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一石激起千层浪
阴夜冥嘴角扬起一抹奇异的笑容,薄唇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暗卫。”
沈立寒脸色一变,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只从这两个字就推测出来,哑然出声:“王爷的意思是石有法的身边有暗卫保护。”从话里推出的结论,但是此话一出,他自己都怔住了,也就是说,如果石有法没有自尽的话,清王的人很难灭口,想到此间蕴藏的危险,绕是已经过去,沈立寒额头还是沁出了冷汗。
一口气还没有呼出口,大脑忽然闪过什么东西,沈立寒脸色这下变得煞白,眼神急剧看向阴夜冥,这一次才真正明白阴夜冥会这般失态的原因。
暗卫会去保护一个郡守的性命,那就是说,有人事先已经知道石有法会有危险,更深一层,他们的计谋其实完全在别人的掌握之中,或者是有一双眼睛一直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等清王扳倒了太子,然后再用石有法来扳倒清王,让他们两败俱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相通了此间的关系,沈立寒倒吸了一口冷气,如若石有法没死的话……沈立寒不敢再想下去,而且,更可怕的是,那个暗卫的统治者,他们除了知道叫做影魅之外,根本不知道是谁。
果然,杜通预言的一点儿也不假,是藏于权和主之间,显然,那个人不是太子而是影魅。
仿佛明白他在想些什么,阴夜冥淡淡笑出声:“放心,影魅是谁,很快就会现形了。”
沈立寒神色一整,是了,既然发现了暗卫,那么发现影魅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阴夜冥只是凝神思索,指尖一下一下的轻敲着窗棂,眼尾微挑,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东西。
屋里正寂静间,忽然间敲门声响起,从门外传来近侍章钰的声音:“王爷,王妃已经让人备好了进宫的马车,请示您何时启程。”章钰说的是今夜太后举办家宴的事情,黎画衣作为清王妃,如今又是炙手可热的人,当然在受邀之列,本来每一年的中秋节都有许多的庆典活动,今年因为太子的事情,朝中人心惶惶,皇帝也无甚心情,当下就只有太后举办的家宴,虽然邀请的是女眷,但是为了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和睦的样子,清王自是要送黎画衣去。
阴夜冥应了一声,整了整衣装,手指却忽然一顿,眼光霍然看向沈立寒,眼底跳动着一抹奇异的神采:“你说凝碧的武艺是不是比章钰还要高?”
沈立寒想都没想,立刻道:“当然,章钰的武功只怕比我的强不了多少,但是要在武状元的手中讨得一百招,只怕是十分的困难,而凝碧……”他忽然住了嘴,随即,意识到了什么,因为惊讶而嘴巴微张。
“王爷怀疑那日章钰和卢樵的异样跟凝碧有关系?”
那日,他和阴夜冥在东阙街看见凝烟和凝碧还有一个少年,清王一时疑心,叫了随身的侍卫章钰卢樵两个人偷偷跟去,但是晚上回来的时候,这两个平素比较机灵的侍卫竟是什么也没有探到,根本是对整件事情毫无记忆。
很显然,他们被人施用了幻术,而且,是在打败了他们的情况下。
阴夜冥没有回答,而至轻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声却是请冷冷的,道:“你知道那日我为何会写一个难字吗?是因为看见了南王妃的两个丫环,难,亦可以读叫南。”
沈立寒眼神陡然一亮,“对了,藏于权和主之间的人,南王不也是吗?”大脑电光石火间一闪,沈立寒眼睛陡然睁大,“王爷,会不会……会不会……”因为过于震惊,那个大胆的猜测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阴夜冥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嘴角扬起一个冷冽的弧度,狭长的丹凤眼里,凝结的是一层薄冰,对着呆呆愣住等待他的回复的章钰冷声道:“本王立刻进宫。”
文渊阁上书房。
大学士古智走进去,看得里面修长的身影,心里说不出是挫败还是恨铁不成钢的感情,不过更多的,应该是慈爱和疼惜吧,想当初,这位三皇子还没有患上痴疾之前是何等的聪明伶俐,给他讲学,每每能够举一反三,更难得的是就有一颗怜悯之心,宫中上下无人不喜欢,可惜天妒英才,却在九岁的时候落得此疾,至此以后,愚笨不堪,从前只需一个时辰就能教会的东西,如今一天也教不会,幸而傻人有傻福,娶了一个对他真诚相待的王妃,那次宴会古智也是受邀之列,看得南王妃对南王的维护,心里涌出无言的感激,心想他这个学生虽然傻,但是能够得到幸福,他的遗憾也就没有那么深了。
“王爷,这么晚找下官前来所为何事?”虽然是阴夜辰的老师,但是下了学堂,古智从来不会忘记该有的礼节。
“老师何必这么多礼呢。”阴夜辰微微一笑,转身迎向古智,道:“老师请坐。”
古智摇了摇头,没有注意到阴夜辰脸上不同于平素的神色,而是道:“王爷是主,下官是仆,王爷站着,哪有下官坐着的道理,礼不可废。”
阴夜辰道:“礼曰尊师重道,老师在,哪有学生坐的道理,老师你还是坐下吧,学生怕等会儿你听到的事情会吓到您。”
其实不用等会儿,现在古智听得这个平素愚笨的学生居然能够有理有据地反驳他的话,就已经被吓到了,不由抬头看向阴夜辰,瞳孔随即微缩。
皎洁的月色从窗户照射进来,映在临窗而立的男子面上,微微含笑的一张脸,和平素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唯一的不同,就是眼神,幽蓝的眼眸,平素只有孩子般纯净的神色,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呆愣的,而如今,里面却是睿智和精光。
古智愣愣出声:“王爷……你……”
趁着古智发愣间,阴夜辰按他在太师椅上坐下来,自己随即在旁边的一张椅上坐下来,眼神真诚看着古智,道:“学生今天请老师来,其实是想跟老师请教一个问题。”说罢,他从旁拿过一卷书,翻开其中的一页,递到古智面前,“老师,如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您多多包涵,学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古智神情犹自是愣愣的,这十几年来,他无不盼望着奇迹,希望三皇子的痴疾能够一夕之间好转,可是如今面对的是这个如同正常人一般无二的三皇子,他竟是半点喜悦的心情都没哟,过了一会儿,他方才低下头去,视线看到翻开书页上的那几个字:假痴不癫。
有所图谋而假装痴癫。
古智霍然抬头看向阴夜辰,大脑里瞬间反应过来什么东西,眼神如炬,定定看着阴夜辰,仿佛要把他看穿一样。
阴夜辰看得那样无理的衍射,只是淡淡一笑,道:“这就是学生要请教老师的问题。”
古智心神一凛,看着这个自己悉心教导这么多年的学生,只觉得无比的陌生,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一样,被眼前的这个人玩弄了这么多年,再也顾不得所谓的礼节,冷冷把书猛力往地上一扔,霍然起身,气得脸胡子都是发抖的:“这个问题,应该由老夫请教王爷才是。”
阴夜辰早就料到古智知道后定然会勃然大怒,是以不慌不忙地弯腰捡起地上的书,道:“在学生看来,假痴能够保命的话,学生当然会选择保命。”
古智神情一顿。
阴夜辰继续道:“学生承蒙老师这么多年的教导,感激不尽,更因为当初欺骗老师而羞愧万分,但是如果事情再来一次,学生定然还是会选择同样的道路,因为只有保住了性命,学生才能继续听老师的教导。”
真挚的语气,让古智心里的怒意慢慢退去,他虽然是外臣,但是也知道当今皇后善妒,先前更是有好几个皇子死的不明不白,阴夜辰这样做为了保命,也是情有可原的,只是被骗了十几年,一张脸还是拉不下来,当下道:“王爷做什么事自由王爷的道理,不用向下官解释,说到底,下官也只是仆而已。”
“在学生的心中,老师就是老师。”阴夜辰决然道,嘴角微扬,知道这位老师心里已经没有多少怒意了,适时地端过一杯茶,道:“这杯茶就当是学生向老师赔罪,还请老师原谅学生的欺骗。”
古智脸色渐渐缓和,又听他说得情真意切,当下也没多做推辞就接过来,坐回太师椅上,浅浅呷了一口,放下茶盏,道:“既然这层纱揭开,现在王爷可以说今晚叫下官来的真正用意了。”
阴夜辰面露赞许之色,他的这位老师,虽说固执,但是反应却是非常的灵敏,能够在这么大的惊讶之下迅速地判断出表象下的东西,他重新坐下,淡淡反问:“老师认为呢?”
古智在最初的愤怒过后,很快就冷静下来,知道隐瞒了十几年的事情忽然在今天揭开,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当下凝神思索,这几日朝堂发生了几乎可以说是天大的事情,而这位一直装傻的王爷突然此刻掀开面纱,定然跟此时有关,如今太子被软禁,形同被废,清王独大,许多原本处在中间派的官员都投靠了清王,太子党的人大乱,可以说是群龙无首,至少没有一个名义上的首领。
名义上的首领。
古智眉间一松,“莫非王爷是想……”
阴夜辰微微一笑,道:“老师不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吗?朝堂的平静被打破,太子党的人不甘心清王独大,而太子捅了这么大的娄子,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在朝堂上得势,如若有人给他们出一个主意,扶植南王,一则南王在身份上足以和清王对抗,太子党最缺的就是一个可以和清王相对抗的筹码;二则南王素有痴疾,容易掌控,是绝佳的傀儡人选。”他含笑看向古智,“老师你说他们会怎么样?”
“他们会认为这是一个妙计,而且定然会采用。”古智眼里浮起了然,道:“王爷今日叫我来,就是想借我的口去告诉太子党的人是吗?”他顿了一顿,直视阴夜辰的眼睛:“王爷凭什么以为下官会为了王爷而卷入朝堂的争斗?如同太子党或是清王党的人一样,许我一世荣华吗?”
阴夜辰听得他反讽的语气,笑意不减,道:“我凭的不是荣华亦不是富贵,是一个情字。”
古智冷笑道:“如果说凭的是师生之情,那王爷的这步棋就错了。”古智眼神一冷,站起身,道:“不管是清王党还是太子党,下官从来都不曾参与,今后也不会参与任何党派,下官从来就只忠于皇上。”说罢,就要起身离去,道:“下官就当今晚没有见过王爷,王爷的事情,下官也绝不会泄露出去。”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因为身后的一句话而顿住。
“如果说学生凭借的是老师的忠君之情呢?”阴夜辰亦是站起身,含笑看着古智:“学生的话,老师明白了吗?”
古智眼神一变:“难道……难道是皇上的意思?”
阴夜辰含笑不语。
御花园。
众女眷盛装出席,一眼看去,映入眼帘的全是一律的美衣华服,说是邀请的是后宫的众位女眷,其实也不过是入得了太后眼的那些人。
席位上的位置是按照品级来分的,太后在主位,左边坐的是皇后,右边坐的是玉贵妃,沉熏的位置不在前也不靠后,处于中间的位置,左边是姐姐黎画衣,右边是长公主阴夜姬,从沉熏坐的位置看去,正巧可以看见皇后和玉贵妃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的神情。
玉贵妃漫不经心的拈起一块水晶饼来,看了看,道:“母后,这是御膳房今年研究出来的新品种吗?不知——”她微微一顿,嘴角露出关切的意味,道:“不知道御膳房的人有没有记得送一些到东宫去?”
此言一出,席间的人俱是面色一变,此间谁人不知太子被软禁的事情,玉贵妃故意这样说,就是要薄皇后的面,沉熏嘴角不自觉沉了沉,平素听得玉贵妃和皇后势同水火,但是如今皇后已经这般的失势,而清王是炙手可热的人,玉贵妃还如此的落井下石,不免有些过分,这样想着,一面往主位上看去。
主位上,太后眉头亦是皱了皱,向玉贵妃透过警告的一瞥,皇后却是神情不动半分,甚至带了点淡淡的笑意,手一伸,拿过玉贵妃手中的水晶饼,道:“谢谢妹妹的关心,本宫代太子谢过。”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点到玉贵妃最在意的事情。
太子。
即使被软禁,她的儿子也还是太子。
玉贵妃眼眸微冷,看着皇后听得她讽刺的语气,不动半分的神情,心下微恼,随即笑起来,道:“姐姐也真是的,这水晶饼桌子上多得是,姐姐贵为一国之母,何必从我手上讨东西吃呢?”
相比于第一句话,此话的讽刺意味更是露骨了,太后面露恼色,开口呵斥:“玉贵妃,你就少说两句吧,桌上这些东西还不够堵你的嘴?”
“母后,没关系,妹妹年纪小不懂事,臣妾不会放在心上的。”皇后含笑道,视线转向玉贵妃时,那笑意更深了,她扬了扬手中的水晶饼,道:“本宫堂堂一国之母,自然不会从妹妹的手里讨东西吃,我这样做,只是想告诉妹妹一个道理。”她视线不经意看了沉熏一眼,又重新回到玉贵妃身上,道:“小心为他人做嫁衣裳。”
说罢,把那水晶饼送入口中,轻轻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转头对太后道:“母后,这饼的味道不错。”
众人都觉皇后不愧是皇后,在失势的情况下,都还可以保持着这般的身份气度,在这一点上,明显的玉贵妃不如。
而沉熏却被皇后最后那句话搅得心下一乱,她更没有忽视皇后那寓意不明的一眼,但是却一点头绪也没有,暗自叹了一口气,不愿看到这些人的勾心斗角,想着明日自己就可以和夫君搬入南王府,远离这些女人,不由心下一宽,抬头望天上看去。
天上,一枚圆月挂在深蓝色的空中,非常的漂亮,但是身处这样的场景,为了赏月而赏月,总觉得有点儿傻,赏月赏的是心情,这一帮子人坐在一起,哪儿有赏月的心情,如若此时是和夫君在一起,那感觉肯定就不一样了,大脑中浮起夫君的身影,沉熏嘴角上扬,又有点惆怅,已经两天都没有见到他了,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蓉妃娘娘怎么没有来?”沉熏心思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见,忽然听得一旁的阴夜姬有些奇怪地小声问,语气里透着关心。
“母妃身体这几日有些不适,禀明了太后的,所以没来。”沉熏小声答道,一边向她笑了一笑,心里有些感激,毕竟这么多人中,只有这位长公主注意到了蓉妃没有来的事情,这里的大多数人,或许已经忘了蓉妃的存在了。
“原是这样。”阴夜姬点了点头,虽然她想和这位南王妃亲近,但是一时找不到什么话来说。
“想不想偷溜?”阴夜姬正沮丧间,忽然听得沉熏小声道,不由诧异看向她,只见她眼睛亮晶晶的,向她眨了眨眼睛。
阴夜姬虽然素来行事大胆,但是在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偷溜,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况且,从小受到的教育业不容许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可是看着沉熏脸上的兴奋之色,心底的冒险因子也被勾起来了,当下点了点头,遵从了内心的想法,道:“想。”
沉熏微微一笑,又侧头对姐姐黎画衣笑了一笑,问了同样的话,黎画衣随即猛然摇了摇头,沉熏忽然想起这种时刻,姐姐作为南王妃,她的一举一动肯定都会有很多人在暗中关注,当下也不勉强,朝阴夜姬一笑,拉了她的手,就像上次宴会上阴夜辰拉了她偷跑一样,沉熏如法制跑,趁着主位上的人没有注意的时候,拉着阴夜姬迅速转到花丛后面,从花丛后偷偷跑掉了。
直到跑了好远,沉熏方才停下来,放开阴夜姬的手,回头边喘气边道:“怎么样,公主你还好吧?”
阴夜姬生平第一次做出中途逃席这样的事情,既是新奇又是兴奋,脸蛋因为奔跑而通红,喘气定,对沉熏摇了摇头,忽然有些好奇问:“这不是你第一次偷跑了对不对?”
沉熏闻言嫣然一笑,并没有丝毫的扭捏之态,道:“这一招是夫君教我的。”
“我想起来了。”阴夜姬拍掌一笑,“上次宴会上,你和南王曾经中途离席。”说到这里,阴夜姬顿了一下,道:“说起来我还欠你一声对不起,上次在宴会上我对你说话有些不礼貌。”
沉熏只是不在意一笑,现在想起当日的情景,真真的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个时候她一心只想看着雪澜失态,其实出言不礼貌的人是她才对,到了如今,她心里已经释然了,见到长公主这般的模样,不像宫中的这些个人,尔虞我诈,反而留有真性情,不由真心为雪澜感到高兴,雪澜哥哥能够娶得这样的一个女子为妻,定然能够幸福,当下对阴夜姬也生了亲近之意,眉目一动,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儿?”阴夜姬好奇问。
“碧浣池。”沉熏脸上浮起某种神思,说不清是喜是忧,道:“别处的荷花都谢了,但是碧浣池的水不同于别处,荷花定然还没有谢,公主喜欢荷花,我们可以在碧浣池那儿边赏荷边赏月,两不相误。”
她喜欢荷花?
阴夜姬哑然失笑:“王妃从哪里听说我喜欢荷花,我自小就对荷花过敏,根本连挨近荷塘半步都不敢,我看我们还是去别处吧。”
沉熏神情一怔,中秋的月色,皎洁如水,如同秋天的水一样冰凉入骨,沉熏仿佛没有听明白阴夜姬的话,无意识的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察觉到她声音里居然带了颤抖的意味,阴夜姬不由有些奇怪,但还是重复道:“我自小对荷花过敏,王妃的提议确实非常的雅致,但是我这样的情况,自是去不成了——”
沉熏没有点头也没有应声,只是呆呆的站住,心里很慌,一点儿的主意也没有,像是小的时候第一次到黎府,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群完全陌生的人,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告诉她,他是她的爹爹,那个时候,她心里一点儿喜悦的感情都没有,有的只是无所适从,原本熟悉的东西,心里认定的一切都动摇了,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惶然无助。
夜风微凉,吹得人整个人呢地发冷,心里涌动着杂乱的思绪,公主对荷花过敏,那么那天在碧浣池,他说的那些话……沉熏恍惚觉得自己站在窗前,曾经多么希望透过窗看清屋内隐藏的东西,可是怎么看也看不清,现在,只隔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她就可以看清,但是,她却不敢去掀开那一层轻纱了,只是任由心里的慌乱蔓延到四肢百骸,嘴里无意识的发出类似于呜咽的声音。
“王妃,你怎么了?”
阴夜姬眼中疑惑的神情更盛,看得月色下沉熏的脸色雪白,没有半分的血色,忙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沉熏回过神来,勉强笑了一笑,道:“公主,我没事,我只是——”她语气不自觉带了苦涩的意味,“我只是想起一些旧事而已。”
“哦!”阴夜姬了然地点点头,眼底透出一点挪揄的神色:“和南王的旧事?”
沉熏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阴夜姬以为她是羞赧,不由笑道:“有什么好羞的。”语气一顿,她抬头看了看天空的月亮,叹了口气,道:“我也想驸马,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中秋佳节,却一个人在外面带着大军前往安南。”说罢语气低下去,“其实,我宁愿驸马没有那么的能干,这样的话,父皇就不会这么器重他,他就可以多一点时间来陪我。”
也许是因为中秋的关系,阴夜姬的语气有种说不出的寂寥,但是语气里那种近乎于痴迷的爱恋,却是可以清晰地听出来的。
“如果驸马不能干,你还会喜欢他吗?”沉熏忽然问。
阴夜姬连想都不想就道:“当然喜欢了。”她眉目扬起温婉的笑意,“怎么样都好,只要那个人是他就可以,只要是他,我就喜欢,只有我喜欢的,那就是好的。”
只要我喜欢的,那就是好的。
听得这般纯粹的话语,沉熏心里的慌乱渐渐散去,嘴角慢慢上扬起来,模模糊糊地想,过去的事情就让它随风逝去吧,既然已经结了痂,那就算了吧,曾经的伤口再次掀开,也只是徒惹烦恼而已,今时今日,他有如此深爱他维护他的女子,她亦有深爱自己自己也深爱的夫君,那么那些年少的往事,就应该被风埋葬了吧,知道的或是不知道的,到了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去揭开那一层纱了,恩,就这样吧。
“如若驸马能够亲耳听到公主说这些话,他一定会很开心的。”夜风里,沉熏真心道。
阴夜姬闻言撇了撇嘴,道:“他才不会。”说罢脸上泛起一点儿淡淡的忧思,没有意识到自己轻易就把心事说出口了,“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我觉得我离驸马很近,有的时候我又觉得离他很远。”她叹了一口气,“我总觉得自己很笨,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呵呵……”沉熏闻言失笑,没想到这位平素看起来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也有这样一面,她和阴夜姬并无深交,甚至可以说她曾经讨厌过阴夜姬,但如今知道她是这样一个性情中人,也不由心生喜欢。
“你笑话我。”阴夜姬不依地皱眉,眼神一动,道:“你和南王平素是怎么相处的?我看的出来,我这个弟弟非常的在乎你呢,上次因为你落下山崖的事情,他急成什么样儿了,一颗心全都落到你身上了,要不你教教我,该怎么样才能得到一个人的心?”
沉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为着阴夜姬直白的语气,语气有些无奈道:“我也不知道。”阴夜姬闻言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情,沉熏眼神一动,又道:“要不你试一试用你的真心去换。”她笑容多了几分温柔的味道:“夫君就是用这一招来对付我的。”
“而你中招了。”这下换阴夜姬笑出声来,顿了一下,阴夜姬道:“要不我们去看一看容妃娘娘吧,中秋佳节,她一个人呆在华然宫里,身子又不舒服,心里不免有些凄凉。
沉熏点了点头,只是未免有些疑惑这位长公主为何会这么关心蓉妃,不由向她看去,阴夜姬自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道:“关心我的人,我自然会回报以关心。”说罢指了指脖颈上的东西,朝沉熏嫣然一笑,道:“你看,这是蓉妃娘娘送给我的,上次我和娘娘在路上遇到,娘娘便叫我到华然宫坐坐,顺手送了我这块玉佩,说是与我投缘。”
就着月色,沉熏看到了阴夜姬脖颈上的玉佩,晶莹剔透的白玉,中间是一朵紫色的小花,极浅的紫色,在月色下美得有些飘渺,沉熏眼眸一怔,那不是……不是素影吗?母妃竟然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她,看来真的是非常投缘了,不过一怔,随即又释然了,道:“母妃真的很喜欢你呢?”
说罢,两人正想向华然宫走去,忽然一个人影远远的走过来,原是黎画衣,画衣看到两人,道:“你们俩还在这儿悠闲,太后正派人到处找你们呢。”有些责备看向沉熏:“小薰也真是太大胆了,太后的宴会也敢离席,没得拉了公主一起受罚。”
沉熏却不在意,姐姐责备的语气里隐隐有某种关心和担忧,不由笑道:“没事的,太后一向都是宽容大度,且会跟我们计较这些。”说是这样说,但是想到又要回到那种让人窒息的宴会上去,眉间不由微蹙。
阴夜姬也有些怅然,眼底一亮,看向沉熏道:“这样吧,我跟清王妃一同回去,我来向太后交代,你自个儿去华然宫陪一陪蓉妃娘娘,太后向来对孝顺的孩子赞赏有加,定然不会责怪你的。”顿了一下,又道:“至于我,反正驸马不在的这段时间我都会呆在宫里,随时都可以去看娘娘的。”
画衣虽然有些不赞同,但是看得妹妹听到可以不用回到宴会上时有几分高兴的神情,也不再说什么了,当下画衣和阴夜姬回到宴会上,沉熏独自往华然宫走去。
华然宫处在整座皇宫比较偏僻的位置,一向比较冷清,为着太后的宴会,一应的太监宫女都到御花园去了,更是比平时还要冷清上几分,沉熏走进去,月色下那些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比平日又多了几分情调,她今早刚去看过蓉妃,还陪她下了会儿棋,知道蓉妃并不是真的身体不适,许是不愿意参与这种勾心斗角的场面,所以才借故推脱,当下不慌不忙往里面走去,眼睛随意看四下的景致。
华然宫即使到了秋季也还是美丽如初,只是毕竟季节不同,和春日那种生机勃勃的美相比,多了几分萧索的味道,加上是夜晚,宫灯流离,月影沉沉,树的影子斑驳的投到地上,而自己的影子亦被斜斜的打在路上,孤孤单单的一个影子,沉熏心里不由生出淡淡的感伤的情绪,夫君这会子究竟在干什么呢?
虽然跟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要问,只要相信他就成,其实心里也隐隐明白,朝廷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表面上跟他一点儿的关系也没有,但是暗地里,他身为影魅,肯定或多或少有一些关系,想都不用想,光是看这几日他忙得连回景和宫的时间都没有就知道。
可是今日是中秋节,是一年里最应该团圆的一天不是吗?沉熏压制不住自己心里生出的怨,是的,她确实有点儿怨他,等他回来,她一定要想一个法子好好的罚他,这样想着,沉熏不自觉露出一点儿笑意,抬头一看,已经走到了华然宫的湖边了,只一瞬,她嘴角的笑容忽然凝固,视线看的湖边不远处的两个身影,一个是蓉妃,而另一个,竟然是皇帝。
沉熏下意识的躲到一旁的树丛后,心下有些惊异,自从她住进宫里以来,还未曾听说过皇帝驾临华然宫,随即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十分好笑,皇帝来自己妃子的宫殿有什么觉得奇怪的,虽然说皇帝为了保护蓉妃和阴夜辰,只得吧宠爱转移到玉贵妃的身上,但是也不至于必须冷落到不顾不理的地步吧,当下再一看,方才发现原来皇帝身边没有跟随的侍从,显然只是隐秘的探访,并不想要人知道,当下只得继续躲在树丛里,再说那两人已经向这边走过来,突兀地出去,更是说不清楚。
正无聊间,忽然听得路上那两个原本只是沉默而行的人开始说话了,先开口的人是皇帝。
“蓉妃,朕这么久才来看你,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皇帝的声音虽然是淡淡的,但是落入人的耳中,却让人觉得有种故意的自持,仿佛是为了掩饰心里的激动。
沉熏不由觉得好笑,更加印证了原来自己心里的猜想,皇帝心里其实最爱的人,是容妃,高高在上的皇帝,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也会有无措的一面。
“皇上要臣妾说些什么?”蓉妃语气十分的平静,听不出有一点儿的欢喜,沉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依稀觉得蓉妃的语气里有淡淡的倦意。
皇帝面色一滞,脚步忽然一顿,侧头看向身旁的这个女子,月色如水倾泄,橙黄的的宫灯灯影流离,月光和宫灯的灯光交错照到她的脸上,清丽的一张脸,表面上是柔和恭顺,其实眼里是淡淡的疏离神色,这么多年过去了,时光仿佛漏掉了她似的,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连眼底的疏离神色,也和当初他见到她的时候一般无二。
多年未有的软弱从眼底一闪而过,皇帝的声音再也没办法故作平静,叹息出声:“蓉儿,你竟然连一点儿的怨都不予朕吗?”
蓉妃嘴角微微上扬,月色下,那笑也是请冷冷的,声音一点儿都没变,淡淡的,“臣妾为何要怨?”
“怨我这么多年来没有踏上华然宫半步,怨我没有做到当初的承诺,怨我……”
“皇上多虑了。”蓉妃淡淡的打断皇帝的话,“皇上贵为一国之主,每天日理万机,担的是天下大事,想的是怎样治理好天下,臣妾在这宫中能够安身立命,也是因为皇上的恩赐,臣妾没有什么可怨的。”
皇帝听得这般清清浅浅的声音,脸上神情却是一黯,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容掩不住的凄凉,“确实是朕多虑了,朕居然到了现在还不曾幡然醒悟,居然还会奢望你能够放半点的心思在朕的身上,奢望你会因为我这些年来的冷落而生出哪怕是半点的怨气,是朕多虑了,真的是朕多虑了……”说到最后,皇帝的声音渐渐的凄怆。
沉熏心下一惊,为了皇帝话语里透出来的意思,竟然是皇帝深爱蓉妃,而蓉妃这么多年来并没有把心思放在皇帝的身上,沉熏暗叹一声,摇了摇头,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么一段纠葛,一阵静默,忽然,蓉妃说话了,声音不似平素的温和淡然,多了某种情绪,似喟叹,又似若有若无的怨恨,声音低低的,化在月色里。
“其实皇上也没有说错,我一直在怨皇上。”蓉妃忽然改了自称,不再用臣妾,而是用我。
“对,你是在怨朕。”皇帝的声音隔了会儿才想起,却是自嘲:“二十多年来,你一直在怨朕当年迫你从了朕。”忽然一声轻响,仿佛是皇帝向后踉跄退后了一步。
蓉妃默然不语。
“所以,当年朕为了保护你和辰儿,而把所有的宠爱都转到玉贵妃和清儿身上的时候,你是真的欢喜是吧,当时朕盛宠与你,你没有半分的欢喜之色,你给朕唯一的一个真心的笑容,却是在朕转身离开的时候。”皇帝语气一顿,仿佛自鄙,“朕真的是疯了,才会连天子的自尊都不顾,把所有的一切捧到你的脚下任你践踏。”
“不过即使是疯了,我也要弄清楚,究竟我是哪里比不上那个前朝余孽?”皇帝的语气忽然一变,连尊称都顾不上,紧接着,蓉妃呀的轻呼出声。
从树隙间看过去,可以看到皇帝一把拉住了蓉妃的手腕,虽然看不清神情,但是光是听那森然的语气,就可以猜出皇帝此刻脸上的表情肯定有些狰狞,沉熏心里渐渐慌乱起来,本是一时慌乱间站到树丛后面,不曾想却听得皇上和蓉妃之间的隐秘往事,看得皇帝失态的样子,这下子更是出去不得,又无法离开,只得静静的站住。
皇帝的声音渐渐急促,压抑着翻腾的怒气:“你告诉我,我究竟是哪里比不上他,我为了你们母子做了这么多,为了保护你们,甚至不惜把祸害转移道其它的人身上,为了能够让辰儿日后顺利登位,我更是全力的谋划,让他避开其它两个人的锋芒,暗中发展势力,我是一个父亲,却没有公平去爱自己的孩子,就连——”皇帝仿佛有点儿说不下去,过了一会软,方才继续道:“就连那个人,我都为你留下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蓉儿,可是你是怎么样来回报我的,竟是连一个真心的笑容都吝啬给我,你何其的狠心?我究竟是哪里比不上他?”
饱含着指责的声音在静默的夜空幽幽传开来,四周非常的安静,静得可以听到皇帝这一番话后因为情绪的激动而不停喘气的声音,静得可以听到夜风吹过湖面的时候湖水拍打岸边的声音,静得可以听见那句话一遍一遍的在耳边回响,不停地回响,响声越来越大,直到把沉熏整个儿地淹没:
为了让辰儿日后登位!
为了让辰儿日后登位!!
大脑是僵硬的,身体也因为一动不动的站得久了而变得十分的僵硬,沉熏从来都不知道中秋节的月光会是这样的冷,清冷冷的月光,仿佛是淬过冰一样的寒冷,落到人的身上,清寒无比,因为是秋天的夜晚,空气中有细小的流霜飞落,白色的细小霜花,落到衣服上,那些霜花仿佛会穿透衣服的阻隔,附在肌肤上,又慢慢的渗入肌肤,渗入血液,入骨的冰冷,渐渐的蔓延至全身的四肢百骸。
沉熏的身子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鹅卵石的小道上,皇帝再也压制不住心里的悲哀和愤怒,低吼出声:“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哪里比不上那个人?你告诉我!”
说话的同时,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握紧,蓉妃的神情因为他的这一番话变了脸色,手却没有挣扎,任由皇帝握住,他的力道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捏碎一样,但是没有觉得疼,她从很多年前起,就已经不知道痛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最痛的事情已经经过了,还有什么可痛的呢,她变色,是因为他话里的指责,她不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有什么课指责的?
蓉妃忽然轻笑出声:“因为我?皇上把臣妾看得太高了吧,臣妾蒲柳之姿,自认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皇上所作的一切与其说是为了臣妾,不如说是为了维护稳定的皇权,皇上或许是真的为臣妾做了许多事,但是所作的这些事情,也同时是为了维护皇权的稳定。”她的笑意渐冷,“皇上要知道为什么是吗?这就是原因,那个人对我好,就只是对我好,而皇上所谓的对我好,同时也是另有目的。”
皇帝呼吸渐渐益发急促,眼神亮如得吓人,手因为愤怒而高高扬起,蓉妃的视线不闪不避,直直的迎上去。
两个人胶住。
突然——
‘吱’的一声轻响打破了这种寂静,皇帝和蓉妃同时脸色大变,往旁边的树丛看去,沉熏魔住的思绪同时也被这一声轻响吓醒了,随即发现了一个让她止不住冷汗流出的事情,刚才的那一声,并不是她弄出来的。
那么——就是说,树丛后面,还有其他人。
沉熏被这个认知震惊了,连呼吸都停住了,视线慢慢的往旁看去——
月光静静的洒落下来,斜斜照射在小道旁的树丛上,树丛的影子斑斑驳驳,照在静立树丛身后的人身上,忽明忽暗,树丛上挂了宫灯,有风吹过,宫灯被吹得左右摇晃,树影也随着摇晃,明明灭灭间,沉熏看清了那个站在树丛身后的人呢有,是那个原本就邪魅如妖的清王阴夜冥。
中秋夜晚。
空气中有流霜飞过。
沉熏只觉得自己的血液瞬间被冻住,大脑却急速地转动起来,那个人是阴夜冥,竟然是阴夜冥,他是何时站在此处的,她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不可能在她之后,那么,就只有在她之前,她受惊之下,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不远处的树丛后还有另外一个人。既是这样,就是说,刚才皇帝和蓉妃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感觉到她的视线,阴夜冥慢慢回过头来。
宫灯还在微微的晃动,那灯的光芒却渐渐弱下来,宫灯里是特制的烛火,许是快要燃尽了,一点幽微的橙红光芒和如水的月色混或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颜色,阴夜冥转过头,那有着奇异颜色的光芒正好滴落在他的眼底,他的眼睛一向是黑玉一般,深得仿佛是一个无尽的深潭,狭长的丹凤眼,算微微上挑的时候,妖娆如斯,隐隐有着某种诱惑,让人在不知不觉间被迷惑了心智,跌落如他的算计之中。
可是现在,那不时上挑的凤眼却是微微垂着,那奇异的光芒滴在眼底,在他的眸子中散开,仿佛泛过了一层水意一样,有一种惶然的无助,那张平素高深莫测的脸,此刻只余了茫然,修长白皙的指尖正拿着一根树枝,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不明白自己身处于何种境地一样。
见惯了他高深莫测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此刻见到他这样,沉熏心里闪过一丝的不忍,有什么样的打击会比听到自己的亲身父亲说所谓的宠爱只是为了保护另外一个人,只为了转嫁那个人身上的灾难呢?而这个清王又是如此的骄傲如斯,受到这样的打击,难怪这个人会失态如此,全然没有了平素狂傲不羁的模样,只是茫然不知所处,现在的这个样子,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失态的模样了吧。
来不及有更多的神思,皇帝冷峻的声音传来:“谁?给朕滚出来。”
沉熏一怔,视线定定的看向阴夜冥,阴夜冥这会子仿佛微微回过神来了,眼底闪过一丝不知是自嘲还是凄然的深思,也许因为月色的关系,那一身华贵的玄色衣装竟然弥漫了无可言喻的悲伤。
一种似乎不可能在他的身上出现的东西。
那悲伤,让沉熏忽然心下一软,心里顷刻间就有了决断,视线快速地扫了一下四周,定在身后的一从树菊花上,只是现在采摘已经来不及了,她凝住心神,指尖流转,不可,手上立刻多了一捧菊花,她脸上绽放出甜美的笑容,拨开树丛,现出身去,行礼:
“呵呵,父皇,母妃,是我。”
皇帝神情微松。
蓉蓉妃哑然出声:“小薰,你怎么在那里?”
沉熏微微一笑,扬了扬手中的菊花,道:“我来陪母妃赏月,走过这里的时候看着这些菊花开得正胜,想着采一点送给母妃,借花献佛,刚蹲下采了没几朵,你们就过来了。”她捧着花走近,对着蓉妃嫣然一笑,“母妃,你看这花漂亮吧。”又歪过头对皇帝笑了笑:“父皇您觉得呢。”
皇帝面色十分的不自然,不知道刚才的话她听了多少,眸光微冷。
蓉妃见到此状,忙道:“很漂亮。”一边对皇帝道:“皇上,夜深了,您也该回去了。”
皇帝当下也没有多说什么,沉着脸往景和宫外走去,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住:“蓉妃,你这个做母妃的,似乎该好好教导一下南王妃。”
“臣妾遵命。”蓉妃从容应道,看得他的身影离开后,蓉妃脸色才方才一变,声音没有了平素的温婉慈爱的语气,而是凌厉的:“刚才你听到了什么?”
沉熏一愣,视线落到自己怀中用幻花术幻化出来的菊花,随即唇边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要是这一幕是幻影或是做梦,那该有多好,可是,冰冷僵硬的五指提醒着她这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母妃,我全都听到了。”
蓉妃没想到她会这般的诚实,一时间愣住,在宫里几十年,除去了皇帝的保护,自己当然必须也要学会保护自己,能够安身立命到现在,她也并不是善良的人,必要的时候,同样可以使手段,但是现在,对面的这个人是她的儿媳,如同女儿一般贴心的女孩子,就她所知,她定然也不是有意偷听的,只是碰巧上了而已,但是这件事情事关重大,她一时间竟然没有半点的头绪。
“母妃,夜寒霜重,有什么话我们回到屋里说,小薰知道自己听了不该听的事,甘愿受罚。”沉熏低着头,视线往旁扫了一眼,自知自己肯定是免不了要受罚的了,但是不能是在此地,这里还有一个人。
其实到现在沉熏都有些恍惚自己怎么就一下子站出来了,她其实对于善良这两个字并没有所谓的坚持,更何况对方是清王,她从来都是只在意自己在意的人而已,或许,很多事情人做事都是一时的冲动吧,她只是被那个人眼中从未出现过的茫然和软弱怔住了而已。
蓉妃一时间也没有什么主意,当下道:“也好。”
树丛的背后,身体站得僵硬的阴夜冥看得那一抹远去的身影,眼底慢慢浮上什么东西,随即,又被漫上来的恨意所淹没掉。
是的,恨意。
他原本是想借着自己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这个名号,假装不经意间去问一问父皇有关于影魅的事情,证实自己的猜想,听得父皇往华然宫的方向来了,他也只是心里一时好奇父皇怎么会突然间去了那个多年不曾踏足的华然宫,也幸亏了他的一时好奇,才会发现这样大的秘密。
阴夜冥嘴角慢慢裂开了一抹凄然的笑意,而今,什么都不用问了,所有不明白的东西,现在全都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一块盾牌,为他那个‘痴’弟弟挡住迫害的盾牌。
中秋佳节,阴夜冥站在华然宫的树丛后,忽然像是发现了这个世上最好笑的事情一样,微笑开来,丹凤眼上挑成一个绝美的弧度,眼底有流萤般的光芒闪过,玄色的衣服被夜风鼓起,翻飞,仿佛是暗夜里的妖魔一般,那般绝美的笑容里,弥漫的丝丝缕缕的邪气和翻飞的恨意。
如同潮水一般汹涌的恨意,是心里那一点关于父爱的温暖被泯灭之后的无限黑暗和冰冷。
藏春殿。
桌上防着应景的瓜果糕点,瑞香跟了蓉妃多年,看得她的脸色就知道发生了大事情,也识趣地退下了,殿中就只剩下蓉妃和沉熏两个人。
蓉妃半倚着窗户,脸上不似平素端然淡定的模样,有些烦躁地折下窗外一条已经不再青碧的柳枝,挽成环状,那柳枝却因为秋天有些干枯掉了,没有了昔日的韧劲,微一弯曲,吱的一声从中折断,蓉妃烦乱地把断枝扔到窗外,叹了一口气:“小薰,你回去吧。”
沉熏正低着头,眉目间有几分无措,等了又等,却听得蓉妃这样一句话,不由诧异抬起头来,疑惑出声:“母妃……”
蓉妃视线定定的看向窗外,神情有些飘渺,仿佛沉浸在某种回忆里一般,连带声音都有些恍惚,“今日你听到的事情,都忘了吧。”
沉熏神情一愣,忽然出声:“母妃,那你能忘得掉从前的事情吗?”
蓉妃眼底有一抹疼痛闪过,回过头来,沉熏眼睛不闪不避地迎上去,那眼底却有一抹凄然,“母妃,今夜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沉熏怎么可能忘得掉,父皇他说……”她的声音忽然哑下去,放在锦桌上的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刚才面对那样的状况,她不得不强自压下自己的震惊和慌乱,如今,在蓉妃的面前,在这个如同母亲一样的人面前,那些慌乱又重新席卷而来,比之前更盛,深吸了一口气,她方才又说出话来,“父皇他说的话都不是真的对不对?让夫君继位,那不是真的对不对?”
蓉妃眼里浮上讶异的神色,没曾想到沉熏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世间的女子,大都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够飞黄腾达,自己的身份也能够尊贵,更别说是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那个位置,是世间最高权力的象征,也是最尊贵的身份的象征,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听到那句话,没有半分的欢喜之情,那神情,反而是隐隐的害怕,仿佛看到的是洪水猛兽一般,蓉妃不由问:“小薰,你在想些什么?”
在想什么?
沉熏嘴角慢慢裂开了一抹笑意,浅浅的笑容,里面依稀是无限的欢喜,“我在想过了今日,我就可以和夫君搬到南王府去,搬到我们的家里去。”她的声音忽然微微扬起,眼睛定定看着蓉妃,眼底是浅浅的期盼,“母妃,刚才是我听错了对不对?一定是我听错了,夫君曾经跟我说,我们不用一辈子都呆在皇宫的,不会的。”她一边说一边摇头,仿佛要把大脑中那些不好的预感摇掉一样。
蓉妃怔住,那样的口气,显然是对皇宫非常的厌恶,蓉妃视线看了看门口的位置,又重新回到沉熏的身上,移步走过去,“小薰,你从接到圣旨的那一刻起,不是应该就有这种会被困在皇家一辈子的知觉了吗?”
“是,我知道,但是我没有想到我会爱上夫君。”
蓉妃神色一顿,视线又一次朝门口看去。
门口,一个人影静静站立,颀长的身体,霍然是阴夜辰,他背光而立,脸色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是一双眼睛里依稀闪过慌乱。
沉熏无知无觉,眼底的凄哀神色渐浓,因为蓉妃的不回答,神色更加的惶然无助了,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母妃,从刚才你和父皇的谈话,不难推测出,在母妃的心底一直有一个人,那么,母妃应该很清楚,爱一个人的话,是绝对不能跟人分享的。”她的脸上慢慢出现某种决然的神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那笑意小小的,浅浅的,如同一朵开在秋风里不胜凉寒的瘦菊一般,有一种引人心疼的感觉,她的声音轻轻的,宛如呢喃:
“沉熏的心很小,只能装得下自己的心上人,爱一个人,沉熏会付出自己的所有,但是同样的,沉熏也会要求那个让你心里也只有我,只会对我一个人好。”她身子忽然一颤,睁开了眼睛,“如若夫君继位,成为天子,那就不可能只有沉熏一个人,也不可能只对沉熏一个人好。”她恍惚又笑了,有些无奈的笑,“母妃你看,沉熏多么自私啊,可是没有办法,爱本来就是自私的。”
沉熏的心很小,只能装得下自己的心上人。
沉熏多么自私啊,可是没有办法,爱本来就是自私的。
清清浅浅的声音,在藏春殿中弥漫开来,那声音像是会环绕一样,在殿中久久回荡,不肯消散,一遍一遍的击着门口那个人的心。
殿门口,阴夜辰呼吸一滞,眼底闪过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哀的神色。
蓉妃怔怔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阴夜辰会被皇帝亲自扶持,一分是因为皇帝的偏爱,但是更多的,是有利于天下和朝政的稳定,作为一个皇帝,或许是有私心,但是那私心也是在顾全大局的基础之上的,就如同当年皇帝宠爱的转移一样,不可否认,是为了保护他们母子,但是同时,更多的也是为了遏制皇后势力的需要。
这么多年来,皇帝一直被皇后和玉贵妃背后所代表的势力掣肘,对那两派的势力可以说是早就深恶痛疾,但是又不得不利用他们来维持着平衡,暗中扶植阴夜辰,就是想要在他们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推出阴夜辰,一举灭了两派的嚣张气焰,加上皇帝想要保全三个儿子,最好的人选就是阴夜辰。
所以,阴夜辰被选中可以说是一分皇帝偏爱和九分局势所迫。
作为一个母亲,蓉妃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位尊九五,君临天下,但是同时她也知道皇帝的那个宝座灿烂的光环之下,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辛酸和无奈,所以选择顺其自然,也只能顺其自然,看得沉熏这般凄惶的神情,眼底闪过不忍的神情。
是的,不忍,因为她知道,沉熏想要的东西,几乎是不可能得到的了。
她曾经也是为爱痴狂的少女,绚烂华美如同烟花般绽放的爱情,如梦一样的美好,可是也如同烟花和梦境一样转瞬易逝,很多的时候,那些爱情,最后都不得不屈从于现实,尤其是在皇家这个地方,高处不胜寒,处得越高,就越是危险,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更加的不适合爱情的生长。
蓉妃忽然觉得无比的疲惫,或许是因为今晚由于皇帝的一番话,挑起了自己埋藏在心底的思绪,或许是因为预见了某种东西的即将泯灭,她叹了一口气,道:“母妃老了,你们两个的事情你们自己来解决,我不想去操这个心了。”说罢,转身离开,应着溶溶的月色,那脚步也显得苍凉无力。
沉熏意识到她话里的含义,猝然回头,神情怔住。
月光从敞开的店门盈盈洒落进来,把立在门口的那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浅浅淡淡的影子落在地面上,给人不真实的感觉,而他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亦看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其实看得清又怎样,她同样的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沉熏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怎么不笑呢,她一直说服自己只要相信就好,可是现在才明白,那些所谓的相信,不过是说服自己无可奈何地接受那些自己看不见的东西而已。
而现在,她终于明白。
夜深了,深夜的风很凉,甚至可以说是冷风,那风从殿门口幽幽的吹来,吹到藏春殿的每一个角落,却吹不走殿中凝滞的空气和不知何时弥漫的悲伤。
前日还盈盈相依的两个人,此时,一个站在殿门口,一个坐在锦桌旁,中间隔着的是不到五步的距离,明明那样短的距离,只要迈动脚步,马上就可以到达彼此的身边,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动也动不了,短短的距离,在这个中秋节的夜晚,去仿佛被月色无限地拉长了,仿佛隔了万水千山一样,阻隔在他们中间的,不是距离,而是现实和理想的差距。
两个人的爱情是理想,可是现实常常跟理想不同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阴夜辰的身子方才动了动,嘴角慢慢的展开了笑颜,他一步一步朝锦桌旁走去,走得很艰难,仿佛是要冲破了重重的障碍,才能抵达她的身边一样,慢慢的,他终于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身去。
“娘子,我到处找你,没想到你在这里呢。”
一贯低柔的声音,本是悦耳动听的,却因为那声音里有着浅浅的不确定和惶然,落入人的耳中,只觉得心里一疼。
沉熏不知道心里涌起的是什么样的情感,愤怒,生气,或是其他能够发泄出去的情感,但是都不是,只是疼,一点一点的疼,疼得非常的无奈,疼得没办法发泄出去,因为她自己控制不了,明明才隔了两天的时间,却仿佛隔了一世一样,久远得让她不知道怎么样来面对他。
阴夜辰强自的平静因为她的沉默而出现裂痕,他握紧了她的手,她的手非常的冰凉,白皙如笋的指尖,因为过于冰,颜色几近透明了,他慢慢的掰开她握紧的手指,她握得非常的紧,掰开一根,另一根又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但是他一点也不气馁,一根一根的掰,终于展开了她的手掌,显出掌心五个浅浅的印痕来,那印痕是半圆形,浅浅的紫色,是指甲因为用力过度而印在上面的,阴夜辰看着那些掐痕,心里慢慢的疼痛起来,恍惚那些掐痕是印在自己心上的一样。
“娘子,对不起。”他阴夜辰看着那些浅紫色的印痕,低下头,轻柔地吻上去,吻住了她掌心的印痕,仿佛是想要治愈它们一样。
有透明的液体从沉熏的眼角滚落,无声无息的,同时溢出的,还有无奈的叹息:“夫君,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该拿你怎么办?
清浅的声音,却是发自心底最深的喟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面对着他,她甚至连生气都不能,可是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东西,是那样的清晰可见,再也不能漠视。
阴夜辰心下一慌,忙站起身,一边拭去沉熏眼角的泪水一边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娘子你要怎么样罚我都行,只要你不要哭了。”
随着他的这句话,沉熏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其实她很少哭,连流泪都很少,在他面前就只有一次,那次还是喜极而泣,而现在,她是真的哭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心里太过压抑,因为纷杂的思绪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如同断珠一样,散得到处都是,她哭倒在他的怀中。
阴夜辰心里很慌,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哭声低低的,压抑而沉重,让人的心跟着抽动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第一次只是流泪,而这一次,是哭,眼角流出的不是液体,而是悲伤,她不停地哭,仿佛要把心里的某种东西哭出来一样,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襟,心仿佛也被她的泪水淹没了,但是他没有再出声,他只是默默的任由她哭,任由她发泄,手一下一下的轻拍她的肩,因为他除了这样做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心里木木的,有一种痛到极致的麻木,然而这一切,都是由他引起的。
沉熏哭得气噎声堵,过了许久,她才慢慢的平复下来,哭过之后,心里好受了许多,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她这才意识到同时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她怔怔抬头,一滴温热的液体刚好滴在她的脸上,她讶然出声:“夫君……”
阴夜辰无意识的笑了一笑,“娘子……你看,我很没用对不对?连哄你都不能,因为引得你的哭的人就是我。”
“夫君……你哭了。”沉熏慢慢站起身来,指尖抚上他的脸颊。
阴夜辰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喃喃道:“娘子,我也想只有和娘子一起过那样的生活,简简单单的,真实平凡的幸福,但是……”他的唇上忽然被一根手指压住,沉熏仰起头看他,脸上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但是脸上却是绽放的笑容,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夫君,别再说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今天是中秋佳节,我们开心的过节日好不好?其他的事情,等过了今日再说。”
阴夜辰心里一怔,最终败在她眼底那依稀的期盼里,顺从地点了点头,对她微微一笑,道:“好,我们明天再说。”
明天再说。
人总是这样的奇怪,越是挨近那些自己不能接受的东西时,越是去漠视那些危险,仿佛这样那些危险就不存在了一般,等到明天再说,可是明明知道,即使到了明天,也是什么也改变不了,但还是这样,至少可有拥有现时的小小幸福。
沉熏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仿佛所有的不开心都可以推到明天一般,真心笑起来,道:“那我们回景和宫吧,烟儿和碧儿也该准备好了。”
“嗯。”阴夜辰含笑牵起她的手,就要往外走。
只一步,就顿住了,因为她没有跟随走,阴夜辰不由疑惑问:“怎么了?”
沉熏脸上那种悲伤和茫然的神情已经完全的退却了,只余了平素的轻灵,甚至带了掉调皮的神色,她笑了一笑,道:“我只是突然间想到了一个惩罚你的好方法。”说罢,她甩开了他的手,指了指身前的位置,甜甜一笑,“夫君,我刚才哭得身体发虚,没有力气走回景和宫了。”
阴夜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轻笑出声,退后两步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去。
沉熏亦是笑出声来,趴在他的背上,手环住他的脖颈,任由他背起自己,把头轻轻侧靠到他的肩上。
月光淡淡,照得渐行渐远的两个身影,其实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一般。
另一旁,瑞香捂嘴笑起来,转身朝蓉妃道:“娘娘,这下您不用担心了,你看,王爷和王妃根本没事,两夫妻的事情,解释清楚就可以了,这不,而且感情反而更深了,真好,真希望王爷和王妃可以一辈子都这样幸福。”
蓉妃亦是笑起来,只是那笑意如同昙花一样,只一瞬,又随即泯灭。
解释清楚,如若是误会的话,当然能够解释得清楚,可是那并不是误会,那只是命,命中注定了,身为皇家的人在获得高高在上的地位和尊荣的同时,所必须承担的责任和无奈。
到了景和宫,果然凝烟和凝碧都守在庭院里。
远远见得两个,凝碧本来一肚子的话要说,她和凝烟应了小姐的吩咐,早早准备好了一应赏月的东西,凝烟还特地托人买了许多的烟花,可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人来,远看着月影西斜,心下暗想自家小姐定然是和王爷两个人你侬我侬去了,正想等小姐回来好好的羞她一番,一走近了竟然看见自家小姐脸上的神情,那一肚子的话都没有了,还有那日沈立寒说的那些话,虽然当时她极力的反驳,但是心里还是有些阴影的,当下转头看向阴夜辰:“王爷,是不是你欺负我家小姐了?”
“你这丫头说什么呢?”沉熏一愣之后随即笑起来,她伏在阴夜辰的背上道:“我向来都只是教你武功,可没教你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看现在的状况是谁欺负谁?”
凝碧只是从未看见自家小姐眼睛红了的神情,一眼就知道是哭过了,当下撇了撇嘴道:“小姐欺负的是王爷的身体,王爷欺负的是小姐的心。”
此言一出,院中的三个人都是一愣,凝烟首先反应过来,她方才也是发现了的,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定然是发生了些什么,但是看小姐的样子不愿意提起一般,当下转移道:“谁欺负谁现在不重要,当下最重要的,是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和桌上这些精心准备的东西。”她朝沉熏笑了一笑,“小姐,你要一直呆在王爷的背上赏月吗?”
第十三章:一片冰心在玉壶
中秋过去了,秋意益发的深了,朝堂的风波没有随着气温的降低而冷却,反而是愈演愈烈,先是在太子党人的极力推崇之下,南王阴夜辰‘被迫’上了朝堂,清王党的人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反对的奏折如同雪花一样飞上皇帝的御案,当然,下场也是如同雪花一样无声息的消失掉,正当清王党的人奇怪一向表现得十分虚怀纳谏的圣光帝为何这次居然这般专制的时候,让他们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清王居然是鼎力支持。
不过很快,他们就明白了清王支持的原因。
九月中旬,正当京城还处在秋天的尾巴上的时候,定北地区已经是大雪纷飞,定北是嘉明王朝最北的地方,与乌真接壤,此地以山地和丘陵为主,除了昔水边上的冲积平原可以发展农业之外,定北的广大地区适合发展放牧业,是嘉明王朝天然的牧场,战马也都是产于此地,每一年的冬季,定北都会发生雪灾,最严重的一次是在神武二年的时候,冻死千余人,是以,每年入冬之际,朝廷的中心大事基本上就是关于定北的赈灾工作。
十月初,定北郡郡守关疏远的一封急奏把赈灾工作提上了日程,急奏上指出,昔阳等地已经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如若朝廷不立刻采取措施的话,神武二年的悲剧就有可能会重演。立刻,皇帝边和朝臣商议赈灾大臣的人选,这下清王党的人明白了清王的意图:既然反对无效,那么干脆送佛送到西。
在嘉明王朝,赈灾是一项非常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办得好了那是你应该的,办得不好了定然是要受到严惩,而且,为了防治贪污公款和赈灾物资,嘉明王朝更是设定一套完备的监察体系,根本从中捞不到半点油水,是以,在清王提出由南王来担当赈灾大臣时,清王党的人无不附议,但是,附议的同时,心里却是不以为然的,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皇帝怎么可能会派一个痴皇子去担当赈灾大臣,除非是个昏君,可是众臣都知道,圣光帝绝不是一个昏君,可是,出乎他们预料的是,皇帝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而是保留了意见。
这下轮到太子党的人反对了,他们纷纷以南王资历不够为理由上书皇帝,请求皇帝驳回清王的提议,在太子党的人看来,皇帝明白自己这个痴皇子根本不可能胜任赈灾大臣这样的位置,保留意见不过是不想当场薄了清王的面,定然轻易就会答应他们的上书,然而,就像当初皇帝会出乎他们的意料很轻易地答应南王登朝一样,这次皇帝也很出乎意料地驳回了上书,恩准清王之提议。
这一下子,清王党的人和太子党的人都糊涂了,无不讶异地看上御座上的君王,心底闪过疑惑,他们的君王究竟是怎么了?
而阴夜冥同样也看着龙椅上的那个天子,以一种陌生而冰冷的眼神,握紧了手里的密函,嘴角裂开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夜晚。
清王府。
“王爷,为什么要那样做?既然你已经知道……”沈立寒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扔过来的什么东西打断了,他一愣,随即弯腰拾起,只一眼,眼睛变陡然睁大。
“这个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怎么会在王爷的手上?”沈立寒讶然道。
阴夜冥悠然地喝了一口茶,眼睛微眯,仿佛正沉醉在袅袅的茶香里,对沈立寒的惊讶漫不经心道:“你说呢?”
沈立寒话问出口的时候已经反应过来了,这种加急的军情一向是直接呈报给皇上,现在既然在清王的手上,那就是说,情报被清王私自拦截了,而送军情的那个人自然被灭口了。
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个得力手下的微微怔忪,阴夜冥语气淡淡,道:“你不打开看看?”
“这……”沈立寒一怔,随即想起这情报既然被清王拦截了,就不必在顾忌能不能看的问题,当下打开来看,看得上面的内容,顿时脸色一变,忽然意识到了阴夜冥的意图,视线看向他。
阴夜冥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茶盏,青瓷做的茶杯,杯壁上描绘有精美繁复的图案,他用指尖慢慢抚摸着花纹的纹路,仿佛正在精心的赏玩一般,只是沈立寒却清清楚楚的看见,阴夜冥的眼底浮起的,是刻骨的冰冷和恨意。
这种神色以前几乎没有,清王平素都是漫不经心的神色,所有的思绪都深埋在黑玉一般的眼眸里,偶尔动情绪的时候,那眼眸里会闪过很绝的神情,他一直以来都是狠的,但是这种狠也不是天生的,因为一直以来受到皇帝的宠爱,自是处在万人瞩目的位置,在一次又一次的迫害中学会了狠,学会了在对手发动攻击前先将其铲除,在这里,斗争只是本能,而无关恩怨,自然就没有恨,但是自中秋节进宫回来之后,清王眼中的狠渐渐添加了一抹恨,入骨的那种恨。
那日,他终于根据清王给他的线索,跟踪那个暗卫,证实了猜想,连夜赶回来向清王报备,还来不及开口,清王就已经止住了他,他说:“本王已经全都知道了。”
沈立寒一直记得清王说这句话时的模样,平素妖娆如斯的丹凤眼眼里只余了疲惫,里面隐隐有着某种黯然的神情,像是燃烧过后的灰烬一般,透着隐隐的死气,一向高高在上的身影在那一刻显得无比的落寞,但是,只一瞬,那眼底的死气就消失干净了,取而代之的炙热的眼神和从未有过的决心:
“本王一定会多的这天下。”他说。
“南王不是想要借此机会以正其名吗?本王就给他这个机会。”清王终于放下手中的茶盏,弧线优美的唇畔勾勒出一抹冷笑:“当了赈灾大臣,远走昔阳,或许还会在那等边关之地遇上某位高人,痴疾得治,赈灾的任务后完美的一个变身,就成为了朝堂上英明睿智的南王,太子党的人也尽在其手,非常不错的主意。”清王唇畔的冷笑加深,“只可惜本王怕他有那个命去,没那个命回来。”
沈立寒神情一动,道:“乌真国的铁骑,就是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也没有胜利的把握,何况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他顿了一下,又道:“但是南王是影魅,武艺定然十分不凡,自保的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阴夜冥轻轻笑出声来,“影魅?不错,影魅的武艺确实会不错,那本王再加上一个砝码好了。”
沈立寒眼底浮上疑惑,那疑惑随即又散去,“王爷是想通知端康晟?”
阴夜冥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如若端康晟知道当初害得他那般的狼狈的人近在眼前,你说他会怎么样做?”
另一边。
南王府。
沉熏侧身坐在栏杆上,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碟子,碟子里防着鱼饵,她抓了一些随意撒进池塘里,很快,各色的鱼游过来,吃完了鱼饵,仿佛有人性一般,却并不散去,而是往栏杆的方向游过来,沉熏脸上浮起笑意,把碟子放在亭中的玉桌上,干脆下了栏杆,蹲下身去,准备逗弄那些鱼儿,哪知那些鱼游着游着,却又纷纷沉入了水底,沉熏不由讶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眉尖微蹙,不过片刻,又展开了,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指着池水骂道:“你们这群小东西,没有鱼饵就连面也不露是不是?我就不给你们。”说罢,真的就蹲在池边定定看着池水,赌气一样,过了好一会儿,那些鱼还是依然的沉在水底不肯出来,沉熏叹了一口气,认输地站起身,拿过桌上的碟子,抓了鱼饵撒进水面上,一边嘟哝道:“真是的,我的美色还比不上那些鱼饵是不是?”
随着鱼饵的落水,水面上泛起无数的涟漪,那些鱼果然又重新浮上来,沉熏蹲下身去,向着水中的鱼招了招手,那鱼倒也不怕人,向着沉熏的方向游来,只是结果还是向上次一样,游了没一米远的位置又沉到了水底。
沉熏这下是真的忍不住笑出声了,边笑边骂,“你们这群鬼东西,见利忘义的家伙,不听我的话是吧,惹我不开心了,我哪天叫人宰了你们,做成红烧鱼。”
忽然一声压抑不住的浅笑从身后传来,沉熏忙回过头,原是阴夜辰,沉熏想起自己方才的行为,脸上不由一红,瞪起眼睛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阴夜辰笑意更深了,幽蓝的眼眸更是蕴了丝丝缕缕的笑意,道:“从看见娘子跟鱼说话开始。”
也就是全都看见了,沉熏脸色一黑。
阴夜辰忽视她脸上的神情,走上去环住她,一只手指向池塘,道:“娘子其实错怪这些鱼了,它们不是不想游过来,是根本游不过来。”
“为什么?”沉熏奇道。
阴夜辰嘴角微扬:“娘子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词叫做沉鱼落雁?”
沉熏嘴巴微张,眼睛因为讶异而睁大了几分,有些不置信道:“我知道我很美,但是也还没有美到这个程度吧。”
那副可爱无比的神情,让阴夜辰忍不住轻啄了一下她微张的唇畔,方才道:“你这是自谦还是自夸?”
“当然是自谦了。”沉熏一本正经道:“你看,我自己都没有发觉鱼儿是因为看我看得呆了才忘了游水落入水中的,这就是说,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那么的美。”她拍掌笑起来,道:“你看,我是多么的谦虚。”
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让阴夜辰忍不住笑起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道:“是,你是这个世上最谦虚的人了,谦虚得眼底得意的表情都快要溢出来了。”一边摇了摇头道:“现在为夫可算是看出来了,娘子是不能夸了,一夸就飘飘然上天去了。”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撑不住笑起来,一时间气氛难得的非常温馨,南王府的花园,盈盈的一池碧水间,阴夜辰环住沉熏,而沉熏亦是安然靠在他的怀中,池中映出两个人相拥的身影,脸上都是温柔的笑意,发自心里的温柔。
这一个多月以来,两个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中秋那天晚上的事情,那天晚上仿佛变成了一个禁忌一般,两个人如同那天之前一样的相处,仿佛那一天的时光如同一朵绽放的昨日梦境一样,被抽走了,但是同时被抽走的,还有那种踏实的感觉,每每开心的时候,都恍然觉得那些开心和幸福是没有底的,是虚的,总时刻担心着那幸福突然间就没有了,所以,沉熏的笑容渐渐变得少了,两个人变得有点儿相敬如宾的感觉,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温暖而幸福,即使一句话不说,看着对方的眼底自己的身影,就已经心满意足,可是现在,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会突然出现大段的静默,静默得人心里发慌,因为一说话就害怕碰触那个隐形的禁忌,所以,连话也渐进变得少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阴夜辰心里黯然,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加上朝廷的事情渐多,他每日渐忙,沉熏也忙,忙着装饰整个南王府的事情,现在,府里装饰的工作已经差不多完成,而朝廷的事情也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两个人都觉得,是时候好好的谈一谈了。
“我们去亭子里坐吧。”过了一会儿,沉熏开口道,虽然想任由自己沉溺在这样难得的温馨里,但是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逃了这么久,也该是面对的时候了。
“嗯。”阴夜辰应了一声,牵着沉熏的手往一旁的亭子走去。
这处亭子临水而建,小巧而精致,红木制成的栏杆,虽然没有宫中惯用的白玉栏杆名贵奢华,显出一种皇家的气派,但是这样的栏杆却透出一种低调的端庄,亭中是玉桌,凳子却是竹凳,这样的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审美感觉,有一种平凡而贴近生活的温软。
到了亭中,阴夜辰坐到竹凳上,拍了拍腿上的位置,沉熏却没有坐下,微微摇了摇头,走到栏杆旁,修长白皙的指尖轻盈的点过红木的栏杆,一下一下的,那莹白如玉的指尖被红木衬着,宛如一抹正在消融的白雪,而秋末金色的阳光透过树隙斑驳的落在她的脸上,跳跃而灵动,她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嘴巴微张,仿佛在说些什么,阴夜辰却没有听见,只觉得那种灿烂的笑容终于又在她的脸上出现了,让身后的阳光瞬间失掉了所有的颜色,阴夜辰一时间微微怔忪。
“夫君……”沉熏意识到他的失神,不由叫了一声。
阴夜辰忙收敛了心神,轻咳一声掩饰脸上的窘意,都已经过这样久他还是常常对她失神,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沉熏笑了一笑,道:“这个栏杆是你特意让木匠换成这样的对吗。”明明是问句,用的是陈述的语句。
其实南王府是在前朝一个亲王的府邸的基础上修缮而成,比照的是皇家的规格,这亭子也是,同样的白玉栏杆,夏天的时候确实有种消暑的作用,但是这种栏杆到了秋冬季的时候,却只会让人觉得冰凉无比,是以沉熏虽然喜爱这处亭子,让人精心做了几张竹凳防着,但是却不常来,那日不经意间游览到这里,恍然发现玉栏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红木的栏杆。
阴夜辰嘴角微扬,道:“你喜欢吗?”
“嗯。”沉熏点了点头,心里的欢喜浅浅泛开来,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但是听到他这样说,还是止不住的开心,她走过来,轻轻的坐落到他的腿上,头低低垂着,道:“在南王府一个多月,我发现这个府里的很多地方都是我所喜爱的。”她微微一笑,掰起手指头数起来:“云霞色的窗纱,临水而建的亭子,青瓷做的茶盏,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她嘴角的笑意加深,仰起头来看他,道:“这些都是夫君的功劳对不对?”
“娘子过誉了,这些可都是工匠的功劳。”阴夜辰笑着应道:“我只是随口吩咐了他们而已。”
“平素没有用心记下的话,又怎么可能做到随口就能说出我喜欢的东西的。”沉熏眼底泛上了浅浅的水意,道:“夫君,你对我真的很好。”
阴夜辰听得这句话心里却是一酸,轻轻的别过头去,语气带了惆怅的意味,道:“小薰,如若是原来的时候你这样说,我会觉得问心无愧,但是这个时候你这样说,只会让我觉得愧疚,如若我真的对你好,就不会让你不开心,就应该抛下一切随你却过你想要的生活。”他回过头来看她,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但是,我放不下。”
沉熏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又漫开,那笑容被秋末已经不那么温暖的阳光衬着,有点儿飘渺的感觉,仿佛无奈,仿佛是隐约的屈从,终于屈从于现实,她的声音也是轻轻的,带了点无可奈何的悲伤,“你能这么想那就够了。”亭中出现一瞬间的静默,沉熏忍住想要溢出口的叹息,努力的笑起来,指着远处正在呼唤小丫头们把一应的盆景往花园里搬的凝碧,道:“这些天来,我从碧儿身上学会了很多东西。
阴夜辰疑惑看向远处的凝碧,她正叉腰站着,一副很凶悍的样子,其实是天真无知,她的小姐把她保护得很好,所以那种孩子自然纯真的天性才能在以原始的姿态保留下来,仿佛是一块璞玉一般。
“碧儿每天都是一副开心无比的样子,我就问她为什么能这么开心,凝碧告诉说因为天塌下来有小姐顶着,她什么担心也没有,当然就开心了,她唯一可能的不开心,就是我的不开心。”沉熏语气里蕴了浅浅的叹息,为了这个小丫头,脑中响起那日的情景:
那日是阴夜辰走上朝堂的第一天,他起身的时候她已经是醒了的,但是眼睛却是紧紧闭上的,闭上眼睛,就不用看他离开,他走上朝堂,就意味着他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而离她就越来越远,他走之前在她的额上印了轻轻的一个吻,额上的那个吻的温热还没有消散的时候,他的脚步声已经远去了。
那天是沉熏第二次哭,闭着眼睛哭,她明明是仰卧着的,可是那些泪水却没有能够倒流着回去,而是不能抑制地冲出眼眶,打湿了睫毛,打湿了眼角,打湿了锦被,起床之后发现眼睛有些红肿,凝烟向来都是懂事听话的,什么也没有问,凝碧在一旁叽叽喳喳的问个不停,问着问着,自己居然就哭起来了,一时间凝烟也被惹得红了眼睛。
“碧儿心里看得最重的就是我这个小姐,重得以我的开心为开心,我不开心的时候她也会不开心,并且会想法设法逗我开心,不管是碧儿,烟儿对我也是这般的。”
阴夜辰自然是知道这两个丫环对她完全保护的心态,眼里从来都是小姐第一,王爷勉强排在第二的位置,而他能有幸排到第二的位置,也是因为他对她的好,因为这段日子他惹了她的不开心,那两个丫环每次见到他都是爱理不爱理的。
“那是因为你对她们就像姐姐一样爱护的关系,她们自然也把你当成姐姐一般。”阴夜辰含笑道。
沉熏摇了摇头,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她眼睛定定看向他,道:“我想说的是,烟儿和碧儿从来不管我做些什么,只要我能够幸福开心就好,而我对夫君,却没有能够到这样的程度,我连烟儿和碧儿都不如。”
阴夜辰怔住。
沉熏脸上泛起柔柔的笑意,道:“夫君你看,那日我没有说错,原来我真的是一个自私的人,我说我喜欢夫君,就能够付出我自己的所有,但是其实并没有,我只想要夫君跟我去过我想要过的生活,这个希企没有能够达成所以伤心难过,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所构想的那个生活是不是夫君最想要的。”
阴夜辰心里一怔,眼底迅速弥漫了水汽,呐呐出声:“小薰……”
沉熏竖起一根手指放在他的唇上,摇了摇头,“夫君什么都不要说,听我说就好。”她定定的看着他,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无时不刻都在发现夫君对我的好和贴心,而我,甚至连夫君最想要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都没有问过。”她有些惭愧地笑了一笑,道:“夫君你看,我真的是个很失职的娘子呢,比起姐姐那种可以为了一个所爱的人付出所有,明明知道不会有回报,但是还是义无反顾的勇气,我真的很懦弱。”
每一句都是自责的话,每一句话都宛如针尖一样,轻轻的刺在阴夜辰的心上,他的心慢慢一点一点的疼痛起来。
沉熏的声音慢慢的低下去,头也慢慢的垂下去,脸上的笑意也渐渐的模糊了:“因为我怕,我怕夫君走上朝堂之后,走上那个位置之后,会慢慢的离我越来越远,我怕会心碎,怕心疼,我怕失去夫君,那次出宫回到黎府的时候,我以为我已经想通了,已经学会为爱勇敢走下去,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依然的不够勇敢,依然的怯弱不堪。”她轻轻的笑出声来,“可是那些我怕的东西,甚至都是我幻想的,如若继位,如若有了别的女人,如若……所有的东西,都是在假设的基础上,都还没有实现,但是我却已经在为那些还没有实现的事情而担心了,夫君你看,我不仅是一个懦弱的人,我还是一个悲观的人。”
她忽然抬起头来看他,脸上那种模糊而飘渺的神情渐渐被明亮的笑容所取代,她定定看着他澄澈明亮的一双眼睛,干净得没有半分的杂质,因为眼底盈了一点水意,更是清澈如水,她眼底的光渐渐的凝集起来,变成了一抹坚毅的光芒,道:“所以从今天起,我要学会勇敢,我要学会乐观。”她的嘴角的笑意加深了,跳下她的腿,有些调皮地看着他:“首先,夫君能不能打败清王还是一个问题,如若夫君在这场争斗中输了,那我的担心根本就就是多余的,其次,如若夫君真的能够继位,那我为什么就一定要按照有史以来的惯例一样坐偌大后宫中的一个女子,我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把那整座的后宫给废掉了,我一个人独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到时候就是横着走也没有人敢来说我。”
她眨了眨眼睛,道:“虽然这个过程一定就像夫君想要登上皇位一样的困难,但是我坚信,那并不是不可实现的。”她指尖盈盈地指向他,道:“你呢,别想要左拥右抱什么的,那些个心思没有最好,有的话趁早从大脑中清除掉,反正我是不可能允许你三妻四妾的,想都不要想。”
阴夜辰愕然,心里的疼痛和不安慢慢一点一点的随着她脸上的笑意消失掉了。
秋末的阳光微凉,但是照在人的身上却是温暖无比的呃,金色的阳光仿佛会一直照射到人的心里去,然后把心里的不安和阴霾完全的驱离了,阴夜辰嘴角的弧度越裂越开,凝成一个完全欢喜而盛放的弧度,心里渐渐的被某种名为感动的东西覆灭了,眼底的水雾越来越多,几乎没有办法承受,阴夜辰微微的仰起头。
这就是他的娘子呵,从来都是记挂着别人对她的好,并且回报得更多,但是从来都不会记住自己对别人的好,明明他是她的夫君,理应该对她好,理应该宠爱她为她遮挡住所有的风雨,可是他却连她最希望的东西都没有能够做到,他放不下自己努力了多年的东西,那个位置,不仅是父皇的希望,但是同时也是他的希望,大凡男子都有胸怀天下的理想,他是一个俗人,不能做到超脱了世间的名利,这么多年的隐忍,想换来的是君临天下那一日的意气风发。
天下和美人,从来都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而她的娘子,却自愿的走下了天下的对立面,她告诉他,他可以不用为难,她甚至支持他,她和他一起并肩前进。
他是何等的幸运,才娶到了一个这样的妻子,他不相信所谓的前世今生,可是这一刻,他想,他前世一定积了很多很多的福,今世才会得到上天如此的眷顾,才能够在东湖边上遇见她,娶得她,而有了她,世间的女子怎么可能还入得了眼中。
所有的喟叹和感动最终化为唇间的两个字:“娘子……”
沉熏亦是盈盈的微笑开来:“夫君……”
秋风轻柔,西斜的阳光把亭中两个人的身影拉长,两个人的身影在地上重合,远远看着,就像是一个人一样,直到这一刻,这些日子以来那种无形的距离终于消失了,两个人的心有一次的融合在一起,而这一次,更加多了一抹坚定的信念。
一场小雪,宣告了冬天的来临。
从窗户看去,整个庭院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天空中也还在飘着小雪,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肌肤上,又很快地消融了,变成细小的水珠附在肌肤上,凉凉的。
“小姐,这么冷的天你还站在窗边吹风,仔细招了凉。”凝烟说话的同时,把一件雪貂做了披风披到沉熏的肩上。
沉熏任由她给自己系上披风的带子,眼底透出一抹担忧,道:“刚是初冬京城就下雪,想来昔阳那边的雪灾一定很严重,这一路上指不定要吃多少苦。”忽然间想起什么,问:“烟儿,那件貂皮大衣王爷走的时候有没有带上?”
“带了带了,貂皮大衣,雪裘,这些都带了,本来王爷是不愿带那些个东西的,嫌累赘,但是为了防止小姐担心,还是带上了。”一面笑道:“小姐,王爷这次差事可得少说也得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你要是天天这么牵肠挂肚的,这么度日如年,可有得你受的了,这不,王爷才走了三天,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
沉熏笑了一笑,伸手抚了一下脸颊,道:“这都是因为天太冷了,你不是不知道你家小姐,一到冬天就懒得动,所以才会觉得恹恹的没有生气。”
“所以,王爷走的时候特意吩咐我和姐姐一定要拉着小姐出去转转。”凝碧掀开珠帘走进来,她刚从屋外回来,发上染了几片雪花,有一片刚好落在她的眉心,而凝碧说话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挑眉,那片雪花却如同顽童一般覆在眉心,不肯掉落,让转身过来的沉熏和凝烟都笑起来。
凝碧虽然不知道她们在笑些什么,也没有好奇,而是直直走到沉熏的身旁,推她往外走,“小姐,我们出去玩儿吧,应该多多活动活动,整天闷在屋子里,不生病才怪。”
沉熏笑道:“把你家小姐说成瓷娃娃似的,我身体可好着呢,加上烟儿的细心照顾,哪儿那么容易生病?”
“这病来如山倒,哪儿说得了准。”凝碧撇了撇嘴道:“就像是那个清王,平素看着一副身强体壮的样子,这不,前不久忽然间病倒了,昨天个小姐不是让我送府里新出的糕点去给大小姐尝一尝吗,我碰巧看见了清王,一下子瘦了好多。”凝碧皱了一下眉道:“只不过身上那种气势却更加的让人害怕了,以前是高深莫测的样子,现在则是全身都弥漫着一种冷冷的气息。”
沉熏闻言心里闪过复杂的感觉,大脑里浮现出中秋节那天晚上的画面,眼里流过同情的神色,那么个骄傲的人,亲耳听得父亲那样的话语,定然是受了沉重的打击,然而依那个人的骄傲,即便是心里血流成河,也定然不会向别人吐露半分,况且,那个人本性就十分的凉薄,经过这件事情之后,心里那一丁点儿的感情大概也都消失干净了吧,剩下的,就只是恨意了,而他恨的人中,皇帝算是第一,她的夫君应该是排在第二位吧。
那天沉熏向阴夜辰坦诚之后,也曾提到了这个事情,是的,她虽然同情阴夜冥,并没有对那天她的行为感到后悔,但是在她的心里,所爱的人的分量绝对超过所同情的人,她让夫君小心提防,阴夜辰只不过一愣,随即淡然处之,道:“即使那夜清王没有听到,他也已经查到了,反正和清王对立是迟早的事情,挑明了也好。”
凝碧还在嘀咕:“真不知清王府的那些人是怎么过的,简直天天都处在寒冬之中,尤其是大小姐,竟然会喜欢上一块寒冰,那天刚听小丫环来报告说王爷到了衣香园,大小姐开心得跟什么似的,清王也没怎么理会她,真真是自讨苦吃。”顿了一下,凝碧又道:“不过清王似乎对小姐的事情很感兴趣,指不定存着什么坏心眼呢,他那个人,我看着整个人就一肚子的坏水。”
沉熏笑起来,道:“在你的眼里,反正对你家小姐不怀好意的人都是一肚子坏水。”
凝碧郑重点了点头,道:“当然,随让我家小姐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沉熏失笑,眼底一动,浮上了一点儿诡异的笑意,指尖不经意地拂过回廊上的盆景,招手道:“碧儿过来,你衣服领子歪了,过来我帮你理理。”一边不经意道:“你方才说的那句话,只是不知道这句话等会儿你还能不能够说得出来。”
凝碧听得小姐的话,忙走近了,沉熏招手,一边道:“怎会说不出来,那句话要我说多少遍都行。”
凝烟方才在一旁看得沉熏的动作,知道小姐的鬼主意,听得凝碧的话,抿嘴一笑。
“真的吗?”沉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只手向着凝碧的脖颈伸去,一抹白色从指尖悄无声息地滑进凝碧的脖颈,瞬时,凝碧被冰得跳了起来,反应过来沉熏不是要给她理什么领子,而是把雪花放进她的脖颈。
“小姐,你捉弄我。”
沉熏早在得手的时候已经几步走了好远,忍住了笑,回身一脸严肃道:“碧儿,这个叫做兵不厌诈,可记好了。”
凝碧一怔,随即有些疑惑道:“小姐,你一向不是只教我武功的吗?今日怎么教起兵法来了。”说罢连连摆手,“不行,我对这些个兵法什么的没兴趣,小姐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沉熏和凝烟闻言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
凝碧方才反应过来小姐是真的捉弄自己,当下眼睛一瞪,顺手团了一个雪球,瞄准了沉熏扔过去,一边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姐,这可是你教我的。”
沉熏眼见着那雪团朝自己飞过来,当下一把拉过一旁的凝烟,那雪团刚好打在凝烟的身上,凝烟错愕,这下连凝烟都被拉入了战局,三个人根本不分敌我,逮着人就打,一时间雪球满天飞,雪球可是不长眼睛的,连廊下的好几个小丫头和侍卫都卷入了战局,庭院里不时地想起某人打中某人时的欢笑声,某人被打中的懊恼声,欢声笑语引来了许多观战的人,连管家都吸引过来了。
这个管家是搬进南王府之后新任的,阴夜辰亲自挑选,名叫严枢,为人十分的稳重严肃,甚至说是看起来有几分的刻板,但是处理起事情来井井有条,府中的人都叫一声‘严叔’,因为严枢的能干,是以沉熏可以全然的放下一切,把府中的事务都交予他去打理,凝烟也帮帮忙,自己乐得清闲。
在旁观看的人看见严枢,都是一惊,这位管家向来赏罚分明,王爷和王妃对他都是很敬重的,都怕被责备,但是又舍不得走开,一时间踟蹰在原地。
严枢也没说什么,看得场中正打得热闹欢快的几个人,尤其是一袭雪貂披风的南王妃,开始的时候几个小丫头都忌惮着她是王妃,所以只敢朝凝烟和凝碧扔雪球,这样一来,沉熏有恃无恐,干脆就专门朝她们扔,几个小丫头被打出了兴致,当下也顾不得主仆分野的问题,统一向王妃扔去,一时间沉熏躲得甚是狼狈。
严枢嘴角微不可见地上扬,咳了一声,朝外围踟蹰的下人道:“有时间闲站着的话不如去帮王妃团一团雪球。”
众人一听,先是愣了一下,瞬间都反应过来,一溜儿全都团了雪球送到王妃的面前去,沉熏正懊恼两只手不够使,连团雪球的时间都没有,看得脚边多出来的雪球,当下脸上漾起笑容,更是肆无忌惮地朝不远处的凝烟凝碧还有战局里的人扔去,带动了新一轮的热潮,正酣畅淋漓间,忽然见得对面的人都齐刷刷住了手,眼睛看着她的身后,不由心下暗自诧异,只一瞬,眼睛迅速地闪过一抹流光,她们肯定是故意惹得她的好奇,好让她转身去,后面定然是一个雪团在等着她,她才不会上当。
沉熏嘴角微扬,手中握紧了一个雪团,转身的时候,迅速地往身后的人影袭去,立刻,啪的一声脆响,雪球刚好击在来人的脸上,场中只听得一片吸气的声音。
沉熏雪球脱手而出后方看清来人时,脸色大变,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半点的反应也没有,因为那个来的人。
那个人,是清王阴夜冥。
而她把雪球打在他的脸上。
雪已经停了,天空不知何处现出了点点的阳光,那阳光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反而让人觉得无比的寒冷,沉熏愣愣站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若换了个场景,沉熏看见这个人脸上被雪球击中的样子,定然会觉得十分的好笑,并且会毫不客气的笑出来,可是现在,扔出雪球的人是他,光是看着那个清王眼底透出的清洌洌的寒冷,沉熏都会发颤。
完了完了,这下子该怎么办?
一片静默中,管家严枢先反应过来,视线扫了一圈,方才发现南王府门前的守卫也不知何时跑过来凑热闹了,是以清王来了也没有人通报,而他又是背对着站立,并没有发觉清王的到来,当下道:“我们王妃失礼了,还请王爷见谅,请王爷移驾内间清理一下。”
阴夜冥并不应声,方才像是也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怔住了,听得严枢的话,只是伸出手指,动作优雅地拂去脸上的冰雪,嘴角似笑非笑,道:“没想到本王一到南王府,南王妃就送给本王这样一个见面礼。”顿了一下,道:“南王府的待客之道本王可算是见识到了。”
微微讽刺的语气,让沉熏眉间一皱,她本来心里并没有多少愧疚,最初的慌乱过后立刻镇定下来,她根本也没有必要愧疚,本来嘛,她在自己的府里打雪仗,谁曾想这个清王会突然间的来到,当下盈盈一笑,道:“王爷这话说得严重了,所谓的待客之道,对象是客,而来南王府做客的人一向是先递名帖,再次一下,起码也是有守卫通报一声。”她嘴角的笑意加深,道:“王爷进入南王府不事先通知一声,显然是把南王府当成自己的清王府一般的进出自如,那沉熏当然要把王爷当成自家人一样的随意,对于自家人,当然就用不着那些华而不实的待客之道了。”
“自家人?”
清王拂干净脸上的雪花,甩了甩衣袖,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在冬天清冷冷的阳光下,那笑容也显得无比的‘冻’人,加上他因为一场大病消瘦了许多,狭长的丹凤显得更是秀长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眯,眼睛益发的妖娆,清冷和妖娆两种神情混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类似于魔魅的感觉,邪气比以前更盛了,益发的让沉熏警惕起来。
阴夜冥道:“南王妃的口齿是越来越伶俐的,不过听了南王妃这么多话中,就属今天的这一席话最中本王的意了,自家人这三个字本王喜欢。”温和的语调,跟话里透出的冰冷形成一个强烈的反差。
沉熏心里一怔,显然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话无意间触碰到他心上的那条疤痕,明明这个人不久前才遭到自家人的打击,自家人这三个字可能是他现在最痛恨的吧,沉熏头微微低下去,语气真挚,道:“对不起,是沉熏无心说错话了,还请王爷见谅。”
众人都有些奇怪,王妃方才没有为了用雪球打中南王的事情道歉,却为了如今这一番听起来没有半分不妥之处的话道歉,连凝烟都有些茫然。
阴夜冥脸上的笑意渐退,视线一凝,随即慢慢地向沉熏看过去,因为方才的一场雪战,庭院里的积雪显得凌乱不堪,院边上的盆景被不当心的人撞到,东倒西歪的,映入眼中的一切都是乱的,她也是,玩得过于痛快,有几缕发丝逃脱了发簪的固定,飘散开来,脸上是兴奋过度之后的红晕,还没有褪尽,脸颊还泅着一团红晕,像是夏天的时候荷塘里初绽的一朵荷花,花瓣嫣红,盈盈立于碧水之上,有一种沁入心骨的清丽动人。
而一点轻柔的风吹过,她那几缕发丝被吹散开去,明明隔了这样远,阴夜冥却忽然觉得脸上痒痒的,那发丝仿佛被风吹到了他的脸上,因为他依稀闻到了清香的气息,可是心里明明知道不是,又或许,那发丝是吹到了心里去。
沉熏看得这位清王忽然间的沉默,也跟四周的下人一样觉得很奇怪,当下问:“不知王爷来南王府有何贵干?”
阴夜冥眼神一转,敛住了飘散的神思,薄唇溢出一抹笑意,道:“本王的王妃因为思念妹妹而一病不起,那个做妹妹的想不到姐姐,但是本王不能想不到自己的王妃,是以,干脆亲自来请南王妃去陪一陪本王的王妃,以慰她的念妹之情。”
沉熏当然不会相信他说的话,虽然知道这个人指不定正打着什么主意呢,但是听得姐姐生病了,心下还是一慌,道:“我姐姐怎么了?”视线却是看向凝碧的。
凝碧知道这下子瞒不住了,当下道:“我昨日去了发现大小姐偶感风寒,正卧病在床,但是大小姐说不想让小姐担心,让我回来的时候不要给小姐讲。”
沉熏面色微变,眼底透出担心的神色,自从上次她清王府之行过后,两姐妹可以说才真正开始有了姐妹之情,是以沉熏分外的珍惜,听得是真的姐姐生病,心里的防备散去,当下道:“我这就去看看姐姐。”
管家严枢心里闪过一丝的不妥,一向高傲的清王爷居然会为了自己的王妃亲自来接人,况且清王和南王现在处在敏感的时候,加上阴夜辰走之前特意吩咐过他,心里很是不放心,当下道:“王菲稍等,您看您装束都乱了,要去的话也得先换一身衣服再去。”一面对凝烟和凝碧道:“烟儿碧儿,先去伺候小姐换装。”
沉熏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装束不对,当下先告退了。
看得王妃走远,严枢回过身来,对清王十分有礼道:“王爷,要不您先回府吧,王妃换好了装束之后小的立刻派人送王妃过去,劳您这样等,王妃心里定然愧疚。”
阴夜冥冷笑一声,道:“本王要怎样做,还轮不到你一个奴才来教我。”说罢,径自走到屋里,安然坐下来,等待沉熏出来。
严枢愕然,想不到这位清王竟然这般的蛮横无理,一时间无以应对,只得在心里谋划其他的法子。
不多时,主仆三人走出来,沉熏见得清王居然还在,果然觉得奇怪,不由道:“王爷是在等我?”
阴夜冥起身,没有回答,而是道:“本王的车驾就在南王府外,南王妃请吧。”
严枢立刻道:“烟儿和碧儿你们俩也跟着王妃去,清王妃生病了,身边的丫环定然是手忙家乱,你们去也可帮帮忙。”
凝烟凝碧哪会不知道严枢的意思,如今南王和清王对立,自是要万分小心才是,当下齐声道:“是。”
阴夜冥嘴角一勾,道:“严管家的好心本王心领了,清王府还不至于缺两个丫头,再说,本王的王妃生病了就该静养,没得多几个人在眼前晃荡,来接南王妃不过是因着本王王妃的心念,如若南王妃不愿意只身前往便罢。”说罢,就要往外走去。
沉熏忙道:“我随你去就是。”一面回头对严枢笑了一笑,道:“严叔放心吧,我陪一陪姐姐,等姐姐病情有起色立刻回来。”顿了一下,眼角余光看得清王走远,低声对严枢道:“如若我两日还没有回来,严叔就派烟儿和碧儿来接我。”
严枢点了点头。
出南王府,上了清王的马车,宽敞的车里就只有阴夜冥和沉熏两个人,沉熏自觉地坐到离阴夜冥远远的一边,虽然这车里十分的宽敞,但是还是觉得窒息,沉熏只得找些话来打破这沉闷的气息,道:“沉熏真是抱歉,让王爷亲自来接,还让王爷等了这么久的时间。”
阴夜冥抬眼看了她一眼,忽然微笑开来,语气带了点不只是讽刺还是其他的意思,道:“南王妃在本王面前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说起来,南王妃还是本王的恩人呢,本王再怎么不是,也不至于落到对恩人下手,南王妃究竟在怕本王什么呢?”
沉熏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转移道:“恩人?沉熏可担当不起,说起来,是沉熏报恩才是。”
“哦?”阴夜冥饶有兴致地抚了抚下颚,道:“本王不记得何时对南王妃有恩。”
沉熏笑意加深,道:“王爷不记得当日的举手之劳,但是沉熏可是铭记在心的。”
“你是在告诉本王,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阴夜冥细长的眉轻轻一挑,似笑非笑。
沉熏微笑开来,“王爷要这么理解,沉熏求之不得。”
衣香园。
同样是生病,但是这次跟上次的情况,却是天差地别,上次是门庭冷落,而这次,简直可以说是热火朝天了,沉熏到的时候适逢在宰相夫人秦盼盼来探病,廊檐下站了一溜儿的丫环,全是拿着礼品盒子的,跟沉熏的两手空空成为一个强烈的反差。
走近屋内,看得姐姐黎画衣侧靠在床头,正和沈夫人在说些寒暄的话,精神还好,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看见进来的两个人,眼底瞬时一亮,随即眼底浮起一丝疑惑,只不过有外人在场,那疑惑又瞬间压下去,沈夫人自是会察言观色的人,当下相互见了礼之后,道:“就不打扰王妃休息,我也该回去了。”
沉熏心里一动,道:“姐姐我替你送一送沈夫人吧。”
画衣知道她的意思,是想让她和阴夜冥独处,脸上微不可见地一红,道:“那就有劳妹妹了。”
随着两人的出门,一应的丫环下人也识趣地退下来,一时间屋中就只有画衣和阴夜冥两个人,画衣脸上没有了那种应对外人时自如随意的神情,反而是渐渐低下头,手也无措地抓紧了锦被。
“王妃的特点就是擅长低头。”忽然一声调侃的声音从阴夜冥的口中溢出,说话的同时,他迈开脚步向着床边走来。
画衣听得这句话,猝然抬头,视线随即撞进阴夜冥的眸子里,幽深魅惑的眸子,轻易就把人吸到里面去,成为真正的清王妃以来,府中下人的态度的变化时清晰可见的,连陈天瑶,即使怀有身孕,也不敢轻易惹是生非,只有他,态度仿佛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变化,顶多是少了那种淡淡的嘲意。
阴夜冥侧身在床边坐下,指尖抚上画衣的脸,巴掌大的一张脸,眉目如画,非常的精致,两姐妹都是鹅蛋脸,只是一个的显得非常柔顺,尤其是现在,因为生病,脸色微微苍白,更加多了一种病弱之美,显得十分的楚楚可怜,这才是美人的标准,才是女子该有的神态,柔顺而乖巧听话,而不应该是那种的神情,总是有些尖锐地对着他,咄咄逼人的,眼底是隐隐的戒备。
指尖慢慢抚上画衣的眉,她的眉细密,他眼底的眸色变淡,恍然觉得,这眉应该再细一些,柳叶一般的眉,细细弯弯的,应该会更加的好看。
“王爷……”画衣见他从未有过的温存动作,还有眉宇间闪过的一丝温柔深情,心底欢喜,柔柔的叫出声。
轻轻的声音,却让阴夜冥眼底的眸色一变,回复了平素的颜色,像是打破了某种幻境一般,他淡淡收回了手,道:“第一次见到王妃的时候,你也在低头。”
画衣心里的欢喜更盛,多得几乎没有办法承受,头不自觉地低下去,声音软软的:“在王爷的面前,画衣哪敢放肆。”
“你知道就好。”阴夜冥淡淡的声音多了某种味道,仿佛是冷嘲一般,道:“不经意间的低头引人怜爱,但是故意为之的话,就惹人厌烦了。”
画衣脸色一变,强自辩解:“王爷,我没有……”
“没有更好。”阴夜冥视线淡淡地看向她:“穿着单衣在厅中站一宿这样的蠢事,本王不想要看到第二次。”
画衣脸色一白,什么话也说不好出来,心里大惊,他怎么会知道的?
是的,这次生病,纯属她自找的,人总是贪心的,刚开始的时候以为只要变得有能力了,可以站在他的身边就好,可是能够站在他的身边以后,就开始想要多了,想要得到他的眷顾,所以,她不惜‘生病’,只想看一看,他究竟对她有没有一点点的在意,就像是一场赌局一样,而她输了。
生病了两天,他连一眼都没来看过,直到那天凝碧过来,他方才踏上了衣香园,她告诉自己说一定是因为他不知道,即使他对她没有什么感情,但是至少是夫妻,他不会绝情到这样的地步,而他一句淡淡的话就打破了她的自欺,他皱了皱眉,道:“怎么病了两天还没有好?”
连自欺都不可以。
他连一点点的幻想的余地都不留与她,就像是刚才,前一刻心还沉沦在他从未有过的温存里,下一刻随即翻脸无情,把她的心扔进冰窟里。
“王爷需要的,真的就是一个称职的王妃吗?”画衣眼底忽然闪过决绝的神色,“人都是有感情的,都需要爱,王爷为什么不肯给画衣一个机会。”
“感情?”阴夜冥拂袖起身,面色瞬间的冷下去,“本王不需要感情,本王也不需要爱。”他视线冷冷的看向画衣,“王妃还没有醒悟吗?”
如同淬过冰一样的眼神,让画衣脑中那一点决绝退却了,脸色更是白了几分,心里的不甘却如同潮水般涌上来,把理智都淹没了,牙齿咬住嘴唇,一发狠,道:“那小薰呢?昨天王爷来到衣香园之后就一直打探她的消息,今日更是亲自去接了她过来,王爷还真是空闲,王爷莫要忘了,她是南王妃,你的弟妹。”
阴夜冥眼底浮起一抹奇异的神色,唇边慢慢泛开一抹冷凝:“本王当然不会忘记。”他忽然话锋一转,道:“不过本王希望王妃能够忘了她是你妹妹,免得到时候王妃所谓的感情坏了本王的大事。”
画衣闻言心里一松,随即反应过来什么,眼底闪过惊异的神色。
阴夜冥转身朝外走去,“王妃好好休息吧,本王的王府还需要你来打理。”
是的,需要。
画衣眼神随着那抹人影的消失而黯淡下去,良久,又重新亮起来,至少,被需要总比不被需要强。
另一边。
沉熏送沈夫人穿过回廊,穿过中庭,出了院门,自有清王府中其它的人来接应,站定了脚步,含笑对沈夫人道:“沈夫人慢走,恕沉熏不远送了。”
“南王妃多礼了,能够得南王妃亲自相送,已经是我莫大的福气。”沈夫人含笑应声,走了两步,忽然脚步一顿,像是迟疑了会儿,终是转过身来。
沉熏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由问:“夫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沈夫人神情犹自犹疑,道:“当日百花宴上我是相信了南王妃的话的,但是后来宴会上发生的事情……”她顿了一下,道:“到了今日,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该不该问,只是一直搁在心里,相求一个答案,所以想起南王妃解惑。”
沉熏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当日画的事情,淡然一笑,道:“夫人何必执着于答案呢,世上的很多事情本来就是没有答案的,如若夫人真要答案的话,沉熏只能送夫人两个字:天意。”
“天意。”沈夫人重复了一声,随即眉间一松,道:“谢谢夫人。”
看着沈夫人远去的身影,沉熏想起当日百花宴的场景,微微失神,是啊,这一切,又怎么不能说是天意呢,当日如若不是因为百花宴,姐姐或许不会进宫,或许还能扮作一个好姐姐,那她就不会因为心情不好而游湖,就不会遇上夫君,如若没有参加百花宴,那她的生活,或许就完全是另外的一个模样了。
“天意让你帮你的姐姐是吗?”淡淡的声音拉回了沉熏的思绪,回过身来,见到是阴夜冥,不由敛神道:“莫非王爷到了今日还对当日的事情不能释怀,沉熏到没看出来,王爷竟是这般对小事耿耿于怀的人。”
阴夜冥淡然一笑,道:“本王直到今日才发现一个问题,不能跟南王妃辩驳,否则,思绪就被南王妃拉着走了,就像上次,本王好心想要陪南王妃游园一番,被南王妃一番话就让本王忘了初衷。”顿了一下,道:“不知道这一次南王妃肯不肯赏脸?”
沉熏眼底微冷,嘴角却扬起来,道:“如若沉熏没有记错的话,王爷特意接沉熏来,是为了慰藉姐姐的念妹之苦,姐姐卧病在床,我这个做妹妹的在怎么贪玩,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去游玩是吧,否则那就真的是无情无义了。”
“王妃是在说自己呢,还是在说本王。”阴夜冥笑意更深了。
沉熏不答反问:“王爷说呢?”
“我说你姐姐方才看见你,心下大喜,已经喝了药安睡了,南王妃如若真的有情有义,等你姐姐醒来的时候再去看她不迟。”阴夜冥自然地转开话题。
沉熏不信,看得一旁走出来的绯红绯叶,转过身问:“姐姐真的已经睡下了吗?”
绯红点头道:“红儿方才伺候王妃喝了药。”
绯叶上次为沉熏所救,对这位二小姐是信服了,看得她担心的神情,补充道:“御医说喝完这贴药,好好的睡上一觉就没事了。”又道:“小姐方才正说让叶儿和姐姐陪二小姐在清王府四下逛逛,以免二小姐觉得烦闷呢。”
绯红打断道:“如今王爷得空,那红儿和叶儿就不多事了,正巧我们俩可以留在衣香园守着小姐。”
沉熏听得此话,虽然不愿,也只得转身道:“那就有劳清王了。”
清王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本王荣幸之极。”说罢,领先走去。
清王府坐北朝南,占地广阔,装饰气派非凡,比之南王妃雄浑大气许多,中部为主要的殿宇所在,阴夜冥日常所居的德坤殿便是处在正中的位置,衣香园和天然居在其一左一右,东部为书房和客居之所,西部是王府的花园。
当下阴夜冥在前,沉熏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心下的无奈已经退却了,只余了坦然,既然都已经在游览的路上了,何不坦然以对,把身边那个人漠视掉就行了,当下自如地观赏府中的景致,看得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路看来,清王府以雄浑大气为主,和南王府的注重细节精致舒适相比,别有一番的风味。
尤其是到了花园之后,看得花园中的景象,沉熏不由有些忘情。
清王府的花园被列为京城十三景之一,花园中有一个温室花房,见过的人无不赞誉,清王府花园最美的时候就属冬季,冬季中,又属小雪过后的景致最美,一天中,又属接近晚间的时候最美,所以,沉熏看到的,几乎就是清王府花园最美的时刻。
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只是一片花海,紧接着就是清雅浓郁的腊梅香味迎面扑来,纯黄色的花朵纷纷盛放在枝头,居然没有一株杂色的花朵,纯黄色的腊梅又称为素心腊梅,是腊梅中最为名贵的品种,平常的富家大户,园中能够种得一株素心腊梅就已经是人人称羡的了,而在清王府的花园,却是一整片的梅林,全都是素心腊梅。
其实也不尽然都是纯黄色,因为下过雪,花枝上还残留着些许未化尽的雪,点点白色衬在一片黄色的花海之中,把那黄灿灿的热闹减弱了半分,那黄色显得不是那么的压迫人了,多了几分柔婉,一眼看去,让人疑心并不是冬天,而是春天的繁花似锦。端的是一派富贵无双。
沉熏素来就喜欢梅花,一时间见到这么多少见的素心腊梅,不由错愕,继而被这眼前如画的景致怔住了,忘了身处何处,情不自禁几步跑到其间去,一阵风吹过,纯黄的花瓣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她仰起头,接住落下的花瓣,唇角不自觉绽放了一抹笑容,真心而没有防备的笑容,浅浅的,仿佛一朵枝头盛放的梅花。
一旁的阴夜冥眼眸里的冷凝无意识的消散,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容,其实在他面前她常常笑,防备的笑,敷衍的笑,或是冷笑……像这样真心的笑,是第一次,因为稀少,所以忽然间觉得无比的弥足珍贵,忽然间让他暂时忘了把她引到这里的意图,他当然不是真的空闲得有时间陪她游览,不过是因为上次她说的那一番话,关于《飞天》传言的那段话,她当时说得轻巧,传言?那根本就是这幅画最大的秘密,世上没有几个人会知道,而她,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之前他并不是十分介意她的知道,因为没有威胁,可是现在,南王的威胁清晰可见,那就不可能不介意了,而平素要想套这位南王妃的话,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只有在她撤下对他的防备,完全放松的时候,方才可能。
明明知道现在这样的机会非常难得,她整个人完全的放松,心情也处在飞扬的时候,是一个套话的最佳时机,可是阴夜冥却忽然间不想开口,不想打破这一刻静谧的时光,心里慢慢生出依稀的期盼,希望这个笑容绽放的时间能够长一点儿,长一点儿就好,他忽然有些明白当日宴会上的时候他为什么会看着她和阴夜辰相视而笑的样子觉得刺眼了,因为这般灿然纯净的笑容,并不属于他……
心底无意识浮上来的认知,却让阴夜冥猛然一怔,他忽然摇了摇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大脑中摇掉一样,继而心里冷冷的笑起来,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怎可能产生那样的感情,充其量……充其量只是对于美好的东西的一种占有欲而已,就像是这园中的名贵腊梅一样,那只是一种没能对稀有的东西收藏到自己手中的而生出的一种淡淡的惋惜而已,不可能是其它的感情。
仿佛是为了证明一般,阴夜冥走过去,漫不经心道:“南王妃还喜欢吗?”
沉熏心情大好,语气少了平素的防备,道:“沉熏今日真的是大饱眼福了,不愧被称为京城十三景之一,这十三景之中,冬季的景象当初清王府的花园了,光是这片梅林就已经让沉熏大吃一惊,更别提温室花房里的奇花异草了。”一边说,眼睛一边犹自发亮,往梅林一旁的温室花房走去。
所谓的温室花房,是在密封的屋子四周放了许多的炭盆,这处屋子屋顶是用水晶搭建而成,不会阻挡阳光,反是有阳光的时候,阳光照在水晶屋顶上,反射出七彩的微光,美丽而炫目。
就像现在,冬日晚间的夕阳微红,盈盈的洒落下来,照在水晶屋顶上,那阳光流离成七彩的颜色,美得如梦似幻,只觉世间的繁华尽在于此,沉熏眼睛微张,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往花房里走去,屋内因为众多炭盆发出的热气,温度高热,许多原本不在秋冬季节绽放的花朵都被高温催开了。
走到门口,只觉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走进去,里面果然是温暖如春,而里面的繁花,却比之春日的时候还要繁多秀丽,因为花房的花不是哪一个季节特有的,而是四季的都有,且都是名贵之花,光是那些种花的器皿都名贵非凡,沉熏只觉得应接不暇,不由惊叹出声:“清王府的华贵真真让沉熏吃惊。”
“能让南王妃吃惊真是本王的荣幸。”清王看得沉熏沉醉的样子,漫不经心道:“向来都是南王妃让本王感到吃惊的份。”
“沉熏何曾能够让王爷吃惊?”沉熏心不在焉道,视线看得一株正开放的兰花,不由走过去,伸出指尖去触摸那白色的花朵。
阴夜冥嘴角微扬,道:“南王妃让本王吃惊的地方可多了,尤其是王妃的见多识广让本王最为吃惊。”顿了一下,见沉熏犹自沉浸在周围的景致里,阴夜冥眼里闪过一抹流光,道:“本王很是好奇,不知王妃当初是如何得知《飞天》的传闻的?”
“听我……”沉熏指尖忽然一顿,眼底忘情的神色已经掩去,抬起头来,冷淡一笑,道:“王爷不愧是高手,这一招声东击西用得不露任何痕迹,沉熏甘拜下风。”
见被她识破,阴夜冥不怒反笑,“南王妃过誉了,如若真的是不露痕迹的话,那就不会让南王妃察觉出来,落得功亏一篑的下场才是。”顿了一下,又道:“或者,南王妃愿意为本王解惑?”
沉熏不曾想他套话不成转而直接单刀直入,愣了一下,想着这件事情本来就是没什么不可说的,而且,就算是说了,这位清王也不一定会相信,似真似假最能迷惑人,眉目一转,当下道:“是我娘跟我说的。”
这件事情也是巧合,当日接到圣旨之后,沉熏回到沉星谷,无意间和母亲提到这件事情,沉渊也是随口说起的,当时沉熏只当是一个传言,但是见得清王的紧张样,显然不光是传言那么简单。
此话一出,清王眼里果然浮起疑惑的神色。
沉熏又笑了一笑,悠然转身,一语双关道:“谢谢王爷的这番作陪,沉熏果然不虚此行,如今这景也赏了,王爷的所求也得到了,沉熏可以先行告退了吧。”说罢,不等阴夜冥的回应,径自朝着原路返回而去。”
她的身后,阴夜冥眼底的疑惑只不过逗留了一瞬,随即散去,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不虚此行?
好不容易把你请了来,本王定然会让你不虚此行。
第十四章:平地一声惊雷起
傍晚。
衣香园。
沉熏坐在锦凳上,视线却是定定的看向窗外,窗外堆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从昨晚便下起了鹅毛般的大学,及至今天傍晚,堆得厚厚的一层,脚踩下去,就在地上留下一个坑。沉熏眼底渐渐浮上一抹忧虑的神情,京城的雪越下越大,不知道夫君……
“小薰。”一声温和的呼唤打断了沉熏的思绪,沉熏回过头来,见姐姐画衣正看着自己,不由道:“姐姐刚才说什么?”
画衣不答反问:“小薰在想南王了?”
沉熏笑了一笑,那笑容里也弥漫着浅浅的担忧神情,心里的话无意识就出口了,道:“不知道夫君到达昔阳了没有,一路上过得怎么样。”
画衣噗嗤一声笑起来,道:“现在我可知道什么叫做身在曹营心在汉了。”顿了一下,视线忽然看向沉熏,眼底有着某种不明的神色,道:“小薰,如若亲情和爱情发生冲突,你会怎么样选择?”
沉熏一怔,过了一会儿才问:“姐姐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很现实的问题不是吗?”画衣别开脸去,道:“如今朝堂这样的形式,难保没有一天会出现要在两者之间抉择的问题。”她重新看向她,问:“小薰,到时候你会怎么样选择?”
沉熏沉默了许久,其实这样的问题她何尝没有想过,不然的话昨天她来清王府之前也不会特意吩咐严枢如若两天她没有回去就派人来接,潜意识里,是害怕清王借着姐姐的生病的事情,把她接到清王,其实另有图谋,想用她来威胁夫君。
“我不会选择。”沉熏叹了一口气,道:“一边是我至亲的人,一边是我至爱的人,舍弃哪一边都会让我难过,所以,我会尽我所能,来尽力护得周全。”
“尽力护得周全!”画衣轻声重复,脸上忽然浮起淡淡的笑意,她病方才好转,脸色还有些苍白,和着窗外呼呼而过的寒风,让人觉得那笑容无端的又几分凄哀的神色,她慢慢转过头去,视线看到了床幔上的精致刺绣,这床幔是香云纱的质地,她嫌颜色太素了,所以让人在上面绣上了锦绣富贵的图案,绣上之后,确实活泼了几分,增添了几分喜气,但是香云纱原先柔软如云的质感却被破坏了,画衣伸手抚摸着床幔上的刺绣,语气透出无可奈何的悲哀:“小薰,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之事。”
沉熏怔住,为了她的语气,屋里的气氛突然一滞,过了一会儿,沉熏突然轻笑出声,道:“姐姐,我们何必杞人忧天呢,反正那一天也还没有到不是吗?现在就先发愁了,那等到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还不被愁死?”她走到床边,道:“这些日子我可算是明白了,与其去担心日后的事情,不如抓紧眼前的时间,不是有句话叫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多了也是无益,顺其自然就好,你现在病方才好,应当好好放宽心养身子才是。”
画衣闻言勉强的笑起来,道:“我躺了这些天都腻烦了,不如起来坐一坐才好。”顿了一下,道:“小薰你去书房帮我拿一本书来看看好不好?我都快要闷死了。”一边说,她一边嫌恶地皱了皱眉头,那副样子,和平素端庄有礼的清王妃模样相去甚远,像是小孩子撒娇的模样,第一次见到姐姐身上有这样的神情,沉熏不由哑然失笑,心里生出淡淡的暖意,大概也只有在她这个妹妹面前,姐姐才可以露出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吧,这就是说,她已是完全的把她当成亲人了。
沉熏微微一笑,道:“当然好了,拿一本书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跑跑腿而已,我马上就去。”又道:“你不要起来,等我拿了书来,你就躺在床上看好了,气温很低,你又方才病好,可别再次招了凉。”说罢,方才起身而去。
“小薰……”
沉熏刚走到卧房的门边,听得身后姐姐的声音,不由转身看向她。
初冬的傍晚。
窗外寒风肆虐,白雪皑皑,天空在犹在飘落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鹅毛般的雪花,像是片片白色的花瓣一样落下来,美得炫目,而屋内夜明珠散发着淡蓝色的光满,清王府的夜明珠几乎都是淡蓝色,让人发冷的颜色,不像是南王府的一样,是暖暖的橙红色,那橙红的光芒光是看着,都会让人觉得温暖无比。
而现在,淡蓝色的夜明珠光芒和窗外的白雪像映衬之下,姐姐画衣的脸色显得更加的苍白了,给人依稀冷漠的味道,一双眼睛轻轻的看向别处,声音轻轻的,“小薰,那个选择题,如若那一天到来了,我会选择爱情。”
沉熏心里忽然如针刺般一痛,但是那痛随即又消泯于无形了,相对于第一次的亲情的幻灭而言,这样的话,对她已经没有多少的杀伤力了,或许,已经是麻木了吧,何况……沉熏轻轻的笑起来,微微仰起头,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的在眼底消失了,道:“姐姐,我都说了,这样的问题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再说。”
“那一天?”画衣忽然转过头看她,眼底透出奇异的亮光,声音忽然拔高,“你知不知道,那一天已经来了。”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你听见了没有,我会选择爱情,即使你对我好,我到最后还是会舍弃了你,所以,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姐姐,你也根本不必要自己当一个好妹妹,你知不知道……”画衣眼底忽然闪现出某种决然的神情,别开视线,那个压在心口的东西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很重,重得几乎没有办法承受,只想要倾诉出去。
可是,当视线看到窗外那一抹全身散发着森冷气息的人时,画衣张开的口忽然间失掉了所有的声音,情感退却,理智转回,她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姐姐,进宫的时候爹爹跟我说要我护得姐姐的周全,我只知道我现在要去书房给姐姐拿书。”说罢,沉熏几乎是有些踉跄地转身朝门外走去,踏出房门的时候,她忽然顿了一下,背对着画衣,声音不知道是自嘲还是释然,“姐姐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沉熏日后就不必为难了,说起来,我还得谢谢姐姐,而此时,那一天没还有到来的时候,我想我们还可以做姐妹。”
画衣呆呆的愣住,过了许久,方才抬起头来,门前的人影和窗边的人影都已经消失了,可是从这一刻起,什么东西就已经没有了,也许,再也找不回了,她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微笑开来,笑容如同窗外的雪花一样美得没有半分的温度。
“那一天,可是那一天已经来了……”
她无意识喃喃出声。
另一边。
沉熏慢慢往书房走去,雪积了很厚,所以走得很费力,脚踩下去就会陷进去一个小坑,脚步经过之处,边留下一排歪歪斜斜的脚印,风把雪花吹到人的脸上,凉凉的,但是沉熏并不觉得,因为比起心里的凉,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就像她自己所说的,姐姐的选择并没有错,相反,姐姐的选择成全了她。
沉熏摇了摇头,不想再想下去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思绪回转,看得路上不知是何人刚刚走过,脚印还不曾被落雪覆盖,沉熏忽然心里一动,直接踏在那个脚印上行走,果然,这样轻松多了,她嘴角不由浮上一丝开心的神情,脚步变得轻灵,快速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不远处,德坤殿的窗户后,阴夜冥看得雪地上那个人不经意间的动作,眼神不自觉的一滞,黑玉一般的眸子忽然间变淡,嘴角慢慢的扬起了一抹笑容,她的脚娇小,踏在他的脚印之上,宽度和长度都是绰绰有余,她披了一件红色的披风裘衣,印在雪光里,像是一团跳跃的火球一般,让阴夜冥忽然觉得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太旺了,旺得人整个热地暖起来,连心都不知不觉地暖起来了。
德坤殿中,静立一旁的沈立寒见得这个人脸上从未出现过的,几乎可以说是温软的神情,心下一怔,不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得那个身影,眼底浮上了然的神色,道:“王爷是在高兴鱼儿上钩了。”
阴夜冥忽然垂下眼睑,眼中的某种神色随即消泯于无形,再睁开眼时,那眼中就只有了冷然的神色,薄唇轻轻吐出几个字:“不错,上钩了……”
沈立寒心下一宽,觉得自己刚才定然是看眼花了,道:“王爷怎么突然间改变了原来的策略?这一次立寒是真的不明白王爷的用意,王爷这样做,能够得到什么立寒真的看不明白,可是如若南王妃发现了那封急奏,反而是后患无穷。”
阴夜冥转过身来,眼眸已经完全恢复了平素的颜色,黑玉一般的,无人能看透里面闪着的是何种神思,嘴角微扬,道:“本王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使把这个对手消灭了又怎么样,那个主宰一切的人随时可能给本王再造就另外一个对手,与其费劲心思去打败一个又一个的对手,不如直接去争那个能够主宰一切的位置,何况,就如同你所说的一样,即使有了完全的准备,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把南王置于死地。”他轻轻的笑起来,笑容绝美而透出隐隐黑暗的味道:“要想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除非摆脱棋子的身份,那天下这盘棋,就尽在本王的手里。”
沈立寒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脸色一变,“可是,王爷……”
阴夜冥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本王知道,本王也绝不会是那种会笨得去以卵击石的人,所以,第一步,那就是要变强。”
沈立寒点了点头,随即道:“如今各个部门都有我们的人,只有兵部,根本无从下手。”顿了一下,又道:“如今雪澜在安南对抗托图取得全胜,这次完全不同于太子的那次,是真正的胜利,退敌三百里,歼敌十万人,不仅收复失地,还一路打到了托图的京都冉洋,如此功绩,可以说是前无古人,昨日王爷也看到了,龙颜大悦,还未班师回朝,源源不绝的赏赐已经传到公主府,等到雪澜班师回朝之后,定然更是受尽封赏,为将为候是一定的,到时候兵部尽在其手,我们就更是难以下手了。”
“所以,本王才把你叫来。”阴夜冥听得这个得力的下属一番透出焦虑的话,仿佛有些无动于衷,指尖轻轻拨弄着锦桌上的一盆盆花,显得有些漫不经心,“难以下手,并不是无从下手。”
“哦?”沈立寒眼睛一亮,“王爷已经有对策了?”
阴夜冥嘴角一勾,转过身来,视线看向那个走近书房的身影,不答反问:“你说如若南王妃发现了那封急奏,她会作何反应?”
沈立寒道:“依我之见,南王妃说不定会把急奏上交给皇上。”他不解地看了看阴夜冥,“立寒真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要冒这个险,虽然王爷定然有办法让南王妃即使看到那封急奏,也不能够拿着那封急奏去见得到皇上,但是此事不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吗?”
“南王妃不知道的话,又怎么会追随她深爱的夫君而去呢?”阴夜冥嘴角的笑意加深,眼底却透出残酷的神色,“她不追去昔阳的话,又怎么引得战功斐然的雪澜公子因为擅离职守而受罚呢?”
沈立寒眼底骤然一亮,原来他让他查这两个人的关系,竟是为了今日的设局,“王爷的意思是……”
阴夜冥视线轻轻看向书房的方向,嘴角的笑意冰冷如同窗外的雪花,“这次,我们就来赌一赌,温润如玉万事不萦于怀的雪澜公子会不会为了去救昔日的青梅而擅离职守?”说罢,转身拿过桌上的几页纸递给沈立寒,“本王要你来,就是要你写一封信,一封能够请得动雪澜公子的信。”
沈立寒接过他递过来的纸,纸上,是娟秀的字迹,虽然是闺阁的楷体,但是却透出几分灵动与飘逸来,每一页的右下角用笔尖缀了一个熏字,他忽然间反应过来了,“王爷是要我模仿南王妃的字迹。”
阴夜冥淡然一笑,走出屋去。
书房里。
沉熏推门走进去,进门的时候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书房是府里的重地,向来都有人在外守候,然而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不过那一丝疑云不过停留了一瞬间就消散了,她走到书架前,开始找姐姐说的那本书。
清王府的书房书籍甚多,紫檀木的书架,书房每日有专门的人打理,书架上的书分门别类放得整整齐齐的,看起来都觉得赏心悦目,沉熏向来喜欢书,走近书房闻着屋里弥漫的书香味,这处的书香和别处的不一样,多了点什么味道,让人的情绪便是一松。
沉熏指尖一下一下从书架上划过,指腹从书本上拂过,最后停在诗词的那一栏,抽出了一本姐姐原来喜欢的诗集。
拿起诗集,又四下随意看了一会儿,方才折身而反,走过窗前的书桌的时候忽然见得书桌上放了桂花,脚步不由一顿,嘴角微微一笑,她正奇怪着屋里的书香味和别处的不同,原来还多了桂花的味道。这种小植株而又四季都会开花的桂花,司花局的人也送了好几盆到南王府,沉熏向来对桂花感觉一般,说不上十分的喜欢,觉得那香味太过浓郁了,甜得让人有点儿发腻,那桂花也是随意放在回廊边上,不曾想这种花放到书房却别是一般的风味,那原本不甚喜欢的香味和着书房的气息,竟是十分的相容。
沉熏不由走近,伸手去抚摸正盛开着的小小白色花朵,视线忽然被盆花旁边的物件所吸引,是一份急奏,封口的位置用朱笔化了一个火焰的符号,这种符号向来很少见,代表的是十万火急的事情,沉熏心里忽然一沉,继而眼底浮起疑惑的神情,这种急奏向来都是由皇上亲启的,怎么会在清王府?
手指下意识地拿起来,指尖挑开,掏出里面的宣纸来,薄薄的一层宣纸,纸上寥寥几句话:乌真国铁骑趁乱来袭,昔阳守军败退,死伤无数,请皇上速派大将支援。
铁骑!昔阳!死伤无数!
刚劲而潦草的字在宣纸上渲染开来,忽然让人觉得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沉熏只觉得大脑木木的,身体也是木木的,仿佛瞬间失掉了所有的直觉一般,薄薄的一张纸,却仿佛变得很重很重,千斤一般的重量,重得她没有力气来承受。
她眼睛死死的看着纸上的那几个字,每一个字她都是认识的,但是合在一起,她仿佛不认识了,乌真国的铁骑,昔阳,对了,夫君去了昔阳,那就是说,夫君会遇上乌真的铁骑,可能……大脑仿佛终于转过来了,她的眼睛倏地睁大,视线看着桌上信封上的一抹火焰形状的朱红,红得仿佛是用血点上去的一样,先是钻进眼里,继而又钻进心里。
心忽然间剧痛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的挖去了一块一样,空了好大的一块,她的身体忽然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连指尖都是颤抖的,手中的纸慢慢的飘落下去。
那张纸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被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夹住,继而随意地往不远处的炭盆扔去,宣纸很快在燃烧得正旺的炭火上燃烧,红色的火苗窜起来,把书房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光,红光里,那个平素就魔魅如同妖的男子更是邪气四溢,跳跃的火苗映在他的眼底,宛如妖鬼一般,眼底依稀浅浅的笑意,仿佛看到了某种东西破灭时候生出的快感。
看得那个人影,沉熏的身子忽然间停止了颤抖,奇异的冷静下来,是的,冷静,世界很冷,而她很静,静得连血液都瞬间停止了流动一样,她慢慢地抬起头,抬起头看他,原本澄澈明亮的眼睛依然的澄澈如水,只不过从前是流动的活水,而现在是一潭死水,没有半分的生气,隐隐透出死气,声音却是平静而清晰的:“为什么?”
为什么?
清浅的三个字,在书房里轻轻的弥漫开来。
从一开始就算计好的一切,这样的画面,在大脑里不止闪现过一次,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刻,阴夜冥恍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自己的算计,又是今天真的很冷的缘故,冷得他竟然微微一颤,他忽然轻轻的笑起来,妖娆绝美的笑容,里面尽是残酷的味道:“南王妃,你问我为什么,到了今日你问本王这个问题,不觉得很愚蠢吗?”
“可是那个人是你的弟弟,是你的弟弟啊……你不是人,你根本就不是人……”沉熏如同死水一般的眼眸忽然迸发出奇异的光芒来,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燃烧起来一般。
“弟弟……”阴夜冥笑声更大了,在书房里回响开来,讽刺无比,“虎毒不食子,谁让我有一个比老虎还要凶狠的父亲,而我这个做儿子的,当然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窗外的雪花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晶莹洁白的雪花,迅速地在地面上堆积起来,天地间只余了一片莹白无暇,厚厚的大雪,却不能把世间的丑恶和黑暗一同掩盖。
沉熏脸上忽然现出了一丝模糊的笑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竟然能够这样用的,用来形容一个人的狠绝,眼前的这个人,不光是很绝,还是冷血无情,她从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就无端的觉得害怕,而现在,那种害怕终于到达了一个顶点。
竟然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毫无不忍之情地算计着除去,这样一个人,没有感情的人,怎么能称为一个人呢?
身体越来越冷,冷得连血液仿佛都冻结起来了一般,凝成细小的冰柱,从体内刺出来,沉熏手指握得死紧,指甲掐进掌心里,有红色的血珠子渐渐的从掌心沁出来,慢慢的汇成一滴,滴落在下来,红色的液体,在地上溅成朵朵红色的花朵,她无知无觉,只是一双眼睛依然的亮得奇异,像是燃烧到了极致的火焰一般,有一种即将熄灭危险,她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可是这不并不是夫君的错,凭什么要他来承受?”
“你现在跟我讨论对与错的问题?”阴夜冥忽然眼尾轻挑,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像是听了这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玉冠都歪掉了,过了许久,他方才停下来,嘴角尤残留着一丝没有收干净的笑意,和着眼底冷然的神情,混合成不屑之极的神情,“南王妃,没有人告诉你吗?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对与错,对与错的衡量标准每一天都在变,而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弱肉强食。”
他眼底忽然闪出不只是惋惜还是嘲讽的光芒,“本王还以为南王妃真的是聪明人,却原来,竟然是这般愚昧不堪的人,到了今日你还不明白吗?在皇家这个地方,不是谁对谁错,而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或者,连为寇的机会都没有,是命丧黄泉,在这里的斗争,是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天色已经完全的暗下来,书房外有掌灯的下人走过,点亮了房檐下悬挂的一盏盏琉璃灯,精致华美的琉璃灯,在雪光的映衬下,美得不可思议,沉熏只是觉得荒谬,仿佛自己所自小所认定的所有东西,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完全的被打破了,整个人像是处在另外一个世界一样,荒诞而怪异的世界,荒诞而怪异的人,一切都是扭曲的,她忽然间打了个寒颤,心里激灵灵的反应过来了,她为什么要停留在这个荒诞怪异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必要,她现在应该做的,是找回夫君,笑容温暖纯净的夫君,绝对不会抛下她的夫君。
沉熏眼底的神色忽然一变,有什么东西慢慢的浮起来,像是夏夜的萤火虫一般,那亮光虽然非常的微弱,但是对于身处在漆黑状态的人,那般微弱的光芒却如同希望一般,夫君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因为那天他走的时候明明告诉她,那一天的阳光非常的灿烂,金色的阳光照在夫君俊逸温柔的脸上,幽蓝的眼底闪着让她安心的光芒,他让她放心,他一定会功成身就地回来。
沉熏的指尖忽然一松,嘴角浮上一抹淡淡的笑意,要是夫君在的话,一定又要说她自虐了,她眼底那种惶然而绝望的神情忽然间退却了,理智渐渐的回到大脑,她眼睛忽然定定看向对面的那个人,如同妖魔一般的人,她第一次不闪不避,直直的看向他的眼睛,嘴角慢慢凝成一抹坚毅的弧度,声音轻轻的,却又掷地有声:
“对,不死不休。”她眼底骤然一亮,“但是即使是死,也绝对不可能死在你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之下。”她身体忽然一动,快速的向门口而去,只是阴夜冥的手更快,在错身的时候,他急速地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
“沉熏。”他忽然改口叫了她的名字,修长白皙的指尖不知为何竟然微微颤动,“本王从来不给任何人选择的机会,但是今日,本王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可以选择留下,留下来陪你的姐姐。”他唇边溢出一抹奇异的笑容,“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机会?”沉熏忽然笑起来,狠狠的甩开了他的手,眼神鄙夷地看着他,“那么沉熏是不是要谢谢清王爷您的厚爱,给沉熏一个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身处于危险之中。”她眼底的恨意再也压制不住,眼神如同利剑一样射向阴夜冥,“如若夫君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么让他出事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通通会让那些人给他陪葬。”说罢,冷然转身,红色的身影如同一抹跳跃的火焰一样,渐渐被纷飞的大学覆盖了,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书房彻底的恢复了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是偶尔炭盆里发出炭火燃烧的嗤嗤声,阴夜冥手指还保留着抓住那个人的姿势,指尖微微张开着,因为用力,手腕上青筋凸起来,在那莹白如玉的手上显得有些狰狞,他定定看着仿佛是僵住了的手掌,嘴角忽然微扬,轻轻的微笑开来。
他刚才居然做傻事了,居然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一抹红色的微光,那一抹温暖的红色,真是傻呀,不是从那一夜已经彻底的明白的吗,世间的温暖,都不属于他,有的,只是虚假的幻觉而已。
他嘴角的笑容忽然消泯,继而浮起丝丝缕缕的冰冷。
今年的冬天,真的很冷呢。
安南郡。
镇南军驻军大营。
周子澈走进主帅的营帐,看见那个案桌前悠然独立的男子,换下了一身铠甲,俨然是一个清润的翩翩贵公子,和战场上那个托图惧怕的破军之将形成强烈的反差,身上那种温和宁静的气质更是和营帐外士兵的欢呼声有如天壤之别,这处营帐仿佛是另外一方小小的天地一般。
脚步又加快了几分,周子澈到了案桌前,朗声笑道:“雪大元帅,明日就要班师回朝,今晚外面的欢呼声都快震天了,你居然还能如此的无动于衷,走走走,你说了犒劳三军,你这个做主帅的怎么说也得出场,这不,众士兵让我来请你。”
雪澜含笑看了他一眼,这次的胜利,除了他的领军有方的话,周子澈这个副帅的前锋作用是非常巨大的,在安南郡几乎两个月的时间,和托图大大小小战争交手近三十次,几乎每一次都是周子澈打前锋,在战场上,他方才了解了这位定北第一剑的真正实力,那是一种凌厉的杀气,整个人就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一般,无关武学修为的高低,是一种出生与军事世家与生俱来的对战争敏锐的杀气,正是这种杀气,让他带领镇南军的前锋所到之处无人可挡。
“我在的话反而会让他们拘谨。”雪澜放下手中的书册,淡然道。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在战场上,雪澜公子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军令如山这四个字,在他的手中得到完美的诠释,违令者,怠令者,误令者,下场通通都只有一个字——斩,和托图打的第一场战争,安南郡的参军吴游舫不听军令,在令止的时候依然领着手下的五千人马追敌而去,斩获敌军一千人,报备到主帅的面前,温润的雪澜公子只是十分温和的说了一句话:“那就再加上他一个。”
温和无比的话语,表达的却是怎么样冷漠无情的意思。
从那一次起,众将无不对这位年轻的主帅又惧又怕,再也无人敢不听军令,这也是镇南军能够取得胜利的最大原因。
“你也知道那些个人全都怕了你了,没关系,我不怕。”周子澈哈哈一笑,“别想找这样的借口,今日我非得把你灌醉了,看看你的另一面不可,我就不相信你不管何时都是一副冷静自若的神情。”
雪澜笑意加深,那笑容忽然有了某种挑衅的味道:“我只怕你比我先醉倒了。”
“那就来比一比,我武艺输了你,我就不相信连酒量都会输。”周子澈剑眉微挑,说罢转身道:“走,喝酒得到外面才有趣。”
不知是谁透露的,不刻,整个军营上下都知道了主帅和副帅比酒量的消息,很快,除了必须值班的守卫将士,其余的士兵全都聚集起来,自发自分别坐到两人的身后。
两人先是相视一笑,在笑意还未完全退却的时候,手疾如闪电般伸出,众人只觉得眼神一闪,两人手中的一坛酒已经空了。
“好快的速度!”不知是谁说了一声,话音落下的同时,两人的身边又多了一个空的酒坛。
众士兵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心里无不嘀咕,这两个人比的是酒量还是速度,照这样的喝法,即使酒量再好的人,不超过五坛,定然醉倒。
果然——
五坛酒下肚,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下来。
然而——
周子澈嘴角勾起一抹明朗的笑意,眼睛因为染上了斗志而更加的明亮,看了看对面的脸色不变半分的雪澜,“刚才只是暖胃。”
雪澜亦是一笑,“那么现在可以动真格了。”
说罢,两人的动作比方才更加的迅速,分别操起酒坛,仰脖一饮而尽。
众人都是一呆,继而,此起彼伏的喝彩声渐渐汇成了调子:“主帅加油。”“副帅加油,我们支持你。”……
沸腾的呼喊声打破了夜的宁静,冷风还没有吹到安南郡,天空青碧如洗,皎洁的月色洒落下来,本是清冷的颜色,却被营地上高涨的热情染成了暖色。
这是安南郡今年冬天冷风还未来袭时的最后一个月夜了。
……
第二日周子澈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昨夜喝酒太过瘾了,酩酊大醉,喝酒跟比武一样,只有遇上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才能酣畅淋漓,他还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属下敲醒来的,睁开眼睛,只看将前锋副将宁致一脸的惊慌模样:“副帅,大事不好了。”
周子澈闻言残留的酒意顿时一醒,突地一跃而起,“出了什么事?托图那些残兵又搞偷袭?”
“是主帅。”宁致脸上掩不住的惊慌之色,“主帅要领着一部分人马转道定北。”
“什么?他疯了。”周子澈脸色一变,向来军权象征着力量,而有力量就有威胁,所以,领军打仗的人,无时不刻不受到朝中各种耳目的关注,如若不谨言慎行,即使获得了天大的功绩,也极有可能因为一件小事情上的处理不善而落人话柄,被人咬住不放,套上意图谋反的罪名。
这次战役,捷报传到朝廷,皇帝的旨意已经下达,让主帅雪澜领着大军速速归朝,路上不得延误,而这个主帅居然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要转道定北,周子澈神情一顿,继而向主帅的营帐冲去。
营帐里。
“都准备好了?”
“是,五千人马都已整装待发。”左参军秦尚英大声道,尽管心里迟疑,但是军令如山,而且对这位主帅打心里的信服,在接到主帅要他挑选出五千精兵的命令,他很快就办妥了。
“那就立刻出发。”雪澜眼睛看着墙上的地图,指尖往某处一点,道:“你带领五千人马择道书峡谷,转钦门关,最后在离昔阳一百余里的益州扎营,等候我的命令。”顿了一下,眸光一凝,又道:“务必在三日之内到达。”
“三日?”秦尚英讶然出口,但是思绪很快就被另外一件事情引过去了,道:“您不跟我们一起?”
雪澜手指无意识握紧了袖中的流魂剑,流魂剑剑鞘冰凉无比,连带指尖也被染上了凉意,他幽蓝的眼底闪现一抹依稀是痛楚的神色,“我先到昔阳打探军情。”
“要打探也轮不到你这个镇南军的主帅去。”一声夹着怒气的声音从门口响起,继而一道人影冲进来,“雪大元帅,你想死也不要拉这么多人给你陪葬。”
雪澜见得来人时周子澈,正好他也有事要向他交代,当下对秦尚英道:“你下去待命。”对周子澈无理的话并不睬半分,而是走到桌案前,把一封信递给他。
周子澈脸上本是怒火中烧,看得纸上的内容,神情忽然一变,“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顿了一下,重新抬头看向雪澜,眼里疑虑四起:“这信是谁人写来的?没有落款没有称呼,凭这样一封信,你雪大元帅就要带着五千人马去冒险,你疯了。”周子澈眼里的怒火重新燃烧起来,“如若乌真国的铁骑真的袭击昔阳,战报第一时间会送到皇上的手中,皇上自会下旨平乱,而不是一个无名之人送来的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他奇怪地看向雪澜,这个人一向都是理智清醒的,今日竟然会出现这种难以解释的行动,周子澈忽然拍案大笑:“你酒醉还没醒是不是?”
“战报可能被人拦截了。”雪澜眼底神色闪过一抹流光,“南王如今在昔阳。”
周子澈笑容一顿,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顿了一下,道:“你说可能,也就是只是猜测,不管怎么说,没有接到皇上的命令,我们都不可以轻举妄动,否则立功不成反而招致杀身之祸,你——”
“所有的事情到时候我自会一人承担。”雪澜打断他的话,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镇南军的最高统帅,班师回朝的事情就交给你。”
“你他妈承担个屁。”周子澈听得他的话,忽然间大怒,气得口不择言,“你以为老子是害怕受到牵连,老子是怕你受到别人利用,你知不知道你此次立下的功绩足以让某些居心不良的人打鬼主意。”
“我知道。”雪澜眼里忽然闪过一抹无奈的神情,“但是子澈,我不能不去。”
他叫他子澈。
周子澈愣住,自从第一次交手以来,周子澈对于眼前的这个人,由开始的轻视到震惊,及至后来的信服,以及战场上的惺惺相惜,周子澈的心性一直是光明坦荡的,对于厌恶的人从来不屑于结交,对于心生佩服的人就想法设法地要成为朋友,他对于雪澜就是属于后者,所以,他想看到雪澜的另外一面,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坦诚相待了,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朋友。
现在,他终于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幽蓝的眼眸没有了平素沉静祥和的神情,眼睛不像是平常,时刻都浮上一层淡淡的雾气,阻挡了所有人的探究,而仿佛是那层雾气终于消散了,有的是不顾一切的决然神情,脸上也不是那种谈笑间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睿智,依稀有着某种惊惶的神色。
他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官衔,眼神近似于拜托了。
周子澈心里一怔,知道那封信定然不简单,不然眼前的这个人不会失态至此,他终于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会把事情的经过禀明皇上,你放心去吧。”顿了一笑,从腰上拿下一块金牌,递给雪澜,道:“如若真的如你所说,战报被截,那战机已经被延误,你此去定然凶险无比,五千人马虽然是精兵,但是真正遇上了乌真国的铁骑,无异于以卵击石,这块金牌给你,这是周家军的信物,能够调动一半的周家军。”
雪澜神情一怔。
周家军是定北边关重将周家手中的一支军队,骁勇善战而又纪律严明,是嘉明王朝可以稳定定北的军事保证,但就性质来说周家军在可以称得上是一支私人的军队,这支军队只听从于周家人,当然并不是每一个周家人,而是得到周家族长认定的能够把带领周家继续往前走的传人,金牌就是信物,见物如同见人,周子澈是周家族长认定的下一个周家的掌舵人,所以方才有金牌。
有人会觉得奇怪,为什么皇帝会任由这样一支有威胁力量的私人军队的存在,当然,这跟周家人的所作所为和历史分不开,周家的第一任族长为保护神武帝而死,到了周子澈父亲这一辈,除了周梓樟,其余的人均都战死沙场,周家军的荣耀和殊荣,是由周家先烈的累累白骨堆积而成的,这样一个忠烈世家,最在意的就是名誉问题,名誉问题高于一切,皇帝当然不用担心。
小巧的一面金牌,却像是有千斤重一般,同时接过来的,还有这个光明坦荡的人的无条件信任。
“谢谢你。”雪澜郑重道。
“谢什么谢!”周子澈重重捶了他一拳,眼底浮上冷意,“昔阳是定北的门户,也是周家军守护的范围,有周家军在,绝对不会容许乌真国的狗贼踏上定北,眼眸一转,道:“我回到京城定然会上书皇上,把那个胆敢私自拦截战报的人揪出来。”
雪澜重重点头,但是两人都知道,敢这样做的人,定然不会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
通往昔阳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急速前进,因为昨日积了雪,马蹄所经之处,立刻雪花飞溅,车内,是凝烟清丽的声音:
“昔阳,益州,幽州,苍苔,顺安,乌真皇帝德治帝用这五座城池换回当日被俘的端康晟,这五座城池除了昔阳作为往来的商交之地较为繁荣之外,其余的四座城池均是人烟稀少的小城市,尤其是苍苔和顺安,由于处在昔水之北,守军薄弱,乌真的铁骑来袭,定然会先攻占这两座城市作为驻军地,再图渡过昔水,攻击昔阳的方法。”
马车里,凝烟凝神,把昨日收集好的信息迅速地整理好,化成有用的信息,“昔水素来有天险之称,乌真的铁骑想要渡过昔水,定然要花费不少的心思,加上昔阳有一万人的守军,乌真想要破城进入定北,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而边关危急的消息今晨朝廷已经知道,这段时间里皇上定然会调兵遣将守护边关,小姐不必过于担心,王爷定然不会有事的。”
沉熏摇了摇头,眼底的忧虑不曾散去,“调兵遣将需要时间,此时昔阳的危机已经是刻不容缓的,此战一开始就已经贻误了战机,何况——乌真铁骑要攻入昔阳,根本不用这么多的时间。”她侧过头,从车上开的一个小窗口看向车外,雪景飞逝,目光所到之处,都是被雪覆盖的,冷风从小窗户吹进来,她的声音融在冷风里,显得非常的凄清,“下这么大的雪,天气极冷,以前所依仗的天险反而可能变成一个极大的隐患。”
凝烟神情一震,继而讶然出声:“小姐的意思是昔水可能会冻结,那——”她再也说不下去,一旁的凝碧亦是神情一变。
如若昔水被冻结,而冰层足够厚的话,乌真铁骑想要过江,根本就是易如反掌,没有了天险,整个定北地区就暴露在乌真铁骑之下,更别说是昔阳一个小小的城市。
“王爷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没事的。”凝碧忽然开口,语气坚决道:“即使出了事情,小姐也能把王爷救出来的,就像当初小姐救我和姐姐一样。”
沉熏眼底一亮,重重点头。
对,即使夫君出了事情,她也会想尽办法把他救出来,天无绝人之路的,只是,心里的深处,担忧依然存在。
果然,到了幽州,沉熏的担忧化为现实,昔阳三天前已经破城,而五天前,有人看见朝廷派来的赈灾大臣的车马护卫等进入了昔阳,唯一让沉熏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是,并没有听到南王被俘的消息,也就是说,阴夜辰极有可能人在昔阳,还没有被抓住。
幽州人心惶惶,能逃的人都逃了出去,守将早在昔阳城破的时候就弃城逃走了,剩下的只是一些年迈无逃走或是舍弃不下家园之人,现在的幽州几乎可以说就是一座空城,而幽州还没有被占领的原因,就是因为对于一座毫无威胁的空城,根本没有占领的必要,反而会分散兵力。
是夜。
天空暗沉。
简陋的客栈内,微弱的烛火在寒风中飘摇,随时会有熄灭的危险,整间客栈就只有一个房间透出那一点亮光,这种时期,逃都来不及,还会有谁来住店,连客栈的老板都逃之夭夭了,住进店里的,就是沉熏主仆三人,也是整间客栈仅有的三个人。
飘摇的烛火倒映出窗户上纤细的身影,还有修长的剑身。
烛台前,沉熏指尖轻轻抚摸着雪魄剑通体雪白的剑身,剑身如同镜子一样,照出她紧紧蹙着的眉,她的嘴角泛起一丝依稀是悲哀的神色,这般晶莹雪白的剑身,今夜却极有可能再次染上血迹。
是的,再次。
雪魄剑第一次染上血迹,是沉熏十岁的时候,为了救被仇家追杀的两个小小女孩儿,就是后来的凝烟和凝碧,十岁的她第一次真正施展了自己的武学修为,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沉熏依然忘不了第一次把剑刺入人的身体那种感觉,麻木的恐惧,血液溅在剑身上,雪白的剑身被污染,从此以后,那些血迹再难以擦干净,因为那血迹不是溅在剑身上,而是溅在人的心里的,并流离成一个伤口,不能触碰。
虽然是为了救人,她也并没有杀人,只是伤人而已,但是她为此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不能碰剑,甚至一看到剑就会忍不住的想要呕吐,母亲说得没有错,她是一个身体适合练武,但是心智不适合练武的人,因为她的身上从来就没有杀气,沉熏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人,即使一个人呢做错了事情,惩罚的方法千千万,为什么非得要杀人。
而现在,指尖触在雪魄剑冰凉的剑身上时,沉熏仿佛有些明白了,为了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为了生存,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因为这个世界并不是对等的,不是你不杀他他就不会杀你,清王说得没有错,对与错的标准时刻都在变,而唯一不变的,就是弱肉强食。
此刻,夫君就沦为弱者,被乌真的铁骑困在昔阳,危在旦夕。
“小姐,让碧儿陪你一起去吧,你说过碧儿的武功已经小有成就了,至少可以帮小姐引开守城士兵的注意。”凝碧终究按捺不住,开口打破了沉寂,“如今昔阳定然守卫森严,小姐想要一个人夜探昔阳,你让我和姐姐怎么可能放得下心。”
“是呀小姐,烟儿自知武艺不高,帮不上小姐的忙,烟儿也不会去添乱,但是碧儿有能力自保,就让碧儿跟你一块儿去吧。”凝烟也道:“幽州暂时没有危险,我在这里定然不会有事的,救王爷要紧,碧儿说得没错,她可以引开守城士兵的注意,到时候小姐可趁机而入,成功机会大增,也可避免打草惊蛇。”
沉熏看得两个丫环坚决的模样,点了点头。
昔阳官邸。
屋外已经完全的暗下来,只余了淡淡的一层雪光,一支梅花斜过窗前,散发着淡淡的香味,那香味飘散在雪光里,冷冷的,屋内烛光明亮,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临窗而立,金冠束发,一身貂皮裘衣显出贵气不凡,琥珀色的眼眸看着廊檐下悬挂着的鸟笼,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
“王子,已经是第二天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们是不是该先把那个痴王爷捉住了?”说话的人是此次行动的副指挥使史康,“虽然一个痴王爷作用不大,也没有什么威胁,但是多少可以换得一些有用的物资。”
“没什么威胁?”端康晟冷笑出声,那声音里有着刻骨的恨意,“我们这次逮住的可是一只大肥羊,不对,是一只披着羊皮的恶狼。”他手指攀上窗前的梅枝,指尖微一用力,梅枝应声而断,端康晟的声音益发的冷,“差点要了本王的命的恶狼。”
史康一愣,随即眼神一亮,明白过来,又不解道:“既是这样,如今报仇的大好机会近在眼前,昔阳被我们的人马围成铁桶死的,王子为何却按兵不动了,任他在昔阳逍遥。”
“逍遥?”端康晟嘴角的笑意加深了,视线看向廊檐下的鸟笼,里面豢养的是一只金丝雀,原本光泽艳丽的羽毛,因为冷得瑟瑟发抖而没有半分的美丽色彩,他用手中的梅枝漫不经心逗弄着鸟儿,嘴角的笑意加深,残酷而冷然,“他现在定然如同这只鸟儿一样的‘逍遥’,被围在铁桶似的城里,没有出路,不知道何时会被抓住,走哪一步都仿佛被人从某个地方窥见的一样,就像一只被猫儿嬉戏的老鼠。”他琥珀色的眼里流过一丝耻辱,随即又被某种神采盖过,他五指忽然握紧了手中的梅枝,“他给过本王的,本王一定会加倍的还给他。”
话音落下,一声凄厉的叫声响起,是笼中原本就虚弱的金丝雀不堪梅枝的骚扰,垂然倒下。
史康恍然明白了这位王子的意图,道:“王子是想等待南王的心智因为焦虑不堪而几近溃散的时候再出手,到时候定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他。”
端康晟悠然一笑,懒懒地丢掉手中的梅枝,“也是,也不是。”他视线忽然转向雪地,看上去洁白纯净的雪地,谁会知道那被雪覆盖住的地方是何等狰狞的面目,大脑里无意识浮上一个人的影子,澄澈明亮的一双眼睛,嘴角时刻含着一缕淡然的笑容,可是那般澄澈的眼神,那般纯净的微笑,面对他的时候,无一不隐藏着算计,唯一的真实,就只有她在说那句‘夫君一定会想办法来救我的。’,只有那个时候,她的笑容才是真的吧。
可是即使明白了那些笑容都是假的,可是还是忘不掉,忘不掉断魂崖底的每一时每一刻,忘不掉她说的每一句话,忘不掉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他不由自主地想,或许,他真的是中了她施行了迷魂咒了,但是明明他已经破了迷魂咒的,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没有这样奇怪的经历,他有些迷惑,但是既然一切都是她引起的,只要等到她,那么,一切都会有一个结果,或许,他只是因为败在一个女人的手上,因为不甘心,所以才会如此的念念不忘,不管怎样,只要她来,他就能找到原因。
而就凭着她说起夫君两个字时候的信赖和温柔,他赌,她一定会来。
远处传来的喧哗声打断了端康晟的思绪,史康立刻道:“卑职下去看看。”话音未落,端康晟已经移步走出,声音里无端的多了愉悦的味道:“也许是本王等的那个人来了。”
昔阳城墙边上。
在守卫被凝碧吸引过去的瞬间,沉熏轻飞而入,白色面纱下的眼眸里映着雪光夜色,显得有清冷,只要过了城防这一关,进入城中,就安全得多了,足尖一点,她轻灵的落在城墙内,轻得宛如一片羽毛一般,她对自己的轻功有绝对的自信,沉熏松了一口气,嘴角扬起一缕笑容,只是,视线在看向某处的时候,那一缕笑意来不及绽开便泯灭。
雪光夜色中。
映入眼帘的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影,穿着整齐的军服,每个人的脸上闪现出晶亮的神采来,领头的一个人,金冠束发,琥珀色的眸色和雪光融在一起,异常的冰凉,眼底的光芒却和士兵的脸上的神色一样,仿佛——
仿佛看到一个等待了许久的猎物一般。
沉熏瞬间明白过来,仰头看向城墙。
果然——
城墙上的守卫已经恢复原位了,如若真的被凝碧吸引过去,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而且毫无慌乱的迹象,显然,是故意装作真的被引开一般,目的当然就是引她自投罗网。
沉熏只一瞬就恢复过来,脸上笑意如同涟漪泛开:“晟王子,还真是巧呢?”
端康晟脸上亦是扬起笑容,点了点头,慢慢走向她,“当然巧了,本王为了等待和南王妃巧遇的这一天,已经等得够久了。”
“哦?”沉熏眼底浮起讶异的神情,手中的雪魄剑慢慢握紧,脸上笑意更深了,“沉熏如若早点知道晟王子的等待,一定会早些赶来。”
“现在也不算迟。”端康晟越走越近,“不然的话,本王都快要对南王失去耐心了。”
沉熏听得那两个字,手上的动作一顿,笑容瞬间凝固,语气不由微扬:“你什么意思?”
“南王妃向来聪明过人,这会子怎么会不明白本王的意思呢?”端康晟肆无忌惮地走到沉熏的身旁,倾身靠近沉熏的耳旁,声音轻柔:“本王的意思就是,本王自小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威胁别人。”
“你——”沉熏眼神一震,明知道这个人是故意用言语扰乱她的心神,终究心里的担忧还是越过了理智,“你把我夫君怎么了?”
“怎么?南王妃的美人计使不下去了?”端康晟闻言笑出声来,他的笑声本是愉悦轻快的,在夜色里传开来,却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那笑声因为太过轻快了,轻快得有些故意,让人疑心是为了压住心里的愤然。
沉熏掩去眼里的担忧,不经意地抬起右手,指尖拂了拂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随即放下,轻笑开来:“既然是计,当然要有人中计才会使用,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反而是我中了晟王子的计,孰高孰低已经见了分晓,沉熏又怎么会做那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南王妃是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你会做的,是在不知不觉间迷惑人的心神而已,在人撤去心里的防备的时候,突然发起攻击,一剑直刺向人的心脏。”端康晟琥珀色的眼眸忽然闪过一抹流光,手忽然疾如电出手,握住了沉熏正想借机拔剑的右手,嘴角浮起冷笑,“只是这样的伎俩,通常都只能用一次,上次本王已经领教过了,可不想再领教一次。”
围住两人的乌真国士兵都是一呆,他们原本都是一眨不眨地注意着沉熏的动作,她左手拿着剑,右手垂落在旁,如若心生不轨,想要拔剑的话,右手必然会有动作,可是方才借着一阵风吹过,她抬起右手拂了拂头发,这个动作发生在女子的身上是自然无比的,没有人注意到她右手放下的时候是往左边靠去的,除了端康晟。
果然是心细如发的晟王子。
沉熏只觉得手上一阵剧痛,电光石火间左手也被反剪住,两只手同时被制住,手上的雪魄剑‘叮’一声掉到地上,他手上的力道很大,像是要把她的手腕捏碎掉一样,眉间不由微皱,嘴角的笑意却不减半分,仿佛对自己身陷险境毫不在意一般,那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怡然自得,“几个月不见,晟王子比以前聪明了不少。”顿了一下,又轻笑道:“也比以前野蛮了不少。”
“因为本王发现,对于南王妃这样的人,怜香惜玉是不管用的,反而落入被人利用的下场。”他手上益发用力,迫使她倒入他的怀中,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嘴角的笑容像是逗弄老鼠的猫儿一般,“说起来,这都是南王妃给本王的教训,本王向来虚心好学,更何况施教的人是南王妃这样的美人儿呢。”说罢,腾出一只手,指尖肆无忌惮地从沉熏莹白的脸颊拂过,眼底闪过奇异的亮光。
他真的很想知道,表面强自的平静被打破之后,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会是何等的模样?至少,是真实的吧。
沉熏脸上的笑意一凝,陌生的男子气息袭来,他的指尖结了薄薄的茧,划过脸上的时候微疼,因为他轻薄的动作,沉熏眉间浮上了恼意,声音却依然是淡然的:“晟王子,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视线看向某处,忽然急剧的划过一抹亮光,唇边浮起嘲讽的笑意,“沉熏可算是见识到了,原来乌真国的待客之道就是对一个弱女子任意欺凌。”
“到了这个境地,南王妃都还不肯向本王求饶一声,既是弱女子,那就该有弱女子的样子,而不是处在这样的境地依然不动声色,你知不知道,女子太过于倔强了,反而会引起男子的征服欲?”端康晟剑眉挑起,指尖挑起沉熏的下颚,眼里闪过危险的光芒,“所以,如若南王妃真的还想倔强下去的话,本王真的想试一试,南王妃这一张倔强的嘴是什么滋味?”说话的同时,头慢慢倾下。
随着陌生男子气息渐浓,沉熏面上浮上一丝惶恐的神色,长长的眼睫垂下,掩住了眼里的某种神采,头微微后仰,从善如流道:“对不起。”顿了一下,又道,“你快把我的手捏碎了。”
清浅的声音,带了淡淡的怯意和不安,听得人心里一软。
端康晟一愣,这句话本是他想听见的,这样在总目睽睽之下故意轻薄,就是想要她服软,如今听得她这样说,脸上却无意识闪出一丝遗憾的神情,仿佛太过轻易就见得这个人服软,反而有点儿不甘心,又仿佛她服软了,他就没有了轻薄的理由,视线慢慢从小巧的红唇上移开,手上的力道一松,道:“早一点识时务就不会受这样的苦了。”
沉熏笑了一笑,她的两只手都被他困于背后,唯有头可以移动,当下仰起头来,视线盈盈看着他,不闪不避,语气仿佛叹息一般:“有什么办法呢?沉熏的本性向来都是这样,虚心听取,但是——”她忽然嫣然一笑,“但是屡教不改。”说罢,双手忽然同时用力,挣脱了端康晟的桎梏,顺势侧身而下,捡起地上的雪魄剑,汀的一声,雪魄剑雪白的剑身从剑鞘中显出,白光万千。
一系列的动作急如闪电,士兵的动作也很快,在看见她动作的时候,兵器纷纷出手,齐齐对准了场中的沉熏,心底无不闪过疑惑: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武艺如何的超群,孤身一人根本不可能逃走,这位南王妃居然还想反抗,莫不是自寻死路?
端康晟不曾想到她居然在身陷此间的情况下竟然想硬拼,冷冷一笑,道:“人人说艺高胆大,南王妃的胆子也太大了,你那个小侍女已经被本王的属下困住,今晚不会有人来救你,王妃的轻功即使独步天下,在不用借力的情况下跃上城墙,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城墙上守卫的攻击。”他忽然轻轻一拍掌,只听得整齐声音从后方传来,沉熏闻声看去,只见不远处的位置,弓箭手箭在弦上,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是万箭齐发。
“更别提你想跃上城墙,根本就是插翅难飞。”端康晟忽然一笑,道:“或者南王妃有当刺猬的嗜好,那本王就无话可说了。”
沉熏闻言皱了皱眉道:“谁会对当刺猬有嗜好?”她的眉忽然一展,映着雪白的剑身,那笑容清丽无双,眼底狐狸般的神色一闪而过,“沉熏是对故技重施有嗜好而已。”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个黑影无声息地靠近端康晟,青碧的剑身架在他的脖颈上,声音清润,如同第一次的时候一般彬彬有礼之极:“得罪了,晟王子。”
惊变来得太过突然,城墙下的众人一呆,都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史康心下一惊,看向场中南王妃的眼神多了几分惊惧,刚才她故意做出那番危险而又突兀的动作,就是为了吸引开所有人的注意力,史康眼神一凝,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有这番心智,真真是有胆有识,他方才跟着过来的时候看到晟王子竟然调动这么多的人,就只是为了抓一个女人,心下有些不以为然,如今见得此番的情况,心里的大意尽退,道:“保护王子。”
弓箭手手中的剑纷纷对准端康晟身后的那个神秘人。
端康晟当然知道这个声音发自谁的口中,这个声音,他刻骨铭心,一时间又惊又怒,惊的是为何远在安南的武状元雪澜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怒的是又一次上了沉熏的当,第一次是受了她的迷惑而放松了戒备,这一次是被她一连串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殊途同归,都让他从握有人质沦为人质。
而且,是败在同一个人的手上,不对,是同样两个人的手上,这两个人,配合还真是默契无比?思绪忽然一顿,大脑中闪现出当日在断魂崖底时这位驸马小心抱着南王妃离开的场景,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神情。
最初的震惊过后,端康晟很快地冷静下来,笑出声来:“果然美人处是英雄冢,看来被南王妃迷惑住的,何止本王一个人,只是驸马和王妃,这样的关系未免乱了点。”脖颈上的剑身一紧,他却更加肆无忌惮,“还是那两姐弟根本不在意。”
沉熏脸色微变,从来没有听过这般不堪的话语,她和雪澜算是青梅竹马,但是是两小无猜的那种亲密,更没有越礼过,心下大怒,雪魄剑剑光一闪,白色的剑气凌空而起,把团团围住她的士兵从中劈出一个缺口,沉熏身轻如燕,急速掠到端康晟的旁边,扬手就是一掌,语气冰冷:“没有人教过晟王子什么叫非礼勿言吗?”
啪的一声轻响在空中回响开来。
众人俱是一愣,一则没有想到南王妃的武艺竟是高强如此,二则是她竟然敢在团团的包围之中对晟王子挥掌,一时间都吸了一口冷气。
端康晟额上青筋突起,琥珀色的眼睛颜色加深,白色渐浓,像是雪一样,那眼光也如同雪光一样,冷冷的:“南王妃,你莫要忘了本王手上的筹码。”
“你也不要忘了你本身就是一个筹码。”沉熏眼里怒气依旧,夹杂着莫名其妙的烦躁之意,她方才视线看到城墙上的那个影子时,心下亦是一惊,开始以为是自己眼光,直到看到他的手势,方才反应过来不是自己的错觉,随即只想到引开众人的注意,让他好借机下城墙,其他的什么也开不及想,甚至不曾想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听得端康晟的话,沉熏脑中忽然忆起了中秋那夜长公主说过的话,怒气一下子就压制不住了,是驳斥他的无理,依稀又是说服自己,说服自己雪澜哥哥根本就没有其他的意思,他只是来救自己,就像是断魂崖的那次一样。
“南王妃,别听他的胡言乱语。”温和的声音让沉熏有些发乱的思绪停下来,雪澜微微一笑,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全身而退,其他的事情,再从长计议。”说罢手中的剑一转,逼近了端康晟的脖颈:“晟王子,我们谈个交易如何,放我们走,交换条件是我保证晟王子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本王凭什么相信你?”端康晟眼神看向沉熏,“本王上的当已经够多了。”
“凭嘉明王朝的信誉如何?”雪澜嘴角微扬,清润的声音里说不出的嘲讽:“我国可不像是贵国一样,说是归还城池,转眼就挑起战争,出尔反尔。”
端康晟语塞,在这件事情上,从国家来讲,乌真国确实不顾信誉,但是当日归还五座城池纯属权宜之计,在知道昔水冻结的时候,德治帝的雄心,加上端康晟极力想要复仇雪恨的决心,足以让乌真国背信弃义,再说,信誉这种东西,本来乌真国的历代君主都没有在意过,他们在意的,是能否扩大自己的势力。
而嘉明王朝不同,嘉明王朝素来以中原大国自居,把信誉看得很重,所以雪澜此话一出,端康晟凝眉沉思,今日之事,看来只得作罢了,是他失算,虽然做足了准备,但是显然,他还是低估了南王妃,他当日只知到她幻术了得,不曾想武艺也是超群的,更没有想到雪澜会突然出现,诚然,在重重包围之下,他们两人是逃不了的,但是他却变成了盾牌,一个足以制止所有士兵动作的盾牌,在纠缠下去,也是如此僵住的局势,不如各退一步,再凭本事一争输赢,何况,他的手中还有诱饵。
“好,本王就信你,本王放你们走。”说罢,端康晟一挥手,弓箭手自动退下,外围的士兵亦是退开,史康退下的同时,眼底闪过一丝亮光,手不经意向后退的弓箭手打了个动作。
城门打开,雪澜挟持着端康晟往门口走去,沉熏视线锐利看着众人,一边向后退去,退到门口的位置,雪澜示意沉熏先走,见得沉熏走远,方才把端康晟往门内一推,飞身朝沉熏的方向掠去,他飞身的瞬间,一声大喝随即想起:“放箭。”
端康晟闻声回头,看到的是他挥退的弓箭手竟然不知何时爬上了城墙,闻得史康一声令下,箭如雨下,他急剧转头看去,透过大开的城门,看得一抹白影如同雪花般无力飘落下来,那雪花又仿佛变成了一朵艳红的梅花,美得刺目,美得让人心痛,他忽然惊叫出声:“都给本王住手!住手!!”
会宾楼的密室。
纪旭悠闲地摇了摇玉杯中的醇酒,是上好的花雕,酒性柔和,色泽橙黄清亮,酒香馥郁芬芳,他怡然呷了一口,甘香醇厚的酒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眉宇间浮上享受的神情,这种酒是用昔水上游的水酿制而成,昔水又被称为美酒河,果然,此处产的酒比别处的美味许多,尤其是一口酒下肚,后劲绵长,那干香的酒味长久不散。纪旭又倒了一杯,眼眸顺带看了一眼对面的人,漫不经心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城?”
“出城干什么?”阴夜辰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全然没有半分被围困城中的焦虑与不安,自顾自端起纪旭倒上的那杯酒,“我每天在这里好吃好住还有好酒喝,干嘛要出城去遭罪,而且——”他嘴角的笑意加深,“我出城去了,且不就枉费了端康晟的一番苦心,他不就是想要我每天活在惊恐个之中,如同惊弓之鸟吗?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当然乐于躲在这里,每天生活在‘惊恐’之中。”
“惊恐?”纪旭瞪向阴夜辰,“所以每天要喝掉我一坛花雕压惊?”
阴夜辰举杯一饮而尽,一脸无辜地看向纪旭:“不然我会惊恐得睡不着。”
“你——”他忽地伸出手,把桌上仅剩的半坛花雕移开,方严肃道:“你究竟有什么样的打算?”顿了一下,又道:“此次乌真国出动十万大军,先遣部队三万人攻下昔阳,并没有继续向前,此时端康晟是在等那七万人到的时候,时机一到,他一定会在城中四处捉拿你,有了你作人质,同时又有十万大军,端康晟这次是想他手下的铁骑踏遍定北地区。”说到这里,纪旭忽然有些怪异地看着他,道:“你早就预料到会有被困城中的这么一天,所以当初才会让我找人挖一条从会宾楼通往城外的密道?”说罢又不智信地摇了摇头,“这也太神机妙算了吧。”
“这个不叫神机妙算,这叫留有后路。”阴夜辰站起身,眼神有些发冷,“如若我真的会神机妙算的话,就不会落得现在的境地。”他忽然话锋一转,道:“你知道吗?我从踏进昔阳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要褪下痴王爷那一件外衣,从昔阳开始,我要做真正的南王。”阴夜辰眼眸一闪,“而被困昔阳,就是我成为真正南王面对的第一件事情。”
纪旭眼神一凝,“这才是你不出城的真正原因,你不愿意狼狈地从秘道中逃出,那有损一个真正王爷的尊严与骄傲是吗?”顿了一下,想到他在这个城中多逗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险,还是劝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在乎这一点上。”
“我已经屈了十几年。”阴夜辰眼眸忽然散发出奇异的亮光,“从这一次起,我便不会再屈从,我光明正大的来,也会光明正大的出去。”
“你想从城门硬闯出去?”纪旭讶然,继而道:“这样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如今昔阳的城墙上守卫遍布,更是有弓箭手随时待命,方才大堂里来了几个昨夜当值的士兵用餐,说起昨夜有两人夜探昔阳,武艺超群,竟然能够挟持住端康晟,但是最后还是被弓箭手射伤了,如今生死不明。”
阴夜辰一怔,心口忽然间一痛,问:“是何人敢在此时夜探昔阳?”
纪旭摇了摇头,道:“此时这样的情况,我怎么敢多做打听,一不小心反而引人疑心。”他脸忽然一垮,捶桌子道:“我是可怜我的那些银子,现在我知道为何昔阳其他的商家都命令关门了,只留下我一家会宾楼,原来是想留下个吃白食的地点,来到昔阳之后,银子还没赚到,到赔了大笔的钱,现在更是无底洞似的赔,连丁点儿的进账都没有。”一边有些哀怨地看向阴夜辰,“亏了的部分都算你的份,反正当初提出来这边开分楼的人也是你。”纪旭眼神一闪,突然想起另一件花费了大笔银子的事情,不可思议看向阴夜辰,道:“既然你不会从密道出去,那你当初还让我派人挖密道,你知不知道那条密道光是人工费就花了多少银子?”
“我不会,但是你会。”被纪旭这番胡搅蛮缠,阴夜辰的淡忘了心口的疼痛,说起正事。
“我——“纪旭眼底浮上惊异,随即了然,“你要我做些什么?”
“去探昔阳城外的状况,即使战报被截,此时战况定然已经传到朝廷,我想要知道朝廷的动态。”顿了一下,又道:“如若可能的话,还有南王府的消息。”说到南王府三个字的时候,他眉宇不自觉温软,随即眼底浮上担忧的神色,娘子定然也知道了他的状况,只盼她千万不要冲动行事才好。
纪旭看他的神道,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道:“我尽力而为。”顿了一下,又问:“如若南王妃到了定北,你会从密道出去跟她相见吗?”
阴夜辰转过身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我留在城中,一定会等到我朝大军到来的时候,可以里应外合一举收复昔阳,到时候我就可以大大方方从正门出去,用行动让所有人知道,在昔阳被困的期间,南王的痴疾得治。”
纪旭明白他的意思,那日昔阳城破,阴夜辰趁乱独身到了会宾楼,这期间没有任何一个随从在旁,是南王的‘痴疾’得治的最佳时期。
过了一会儿,阴夜辰又开口说话,声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语:“即使娘子来了定北,即使很想很想见到她,我也不会从密道去见她,我不想在她面前做一个弱者,她曾经说过要守护我,可是我并不想要她来守护,我想要的,是守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