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 72 章
四天本就不长,而对正在浓烈情意头上的情人来说,就更短的没有办法。就算心里有再多的不舍,十娘还是要送阿保离去。想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十娘站在码头上看着船缓缓的驶离海岸。
一阵风吹过,十娘觉得有些冷,开始怀念阿保火热的胸膛,难道就那么几天,自己已经离不开他的怀抱了?十娘抬起头,看着远方的船只,这样的女儿态怎能出现在自己身上?首先是寨主,其次才是女人。
船只已经消失在远方,十娘转身离去,她的脚步还是那样坚定。瑞儿手里牵着兴儿跟在她后面,兴儿已经不高兴了几天,就因为阿保没有同意带他下南洋,瑞儿牵住他的手他又甩开。
兴儿不高兴已经几天了,瑞儿牵了两次见他还是这样,索性不理他。兴儿就更不高兴,蹬蹬蹬往前面跑,边跑还边回头,小嘴已经嘟的能挂上几斤肉了:“我不和你好了,你就是不让我去南洋。”
小孩子耍脾气的样子看的大家都乐了,吴老六上前用手摸着兴儿的脑袋:“兴儿啊,你还小,等你长大一些再和你阿保叔叔去南洋。”这样的话瑞儿已经说了好多次了,兴儿怎么肯听?用手翻一下下眼皮做个鬼脸就又往前面冲。
瑞儿的脾气本来也就急躁,见儿子这样的不听话,上前抓住他的小胳膊就打算来几下。已经有人拦住她,并且兴儿:“兴儿,阿保叔叔不带你去,阿蛟叔叔带你去,而且不光是要去南洋,还可以去扶桑,去胡人在的地方,还要去出产镜子的欧罗巴。”
小孩子是最容易哄的,兴儿的眼又开始闪闪发亮,用手搂住万阿蛟:“阿蛟叔叔,这是真的吗?”阿蛟把他放下来:“不过你也知道,船上很辛苦,你要是打不好枪,泅不好水的话就不能去。”能够远涉重洋去冒险,这对每个男孩子来说都有着致命的诱惑。
兴儿自然也不例外,他欢乐地往寨子里面奔去,嘴里还在叫:“我不怕苦,阿蛟叔叔,你快些教我打枪。”万阿蛟和瑞儿交换了一个眼神,跟在兴儿身后走了。十娘并没有忽略瑞儿唇边那丝甜蜜的笑容,人群已渐渐散去,十娘这才小声在瑞儿耳边问道:“怎么,你真学猫叫把他给吃了?”
纵然瑞儿是生在强盗窝里的女人,这大白天提起这么隐私的事情,脸上还是有一丝泛红。这丝泛红更坐实了十娘的猜想,她直起身子,摇头叹息:“看来,我们寨里要办喜事了。”瑞儿没想到话题跳的这么快,捶了十娘一拳:“别说的我的喜事,你的喜事只怕更快。”
这时已经走进寨里,十娘停下脚步,从这里能隐约看到大海,想起那个在船上的他,十娘突然仰天长啸一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思念传到他身边,等一啸完,十娘的脸色才和平时一样:“我和他,就先这样过着呗。”
说着不管瑞儿的神色如何,十娘已上前对在场里摆开架势开始练拳的兴儿道:“不光是要学会拳脚功夫,还要去和李爷爷学外洋人的话,文武双全之外还要有智谋,这样才不会吃亏。”十娘话里有浓浓的期望在里面,兴儿的小脑袋点的都快掉下来了:“姨母,我知道,一定要把自己做到最强,才不会让人欺负。”
做到最强,真不愧是这强盗窝里出来的孩子,除了最强没有别的想法。十娘拢一拢掉下来的那丝乱发,眼又不自觉地往海面望去。阿保,你要做到最强,这样才能配上我。
有了那么一条财路,十娘已经减少了出海的船只次数,前面那个关卡的人手派的越来越紧密,已经从一百人升到四百,现在又要从四百人升到一千。
十娘看着前面关卡送回来的单子,上面的收获已经不可以只有丰厚来形容,听着吴老六在那里有条不紊地分配着东西,每一家来领东西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十娘往椅背上一靠,腿长长地伸了出来,一种叫慵懒地感觉蔓延全身。哎,这样轻闲的,不需要出去打斗的日子是多么地让人闲的发慌啊。
领东西的在那里叽叽喳喳,十娘的眼皮有些发沉,想睡一会,耳边突然响起焦急的声音:“一嫂,上次来的那个官儿又来了。”官儿?十娘的眉一跳,睁开眼睛坐好。来报信的擦一把额头上的汗:“一嫂,这个官儿我们砍了算了。”
看来他又是来劝降的,十娘用手扶一扶额头,眉心皱了一下:“不用了,直接让他回去,就说我不见。”吴老六拿掉口里的烟杆:“官儿始终是官儿,杀了的话终究不好,就按一嫂说的赶他回去吧。”小卒抱拳应是退出去。
十娘现在没有闲情歇息了,用手按一按太阳穴,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这些官儿,也不晓得怎么想的,总是想着来劝降。”吴老六的物品发的也差不多了,坐到十娘跟前,在椅子脚上敲着烟锅:“他们只怕是听说我们设了关卡,还想着我们能听他们的。”
看着他敲烟锅的样子,十娘想起了朱老三,顺口道:“记得以前朱兄弟也喜欢抽一口,他们离开也有一年了,不晓得过的好不好?”吴老六的动作明显滞了下,接着把烟填进烟锅里面:“这做强盗的人,到哪里不都能找到饭吃?”
这是一年来头一次十娘提起远去的他们,虽说当初驱逐他们也是为了立威,可是毕竟是吴老六几十年的兄弟。十娘没有再说话,老兄弟们一个个都消失了,接替他们的都是年轻的小伙子们,一个个步履轻快,声音洪亮,和行动有些迟缓的吴老六他们是不一样的。
小卒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嫂,那个官儿非要见您,说并不是劝降。”不是劝降?十娘的头抬起:“那是什么?”小卒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说什么我也听不懂。”杨若安是读书人,只怕是用一串大道理说的这小卒目瞪口呆了。
十娘的手握成拳在桌上轻轻地敲了敲:“那就让他进来吧。”小卒正想离去,十娘又叫住他:“记得告诉他,若是有一个字是要劝降的,我就杀了他祭旗。”小卒应是的声音更大一些。
也许是刚才提起朱老三让十娘想起了往事,当年闺中的宁淑瑛连只鸡都不敢杀,现在别说杀人,就算是满地鲜血也只当看不见。杨若安已经走进大厅,和前几次见面不一样,这次杨若安身着官服,头戴乌纱,脚蹬皂靴。
十娘看着他补服上的孔雀图案,腰间系的金带,唇边露出笑容:“恭喜杨大人升官,我海上粗鲁之人,不会行礼打拱,还请杨大人坐下。”十娘的话里永远都含着讽刺,杨若安已经习惯了,小卒把一个椅子踢到他的身边,杨若安微一拱手坐下。
十娘的身子微微往前倾:“杨大人这么着急跑来,不是为了劝降又是为的什么?”杨若安总是感觉每一次见到十娘她都和原来不一样,不过该说的话总是要说出来,杨若安端正坐好,清清嗓子看着十娘:“郑夫人,你既然不愿意被朝廷招安,又擅自在前面出海口设立关卡,收过往船只十分之一的货物……”
不等他说完,十娘已经轻轻敲着桌子:“原来杨大人今日不是来劝降的,是来下战书的。”这话让厅里的人全都大笑起来。杨若安看着面前的美艳女子,她的美不是杨若安见惯的温润,而是一种嚣张极了的美,一双眼黑如点漆,眼角处能够看到细小的纹路,提醒人们她已经年华老去。
但这样的纹路不但没有减损她的美貌,反让她的脸多了一份生气,洁白如玉的面庞,一双手放在桌上,却不是那样规规矩矩,轻轻敲击着桌子,好像随时她的袖口里都能飞出一把短刀来。
这个美的如此嚣张而又危险的女人,杨若安在心头又念了几遍,要自己注意,身为君子怎能动这样的绮念?一脸凝重地对十娘道:“郑夫人,你们还有机会,否则大军一到,这龙澳岛也未必保得住你们。”十娘仰天大笑,她一笑那些眉眼都像飞了起来,等笑完十娘才看着杨若安:“杨大人,当初黄龙岛的人被外洋人赶出去的时候,你们官兵没有说一个不字,今日到了现在,外洋人已经不见了,你们倒嫌弃我们在前面设关卡要派兵剿灭我们了。”
杨若安刚想辩解,十娘已经缓缓地道:“我倒想问问杨大人,若是我们龙澳岛真的被你们官兵剿灭了,等到外洋人又来占我们岛的时候,又该如何?”
这个?杨若安没有回答,十娘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朝廷想必是不要这片海了,既然如此,朝廷又何必三番五次为难我们?我们不过就是在这片海讨生活罢了,杨大人,你们食朝廷俸禄,拥娇妻美妾,怀里抱子,又不受这海里的风浪,何必要屡次发兵,务要置我们于死地呢?”
十娘一张脸已经凑到杨若安面前,杨若安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和平日闻惯的香味并不一样,透过她的领口,能看到她雪白粉嫩的脖颈。
杨若安不自觉地收拢身子,想用义正词严的说话来回避身体上发生的变化。十娘已经抽回手,眼眸一转,唇角又泛起一丝冷笑,他也算不得什么鲁男子。一直听着他们对话的陈老七已经嚷了起来:“一嫂,说什么废话,直接把他轰出去,要战就战,谁怕谁。”
十娘身子挺立,看着杨若安的眼有说不出的傲慢:“杨大人,你都听到了,你要战,我们就等着你。”陈老七带头发出一阵欢呼,十娘的袖口一晃,那把明晃晃的短刀又落在她的手里。十娘用两根手指夹着短刀在玩,眉轻轻挑起,她的眼神还是那么妩媚,杨若安却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当日那把短刀在自己脖子上的感觉好像又出现了,冰冷刺骨能凉到人心里去。
面前这个美艳的女子,谈笑间能杀人如麻,自己怎么会忘了呢?杨若安起身拱手一礼:“郑夫人既执意如此,下官已无话可说,待的来日,战场上见。”十娘唇边的笑还是那么讽刺,手微微一抬:“两兵交战不斩来使,杨大人好走,只是杨大人既是文官,又怎会出现在战场上?”
杨若安已走到门口,听了这话又重新转身:“郑夫人未免也太看不起文人了,告辞。”十娘的手还是在玩弄着那把短刀,仿佛他的话从没说过。厅里已经又开始沸腾了,陈老七看着手里的刀:“一嫂,许久都没痛痛快快地打一战了,这次管叫这些官兵又来路没回路。”
十娘脸上的笑容没变,手里的短刀已经渐渐被她的手握热。刘老八捶一下陈老七:“老七你真是不懂,现在我们的火器那么多,谁还用你的刀啊,还不快些去练习怎么把火铳打好吧。”陈老七的脸一下涨红,十娘重新坐了下来:“都别开玩笑了,你们各自统率自己的人马,该练火铳的练火铳,该练拳脚的练拳脚,火铳虽然好,但这近身搏斗还是要刀,都不可荒废。”
这样的话十娘都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陈老七他们还是高声应是,吴老六是专门负责和府城那边的人联络的,十娘又叮嘱他一定要仔细打探,到底官兵什么时候出来,要出来多少人,不打无准备之战,这是历来的道理。
又足足过了半个月,府城那边还是没有动静,难道说对方想趁着练兵懈怠,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日子又这样过去,府城那边终于传来消息,这次的消息很长,足足写了整整一页纸。十娘看着吴老六递上的纸卷,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上面的字,暂缓出兵。
73) 丈夫
吴老六也一脸的不相信,毕竟当日杨若安言之凿凿,官兵们一定会出来的,他把嘴里的烟锅取下来:“一嫂,会不会是对方的缓兵之计。”十娘把这张纸看了又看,直到每个字都看的熟记在心这才放下:“官府内部不定是有什么变故,所以才暂缓出兵,但不管怎样,我们的演练一定要坚持,官兵不来就罢,若要来,我定要让他们有去无回。”
陈老七已经笑嘻嘻地道:“一嫂说的是,这些官兵们脓包的很,别的不说,上次抓的那两个官儿,除了那个姓宁的,那个姓杨的连刀都抬不起来,还打什么打?”刘老八也跟着附和:“那是,上次官兵来的时候,那个总兵的船都不敢往前面来,怕死的脓包,有什么好打的。”
这样的话十娘听的多了,也毫不在意,手往下按按,示意他们平静下来:“不管他们是不是脓包,我们都要做好准备,不然松懈了,就算是脓包也会溅的我们一头血。”在场的人齐声应是,十娘坐了下来:“都散了吧,也没什么事了。”
厅里的人开始三三两两的出去,陈老七看着万阿蛟挤眉弄眼地笑:“阿蛟,你和瑞儿好事近了吧,这些日子我见你们……”万阿蛟刚想答话,回头看见十娘坐在那里,虽然知道她是个坚毅无比的女子,但她长的怎么看怎么柔弱。
万阿蛟心里那丝已经熄灭的火苗又开始燃烧,为什么自己不能陪在她身边?耳边传来瑞儿的笑声:“你们这些人,怎么永远都不会说句好的?”瑞儿的笑声惊醒了万阿蛟,他回身对陈老七他们笑着说:“这事,光我一个人有这种想法是不够的。”
瑞儿虽然大方,听到万阿蛟当着大家的面这样说,脸上的神色还是变的有些羞涩,刘老八瞧见了,指着瑞儿的脸笑着说:“红了,瑞儿的脸红了,瑞儿,你就快点答应阿蛟吧。”陈老七也在旁边大声地说:“瑞儿,还有两个来月就过年了,你就让阿蛟娶个媳妇好过年吧。”
围观的人发出轰然大笑,十娘听到笑声走了出来:“什么喜事这么开心?”吴老六笑着说:“我们都说让阿蛟早点娶了瑞儿,好有人暖被窝。”十娘看向瑞儿:“那好,什么时候成亲,我看下个月初六是个好日子,就定在那天吧。”
瑞儿脸上的红色更明显,只是抿着嘴不说话,这样神情让她添了几分柔美。万阿蛟瞧着面上飞起红霞的瑞儿,其实瑞儿真的是个好姑娘,也是个火辣辣的人,和这样火辣辣的姑娘在一起,自己也够了吧?
寨里很久都没办过喜事了,万阿蛟住的屋子小了些,娶新媳妇是不行的。好在寨里有的是空地,又在旁边空地上盖了三间房子,最大的那间就做了卧房,上面做了承尘,下面垒了砖石,四面墙刷的雪白。现打的床,梳妆台,八仙桌摆的满满当当,寨里手巧的姑娘又剪了窗花,做了帐幔放好,铺设开来,也和府城那些新娘子的洞房差不多。
兴儿和海珏对万阿蛟要做自己继父的事情没什么话说,海珏年纪还小,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没有什么记忆,兴儿是被当初楚家的人吓到,对生父自然没什么留恋。
忙了一个多月,新房预备好了,就等着初六一到,拜了天地就好入了洞房。寨里的各家都送了些东西,把个新房摆的光灿灿的。梳妆台上摆的是玻璃镜,花冠上镶的是指头大的红宝石,连鸽蛋大的珍珠都有。
这些宝石和珍珠都是各家把自己家里攒的东西翻出来,一起挑选出来好给瑞儿用。十娘还额外送了几串镶宝石的项链,横竖都是抢来的东西也没人心疼。
瑞儿很少动针线的人也自己做好了嫁衣,红色的衣衫上绣了鸳鸯戏水,裙子上用了龙凤图案,试衣的时候十娘也在她身边,见她头戴花冠,身穿嫁衣,脸上神采奕奕,笑着点头:“这次出嫁,可没有上次那么难过了。”
瑞儿正低着头瞧着裙边镶的浅金色边,听了这话白十娘一眼:“你啊,又来呕我。”那话音虽怪,说的却像是嗔怪,十娘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们在那里品头论足,这衣衫还有哪里需要改动。
门外传来叫声:“一嫂,一嫂在吗?”瑞儿推十娘出去:“知道你是个大忙人,还是先出去理寨里的事情好了。”十娘走出门,外面阳光灿烂,天色湛蓝,十娘不由想起远在南洋的阿保,算日子,他能在过年前赶回来,但这路上的事情是着实不好说,也不晓得过年前能不能见到他,瑞儿的这杯喜酒他喝不到是肯定的。
感叹完了十娘才对门外等着的人问:“有什么事吗?”那小卒看一眼屋里,从这里能瞧见瑞儿红衣的一角。有什么事不能让瑞儿知道?十娘示意小卒跟着自己往外走,走出一箭之地才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小卒压低嗓子说:“杜头目派人回来报,说截了艘船,上面有人不给货物,口口声声说他是瑞儿的丈夫,都是一家人,就通融了吧。”
瑞儿的丈夫?那个欺负瑞儿没娘家撑腰,告发她让她险些死在大牢里的男人吗?十娘的手正好握住一根竹子,那竹子在风中摇曳着,十娘轻轻一折,那竹子早被她懒腰折断。十娘把手里的断竹一扔:“那人在哪里?”
小卒笑了:“杜头目已经把人扣了下来,送到这边来了。”好,十娘眼里闪过一抹嗜血的光,当初就该活剐了他,谁想他还有脸说自己是瑞儿的丈夫。这次既撞了进来,就别怪自己不客气了。
十娘来到前面,已经有几个围着楚家的了,隐约还能听到男子求饶的声音:“我真的是瑞儿的丈夫,兴儿是我的儿子,不信你们让兴儿出来认我。”天下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吗?十娘分开人群走了进去,这人生的也称得上俊秀,一张白净面皮,两个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眼还不忘带出一丝风流。
身上穿的也不算差,不过十娘知道,表面光内里干的人不少,况且他是真的闯海还是假的闯海谁也不知道。正在团团作揖说个不停的男子见到走进来一个美貌女子,习惯地丢了个眼风,想着女人家总是心软,对十娘连连作揖:“这位大嫂,瑞儿确实是我妻子,我当初误听人言,才让她落到那步田地,你们带人去出气的时候那个妾也杀了,东西也拿回来了,想必也不忍我们骨肉分离,还望大嫂行个方便,让我和妻儿团聚。”
说完还挤出几滴眼泪,误听人言?十娘冷笑一声,理也不理他就往厅里去,陈老七用雪亮的刀背往楚大郎身上敲一敲:“罗嗦什么,那是我们一嫂,还不快跟我们进去,看一嫂怎么处置你。”一嫂?早听说龙澳岛的首领是个女的,没想到如此美貌,可惜是在强盗堆里,不然费些功夫不愁她不上手。
楚大郎脑子里转出无数的念头进了大厅,见十娘坐在上面,对着十娘连连拱手道:“我说的话句句是实,我和瑞儿结发夫妻,她又给我生儿育女,相处的也十分恩爱,全怪当日我娘她们说什么男子要有了妾在身边才像样,这才纳了一房妾回来,谁晓得纳了个长舌妇回来,搅的我们家宅不宁,大嫂你们处置的,没一个人敢说不字,还望大嫂念在我盼儿心切的份上,让我们骨肉团聚吧。”
楚大郎说这篇话的时候,双眼含泪,边泣边诉,满是真挚,心里只觉得自己这番话说的石头人都能掉泪。谁知十娘等他说完,只是轻轻击两下掌:“好啊,说的好啊,编,你给我继续往下编,我想知道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来?”
没想到这妇人面相虽美,却是不好糊弄的,楚大郎扑通跪了下去,伏地大哭起来:“大嫂,我说的是话句句是实,你若不信,尽可以找瑞儿出来对对。”说着捶地大哭,哭的那叫一个伤心,十娘只是冷笑,等他哭的嗓子都快哭哑了才道:“别哭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听出她话里的那丝嫌恶,楚大郎的哭声戛然而止,但他也算是有些见识的,抬起一双泪眼就倒:“大嫂说的是,男儿本该有泪不轻弹,只是我一想到妻儿离散,这心就像被锥刺了一样的痛,每思及此,就泪落不止,已常被朋友笑话,但这又怪的了谁,谁让自己当年糊涂没有主见,才让好好的家散了。”
十娘见他虽然话语真挚,但一双眼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两边瞧,唇边现出嘲讽地笑:“这次你想把瑞儿带走,是想用她换个什么官位?”楚大郎正在心里想着怎么说服十娘,没想到十娘猛然这样问出来,愣了一下随即就道:“大嫂你说笑了,我现在不过是个闯海的商人,那是什么官儿呢?”
十娘唇边的嘲讽更大了,看着楚大郎一眼不发,陈老七已经嚷了出来:“一嫂,这样的人就该活剐了,把他的尸体丢进海里喂鲨鱼才是,问这么多做什么?”十娘的手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我只想知道的,是县里的县丞老爷怎么会突然变成了闯海的商人?还口口声声你失去瑞儿母子心内如焚,你去年十月不是刚娶了知府的千金,她现在也该有孕了吧。”
楚大郎的身子抖了抖,没想到十娘对他的底细这样了解,十娘唇边的笑容还是没变,声音变的更温和了:“说吧,我想知道这次你来,带走瑞儿的话能得到什么官位?”十娘一双眼虽然平静,但楚大郎却觉得能瞧清自己的五脏六腑,他低了头道:“大嫂你有所不知,我虽补了个县丞,但今年九月时候就被上司开免,新娶的娘子受不得苦熬,已经离我而去,我这才没了法子闯海求生。”
厅内又响起了十娘清脆的击掌声:“好,说的好,只是苦肉计人人会用,你当只有你们会用?”楚大郎的额头开始出汗,但那似锦的前程在前面也是无尽的诱惑,毕竟为了做的真实,自己的被免和妻子的离去都是实的,他鼓起勇气:“大嫂若不信,自可以派人去问,我的境地是不是那样?”
问?十娘的笑还是那样讽刺:“苦肉计做到实在的,别说把你免了,就是杀了父母的我都见过,又何需去问,说吧,究竟许了给你什么官位?”
74) 婚礼
汗珠从楚大郎的额头上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厅里安静的让楚大郎觉得可怕,唯一的声音不过是陈老七弹着刀背的声音,他弹的很耐心,一下又一下。楚大郎的勇气一点点消失,跪着的地方出的汗已经汪成了一小滩水,唯一能支撑他的不过就是求生的意志,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笑的风情万种的十娘,咬牙问出一句:“大嫂,我全说出来,你能免我的死吗?”
十娘哈地笑了一声,笑声里藏着无尽地讽刺,陈老七也扑哧一声笑了,他的手开始迅速地敲刀背,敲击的声音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响。绝望开始在楚大郎的心里蔓延,那光辉灿烂的未来离自己越来越远,他茫然地抬起头,阳光里是新娶娘子娇美的笑容,为她博一个五花官诰,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博一个光明未来,统统变成泡沫,离自己越来越远。
十娘对陈老七点点头,陈老七站起身上前拉住楚大郎的胳膊,楚大郎茫然地被陈老七拉起身走了两步才大声地道:“让我见见瑞儿,瑞儿不会让我死的,当年我们夫妻恩爱……”啪的一声,楚大郎的两边脸被十娘甩了两个耳光。
十娘已经大怒:“你也好意思提夫妻恩爱,父子和睦?当年若不是我们赶到,瑞儿就已经死在牢里,别口口声声说什么误听人言,那是你的妾,你是她的夫主,她所说的还不是你教的?瑞儿再是强盗出身,也没有对不起你。”
陈老七用刀背敲一敲楚大郎的背,有些不耐烦地嚷道:“你有什么好冤的,身为丈夫不照顾妻子,身为父亲不疼惜孩子,趁早吃我一刀,早死早托生吧。”楚大郎一双桃花眼此时早没了半点神采,任由陈老七想拖死狗一样把他往海边拖。
刚拖出大厅,楚大郎求生的意志又重新起来,抱住陈老七的大腿叫道:“就算我对瑞儿不起,兴儿也总是我的儿子,你若杀了我,日后你怎么见兴儿。”远处传来笑声,楚大郎循着笑声望去,站在那里一身红装的是瑞儿,她身边站着的是万阿蛟。
万阿蛟看一眼楚大郎,淡淡开口:“你放心,从明日起,兴儿就是我的儿子,他姓万,不姓楚。”楚大郎在见到瑞儿时候本想开口求救,听了这话已经一口鲜血快喷出来了,冲着瑞儿大声咒骂:“贱妇,我还没死你就勾三搭四。”
陈老七的刀在楚大郎脖子上找着合适下刀的地方:“你快死了,这些话留给阎王老子说吧。”楚大郎的咒骂戛然而止,冲着瑞儿又是大喊:“瑞儿,你我五年夫妻,你难道一点也不顾念吗?”瑞儿看他的眼就像看一个死人,陈老七不等他再叫,已经把他继续往外面拖去。
十娘走到瑞儿身边,用手拍一拍她的肩,瑞儿方才的惆怅已经一扫而空,笑着对十娘道:“要在岸上,成亲前一日是不能见面的。”十娘轻拍她一下,看一眼旁边的万阿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要是几天不见面,只怕阿蛟就苍老很多了。”
这话说的大家都笑了,陈老七回来的时候刀上的血迹已经消失,至于那个人是用什么方法杀死的,死之前有没有受了别的折磨,瑞儿没有问,也不需要问。她将是万阿蛟的新娘,她的孩子会叫万阿蛟为爹。
喜事办的十分热闹,万阿蛟到十娘住所迎瑞儿的时候,被关在门外刁难许久,最后还是有人忍不住一拳捶破了门,万阿蛟冲进门里抱起瑞儿就走,倒吓了屋里的人一大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瑞儿早被万阿蛟抱出了门。
有个姑娘回头看见桌上的盖头,急忙拿起盖头在后面追赶:“盖头,新娘子的盖头都没有盖上呢。”在屋里的人这下都笑成一片,十娘怀里抱着海珏:“走,跟姨母去瞧你那没盖头就出嫁的娘。”兴儿穿着一新在十娘脚边蹦跳。
等十娘带着他们追上去的时候,瑞儿的盖头已经盖好,被安放在一个小小的轿子里面,四个年青人抬着她往万阿蛟的住所走,后面是一大群人簇拥着。
万阿蛟看见海珏和兴儿,接过海珏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牵住兴儿:“走,我们回家。”看着那兴高采烈的一家人往前走,十娘面上的笑容渐渐停滞,阿保,你现在在哪里?知不知道我在想你?
阿保趴在船头,头上还戴着顶帽子,连呼吸都变的很慢,眼睛看着岸上。岸上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分别,高高的椰子树一年常青,还能看到几个椰子在上面挂着,椰子树下有一排房屋,海浪拍打着海滩,似乎一切都很平静。
但是阿保知道这种平静都是骗人的,不定什么时候,那排房屋里面就出来一群人,用火器和砖头对付自己。阿保头上有阴影笼罩,不用抬头阿保就知道是张老大。果然一个劈开一半的椰子被放到阿保手边,阿保坐起身,把椰汁往嘴里倒。
清甜的椰汁浇灭了心头的烦躁,张老大坐在阿保身边:“阿保,算了吧,这些人就不是什么能听的进话的,我们回去吧,反正这一路的岛几乎都看过了。”阿保把椰壳丢进海里,椰壳在海里浮浮沉沉,一个浪打来就把椰壳卷走。
阿保站起身,眼睛还是盯着岛上那排房屋:“都走到这里了,这最后一个岛怎么也要打。”张老大看着阿保说话时候脸上的坚定神色,再没有说话。阿保十分有耐心地等着天黑,只要天一黑,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月亮升了起来,十娘坐在那能看见海面的地方,手里依旧提着一小瓶葡萄酒,听着大厅方向传来的喧闹,想着现在的万阿蛟和瑞儿只怕被灌的走不动路,思念又开始漫上心头,把酒高高举起对着月亮,这酒就当我替你喝了。
无休无止地海风吹在十娘身上,她侧耳听听,大厅里的喧闹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如果阿保在?十娘唇边又现出一丝甜蜜的笑,如果他在,就会来提醒自己凉了,该回去了,可是现在他远在南洋。
十娘站起身,看着那已被自己喝干的空瓶,觉得脚步有些飘忽,很久都没喝那么多了。走出树丛,大厅里依旧灯火透明,十娘走进大厅,里面的人还在喝酒,不过清醒的不多,醉的是大多数,看见十娘走进来,有人已经端杯子过来:“一嫂,喝,这是瑞儿的喜酒,就该喝个痛快。”
十娘虽接过杯子,但并没喝酒,只是嘱咐在旁边还清醒的人:“也差不多了,各自都该散了。”陈老七趴坐在桌子上,听了这话呵呵乐了起来,冲着被围在中间还被灌酒的万阿蛟和瑞儿大声喊道:“听到没有,一嫂心疼瑞儿了,她让我们散了,是不是怕阿蛟酒喝的太多,今夜做不了丈夫?”
这话让醒着的人都笑了,就算已经醉了躺桌子底下睡觉的人听了这笑声,也有几个睁开眼跟着狂笑。瑞儿的一张脸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胭脂擦的不少,红艳艳的,又不好意思发火,只是用牙齿咬住唇,狠狠地瞪着陈老七。
万阿蛟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李先生几乎是最清醒的人了,他站起身道:“已近三更了,还是各自散了吧,明日起来还有明日的事,酒喝的太多也不好。”刘老八本是趴在那里打瞌睡的,听了这话摇摇摆摆地站起身,大着舌头说:“没,没事,别说等明日酒醒了,就算是现在,也要让官兵有去无回。”
李先生的话提醒了十娘,她的下巴收紧,楚大郎可是知府的乘龙快婿,虽说当日知府把女儿嫁给他更多的是要拉拢他,可这和以前还是不一样的,杀了朝廷命官可比杀了许多商人严重的多。
十娘的眼一眯,交代着往外走的吴老六:“李先生说的对,我们还是要提防官兵们又来袭。”十娘这话比较严肃,让一脸醉意的万阿蛟都开始紧张起来:“一嫂,要这样的话,我明日还是和大家去演练。”十娘拍一下他:“你是新婚,好好陪陪瑞儿吧,不然她聒噪起来,我可受不住。”
瑞儿虽喝的半醉,听了她这话还是回头白了她一眼,灯光之下她满面红光,再配上今日的衣着,比起往时多了许多妩媚,这一嗔怪也算是眼波流转,十娘忙推着她:“快去入洞房,还啰嗦什么?”
看着他们夫妇走远,陈老七嘀咕出来一句:“瑞儿今日做新娘,打扮极美,不晓得一嫂做新娘的时候我们能不能瞧见一嫂的打扮?”做新娘?十娘又想起阿保,脸上只是露出一个笑容,本要张开手捂住陈老七嘴巴的吴老六看见十娘面上露出的笑容,在灯光之下如此美貌,阿保可真有福气啊。
75) 第 75 章
一直到过完了年,阿保的船只还是没有动静,这下不但十娘,连跟随阿保下南洋的那些人的家人都很着急。十娘虽然心急如焚,但外表还是一样平静,年关时节过往的商船本就没有,再派船去南洋的话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虽然小杜主动请缨要带船去南洋寻访阿保的消息,但十娘还是没有同意,等到了二月时候,下南洋的商船多了,那时候再去打听也不迟。要知道阿保他们带的船只不少,就算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所有的船只全都覆没。
这样安慰着属下和自己,官兵们再次攻击的消息已经又传到十娘的案头,看着上面写的东西,十娘弯起唇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笑:“看来死个官儿果然比死很多老百姓要让朝廷震怒的多,几乎又是全部出动。”楚大郎的尸首那日就被丢进海里喂了鲨鱼,他唯一留下的东西不过是条帽带,被人悄悄丢到府衙里面去了。
也不知道知府女儿在父亲面前是怎么哭诉,知府又在给朝廷的奏折里面怎么奏报,这次就又出兵了。十娘的手在纸上点来点去,吴老六得不到她的布置,一直在看着她。过了很久看她抬头,陈老七霍地站了起来:“一嫂,我们还是在半路迎着他们,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十娘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用,这次我们不出海,就在寨里面等着。”等着?吴老六的眼里闪过疑惑,十娘往椅背上一靠,说出的话有些懒散:“他们这次定是又抓了人让他们带路,我倒想瞧瞧,这海战他们总输,这要攻岛他们又会如何?”
吴老六欲言又止,十娘的眼看向陈老七:“这寨子我是不担心的,现在就是新寨子那边如何?”陈老七在寨里面是专门负责这种防卫的,他虽容易冲动,但在这些事上是十分负责的,起身答道:“新寨子那边一直是阿蛟在负责,每天和这边一样,当班有人守望,不过这寨子本来就靠海,要是对方一攻也是那边先被攻,要不要把那边的老弱妇孺先搬过来?”
这是肯定的,十娘他们商量定了,把那边寨子的老弱妇孺搬了过来,好在那边寨子里的人在当初已经有一半已经搬了过来,现在那边的老弱妇孺并不多,再从这边抽两千个壮丁过去。
准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但十娘的内心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平静,时令已进入二月,官兵们要出动的消息商家们也听到些风声,这些日子并没有商船经过,没商船经过,自然也不能下南洋,就打听不了阿保的消息。
十娘站在总是能看到大海的那个地方,又是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半边大海被太阳映的血红,十娘早已不为这种壮丽的景色吸引,只是一直看着海,希望能看到那远航的船队出现在天际边。
海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低沉而绵长,看来官兵是终于来了。十娘压下心里的感伤,大步走回厅里。厅里已经聚了差不多多一半的人,看见十娘走进来,本来议论纷纷的人停了下来。陈老七已经扯着嗓子喊了:“一嫂,已经有人在前面看见官兵的船只,这次来的船真不少,娘的,总算可以好好打一仗了。”
吴老六还是那么沉着:“就不知道官兵会不会趁夜色偷袭?”陈老七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吴哥就你少少叨叨的,官兵要来夜袭正好,我已经在海边埋伏下了人,来几个杀几个。”一提到打战,厅里几乎所有的人眼里都发出嗜血的光来。虽然在前面设关卡能让大家衣食无忧,但对他们来说,还是要一刀一刀的拼才能满足。
这不是十娘指挥的第一场战役,十娘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们在那里商量布置,偶尔提一两句,当全都布置好了也已深夜,各人打着哈欠回家睡觉,月亮挂在天边,照的整个寨子一片白花花的。
有人无意中说了句:“阿保走了有半年了吧?”没有半年,不过就是五个月零三天,十娘在心里默默地答,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十娘顺着眼神望去,那是万阿蛟的眼神,十娘本想回他一个笑容,但这个时候怎么笑怎么觉得难看。
陈老七打着哈欠,说话的声音已含有浓浓睡意:“不管阿保在不在,我们这仗都要打胜的,靠了这天险,还有弟兄们的齐心,那能打不赢呢?”旁边有人附和,这时已走到交叉路口,各自说过别过就往各家而去。
路口处只剩十娘和万阿蛟,再往前面走一段拐过另一个路口就到万阿蛟现在住的地方了,十娘听到万阿蛟的脚步不往那边去,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他一眼:“阿蛟,你走过头了。”万阿蛟这才停下脚步,看着在月色之下显得有些柔弱的十娘,心里的话又想说出来。
十娘见他沉默不语,脸上露出笑容:“阿蛟,你回去吧,瑞儿还在等你呢。”阿蛟又徘徊一下,终于还是捏紧拳头:“一嫂,我……”十娘眼里闪过一丝愠怒,接着就很淡地开口说:“只要不是关于明日战事的话,就不要和我说。”
万阿蛟退后一步,对十娘拱手后转身走去,十娘眼里的那丝愠怒这才消失,继续往回去的路上走。小径很短,月色很好,十娘却觉得有一阵寒意开始涌上来,到哪里又怎么样呢?自从瑞儿出嫁,就没有人再会给自己点上一盏灯等着,回去也是冰冷的屋子和床铺。
十娘伸手抱一抱自己,只有这时她才显出一丝柔弱了,阿保你快些回来吧,不要再让我为你担心。
虽然睡前的十娘思念着阿保,当早晨醒来一睁开眼睛,对阿保的思念就已消去,代之的是郑家寨的寨主。掀开被子下床,随意梳洗后就往大厅走去,按时间算,今日官兵就会来到这里,就要让他们知道,自己不光会打海战。
十娘步子轻快,在走到岔路口的时候遇见瑞儿送万阿蛟出来,看见十娘,瑞儿笑眯眯地招呼:“十娘,你过来的正好,我烙了两个饼,正好给你带去。”说着瑞儿已对万阿蛟摊开双手,万阿蛟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纸包,看着他们那很顺的动作,笑意又重新盈上十娘的眼。
瑞儿的手艺还是那样好,十娘咬一口饼对瑞儿竖一竖大拇指,瑞儿已经上前挎住十娘的胳膊:“十娘,这次我也参加吧,老在家里待着,胳膊腿都生锈了。”十娘的那口饼差点噎在喉咙里,使劲烟下去才对瑞儿说:“难怪这么好心给我饼呢,原来想出海。”
瑞儿有些急了,她手一挥,手上已经多了一把短刀,接着手往天空中一指,一只小鸟就掉在地上,瑞儿捡起小鸟:“看,我一直都在勤加练习,从没断过,不会有事的。”被她缠不过,十娘故意对她说:“我说了不算数,岸上的人都说夫主,你现在嫁了人,要问问你丈夫答不答应。”
万阿蛟还是那么沉默,听到自己被点名才抬头笑一笑:“瑞儿要去就让她去吧,她本来就不是该被关在屋子里的女子。”瑞儿的眉都要飞起来:“十娘,听见了吗?”瑞儿的得意也感染了十娘,她轻轻地拍一拍瑞儿的手,若是一直如此,也算一件好事。
官兵们的消息越来越密集地被报了过来,十娘的神色如常,骚动的仍然是陈老七他们,站在厅外用望远筒看,虽然还看不见官兵们船只的帆影,但十娘知道用不了多久海边就会出现点点帆影。
官兵们的船只离龙澳岛越来越近,岛上的人的神色也开始紧张,虽然海边就和任何一个岛一样停着船只,但海边已经空无一人,放眼望去,一片沉寂,似乎里面没有喘气的东西。
十娘把望远筒放下,开始计算着官兵的船到龙澳岛来需要的时间,明显能够感到这次官兵比上次来的时候船只要快很多,看来这次朝廷果然比上次重视多了。十娘心里思忖,回身看着自己的属下,他们的神色各异,但唯独没有的就是惧怕。
看着眼前平静的就像没有人居住的龙澳岛,这次出来的总指挥,已从副将成功升任总兵的赵总兵把手里的望远筒放下,那个圆鼓鼓地肚子抖了抖,这才对身边的参将说:“这龙澳岛的人打的什么主意?我们这一路来了这么久,连他们的船只都没见到一艘,现在到了这岛旁边,还是这样静悄悄的。”
参将对赵总兵恭敬地道:“大人威名远镇四海,龙澳岛的人一听到大人的名字,肯定望风而降,不然怎么会一直遇不到呢?”赵总兵被这几句恭维话说的眼都眯了起来,这战要胜了,封侯就有望了。赵总兵似乎能看到自己的锦绣前程,眼眯的更小。
得胜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宁展鹏砍了,谁让他竟然阻止自己出兵,就该让他下牢吃吃苦头。而且这次出来,自己还有人质,这样重要的人竟然在府城那么久,也不知道知府是干什么吃的。
赵总兵心里嘀嘀咕咕,看着眼前的龙澳岛越来越大,刚要下令攻击,就听到岛上传出了海螺声,海螺声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十只一起吹响。上次出征时候就是在海螺声的指引下才输了的,赵总兵吓得腿都差点软了,勉强喊出一句:“攻击,攻击。”
旁边的参将已经紧紧扶住了他:“大人,这没什么,海匪常用海螺来传递讯息。”赵总兵镇定下来,想到自己手里的人质,威风又重新抖了起来:“说的是。”
随着海螺声,那些一直停在码头处的船开始有了动静,人从海里冒了出来,上了小船就开始往大船驶去。
76) 第 76 章
赵总兵的手开始不听话地抖了起来,他想站直身子,可是腿一直不听他的话,想发出声音,但那一直在耳边的海螺声让自己说不出话来。还是参将稳妥一点,扯着嗓子大声地叫:“火炮,准备攻击。”
这一声似乎让赵总兵的魂又回来,他把参将推开,忽略掉一直在打抖的腿,扯开嗓子继续说:“攻击,攻击,火炮攻击。”耳边响起稀稀拉拉的火炮声,向着这些如蚁群一样往大船驶来的小船。
火炮落在船群里面,打起的浪花让船被掀翻,还能看到有人被火炮掀到了半空中,接着就掉落海里。赵总兵透过烟雾看到了,但还不等他面上露出喜悦之色,龙澳岛上突然响起火炮的声音,从面海的半山之中,有炮口露了出来,正对准大船。
看着这门炮打到了船上,十娘露出笑容,她对在炮边的万阿蛟比一下大拇指,接着就是第二炮。赵总兵整个人都扑在船舷上,面如死灰。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面的炮都还没发挥作用,就被对方的炮打哑了。参将再也装不出镇定了:“大人,我们往后撤吧,不然这些人就攻上船来了。”
不能往后撤,不然自己的官位前程什么都完了。赵总兵心里狂叫,嘴里还是很硬:“不能后撤,把那几个人拉出来。”参将不晓得赵总兵是为了什么腿才又不抖的,但还是对旁边的人下了指令。
舱门被打开,一对夫妻被推了出来,男子面上神色明显有些害怕,听到火炮声音身体一直在瑟瑟发抖。妇人倒比他镇静多了,只是不停在哄被火炮声吓的哇哇大哭的怀里的孩子。上船这么几天,虽然有食水,但心中焦躁的她并没有奶水出来,只能用馒头嚼碎了喂这孩子,吃不饱的孩子自然哭个不停。
赵总兵见他们一家人出来,脸上的神色更镇定一些,把那圆鼓鼓的肚子再挺一挺:“郑强,你现在就对龙澳岛上的人喊话,他们投降了就记你一功,不然的话……”这对夫妇就是离开龙澳岛的郑强夫妇,他们并没有走远,只是在离府城二十里的一个小村庄落了脚,旁人问起时候说是被族里赶出来的,好在当时还分了点家业,就带着仆人来这里落脚。这种事也算常见,旁人没有再随便问起。
郑强夫妻和路权就在那小村买了所房屋关起门来过日子,一转眼也有一年多,路氏生了个儿子有三个来月。郑强想着从没到过府城,没有人认识自己,何不带着老婆孩子到府城去逛逛也置办点东西,这才大着胆子出去。
没想到逛了一上午刚想回家的时候就被一个熟人盯上,郑强是个不记事的人,况且只是一面之缘,还在和路氏在摊上瞧着首饰,商量着要给路氏买支珠钗的时候一根绳索突然套上了郑强的脖子。路氏虽在家做了一年多的主母,但终究是在强盗窝里面二十来年的人,见到郑强脸色变了,顺手抓起一把钗就要做武器攻击。
见她动手,抓他们的捕快反倒对路氏行了个礼:“郑奶奶,这是本府太爷下的令,这里外三层已是围满的了,郑奶奶您还是别慌着动手。”这是在集市上自己要打起来还真是讨不了什么便宜。路氏只得收了手,远远看见跟自己来的人已经往外退去,把那钗插到了头上,顺手递给已经吓的面无人色的小贩一块银子:“这钗我要了。”
说着还对捕快笑道:“府里太爷想是有透天眼,从没见过我们的人又怎会知道我们的行藏?”他们是真正的江湖大盗,捕头到现在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立了这么个大功,听着路氏问话,恭敬回答说:“这也不干小人事,小人只是听了太爷的差遣罢了,请两位回去要做什么自然也是太爷有主意。”
路氏只得抱紧孩子,和郑强往府衙来。知府也没上刑,只是和颜悦色地让他们往龙澳岛带路,劝降十娘,许下官位金银承诺。郑强虽面如土色,但只是紧闭着嘴一言不发,路氏一副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一个女人家只能听丈夫的神色。
知府又羞又恼,想着他们还有用处,动了刑也不好,只得把他们送到赵总兵这里。赵总兵听说抓的是龙澳岛的两个头目,喜的更是合不拢嘴,龙澳岛的强盗们不顾及官兵,难道还不顾及曾经的头目?吩咐把他们一家人押上船,赵总兵这两日在船上只是不停地说些一旦成功,郑强什么都不用愁,官位金银美女,那都是多多的。
路氏只在心里计算什么时候路权可以送信到龙澳岛,瞧这个样子,官府也不知道他们的落脚处。只要路权能送信到龙澳岛,怕什么官府,理也不理赵总兵。
这日听到外面有火炮声,郑强又吓得要捂住耳朵,路氏就知道是龙澳岛到了,心里只希望龙澳岛的人打上来,有害怕船被打沉,自己倒能保命就是不晓得能不能保住孩子。
等被拉出去的时候心里已经明白赵总兵是要把自己一家当人质,等把孩子哄的不哭了,这才开口道:“我是个女人家,这些事是不晓得的,总兵大人你还是自己慢慢打吧。”赵总兵听了路氏这话,忍了几天的脾气上来,扬手就打了路氏一个耳光:“贱妇,本督不过是给你面子,你竟这等放肆,休怪本督不客气了。”
说着赵总兵一挥手,上来几个兵丁就把路氏和郑强分别捆起来,送到桅杆之上。本来还在往大船方向去的小船们见桅杆上多了两个人,那船划的不由慢了些。
赵总兵自以为得计,对离自己最近的小船叫道:“看清楚了,这是你们郑首领的亲侄儿,你们再要过来,我就把桅杆斩断,让他们一家三口都跌到甲板上。”小船上领头的是陈老七,他眉头紧锁,怎么这个时候郑强两口子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路氏怀里的孩子又大哭起来,哭声被海风一吹,明明白白传到了陈老七耳里。孩子?陈老七使劲望去,难道说郑强夫妻已经生了孩子?陈老七本就顾及郑强,到这个时候还加上孩子,做个手势示意后面的船只停下来,海螺声忠实地传递着陈老七的意思。
陈老七让人赶紧去报给十娘,自己一双眼还是看着桅杆之上的郑强夫妇。十娘通过望远筒能辨认出来上面好像有人,但能让陈老七停止往大船上的攻击,这两个人是什么人?就算十娘聪颖,一时也想不到郑强夫妻身上去,毕竟在十娘的认知里面,郑强夫妻应该是远下南洋而不是往府城那边去了。
十娘没有下令,万阿蛟这边自然也没开始攻击。瑞儿接过十娘的望远筒瞧了瞧,百思不得其解地说:“奇怪,这是两个什么人,竟然让七哥停止攻击了?”被陈老七派来送信的小卒这时已经来到,当听说是郑强夫妇还有一个孩子的时候,一向镇静的十娘都不免动容,瑞儿听到是郑强夫妇,抬起望远筒又仔细看了看,这下火气就更大了:“这些当官的怎么这么下作?郑大嫂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不管怎么样,十娘都不能不顾及郑强夫妇,她让小卒去传递自己的命令,暂停攻击。瑞儿眼里已经闪出火光:“十娘,为什么要停,趁现在把他们的船打沉了,不就可以救下阿强了?”
十娘摇头,就算打沉了船,对方要杀郑强还是容易的很,况且只要飞刀一过去砍掉绳索,那郑强夫妇就会从桅杆上跌下来,大人可能还会保住命,孩子就难说了。而这个孩子,是郑一郎在世上除阿强外唯一的血脉。
所以,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十娘转身往大厅里走,其他得了消息的人也进了大厅,看着众人,十娘一字一句地吐出来:“现在申时已过,很快就要天黑了,我们趁着入夜就去把他们两个救下来,剩下的事大家都明白怎么做了吧?”
明是明白,可是瑞儿还是有些怀疑:“万一当官的耐不住性子把阿强杀了呢?”真要杀了?十娘眼里闪过一抹异色,那就把带头的总兵一刀刀活剐了。不过,十娘眯起眼睛,赌这个总兵不会杀了他们,不然也不会拿他们做人质了。
看着海面上的小船开始往后撤,赵总兵这才觉得自己的腿又重新撑住了身体,他用袖子擦一擦额头上的汗,对参将说:“好好地看管住他们,千万别让人劫了去。”参将连连应是,见赵总兵拖着步子往里面去,参将忙道:“大人,我们还是退后几里吧,不然离岛太近,他们要游过来我们也发现不了。”
也好,赵总兵点头同意,强撑着走进舱里就一头扑倒在床上,这些强盗怎么如此凶悍?今日一条命吓的只剩下了半条。
77) 第 77 章
看着官兵的船缓缓地往后退了几里,十娘唇边露出冷笑,除了要挟他们还会做什么?瑞儿站在她身后已经装束整齐,此时只轻声地道:“十娘,那我这就去了。”
瑞儿身后还跟着三十来个精心挑选出来的人,一色黑布包头,皂色衣衫,他们要从岛的另一边下水,绕一个大圈子到官兵船只的后面,借着夜色潜到船上,伺机救出郑强夫妇。虽然官兵的船只离龙澳岛已经很远,但十娘举起望远筒,还是能隐约看到船上桅杆之上挂着的人。
这些官兵还真不把人当人,十娘暗骂了一句,对瑞儿点头,瑞儿已经越过她往另一边走去,那里已经备好了船,从这里兜个大圈子划到那边的时候天色应该已经全黑,再悄悄地混入官兵的船只,他们外围的船只虽然多,但上面的人不多,只要劫到一艘船就足够了。
计划说起来很简单,安排的也很周详,但十娘还是目送他们远去,这走出去的一步步都可能是往不归路上走。
“一嫂为何还顾及郑强,他们可是当初被你……”这样突兀的问话让十娘一愣,她转身面对着问话的万阿蛟,虽然领头去救郑强的人是瑞儿,但万阿蛟面上并无多少担忧之色。
十娘的眉一挑:“阿蛟,现在你该担心的是瑞儿能不能全身而退,而不是询问当年阿强他们离去的往事吧。”万阿蛟的神色并没有变化,他背着双手:“瑞儿的身手你我都是心知肚明的,况且她虽冲动,但大事上并不糊涂,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十娘听了他的反问下巴微微一抬:“看来你很了解你的妻子,只是你既了解她就必然明白我并不是恋栈权位的人,当初郑家帮面临被黑老大吞并的威胁,阿强又拿不住人我出面不是很应当吗?”十娘的话并不气急,还是那样平平静静,万阿蛟没有说话,眼一直没有离开瑞儿消失的那个方向。
西边的太阳开始沉入大海,海风渐渐带着凉意,十娘没有再理万阿蛟,径自往另一边走去。海面上积满了船只,只等瑞儿救下郑强,传来海螺的声音,这些船只就要出发,发动夜袭。
等待的人们并没有很紧张,已经在海滩上生起大火一边烤火一边有人往火里丢东西烤,嘻嘻哈哈不像是要去出征,而像是一次最平常不过的出海。十娘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看着他们欢笑的样子,等阿保回来,南洋那边的道路打通,此后就可称无往而不利,那还有什么要做的呢?
去开拓更大的海域吗?往南是去南洋,往北是下扶桑,这两边的;路现在都已畅通,再大的海域就只有和外洋人去争了,可是那些海域本来就不是自己这边人的,和外洋人争回来,岂不和霸道的外洋人一样?但把那些海还给当地土人?跟着的弟兄们也不会同意。
难道还真的上岸打上京城去坐坐那把椅子?十娘的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里接着就甩甩头把这想法赶出脑海,在海里面打和上岸打是不一样的,况且现在王朝气数未尽,还有人愿意为它卖命,自己逆天而行是不会得到什么好下场的。
“一嫂。”有人把木头串着的烤鱼递了过来,外面的鳞都烤黑了,十娘接过鱼,用手把那层黑鳞一拨,就露出里面雪白的鱼肉,这鱼很香,可十娘吃在嘴里却觉得没有味道。
天色早已黑尽,不要看怀里的小表,十娘就知道此时按了外洋人的说法,已近十一点了,瑞儿他们从这里离去已有三个时辰了,为什么到现在官兵的船只还是没有动静?
难道说瑞儿他们并没有那么顺利?想到这个可能性,十娘只觉得心开始有些抽痛,当时就不该答应让瑞儿带队。猛然十娘耳边开始响起欢呼声,接着有海螺的声音开始传来。十娘看向官兵船只,原本似沉睡中大鱼的船只那里,突然窜起了大火。
随着火势越来越大,海螺声也渐渐变的更为清晰。海滩上的人已经从欢呼声转为纷纷上了船只,十娘觉得自己的心这时才开始安定下来。
就着火光,十娘挥着那只握住烤鱼的手,对着火光燃起的船只:“出发。”早有人划动船只抢先出去,海滩上纷纷乱乱的人几乎是一瞬间就离开了海滩,除了还燃着的火堆,就没什么他们曾经出现过的痕迹。
十娘重新坐下,狠狠地咬了口鱼肉,鱼肉已经变凉稍有腥味,但这不妨碍十娘觉得这是自己吃过最美味的鱼。
大船之上,此时已经乱做一团,赵总兵好不容易睡着就梦见上次出来的时候那冲天的火光,吓的一激灵从梦里醒了过来,看着外面漆黑一片,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赵总兵才拍拍自己的胸口,这是做梦,做梦。自己这次出发比上次要准备的周详,定不会无功而返的。
赵总兵安慰住了自己,重新闭上眼睛,刚刚有了点睡意就听到有人大声喊叫:“着火了,旁边的船着火了。”这一定又是梦见那个梦了,赵总兵翻了个身捂住耳朵,决定只当成是梦。但是门已经被人推开,传来参将焦急的喊声:“大人,海匪攻上来了。”
这不是梦,赵总兵睁开眼,参将手里还提着灯笼,而窗外已隐隐能看到火光。见赵总兵在床上发愣,参将急忙上前道:“大人,赶紧组织反攻吧。”赵总兵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副没听到参将说话的样子,参将又要催促的时候赵总兵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那两个海匪呢?把他们杀了,我看能不能逼退那些人。”
急促的话语终结在参将的禀报声里:“大人,那两个海匪已经被救走了。”什么?手里的王牌失灵,赵总兵近乎僵直地往外望去,耳边早不是方才这样的安静了,传来的是呼喊声,还有呼救的声音。
这些海匪到底攻上来了多少,参将又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人,组织反攻吧。”赵总兵猛然起身,抓住参将的领口:“传令下去,马上后退,离开。”这是不打了?参将还在迟疑,赵总兵已经猛然推他:“快去啊。”
参将急忙应是,匆匆走了出去,舱内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赵总兵颓然坐在床边,自己的雄心霸业就这样被毁掉了。
看到领头的船只往后退,接着就打着舵往后转的时候,旁边船上的官兵都惊到了,但是既然总兵都下令后退,那他们自然也不再恋战。
瑞儿站在船头,看着那往后退的船只,眉头皱的很紧,这些官兵真奇怪,自己不过就是放了把小火,又砍杀了几个人,接着再让自己的人放出海匪攻上来的消息,本来是要借着黑暗让他们先自行残杀一番。然后岛上的人赶到时候再开杀戒,怎么他们自己反倒退了?
瑞儿抓抓头发,这没打就退真是一点也不好玩。郑强的生意已经传来:“瑞儿妹子,这次多谢你了。”听出他话里的感激,瑞儿把手里的刀放下,刀上已鲜血淋漓,路氏抱着已经哭累早已不出声的孩子,只是靠在郑强身边,什么也不说。
瑞儿蹲下身摸一摸孩子的脸,小声问道:“这孩子多大了?”路氏把孩子抱紧一些,小声地说:“才三个月,要不是给他买东西,也不会麻烦你来救。”是个男孩,瑞儿眼里不由泛起柔情:“要是一哥还活着,他一定很高兴。”
郑强接话:“二叔要活着,他会很高兴郑家有后了。”瑞儿的脸在小孩嫩滑的脸上摸了几下,说出的话很有深意:“不,一哥高兴的,是阿强你终于像个男人了,而不是其它。”
这话让郑强的脸红了,海螺声还在海面上回荡,岛上的人已经赶到,最先到的那艘船上的人举着火把:“瑞儿妹子,那些官兵就这样跑了?”人一放松下来就感到特别累,瑞儿索性靠在船舷边,海浪轻轻地摇着船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
旁边早有人答话:“是,都没交手,不就是放了把火,砍了他们几个人,那总兵就吓得让船退后全都跑掉了,这总兵比起上次来的那个,差的太多了。”这话让海匪们都笑的开心。既然敌人自动退了,这边也就调转船头回去龙澳岛。
虽然是在夜里,但郑强还是能感觉到离龙澳岛越来越近,岛上的一草一木此时也历历在目。路氏已经有些困乏,靠着郑强不说话,从没想过是这样回到岛上,郑强此时很明显地感觉到什么是近乡情怯,当时自己主动离开带走的人和财物也让十娘陷入一个小小的困境,更别提当时面对的是黑老大咄咄逼人的态势。
郑强不由长叹一声,一直靠着船舷打瞌睡的瑞儿睁开眼:“阿强,一嫂一直很关心你们,再说现在岛上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回来,一嫂一定很高兴。”
离开岛这一年多所经历的事情比以前在岛上二十多年经历的事情还要多,郑强低头不说话。船已经靠上码头,传来轻轻的声音,瑞儿第一个跳下船,伸手去接路氏怀里的孩子:“阿强嫂子,这岛上你们许久没来了,当心摔了。”
码头处不见人,郑强下船之后看着那条小路,从这里一直往上,走半里之后就有个寨门,进了大门能看到演练场,演练场后就是寨里商量事情的大厅了。以前二叔总喜欢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喝酒,还招呼自己让自己也灌一小口,往事一幕幕涌到眼前,郑强瞬间有种想掉头而去的冲动。
瑞儿已经上前拉他:“阿强,走吧,十娘一定还在等我们呢,事情没完她是不会睡的。”一步步走到寨门口,郑强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重,推开大厅的门,厅后已没有了二叔的声音,而是十娘温婉的笑容:“阿强,你回来了。”
78) 第 78 章
郑强顿时觉得眼里有泪,整个人愣在那里,什么话都说不出。灯光一照,路氏怀里的孩子发出不耐的哭声,十娘从路氏怀里接过孩子,孩子一离开娘的怀抱就哭的更厉害了。十娘把他抱在臂弯,用手轻轻地拍着他,温柔地道:“不哭不哭,到家了。”
郑强心里顿时泛起酸意,他看向十娘:“这次多亏二婶相救,我们才……”不等他说完十娘已经摇头:“你是一哥的侄子,就是我的侄儿,眼看着侄儿有难,难道我还不救吗?”路氏眼里也有些酸涩,从十娘怀里把孩子接了过来:“一嫂,我们……”
十娘伸手摸一摸孩子的脸,或许是哭累了,孩子已经止住哭泣,脸上还挂着泪痕,睁着眼好奇地看着十娘,十娘抬头,声音还是那么温和:“你们也累了几天了,好好下去歇着吧,别的事,明早再说。”郑强的脸上有些赧色,和路氏一起下去。
十娘这才感到疲累,脸上的笑已经消失,她用手捶一捶腰,已经有人给她捶着肩头,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瑞儿,十娘笑着说:“还不回去,阿蛟可还等着你呢。”今晚没有月亮,天色漆黑,海上的风是永远都不会停的,此时又大了一些,瑞儿没有接十娘的话,只是有些叹息地说:“连阿强他们都回来了,阿保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保?十娘微微一叹没有说话,官兵这次退去,商船很快又要出海,到时就可以知道阿保的消息了。十娘拉住瑞儿的手:“晚了,都回去吧,阿蛟该等的心急了。”提起丈夫,瑞儿的喜悦是显而易见的,两人一同往后面走去,当经过一个岔路口的时候,十娘停下脚步。
从这里进去就是关押黑老大父女的地方,一年多了,黑老大父女已经从最开始的愤怒到了现在的沮丧,看管他们的人说,黑老大父女整天吃完了饭就在院子里不停地绕圈,好像那圈子永远都绕不完一样。
黑燕子今年也十七了,这个年龄是该出嫁了,真要关她一辈子,十娘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也许,等下次去南洋的时候可以把黑燕子带去南洋,在当地寻个商人嫁了,让她终生不得回到这里,也算答应了黑大嫂不杀她。
当早上第一缕阳光出现的时候,十娘刚刚起身就有人来报,郑强夫妇决定离开。虽然十娘已经想过郑强夫妇会离开,但走的那么快也是没料到的,匆匆走到前面大厅,里面已经聚满了人。
被围在中间的是郑强夫妇,说的口沫横飞想留下他们的是刘老八他们,陈老七一巴掌拍在郑强肩上:“阿强,现在寨里和原先不一样了,我们的人更多,船更多,连财物都比原先多很多,又不会少你们一口饭吃,你们留下吧。”
刘老八咳嗽一声:“老七,你还是这样不会说话。”说着刘老八已经笑着对郑强说:“阿强,以前你走,是因为那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情,现在不一样了,一嫂也需要帮手就留下吧。”虽然大家都在劝说,但郑强夫妇去意已决,路氏的脸泛着激动的绯红,怀里的孩子还在酣睡。
十娘走上前,周围的人让开路,十娘上前瞧着郑强夫妇,还有他们怀里睡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郑强刚打算开口回绝十娘挽留的时候,十娘已经开口问了:“你们要走,要走去哪里?你们的行藏已经看破,原来的落脚点不能再待了,你们要走去哪?”
郑强看一眼路氏,从她眼里得到鼓励,郑强这才回头看着十娘:“二婶,我知道以前我做了很多错事,此次又要弟兄们救我们夫妻,再待在岛里,可谓寝食难安,岸上住不得,我们就去南洋。”
路氏把怀里的孩子再抱紧些:“虽然我们也舍不得这岛,但始终是我们对不起大家,当初又是一意孤行离开的,这时哪还有脸面接受你们的雪中送炭?”看来他们的去意是已定了。十娘再没劝说:“好吧,既然你们已经定了,我也不好再留你们,走之前再多在这岛上看看吧,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
郑强心里微微泛起一丝失望,但离开本来就是自己的决定,再待在这里,在十娘的庇护下生活,和以前的日子那是大不一样的。
到了下午,路权也赶到了岛上,当看见妹妹一家毫发无损的时候,路权才舒了一口气,他整个人瘫倒在地上,除了大口喘气什么都没有说。
跟着路权来的人并不多,记得郑强他们离开岛上的时候,带走的人手虽不多,也有上百个,而现在跟着路权来的,只有七八个。路权接过陈老七递过的酒一口喝干,神这才回了过来,擦掉嘴边的酒渍才站起身对厅里的人团团一拜:“我路权在这里谢过各位兄弟了。”
陈老七嗨了一声:“我们倒没做什么,路兄弟要谢,就要谢谢瑞儿和十娘,没有十娘的谋划和瑞儿的出力,阿强夫妇就……”陈老七难得的感觉到了说了不该说的话,只是哈哈一笑,剩下的话不用说路权已经知道了。
他满脸涨红,上前对瑞儿一礼:“瑞儿妹妹,你不计前嫌救下阿强他们,当受我一拜。”瑞儿抿嘴笑了:“路大哥,你怎么到了岸上这一年多就没那么爽利?这些事本就是我们分内的。”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十娘也上前笑着说:“是,这些事本就是我们该做的。”
对着瑞儿路权还能说出话来,当着十娘的面路权那个谢字怎么都说不出口,只是猛然跪下磕了三个头。十娘并没拉他,等他起来才轻声地道:“路兄弟你又何必,自家兄弟总有吵闹。”路权再说不出别的话,看着身后自己那七八个兄弟。
当日离开岛的时候在到哪里去的时候就起了争执,最后有十来个人死在械斗里,二三十个人夺了船和财物走了,最后只有三十来个人上了岸。这次郑强夫妇被抓,官兵又来落脚处搜捕,打斗中又折了十来个兄弟,等到抢到船出海时候,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了。
对比这一路行来,看见岛上人烟稠密,黑家帮原来的寨子也全都臣服,路权心里泛起的滋味就很难说了,到了这步再对十娘不服,就不成个人了。
十娘不是爱揭人疮疤的人,已经笑着吩咐摆上酒菜:“今日既是接风酒,也是送行酒,大家一定要尽情地喝。”听到送行两字,路权那本已放到唇边的酒杯又放了下来,看着郑强:“妹夫,你这次还要走。”郑强嗯了一声,接着就道:“此时我还有什么脸面留在岛上?”
路权一口喝干杯里的酒,眼神有些迷茫,瞧着坐在上方的十娘,她的风采似乎比起以前更盛。路权不由叹气:“也好,这次我们就下南洋,好好地过日子。”
下南洋?路氏脸上也露出神往,那里虽被外洋人占了,但人烟稠密,有没见过的水果和人,还有各种宝石和香料。到了哪里,就另是一个新天地了。
酒宴进行到一半,酒已经喝干了一坛又一坛,十娘手里的小玻璃瓶里的酒已经换了一次又一次,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眼神已经开始迷茫,眼前又开始出现阿保的笑容,他在南洋到底是好是坏?
外面突然传来兴奋的叫声,这叫声都盖过了厅里喧闹的声音,接着一个小卒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色:“一嫂,前面有船出现,是阿保他们的船。”阿保回来了?十娘手里的玻璃瓶哐啷掉地,里面的葡萄酒溅出来,溅的十娘的鞋尖都湿了。
这时还有谁会顾及自己的鞋子湿了?十娘已经走上前按住那小卒的肩膀:“你没看错,真是阿保他们的船?”此时已经又有人来报:“一嫂,那船已经停在码头,的确是阿保他们的船。”终于回来了,十娘的手从小卒肩头放下,在场的人比十娘要兴奋多了,陈老七已经跳了起来:“好,阿保兄弟回来了,这就是好事。”说着他已经带头走出去,准备去迎接阿保。
十娘也想走出去迎接他,就像前几次他归来一样,用最恬淡的笑容迎接他,但十娘此时却觉得没有力气,这次阿保出去和以前总是有些不同,而当着众人,这满腔的热情又该怎么表示呢?
十娘退回自己座位上坐了下来,用手撑着额头,唇边已经绽开一个美丽的笑容,没有走出大厅的还有郑强他们,看着十娘的情绪变化,郑强心底更加明白,自己离开岛是个很明智的选择。
外面的喧哗声重新响起,阿保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看见坐在上面的十娘,阿保也露出笑容:“十娘,我回来了。”
79) 第 79 章
十娘刚站起身,阿保已经走到她的跟前,什么都没有说,阿保就把十娘牢牢抱进怀里,感受到她温暖柔软的身子,阿保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回家了。
陈老七刚要嚷出来,已被刘老八捂住嘴拖出了大厅,剩下的人都退了出去,最后一个出门的是郑强,他回头看着相拥的阿保和十娘。这对情人之间眼里只有对方,再没有别的东西,郑强轻轻叹一口气,小心地把大厅地门关好,迎着外面铺天席地而来的阳光,郑强低头对路氏道:“等到了南洋,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路氏抬头看着丈夫,眼里满是笑意,能急流勇退,得岁月静好,对他们来说也是奢望。
郑强关门的声音惊醒了十娘,她从阿保怀里站直,阿保的脸微微泛上了红色,双手还是紧紧搂住她:“让我再抱你一会,我差点就回不来了。”虽然阿保极力地轻描淡写,十娘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他话里的后怕,伸手摸住他的脸,经过这半年多的风霜,阿保的脸变的有些粗糙。
阿保静静地由着她抚摸,心里的不确定和当时死里逃生的惶恐全都消失,在最危险的时候心里一直都有个声音在说,不能死,死了就看不到十娘了。
十娘的手顺着他的脖子往下,阿保的眼亮晶晶的,伸手握住她的手:“十娘,这是在大厅。”十娘才不管他,手已经滑进他的衣衫里面,锁骨,胸膛。阿保只觉得全身开始像火一样烫,手微微一使力就把她整个都搂在怀里,在大厅又如何?反正人全都走了。
十娘的手停在后背上,那里多了一道疤痕,感觉到十娘的轻轻抚摸着那道疤,阿保浑身的热血又冷了下来,把十娘的手从自己后背上抓了下来握在手心里:“十娘,都过去了,再说受这么一点伤不是很正常吗?”十娘也算是看惯生死的人,但这道疤很明显是在后心口,稍微再偏一点只怕阿保就不能站在自己跟前了,想到这个可能,十娘觉得心口一紧,但很快就笑了:“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
阿保低头,和十娘额头对着额头,眼睛看着她的眼睛,阿保的眼一直很黑,这时更是黑的没有办法,十娘伸手摸一摸他的脸:“让他们都进来吧,这次下南洋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你们才迟迟不归?”那个精明能干的寨主又回来了,而不是阿保想念的那个热情似火的女人。阿保在十娘的脸上亲了下,这才上前打开大门。
厅外阳光灿烂,众人正围在那里说笑,看见阿保开门,陈老七呵呵一笑:“阿保,这么快,你就……”话还是没说完就被刘老八打了他一下:“阿保,这次走了这么久,我们都很挂念你。”他们心里有什么想法阿保是知道的,刚才也太冲动了点,这下不是全寨人都知道了吗?
但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早早地让十娘打上自己的印记,别人就抢不走了。十娘的声音已经响起:“再重新摆上酒菜,正好给阿保接风。”她的声音穿过大厅,进到阿保的耳里,阿保顿时觉得浑身舒畅。
已经有人去把桌子重新收拾出来,摆上了许多酒菜,众人轮番给阿保敬酒,十娘还是像方才一样,手里拿着瓶小小的葡萄酒,看着阿保被众人敬酒,此时的心情和方才完全不一样,十娘轻轻抿一口酒,正好遇到阿保看向自己的眼,十娘对他一笑。
坐在阿保旁边的陈老七已经喝多了,看到阿保和十娘之间的眉目传情,陈老七大着舌头拍着他的肩膀:“阿保,阿蛟和瑞儿已经成亲了,你和一嫂,什么时候办?办喜事?”万阿蛟和瑞儿已经成亲了?没想到出去半年多,回来就遇到这样一件喜事,阿保急忙起身端了杯酒对万阿蛟道:“恭喜了。”
万阿蛟接过酒一饮而尽,阿保此时心头涌上的是另一种安心,万阿蛟娶了瑞儿,就不会再和自己抢十娘了。陈老七得不到回答,上前拍着阿保的肩:“阿保,你还没和我说,你和一嫂什么时候办……,办喜事?”哐啷一声,郑强手里的酒杯掉地,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加上陈老七的问话,成功地让纷乱的大厅安静下来。
阿保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娶十娘是他历来的心愿,看着十娘那双眼睛,阿保正要开口说话时候听到耳边传来有人小声地嘀咕:“阿保娶了一嫂,这寨子,还能姓郑吗?”
郑强并没有去看自己失手摔碎的杯子,只是摆弄着手里的筷子,用指甲一丝一丝地掰着玩。嫁给阿保?这是十娘之前没想过的,真的嫁了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这寨子?十娘心里迅速做出判断,抬头笑了:“老七喝多了,你们把他扶下去歇着,阿保他们今日才回来,路上也累的慌,就这样散了吧。”说着十娘不管身后的人有什么想法,站起身走了出去。
正主走了,想问的人也没了目标,嘻嘻哈哈又说几句也就各自散掉。
举目所望之处,大海还是那样奔腾不已,十娘对着大海张开双臂,这片海已经是自己的。身后传来脚步声,这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十娘就知道是阿保,果然一双手搭到了十娘肩头,十娘的脸往他的手靠去,轻声地道:“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名分。”
阿保的手微微僵了一下,接着就低声应道:“我知道。”十娘往后靠去,阿保早不是当年的少年,他肩膀厚实足可依靠,十娘指着远方:“等到你成为这片海最强的海匪,我就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丈夫。”阿保握住十娘的肩膀微微有些用力,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在她发边落下一个个轻吻。
郑强他们在三天后离开了龙澳岛远下南洋,除了郑强夫妇和路权,船上还多了一个人,黑燕子。和十娘的预计不同,当十娘让人告诉黑燕子要她选择离开龙澳岛还是继续被囚禁的时候,黑燕子选择了离开龙澳岛。
当登船的时候,黑燕子看着十娘,咬牙切齿地说:“郑十娘,我一定会带着人马杀回来的。”十娘脸上的笑还是那样平静,她看着黑燕子因为激动而变得绯红的脸,淡淡地道:“如有那么一天,我会在这里等你。”
黑燕子的勇气在对上十娘眼的时候全都消失,她恨恨地把指着十娘的手指放下,径自走进船舱里坐下,一句话也不说。除了郑强剩下的人,十娘又安排了一些财物给他们,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他们丰衣足食一辈子了。
路氏翻看着那些绸缎布匹,声音里带着叹息:“数年所积,一朝全空,若不是二婶给了这些,只怕我们又要重操旧业。”这是路氏头一次叫十娘二婶,十娘什么都没有说,看看时候已差不多了,她走下船,郑强和路权对岸上的人抱拳施礼,船离开码头往南洋驶去。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看着船这样离开,十娘看着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船,转身离去,阿保已和她并肩走到一起,突然开口说:“再过几日,我还是要下南洋的。”
十娘没有说话,要做这片海最强的海匪,自然不是在龙澳岛这样小的天地能做到的,她只是伸手握住阿保的手,就让这相聚的甜蜜多些,再多些就可以了。
时光飞逝,当十娘在镜中看到自己的第一根白发的时候,眉头只是一皱,断然伸手把它拔掉就走出屋。龙澳岛还是和原来一样,只是人更多,船更密,阿保的名声也越来越大,现在不光是这片海,连南洋那边都知道赫赫有名的章阿保了。
十娘的脚步还是那样轻快,刚走过路口就有两个小孩子打闹着撞到她身上,十娘抱住那个撞到自己身上的孩子:“小玉,你怎么也不看着路。”小玉笑的格格的,回头看着追上来的海珏,双手搂住十娘的脖子:“姨母,姐姐欺负我。”
海珏已经十一岁,身形已经开始呈现少女的体态,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很久以前的瑞儿,撅着嘴对十娘道:“姨母,妹妹脏死了,我让她洗脸她就跑。”说着海珏又伸手去拉躲在十娘怀里的小玉,小玉身子像扭股糖一样在十娘怀里扭来扭去。
瑞儿就算已经是那么大孩子的娘,脾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已经从另一个路口走过来,两个女儿一人赏了一巴掌:“海珏你带好妹妹,再闹的话就不许你们去和李先生学东西。”一提这个,小玉明显乖巧很多,跟着海珏走了。
十娘这才站起身:“你这两个女儿,都没你小时候淘气你还说她们。“瑞儿的眉一扬,神色之中带有些骄傲:“我四岁能泅水,五岁敢捉鱼,七岁就敢上船出海,她们能吗?”
十娘摇头叹气,瑞儿得意完继续和十娘往前面走:“十娘,你和阿保怎么现在还没成亲,我听说很多小姑娘都仰慕阿保,你不担心吗?”十娘的袖口又是微微一动,刀已经飞了出去:“他敢?有外心的话我一刀剁了重新另找。”
80) 第 80 章
十娘说话的时候神采飞扬,整张脸都亮了起来,瑞儿走上前把钉在树上的短刀拔了下来,认识十娘已近二十年,亲眼看着她从一个娇弱女子变成现在这样,可是为什么没有半点不适应的感觉?
而是觉得她天生就该如此?瑞儿手里拿着短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十娘取下她手里的刀,眉又往上挑起:“怎么,难道你觉得我舍不得?”瑞儿摇头,她自然是相信十娘会这样做,但她也相信阿保不会变心。
不然这南洋的美女还少吗?不说南洋的当地土人,在那里安家落户的商人女儿,连外洋的那些金头发的少女都曾对阿保有过好感。当然,这些都是兴儿回来说的,这臭小子,自从两年前和阿保下了趟南洋,以后就次次溜出去,简直就是白生了他。
想起已经十五岁的儿子,瑞儿不由看着十娘,虽然十娘比起她们来受海风的影响要少一些,但时光还是在她脸上留下痕迹,额头虽依旧光洁,但眼角的皱纹已经遮挡不住。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没有原来那样饱满,那似玉一样的肌肤也开始松弛。
唯一不变的,是她那依旧轻快的脚步和平静的话语,或者说,她的话语今天听起来更有力了。十娘见瑞儿只往自己脸上瞧,用手摸摸脸:“怎么,我老的你都不认识了?”虽然瑞儿心里一直想的是这件事,但十娘问出来还是让瑞儿微微一笑:“你不是老了,是我觉得,我比你还小七八岁,怎么感觉比你还老?”
是个女人都希望别人赞自己年轻,十娘也没有免俗,眼里的笑容更浓了些。她们已经走过了井口,来到了大厅门口。
十娘习惯地在大厅门口回头看向大海,想看到阿保熟悉的帆影出现在自己眼里,算着日子他这几天该到了。没看到自己想看的,十娘心里不由在嘲笑自己,难道说是年纪越大,对他的依恋越深?
从寨门口跑进来一个年轻人,看见她们,嘴里开始大声喊叫:“娘,娘,我回来了。”本已要进大厅的两个人转过身,兴儿已经跑到瑞儿跟前,他额头还挂着汗珠,脸上虽有未脱的稚气,但早不是当年那个神色里还有些畏惧的孩童了。
常年在海里面,他的脸色都黝黑的,鼓起的肌肉隔着衣衫都能看到在那里轻轻抖动。瑞儿把儿子拉到跟前,习惯地埋怨:“看你,每次都跑那么快,难道娘会不见了?”
兴儿只是嘻嘻笑着,他回来了,阿保也该回来了,十娘不会再走出寨门迎接,只是走进大厅,等着阿保来这里寻找自己。自从他出海之后,已经形成一个规律,十娘在码头送别他,而他回来后会来大厅找自己。
厅里的陈设这些年都没变过,只是原先的虎皮已经坏掉,换成了狼皮褥子,人的变化就要大些,吴老六他们已经退了下去。除阿保外,万阿蛟和小杜他们都是寨中的首领。还有几个更年轻的,现在厅里也没什么人,十娘像这些年来的每一次一样走上自己的位子坐下来。
听着外面兴儿母子的对话,很多年前在海边的想法又涌了上来,现在已经做到这片海都是自己的,就算远在南洋也有人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前面的关卡一切顺利,再没有别的人能在这片海挑战自己,可是为什么会觉得再没有追求了呢?
十娘用手撑住额头,细白的额头皱了起来,当这个目标达成的时候,不知道下一个目标在哪里,这真是件可怕的事。十娘摸一下小腹,或者自己该生个孩子,看着孩子长大成为自己的目标。
可这样也还是十分无趣,到底做什么才有趣呢?大厅门口处的阳光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脚步声响了起来,阿保的脚步声永远都是这么有力,十娘放下心里的思虑,抬起头对他露出笑容。
和那个刚下南洋的少年不同,阿保现在的肩膀更宽,眼神里已经充满了威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需要十娘出言赞成,阿保说的话就已经没人反对。
现在寨中的生计几乎都在下南洋的收入上面,十娘都感觉已经不像是海匪,而是真正的商人。阿保已经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腿伸的长长的,长舒一口气:“总算回来了。”
不,还有一点没变,就是阿保对自己的依赖,十娘把手伸出来,阿保很自然地握住,一双手交错在那里,黑白分明。十娘感觉到阿保握住自己的手力气越来越大,这才抬头笑着对他说:“既然这么累,就不要再去了。”
阿保微微嗯了一声,等到嗯完了才反应过来十娘说了什么话,浓眉一皱。十娘把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你先歇歇吧,等歇过了我们再商量什么时候下去南洋。”
阿保的手又重新抓住她的手:“十娘,我刚知道了一个消息,外洋人又要回来了。”外洋人?十娘回头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他们不是说过不再踏上这片海吗?怎么说话不算话。”
阿保摊开双手,眉目之间有些无奈:“那些外洋人说的话能相信吗?况且当日不过是口头之约。”十娘拍一下椅子扶手:“来了也好,来了就让他们回不去。”
如果是十年前,阿保是一定会同意这话的,但是这次外洋人来的气势更猛,而且隐隐有必胜之意,阿保在心里组织一下,这才开口说:“十娘,这次来的不是只有一个国家的,我听说他们组成什么联合舰队,一定要把龙澳岛攻下,来的船只和人都是极多的。”
外洋人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十娘的眉头一皱,随即就松开:“我不管他来多少,总之我要他有来无回。”阿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把十娘的手又重新握在自己的手心。
这次外洋人会来十多艘大船,两千左右的人,每艘大船上还会配备三门以上的火炮,看来是要一洗上次败北的耻辱。这些话已经到了阿保嘴边,但不晓得为什么,怎么都说不出口。十娘抬头看着他的神色,伸出手给他把紧皱的眉头抹平,声音十分温柔:“不要担心,就算有再大的困难,你我同心还有闯不过的吗?”
阿保嗯了一声,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十娘很快就从他怀里站直身子:“那么你告诉我,外洋人这次来的,是不是人船火器都很多?”果然没有什么事能瞒的过她,阿保重重点头,随即又道:“不过你放心,我这些年也晓得他们的软肋所在,他们纵然火器更猛,我也不怕。”
81) 第 81 章
十娘伸出手轻轻抚上阿保的脸,她的手心柔软细腻,抚在阿保脸上让阿保觉得就算是最柔的海风也没有她的手那么温暖柔软。十娘眼里的光还是像以前一样,唇边的笑容也是阿保看惯的,可阿保一直觉得从没有看腻。
阿保伸手握住十娘的手,十娘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我什么时候怕过?”阿保嗯了一声,十娘坐了下来:“好了,光我们不担心是没用的,还是大家都来谈谈吧。”这样的转变阿保已经习惯了,他坐到了十娘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从五年前起,十娘椅子旁边就多了这把椅子,当阿保第一次坐到十娘身边的时候,内心涌起的激动是不言而喻的,这表明了他的身份再不是十娘的属下,而是能和她并肩而立的人。
剩下的人很快就来到大厅,这些年的风霜下来,万阿蛟的面皮已经有些发黑,小杜也更加稳重,李先生已经在三年前离开岛上,说要去云游四海,再去看看那片几十年前去过的大陆。十娘留不住他,只有厚赐送他上了去南洋的船。
阿保简略地把事情原委说完,万阿蛟摸着唇边的小胡子,小杜的手在椅子扶手上不停跳动,十年前那一战,所有人都以为外洋人不会来了,谁知道才不过短短几年,外洋人就又重新回到这里。
几个年轻些的头目虽然知道十年前那战,但那时候他们还小,知道的并不是很详细,有个人已经嚷了出来:“来就来吧,万三哥做的火器没人能比得上,难道还怕他们远道而来的人不成?”万阿蛟虽然被人赞扬,那脸色还是有些铁青,在黄龙岛的那次失手,虽然别人都说输赢是兵家常事,但只有万阿蛟知道,就是这次失手,让自己不再有资格和阿保相争。
如果那次赢了,情况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万阿蛟收回思绪站起身对着十娘一拱手:“这次外洋人要来,我愿做先锋,定要把他们赶跑。”十娘还没说话,阿保已经笑了:“阿蛟兄弟,我只是听说了外洋人会来,但哪天到还不知道,你先稍安勿躁,等前面有了消息,我们再好好商量派谁出去。”
十娘没有阻止阿保,这证明十娘的意思也是如此,万阿蛟又坐了回去,当年那一次失手,这次定要外洋人的血来还。
小杜还是那么稳重地开口:“阿保说的是,我们先做好准备,寨里的防范,火器的演练,还有出外哨探的船只都安排好,等他们来的时候,看他们是什么情形再出海迎战,若是他们还用怀柔之法?”
小杜的眉头皱了下,有些为难地看向十娘,十娘已经斩钉截铁地开口:“这片海是我们的,就算要招安,也是朝廷的事,轮不到外洋人在这里指手画脚,什么怀柔不怀柔,这样话永远不要再说。”
既然商量定了,就还是万阿蛟负责火器的演练,小杜负责寨子里的戒备,还有个年轻头目是吴老六的侄子,人人都叫他小吴的,专门负责外面情况的哨探,都分派完毕,把阿保这次下南洋带回来的东西另行分配,也就各自散了。
看着万阿蛟的背影,十娘喊出声:“阿蛟,你先等一等。”阿保本来已经站起身,预备等十娘一起回去,听到这话不由愣住,十娘做个手势,示意他先回去。
万阿蛟已经走了过来,神情依旧恭敬:“一嫂,你唤我回来有事?”十娘的声音还是那样柔和:“我知道,你憋着一股劲想和外洋人决一死战,但现在已经不是十年前了,他们这次是有备而来的,而且你现在有家的人,和十年前不一样了,这次外洋人来,你不能做先锋。”
万阿蛟不由重重叹了一声,十娘抬起头看他,抬头时候十娘的额头已经现出皱纹。十年,已经过了十年,很多事情都变了。万阿蛟的叹气已经结束,只是嗯了一声就走出了大厅。
十娘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有些恍神,这些年是不是发展的太顺利,让人没有了进取心?
夜里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十娘有些犹豫地问阿保这个问题,阿保本是闭着眼,手还在十娘背上无意识地游移,听了这话睁开眼睛笑着说:“我是你的男人,是要给你遮风挡雨的,你想这么多做什么?”如果是以前,十娘一定会不高兴,可是这次十娘反常地一句话都没说。
阿保得不到回答,把十娘的下巴抬起来,虽然在黑暗之中,阿保还是能感觉到十娘的眼在发亮,接着阿保的唇被什么东西堵上,阿保下意识回应着她的吻,接着十娘有些气喘地声音在阿保耳边响起:“我们要个孩子吧。”
阿保来不及说好,就感觉又被十娘带到另一个天地,那个天地之间只有他们,没有别人。
外洋人会再次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寨子,出外的小船也成了平时的数倍,但对龙澳岛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外洋人来不来还是要这样过日子,做海匪的,不折损几个人还能叫海匪吗?
听着火炮的轰隆声,还有火铳在自己耳边发出的声音,十娘站在海边一块礁石上看着海面上热火朝天的演练,心中那股久违的豪气又涌了上来,要赢,除了要赢,没有别的办法。
兴儿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他光着上身,汗从他的额头打着滚往下淌,用袖子抹一把汗,双手叉在腰间:“姨母,我们演练的这么好,外洋人来了就走不掉。”
十娘抬头看着他,少年人说话时候生气勃勃的脸让人觉得自己也精神了,十娘伸手拉着他坐下:“你还小,跟着他们演练演练就够了,不要想着出战。”兴儿噌一声跳起来:“姨母,我都十五了,我娘说,舅舅十三岁就跟着外公上船出战了,我比他还大两岁呢。”
十娘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她,而且这次作战和以前出海可大不一样,难道说因为太困难,那只会让兴儿更加鼓起勇气,或者说他在寨里做好保障?这样的话哄孩子还差不多,哄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兴儿,只怕他听都不会听。
看见十娘不说话,兴儿已经拿起旁边的水囊喝了几口,放下水囊就冲进演练的人群里面。这个孩子?十娘的眉头微微一皱,还是让瑞儿来劝吧,不过估计瑞儿根本就不打算劝,能让儿子继承王家的衣钵,兴儿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劝呢?
外洋人的船只在半个月后出现在了这片海,和上次他们直接上了黄龙岛不一样,这次他们只是选了个无人岛停靠,无人岛方圆不过两里,上面树木茂密,水很方便,只是因为不是必经之路,龙澳岛才没有在上面设人看守。
看他们这样子,也是想长住了,十娘得到回报,手在地图上画来画去,从无人岛到龙澳岛,差不多要三天时间,光靠捕鱼供应不了那么多的人。看来,这次他们对龙澳岛是势在必得。
十娘站起身子,对着面前等候着的众人:“都准备好了吗?”万阿蛟抱拳道:“都准备好了。”十娘的眉往上飞,身上的红衣在太阳映照下显得格外夺目,仿佛时光从来没有流转,十娘手握成拳,轻轻敲在桌子上:“那么,出发吧。”
出发吧,十娘站上船头,看着海风中的郑字旗烈烈飞舞,海水还是带着永远不变的咸味,往前,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让他们再也不敢来这片海。
又是日夜不停地行驶,当第二天的太阳将要落下的时候,外洋人的船队出现在了十娘面前,依旧是那样傲慢,还不等十娘发号施令,外洋人已经放下了一艘小船。
小船缓缓地往这边来,阿保有些担心地往十娘身前挡了挡,这个动作让十娘露出笑容,她把阿保拉过去,示意不必,眼还是看着那艘小船。
小船已经来到船头,船上站着一个男子,他抬头看着大船上的人,开口是极流利的官话:“来的可是龙澳岛的郑夫人?”听他的口气好像和自己很熟,十娘的身子微微前倾,虽然时光流逝,当年那个少年已经长壮实了,但一双像海一样蓝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摸一样没有变化。
十娘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我记得你,你是曾来送过信的汉斯。”汉斯也笑了,不过笑的没有十娘那么轻松自在,他的手放在心口对着十娘微微弯身行了个礼,接着又站直:“郑夫人,这次是克利兰勋爵命我前来,他说,郑夫人若不放下刀枪投降的话,那就只有用战争解决问题。”
哦?十娘的眉挑起,十年了,这些外洋人还是一样,她并没有理会汉斯的话,只是看着他:“那么,当年查兰伯爵答应的,永不回这片海也是废话了?”
82) 第 82 章
汉斯微微怔了怔,但很快就又回答:“郑夫人,查兰伯爵所说,不过代表他个人,帝国的荣誉要由我们军人来维护。”汉斯说的话可谓义正词严,十娘唇边露出冷笑:“跑到别人的地盘上打主人,然后还说这是维护你们帝国的荣誉,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贵国从上到下都认为,用枪炮可以让所有的人屈服吗?”
海风吹过,十娘的话也被海风吹的很远,她话音清脆,眼里是绝不屈服的光。汉斯虽然只和她见过数面,也知道这个女子和曾遇到过别的抵抗的人不一样,他身子挺的更加笔直:“郑夫人,此时两军阵前,别的废话都不要再说,开战吧。”
汉斯的船已经退回到他们那面,对方的船只静静沉默了一会,接着就看到船头站立着的一个男子拔出剑来,高声叫喊起来。阿保已经低声地说:“他说,开战。”
开战,不晓得是哪面先开了第一炮,十娘只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一瞬间的失灵,什么声音都离自己远去,接着就是接二连三不停地轰隆声。平静的海面泛起波澜,海螺声和呐喊声,枪炮声交织在一起,十娘就像被钉在船头一样,看着对方船只一动也不动。
双方互相炮击了一会,看来光靠炮击是不行的,都放了小船,谁能抢上对方的船只就能占的先机。船舷两边的人越来越多,长刀挥过之处,就是一道道血光,缺胳膊断腿的人开始掉下大海,血腥味引来鲨鱼群,有鲨鱼不管不顾地冲进那片被血染红的海水里面,撕咬着掉在海里还没断气的人的肢体。
炮声再次响起,这次对的就是来抢食的鲨鱼,有鲨鱼被打死,翻着肚皮飘到外面,顿时有别的鲨鱼撕咬着它们的尸体。海面上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十娘的脸也被熏黑,但一双眼还是亮如晨星,这一仗从双方初遇一直厮杀到太阳落山,除了耗费了弹药,折损了人员,都没有让对方船只的人攻了上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十娘觉得有些站不动了,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阿保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看见她的脸色,伸手扶住她,悄声地道:“十娘,暂时休战吧,我们这边已经折损了一百多人了。”
一百多人?十娘有些不相信地看着阿保,阿保微微点头,这些年从没有一次折损这么多人?看着战的正酣的属下,十娘用手扶住船舷,牙紧紧咬住下唇,看着对面船只。
克利兰勋爵这里也并不轻松多少,听到手下来报已经死伤一百来人的时候,一直维持着贵族仪态的克利兰的唇微微动了下:“这些被神遗弃的野蛮人。”看来只有暂时休战,毕竟自己是远道而来,他命人叫来汉斯,命他去和十娘要求暂时休战。
当听到对方要求休战的时候,十娘松了口气,但这样的轻松是不能让他们看出来的,她的下巴还是高高昂着:“那就回去告诉你们勋爵,十天之后,就在此地,我们再战。”汉斯沉默应下。
十娘觉得自己的腿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看着对方船只缓缓往后退去,渐渐退出自己的视野,十娘的双腿才一软,差点跪倒在船舷上。阿保正站在她身后,已经眼疾手快地把她抱进怀里。
船只一退去,鲨鱼们就开始游上来争抢着那些尸体。做海匪的人,早就把脑袋系在了裤腰带上,死后连灰都不留,也不在乎尸体进了鱼肚子。十娘看着被鲨鱼撕咬着的尸体,双膝一弯,对着那些尸体磕了个头,身后传来下跪声,大家都磕头送别自己的弟兄们最后一程。
第二战,第三战,双方都没互相讨到便宜,这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难啃的骨头,是坚持作战还是照有些人说的,和他们画海为治?从关卡那算起算是自己的地盘,可是虽说是海匪,把自己的地盘拱手让于他人?这样的事十娘做不出来。
但守土之责本是官兵的,这样和外洋人死扛还是有人觉得做的太过火了。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官兵们可是年年都要来剿一次的,虽然他们年年都是铩羽而归。
就在十娘又一次因为别人提议和外洋人媾和,出让部分利益而反对的时候,已经有人忍不住大叫出声:“一嫂,知道你曾是官家小姐,还想着什么守土之责,我们可是海匪,年年都要被官兵剿的,想这么多做什么,自然是谁给的好处多就跟谁走。”
官家小姐,那可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十娘站起身怒道:“我们可是天朝子民,难道要看别人在这里耀武扬威吗?”
说话的人已经怒极,抽出刀一刀砍在桌子上:“一嫂,弟兄们跟着你是想发财的,这么多年一嫂也确实让弟兄们吃香喝辣的,可是弟兄们也不是拿着命去白填的,外洋人总还想着和我们言和,官兵可只想剿灭我们,一嫂,这次次出兵,次次讨不到便宜,还折损了三四百弟兄,弟兄们的命不是这样填的。”
这人开头只是想发怒,结果说的难过起来,用手抹一把脸,把眼泪甩掉:“次次折损的弟兄们,尸体都被鲨鱼吃掉,虽说这也是常事,可谁眼睁睁看了这么多弟兄们被吃掉,心里酸啊。”
十娘的心里也漫上酸楚,她没有发火,只是缓缓坐了下去,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阿保历来都是无条件支持她的,可是这次折损的人实在太多,而且这战看起来是久拖不决的,阿保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万阿蛟起身道:“折损了这么多的弟兄,不光你们难过,一嫂心里也是难过的,我看先这样,大家先回去,有什么法子再说。”厅里的人纷纷起身离去,先头说话的那人嘴里嘀咕道:“要不就和外洋人,要不就和官兵,两边抗着谁又抗的住?”
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这人方才闭嘴,十娘用手抹一把脸,疲累开始漫了上来,她看着没有离去的阿保,眼里的疲惫全都现了出来:“阿保,你也觉得我这样做很傻是不是?”
逆着光,阿保又长的高大,他脸上的神情十娘瞧不清楚,阿保已经顿下,握住十娘的手:“我明白你的心,只是这次折损的太多,弟兄们转不过弯来也很正常。”听着阿保温柔的话语,十娘觉得内心平静很多,她靠在阿保肩头,小腹里或许已经有了一条新生命。
难道让他也走上这杀戮之路,十娘一时觉得十分迷茫,阳光透过大门照了进来,照的半空中的尘埃清清楚楚。看着这看惯了的大厅,十娘内心突然翻起另一个念头,她握紧阿保的手:“阿保,等再有人来劝降,我们归顺了吧。”
阿保习惯地嗯了一声,然后才想起十娘说了什么?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十娘也觉得这话说的太吓人了,她低头一笑:“算了,只当是我说胡话。”
阿保了解的十娘是从不会说胡话的,他把想起身的十娘又拉了回来:“你说这话是有原因的,为什么?”十娘看着阿保,当年初见面时那个稚气十足的孩子,今天已经成长为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而且将会是自己孩子的父亲。
十娘把阿保的手拉到自己小腹那里,那里还是像往常一样平坦,十娘说出的话却让阿保差点觉得自己是在梦里。“阿保,我可能有孩子了,这个月,已经迟了十天了。”孩子?刚和十娘在一起的时候,阿保就想过孩子这个问题,但十娘一直没有,况且他们聚少离别多,不愿意让孩子在中间影响也是常事,而在这个时候十娘突然冒出的一句,让阿保有些手足无措。
看着阿保的神情,十娘伸手摸住他的脸:“怎么,你不高兴?”阿保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不,不,我很高兴,我只是想我们的孩子该做什么?”
这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也不晓得随爹随娘,但十娘心里已对它充满了依恋,感受到它在自己身体里生根那天起,十娘就觉得自己和平时不一样了。或者,这就是做母亲的心吧。
阿保已已经回过神,他把十娘拥进怀里:“十娘,我们的孩子,一定要给他最好的。”最好的?十娘嗯了一声。
大厅的门已经被推开,一个大嗓门响了起来:“一嫂,那个官儿又来了。”甜蜜的气氛被陡然打断,十娘直起身的时候又变成那个叱咤风云的女子,她眉头微微皱起:“官儿?难道又是杨若安?”
报信的小卒连连点头:“对,对,就是那个姓杨的,他都来好几趟了,怎么还不死心?”杨若安一直想劝降龙澳岛,每隔两三年就要来一趟,他也真执着。
龙澳岛的人已经把他当成熟人,从原来的一下船就要绑了到现在嘻嘻哈哈地带他进来。话音刚落,杨若安已经走了进来。十年的风霜让他鬓边添上了白发,却没让他像别的官员一样挺着一个圆鼓鼓的肚子,身姿还是那么挺拔。
走进厅来杨若安对十娘拱手:“郑夫人,数年不见,您风采依旧。”开场白永远都是这一句,十娘脸上挂起笑容,示意杨若安坐下,等杨若安坐下之后十娘才笑问道:“杨大人,不知这次你来,带来了什么官位?”
杨若安已经习惯了十娘如此问了,但他还是手往半空中拱了拱才道:“郑夫人坐拥数万人马,若能归顺,当以总兵之位相酬。”
总兵之位,从二品的官位,这官位不可谓不高?十娘的眼一眯:“这官位是给我的还是给谁的?”
83) 第 83 章
杨若安被问住,之前最多只被问到是什么官位,问给谁的还是头一次。十娘瞧着他愣在那里,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懒洋洋地说:“若是给我的,那我也想去试试这做官是什么滋味?若不是给我的,我何必去给人做嫁衣?”说完十娘看着杨若安,见他不回答,十娘唇边又露出嘲讽笑容,身子微微前倾:“照这么看,这官位是不给我的了?”说完不等杨若安回答,手就轻轻一抬:“杨大人,你还是回去吧,恕我不送。”
杨若安毕竟已在官场上混了那么几十年,只一刻就想出了对答,他并没有站起身,而是看着十娘:“郑夫人太性急了,虽说本朝从没有过女子为官,但郑夫人和章首领伉俪情深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到时章首领做了总兵,郑夫人成为诰命夫人,不也是夫荣妻贵,一段佳话?”
十娘听了这话笑了:“杨大人果然是一年和一年不同,原来只是会说话,现在更是会谋算,只可惜我虽是女子,也不愿居于人下,这做了总兵和做夫人,可是两回事。”一句话又把杨若安给噎住,他看向十娘旁边的阿保,见阿保一句话也不说。
杨若安明白阿保是唯十娘之命而从的,眉头又皱紧,十娘张口打了个哈欠,看着她的脸,杨若安眉微微扬起:“听的郑夫人这些日子在和外洋来的船只争斗,这守土之责本是朝中事务,郑夫人能记得身为天朝子民……”不等他说完十娘就举手止住他:“杨大人,你有话就直说,休这样卖弄关子。”
杨若安尴尬地咳嗽一声,开口又道:“郑夫人,你既已负起守土之责,那又何必担了个匪的名义?”十娘唇边露出笑容:“杨大人所言甚是,只是你方才已经说了,这官位是给阿保的,我一女子不能为官,既如此,我又何必去穿了那女子的衣衫,到后院之中做了那什么诰命?还不如在这龙澳岛中自由自在。”
十娘唇边讽刺的笑容越来越大,她站起身,杨若安觉得有一种压迫感袭来,十娘缓缓走到他跟前。这个看起来娇小的女子,此时带给杨若安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压迫感。十娘缓缓地道:“杨大人,你当我是岸上娇弱女子吗?夫贵妻荣,岸上无数女子想得到的,我,不,稀,罕。”
十娘一字一句吐出那最后四个字,杨若安觉得汗水已经打湿了里衣,夫贵妻荣这对岸上的女子来说,是天大的荣耀,无数人盼都盼不到的,而这个女子只把这句话想扔垃圾一样地扔了回来。
杨若安的脸色有点变白,他站起身:“郑夫人既不愿意,下官再无别话,只是郑夫人,你既不肯接受朝廷官位,又出面抗击外洋人,此等胸襟我一个男子也是佩服的。”能得到杨若安这样称赞,十娘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她头高高扬起:“日后只要官兵不来剿我们,就千恩万谢了。”
虽然年华老去,但她的傲然还是那样夺目,杨若安拱手一礼,十娘的手轻轻抬起,看着他走出大厅。等到他的背影消失,阿保才有些急切地道:“十娘,你为什么不答应?”
十娘愣住,她根本没有想到阿保会不同意自己的话,阿保已经握住她的肩膀:“十娘,能和我名正言顺地在一起,难道你不愿意?”十娘的眉皱起,她的手缓缓摸上小腹:“难道我们此时不是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吗?还是你认为,一个形式更加重要,如果这样的话,我马上找大家来,预备酒席我们拜堂成亲。”
阿保的眼顺着十娘的手势看向她的小腹,她的肚子里面孕育着他们的孩子,几个月以后,会有个小小孩童降生,等他长大,会叫自己爹,叫十娘娘,那时候的自己该多高兴。阿保握住十娘肩膀的手力气更大了,他声音很低,就像在说服十娘一样:“十娘,如果我们真要归顺朝廷,那和岛上的日子就不一样了,但改变也不会大,你成为我的妻子,难道我会把你关进后院里面不许你出门吗?”
十娘当然知道阿保不敢,但是心里面那道弯怎么也转不过来,在这片海叱咤风云十年,现在要自己穿了命妇的衣服去应酬那些内宅女子,想想十娘都觉得头痛,而官场上的应酬,男女是有别的,阿保可以不在乎,但别人会怎么看,上了岸就和在岛上全不一样了。
阿保得不到十娘的回应,把她缓缓搂进怀里,一个字也没有说。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而这种沉默一直持续了好几天,直到第四次出战之前,召集大家来商议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感觉出来阿保和十娘有些不对劲,但没有一个人会问,毕竟夫妻之间争吵是常有的事,做为外人的他们也不好插手。
安排妥当,十娘又用低沉地声音再次强调:“这次,我们一定要赢,绝不允许输。”输了,就是无路可退,十娘把这句话在心底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但没有说出口,只用眼看着众人。
赢,是人人都想的事,头目们不说话,只是习惯地看着阿保。阿保站起身,对众人的期待好像没看到一样,只说了句:“就按一嫂说的办。”就走出大厅。
自从那日两人发生争执,阿保的话就很少,他不说话,十娘也不说,所有的事情都等战斗结束后再说吧。
船队又一次出发了,又到了那片战场,上次战争的鲜血和尸体已经被海浪卷走,鲨鱼吞噬,海面上又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但十娘知道,过不了多长时间,这片海又要被鲜血染红,尸体又会在海水里浮浮沉沉。这样的情形十娘已经见惯,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十娘想起时候喉头突然有点想呕的感觉。
这就是怀孕带来的后遗症,十娘咬一咬牙,站在船头,拿起手中的一个大海螺,亲自吹响了它,听到这里的海螺声响起,其它船只的海螺声也响起,和十娘吹响的海螺声互相回应,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海面上暂时的平静又一次被打破,呐喊声重新响起,枪炮交织,十娘还是想像以前一样,站在船头看着指挥,但随着血腥味越来越浓,十娘那种想呕的感觉越来越明显。特别是当看到一个海匪被对方的刀砍在脖子上,鲜血溅起很高,接着脑袋飞入半空,飞到很高的地方才掉进了海里的时候。
十娘只觉得望远筒被鲜血染红,头竟然晕了晕,喉头的呕吐感觉再也忍不住,哇的一下,她吐在船舷那里,吐出的全是清水,别的什么都没有。吐出之后,十娘觉得心里好受许多,重新站直身子看向战场,一支手伸了过来,阿保几乎是粗鲁地扯下她手里的望远筒:“你进去休息吧,我在这里。”
十娘的头还是抬的高高的,从阿保手里夺回望远筒:“不。”看着十娘脸上的倔强,阿保终于打破了这么久的沉默,他握住十娘的手,却不是去拿望远筒,而是温柔地对十娘说:“十娘,我已经足够强到可以保护你了,而不需要你再来保护我。”
十娘拿着望远筒的手缓缓地往下放,但她的身子还是站的笔直,唇依旧抿的很紧,只是温柔地眼神泄露了一点内心,虽然枪炮声一直很大,但十娘说的话还是让阿保精神一振。
十娘的声音依旧平静:“我知道,阿保,我一直知道你除了想和我站在一起,还想给我一片天。”阿保的眼里闪出一抹亮色,十娘又缓缓地道:“可是你给我一片天,并不等于我就要受你的保护,我想像参天大树一样和你站在一起,而不是做树下的野草,阿保,你明白吗?”
阿保点头,伸手握住了十娘的手,从阿保眼里,十娘看出了坚定和信心,唯独没有的,是怜悯。十娘仰天笑了,能得到一个和自己并肩而立的男子,而这个男子并不因为自己和他并肩而立而感到难过,这就足够了。
十娘唇边露出绝美的笑容,不等阿保从这个笑容里醒过神来,十娘已经转身面对战场,语气坚定地说:“那就让我们一起,把外洋人赶走吧。”
这样的转换阿保已经十分习惯,他握一下十娘的手,语气同样坚定:“好。”此时海面上战斗正酣,实力双方的两边都互相讨不到便宜,跌落下海的外洋人和这边的海匪人数都是差不多的。
十娘和阿保脸上的凝重越来越重,只有再从岛上调人,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十娘耳边突然传来惊呼:“一嫂你瞧。”说着往另外一边指去。
那本空无一物的海面之上,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样出现了几艘船只,船体不小,船头上挂着旗帜,这是官兵的船。十娘的第一反应是,难道官兵又要来剿?可来剿灭的话这里并不顺路。
官兵的船只已经逼紧这里,外洋人也发现了新来的船队,他们也停止了攻击,双方都看向官兵的船队。十娘的望远筒调向官兵船队,领头船只站着的人,竟然是宁展鹏,他一身戎装,眼正望向这边。
官兵已经放下了一艘小船,小船划啊划,十娘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堵着,实在是不舒服,小船划的并不慢,但对等待着的人来说,实在是慢的不行。
终于那船划过了中间部分,来到了十娘这边,十娘觉得心开始往下落,看来官兵这次不是来剿灭的。船上站着一个都司,他对十娘拱手道:“郑夫人,宁副将受命前来助阵。”
84) 第 84 章
十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宁展鹏竟然是受命前来,不光是十娘,阿保也同样不相信。但他们很快就恢复镇定,十娘和阿保对视一眼,十娘对都司抱拳道:“多谢。”
宁展鹏的船上已经响起战鼓声,十娘听着战鼓的声音,方才的疲累已经没了踪影,她拿起海螺重新吹响,海螺声和着战鼓声头一次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十分奇妙的声音。
两种声音的交织让呐喊声重新四起,克利兰勋爵没想到官兵竟然是来帮十娘的,而这次的来势更汹涌。克利兰勋爵的脸色变的铁青,嘴里不停地下着命令,克利兰这边的人也都是身经百战的,一个个的紧闭着嘴,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刀,让那些人不要再往船上攻。
火炮一发发的打出去,打在克利兰的船上,对船的攻势也越来越猛,虽然不停有人掉下去,但爬上船的人更多。克利兰一回头,已经无法再分清哪些是自己人,哪些是攻上来的。
有人血肉模糊地冲上来,克利兰下意识地挥起手中的刀,还是那人大叫出声,克利兰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副官。副官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勋爵,那些中国人都攻上来了,我们认输吧。”
退出,看了眼鏖战正酣的战场,克利兰再次挥起手里的刀:“不,我绝不认输。”说着他把副官往旁边一推,手里的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火铳在这个时候不好攻击,最好的武器还是手里的刀剑。阿保已经亲自爬上了这艘船,十娘站在自己船头看着阿保矫健的身影在船上搏斗,心中升起骄傲,这是自己的男人,能够保护自己的男人,而自己,也不会是甘心只做被他保护的女人。
十娘拿起海螺再次吹响,这熟悉的海螺声传进阿保耳里,就像喝了最淳的烈酒一样,一股火在阿保心里开始燃烧,他握紧已沾满了鲜血的刀,一步步往船头走去。
船头站着克利兰勋爵,他身边的人并不剩多少,身上虽然已经沾满了鲜血,但克利兰一双眼还是十分明亮,他把刀紧紧握在手里,嘴里喊出几声。阿保能听懂他的话,他说的是:“来吧,你这个中国杂碎。”
阿保也不跟他客气,刀往克利兰的身上挥去,克利兰的刀挡住他的刀,此时呐喊声,厮杀声,海螺声和战鼓声似乎全都消失不见,阿保一心只想活捉眼前这人到十娘跟前庆功,让他知道不是随便就能进到这片海来的。
克利兰也是负隅顽抗,毕竟从自己的故乡到这里,一路上所向披靡,从没有输过,怎么会输给这群被神遗弃的人呢?刀和刀在空中相击,有轻微的火花溅出。阿保的手里脚下没有一丝松懈,眼眨都不眨一下地看着克利兰。
克利兰同样如此,两人过了好几招,都没互相占到便宜。猛然阿保耳边有人大叫一声:“阿保叔叔小心。”接着阿保听见一声闷哼,有人倒在了他的背后。阿保没有时间去想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见克利兰的刀微微有点滞,挑准空挡刀就飞了过去。
克利兰手里的刀飞上半空,一把小刀也插到了阿保的肩头,阿保此时已经麻木,根本感觉不到肩头的疼痛,不等克利兰的刀落下来,阿保已经上前一脚踹翻了克利兰,刀架到了他脖子上:“认输吧。”
克利兰闭上眼睛,让自己不要去瞧这个中国人的神色,怎么可以输给他们?兴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阿保叔叔,你受伤了。”阿保这才意识到自己肩头传来疼痛,不过这时候不是顾及这个,他半跪在那里,膝盖紧紧压住可利兰的大腿。
兴儿已经走上前用绳子绑着克利兰,阿保这才站起身,看见身后躺了两具尸体,有一具手里还拿着一把短刀,看来兴儿除了出声示警之外还做了别的事情。阿保用手摸一摸伤口,见伤口出的血还是红色的,看来这刀没有喂毒,也不去管伤口,只是拍拍兴儿的肩:“做的好。”
兴儿嘻嘻一乐,这一笑倒显出稚气,这个孩子今年也才十五岁。克利兰被擒,其他的人也没有继续抵抗,别的船只开始挂起了白布,阿保知道这在外洋人的风俗里意味着投降,他扯过一块布来把刀擦一擦。
海螺声再次响起,这次是让大家停止战斗,接受外洋人的投降。宁展鹏的船上也响起锣声。方才还如同一锅沸腾的水一样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阿保看向十娘的船只,等待着十娘的下一个指示。
十娘长舒一口气,看着已经来到自己船上的宁展鹏,拱手道:“宁大人,你是官家,我们一起过船看看怎么处置外洋人吧。”
于是生平头一次,宁展鹏和这个该被自己剿灭的对手走上共同的敌人的船,外洋人已经全被控制起来,阿保正在包扎肩上的伤,看到阿保受伤,十娘的眉不由一皱。阿保倒迎着十娘笑了笑:“没事,一点小伤。”克利兰虽然被绑着,但还是站的笔直,神色带有倨傲。
这个人到现在都不服,但十娘觉得和他们讲道理简直就是白说,她看着宁展鹏:“宁大人,你是官家,官府这边对这些外洋人到底有什么主张?”宁展鹏心里已经打点好了一番话,他上前半步开始说起话来。
听到他说什么这里是天朝的地方,你们外洋人如何如何的时候,说了差不多一刻时候还是没有停。十娘忍不住了:“宁大人,你这时候还打什么官腔?”说完十娘就指着克利兰:“我只有两句话,一,你们给我滚出这片海,从此再不要回来,二,口说无凭,这次你要给我立个字据。”
阿保在宁展鹏说话的时候一直都没翻译,等十娘的话音刚落,阿保转述给了克利兰,克利兰面色雪白,看着十娘道:“我只能代表我自己答应,至于其他人,我不能代表。”十娘唇边又现出冷笑:“你们刚来的时候口口声声说什么帝国的荣誉需要你们维护,这时候就怂了,只代表你自己,真是好意思。”
克利兰秉承好男不跟女斗的教训,紧紧闭着嘴巴,宁展鹏被凉在一边,听到十娘这话忍不住道:“郑夫人,他说的也有道理,毕竟你我也不能代表朝廷,如下官此次前来,不过是……”说着宁展鹏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十娘的眉头一皱,知道宁展鹏只怕是私自出兵,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问了宁展鹏一句:“宁大人,你这样出来,你的前程还有身家性命,难道全都不要了?”宁展鹏笑了:“郑夫人,你们做海匪的尚且知道这片海不容外洋人来插手,我食朝廷俸禄,难道还不晓得这个道理?什么前程,身家性命不过都是浮云。”
这几句话让十娘的喉头有旁人无法察觉的哽咽,但她很快就高昂起头:“宁大人有如此想法,真是朝廷之幸。”宁展鹏露出一丝苦笑。
十娘已经又转身对克利兰,灼热的阳光照在船上,那股血腥味越来越浓,克利兰只觉得身体里的水分在快速流失,四周一片寂静,他看着眼前这个女首领,还是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难道就没了办法?十娘已经叫人写好一张纸,一摸一样地有两份,上面用简单的外洋字和中国字写了同样的内容。十娘把这两张纸递到克利兰跟前:“写上你的名字,再画了押,我就放你们离去,否则,”
十娘做了个砍头的动作:“到时候你们就真的只有用你们的鲜血捍卫你们帝国的荣誉了。”十娘话里含着的轻蔑激怒了克利兰,他又准备咆哮,但十娘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看向远方大海。
远处大海还是像以前那样平静,海风吹拂下海浪在轻轻地打,仿佛从远古以来就是如此。已经有人被押到了克利兰的身边,不是每个人都像克利兰一样平静的,有人已经急促地道:“勋爵阁下,就签了吧,我们又不是没有输过。”
克利兰的手里已经被塞了一支毛笔,这样逼迫的姿态让克利兰的愤怒不晓得该向谁发,毛笔和克利兰用惯的鹅毛笔不一样,他的手抖抖索索画上自己的名字。
十娘等他画完,眉又挑了起来:“不是还有什么徽章吗?一起盖上。”从怀里掏出象征克利兰家族的印章,克利兰觉得生平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耻辱,当那张纸上清楚印出克利兰家族的家徽时候。克利兰整张脸已经毫无血色,手一抖,那个印章掉到甲板上,在甲板上滚动两下才停下。
十娘不管克利兰的脸色如何,从克利兰手里抽过那两张纸,仔细看了看,把其中一张拍给他:“收好。”另一张仔细折好放进怀里,还不忘捡起克利兰掉地的印章塞到克利兰手里,对阿保说了几句就带着人下船。
回到这边船上,十娘请宁展鹏到船舱坐下,这时的语气才带了关切:“宁大人,你此次伸出援手,实乃我的大幸,只是宁大人难道真的不要前程了吗?你不顾及自己,难道还不顾及你的妻子和孩子?”宁展鹏眼里闪过一丝讶异,接着很快就笑道:“方才已经说的明白,况且已经大胜,别的我也管不了许多。”
十娘哦了一声,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宁展鹏没说出的话还有,如果能够说动十娘归顺朝廷,那么这立下的功劳足以抵消私自出兵带来的影响,只是要说动十娘归顺,那可不是一般的难。
十娘见宁展鹏不说话,笑着道:“宁大人既已如此,那我也不再多说,只是宁大人可还有什么事?”还有什么事?宁展鹏犹豫一会,还是没有说出来,阿保走了进来,在十娘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十娘知道克利兰那边已经处理好了,嗯了一声回头就见宁展鹏眉头紧皱,十娘不由笑道:“宁大人,你也知道我们做海匪的,男女之别总没岸上那么明显。”宁展鹏摇头:“郑夫人,虽说男女之别没岸上那么明显,但我听得章首领本是你死去丈夫的义子,你们之间的谣言……”
谣言?十娘轻笑:“宁大人,我和阿保情投意合,如夫妻一般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哪里来的什么谣言?”十娘如此豁达让宁展鹏又皱紧眉头:“郑夫人,虽则如此说,但你们之间曾有过母子名分,只怕天下人都不容的。”
十娘和阿保这十多年来,从没有别人说个不字,这时听到宁展鹏这话,十娘脸上的笑容变的僵硬:“天下人都不容的,宁大人未免交浅言深了。”
85) 第 85 章
交浅言深?宁展鹏浓眉一蹙,十娘已经站起身:“宁大人此次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至于旁的,恕在下不能听从。”说着十娘伸手做个请他出去的手势。
宁展鹏僵硬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一张脸已经铁青一片:“郑夫人,下官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你终是这岛上的荒野之人,没有受过教化,不晓得人伦。”这话别人说出口十娘都会大怒,更何况是宁展鹏,十娘锵的一声,手里的刀已经出鞘,雪亮的刀锋直接点向宁展鹏的下巴。
站在一边的阿保忙上前握住十娘的手:“十娘。”十娘的刀锋点向宁展鹏下巴的时候,宁展鹏的手也握向刀把,见阿保一声呼唤让十娘收回了刀。宁展鹏的眉皱的更紧:“郑夫人,人伦本是大事,郑夫人若心中坦然,又何必如此?”
十娘深吸一口气看向他,脸上重新露出一丝笑容:“宁大人,我自然是坦然的,只是多有人在旁说三道四,让人生厌。”见他们又要吵起来,阿保脱口而出:“十娘,宁大人毕竟是你兄长,你……”虽然阿保很快打住了话头,但宁展鹏还是猛地转向他:“什么,兄长?”
阿保脱口而出的话让十娘心底的那个秘密就此被揭开,她看着宁展鹏,兄妹俩的眼睛很像,宁展鹏看着依旧平静的她,双手不可控制地抖了起来,说出的话就像是自己在骗自己:“不会的,我两个妹妹都已经死了,小妹妹当日随母亲悬梁,大妹妹她……”
宁展鹏的话很快就停住,十娘的脸和自己记忆中的妹妹几乎是一摸一样的,那永远都温婉笑着的妹妹,淑瑛。宁展鹏不觉吐出这个很久都没有出口的名字。十娘轻轻叹了一声,推开阿保伸手要握住她的手,仿佛又变成了宁淑瑛。
她的脸上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当初宁展鹏是常见的,宁展鹏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像被什么东西钉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淑瑛看着哥哥,脸上的笑容依旧甜美但说出的话含着冰冷:“哥哥,你是宁愿我当初死了也不愿意我现在活着吧。”不,宁展鹏有些慌乱地想,脑中掠过无数的想法,但没有一个想法能让他觉得是对的。
淑瑛看着哥哥,干涩了很久的眼眶仿佛有些湿润,这是她的兄长,母亲生前最惦记的人,宁家几个孩子里面最杰出的一个,也是,淑瑛有些苦涩地想,宁家劫后余生仅存的两个人之一。
但看着兄长那混杂着惊讶还有说不清道不明一些思绪的脸,淑瑛知道,这样的相认不如不认,她把泪往回咽,一瞬之间又重新变成了郑十娘,那个赫赫有名的女匪首。
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字,十娘看着宁展鹏:“宁大人,那些事已是往事,宁淑瑛早已死了,死在被卖入万香院的那日。”宁展鹏终于回神,他伸出双手抓住十娘的肩膀:“你说什么,你被卖入妓院?怎么没告诉他们你是杨兄的妻子。”
十娘的眼里含着冰,只是冷冷地说:“杨兄?宁大人,当日万香院的老鸨说的清清楚楚,知府杨大人的公子刚刚娶了妻子,我不过是个冒牌货,宁大人,您未免太过天真。”
宁展鹏的手颓然地从十娘肩上放下,宁家落难,不少人不落井下石就够了,还想什么帮助,但仔细一想,杨若安这些年对自己可谓尽心尽力,原本以为是看在旧情份上,今日想来,只怕也是因了赎罪。
十娘觉得压在心中最后的一块大石已经去了,她后退一步看着宁展鹏:“宁大人,那些前尘往事都是过眼云烟,此后我自姓郑,你家姓宁,再无瓜葛。”
宁展鹏本来是要后退坐进椅子里的,听了十娘这话又跳起来,脚还绊倒了椅子,他冲上前又抓住十娘:“再无瓜葛?以后你到了地下,见了爹娘,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吗?”十娘伸出手轻轻把宁展鹏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说出的话很平静:“爹娘从无一丝一毫对不住人,死后必上西天佛国,而我,”
十娘的眉轻轻挑一挑:“我是这龙澳岛上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死后必入十八层地狱受烈火焚烧,哪会遇到爹娘。”阿保伸手握住十娘的肩,感觉到十娘有些许的颤抖,阿保脸上露出笑容,低声道:“你若堕入十八层地狱,那我也陪着你。”
宁展鹏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面前的两人,他喘着粗气很久才说出一句:“你确不是我的妹妹,淑瑛她死了。”十娘的眉敛一下,接着展开:“是,宁淑瑛已经死了,死在万香院的后院,死在数次求救不得而救的困境中。”
宁展鹏一步步往后退去,仿佛是用最后一丝力气说出话:“你们母子相恋,必将受万人唾弃。”十娘挺直身子,脸上又挂上一丝笑容:“宁大人,这话未免说的太满。”说着十娘握紧阿保的手,仿若宣誓:“我会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章阿保是我名正言顺的丈夫,什么母子名分,统统都是狗屁。”
她说话时候,眉目之间神采飞扬,宁展鹏面前不由浮现出二十年前那像娇弱玉兰花的妹妹来,眉目一样,但神情完全不一样。宁展鹏闭一闭眼,拱手一礼:“下官拭目以待。”
十娘还是昂首挺立:“不送。”等到宁展鹏完全退了出去,阿保才有些惊讶地问十娘:“十娘,你为何?”不等他问完,十娘已经靠到他怀里,眼却没有闭上,抬头看着他:“怎么,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光明正大在一起,你难道不愿意?”
阿保下意识地搂紧了她,手滑向她的小腹,十娘的小腹并没隆起,但阿保知道过些时候,这里会高高隆起,他和她的孩子将会在里面安睡。想到这里,阿保脸上露出笑容:“我当然愿意,只是究竟是什么法子?”
十娘低头,手往下搂住他的腰,阿保的腰硬邦邦的没有一丝赘肉,十娘无意识地摩挲一下才叹气道:“欠了人家这么大个人情,总也要还。”
再说,十娘抬头看着阿保,脸上带着难得的调皮之色:“其实你早就厌倦这被称为匪的日子了。”心事被说破,阿保的脸很可疑地红了下,但随即就恢复正常:“不,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被叫什么我也愿意。”
十娘在他胸口上蹭了蹭:“那好,我们就上岸看看这做官是什么感觉吧。”说完十娘就闭上眼睛,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是大事。
和宁展鹏的船一起走了一天的路之后就各自分道扬镳,看着他的船只消失在远方,十娘心里有奇怪的感觉,这个哥哥,好像已经失去,又好像还在身边。
耳边响起欢快的笑声,光着上身的兴儿正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讲:“那天我看见那个外洋人想偷袭阿保叔叔,叫都来不及的时候一飞刀过去就把那个人杀了,只差一点点,真的就一头发丝的距离,那个外洋人的刀就砍中阿保叔叔了。”
十娘看着说的眉飞色舞的兴儿,年轻一代已经长大,自己的老去是不得不承认的事情,或者归顺朝廷,可以让他们有个更好的未来,而不是这样打打杀杀?
回到岛上不过五天,十娘就接到报信,杨若安再次来访,正巧在旁边的瑞儿听了这话不由跺脚道:“这个官儿怎么又来了,好讨厌,成日就想让我们归顺。”
十娘打断瑞儿的话:“瑞儿,你说我们真要上岸怎么样?”瑞儿眼睛瞪大,几乎是扑到十娘面前:“十娘你疯了吗?归顺朝廷可不是什么好事,到时就算是可以继续在这岛上,也是打战我们去,功劳他们背。”十娘摊开双手,瑞儿说的对,可是这和现在的日子有什么区别呢?
看着十娘不说话,瑞儿的眉皱起:“十娘,你是和我开玩笑是不是?”十娘并没有答她的话,瑞儿猛地转身往外走:“我去把那官儿脑袋给砍了,让他知道什么归顺不归顺都是假的。”
杨若安已经走了进来,迎接他的是瑞儿那已经点到他面门的钢刀,这样的架势现在已经吓不到他了,他只是伸出手把瑞儿的刀往一边挪了挪,脸上笑意没减:“万夫人今日火气不小,不知道是谁惹了你?”
瑞儿的刀又要过去,十娘已经出声:“瑞儿。”瑞儿只得怏怏收了刀走出大厅,十娘对着杨若安点点下巴:“杨大人请坐。”杨若安并没有像平时一样入座,而是看着十娘,十娘生的美,这是杨若安早就知道的事实,但是当杨若安知道十娘就是宁淑瑛的时候,未婚妻那张模糊的脸总算变的清晰,这让杨若安不由叹一声造化弄人。
他的叹气已经进到十娘的耳里,十娘挑一挑眉:“杨大人今日也是来劝降的吗?”看着十娘平静的脸,杨若安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就道:“郑夫人料事如神,一来是劝降,二来还请郑夫人救宁兄一命。”
宁展鹏私自出兵,回去之后会受到责罚这是肯定的,赔偿出兵造成的损失还是小事,身家性命都可能送了,甚至会殃及家人。这一切十娘当时就知道,但宁展鹏说的坚决,十娘还是一动不动:“杨大人,宁大人当时说的是前程身家都不过是浮云,他是军人,自有守土之责,这才出兵的,和总兵大人好好说说,未必会有罪,怎么此时就下狱了?”
听十娘说的轻描淡写,杨若安有些怀疑宁展鹏说的不是真的吧,宁淑瑛不过就是个闺阁中的弱女子,就算在这强盗窝里过了几十年,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哥哥不闻不问。
杨若安只是紧紧皱着眉头瞧着十娘这张自己已经瞧熟的脸,竭力想从她脸上找出陌生的地方说服自己,她不是宁淑瑛,但事与愿违,或许是受了宁展鹏话的影响,也许是杨若安心里先入为主,除了和宁展鹏一模一样的眼睛,十娘的鼻子和嘴巴都和宁展鹏是一样的,只是更秀气些。
当日这么明显为什么自己就看不出呢?杨若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竟然忘了回答十娘。得不到回答的十娘只是用手轻敲着椅背,虽然决定早已做出,但一下子就把所有底牌摊出来,这样的事情不是十娘能做出的,她很有耐心地等着杨若安回答。
杨若安终于开口,话里带有责备:“郑夫人,或许我该叫你一声宁小姐,宁兄怎么说也是你的兄长,此时兄长有难,难道你就眼睁睁瞧着不管?”
十娘唇边现出一抹嘲讽的笑:“难道杨大人让我抢上岸去把他救出来?这样只怕他会自杀在我跟前,况且,”十娘唇边嘲讽的笑更扩大了:“当日宁淑瑛落难万香院的时候,怎么不见别人去救上一救?”
86) 第 86 章
宁淑瑛落难万香院?杨若安的喉头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十娘的眉头轻轻挑起:“杨大人,当日的宁淑瑛已经死在万香院,今日的郑十娘和宁大人毫无瓜葛,不过一个是官,一个是匪,叫匪去救官,杨大人这玩笑开的极好。”
杨若安许久之后才吐出一个我字,但再也往下说不了,十娘瞧着他,前尘往事,已尽成过眼云烟。杨若安觉得脸上凉凉的,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泪已经落了下来。
他用手抹一把脸,瞧着十娘声音已经变得沙哑:“郑夫人,当日是我杨家对你不起,今日是宁兄身陷陷阱,况且他也是为了你才入得狱,除了你无人可以救,还望郑夫人高抬贵手。”说着杨若安已站起身对着十娘跪下。
十娘并没有惊慌,眼还是看着杨若安,唇往上挑:“杨大人,怎么救?难道还要我上岸去把他抢出来,再派人跟着他,不让他自刎?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法子。”杨若安叹气:“郑夫人,只要你这里归顺朝廷,宁兄立了大功自然就可出狱。”
归顺?十娘把这两个字在自己嘴里念了一遍才道:“杨大人你先起来,我一介妇人受不起你这么大的理。”看来自己这次又是白来,虽然十娘叫杨若安起来,但杨若安几乎是瘫坐在了地上。一次错,以后再怎么样弥补也弥补不了。
砰的一声,大厅的大门被推开,阿保走了进来,一直走到十娘跟前,十娘看着他,脸上又露出温柔笑容:“你不是在前面看他们演练吗?怎么又过来了?”看着十娘和平时并没什么不同,阿保觉得自己的心才放下,方才听说杨若安又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和原来不一样了,十娘的身份已经揭穿,杨若安自然知道十娘就是他的未婚妻,会不会对十娘说什么甜言蜜语?
这才匆匆赶来,十娘笑的更甜,用手摸一下还没隆起的肚子,脸上的笑容有几分调皮:“孩子还好好的呢。”孩子?杨若安总算站起身的时候听到十娘的这句话,他看向十娘。十娘穿着的衣服比平时要宽大些,和几次见她她爱穿的劲装不一样,难道说十娘已经有孕了?这也是个好机会。
杨若安立即开口:“郑夫人,恭喜你有了身孕,难道你想让你的孩子也背着一个匪的名声?”这句话让十娘眉头紧皱,果然杨若安又是来劝降的,阿保握紧十娘的手,不是已经说好了要归顺朝廷了吗?
十娘在阿保开口之前抢先开口:“杨大人的心果真不死?”杨若安露出个笑容:“郑夫人,总兵之位不算差了,再奉送夫人的诰命,你手下的人依旧听你指挥,这座岛也依旧是你们的,不过是个名分罢了,你们辛苦抗击外洋人,难道日后写出来,还是龙澳岛海匪某吗?”
十娘又笑了,看着阿保轻声问道:“他说的怎么好,阿保,我们归顺不归顺?”阿保交握之处,阿保能感觉到十娘的信赖,他转身面对杨若安:“杨大人所说句句为实?”杨若安听出他口气和十娘不一样,心里放松些许:“自然句句是实。”
阿保低头看着十娘,眉微微挑起:“要不,我们上岸去,你也去做做什么诰命夫人?”阿保果然上道,十娘脸上的笑容还是没变,只是看着他点头。杨若安此时可谓大喜,不光是劝降他们成功,宁展鹏的命也算保住,刚想说话的时候十娘已经又开口了:“杨大人,具体怎么个收法,自然还要细细商议,只是有一点,我要圣旨上,必要写我是章阿保的妻子,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我名正言顺的丈夫。”
十娘的刻意要求让杨若安心里泛起一丝嘀咕,但他依旧点头:“这是自然,章首领官封二品,郑夫人妻子随夫,自然就是诰命夫人。”
阿保明白十娘为什么这么说,握紧她手的时候脸上不由露出笑容,三个人三种思绪,但没有一点坏的情绪。
商量定了,杨若安也就告辞,等他下次再来的时候,就会带着圣旨前来。送走了杨若安,十娘和阿保就召集各头目前来,十娘平静地把决定归顺的话说出来。
首先反对的是瑞儿,她站起身,看着十娘的时候眼睛瞪的极大:“十娘,你骗我,你在开玩笑是不是?你怎么可能同意归顺朝廷,岸上人如此狡猾,我们归顺后绝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说话时候瑞儿的手已经放到了刀把上:“圣旨下了又如何?等他们来了,我们一刀一个,全都砍翻就是。”瑞儿一反对,别的人也有不同意见,小杜也站起身:“一嫂,你历来说一是一,此时寨中情形正好,我们大有作为,为什么要归顺朝廷呢?”
十娘是早就打点好一番话应对了,阿保站起身,举手示意大家停一停:“我知道你们对归顺朝廷各有各的打算,我们在这龙澳岛上,吃尽无数辛苦才有了今日的规模,一旦归顺就要受人辖制,远不如在岛上自在,但细想一想,受辖制的不过是我们,寨中众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况且这些年我们不过是在前面设关卡而已,只不过担了个匪名罢了,朝廷既要收了我们,我们何不顺水推舟归降朝廷,也洗脱了匪名。”
上次外洋人来时候的事情刚过去不远,阿保这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骚动的人群开始平静。十娘一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瑞儿见到大家又开始平静,更加着急了,她上前摇着十娘的胳膊:“十娘,真的要归顺吗?我不答应,死也不答应。”
瑞儿这几年的性子沉稳许多,这样小女儿态的时候极少,十娘伸手拍一拍她的肩,语气依旧温柔平缓:“瑞儿,你知道的,我从不开玩笑。”瑞儿的手还紧紧抓住十娘的胳膊,但手上的力气已经开始变小,她眼里似乎有泪快要出来,但不过短短一会,那泪就被她逼了回去,她甩开手,转身往门外跑去。
十娘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转回来面对众人时候脸上又重现笑容:“阿保既这样说了,我也这样定了,过些日子圣旨就会下来,我们这些日子也不用出海,只要把岛上的船和人都清点造册,到时等官兵到来就好。”
厅内又陷入沉默,十娘不自觉地用牙咬住下唇,同样一言不发地看着众人,过了会万阿蛟才开口打破沉默:“岛上事务,历来都是一嫂做主,一嫂既已定了,我们自然也就听了。”说着他起身对十娘行一礼就大踏步地往外走出去。
他们夫妻只怕就要离开了,十娘心里下了这个结论,脸上的笑容都快变得僵硬,但还是继续说话:“除阿保之外,其余的人到时也各有任命,你们的手下也依旧归属于你们,和原来是一样的。”
已有人笑了:“一嫂果然想的周到,连这些都想到了。”十娘轻轻拍着椅子扶手,这椅子用了十来年,扶手已被自己摸的光滑如镜,自己能依仗的,就是手上这些人了,如果人全都散了,能拿什么和朝廷讲价钱呢?
都已通知到位,十娘示意众人散去,阿保见十娘脸上露出疲惫之色,拉一拉她的手:“十娘,那些话我说就好。”十娘眼里有些迷茫,脸上的笑含着一丝苦涩:“等一归顺朝廷,我就不再是一嫂,而是你的妻子,那时就要坐在后院里面应酬事情,就让我,”
说到这十娘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但她很快又接上:“最后一次发号施令吧。”阿保伸出双手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手里:“十娘,不会的,就算我做了官,你的话我一样要听的。”十娘把那支没被他包住的手伸出来在他脸上摸了摸:“傻孩子,你果然还是那个傻孩子。”
阿保憨憨一笑,这笑容仿佛让十娘看到以前那个少年,很快阿保的声音重新转柔,手往十娘微微隆起的腹部上摸了摸:“孩子在这里呢,我会是你孩子的爹。”
孩子的爹,孩子的娘,这种十娘觉得会是很奢侈的称呼竟会出现在自己身边,十娘伸手抱紧他,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暖,自己以后的日子,就是真正真正和这个男人连在一起在不分开。
哐啷一声,好像是有谁大力地推开了门,十娘抬头望向门口站着的瑞儿,瑞儿面色绯红,眼睛稍微有些红肿,仿佛是哭了一场,她大踏步地走向十娘,啪地一声把刀拍在十娘跟前:“你要归顺朝廷我不拦你,只是我们两比试比试,你赢了,我就跟你走,你输了,我就离开。”
十娘并没有去看瑞儿,而是看着眼前的刀,终于到了不得不说分离的时候了。阿保有些着急:“瑞儿,你又不是不明白十娘现在怀着孕,比不得以前,你怎么还要和她比试。”瑞儿伸出一只手止住阿保:“你不用解释,我们既是海匪,就用海匪的方式解决。”
十娘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的时候眼好像带着光:“好。”瑞儿没想到十娘真的答应了,怀孕身子沉重,和平时并不一样,但话一出口瑞儿也不反悔,她后退一步:“明日辰时,我在前面恭候。”
说着瑞儿转身离去,只有一把刀还留在十娘跟前,十娘拿起刀抽了出来,刀身依旧雪亮,并不因时光的流逝而褪色。阿保握住十娘的手:“十娘,我们既是夫妻,就由我代你出战吧。”十娘还是和原来一样:“有些事,就算是你也无法代替。”
辰时,瑞儿一身红衣站在大厅面前的演练场上,初升的太阳在她身后,让她全身都镀上金光,看着面前依旧随常打扮的十娘,瑞儿挑起眉:“你怀着孕,我让你三招。”十娘脸上的笑依旧是瑞儿熟悉的,她只是轻轻摇头。
既然不同意自己让三招,那就开始吧。瑞儿手里的刀挽个刀花,脚尖轻轻一点,已经跳到十娘跟前,那刀往十娘面上招呼。十娘的肚子虽然不明显,但身形没有原先灵活,她只是腰往后仰,堪堪避开这一刀而已。
瑞儿一击不中,第二刀又来了,十娘的手微微一摇,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小短刀,短刀沿着她的手心往上一转,挡住了瑞儿。
瑞儿已无去势,这一挡瑞儿就往后退了退,接着瑞儿手上重新使力,只觉得短刀和自己的刀交叉处,竟无一分力量在那里,十娘竟没用上力。瑞儿不由大怒:“我们这场比试,务必要公平,你为什么屡屡让我?”
十娘的身形没有一丝晃动,只是看着她,脸上露出笑容:“因为,这是我欠你的,就该还了。”瑞儿满心的怒气被这句话说的烟消云散,她丢下刀抱住十娘大哭起来:“十娘,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好不好?”十娘摸一摸她的头发:“瑞儿,做强盗的,除了死就是被朝廷收编,此时我们实力正强,被收编也是件好事,等到以后凋零,那时就只有坐等别人来欺。”
瑞儿已经哭的不能自已,拼命摇头:“不,我们明明可以过的更好。”十娘抬起她的下巴:“瑞儿,光这龙澳岛上,就换了多少人了?”一句话让瑞儿的哭声停止,十娘扶着她的肩:“我知道你是受不了约束的,你既不愿随我们一起被收编,那就带着你的人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里,要往哪里去?十娘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南洋,远方,天地这么大,瑞儿,总有个地方可以容纳下你们的。”瑞儿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但神情已和原先不一样。她后退一步,话里已带有坚毅:“多谢一嫂。”
说着抱拳为礼,后退两步,眼一直没有离开十娘的脸,仿佛要把她的相貌牢牢记住后就转身离去。看着她坚毅无比的背影,十娘露出笑容,直到此时,瑞儿才算真正长大了。
87) 第 87 章
身后传来刀声,十娘一直站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在那把刀快要点到自己后脑勺的时候突然转身,头往左边一偏,右手的短刀已经滑出袖子,避开那把刀的同时短刀已经点到来人的喉咙:“我说过,你打不过我的。”
来人是万阿蛟,他的眼神十分迷惑,手上的刀已经掉地:“十娘,为什么?”十娘收回手里的短刀,站直身子的时候往后退了一步,眼并没有看向万阿蛟,而是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大海。
虽然看的不明显,但十娘知道海在这个时候,依旧是不停歇地浪花翻滚。万阿蛟的脚步动了下,十娘已经看了过去,万阿蛟又停住,十娘长出一口气:“没什么,我只是倦了,而且,”十娘用手抚一下小腹,那里已经微微隆起。
看着十娘脸上那和平时不一样的光芒,万阿蛟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又酸又涩,他声音干涩无比地问十娘:“值得吗?”十娘笑了:“哈,我做事从来不问值不值得,只问喜不喜欢?做腻了海匪,翻个身去做做官儿,那有什么不可以?”
十娘说的理直气壮,万阿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十娘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况且,朝廷真要有异动,手里还有这么多的人,到时重新出海反了,又有什么不可以?
太阳已经升的很高,十娘收回思绪,对万阿蛟道:“我已经答应了瑞儿,让她带着她的人手离开,你是她的丈夫,看来也会和她一起走的。”万阿蛟看着十娘,这个女子他从来没看明白过,也无法明白,终其一生也只能看着她的背影,万阿蛟吸一口气,对十娘抱拳行礼,转身离开。
脚步声在十娘的耳边消失,十娘还是站在那里看着远方大海,心中思绪如同大海一样翻滚。耳边又传来脚步声,都不用回头十娘就知道是阿保的。一双手搭上了十娘的肩,接着阿保的声音就响起:“瑞儿要和万阿蛟离开了。”
平静的叙述不带一点感情,十娘嗯了一声,阿保的手握住十娘有些冰冷的手,说出的话带有迟疑:“我没想到,会是瑞儿先离去。”十娘这才转头看他,看着阿保的神色,十娘微微叹了口气,手反扣住他的手:“他们都会离开,只有我们在一起。”
我们?阿保低头看着十娘那微微隆起的腹部,以后还会有他们的孩子,一家三口,再不分离。
瑞儿和万阿蛟在三天后离开龙澳岛,跟随他们走的还有他们手下两千多人,二十多条船只,此行是往南洋去,虽然说下南洋已经下了很多次,但这次是一去不回头。码头上送别的人没有了喧嚣,反而有些沉闷。
十娘看着瑞儿缓缓走进船舱,她的背影挺拔,腰身苗条。有什么东西哽在十娘喉头,她轻轻叫了声瑞儿。这声呼呼很小,也不知道瑞儿听没听到,但十娘能看到瑞儿那笔直的身子微微抖了抖,接着就走进船舱,再不回头。
万阿蛟也走过十娘身边,他看着十娘又是拱手一礼,从此后山海相隔,再不见面。兴儿一手牵住一个妹妹,经过十娘身边的时候脸色变的很复杂,海珏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很多,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小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哥哥姐姐不说话,她也不说。
只是经过十娘身边的时候小玉突然说出一句:“姨母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海珏涨红了脸拉一下小玉,十娘弯下腰摸一下小玉的脸:“以后小玉要听话。”话没说完,兴儿已经拉着妹妹快步走进船舱,地上有大大的水痕,不晓得是海浪打上船呢还是兴儿流下的男儿泪?
最后上船的是黑老大,被囚十年,他的胡须已经全都变白,曾经满身的腱子肉早已经垮了下去,除了一双眼还清亮,别的全都改变。看着船边的十娘,他有些愤恨地开口:“女人果然就是女人,好好的海匪不当要去做什么官儿?”
十娘的下巴高高抬起,眼里满是对他的蔑视:“我是这片海的主人,也才有资本被朝廷招安,你,能行吗?”黑老大被这句话呛的咳嗽起来,却无言以对。
他脚步踉跄地走上船,被船头守着的人推进船舱,就算被放了出来,他也不过就是跟船前往南洋寻找他的女儿,所有的雄心壮志早已变成烟雨不可追寻。
船缓缓驶离码头,码头上的人并没散去,再过些日子,这里会迎来另一只船队,那是朝廷派出的船队,接受招安之后,他们就不再是龙澳岛的匪,而是官兵了,从官兵到匪,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一个先例可以告诉他们。
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十娘脸上露出笑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走回去吧,再怎么望,他们也不会回来。”此去就是永别,十娘把心里一闪而过的黯然抹去,眼从海上重新转回身边的人,再没有说一个字带头离开码头。
人总是这样来了又去,时时感伤就不能去做别的事情了,还是往前看,去追逐那未知的未来。
官兵们的船只在瑞儿离开后的一个月后来到龙澳岛,带队前来的除了杨若安还有宁展鹏。杨若安返回府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面见总兵告诉他龙澳岛的人要归顺的喜讯,趁着总兵大喜,再要求放出宁展鹏,几乎是把所有功劳都归于宁展鹏。
衡量了轻重缓急的总兵在沉吟之后把宁展鹏放了出来,本要上奏朝廷弹劾宁展鹏的奏本也成了替自己请功的表章。在表章中说的花团锦簇,宁展鹏的功劳不过略提了提。
这是大喜事,很快朝廷就批复下来,一切准奏不说,还让总兵在接受了龙澳岛众匪投降之后进京叙职,这是升官的前奏,更让总兵高兴不已。
很大方地让杨若安和宁展鹏做了去龙澳岛宣读旨意的使者,自己在府城安然等待着龙澳岛的人到来。船靠上码头,身穿簇新官服的杨若安和宁展鹏又踏上了龙澳岛的土地。
和心情大好的杨若安不一样,宁展鹏稍微有些拘束,他的拘束杨若安感觉出来,小声地道:“宁兄,郑夫人的话说的很清楚,宁淑瑛已经死了,你也不必念着她。”
话是这样说,道理上也该如此,但那始终是自己的妹妹,宁展鹏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随着迎接的人往寨子里面走去。今日的寨子和平时有些不同,明显重新粉刷过的篱笆和墙壁,那大厅之上,有本以为已经死去的妹妹,当做死去,这怎么也做不到。
还有圣旨之上写的清楚明白的,章阿保之妻郑氏恩封夫人,她的确做到,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是章阿保名正言顺的妻子。走的离大厅越近,宁展鹏觉得自己的腿越有些支撑不住自己,那样倔强的女子真的是那个温柔的妹妹吗?
她是要吃了多少苦头,才从一个见到陌生男子都会脸红的闺中少女成为叱咤一方的女首领?脸上有凉意传来,杨若安悄悄递了方手帕过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又流泪了。
宁展鹏举高袖子,掩饰自己的泪痕,耳边有人吹起海螺,告诉在大厅里的人,天家使者已到。方才还关着的大厅的门轰然开启,头一次十娘让阿保走在了自己前面。宁展鹏一眼就看见身着红衣的妹妹,发上没有首饰,耳边只有一对红宝石的耳环。
十娘也看见了哥哥,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这笑看在宁展鹏眼里却是带着嘲讽,终究她是说到做到,什么人伦,什么闲言碎语,有了圣旨上的话做保证,全都可以抛到一边。
诏书打开,龙澳岛的人跪地接旨,杨若安念了很久才把圣旨念完,除阿保是总兵,十娘是夫人之外,龙澳岛有名有姓的头目都得了大小不等的官职,至于官职怎么授,全看阿保便宜行事。
许久都没这么跪过,阿保起身接过圣旨,和杨若安的恭敬不同,他很随便地拿过来往怀里一揣,接着就招呼杨若安他们:“都到厅里喝酒吧,里面的酒席都已备好。”杨若安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就体谅他们,很多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了的。
人群已经进到厅里喝酒,不管是龙澳岛的人还是杨若安带来的随员,外面偌大一个场地,只剩下宁展鹏和十娘两人。十娘挑起眉:“宁大人,我说过,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章阿保是我名正言顺的丈夫,现在,我做到了。”
88) 完结
宁展鹏并没有回答,他的眼从十娘的脸渐渐移到十娘的腹部,十娘的腹部已经隆起,脸上除了坚毅之色,也添了一股母性的温柔。宁展鹏的眼神变的有些柔和,缓缓问道:“这孩子几个月了?”
嗯?十娘没料到宁展鹏会这样问自己,但那手还是不自觉地抚一抚肚子,放下时候轻声道:“快四个月了,我和阿保都在想,要是个男孩就好些。”宁展鹏并没忽略十娘说到阿保时候,脸上一闪而过的温柔神情。
这个妹妹,这个以为已经死了二十年的妹妹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宁展鹏都不知道自己这两个月是怎么过来的,认还是不认,心里都像烧了一把火。
十娘的眼重新看向宁展鹏,听着厅里传来的欢笑声,十娘做个请的手势:“宁大人,我们备了一杯水酒,宁大人还是请入席吧。”说着十娘转身往厅里走去,宁展鹏并没叫住她,只是缓缓地道:“陛下十年前命大理寺重新审理宁家的案子,宁家的冤屈已经洗去,爹娘的坟重新迁葬了,此次我们还要一起上京,爹娘坟前你也该去一去。”
宁展鹏声音很平静,十娘的脚步停了停,宁展鹏看着她的背影,眼前浮现出的是那张柔弱的脸,总是笑的温柔,自己出来任上时候她随娘送出二门外,手里还拿着个小荷包:“哥哥,这是我去庙里给你求的平安符。”
宁展鹏觉得自己心口又开始疼了,要怎样的辛苦,才能让她从那个闺中娇女变成眼前这个女子?见十娘依旧不动,宁展鹏长叹一声,终于说出那句话:“淑瑛,我对不住你。”
久已干涩的眼眶又开始有了酸意,十娘昂一昂头,把泪往肚里咽下去才转身,转身时候脸上的笑容还是和平时一模一样:“宁大人,您是官家,我在方才还是龙澳岛的匪首,说什么对得对不住?”
宁展鹏再次叹息,十娘已经转身快步走进大厅,她终究不肯认自己。宁展鹏苦笑一下,眼里也有了泪,他用手擦擦眼睛,不认也有不认的道理,自己又何必执着?
清点完龙澳岛的人和船只,大船一百三十余艘,小船一千余艘,壮丁两万三千多,妇孺五千余人,全部造好了册子,前来龙澳岛的大小官员行囊里也装满了财物,诸事都完了的时候已经是十天后,这才重新上了船前往府城,除了去府城面见总兵之外,还要前往京城面圣,随后才能再次返回龙澳岛,这些事情怎么也要半个来月。
除了杨若安他们带来的船只,十娘这里又派出二十艘大船载着五千余人往府城来,船队浩浩荡荡出了码头,十娘的身形已经日显笨重。做惯了发号施令的人,现在突然闲下来,十娘还有些不习惯。
府城就要到了,按了礼仪,十娘该换上凤冠霞帔这样正式的服装,衣服已经送进舱里,十娘瞧着摆放整齐的衣服,想起很久以前娘曾经说的话了,穿上凤冠霞帔,进宫朝贺,这是一个普通女子从丈夫那里得到最大的荣耀。
十娘的手缓缓滑过冠上的珍珠,霞帔上的刺绣很精美,那厚实的刺绣几乎扎疼十娘的手。一双手搂上十娘的腰,十娘转身瞧着自己的丈夫,他穿着官服,更显得英气勃勃。
阿保被十娘瞧的一笑:“怎么,穿这么一身你不认识我了?”十娘伸手抚上他的脸,眼神有些迷醉:“没想到当初那个傻孩子,现在长这么大了。”阿保顺势擒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吻了吻,接着就拿起凤冠给她戴上:“船要靠岸了,穿上这个吧,总要装一佛像一佛,到什么山唱什么歌。”
这话说的对,十娘在阿保的帮忙下把衣服穿好,舱房里有一面镜子,阿保拉着她的手笑着说:“瞧瞧,像不像一对新人?”感觉到孩子好像在肚里踢自己一下,十娘轻轻摸摸肚子,回头白他一眼:“见过怀着孩子的新娘子吗?”
阿保伸手搂住她,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肚子:“只要那个新娘子是你,多大的肚子都可以。”舱门已经被轻轻敲响:“大人,船快靠岸了。”
阿保放开十娘,改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出舱门,府城码头已经在眼前了,这不是十娘第一次来府城,但是每次来这里,身份都不一样。
码头上彩旗招展,阿保看着十娘,眼神无比温柔,十娘抬头对他一笑。船缓缓靠上码头,已经有迎接的人走上了船,看见阿保牵着十娘,这人脸上的神色明显变了变,随即就道:“章大人,男女有别,夫人还是等都下船后再上轿吧。”
十娘不说话,阿保眉一挑:“怎么,本官要和夫人一起下船,不可以吗?”阿保走前一步时候,那人感觉到一种明显的压迫感,后退半步道:“自然可以。”
阿保这才牵了十娘的手走下了船,已经有人牵来一匹马,阿保往后一瞧,先把十娘送上了马,这才上了马小心地把十娘抱在怀里。正在鼓乐的人瞧见这一幕都忘记了吹打,十娘心里满溢着骄傲,不等阿保说话已经抬起一支手,声音清脆:“怎么,这就是你们的礼仪?”
来迎接的人用袖子擦一擦汗,心里不住腹诽,这海匪就是不懂规矩,但还是示意鼓乐的人继续吹打。阿保轻轻踢一下马腹,让马走动起来,嘴凑到十娘耳边道:“夫人,就当这鼓乐是我们新婚的喜乐吧。”十娘脸上绽开笑容,回头正好看见宁展鹏的脸,他的眼神里写着一丝阴霾,十娘的下巴微微扬起,转头看着府城大街,只要高兴,有什么不可以?
繁琐的礼仪完成后就是宴会,十娘不好酒,这次就没随阿保前去,而是被总兵夫人招待进了内院赴宴。陪客都是这府城里有头有脸的太太奶奶们。十娘只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秋草。
看来哥哥是把秋草视为妻子了,这样不错,他总算没有那么迂腐。总兵夫人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虽然应酬纯熟,但对十娘还是有些惧怕,毕竟就在前些日子,郑一嫂还意味着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十娘也顾不上去记那些来来去去的太太们的名字,只有一个笑的温婉的女子来到自己跟前的时候,总兵夫人笑着道:“章夫人,这是杨太太,她的尊夫就是……”十娘已经笑了:“这位太太母家可是姓陈?”杨太太笑的依旧温柔:“家父确是姓陈,怎么章夫人以前知道家父?”
这个哑谜又何必去打破?如果不是眼前这个女子嫁给了杨若安,自己也不过是后院里一个普通女子罢了。十娘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淡然:“二十年前,我路过此地,恰好遇到杨陈两家结亲,故有此问。”总兵夫人松了口气,又笑着招呼各人入座。
十娘应酬一会,推辞酒多,信步走出外面,在这总兵府的院子里溜达起来。花木点缀其中,正是各种花木齐放的时候,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十娘有一瞬间不知道这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十娘下意识地想握住来人的手腕摔他一下,那手刚伸出去又收了回来,转身面对来人,站在十娘跟前的是秋草,她的眼眶有些微的红:“大小姐。”
这声呼唤让宁淑瑛好像又活回来,但很快十娘就站直身子:“宁太太,那些已是往事。”秋草有些慌了手脚:“其实我不过是个丫鬟,那当得起小姐您这样叫。”十娘伸手轻轻拍一拍她的肩:“你抚养宁家后代长大,又为宁家守节,这样的人怎么会当不起这声称呼,大嫂?”
秋草眼里的泪滴落下来,她急忙用手去擦:“大小姐还是这样体恤人。”十娘瞧着她,当日的丫鬟已经成为宁太太,昔日的大小姐此时是被招安的女匪首,十娘轻笑一声:“离开这里,我就依旧是郑十娘,宁家女儿宁淑瑛已经死在万香院里。”
秋草有些糊涂,但只有点头的份,十娘又看一眼她,不等她说出别的话来就转身离去。过去了就什么都过去了,没有别的可留恋的。
府城的事情结束,大队人马又进京面圣,对这座从小生活的城市,十娘本来以为自己还有很多依恋,但是在踏进这个地方的时候十娘就知道,很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
面圣结束,又应酬了几日,他们就预备离开,十娘已经怀念海风吹来的腥味,想听到海上的波涛声。离京前一日阿保对十娘道:“宁家父母的坟就在不远处,我陪你去祭扫一下?”语气带着商量,十娘的手顿在那里,很久后才叹气道:“不去了,他们只怕也不喜欢我还活着。”
而且是这样活着,阿保蹲下握住十娘的手:“去去也好,你是光明正大活着的,不然以后你总会有遗憾。”换了轻便的衣衫,两人没有带随从就上马出门。
这条路很熟悉,少女时候总是从这里出去别家应酬,阿保握紧十娘的手,十娘把感伤收起,拐个弯就出了城,人烟渐渐稀少,阿保拨转马头,往山上走去。
看着他的动作,十娘不由拍一下他:“怎么,你以前来过。”阿保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马匹,在十娘耳边道:“你哥哥带我来过。”这也算女婿来见岳父岳母吧,十娘往阿保怀里靠的更紧,马已经停了下来,一个墓园出现在他们面前。
阿保把十娘扶下来,两人走入墓园,这是宁家的祖坟,从第一代到最近的,都在那里整齐排列。十娘不费吹灰之力就看见了父母的坟墓,在他们坟墓的下方还有两座小墓,一座写的是妹妹的名字,而另一座,十娘的手缓缓抚过上面的字,宁氏淑瑛之墓。
哥哥想必也知道,宁淑瑛是绝不肯入杨家墓园的,阿保已经把香烛点嚷,回头见十娘蹲在宁淑瑛的坟前,皱眉道:“这有些不吉利。”十娘抬起头:“不用了,就让淑瑛在这里陪着爹娘吧。”
燃烧着的纸钱被风一吹,纸灰吹上了天,爹娘想来也会赞成自己已经死去了吧。十娘站直身子,伸手握住阿保的手:“我们回家吧。”
两人出了墓园,阿保牵过马把十娘扶上马,回家,回龙澳岛,只有那里才是家。
后记:十娘在四个月后生下一个儿子,这也是他们唯一的孩子,阿保在十年后因病去世,十娘独自带大孩子,再没另嫁。二十年后,英格兰人卷土重来,当时的总兵请归隐已久的十娘重新出山抗击英格兰人。这次战争最终因朝廷的腐败而失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