屋内相拥的两个人影,慨叹出声:“一夕老去了,就不用面对接下来的事情了。”

    “傻丫头,你什么时候也也变得这般的不理智了。”行露大师话虽然这样说,但是语气却没有半分责备的语气,他转身离开,叹息的声音化在风里:“也许,这就是命吧,每个人自有命运为其安排的轨迹,错误的轨迹不会永远错下去,命运自然会让一切都回归正轨。”

***

    庭院里,梨花全然盛放,盛到了极致,便是凋零的开始,然而沉熏看不见,她只是觉得,今年的春天再也不会走了。

    而阴夜辰,双手拥住她,脸上笑容温和纯净,微垂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连自己都感觉得到掌心的冰凉,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清楚,在醒来的时候,看见行露大师的神情,他就已经明白了什么。

    这一次,能够醒过来,应当是老天的恩赐吧,让他能够完成那些未了的心愿,让他能够安心的离开,而剩下的时光,就让他一一的完成那些未完成的心愿吧。

    今年的春天对于沉熏来说是这辈子最幸福无忧的春天了,从前期盼的所有,都在这个春天里实现了,远离纷争的生活,闲看日出日落,从前所向往的,在大脑中描绘了千遍万遍的画面,而在如今都变成了现实,非常不真实的现实,或许是因为描绘了千遍万遍的关系,所有的场景,连细节都在大脑中描绘过了,所以在成真的时候,总让人有种恍惚的感觉,心里是虚的,非常的不踏实,仿佛这样的幸福,是没有底的一样。

    如同现在,他陪她采摘梨花酿制梨花酒,幽幽绽放的花枝间,两人轻轻的说着琐碎的话,偶尔相视一笑,他的笑容映在白色的花丛里,有种透明的感觉,仿佛会随着梨花的凋零而逝去一般,让沉熏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天的梦境,沉熏猛然摇了摇头。

    “小薰,怎么了?”阴夜辰含笑问。

    “花瓣已经够了。”沉熏摇了摇手中的篮子,轻盈的几步跳跃到他的面前,道:“我们回去吧,大师说你醒来不久,不宜劳累,要好好的休养身子才是。”沉熏顿了一顿,笑容有点儿贼兮兮的味道:“养好了身子,才能以后的每一年都陪我酿梨花酒。”

    “我不累。”阴夜辰脸上的笑意依旧,视线淡淡的看向盛极而随风凋零的梨花,伸手接住,道:“我们多摘一些,连明年后年的一起摘。”

    “急什么?”沉熏拍掉他手里的梨花,斜睨他,道:“你想偷懒是不是?我才不准呢,明年后年的到时候再来摘好了,反正梨花每年都会开的,又不是这一次谢了就不会再开。”

    阴夜辰失笑,傍晚的春光灿烂温暖,梨花的影子投在两人的身上,他脸上的笑容在阳光的暗影里,隐约有种说不出的黯然,沉熏不知为何心里一慌,阴夜辰已经回过头,道:“娘子说得对,我睡糊涂了,梨花每年都会再开的。”一边说,他一边接过她手中的篮子,随意放到旁边,牵起她的手,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出去转转吧,这里的景色,我还没有好生的瞧一瞧呢。”因为怕她反对,又回身皱了皱眉道:“我已经休息了五年,娘子你就不要跟我提休息这两个字了好不好?”

    有点儿耍赖的模样,有种孩子气的感觉,像是她和他初相见,她不知道他真正模样的神情,久违的熟悉感让沉熏心里的那一丝异样不自觉就消散了,阴夜辰趁机道:“就是想跟娘子一起看日落而已,在这样世外桃源的地方看日落,一定与别处的不一样。”

    最后两个人还是去了,乘着小凤去的,小凤载着两人飞越圣泉,最后飞到了雪灵山的主峰,在一处平地上停了下来,随即隐身退下了。

    时间尚早,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天边已经有了晚霞,霞光把太阳染成了红色,放眼望去,群山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因为此处极高,所以站在这里,有一种天下尽收眼底豪迈之气,个人变得极其的渺小,阴夜辰此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半响才回过神来,叹息道:“娘子,直到此刻,我才真正的明白了为何当初你会念念不忘的要离开京城,要悠游天下。”他回身看向她:“天下何其大,困于小小的京城,确实是最不值的选择。”

    沉熏微微一笑,却是摇了摇头,道:“最重要的,是人。”

    “对,是人。”阴夜辰坐在草地上,指了指身旁的位置,沉熏过去坐下,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相互依偎着,一时间没有说话,山风静静的,吹起两个人的发丝,相互纠缠在一起,仿佛永远也分不开一样,夕阳下两个人的身影也仿佛融为一体了,只是,又仿佛,少了些什么,空了一块的感觉。

    这样的静谧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什么声音打破了,两人都是一惊,双双循声看去,只见一只雏鹰歪歪斜斜的从悬崖上飞过,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跌下来的危险,沉熏看得暗自心惊,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疼,阴夜辰看着那雏鹰,幽蓝的眼眸中亦是闪过黯然的光芒,忽然一阵风吹来,雏鹰承受不住,身子直直的向下坠去。

    两人同时惊呼出声,沉熏更是身形快速一动,朝着雏鹰落下的方向而去,她的轻功本来就好,这五年又有精进,赶在雏鹰摔在岩石上前接住了它,沉熏轻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看得阴夜辰亦是松了一口气,两人的视线在接触的时候都相视一笑,同时有一闪而过的黯然,因为,他们真正心疼的并不是雏鹰。

    忽然一只大鹰鸣叫着从天边飞来,沉熏忙小心的放下雏鹰,几步跳远了,那只大鹰在雏鹰的旁边停下了,仇视的冲她鸣叫了几声,一副要扑过来的样子,沉熏觉得好笑,只是那笑容未曾扬起便凋零了,她忽然转身,轻飞到了阴夜辰的身边。

    大鹰见得她主动离开了,便不再理会,和雏鹰交颈鸣叫着,像是一对母子相拥在一起一般,沉熏看得这样的画面,心里忽然瞬间刺痛,她别开视线,见得阴夜辰亦是别开视线,看着天边,声音依然的温和:“娘子,看,太阳落山了。”

    是的,太阳落山了。

    红色的夕阳,一点一点的落下去,满处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和着渐起的暮色,让人心里生出一种悲凉的感觉,阴夜辰看了看身边神色有些惶然的沉熏,慢慢道:“娘子,不要难过,日升日落,如同这个世间的生老病死一般,坦然接受就好。”他手搭上她的肩,让她靠在他的怀中,指尖慢慢的理着她被山风吹乱的长发,含笑道:“最重要的,是在死去的时候,能够此生无憾。”

    沉熏没有因为这样安慰的话语而宽心,心反而生出一种无端的慌乱,但是一时间也找不到由头,她道:“夫君,以后不准你说那个字了。”

    阴夜辰一顿,随即含笑点了点头。

    太阳完全的落下去了,但是两个人都有点儿不想动,沉熏忽然道:“夫君,等你身体完全复原了,我们回去看看我们的孩子吧。”说到孩子两个字的时候,沉熏心里一下一下的疼,泛着甜蜜的疼,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梦一样,“我们一定能够一眼就认出她。”

    阴夜辰抚弄她发丝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道:“是呀,没能见到孩子,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

***

    皇宫。

    英华殿。

    当年为了灭乌真,定托图,一统天下,在早朝之外,又增加了廷议,廷议便是在英华殿举行,参与的都是朝廷重臣,经过一年的周密计划和准备,靖和二年春发动了嘉明发动了战争,雪澜领军对付托图,皇帝御驾亲征乌真,仅用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便达到了一统天下的目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御驾亲征的过程之中,皇帝还带上了端康晟,让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国家灭亡,乌真的皇族端康一族尽数被灭,最后,端康晟被处于极刑,而实施极刑的人,便是当日扶持他当上皇帝的老师梁维和,当然,这些事情已经湮灭于历史的洪流之中了,而廷议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当然,廷议的内容不再局限于军务,而是各类的政务。

    解决了户部尚书纪旭提出的关于春耕的问题,阴夜冥看向坐下的重臣:“众卿还有何事?”

    众位大臣都摇了摇头,却没有起身告退的意思,而是纷纷把视线看向坐在左手第一位的当朝宰相沈立寒。

    沈立寒虽然后面没长眼睛,但是也感觉到了,他心中暗暗叫苦,但是由不得不为之,轻咳了一声,沈立寒起身道:“臣有事起奏。”

    坐上的阴夜冥并没有让他说,只是眼神奇异的看着他,冷冷的眼光。

    沈立寒额头开始冒虚汗,其它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知道坐上的被誉为嘉明王朝开朝以来最为圣明的皇上不能碰触的禁地,然而他却不得不说,因为他是丞相,他所承担的职责让他必须说,没有得到皇帝的允许,沈立寒依旧硬着头皮说下去:“皇上,如今天降祥瑞,国泰民安,而皇上的后宫空置已久……”见得皇帝冷冷的眼光转为凌厉,沈立寒的话易发说得艰难了:“臣等……”

    “臣等恳请皇上充盈后宫,以彰天下妇德。”一个温润的声音接过了沈立寒未尽的话,随即,一个人影出列,一袭白衣的雪澜眼神淡然的直视坐上的皇帝:“更何况,小皇子和小公主也需要母妃,瑶妃娘娘一个人,根本照应不过来。”

    阴夜冥眼眸微凝,只是放在案桌上的手微不可见的颤了一下。

    众臣见状,纷纷出列道:“臣等恳请皇上充盈后宫。”

    空气瞬间的胶住,沈立寒心跳如雷,一个人,要放弃自己心里一直以来的坚持绝非易事,更何况坐上的这个人,这个人,认定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变,他偷偷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雪澜,两个人的视线就这样对视着,阴夜冥的视线微冷,而雪澜的目光坦然无畏,过了一会儿,阴夜冥忽然别开了视线,轻笑出声:“朕到今天才发现,原来众位爱卿是如此的关心朕。”他顿了一顿,慢慢的吐出两个字:“准奏。”

    准奏。

    清浅的声音,在英华殿中回响开来,众位大臣都松了一口气,五年时光里历经了人间各种风浪的宰相沈立寒看着坐上那个笑容妖娆绽放的君王,眼底忽然弥漫上浓重的雾气。

    他们的君王,高高在上,睿智贤德的君王,在众人的景仰膜拜之下,又有几个人能够懂得他心底的那些不能触及的伤痛呢?那些伤痛,永远也愈合不了了吧,因为能够让伤口愈合的那个人,消失在人海茫茫。

    这两个字说出口,是他终于不在等待虚无了吗?沈立寒衷心希望是这样。

    另一边,雪澜轻轻的收回了视线,袖中握紧的手指一点一点慢慢的松开,他这样做,是对的吧?

***

    夜晚。

    碧浣池。

    今夜是十五,月色很好,晚风吹过湖心亭,带着湖面潮湿的水汽和不远处御花园里的花香味,迎面扑来,有一种湿漉漉的芬芳。

    安灵提着宫灯,一动不动的站在离湖心亭几米之遥的地方,视线看着亭中迎风而立的身影,眼眸中有难掩的哀痛神色。

    五年了,自从那个人走了以后,每月十五的晚上到这个地方来,这样的习惯已经维持了五年,只因为那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皇上,夜深了,您该安寝了。”觉察到空中有凝露飞过,安灵提步走上前去,垂首道。

    “不妨,今夜,就让朕多呆一会儿吧。”阴夜冥嘴角勾起一抹浅得不能在浅的笑意,头依然微微仰着,看着天空的月亮,冰盘一样的圆月,低低的悬在天上,千里共婵娟,这个时候,不管她在哪里,他们所沐浴到的,是同样的月光,只是不知道这个时候,她有没有抬头看天,或许有吧,五年的时间,六十多个夜晚,总有一个晚上,他们同时看着同样的月色。

    阴夜冥忽然把手伸向胸前,里间的衣服上有一个小小的暗袋,指尖触摸到暗袋里的东西,他脸上的笑意忽然间变得温软无比,手指小心的拿出暗袋中的东西,因为贴身放着,沾染了他身体的体温,皎洁的月色下,可以看得是一缕青丝,阴夜冥小心的拿着那一缕青丝,像是拿着这个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一样,往鼻尖送去,隔了这样久的时间,他仿佛还能闻到发生清香的味道,专属于她的味道,也是他唯一真正拥有的属于她的东西,可是这唯一的东西,却是端康晟送给他的,而不是她。

    神思恍惚间,正好一阵风吹来,指尖柔顺的发丝就这样悄无声息的顺风从指缝间飞出去,在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便融入夜色中,阴夜冥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全凭着本能慌忙乱抓,心里木木的,可是发丝那样的东西,溜走了又怎能找得回来,他用尽了全力,可是两只手抓到的只是虚无的空气,什么也抓不住,就像当日在这里,他用尽了全力,也留不住她一样,有一种深重的无能为力,深重的惊慌和悲哀,因为明明知道抓不住,却还是徒劳去抓,徒劳的挣扎着。

    可是一切仿佛是早就注定了的,他抓不住她,留不住,连发丝都留不住。

    他唯一能够做的,便是放手。

    阴夜冥忽然停下了徒劳的动作,展开双手,修长的双手,月光从照下来,只看见掌心寂寞的纹路,交错而生,看不到过去,辨不明未来,那些寂寞仿佛永远没有释放的切口,而今连唯一的依托都失去。

    阴夜冥忽然轻笑出声来,那笑声化在呜呜的夜风里,如同哭泣一般。

    随着笑声的响起,木木的心这会子终于有了反应,先是微疼,那疼像是水波纹一样的,渐渐蔓延到全身,忽然,千万根针一齐向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刺去,阴夜冥笑声更大了,看着空荡荡的掌心,狭长的丹凤眼妖娆绽放,如同花朵盛放,又仿佛是凋零,他笑得前俯后仰,笑声在暗夜中显得大得诡异。

    安灵被这样反常的情况怔住,然而他还来不及说什么,皇帝却忽然止住了笑声,像是他笑起来的时候一样突兀,阴夜冥忽然转身:“夜深了,朕真该回去了。”说罢,他提步向着湖岸走去。

    连那一缕发丝都没有了,那么以后,连这个地方都不必来了吧。

    或许,这是天意,天意让他彻底的放手,干干净净的,一点儿也不留。

    一无所有。

    同一时间。

    圣泉边上的竹屋里。

    沉熏是被痛醒过来,心里的某个地方一下一下的抽痛着,无端的痛,痛得额头都满是虚汗,她用手死死的压住心口,然而却止不住半分,不过一瞬,她忽然感觉不到了疼痛,因为感觉被其它的事情转移了。

    身旁,没有人,夫君没在。

    心里的疼痛完全被某种莫名的惶恐所替代了,沉熏慢慢的坐起身来,屋里没有灯,有皎洁的月色从窗外照射进来,就着皎洁的月色,沉熏看到了伏在门边上不停的喘气的身影,她的夫君,他其实是在咳嗽,非常轻声的咳嗽,手紧紧的捂住嘴巴,害怕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看样子是想要走出门外去,只是走到门边,却没有了力气一样,所有只好扶着门,捂住嘴巴咳嗽。

    因为怕声音吵醒了她。

    皎洁的月色,清楚的照出他虚弱之极的一张脸。

    而她是那样的粗心。

    粗心得没有发现他的身体状况这样差,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是那样的有精神,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儿神采熠熠了,行露大师也说他的身体在一天天的复原着,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回京城看女儿,而她,就那样相信了。

    有什么东西慢慢的眼角滑落下来,泪眼模糊中,她看得门边的身影仿佛好了些,慢慢转身,她慌忙躺下来,在他看到她之前躺好,手死死的捂住嘴巴,他不想让她知道,不想让她担心,所以,她装作不知道。

    阴夜辰艰难的回到床畔,看得床上安睡的人儿,脸上漾开温柔的笑意,他悄无声息的在她身旁躺下来,方才躺好,睡梦中便翻了个身,一下子到了他的怀中,无意识的嘟哝了一声:“夫君……”又沉沉睡去,阴夜辰微笑开来,双伸手揽住了她,在她的气息里,睡意终于渐渐袭来,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渐渐的呼吸均匀,终于安睡过去。

***

    “大师,请你告诉我,夫君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

    微风自雾的清晨,一个柔和而坚定的女声响起。

    行露大师正在整理药材,听得这样的话语,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道:“老朽不是一早就说过了吗?阴公子的身子正在恢复之中。”行露大师回过头来看了沉熏一眼,面露不悦之色:“莫非夫人不相信老朽的医术?”

    沉熏见得他的反应,一颗心更是坠到了底,行露大师贵为医圣,试问这个世上哪有人不相信他的医术,而他故意这样说,显然是为了阻止她再问下去,沉熏不自觉的手指握紧,过了一会儿,轻轻一松,她抬起头来,视线定定的看向行露大师:“大师,请你告诉我真实的情况。”她顿了一下,嘴角微微裂开了一个小小的笑容,晨曦里,那笑容不知为何让人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辛酸:“你放心,夫君不想让我知道,在他的面前,我会什么都不知道的。”

    行露大师一怔,过了一会儿,终于慢慢的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去,弯腰拾起地上飘落的梨花花瓣,本是娇嫩清新的颜色,然而离开枝头之后,水分抽离,花瓣就变得有些恹恹的,行露大师语带叹息:“梨花落尽春又了,有些事情,是人力不可为的,老朽尽力了。”

    春又了。

    尽力了。

    春天清晨的阳光原来是这样清寒的,清寒得四肢慢慢僵硬,那寒气又仿佛是从心里冒出来的,让人大脑都变得僵硬无法思考,沉熏过了好一会儿,才愣愣的反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行露大师没有回答,而是轻轻的一扬手,掌心的花瓣随风飘落。

    随风逝去。

    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地。

    沉熏身子忽然一颤,手指握得死紧,紧得指甲都掐进了掌心,但是她感觉不到疼,她只是眼神奇异的看向行露大师,眼底有一种深重的迷惘:“怎么会这样?素影明明已经找到了,怎么会这样?你说过的,只要找到素影,夫君就能够醒过来,大师你明明说过的。”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难以自持的激动,隐隐有着某种恐惧,不过一瞬,她整个人忽然平静了下来,眼底忽然一亮,像是复燃的死灰,有种隔世的璀璨,沉熏像是明白了什么,轻笑出声:“我明白了,是不是一朵素影不够?因为隔了五年的关系,一朵素影的药力只能让夫君醒过来,而要真正的恢复,只有找到另外一朵素影对不对?”她有些急切的看着行露大师:“大师你放心,我会找到另外一朵素影的,我一定会找到的。 ”

    行露大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空气中有股让人喘不过起来的压抑,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夫人,好好的助他完成所有的心愿吧。”

    沉熏腿一软,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只留下了一个躯壳,眼底复燃的死灰瞬间黯淡下去了,仿佛这一次会永远的幽暗无光。

    行露大师看得女子急遽煞白的脸色,然而却没有办法,为医者医治不了病人,也医治不了心病,这是这个世上最悲哀的事情,他转身离开,话语散在晨曦的微光里:“你夫君过来了。”

    沉熏抽空的力气因为这句话一点一点的回来了,不能,她不能让夫君看出来,用尽了全力,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松开双手,微笑转身。

    “夫君,早。”

    “不早了,太阳都晒到屁股了。”阴夜辰语气含笑,自从醒过来之后,他说话就常常这样,不再去注重所谓的文雅,就如同这个民间最平凡的一对夫妻之间的对话,有一种踏实的平凡,视线在看得她脸色的时候,嘴角的笑意微滞:“怎么了?”他伸手轻抚她的脸,眉头微皱:“脸色这样不好。”

    沉熏呼吸微滞,随即退开一步,斜睨他,道:“这还不是怪你?”

    阴夜辰幽蓝的眼眸中划过一抹隐忧,语气还是如常,依稀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道:“怪我什么?”

    “怪你睡相不好。”沉熏皱了皱鼻子,叉腰道:“整个晚上一直把手搭在我腰上,重死了,方才拿开,又立马放上来,害得我整个晚上都没睡好,没睡好脸色当然不好。”沉熏似笑非笑看着他:“你说,这是不是应该怪你?”

    阴夜辰心里某根不知何时绷紧的弦一松,随即失笑开来,饶有兴致的反驳道:“可别诬赖我,明明是你主动翻身到我怀中来的。”他一只手支起下巴看她:“美人投怀送抱,如若我把你推开去,且不是很不给你面子?”

    沉熏气结:“你——”

    “我什么?很体贴是吧。即便是娘子睡着了,还能够为娘子的面子着想,唉,天底下还有我这么体贴的夫君吗?”阴夜辰洋洋得意。

    “我——”

    “你觉得自己很幸运?”阴夜辰又一次截断了沉熏的话,脸上的得意神色更重了,说出的话却是一副谦虚到不行的语气:“娘子不用说了,我都明白的,明白像我这样温柔体贴的人,在娘子的心中就一极品好丈夫。”他含情脉脉的看着她:“你看,如今又多了一项心有灵犀,连娘子心里想的是什么,我都完全明白。”

    沉熏这次直接没有说话,两步上前,想要捂住他的嘴巴

    只是,没有得逞,她的手方才抬起,便被他含笑握住,他的笑融在清晨的阳光里,如同狐狸一样。

    阴夜辰指尖一带,她在他手中滴溜溜的转了个圈,向后倾倒而去,倒在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未曾反应过来,他的唇便覆了下来。

    柔软的唇畔,带着清晨特有的清香味道,温柔而疼惜。

    沉熏的心狠狠的疼起来,眼底有浓重的雾气漫上来,她忙闭上了眼睛,沉溺在他的温柔里,温柔的疼痛。

    阴夜辰只是有些释然,没发现就好,只要她没有发现,一切都好。

    “小薰,今天我们下山闯荡江湖去。”

    屋内,看着庭院里牵手离开的两个人影,行露大师口中溢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原来,这个世上,还有比生死相许更加深重的情感。”

***

    这一天沉熏和阴夜辰度过了曾经在大脑中描绘会很多次的场景,携手江湖,本来他还担心沉熏会反对,因为担心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复,没想到她只是怔了一下,随即同意了,眉宇间非常的雀跃,雀跃得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倒显得有点儿刻意,不过一瞬他便释然了,这是她一直的愿望,今日能够达成,当然开心了。

    雪灵山这一带习武之人很多,镇上来往的大都是武人的打扮,如同从前想象中的一样,这些人称阴夜辰为少侠,称沉熏为少侠夫人,有一种江湖的侠气和坦荡,两人听到这样称呼的时候忍不住相视一笑,有种偷着乐的心情。

    中午的时候两人到客栈吃饭,并没有像是从前一样要雅间,而是随着众人就在大堂里随意择了张桌子,点了菜,在小二的极力推荐下又要了这个店里的招牌酒相思,两个人便随意的看着四周的景象,坐在大堂跟众人一起吃东西,这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新奇的经历。

    正是正午时分,大堂里人很多,江湖人向来有种四海皆兄弟的豪爽,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你们知道吗?咱们圣上要广纳才貌双全的女子充盈后宫了。”很快,大堂中的人全都被这个话题吸引住了。

    “早就该这样了,历史上哪个天子不是后宫佳丽三千的,而咱们圣上清心寡欲,如今只有一个妃子,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众位大臣也不会坐视不理的。”说话的人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汗,这话说得其实有点儿肆无忌惮了,自从靖和帝统一天下以来,广开言路,虚怀纳谏,百姓的言论相对自由了很多,是以这些人方才敢堂而皇之的议论皇家的事情,当然,也或许是因为这里地处边远小镇,传不到皇帝耳朵里的关系。

    “这位仁兄说对了。”一个手持扇子的白衣公子颇有些自得的模样,道:“小弟刚从京城过来,知道一些内幕,这次圣上会充盈后宫,确实是因为众位大臣的劝谏。”白衣公子刷地打开折扇,笑容有些神秘道:“不过,咱们圣上一直不纳妃的原因,却不是因为清心寡欲的缘故,而是另有其因。”

    此言一出,大堂中的人都拉长了耳朵,有几个性急的,迫不及待问出口道:“什么原因?”

    白衣公子很满意他的话收到的效果,摇了摇折扇,缓缓道:“是因为一个女人,心爱的女人。”

    众人更是好奇了,纷纷问出口:“是谁?”也有人猜测道:“是因为逝去的皇后娘娘吗?圣上情深意重,一直忘不了皇后娘娘,所以不纳嫔妃。”

    白衣公子缓缓摇头,有些神秘兮兮道:“是——”

    大厅瞬间寂静下来,众人侧耳,然而却听不到白衣公子发出任何的声音,只见到他嘴巴微微张着,整个人像是瞬间被冻住了一样。

    “是定身咒。”有见多识广的武人惊呼出声,随即,原本静下来倾听的众人瞬间沸腾了,定身咒,江湖中已经失传的术法,众人忙抄家伙四顾,不一会儿,所有人的视线通通惊疑的集中到了靠窗桌旁的一对年轻夫妇身上。

    午后的阳光淡淡暖暖的洒落下来。

    沉熏仿佛没有觉察到周围的一样,神色非常的平静,她小心的斟了两杯酒,端起其中的一杯给阴夜辰:“夫君,试试看这相思的滋味如何?”

    阴夜辰含笑接过来,酒的颜色是极浅的红色,有点儿像是少女含羞带怯时脸上的颜色,和酒名十分的相衬,端着酒杯挨近鼻尖,便闻到一股淡雅的酒香味,他浅浅的呷了一口,酒味在舌尖蔓延开来,说不清楚是什么味道,不同于以往喝过的任何一种酒,仿佛有一点淡淡的清甜,一点淡淡的苦涩,交融在一切,汇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当初他远在定北的时候想起娘子时候的感觉,是了,相思,确实是相思的味道,阴夜辰一语双关道:“生平不懂相思,才识相思,却害相思,就是这个味道。”

    说的是酒,也是感情。

    沉熏见他的模样是非常赞赏了,端起自己的那一杯,一饮而尽,却是什么滋味都感觉不到,只听得阴夜辰含笑摇头:“娘子,你太急进了,这样的做法不对,不要受别人说的话而影响,最重要的,是要静下心来,去品尝。”

    还是一语双关,说的是她喝酒的方法不对,也是她做事的方法不对。

    明明在一开始就告诉了自己说的事情跟她不相干,他不再是南王,她也不是南王妃,属于京城的那两个人,已经在那一场战争中死掉了,重生的,只是沉熏和阴夜辰,可是她下意识的不想听到那三个字,也许是害怕那三个字会唤起属于那三个字的记忆一样,有一种不能控制的慌乱,而那些隐隐的慌乱在阴夜辰淡淡的话语里慢慢消失,她朝他笑了一笑,重新端起酒杯,浅浅的呷了一口,闭上了眼睛,睁开眼睛时,她朝他会心一笑。

    静心,净化自己的心。

    同时,另一边正努力想要移动身子的白衣公子忽然砰一声坐到地上,众人呆了一瞬,但是看得两人悠闲自在的样子,终究不敢说些什么,当然,方才的话题也没有人敢继续下去。

    一场小插曲仿佛就这样了无痕迹的过去了。

    仿佛。

    阴夜辰视线看向窗外的时候,幽蓝的眼眸忽然闪过什么东西,沉熏亦是,依稀,是某种决定。

    回到雪灵山的途中经过洛水河畔,远远的看见水面上已经开始铺开柔碧宽大的荷叶,阴夜辰看着那些荷叶,语气喃喃的:“春天就要过去了呢。”

    “是呀,春天就要过去了呢。”沉熏轻声重复,微微的仰着头,眼底没有了当初听到行露大师说那句话时候的惊惶和无助,反而,是某种淡定和从容,因为决定了怎么做,所以从容了。

    “夫君,我等不及了,等不及夏天你身体好了之后回京城看孩子。”沉熏视线看向阴夜辰,嘴角忽然上扬,道:“所以,我决定自己去京城,带孩子来见你。”话说出口的时候,沉熏忽然想起了那日山间他说的那句话。

    他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见到孩子一面。”

    其实从这句话中,她其实应该明白些什么的,如若他真的能够好了以后和她去看孩子,又怎么会是这辈子的遗憾呢,所谓遗憾,是办不到的事情。

    她居然没有发觉。

    阴夜辰一怔,随即被某种急遽而来的情感淹没了,像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忽然无罪释放了一样,本来以为那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如今,他将会真正的无憾,只是——

    “你放心,京城有很多人可以帮我,公主,驸马,烟儿碧儿,他们都可以帮我的,我一定能够带着孩子来见你。”看得阴夜辰眼底的担忧,沉熏含笑道。

    在心里深沉的渴望之下,他终究没有在说什么,况且,她不在也好,不在的话,就不会发现了。

***

    沉熏第二天便出发了,出门的时候看得莲秋正背着竹篓从外面回来,显然是方去采药材回来,这几日没有见到莲秋,沉熏也没有觉得奇怪,莲秋常常独自出门采药,有时候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只是奇怪她眉宇间悲喜交加的神色,莲秋一向性情安然淡定,因为见惯了生死,形成了一种超然的气质,沉静如水,轻易不起半分的波澜,像现在这样悲喜交加的神色,五年来沉熏还是第一次看见,不由问:“莲秋,怎么了?没有找到想要的药材?”

    莲秋正在沉思些什么,听得她的话,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道:“没有啊,很顺利,要找的药材都找到了,顺利得像是有老天在帮助一样。”

    沉熏见得她的神色,自然知道她不愿意多说什么,她便不再问了,道:“我出门几天,还请你帮忙照顾一下夫君。”

    莲秋又是一怔,随即道:“有什么事情重要到非得在这个时候离开?”她仿佛要说些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

    沉熏也不解释,只道:“对于我和夫君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莲秋默然,看着沉熏离去的身影良久,她视线慢慢转回,落在手中一株碧色的小草上。

***

    京城。

    御书房。

    “皇上,这是从全国各地挑选出来的才貌双全的女子的画像。”沈立寒满怀都是画卷,道:“还请皇上过目。”

    “哦?”阴夜冥淡淡应了一声,搁下了手中的朱笔,却道:“去吧小皇子和小公主领来。”

    “奴才遵命。”

    阴夜冥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对有些发愣的沈立寒道:“立寒也帮忙选一选吧。”

    沈立寒一惊,慌忙跪地道:“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阴夜冥嘴角勾起一抹不知是讽刺还是黯然的神色,语气却是调侃的:“朕又不是让你选给自己的。”

    沈立寒却是心里一酸,那般不在意的语气,像是为了完成某个不能推卸的责任一般,也确实是这样,沈立寒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口拙,劝解的话一句也找不着。

    幸而阴祺霖和素影很快被领到了书房,阴祺霖因为是皇长子,自小便有众位太傅言传身教,阴夜冥对其也是要求严格,不出意外的话,他就会是下一任的君主,小小年纪就已经皇子应该有的气度,走进屋内,目不斜视的,毕恭毕敬的请安:“儿臣参见父皇。”

    而素影,因为是女孩子,又深得圣宠,行事不免有几分随意,一进屋子眼睛便滴溜溜的四顾,看得静立一旁的沈立寒时一亮,慌里慌张的行礼毕,素影却走向沈立寒,眼神晶亮问:“沈叔叔,凝碧姑姑没有来吗?”

    沈立寒因为妻子的关系,对于这位小公子亦是打心里的疼爱的,道:“你凝碧姑姑没有宣召是不能进宫的,如若公主想她的话,可以宣她进宫来看你。”

    素影像是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谢谢沈叔叔的提醒。”说罢,转身走向阴夜冥,自顾自的爬上他的腿上去,声音有小女孩儿特有的娇嫩:“父皇,我喜欢凝碧姑姑,影儿可不可以召凝碧姑姑进宫来,天天陪着影儿,像凝烟姑姑一样。”

    阴夜冥瞬间失笑,安灵亦是忍不住嘴角咧嘴,唯有沈立寒面色一僵,素影不理解这些人的反应,只是摇着父皇的手臂,娇声道:“可不可以嘛?”

    阴夜冥边笑便道:“父皇当然没意见了,只是你沈叔叔定然不肯的。”

    素影眨了眨眼,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你凝碧姑姑是他的妻子呀,是他喜欢的人,当然要呆在他的身边了。”阴夜冥指了指已经挂在墙上的画像,道:“不过父皇可以帮影儿找能够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你看一看你喜欢哪个,父皇就招那个人进宫来。”又回头对阴祺霖道:“霖儿也来挑一挑。”

    阴祺霖见此情景,已经明白过来了是在为自己挑选母妃,这样的事情,年纪尚小的他不免有些慌乱,当下道:“儿臣全凭父皇做主。”

    素影人小,但是非常的聪慧,闻言歪了歪头,问:“那父皇喜欢哪一个?”

    “这些人中,父皇喜欢哪个?”素影小脸上有一种认真的神色。

    阴夜冥怔了一下,随即嘴角微扬:“朕最喜欢的,当然是影儿了。”

    素影却摇了摇头,撅嘴道:“父皇骗人,父皇最喜欢的人,不是影儿。”她像是说什么小秘密一样,凑近父皇的耳边,道:“影儿知道父皇最喜欢的人是谁哦。”

    “哦?”阴夜冥被她神神秘秘的样子挑起了兴致,想着小小的一个孩子,又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什么,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当下问:“是谁?”

    素影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调皮的眨了眨眼睛,道:“父皇,您还记得上次带我出宫的那次吗?您先回宫了,我去了凝碧姑姑家里,姑姑带我上街玩儿,在茶楼听人说书,我学会了一个词语叫爱屋及乌。”

    娇娇软软的一句话,却让屋中的几个大人脸色微变,沈立寒只想着阻止小公主继续说下去,当下道:“皇上恕罪,是内子行事鲁莽,公主金枝玉叶,不该带公主去那样的地方。”

    “那个地方怎么了?”素影不服气道:“那天回来之后沈叔叔还夸姑姑做得对呢,应该带影儿去感受民间的氛围,现在却说姑姑行事莽撞。”素影对于那一天的记忆都是欢快粉红色的,听不得说半个字的不好,她朝沈立寒做了个鬼脸,道:“沈叔叔心口不一,下次我见到凝碧姑姑,我就告状。”

    沈立寒被素影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不过所幸转开了她的注意力,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皇帝因为这一番话,也笑出声来,沈立寒悄然松了一口气,借机转移道:“皇上特意请公主和皇子过来,就是以你们的意见为重,还请公主和皇子不要拘束,挑出自己喜欢的人。”

    安灵立刻非常配合地拿过一张挂在墙上的画像,问静立一旁的阴祺霖:“小皇子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素影被这样一打岔,到底忘了之前要说下去的话,小孩子本来好奇心就很盛,立马跳下了地来,凑到阴祺霖的旁边去看画,画上是庆西太守的女儿余微雨,鹅蛋脸,尤其是一双眼睛仿佛透过画盈盈的看着赏画的人,光看画像,都觉得盈盈动人,阴祺霖道:“妹妹觉得如何?”

    素影撇了撇嘴,道:“看画像有什么用,一个人怎么样,又不是凭着看看外表就能够看出来的。”

    “妹妹不觉得画中人的眼神很灵动吗?”

    素影摇头晃脑,一本正经道:“能够画出来的灵动那才不叫灵动呢,真正的灵动——”她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个圈,忽然抬头朝阴祺霖粲然一笑,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瞬间流光溢彩,让人目光微眩,而素影大言不惭道:“霖哥哥,看到了吧,这才是真正的灵动。”她回头看向御座上:“父皇我说的对吧?”

    那一种小女孩儿的无所畏惧的骄傲,让人心里只有无限的怜爱。

    阴夜冥哈哈大笑出声,走下了御座,走到两个孩子的旁边,一手揽住了一个,对素影道:“对对对,朕的影儿说什么都是对的。”

    素影这样惯了的,没觉得什么,阴祺霖却是有意识以来第一次受到父皇这样的对待,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激动,因为他是将来要担当大任的人,自然不能像是女孩儿一样可以溺爱纵容,这些道理,太傅们早都跟他说过,他自己也是明白的,况且,妹妹这样的人,就是他也想要去宠爱的,只是每每看得妹妹坐在父皇的腿上,平素冷漠的父皇便会眉目温软时,心里或多或少有些黯然的。

    “霖哥哥,父皇这样说,你不嫉妒吗?”素影有些疑惑地看向阴祺霖,道:“要是父皇这样对霖哥哥说,我可是会嫉妒的。”

    阴夜冥自然也察觉到了阴祺霖的反应,只是他素来对儿子本来就严厉,另外一层,他其实并不太懂得怎么样跟孩子相处,对于素影,从来都是她唧唧喳喳的说个不停,与其说是他宠爱素影,不如说是素影的存在,让他黯淡的生活有了一抹暖色,就像是多年前那个人说的一样,他不是一个好父亲,而且,没有人来教他怎么样做一个好父亲,他亦没有榜样来参照。

    听得素影的话,他自然而然道:“朕的霖儿且是那等小气之人,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是心胸宽广的,哪里会跟妹妹计较?”

    阴祺霖只觉得和父皇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受到夸奖,豪然之情油然而生:“当然,我是哥哥,怎么会斤斤计较这些。”

    一时间御书房内的气氛从未有过的轻松起来,安灵把挂在墙上的画像拿下来,一大一小三个人就地挑选,那一张余微雨的画像到底被选中了,原因是她也算有一点儿功劳,一百张画中,挑挑拣拣,总算挑出了三十幅,沈立寒终于轻呼了一口气,心里那块沉重的石头总算轻了一些,接下来,自然是安排那三十个女子从各地进宫面圣了。

    收好了画卷,沈立寒正要退出去,忽然见得一个禁卫统领匆匆忙忙的跑过来:“启禀皇上,慈宁宫东苑有怪事发生了,臣不敢擅作主张,特来向皇上请示。”

    沈立寒脚步瞬间顿住,下意识的停在一旁,慈宁宫东苑这几个字,掀起了久远但是依然鲜明的记忆。

    阴夜冥微微一怔,随即道:“什么怪事?”

    “微臣只见到一道炫目的光线落在东苑梧桐林中,微臣无能,没有看清楚是何东西。”禁卫垂首道:“东苑是凤凰栖息之所,微臣不敢擅自带人闯入,还请皇上明示。”

    暮春的傍晚。

    阴夜冥的心忽然急剧的跳了起来,像是要跳出胸膛一般,指尖亦是微微颤抖的,他忽然提步向外走去,向着慈宁宫东苑的方向而去,禁卫愣了一下,连忙跟上去了,素影好奇心向来很重,见得此景,忙道:“沈叔叔,我们也去看看。”

    沈立寒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画卷,牵起素影的手随后而去。

***

    公主府内。

    雪澜站在庭院里,微微仰着头,傍晚的时分,夕阳如织如醉,然而他看到的只是天空交错变化的星辰轨迹,心里忽然一阵绞痛和悲哀,他忽然想起当初师父沉渊看着他时悲喜莫名的模样。

    “天赋奇才,灵台清净,是修行术法的绝佳人选,假以时日,必然能够上窥天道。”这是当初师父给他的断言,他一直不明白师父说着句话的时候为何眉宇间有种隐隐的悲哀,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能够上窥天道,然而却无法无法改变,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命运沿着应有的轨迹一步一步的驶过来,那一种从内心涌出来的无力感,让整个人被悲哀淹没。

    “驸马,怎么了?”

    一声明快的声音拉回了雪澜散漫的神思,雪澜回过头来,看得妻子,嘴角扬起一抹温润:“没事。”

    “没事才怪。”阴夜姬看得他眉宇间的阴郁,摇头不解道:“每次你看过星辰之后心情都不好,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去看呢?人生本来就是因为不确定才精彩的,你看到了未来,但是无力改变,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雪澜神色微微一怔。

    自寻烦恼?

    对呀,他是在自寻烦恼。

    雪澜慢慢的微笑开来,他最后看了星空一眼,以后,他或许再也不会去自寻烦恼了。

***

    东苑。

    暮春夕阳的余晖静静的洒落,微红的夕阳,像是少女脸上淡薄的胭脂颜色,盈盈的洒落下来,高大的梧桐树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微光,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非常醉人的颜色,让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阴夜冥只是恍惚,那一颗一路上急遽跳动的心,在看得那一抹身影的时候,忽然间就沉寂了,他眼神迷离的看着前方凤凰花树下的女子,盈盈孑立的女子,如同初相见的模样,一袭白衣,长发一半挽起,一半随意的披在肩上,有风吹过,发丝随风飞扬,明明隔了这样远,他仿佛清楚的问到了她发丝的香气,那发丝仿佛是吹到了他心里去,一下一下的挠着,痒痒的,让沉寂的心瞬间又活了过来。

    刻骨铭心,以为此生都不能再见到的人,现在,竟然就这样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她的身后是高大的凤凰花树,现在不是凤凰花的花期,然而阴夜冥恍惚觉得那树上花朵全然盛放,火红如焰的花朵,照亮了人黯淡的心底。

    犹恐相逢是梦中。

    “是你吗?”

    仿佛过了半生之久,阴夜冥终于开口,清浅的声音,夹杂着某种欢喜和隐隐的恐惧,欢喜,因为他见到了她,恐惧,因为害怕只是一个幻影,一个梦而已,他甚至不敢走近,只是远远的看着她。

    一眼万年。

    沉熏眼睑垂着,神色沉静如水,只是袖中的手指无意识的握紧,她慢慢的吸了一口气,指尖一松,欠身行礼:“民妇参见皇上。”

    阴夜冥心底瞬间刺痛,然而嘴角的笑容却欢喜盛放,真的是她,果然是她,只有她才能乘凤归来,只有她才会这般的对他,民妇,一见面她就不忘提醒他她的身份,已为妇人,是别人的妻子,可是那些比起她真的活着这个事实,已经微不足道了。

    周围的禁卫都被这样诡异的场景愣住,全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一棵梧桐树,阴夜冥说了平身之后,便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沉熏,寂静蔓延。

    “父皇,她是谁?”忽然一声疑惑娇俏的声音打破了林中的沉寂,一个小脑袋从阴夜冥的身后冒出来,正是素影。

    素影的身后,沈立寒呆呆的立住,完全的反应不过来。

    而沉熏,身子猛然一颤,周围的一切瞬间就悠远了,眼中只剩下那个小小的女孩儿。

    粉妆玉琢的女孩儿,一只手拉住阴夜冥的衣角,视线好奇地看着她,澄澈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灵动的神色,细细弯弯的眉疑惑地微微挑着,脸上是全然的纯净。

    沉熏的心忽然跳得又急又快,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在叫嚣着,是她,是她,就是她,她和夫君的孩子。

    阴夜冥的一颗心忽然直直的完全坠下去,整个人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失去的理智全都回来了,五年她都未曾出现,她当然不会毫无理由的出现在这里,而她出现的原因——

    不,那是他生命里仅剩下的暖色。

    阴夜冥下意识的牵住了素影。

    素影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看了看前面眼神奇异的那个女子,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漂亮的女子呢,比方才那些画像上的所有人都漂亮,素影又看了看跟平素模样不一样的父皇,还有沈叔叔,他们的神情,都好奇怪,奇怪得以她的聪明才智也猜不透,素影耸了耸肩,又问:“父皇,她是谁?”

    小女孩的自觉,所有的奇怪,都是这个突兀出现的人引发出来的,方才问出口,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拍掌笑起来:“呀,我知道了,她是仙女。”

    “一定是仙女对不对?不然的话,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素影歪起脑袋,眼睛晶亮如同深夜最亮的那一颗星星,“只有仙女才会飞哦。”

    奶声奶气的声音,悄无声息的就把什么东西融化掉了,沉熏只觉得心忽然间变得很软很软,体内叫嚣的声音忽然间全都静止了,嘴角无意识的慢慢飞扬,她慢慢的向着孩子走过去,慢慢的微笑开来:“对,我是仙女。”

    是仙女的话,才能突兀地出现在孩子的生命里之后,又能自然的消失,既然给不了孩子完整,那么至少,可以不破坏掉孩子现有的完整。

    “我就知道是这样。”素影吐舌一笑,她忽然呀了一声,侧过头来:“父皇,你怎么了?你握疼我了。”

    阴夜冥的神经忽然绷得很紧,身体像是从中间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处在春光里,夕阳无限好,温暖而安详,一半在冬天,白雪漫天洒落,风霜把心冻住,冰与火在体内交融,他看着她慢慢的向着他们走近。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看着窗外月影斑驳,希望能够梦到她向着他走来,然而都只是奢望,即使在梦里,她留给他的,都是渐行渐远的身影。

    而现在,她慢慢的向他们走近,连梦中都不会出现的场景,可是他却是手脚冰凉,大脑是那样的清楚,她走近他的原因,是因为孩子,她走近他,是为了带走孩子吧,什么都不留给他,唯有紧紧的拉住素影的手。

    “父皇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的。”听得素影的话,阴夜冥手忽然一松,慢慢的蹲下身去,语气爱怜,视线确是看向走过来的那个身影:“你是父皇最重要的宝贝,父皇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的。”

    沉熏的脚步微微一顿,夕阳已经渐渐的消失了,晚风微凉,吹乱长发,吹皱平静的湖面,一句淡淡的叹息从沉熏口中溢出:“你放心,我不是来带走孩子的。”她重新提步走来:“我只是想带她去见过一个人,我会把她送还给你的,孩子,最后还要拜托你。”

    素影只觉得自己变笨了,因为仙女和父皇的话她都听不懂,难道仙女会出现在这里是来带走她的?虽然她很喜欢仙女,可是要离开父皇,那是不可以的,可是仙女又说要把她还给父皇……到底什么意思?

    阴夜冥绷紧的神经一松,然而,孩子还要拜托他?她话里隐隐透出的意思……阴夜冥眼眸微凝,他站起身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沉熏却没有回答,在素影面前蹲下身去,脸上的笑容无意识就绽放了,她伸手向她:“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轻柔含笑的语气,眼底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神色,不同于凝烟姑姑的温柔,也不同于凝碧姑姑的疼爱,仿佛……比那些人的感情都要很深很深,像是……像是馨姐姐的母妃看她时候的模样,素影甜甜答道:“我叫素影。”咬了咬唇,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道:“仙女姑姑,你好漂亮,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女孩儿娇软的声音,在林中静静的回响开来。

    小孩子就是那样的简单,喜不喜欢,一眼就能够分辨出来,而且,也不会把喜欢藏在心底。

    阴夜冥微微一怔,握住素影的手松开去,嘴角扬起一抹不只是叹息还是悲凉的神色,果然呵,这个世上血缘的关系最是奇妙,尽管从来没有见过面,然而,却是能够在看见彼此有所感应,素影虽然生性活泼,但是却对人有一种天性里的戒备,能够让素影真正喜欢的人,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

    沉熏眼底迅速的弥漫上浓重的雾气,脸上的笑容却盛开到了极致,喉咙被什么东堵住了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忽然伸手捂住的嘴巴,头微微的仰起来,心里有什么东西如同潮水一样翻涌上来,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住了,眼中的雾气散去,她放下了手:“我也好喜欢影儿。”顿了一顿,她的声音有种难以自持的颤抖:“影儿,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当然可以啊。”素影眼底的那一点儿不好意思随着这句话就消失无踪了,话语里有种欢喜,仙女的怀抱,一定是这个世上最温暖的怀抱吧,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好想去亲近的感觉,看得她张开的双手,素影灿然一笑,几步上前,扑进了她的怀中。

    果然,跟想象中的一样,软软的,暖暖的,仙女的身上有种好闻的味道,非常的香甜,让人只想素影忽然想一直呆在这样的怀抱里,素影想,馨姐姐在她母妃怀中的时候,闻到的也是这样的味道吧,幸福的味道。

    沉熏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抱住怀中小小的女孩儿,这个世上最纯净无垢的存在,生命里一直缺失的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完整了,那些好不容易才忍下去的水雾瞬间蔓延,化成晶莹的液体从眼角滑落下来,喜极而泣。

    她的孩子呵!

    她终于见到了她,在她的体内孕育的孩子,她那样珍爱却不能在她身边爱护她照顾她,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影儿……”沉熏紧紧的抱住了怀中的孩子,如同这个世上最珍贵的珍宝。

    夕阳已经完全的落山了,唯留下天边红色的霞光,微红的霞光暖暖柔柔,是这个世上最温暖的颜色。

    阴夜冥看着相拥的母女,慢慢的,微微仰起头,妖娆绽放的丹凤眼里,有什么东西晶莹的慢慢的流回体内。

***

    夜晚。

    景和宫。

    晚风微凉,风里带了春天特有的芬芳味道,流离的宫灯下,凝烟小心的把新摘的梨花拢在一起,梨花清雅的味道弥漫开来,凝烟闻着那香味,沉静的眉宇间浮上恍惚的笑意。

    “凝姑姑,您每年都酿制梨花酒,可是酿好了又不喝。”说话的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满是疑惑的神色:“既然不喝,为什么要费这么多的心思来酿梨花酒?”

    “因为有一个人很喜欢喝。”凝烟动作一顿,微微笑开来:“酿好了酒,等她回来了,看到我为她酿的这些酒,她一定很喜欢的。”

    “凝姑姑喜欢的人吗?”小宫女笑嘻嘻问。

    凝烟轻笑出声,不过一瞬,那笑容便隐去了:“她是我最敬慕的人。”

    小宫女一愣,这位凝姑姑虽然并没有尊贵的身份,然而在宫中的地位却是超然的,和小公主情同母女,皇上亦是对她以礼相待,而她处事有礼有节,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势,是宫中各位小宫女最钦慕的人,这样一个人,敬慕的人,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凝姑姑,你说的那个人什么时候回来呢?”她也好想见识见识。

    然而这个问题久久没有得到回答,就在小宫女以为这位姑姑不会回答的时候,声音却想起了,低低的,恍惚的声音,仿佛梦呓一样:

    “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小宫女一呆。

    “公主回来了。”两个人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时候,从宫门前传来执事的宫女报备的声音,接着,女孩儿娇嫩的声音响起:“凝烟姑姑,我回来了。”许是今天遇上了什么开心的事情,连声音听起来都比平常要欢喜些。

    凝烟摇了摇头,让神色恢复如常,眼中浮起温软的神色,站起身来,习惯性的转身要迎上去,方才转过什么,视线在看到什么的时候,整个人却是猛然一怔。

    暮春的夜晚。

    琉璃宫灯静静的洒落橙黄色的光芒。

    风吹过,有桌上未收拢的梨花瓣被风吹起,在空中翻飞,小心翼翼采摘而来的梨花瓣,然而此刻,凝烟根本无暇顾及,只是眼睛猛然睁大,看着前方走过来的人,抱着素影走过来的那个人,眼底慢慢的凝聚了什么东西,那东西瞬间又爆炸开来,变成了狂喜的神色。

    是真的吗?真的是小姐吗?

    “凝烟姑姑,这位是仙女哦,专程来找我的。”素影当然看见了一向沉静的凝烟姑姑有些奇怪的反应,不过经历过方才父皇和沈叔叔的奇怪之后,她已经不觉得奇怪了,面对仙女,是人都会觉得奇怪呀,要凝烟姑姑的反应不奇怪,那才是真的奇怪呢。

    素影又回过头来,看向沉熏,介绍道:“这个是我凝烟姑姑,对我很好的,是影儿很喜欢的人哦。”

    沉熏看向凝烟,含笑的应了一声:“嗯。”

    凝烟只觉得此生从未有此刻这样的激动过,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不管她的性情发生了怎么样的改变,可是只要在小姐面前,她便只是凝烟,那个表面上看起来沉静聪慧,其实一直想要当个孩子一样不用长大,可以一直呆在小姐的身边的凝烟。

    张了张口,凝烟几次才发出声音来:“小……小……”那个称呼并没有说出口,在那个人淡淡的摇头动作中,凝烟意识到了什么,住了口。

    “凝烟姑姑,你想说些什么呀?”素影看得她说话说得这样费力,也替她着急了。

    “小心点,晚上天气凉,我们还是赶紧进屋去吧。”凝烟笑了一笑,忙转过身,借势掩住了眼中的情感,领先朝屋中走去。

    “知道了。”素影答道,一面悄悄的凑近沉熏的耳旁,小声嘀咕道:“凝烟姑姑一向就是这样小心翼翼的,怕我着凉了,怕我摔倒了,怕我生病了,哎呀,整天就担心这担心那的。”语气有点儿无可奈何的意味。

    沉熏笑了一笑,道:“她是关心你。”

    “我当然知道了。”素影双手自然的搂住了沉熏的脖颈,让自己跟她更加的亲密了,“只是担心多了容易变老,凝烟姑姑老是这样担心,我是怕等我长大的时候,她就变老了。”素影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凝烟,又凑近了沉熏一些,声音更是压低了:“变老了的话,我想帮凝烟姑姑找个好丈夫就有点儿困难了。

    沉熏听得她一本正经的语气,不由错愕,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丫头,说什么呢?”凝烟转过身,没好气道。

    素影甜甜一笑:“我说我家凝烟姑姑是这个世上最漂亮的姑姑了,永远都不会变老,等我长大了,姑姑一定也还是像现在这样的漂亮。”

    沉熏这下笑声更大了,心里暖暖的,忽然眼尾一挑,边笑边问:“你凝烟姑姑是这个世上最漂亮的姑姑,那我呢?我比不上她吗?”

    素影这下子为难了,客观来说,当然是仙女姑姑比较漂亮了,但是自己刚刚说过那样的话,立马改口,那不等于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而且凝烟姑姑却是在她眼中是最漂亮的姑姑,还真不叫不出来呀。

    凝烟也饶有兴致的看向她:“姑姑也想知道。”

    “呃?你们两怎么能比呢?”素影转了转眼睛,道:“你们一个是仙女,一个是我姑姑,都是影儿很喜欢的人,有句话叫什么——”素影拍了拍头,忽然眼神一亮道:“对了,情人眼里出西施,你们都是影儿喜欢的人,当然都是最漂亮的啦。”

    沉熏和凝烟都是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来,凝烟好容易忍住了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有你这样用的吗?简直是胡言乱语。”

    “哎呀,反正你们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行了吗?”素影嘟嘴道,忽然想起什么,挣扎下地,嚷嚷着领沉熏去看景和宫的景致,沉熏当然说好,当下牵了素影的手,任由她领着,一路观看景和宫的上下景致。

    小孩子向来睡得早,因为很兴奋的关系,到了正常的就寝时间,素影尤不想睡,一直拉着沉熏,非让讲故事,沉熏当然应允,当初怀孕的时候,凝烟专门收集了好些给小孩子听的故事,她闲来无聊的时候,就随意翻看,记住了很多故事,只是后来一直没有机会来讲,而现在终于有了机会。

    沉熏不知道自己讲了几个故事,仿佛有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讲,那些故事,在心中沉淀了五年,有一种穿透时光的厚重感,孩子渐渐的睡意浓了,合上了眼睛,沉熏坐在床头,看着橙红的夜明珠光华下孩子的睡颜,心里很暖很暖,又很痛很痛。

    素影虽然睡着了,但是手还是下意识的抓住沉熏的手,抓得很紧,像是害怕她偷偷的跑掉了一样,有一种本能的反应,沉熏握住孩子的手,眼底慢慢的湿润,她就这样静静的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孩子的睡颜,直到凝烟悄声推开门,朝她打了个手势,沉熏点了点头,方才站起身来,倾身在素影的脸颊上印下一个吻,恋恋不舍的离开了。

    走出房门之后,主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的穿过回廊,向着前厅走去,隔了这么多年,这里的景致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一草一木都在,只是长大了,原来的时候庭院里的梨树只有勉强有屋檐那样高,而现在,已经高出屋檐很多,透过镂空的窗棂看着随着夜风飘落的梨花,在宫灯的照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凄艳。

    沉熏的脚步慢慢的缓了下来,视线看向凝烟,终于开口:“烟儿,对不起,这五年了,辛苦你了。”

    凝烟只是摇头,全然没有了平素的半分稳重神色,像是个青涩的孩子:“不辛苦,如今能够见到小姐,对于烟儿来说,已经是这个世上最大的恩惠了。 ”凝烟急急的问:“小姐,这五年来你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还有王爷……”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住了嘴。

    对了,王爷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烟儿,过去的就不要问了。”沉熏笑了一笑,道:“你只要记住现在我好好的站在这里就好了,夫君他也很好,身体还没有复原,所以这次只是我一个人来。”

    凝烟神情一松,随即又陡然变色:“小姐的意思是这次您还要走吗?”

    沉熏视线看着夜风中飘落的梨花,淡淡的应了一声:“嗯。”

    凝烟愣住,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变:“小姐这次来是来带走孩子的吗?”她顿了一顿,道:“但是皇上定然不会允许的,小姐不想让公主知道您是她的母亲,为什么?”

    “是,也不是,我是来带走她,夫君从未看到过孩子的模样,能够看到孩子,夫君便是了却最大的心愿。”沉熏脸上的笑意在淡淡的宫灯里显得有些恍惚的意味:“看得影儿这样,我很放心,她有那样依赖的父皇,我真的很放心了。”

    “那——”凝烟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种隐隐不详的预感,但是又不知道为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她看着沉熏:“那之后呢?看到了孩子之后,小姐会怎么做?”

    “我会把影儿送回她应该呆在的地方。”

    凝烟心里那种隐隐的不祥更重了:“那小姐和王爷呢?”

    “我们——”沉熏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夜风吹乱她的长发,有一缕发丝斜过脸颊,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割裂了一样,恍惚有种说不出的凄怆味道,沉熏伸出手,淡淡的撩开被吹乱的发丝,道:“当然是携手江湖了。”

    “让烟儿跟小姐一块儿去吧,这一次,小姐不要抛下烟儿了好不好?”凝烟心里没有轻松的感觉,眼底升起难能见到的倔强。

    沉熏一怔,心里酸楚,她慢慢的别开视线去,道:“烟儿,你跟着我去了,那孩子在宫中我如何放心得下?影儿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又舍弃得了吗?”

    凝烟怔了一怔,随即道:“那孩子是小姐的亲生孩子,小姐都能够舍弃得了,烟儿有什么舍弃不下的,看得小姐眼中掠过的隐痛,凝烟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呐呐道:“小姐,对不起。”

    “是呀,我一直是最狠心的人。”沉熏摇了摇头,声音恍惚得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慢慢的转身:“可是,我没有办法。”

    “小姐——”凝烟听得那样的声音,心里慌乱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小姐不是这样的人。”

    “烟儿,别说了。”沉熏慢慢的转过身去,看到庭院里的身影,提步往外走去,是不是这样的人又如何,反正那些残忍已经造成了,她已经这样的努力,可是到最后得到的确是绝望,她很累了,不想再继续的绝望下去。

    幸好,到最后,能看见孩子,最温暖无垢的记忆。

***


    庭院里。

    安灵静静的站立,看得走出的身影,恭敬道:“皇上有请。”

    没有称呼,沉熏像是没有觉察到,淡淡的点了点头。

    该来的,总会到来,躲也躲不过,要带走孩子,也得得到他的允许。

    养心殿。

    夜明珠的光芒静静的洒落,把整个大殿照得亮如白昼,沉熏跟在安灵的身后慢慢的走进来,龙涎香的味道随之扑鼻而来,霸道而浓烈的香味,有种让人窒息的味道,每次闻到这样的香味,沉熏总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皇上——”安灵唤了一声,随即安静的退到一旁。

    阴夜冥临窗而立,仿佛没有听到安灵的叫唤,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指尖漫不经心的一下一下的敲击着窗棂,视线静静的看向窗外。

    殿中是静默的,只有风吹过窗棂时候的沙沙声,仿佛近在耳旁,又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总让人有种不由自主的恍惚,又或许,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身影的关系,不知道过了多久,阴夜冥终于开始说话了,平平淡淡的语调,仿佛不带任何的感**彩在里面,仿佛那声音不是他发出来的:

    “近年来来朕总是常常回想起从前,点点滴滴,灰色的从前,那些开始的时候恨不得完全忘记的从前,但是如今却发现,其实一直忘不掉的原因,是自己舍不得忘掉,因为忘掉了那些,自己就真的一无所有了。”他忽然轻声笑了一下:“有人说人开始回忆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变老了,朕似乎已经开始变老了。”

    “皇上是圣明的君主,富有天下,又怎么会一无所有呢?”沉熏视线静静的定在地面上,并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开始,她的声音平静如水:“这天下还等着皇上带领着走向更繁盛的时代,皇上壮志未酬,且会变老,而回忆,不过是人瞬间软弱的时候会有的反应,皇上虽然是皇上,但是也是人,是人都会有软弱的时候,皇上是天下的君主,克服自身的软弱,那对于您来说,当是一件易事。”

    “呵呵,易事……”阴夜冥轻笑出声,“因为对于我来说是易事,所以活该没有人安慰,活该自己一个人独自承受。”说到最后,语气微微的急促,他指尖忽然一顿,手指紧紧的抓住了窗棂,像是克制住自己想要走过去的冲动,想要抓住那抹人影的冲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嘴角上扬的弧度慢慢的加大了,眼尾上挑着,像是盛极绽放的花朵,因为开得太盛了,反而让人生出一种不安,因为害怕会瞬间凋零了。

    “对了,朕是皇帝,朕有天下,所以活该得承受这些,这些都是朕应该承受的。”他像是自言自语,像是说服自己,语气慢慢的越来越低,最后渐渐的听不见了。

    沉熏牙齿不自觉的咬紧了嘴唇,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的放开了,舌尖弥漫上血腥的味道,然而她没有知觉,她张了张口:“皇上——”

    “嘘——”他没有回过身,只是简单的比了个动作,“那件事情等会儿再说。”

    沉熏愣住。

    阴夜冥忽然转过身来,视线静静的看向她:“沉熏,这些年,你幸福吗?”

    淡淡的声音,和着殿外吹进来的夜风吹到人的耳中,明明是柔和的声音,但是却有种压得人喘不过起来的味道,喘不过起来的龙涎香味,喘不过起来的声音,还有让人喘不过起来的视线,沉熏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开口的瞬间,同时睁开了眼睛,神色如常,声音平静,甚至带了点淡淡的笑意:

    “嗯,很幸福。”

    阴夜冥慢慢就笑了,真正的笑,嘴角上扬,眉儿眼尖都是温柔的味道,恍惚的声音化在夜风里,有着浅浅的欢喜:“嗯,幸福,那就好了。”

    屋中又一次陷入了沉寂,她站在殿中,他站在窗边,明明那样近,只要几步就能走到彼此的身边,却又那样远,远得仿佛此生都走不到彼此的身边。

    既是咫尺,既是天涯。

    阴夜冥又重新转过身去,看向窗外,视线在看到什么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忽然间就加深了:“看,月亮出来了。”

    沉熏终于抬头,一枚淡黄色的月亮挂在天边,十五刚过不久,所以月色还十分的好,只缺了那么一点点就圆了,偏生就缺了一点儿。

    阴夜冥伸出手指,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终于等到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们两个人同时抬头,同时看着同一个月亮,他的声音渐渐的低下去:“只可惜,已经不是十五的月亮了。”仿佛他和她注定无法圆满一样。

    沉熏瞬间心如刀绞,然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阴夜冥并不在意,只是痴痴的看着天空中的月亮,声音溶在流离的夜明珠灯光里:“沉熏,你们会一直幸福下去的对不对?没有了京城的纷扰,没有世俗的牵绊,可以随心所欲的过自己要过的生活,所以,一定会一直幸福下去的对不对?”

    对不对?

    殿中回想起浅浅的声音,沉熏微微的仰着头,嘴角慢慢的上扬了一个弧度:“对。”

    “嗯,那我就放心了。”阴夜冥轻笑出声:“以后你定然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有些话也只能这一次对你说。”他慢慢的转过身来,眼里有着郑重的神色:“沉熏,答应我一件事。”他视线定定的看向她:“你们一定要幸福呀,连我的份一起幸福,长长久久的。”

    沉熏头仰得更高了,笑容易发的盛放,声音含笑:“好。”她用尽了全力,才维持声音如常的说下去:“我答应你。”

    “嗯,我也答应你,答应你明天带走影儿。”阴夜冥含笑看着她:“只是,你一定要记得归还,你们以后还会有其它的孩子,影儿,就让她留在我身边吧,我会把她当成亲生一样的对待。”

    什么东西终于承受不住掉下来,沉熏慢慢的应声:“嗯。”

***

    “阴公子,你该喝药了。”莲秋一手端着白瓷碗,一手轻叩了下门。

    门内传来窸窣的声音,忽然什么东西重重落地的声音,莲秋心里一惊,顾不得礼节,猛地推开门,看得地上的身影,慌忙过去扶起来:“阴公子,你怎么了?”

    “呵呵,是我不小心。”阴夜辰笑了一笑,他的脸色已经十分的苍白,映在清晨的微光里,像是会消融掉一般,阴夜辰撑着她的手站起身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在意的拍了拍衣上的灰尘:“有劳莲姑娘了。”

    莲秋心里一酸,回身端过白瓷碗,捧到他的面前:“这是师父花了一个晚上熬出来的药,趁热喝了吧。”

    “有劳。”阴夜辰双手接过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一饮而尽。

    莲秋愣了一下,这药专门补体虚的,有多苦她是知道的,她喝过一次,后来好几天都没有味觉,看得阴夜辰眉头都不眨一下,当下奇道:“你不觉得苦吗?”

    阴夜辰仿佛这会子方才发觉,眉头皱了起来,道:“你这一提醒,我才发觉是真的很苦。”

    “在想她是吗?所以没有觉察到。”莲秋了然地笑了一笑。

    阴夜辰没有否认,道:“她每次喝药的时候,都是一副害怕得不得了的样子,她最害怕的,便是喝药了。”

    “你这话不对。”莲秋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让清晨的阳光毫无阻拦的照射进来,她回过头来,道:“她最害怕的,不是喝药,而是你的身体出问题。”

    “所以,我才请莲姑娘帮我。”阴夜辰慢慢放下手中的白瓷碗:“请莲姑娘帮我,达成最后一个心愿。”

    莲秋微微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确定那是你想要的结果?”

    “当然不是。”阴夜辰含笑摇了摇头:“我当然想要和娘子长相厮守,想要自己好好的守护她,但是已经不可以了,那么我只能这样做。”他脸上的笑意忽然加深:“愿得笑容如初见,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哪怕到最后见得那个笑容的人不是我,我也安心了。”

    莲秋眼底渐渐的弥漫上雾气,迟疑了一下,道:“可以……可以把你们的故事告诉我吗?我想知道,要是怎么样的经历,才会有这样的情深。

    阴夜辰微微一愣,随即道:“当然可以。”他视线看向窗外飞落的梨花,声音飘渺如烟:“那是很长很长的一个故事,故事的起因,是因为一支梨花。”

    安静的清晨。

    窗外梨花静静飘落,风里有着梨花清雅的香味,又随风散去,再过不久,这香味也终究会全部散去吧,阴夜辰的话语轻轻,沉溺在回忆里,脸上的神色是恍惚的,如同暮春的阳光,温暖宜人,但是总让人有一种无端的惆怅。

    他恍然想起那一支绣在丝帕上的梨花,梨,离,原来一开始,便是那样不详的昭示。

    时间静静的溜走。

    太阳渐渐的移至正中,终于,当西斜的阳光从西面的窗户照射进来的时候,话语终于渐渐的接近了尾声。

    莲秋视线慢慢的看向阴夜辰:“那句话,你听到了吗?”

    阴夜辰没有回答,而是笑了一笑,道:“听不听到,又有什么关系,人的一生或许会爱上许多人,但是最爱的人,始终只有一个,我知道,她最爱的那个人是我就够了。”

    “不会不甘心吗?不会觉得不值得吗?”莲秋忍不住问。

    “照成后来状况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吗?”阴夜辰微微的仰起头来,话语中恍惚带了说不出的惆怅之意:“是我让她的心有了裂痕,她把一颗完整的心送到我的手中,是我亲手让这颗心有了裂痕,我是她的夫君,却没能好好的守护她。”他笑了一笑:“何况真的爱一个人,又怎么会去计较这个人值不值得你去爱,爱了便是爱了,爱的便是自己眼中的那个她,这么简单而已。”

    莲秋脸上闪过迷惘的神色,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听不懂,只是隐隐觉得,这样的爱情,始终太过于让人窒息了,像是盛极的花朵,美则美已,转瞬便是凋零。

***

    阴夜辰是被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气息弄醒的,说陌生,是那并不是沉熏的气息,说熟悉,是因为心底隐隐的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心里猛然一跳,他睁开了眼睛,猛然坐起身来。

    夕阳从窗户淡淡的洒落进来。

    微红的阳光,静静的投在床前人儿身上,让她整个人染上了一层微光,小小的女孩儿,一双眼睛显得晶亮无比,她正双手支着下巴,看着床上的人,见得床上的人有了反应,眼神忽然一亮,像是无边暗夜陡然亮起的星子,让人心里也是跟着一亮。

    阴夜辰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瞬间的呆住,只是眼睛定定的看着娇美如花的女孩儿,恍然如梦。

    “叔叔,你醒了。”素影站起身来,看得床上那个人愣愣的神情,不由有些疑惑道:“咦?怎么不对,仙女姑姑明明说叔叔醒来之后看到我一定会很开心的,怎么你都没有笑?”她干脆扑倒床上,仰起小小的一张脸看他,一点儿也没感觉到陌生人应该有的生疏,这样的感觉,就像是见到父皇时候的感觉,有种肆无忌惮,素影撅了撅嘴,柳眉轻轻一皱:“叔叔,你不高兴看到素影吗?”

    “素影,你叫素影。”阴夜辰连声音都是发颤的,视线像是胶住了一样,定在孩子的身上:“是你,真的是你。”

    是陈述的语气。

    他的孩子。

    他终于见到她,他血脉的延续。

    素影还未反应过来,就整个人被大力的搂紧到怀中,他抱得很用力很用力,勒得她手臂有点儿疼,但是很奇怪,素影却一点儿也不讨厌,她喜欢闻他身上的味道,很温暖的味道,跟仙女姑姑身上的味道非常的相似。

    过了好会儿,阴夜辰终于按捺住自己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己的情绪,慢慢的放开素影,微笑开来,笑容里是全然盛放的欢喜:“我当然开心了,醒来见到影儿,对我来说是最开心的事情。”

    门边,沉熏相拥的父女两个人,轻轻的别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她重新回过头来,脸上漾开笑容,走进屋内。

    “你们都饿了吧,该吃饭了。”

***

    接下来的几天,几乎可以说是阴夜辰和沉熏这辈子最幸福无忧的日子,一家三口的日子,尽管素影叫她仙女姑姑,叫他叔叔,然而这没什么关系,圣泉边上,随时都能够听得见欢声笑语的声音,这几天阳光一直很好,三个人时常外出,也没有具体的做什么,就是随意的游玩,或者是纯粹的晒晒太阳,都是开心的。

    素影对于自然有一种打心里的喜爱,也许是在皇宫呆久了的关系,什么东西对于她来说都是新鲜的,真正的如同一只出了笼子的小鸟,大多的时候,是他和她安静的坐在山间的草地上,看着素影满山的摘花,素影手很巧,能够把那些摘来的花编成美丽的花环,送给沉熏,大小居然刚好适合,素影边拍手边道:“好漂亮。 ”沉熏脸上扬起得意的神色,素影却假意不以为然道:“我说的是花环好漂亮。”

    沉熏错愕,一旁的阴夜辰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对于素影来说,这样的日子也是新奇而快乐的,有一种在皇宫中没有的自由自在,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不能够见到父皇了,不过想到不久之后要回到皇宫,到时候就能够见到父皇,那一点儿的遗憾也不叫遗憾了。

    这天天气很好,沉熏起得很早,做了芙蓉糕,五年的练习,她的手艺已经很不错,做出来的味道跟当初在藏春殿那里吃到的味道几乎无二,端出来的时候,阴夜辰和素影已经在庭院里等着了,阴夜辰坐在院中的竹凳上,素影坐在他的腿上,两个人见得她,展露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笑容,沉熏看得那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

    沉熏把糕点放在紫竹做成的桌子上,桌上搁着笔墨,疑惑还未出口,素影就咋呼呼的说开了:“叔叔说要给我们画像呢。”

    阴夜辰含笑点头,眼底却有一抹执意,沉熏到口的反驳便又咽了回去。

    这张画像化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沉熏抱着素影坐在梨树下,淡淡的笑着,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素影本来很好动,这会子也安静的坐在沉熏的腿上,只有一双眼睛滴溜溜的看转来转去,灵动而调皮。

    阴夜辰画得很用心,其实根本不用看,她的眉她的眼就自然而然的在纸上出现了,还有孩子也是,笔尖轻轻的一勾,他落下了最后一笔,心里轻轻的一松,抬起头来,向着梨树下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微笑,那笑容方才扬起,手中的笔却是无意识的一松,跌落在地上,阴夜辰只听见两声惊呼,然而他根本没有力气回应,只是向着无尽的黑暗中坠下去。

    ……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依然是阳光灿烂的天气,这一次在床边的人,是她,见得他睁开眼睛,她只是轻轻一笑:“夫君,你醒了。”

    非常平静的笑容,一点儿的惊慌也没有,像是早就知道,也早就做好了某种准备一样,阴夜辰只觉得心里一痛,他慢慢的叹了一口气:“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沉熏没有回答,而是回身端过药,坐到床沿来扶起他,语气如常:“先把药喝了吧,温度刚刚好。”

    “我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白瓷碗被人甩手一挥,啪的一声碎裂在地上,药汁流淌了一地,苦涩的滋味在屋中弥漫开来。

    沉熏无知无觉,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只是慢慢的蹲下身去,把满地的碎瓷片捡起来,指尖割破了她也无知无觉,白色的碎瓷片渐渐被染成红色,她捧着碎瓷片往外走,口中道:“厨房里还有,我重新去盛一碗回来。”

    第二碗药也落得了同样的下场,这一次阴夜辰紧紧的抓住了她的手,力道大得像是恨不得把她捏碎了一样,他眼神奇异的看着她,幽蓝的眼底尽是嘲讽的神色:“别白费力气了,我告诉你,我死也不喝你为我盛的药。”他眼中的嘲讽忽然转为恶毒,从未有过的恶毒:“因为我怕我死得更快。”

    沉熏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死死的握住自己的手,仿佛那只手不是她的,而是另外一个人的,因为她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或者,手臂的疼痛比起心里的痛,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了,痛得所有的感觉都蒸发了。

    “怎么,听到你向来温和如水的夫君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一点儿也不惊讶?”阴夜辰轻笑出声,他的笑声向浅浅的,温暖无比,而今却是说不出的讽刺意味,隐隐有着某种狰狞:“黎沉熏,事到如今,你装出这样深情的模样给谁看呢?我告诉你,从五年前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就已经完全的看透你了,我不告诉你,你以为我是爱你,所以不想让你担心吗?错了,是因为我想让你永远活在自责之中,永生永世,无法解脱,无法幸福,我要让你在我死后才发觉,明白我到死都对你那样好,你就永远也都忘不了我,成为你心中永远的痛。”他的笑声忽然转为失落:“可是,竟然还没死就被你发现了。”

“我恨你。”他眼中射出冷冷的光芒来,忽然重重的一摔手,她猝然不及,整个人重重的跌到地上,阴夜辰的话语如同暴雨落下来:“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恨过一个人,你给了我最温暖的记忆,然而却亲手把那些温暖打碎了,连回忆都不堪。”他顺手抄起床头的一样东西,猛力的向她砸去:“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是茶杯,堪堪的从沉熏侧脸擦过,啪一声碎在地上,茶汁和地上的药汁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浑浊不堪的颜色,溅在衣服上,一点一点的泅开,便是再也洗不掉的污点。

沉熏神色依然没有什么改变,像是凝固在画像上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的抬起头来:“看不见我,你就会喝药了是吗?”她慢慢的,轻轻的点了点头:“好,我滚。”

阴夜辰没有出声,只是冷然一笑,冷冷的别过脸去。

地上很滑,沉熏右手撑着地面,好几次才从地上爬起来,她慢慢的站起身,慢慢的朝着屋外走去。

庭院里,梨花已经落了满地。

屋内,阴夜辰终于慢慢的,慢慢的把头埋在双臂中,有什么东西把被褥渐渐的打湿了,那些话语,真的只是为了赶走她吗?真的,没有一点儿的怨愤在里面吗?有没有,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

……

“叔叔,你好点儿了吗?”素影被莲秋带到屋中的时候,敏感的觉察到了什么,眼中没有了平常调皮的神色,而是乖巧的站在床边。

阴夜辰微微一笑,向着莲秋道了声谢,莲秋心里发酸,放下新熬好的药,默默走出屋外去,阴夜辰方才对素影伸手道:“我没有哪里不好呀。”

“你生病了。”素影见他不承认,脸上浮现认真的神色:“只有生病了才会昏倒的。”素影四下看了一看,地上的碎片药汁虽然都被清理掉了,但是屋中还弥漫着那股药味,素影眨了眨眼,转身端起药,道:“叔叔乖,生病了就应该好好喝药,这样子病才能好,来,把药喝了吧,等喝完了药,我给你糖吃。”她一边努力的劝他,一边把碗离得自己远远的,嫌恶地皱了皱眉头,显然,也是讨厌喝药的主儿。

阴夜辰失笑,没有为难她,双手接过来,却没有喝,反而是一本正经的看着她,道:“要我喝药可以,但是有个条件,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呀,你怎么跟我一样?”素影惊讶地睁大眼睛,“我每次喝药的时候都这样跟父皇谈条件的。”想起每次父皇的反应,素影亦是两手一摊,叹了一口气,道:“算了算了,真拿你没办法,你说吧。”

阴夜辰脸上笑意更深了,有遗憾,也有释然,把药一饮而尽,放下了碗,道:“影儿,帮我把那幅画拿过来。”

素影照办,拿了过来,是那副画像,本是很完美的一幅画,却因为最后一笔力道不对,本是点睛之笔,却生生的拖出了一条不该有的线,像是泪痕,可能这个世上真的不存在完美,有的事情设计好了一切,却没想到中途出现了差错,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重新画一副完美的画像了。

或者,这是天意吧,他总是让她哭。

或者以后会有人,为她画一张不哭的,只是微笑的画像。

“影儿,你先答应我,这件事情,你一定要做到。”阴夜辰慢慢的合上画卷,郑重道。

素影被那样的语气怔住,慢慢的,重重的点了点头。

素影是第二天清晨离开的,小凤载她离开,阴夜辰和莲秋,还有行露大师都看着她离开,沉熏没有在,阴夜辰在的地方,她便不出现,素影没看得那抹身影,微微有些失望,随即想到些什么,那失望的神色又散去了,过来亲吻阴夜辰的脸颊,声音认真而期盼:“叔叔,以后你不要闹脾气了,要乖乖的吃药,有机会的时候,我再回来看你。”说到最后的时候,素影的语气微微的惆怅了,因为小小的心里恍惚觉得或许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阴夜辰笑容暖暖的:“好,叔叔答应你。”

素影放心一笑,忽然咬了咬唇,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阴夜辰不由问:“影儿,怎么了?”

“我可不可以不叫你叔叔?”素影声音有些不确定道:“上次跟父皇出宫的时候,我听得好多小孩子都唤身旁的大人叫爹爹,很开心的样子,我一直想知道叫爹爹是什么滋味,我没有爹爹,我只有父皇,那叔叔可不可以当我的爹爹?”

娇娇怯怯的声音,如同这个世上最动听的乐章,眼底不自觉就湿润了,阴夜辰微微的仰起脸,笑容盛放开来,他张开双臂,因为激动,语气微微的发颤:“当然可以。”

素影欢喜一笑,扑进他的怀中:“爹爹。”

“嗯。”

两声同样满是激动的声音,在山间静静的传来开,行露大师叹了一口气,慢慢的转过身去,而莲秋,泪如雨下。

远处的梨树后,沉熏看着清晨的阳光下相拥的父女两,嘴角慢慢的,慢慢的上扬开来,她忽然转过身去,迅速朝屋内走去,她的身后,阳光点点洒落,风吹过,树枝沙沙作响,它们一直在说:“离——离——离——”

***

“沉熏,你吃一点儿吧。”看得她端过来的食物还是丁点儿未动,莲秋眼底划过一抹叹息,走过去,拉住沉熏正在整理药材的手,“你已经整理了一天了。”

“可是,它们还是一团乱。”沉熏有些怔怔的看着怎么理也理不好的药材:“我想把它们全部都归类放好。”

“我知道。”莲秋轻柔应声,一边牵起她的手,道:“来,我刚煮了粥,我们先去吃粥,吃饱了,才有精神把这一团乱的药房全都理好。”

“嗯,我会整理好。”沉熏笑了一笑,摇了摇头:“谢谢你,我不饿。”

“沉熏,你都两天没吃东西了。”莲秋声音有些严厉:“你想要绝食是吗?那天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他那样阴郁的心思,不值得你为他那样做,你以为你绝食了他会在意吗?”莲秋猛然摇了摇沉熏的肩,声音发紧:“你醒醒好不好?他现在恨你,不会在意你,如若知道你现在的模样,他一定会开心的笑起来。”

沉熏神色未动,仿佛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又仿佛是听见了的,因为她的眼睫轻轻的颤了一颤,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

“我知道。”她恍惚笑了一笑:“我知道,你们合伙故意要赶我走。”

莲秋猛然一怔,手瞬间失掉了力量,心里酸楚上涌,有些失措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慌忙逃出了药房。

是的,逃出,在多呆下去一秒,她怕自己窒息得死掉了。

……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莲秋看着临窗而立的阴夜辰,不过几天,他却是消瘦得厉害,瘦得掉了形,莲秋别开视线,语气叹息:“她不吃,我也没有任何办法。”顿了一顿,她又道:“那药剩下不多了,我怕再这样浪费,就没有了。”

阴夜辰微微仰着头,过了一会儿,方才道:“我明白了。”

……

“人参……放上面,当归……这里。”沉熏口中念念有词,手随声动,眼神是涣散了,什么也看不见。

“放错了。”一声叹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沉熏无意识应了一声:“哦,又错了。”

“应该是这样,当归放上面,人参放这里。”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把药材放好,声音温和淡然。

沉熏整个人却瞬间愣住,涣散的眼神有了一点儿的光亮,过了许久许久,她终于有勇气回头。

熟悉之极的身影,熟悉之极的笑容,站在眼前的,是那个她熟悉之极的人。

“夫君——”她慢慢笑了一笑:“不要赶我走了好不好?”

阴夜辰亦是笑了,微微仰着头笑,温和而宠溺的笑容,他伸出双手,慢慢拥住了她,紧紧的:“傻瓜。”

他们两个人,都是傻瓜。

梨花终于渐渐的要落尽了,梨枝上只残留了孤零零的几朵,阴夜辰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常常昏迷的时间占大多数,每次醒来,他都能看到她守在床前,淡然的笑着,是的,淡然,因为早就决定了跟他生死相随,所以淡然,他偶尔有精神的时候,她就扶他到外面去晒太阳,相依偎着,像是一对七老八十的老夫妻一般,他们也确实是老夫妻了,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连生死都可以拿来开玩笑了,他说:“能够长眠在这样美的地方,也是一种福分。”她认真问:“夫君,你觉得我们的家安在那个地方比较好?”他随手往圣泉边上的紫竹林一指:“那里吧,有山有水还有紫竹,倒是个安家的好地方。”她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天阴夜辰醒来的时候没看见沉熏,他慢慢的挣扎着起身,走到屋外,远远的看得她站在那天他手指的地方,手持剑修理着竹枝,像是修理自家花园里的一样,阴夜辰只觉得阳光刺得人心里发疼,他慢慢的走回了屋内,短短的一小段距离,却走得全身出了汗,他在床上躺好没多久,她便回来了,悄无声息的坐下来,他睁开眼睛,对她笑了一笑,道:“娘子,我想吃芙蓉糕了。”

芙蓉糕是两个人一块儿做的,他坐在厨房的竹凳上看她做,坚持帮忙打下手,其实不过是动嘴皮子而已:“娘子,再加点水。”“娘子,你揉面的力气也太小了,都不均匀,做出来的芙蓉糕就不松软了。”沉熏斜睨了他一眼:“不然你来做?”阴夜辰反而一本正经的点点头,眼中有点儿好奇的神色:“我想试试看。”

沉熏失笑,但还是帮他洗净了手,把面盆端到竹凳旁的小方桌上,阴夜辰饶有兴致的参与了,面盆很小,他的手和她的手在中间相碰,像是两天相互嬉戏的鱼儿一般,他忽然叫了一声:“娘子——”

“嗯!”沉熏含笑抬头,他们两坐得很近,几乎能够感觉到彼此的气息,随即,什么东西即刻落在额头上,轻柔如同蝴蝶,阴夜辰轻轻的吻上了她的额头,挡住她视线,同时,袖中一抹碧色的粉末落入面盆之中,随即被他悄无声息揉进面团之中,消失于无形。

他移开了身子,调侃的吐出一句话:“我这叫光明正大的偷香。”

沉熏瞪了他一眼,抓住了他的手:“我这叫光明正大的偷袭。”

做好了芙蓉糕,拿着食盒装着,沉熏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扶着他却朝着圣泉边上的那一丛紫竹林走去,去晒太阳。

紫竹林旁边有竹桌竹椅,两个人坐定了,如同平常一样,没怎么说话,只是静静的晒着太阳,看着对方。

“小薰,过来。”阴夜辰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腿上,“坐这里。”

沉熏摇了摇头,道:“我很重。”

“过来。”阴夜辰坚持。

沉熏还是摇了摇头,却站起身,把椅子搬到他的旁边,坐下,把头轻轻的靠在他的肩上。

阴夜辰这次没有反对,而是伸出一只手,环住了她。

春末夏初的阳光静静洒落。

安静得只能够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小薰,真的要这样做吗?”过了许久,阴夜辰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指尖轻轻的理着她掉下来的碎发:“我希望——”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止住了。

沉熏慢慢的摇了摇头:“对不起,夫君,你的希望我做不到。”她微微仰起脸来看他,原本澄澈明亮的一双眸子,晶亮如星,如今只是黯沉如夜,没有一点儿的生的气息,如同行尸走肉。

他希望她好好的活下去,可是,她真的做不到了。

因为所有的勇气支撑着她走到这里,已经全部用完。

再也没有多余的勇气。

阴夜辰怔怔的看着她,慢慢的伸手拍了拍她的头,语气纵容而疼惜:“傻瓜。”除了这两个字,再也说不出多余的一个字。

他只是伸手紧紧环住了她,环住了此生的唯一,最爱的人。

太阳渐渐的西斜,两个人的身影投到地上,交融在一起,就像是一个人一样,他和她,或许,已经是一个人了,阴夜辰看着地上的影子,慢慢就笑了,伸出手去,打开食盒的盖子,手指拈起一块芙蓉糕来,送到她的唇边:“娘子,尝尝看,为夫做的芙蓉糕怎么样?”

沉熏也拈起一块来,送到他的唇边:“夫君,尝尝看,为妻做的芙蓉糕怎么样?”

两个人都笑了,同时张口,把手中的芙蓉糕放到对方的口中,一块接着一块,连续吃了好几块,他方才道:“嗯,娘子做的芙蓉糕味道不错。”她也点头:“嗯,夫君的也是。”

他笑容盛放,大言不惭:“为夫做的东西,那当然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了,能够忘掉所有的忧愁和烦恼。”

晚风渐渐的吹起,夕阳西下,她忽然觉得头有点发晕,或许是这几日一直没睡好的关系,她起身道:“夫君,我们该回去了。”

他却摇了摇头,看着她,眼神有种异样的晶亮:“我不想回去。”

“夫君——”她眉心微皱,觉得头昏眩得更厉害了。

“娘子,你就依了我这次吧。”阴夜辰语气固执,伸手拉住她的手,微垂的眼睑掩住了眼中的神思,因为,没有下一次了,“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沉熏妥协,坐了下来,他却伸手一揽,她跌入他的怀中,他变得很瘦,却双手紧紧的环住了她,她一动也不敢动,害怕自己轻轻的一动,他会承受不住重量。

“娘子,你果然变重了。”他轻笑出声。

“我早就说过了,是你不信。”沉熏道,视线有些恍惚,仿佛脑中有什么东西正逐渐的远去一般,她不自觉的闭上了眼睛。

“可是我想抱你呀,好久都没有抱你了。”阴夜辰笑容温和,视线看得她的动作,声音更是低柔了,带着魅惑般的味道:“娘子,你想睡了吗?”

沉熏下意识的摇头,然而头却更是昏眩了,她隐隐的觉察到了什么,想要挣扎,却是一点儿的力气都没有,耳旁只有他低柔的声音,温柔而疼惜:“娘子,睡吧,我知道你很累很累,好好的睡上一觉,睡醒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阴夜辰伸出手去,慢慢的,坚定的合上了她想要睁开的眼睛,手覆在她的眼上,像是为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合上双眼一样,是的,死不瞑目,因为他答应她的事情,他终于还是没有做到。

他不能让她死,不能让她陪他一起走。

他做不到。

“对不起,娘子。”终于,怀中的人完全的昏迷过去,他慢慢的俯下身子,吻上她的额头,声音轻轻的,化在风里:“我知道你已经活得很累了,却还是要把你孤零零的留在这个世界上,对不起,但是你不能跟我一起走,你走了,我们的孩子怎么办?”他抱紧她,让她的头贴住他的脸颊:“你知道吗?影儿她叫我爹爹了,影儿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是这个世上最动听的声音,这一辈子我已经没有任何的遗憾了,有娘子,有影儿,我已经得到了幸福,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和影儿能够幸福。”

“对不起,你们的幸福本来是应该由我来给的,可是,我给不了了,除了我之外,这个世界上能够你和影儿幸福的人,就只有他了。”

“你知道吗?在知道我的身体状况之后,我是多么的庆幸,庆幸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那样深深的爱着你,不顾一切的爱着你,这样,我就可以把你托付给他了,由他来替我给予你和影儿幸福。”

“娘子,你好好的睡吧,睡醒了之后,所有的记忆就都消散了,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样,你就能够像当初那样笑颜如花了,你的笑,真的很美。”他指尖慢慢的划过她的脸颊:“这一辈子剩下的时光,你就全心全意的对他,因为此后你的生生世世,全部都是我一个人的。”

“娘子,我爱你。”

我爱你,不要你与我同生共死,而是要你幸福下去。

为我,为你,为影儿,为那个人。

……

“师父,真的能够忘得干干净净吗?”莲秋看着指尖仅剩下的一株忘忧草,碧色的一株小草,她费劲了全力,方才采来的,“从此以后,没有忧愁了吗?”

“只要有生活,就有忧愁。”行露大师拿过徒儿手中的那一株忘忧草,和着其它的药材一起,配最后的一副药,边道:“相思蛊能够让人忘了感情,而忘忧草,让人忘了记忆,没有了记忆,过往的忧愁也随之而去了吧。”他叹息道:“这样,就有勇气活下去了。”

就能重新幸福了。

……

半个月后。

养心殿。

“皇上脉象平稳,观皇上气色极佳,龙体安康无恙,请皇上放心。”行露大师收了手,垂首退到一旁。

阴夜冥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有医圣的这句话,朕自然是放心了。”顿了一顿,阴夜冥又道:“不知大师此次会在京城停留多久?”

行露大师笑了一笑,模棱两可道:“停留到该走的时候。”

安灵愣了一下,见得皇帝不在意的神情,到口的呵斥又咽下去,见得一个小太监奔到门前,朝他打了个手势,是选妃宴已经安排妥当了,安灵当下道:“皇上,该起驾去御花园了。”

阴夜冥颔首,对行露大师客气道:“大师请随意。”便走出了养心殿。

行露大师看得远去的那一抹玄色身影,嘴角溢出一抹叹息。

阴夜冥方才走到碧浣池,就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父皇,等等我。”

是素影。

阴夜冥回身,眉目浮上一缕温软的神色:“影儿也想去帮父皇选妃吗?”

素影跑过来,站定,摇了摇头,有些贼兮兮的味道:“父皇不用去了。”她露齿一笑:“因为我已经帮您选好了。”

“哦?”阴夜冥挑眉。

“喏,这里——”素影递怀中的一幅画。

阴夜冥伸手接过,正待展开,忽然眉心一皱,下意识的把素影挡在身后,视线凌厉的看向不远处的花丛:“谁?滚出来。”

花丛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影怯怯的从花丛后站起身来。

荷花初绽的碧浣池边上。

阴夜冥瞬间愣住。

“莲秋和师妹冒犯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阴夜冥无知无觉,手中的画无意识的掉落,在地上铺开,他终于有了反应,视线慢慢的往下看去。

地上,是栩栩如生的一幅画,笑容淡然安定的女子,还有灵动可爱的孩子,阴夜冥慢慢的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画卷,画卷的右边,是一行小字: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以为此生干涸的某种东西慢慢的在眼内汇集,眼底慢慢的湿润,他慢慢的嘴角上扬,笑容无意识的绽放,绝美的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他慢慢的走近她,走得很稳,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边。

女子有些惶然无措,开口:“忘忧,我叫忘忧。”

“呵呵,忘忧……”阴夜冥无意识的笑出声来,整个人都是飘的,他终于,终于走到她的身边,绝美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欢喜的神色,完完全全盛放的欢喜:“忘忧,这是朕听过的最好听的名字。”

忘忧有些羞赧一笑。

一边,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安灵朝着一旁的小太监打了个手势,悄然退开,眼中带着泪光。

这选妃宴,已经用不着了。

莲秋亦是拉着素影离开。

阴公子,我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

爹爹,我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

碧浣池湖水轻轻,拍打着湖岸,一如既往的,所有的爱恨嗔痴,都不关它的事,只有风吹过,吹得他手中的画卷翻飞,画卷上的那句话亦是在空中翻飞: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画悲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