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21

四处挠挠: 八零后小教头 17-31

  第十七章

  “砰!砰!砰!”
  枪声响起,数名“恐怖分子”混在人群当中企图袭击来访的“某国政要”。几名警卫队员迅速将保护目标围在中间掩护其撤离,其余队员立即控制现场、抢救伤员、疏散群众,同时对“事发现场”周围展开搜捕行动……
  正在进行的是反恐预案演练,这是警卫队员们的长期训练科目之一。当面对突发情况,“要人”的解救和安全撤离是最重要的部分。一旦发生不测,无论眼前是枪口还是炸弹,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迅速制敌,确保警卫目标的安全。
  下午的训练结束后,收队点评带回。队列中除了高大魁梧的男队员,还有几个亭亭玉立的身影,秀丽的摸样让人很难把她们和一身硬功夫联系到一起。然而在场上,她们和身边的男队友同台竞技,格斗枪械甚至是体能,并不因为是女性就降低训练标准。在子弹面前,没有他和她的区别,只有一个共同的任务就是警卫。
  女队员中,打头的女孩留着利落的短发,乌眉大眼,英气逼人。她就是女宾卫士长,齐帜。
  解散后,齐帜和队友们一起往宿舍走。姑娘们在场下不像训练时那样酷酷地不苟言笑,二十多岁的她们也和同龄人一样,嘻嘻哈哈,青春绽放。不同的是,她们很少有机会穿上漂亮的时装,很少有机会外出逛街,很少有机会回家陪父母,谈个男朋友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队里的男队员们虽然个个仪表堂堂,但男女关系是大防,在工作中夹杂着除战友之外的其他感情,执行任务时就可能受情绪影响判断失误,一旦出了错,就不是小事情。
  有人喊齐帜,说传达室里有她的东西,快去取。
  “我的东西?什么东西?”齐帜纳闷儿。
  “就是那个上尉,留下东西就走了,让转交给你。”
  齐帜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我的,你处理了吧。”她转身往楼里走。
  身后那位说:“要处理你拿回去自己处理,我可不干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
  “瞎说什么呢!”齐帜瞪他一眼。
  “甭管瞎不瞎说,反正上尉同志快成咱这编外人员了,有个假就来蹲着,我们都看不下去了。”看齐卫士长不说话,那位说:“见不见是你的事儿,你快把东西拿走,别让我们看着还提醒我们找不着女朋友,晚景凄凉。”
  齐帜笑了一下,去传达室了。
  回到宿舍,齐帜把袋子打开,拿出里面那条羊绒围巾。一样颜色的围巾,她柜子里还有一条,那条是毛线的,她已经很多年没戴过了。
  上大四那年有个重大活动,当时警力人手不够,于是警校的大四生也被拉出去参加安保任务。她念的是警卫安全专业,这样的活动也算是一次实战机会。执行任务时要求他们穿便装,在场外巡逻。时值寒冬,里面穿着防弹衣,外面就只能穿一件夹克,在寒风里冻得透心凉,还要做出悠闲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时邵一鹏在军校也是最后一年。第一天任务结束后他们通了电话,她抱怨了几句天冷,谁知过了两天就收到了一条围巾,是他翻墙溜出学校去买的,然后托朋友给她送来。十几天的任务,转战了几个地方,大部分时间待在户外。那条围巾,是身上唯一带着温暖的东西。
  后来,他们像大多数校园恋人一样分手了。他分配到北京的部队,她本来有个去北京的机会,是个机关单位。他是极乐意让她去那,对一个女孩来说安稳又安全。她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学警卫专业,更不希望她将来做这行,可是她不愿意放弃,也不想去坐机关。当某省警卫局来学校挑人时,她毫不犹豫地报名了,四百多个候选人,她以综合排名第二的成绩入选。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可想而知他是什么反应,两个人都不是好脾气的人,刺猬和玫瑰。带着一段结束的恋情,他去了北京,她去了更北的北方。
  一个宿舍的室友从外面进来,看见齐帜手里捧着两条围巾,神色有点儿不对,问她:“你怎么了?”
  齐帜揉揉眼睛说:“没事,有点想家。”
  室友问:“你爸身体怎么样了?”
  “还那样,化疗呢,效果也不大。”她把两条围巾都收回柜子里。
  “有时间请个假回家看看去吧。”
  楼道里有人喊齐帜接电话,队长来的。她答应了一声,对室友说:“听见了吧,哪有时间,马上又得走。”
  电话里,队长交待晚上七点半出发,嘱咐她西北天冷,风沙大,穿暖和了。
  回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她把那条羊绒围巾翻出来看了看,放到了箱子里。
  十一月又快到老兵退伍的日子,最近事多,有些人情绪不好,刘指导员还得挨个做思想工作。晚上回到宿舍,打开手机看收件箱里有一条战友发来的短信:周六聚会,老连长也来。
  这个战友,是当年他刚参军时,在那个山沟沟里的战友。那时大家都是十七八岁,刘伟比较小,十六岁。一转眼十年过去了,那时新兵连就在一起的战友们到现在关系都是最铁的,单纯的年岁,一起经历了当兵最苦的日子。新兵连的苦不光在训练上,还有心理上,从地方青年转变为军人是一个蜕变,对这些半大小子来说,那是一个磕磕绊绊的成熟过程,幸运的是,他们碰到了一个好连长。
  刘伟对搭档说:“这周末我有个战友聚会。”
  邵一鹏点头:“我在家,你走吧。”
  刘伟笑着问:“这礼拜不上人那蹲点儿去了?”
  “她出任务了。”
  邵连长去水房打了一盆热水回来泡脚,看刘伟桌上摆着几本书,随手拿过来一本,是侦察方面的专业书。
  邵一鹏一边翻,一边问刘伟:“这是你上学时候的书吧,怎么又看上这个了?”
  刘伟说:“好多都忘了,想捡起来,那时候就没学扎实。”
  “你当时为什么学侦察呀?相当特种兵?”
  刘伟笑笑说:“当兵的谁没想过当特种兵呀,可惜我达不到人那标准。”
  “你心眼儿太软。”提起特战部队,邵一鹏口气有点儿不屑,“我就从来不想去那,哪都有好兵,哪的兵训练好了都是一把尖刀。他们是什么装备,战地靴都是特制的,我们的战士穿着破胶鞋一样能跑出那个成绩。他们的枪法是拿子弹喂出来的,我们的战士拿空枪找感觉,照样出神射手。”
  刘伟没说什么,确实,在哪都有好兵,常规部队和特种部队差别在哪,也许是人理念上的差距吧。他对邵一鹏说:“你一毕业就分配到这,你还嫌这的装配不好,守着中央,什么好东西不是先从这装配起来的?你要到我最早待那地方,外面都换好几轮了才能轮到我们。”
  邵一鹏笑着说:“算我矫情,又碰上你伤心事了,野战部队确实训练比人苦,装配还没人好。”他合上手里的书放回桌上,问刘伟,“话说回来,你最近好像挺用功的,我得替你妈说说你,高考时候要这么努力学习,至于考不上大学吗?”
  “去去去!”刘伟翻着书不理他。
  “你跟我说说,你装这么进步青年,到底要干吗呀?”
  刘伟放下书说:“我调这来是配合你工作,可是我也不能政工干部一条道走到黑吧?我又不是政工系毕业的。”
  邵一鹏问:“那你想怎么着?去团里当参谋?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
  “司令部的参谋长也不是一口吃出来的,得一步一步走过去。”
  邵一鹏看看他说:“我听出来,书记不安心了,想跑。”
  刘伟笑:“我跑个屁!跑也跑不过你呀,田副营的转业报告打了,明年一月份他走了,你就该上了吧。”
  这已经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了,前一阵邵一鹏被招去师里应该就是谈这事,但是他回来一个字也没说。邵某人升得算快的,指挥系毕业的高材生,简直就是坐着升职的直升机。当初上军校选专业的时候,刘伟也考虑过指挥系,但是对一个平头小老百姓来说不太容易,能进去的很多是高干子弟,还有一部分是留给部队进修的黄牌们。
  邵一鹏去水房倒水,回来把盆放到架子上,倒在床上说:“之前去师里确实是找我说这事。”
  “总算承认了。”
  “我拒绝了。”
  刘伟看看他:“你有病啊?”
  邵一鹏说:“我不给人当副职,尤其是那老螃蟹。副营又没什么实权,还得受那老东西指使,不是他不好过,就是我不好过。”
  刘伟心想这是什么逻辑:“你现在是他手底下的连长,也受人指使啊。”
  “最起码在连里我能说话算数啊,到了副营,谁听我的?看我干得好,过两年直接给我提营长,副的我不干。”
  刘伟无语了,半天说:“你牛!比红牛都牛!把你贴门上能辟邪,挂交易所门口股市一路长红!”
  邵一鹏嘿嘿笑说:“我这不是舍不得书记你吗。”
  “滚蛋!”


  第十八章

  周六的聚会地点离以前的老部队不远,不远的意思是说不用再坐火车了,搭长途车可以到达最近的镇上,然后包一辆当地人的小蹦蹦开到山窝里还要俩小时。
  一大早刘伟换了便装出发,乘火车到达那个小城市。下了车,站在有些破旧寒酸的月台上,一如八年前他离开时那样。记忆中自己穿着绿军装背着行囊,车上车下他和战友们交握着手,他们对他说“保重”、“好好学习”、“有空多写信”……那一天就在这个站台,他搭上去往军校的列车。两个月后,给他送行的人中有的退伍,有的转成志愿兵,有的从此没了消息。
  约好在出站口见,刘伟从里面走出来,一眼看见了熟人。
  “小武!”
  他喊了一声,走过去。那人也转过头来,笑着朝他挥挥手。小武是当年和刘伟关系最好的,在新兵连时两人是上下铺,后来又分到了一个班。义务兵役期满小武就退伍了,娶了当地一个姑娘,在这安了家。小武做小买卖,生意的关系经常要到北京送货,两人一直都有联系,这次聚会也是小武通知他的。
  刘伟问:“其他人呢?”
  小武指指他身后:“那不是‘胖大海’吗?你们坐一趟车来的吧?”
  刘伟回头一看,可不是“胖大海”吗,比原来更胖了,在车上见过这人,但是没敢认。
  “多少年没见了!”“胖大海”走过来搂住这二位感慨,又冲刘伟说,“你小子怎么这么高了?在车上我看见你,愣没认出来!”
  刘伟摸着他肚子说:“我也没认出你,你这可跟‘猪头小队长’有一拼了!”
  “胖大海”笑着说:“将军的肚子,战士的腿。”
  “文书的脑袋,厨子的手!”小武接着他的话说。过去在部队,“胖大海”是这些人里有名的笔杆子,写检查都是他代劳,保质保量,一包红河搞定。胖哥还爱吃,嫌炊事班的手艺不行,时不时自己下厨做个米粉肉什么的,给大家改善伙食。
  说话的工夫,旁边烟摊儿上走过来两个人,当年班里的一对双胞胎,大白和小白。大白比较精,小白实诚。当初下连后的第一次班务会,班长问这兄弟俩为啥来当兵?大白站起来声音洪亮地说:“保家卫国!”小白蔫蔫儿地说:“俺爹给征兵办的送礼,就把俺一道送来了……”大白当场抽了弟弟一个嘴巴。
  刘伟、小武、“胖大海”和大白小白兄弟,他们五个人是同年入伍的。
  大白问小武:“还有别人吗?”
  小武说:“还有班长,他们坐长途车来的,直接去饭馆了。其他班也有来的,属咱们班人最多。”
  往饭馆走的路上,刘伟拉着小武问:“你不是说连长也来吗?”
  “来了。”小武压着嗓子说,“连长来两天了,住我家里。昨天我陪他回了趟老部队,他情绪不太好。”
  “为什么?”
  “过得不顺心呗,转业半年他媳妇就跟他离了,孩子也被带走了,这些年他就自己一个人过。”
  “都转业了怎么还离了?”
  小武说:“连长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对人好是真好,但是训起来也是真狠,对嫂子也是那样。以前我见过嫂子来探亲,连长训媳妇跟训咱差不多。两口子不常见面还好,天天在一起谁受得了?”
  大概带兵时间久了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的情况。刘伟想起有一次叶小迪也抱怨,跟她说话的口气像训他的兵似的。在部队里习惯了下命令执行,回答只有一个“是”字。可是回到地方甚至是在自己家里,有很多看不顺眼的东西。讲大道理谁都明白要主动去适应社会,不能等着社会来适应自己,奇怪的是,各种艰难困苦的生存环境他们都能适应,却偏偏难以融入到花花世界当中去。
  到了小饭馆,地方太小,他们把一个馆子都占满了。刘伟一眼看见他的连长,真的是老了。当年自己刚到部队的时候,连长已经三十五六。按现在的政策,连级到三十五还提不上去,基本就属于转业范畴了。十年过去,眼前已经是个快半百的人,有些谢顶,眼角耷拉,脸上的褶子倒是还跟过去一样多。
  刘伟走过去喊了声:“连长。”
  连长看了他一会儿才认出来,站起来搂着他喊“老疙瘩”。北方人管家里最小的孩子叫“老疙瘩”,刘伟当兵时候是他们那年里最小的,甚至跟第二年入伍的新兵比都算小,私下里连长就喜欢叫他“老疙瘩”,班里人有时候也跟着喊。
  刘伟鼻子发酸,像见到久违的亲人,抱着连长不撒手。多少年没见了?军校第一次放假时回老部队看过,后来连长转业了就再没见着。当年捅了娄子是他帮自己扛,得病了是他给自己找偏方,犯了错误挨他骂,骂完了还给一勺糖,讲你以后该怎么做。从十六到十八,从少不更事到成年,那两年在刘伟心里,连长扮演的是一个父亲的角色。现在自己长大了,这个父亲也老了。
  连长的眼圈也发红,拍着他的背:“多大的人了,不是新兵了,还哭!”
  把人拉开,连长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刘伟:“长这么大个了!当初刚迎你们这批的时候,你还是个干巴豆芽菜呢!”
  刘伟发育晚,上了军校才开始蹿一蹿,一蹿就蹿到了一八五。今天来的人里属他最高,可是在战友面前还是当年那感觉,这屋里人都是兄长。刘伟擦把脸,跟其他人都打了招呼,然后一伙人落座,连长拉着他坐在身边。
  大家聊聊近况,竟然只有刘伟和另一个当年三班的人现在还留在部队,那个人后来转了士官,干了这么多年,也留不住了,马上这十一月份就要退。
  连长拍拍刘伟肩膀说:“就剩这一棵独苗了。”
  大家看连长情绪有些低落,于是岔开话题说些高兴的事儿,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当年他们还是一群小兵的时候,办的那些糗事。提起过去,连长脸上也有了笑容,点着他们说:“哪个都不是省油的,那时候气得我,看见你们就想上去踹两脚!”
  说起那回全连拆收音机替刘伟找枪上零件的事儿,班长冲刘伟说:“你小子可害我没了俩月工资。”
  刘伟赔着笑说:“我也被扣一净光。”
  “你才值两个钱!你爹妈也不用你养,我钱还得寄回老家呢!”
  刘伟争辩说:“我后来可是没少替您站岗,轮到您的全是我替了!”
  “胖大海”插嘴:“小刘那点破事,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第一回使真手榴弹练投掷,从山上往下撇。那小子不敢扔,最后好不容易甩出去了,他躲掩体后面,我们都缩着脖子等着,结果半天也没响。”
  听到这,大伙都笑起来,连长把话接过去说:“我一看他小子手上没手榴弹拉环,他压根儿没拉就给扔出去了。气得我,让他下去捡回来!”
  刘伟笑着说:“你们别光说我,第一回射击,一人十发子弹。小武打一枪拉一下枪栓,退出一颗子弹,他自己还不知道,最后非说他枪里子弹不够数!”
  小武还像当年那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小时候在山里跟着我爷爷打猎,使那老枪,就是得打一枪拉一下栓,推子弹上膛。八一杠自动式的,头回使不习惯。”说完把矛头又指向小白,“小白还用连发呢,三枪出去,枪口都翘上天了!”
  聊着过去的事,互相揭伤疤,拿别人拿自己打趣,边吃边喝边聊,到最后就只剩下撞杯,又哭又笑,过去的日子无论怎样拼命回忆,都是一去不复返了。
  很多人醉了,说起退伍后的不顺心事。连长攥着酒瓶子,醉得眼前一无是处。他说回老部队看了,大变样了,用惯了的120自行无后座力炮被突击车取代了,可还是炮好,架在吉普上,开哪儿打哪儿。甩惯了的木制手榴弹换成了手雷,看着像驴粪蛋似的倒胃口。八一杠使得好好的,也要换成九五了,九五不好,像玩具。还有现在的新军服,花花绿绿的,军人又不是模特……
  老连长倒下睡着了,呼噜打得像坦克发动机。
  小武醉眼朦胧地对刘伟说:“连长是杆枪,老旧,但是保养得好好的,给他装上弹,马上就能上战场……”小武也醉倒了。
  刘伟的酒量在机关里练出来,只是微醺,意识清醒的很。
  连长是一杆老枪,保养得很好,然而毕竟老旧了,总要被新式的取代,于是只能挂在墙上作为陈列,或者收起来成了压箱底儿。
  旁
  饭后,刘伟和另外两个打扫战场的兄弟一起,拖着这些人去了附近一早定好的招待所。
  躺在床上,刘伟翻来覆去睡不着,翻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电话那边的人也没睡,还在加班。叶小迪忙着敲稿子,把手机夹在耳边,问他:“聚会好吗?”
  “挺好。”他轻声说,心里却有些憋闷,不自觉地看向旁边,老连长睡在另一张床上。
  “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上午到北站。”
  叶小迪说:“上午我们赶个节目,你来了就到楼里找我吧……”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我不想转业……”
  “嗯?”听他没头没脑的一句,叶小迪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想一直留在部队……”
  他闭着眼,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从没想过有一天脱掉军装后要怎样生活。对于从十六七岁就进入军营,一待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人来说,离开部队就像从一个世界走入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有着不同的秩序,不同的观念。
  看着现在的老连长,刘伟有种悲凉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孩子以为父亲是撑起天空的高山,可是长大后,发现父亲也不是万能的,于是天塌了。当孩子渐渐成熟,接触社会,经历更多的人事,又会回到父亲身边喜欢听他讲话,因为话里有值得学习的智慧,那种智慧是由人生经历沉淀而来。而现在刘伟的感觉,还停留在天塌的瞬间,这让他对自己的未来也有一种不确定的担忧。
  停了几秒,叶小迪推开键盘,手拿起电话,问他:“你是在问我,还是问你自己?”他刚才的口气就像初中时候上几何课,他拿着作业问她,这道题应不应该加辅助线?加在这边,还是那边?
  过了一会儿,刘伟自己笑了两声,说:“喝多了说胡话呢。”
  叶小迪说:“早点睡觉吧,一早还得赶火车呢。”
  “你也别熬夜了。”
  挂了电话,刘伟闭上眼。受聚会的情绪影响,他跟自己较劲钻起牛角尖,她的一句话把他从南墙打回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怎么走,全凭自己。


  第十九章

  “胖大海”和大白小白要在当地待两天,回老部队看看。刘伟是身不由己的人,大伙也不强留他,一大早送他去了火车站。临登车时几个人感慨:“又是送你小子走。”
  刘伟握着兄弟们的手说:“以后一年得聚一次。”
  “胖大海”说:“我们哥几个时间都好凑,就你最不得闲。下回你请个长假,咱们多聚几天。”
  刘伟点头答应了,只是请长假谈何容易。告别了战友和老连长,他独自一人踏上了返京的列车。
  车行至终点北京北,刘伟随着人流往外走,远远看见一个俏丽的身影,踮着脚朝这个方向张望。看到她,和战友离别后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情绪,一下被填满了。他来到她面前,两人相视一笑。
  “上午不是加班吗?”他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叶小迪说:“知道您进城一趟不容易,组里人让我先走了。”
  牛郎织女难得会一面,一听说他老人家今天放风,以小欧为首的可爱同事们主动承担了本应是她的工作。跑路的时候,连主任那个伪劳动人民都没吭声。叶小迪侧头看看他,许久没见伴随而来的等待和小埋怨,都被见面时的一笑冲淡了。
  刘伟说:“下回见着,我得谢谢她们。”
  叶小迪说:“已经替你口头表扬过了,等你谢,花都谢了。”
  “这么说我保质期比花期还长点儿?”
  “牵牛花!”
  刘指导笑着说:“我可是牵着你呢。”
  北站离叶小迪住的地方不远,两人一路溜达往回走,路过超市,刘伟说买点菜回去做。他推着购物车,她挽着他的胳膊,竟然有了些过日子的感觉。她在心里悄悄记录那些温馨的片段,他修好了厨房的顶灯,疏通了浴室的下水道,天凉了他把空调擦干净盖上罩子,他做饭她在旁边帮倒忙,她炒了一盘没水准的鸡蛋西红柿,看着他吃光……这些,都只有在他休假时才能实现,可是他的假太少了。
  徐萌萌有句话说:“人家是部队财产,只有部队允许的时候,才能借给你一小会儿。”
  叶小迪当时听完心里酸酸的。
  排队结账时刘伟的手机响起来,她很想让他假装没听到,休假时的铃声,多半是催他回去的十二道金牌。看一眼来电显示,刘伟松口气,不是营区里打来的。接通了,是出来采购的司务长,问指导员一会儿用不用跟车回去。
  刘伟问:“几点回啊?”
  “两三点吧。”司务长说,“我刚进城,东西还没买呢。”
  刘伟想想两三点太早了,他计划陪她吃完晚饭再走,于是打发司务长该干嘛干嘛去,不用惦记他。
  家门口,叶小迪掏钥匙开门,门锁忽然“咔哒”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叶小迪惊讶地瞪着开门的人:“妈?您怎么来了?”
  她留过一把钥匙给家里,出差的时候她妈就过来帮她检查煤气水电。叶小迪推了旁边人一把,刘伟赶紧喊:“阿姨。”
  叶小迪拉着他介绍说:“这是刘伟,我男朋友。”
  看着面前的小伙子挺拔的大高个,长得还算精神,就是黑点儿。第一面印象不错,叶妈妈把人让进门。
  刘伟心里忐忑不安地,太突然了,还没准备好见家长呢。叶小迪跟在后面,问她妈:“您来干嘛来了?”
  “给你送厚被子。”叶妈妈说,“让你回家拿,你老说忙。忙着见男朋友,没工夫见老妈!”
  叶小迪挽着老妈的胳膊,小声问:“怎么样?”
  叶妈妈装糊涂:“什么怎么样?”
  “人呀!”
  “不是属鸡的吧?”
  “您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三人坐在客厅里,刘伟有点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起来上初中好像见过她妈一次,是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
  叶妈妈问刘伟:“小刘家是哪的啊?”
  没等他说话,叶小迪插嘴:“他父母家跟奶奶就隔着一栋楼,我们小学初中都是一个班的。”
  “你们一届的?”她妈有点儿不信似的,对闺女说,“看着像比你大几岁。”
  刘指导内心暴汗,心说我比您闺女还小大半年呢,就是这脸比较风霜,常年在外风吹日晒,又没抹过大宝。
  “小刘做什么工作的?”
  叶小迪说:“他管人的。”
  “管人?”
  “嗯,管一百多号人呢,他是军官,驻地就在XX区。”
  叶妈妈愣了半天,问刘伟:“是军人?”
  刘伟点头,眼看着她妈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来了。
  叶小迪赶紧说:“他现在是连队指导员。”
  “指导员能每天回家吗?”
  刘伟老实回答:“不能,得和战士在一起,可以请假外出,但是有一定比例。”
  “打算在部队干到什么时候?”
  刘伟看看叶小迪,说:“暂时还没有转业的打算。”
  叶妈妈的表情很严肃,闺女在旁边说了一车好话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这算是正常反应吧?刘伟心里苦笑,当妈的听说闺女找这么个不靠谱的人,能不犯愁吗?见不着几面,挣不了多少,还没志向地想在部队里待一辈子。
  叶小迪推他,意思让他说句话,表个态呀。
  刘伟说:“阿姨,我知道我现在这个情况您不放心,但是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小迪。”
  “你怎么照顾?”她妈问,“小迪有什么事,你在部队里能随时回来吗?”
  叶小迪不在意地说:“能有什么事啊,我自己都能处理。”
  叶妈妈看着闺女:“我以前怎么跟你说的?”
  上大学时候,她妈就说找对象不能找戴大檐帽的,包括军人警察和城管。叶小迪有个表姐,老公是个警察,也是常出任务不着家,脾气还不好,两口子从结婚就开始闹离婚,现在儿子都上小学了,还没闹完。她妈老拿这个举例当现实版教材。
  叶小迪说:“妈,您都不了解他,刘伟跟表姐夫不一样,他脾气好。”
  “结婚前什么都好,结了婚就不一样了。”叶妈妈看看刘伟说,“小刘,我们娘儿俩得谈一谈,你看你要没什么事……”
  刘伟识相地站起来,说了句“阿姨再见”,转身就要走。
  叶小迪拉着他,对她妈说:“哪天我回家跟您谈去,他好不容易放一天假。”
  她妈本来就嫌刘伟在部队顾不上家里,她这么一说,更坐实了这条,于是不客气地对闺女说:“我把你养这么大还不容易呢!”
  刘伟拍拍叶小迪,开门走了。
  出了楼道口,叶小迪从后面追上来。
  “我送送你。”她说,“你别生气,我妈不是讨厌你,她就是不太喜欢军人这个职业……”
  “你妈说的有道理,我们这样的是顾不上家,以后真结了婚,你自己太辛苦。”刘伟有些赌气,但说的也是心里话。
  叶小迪推他:“说什么呢?”
  刘伟说:“其实你这么好条件,找个比我强一百倍的都不是问题。”
  “比你强一百倍的什么样啊?”叶小迪笑着问:“奥特曼?”
  “有正常工作的,有自己私人时间,对你对你家里人都好……”
  她打断他的话:“刘伟,不是你自己说的,狗头狗尾巴分不了家吗?这才多大事儿啊,就是我妈暂时不看好咱俩而已,你就把自己说的话都忘啦?她不看好,咱就过好了给她看呗。”
  刘伟知道她妈说的都是现实,当妈的不愿意女儿受累,反对他们在一起,这是能理解的。即使他想要照顾好她,可很多时候没法由自己。进入战备了,出去集训了,家里有什么事他也管不了。在他的立场上,他能怎么办?死乞白赖拖着她?
  刘伟闷声闷气说:“我怕你以后太辛苦,觉得委屈。”
  “你怕?我还没怕呢,你怕什么呀!”叶小迪瞪着他,“你说让我考虑的时候,我考虑了,不光是你说的不能常见面,还有以后很多实际问题。我说过这是两个人的事,我答应你,就是对你有责任,你答应我了,也对我有责任。别说什么我能找更好的人这种话,这是你在推卸自己的责任!”
  从气象局大院里出来,刘伟给司务长老廖打了电话说跟车回去。坐公车到体大门口,一辆绿吉普开过来,刘伟上了车。车启动的时候,一个女学生从旁边过,老廖吹了声口哨,感叹美女多啊!
  刘伟说:“看美女,那你再往前开点儿,上电影学院门口看去。”
  老廖嘿嘿笑:“看半天也不是自己的。”
  刘伟伸手在椅子底下转圈摸,老廖开着车,瞟他一眼问:“找什么呢?”
  “酒。”
  “我没买。”
  “不可能!”
  下礼拜就到了老兵退伍的日子,最后一餐饭总是丰盛又伤感。虽然年年复退期间有文件禁酒,可是老兵们在部队里待了这么些年,要离开了,怎么能不喝酒。刘伟从副驾驶爬到后面,把后座椅掀起来,果然下面藏着几瓶白的。
  刘伟拿起一瓶看看,问老廖:“这月伙食费超标了吧?”
  老廖说:“这算我自己钱买的。”
  “你刚来时候那帮臭小子那么整你,还给他们买酒!”
  老廖嘿嘿笑:“站岗不战二五岗,当官不当司务长,谁让咱是人嫌狗厌的司务长呢。”
  部队里的司务长不好当,挨骂的差事。现在不是过去能吃饱就乐呵呵的年代了,他要吃甜你要吃辣,真把司务长和炊事班的当五星级大厨子,恨不得让人炒出龙肝凤胆。一个月指标就那么多,吃好了不够,吃差了当兵的能骂你祖宗三代。当家不易,战斗力从哪来?什么是立军之本?柴米油盐。
  老廖是在刘伟来之后调来的,刚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惹了那几个老兵油子,一帮人憋着整他。食堂晚上主食一般是馒头,第一天晚饭时候,那几个小子把盘里剩的馒头都偷偷带出去,吃不了就扔了,结果别人就不够吃了。晚操时候有人没精打采的,邵一鹏一问,说没吃饱饭,那几个老兵油也添油加醋起哄架秧。邵连长一听这还得了,当场把司务长叫来,去给大伙买方便面去。第二天晚上,按照头天的量又多蒸了些馒头,那帮小子,还有几个是班长,带着兵进食堂装装样子,溜达一圈就出来了。结果那天的饭就多了。晚点名的时候,司务长正偷偷把馊馒头往泔水桶里倒,正好被邵连长撞见,一顿熊骂,他妈的你一个司务长,连伙食量也掌握不好!
  老廖自己心里明白,但是没把人兜出来。刘伟想得多,老廖虽然是新来到一连,但不是第一天当司务长。当天晚上他到各班转转了解情况,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作为指导员,刘伟有义务教育那些捣乱的,但是老廖说算了,挨顿骂也不是什么大事,正常该做多少饭他也了解了。后来刘伟找了个机会,还是跟那几个人说了一下,那些人听说老廖没揭发他们,都觉得他挺仗义,之后也就不再为难司务长,后来他们关系还不错了。这次有几个人退伍,刘伟知道这酒就是为他们买的。
  老廖说:“司务长好当也不好当,想轻省也能混工作,大不了就是挨骂呗。但是换成自己,一天训练累得苦哈哈的,还吃不好,肯定也不爽,所以就尽量调节好吧。这就跟两口子过日子一样,慢慢磨合,理解万岁。”
  刘伟把酒收好,座椅放下,他坐在后排看着车窗外。
  临走时叶小迪说:“坚守得两个人才称得上坚守,你要不明白这一点,我自己也没什么意义。”
  决定在一起是件容易的事,但是真的一起坚守,就需要互相之间最大的理解和支持。他和叶小迪,他一直是被动的那一个,总是顾虑太多。两个人的相处需要慢慢磨合,也需要和对方家庭的磨合,想要继续就不可能一直退缩。
  刘伟掏出手机,想了想给她发条短信:“狗尾巴的责任就是紧密跟随狗头,指东绝不打西。”
  半天没回音,他又发了一条:“还生气呢?那你罚我这几天饭吃不香,觉睡不着,做梦只能梦到你。”
  过一会儿,收到回信了:“觉睡不着,怎么梦到我!”
  刘伟对着手机笑,问她:“你妈那怎么样了?”
  叶小迪回:“一号高地久攻不下……我已经回单位加班了。”
  刘伟回信:“那咱就团结一切有生力量,先从你奶奶家团结起。”


  第二十章

  刘指导的一篇文章在军内某个影响力较大的刊物上发表了,是有关城市作战步坦协同方面自己的一些见解和想法。
  其实想法不是现在才有的,但是一直没有付诸笔头。后来下决心动笔,是听了教导员的几句话。那次连里组织看了坦克资料片之后,有一回教导员找他谈话时提了一句,“有工夫可以把自己的想法经验总结总结,写几篇文章投投。”
  刘伟开始有点不好意思,怕自己那半吊子水平拿不出手。
  教导员说:“你以为那些专家水平有多高?你当过侦察兵,做过坦克手,现在在咱们这训练科目比较偏重城市作战方面,这么多经历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你写出来,对你自己也是个总结嘛。”
  刘伟想想也是,发不发表在人家,写不写是自己说了算。于是回去整理整理思路,就动笔写起来了。
  材料是现成的,从上军校他就有剪报的习惯,平时在军报或者杂志上看到有意思的文章就收藏起来,有时还写两句自己的感想,久而久之积累就多了。这个习惯跟思想先进无关,主要是学校里太无聊,地处大农村,校园里除了训练场还是训练场。学校的娱乐设施,只有活动室里永远抢不到的乒乓球台,以及跟菜市场有一拼的机房。于是剪报就成了消遣,从学校一直带进了部队。当侦察排长的时候,他们那连长老抱怨,自打小刘来了,蹲茅坑想找份全尸的报纸都难,后来连长也不看报了,就看他的剪报本。这么多年刘伟换了好几个部队,别的东西扔了不少,只有学校的书和这些本子一直背着。
  写文章的时候,东西都在脑子里,花了三个晚上就写好了。投稿之前刘伟先给邵一鹏看,想让他提点意见。邵连长看完,拍着书记肩膀说:“等我做了军长,提拔你当我司令部的参谋长。”
  刘伟笑他,“就一小连长口气还挺大,您就算当个师长,请我当参谋长也行啊。”
  文章登出来之后,最先打电话来的是刘伟军校里一个宿舍的哥们儿小佛。
  小佛是个神人,神人经常干神事。有一次大冬天出去拉练,晚上宿营时候天暴冷还没有热水,只能用地上的雪水擦脸。某天小佛从外面回来,大喊一句:“指挥所外面架了口太阳能大锅,有热水了!”喊完就跑了,在雪地里不知摔倒多少次,又坚强地爬起来奔向热水……十分钟后人回来,刘伟问他热水好使么?小佛垂头丧气骂:“他妈的中国移动!”
  这个神人现在念研究生,还是他们以前那个学校。小佛毕业后也分到一个侦察连里当小排长,侦察连才辈出,佛小排长干了两年多还是个排长。好在他脑子够活泛,跟上面交道打得好,争取到了一个研究生报考资格。之后选学校联系导师,考试复试……层层“礼尚往来”,说到这其中的奥妙,大概能当一个选题来研究。总之神人小佛又回母校念书了,刘伟发表文章的那个刊物,就是他们母校主办的。
  小佛说:“今天碰上老铁头了,问你打没打算回来接着念?”
  老铁头是他们当年学员队的队长。想起那老头,刘伟脑子里就是他们吭哧吭哧跑步的时候,老头骑个破二八车在旁边喊:“跑!快他妈跑!”老头其实不老,就是毛比较少,脾气十分暴躁。
  刘伟说:“我可没你那上下疏通的本事。”
  “扯!跟机关里待一年,不但丰满了你的肉体也丰满了你的灵魂!”刘指导心宽体胖那一阵大家都有目共睹。小佛说:“我跟老铁头说,你肯定不想回来念,硕士评级是正连,孙子你现在就正连,有念书的工夫还不如再混两年就副营了。”
  听着小佛在电话里愤愤不平,刘伟岔开话题,问他:“老铁头现在怎么样?还那么暴躁?”
  “靠!前两天还看见他把一学员一脚踹飞了。听说是那破孩子拿椅子腿儿压子弹,想把火药倒出来,做个子弹项链送女朋友,结果压的时候走火了,幸亏没伤着人。”
  刘伟说:“这不是咱们那会儿干的事吗?这么多年了也没点儿新鲜玩意。”
  “这破地方有屁新鲜玩意,障碍场又给平了,整修呢,最好他妈到哥毕业的时候都修不好!”
  小佛大概快憋疯了,好不容易找到个有聊的人,恨不得把学校里的鸡鸭都说一遍,最后连院长做搭桥手术的事都抖出来了。
  小佛说:“他老人家还参加一支架协会,据说会长搭六个,副会长四个。”
  刘伟一听:“好么,跟丐帮似的,六个桥就是六袋长老?院长道行还浅点。”
  小佛说:“听说克林顿搭了八个。”
  “那就是八袋了。”刘伟随口说,“希拉里也不管管。”
  又贫了几句,挂了小佛的电话。
  坐了一会儿,刘伟趴桌上开始写周五政治教育的材料,这可比写文章费劲多了,又要讲政治,又不能让人当政治课听,还得讲得有意思。写着写着,这话题又偏转到关于武装直升机在城市作战中的地空协同作用,洋洋洒洒写了一整篇,才反应过来跑题了。
  邵一鹏查岗回来,看见桌上的纸团顺手抓过来擦鞋。擦完了要扔的时候,瞥见纸上武直几个字,好奇于是打开看了两眼,冲案头那位搜肠刮肚的人说:“书记,这干嘛扔了?”
  “跑题了。”刘伟憋不出词来,正烦呢。
  “跑题?我看你别写那带三个表了,把这写完吧。现在外军都开始空中骑兵化了,咱们也应该重视,空中打击对地面装甲就是一记必杀。”
  刘伟脑子还在教育材料上呢,随口说:“高炮是干嘛吃的?”
  “那是野外,在城市里高炮能好使吗?”
  刘伟把那张纸拿过来看看,又揉了个团:“被你擦成这德行了,我重写吧。”
  正说着话,通讯员来了,在门口喊了报告对指导员说:“娄团长要见您。”
  “见我?”刘伟纳闷儿,平时没怎么跟团长打过交道,顶多跟政委说过几次话。
  邵一鹏一听,笑着对搭档说:“估计是为年后演习的事儿,老娄正嫌司令部那帮作战参谋光会送文件出不了主意呢,你就蹦出来了。一看还不是个军事主官,搞政治的指导员都能写出这文章,那帮参谋绝对挨了一通血骂,你去了可得低调。”
  刘伟没理他,跟着通讯员出来,往团部去了。


  第二十一章

  在团部大楼门口,刘伟看见娄团长送一个人出来,两人握着手互相拍拍肩膀告别。那个人看起来五十多岁,刘伟注意到他的肩章,半环绕麦穗的交叉步枪加三道粗折杠,那是六期士官的标志。
  六期士官意味着什么?军龄至少在二十二年以上,甚至可能比刘指导的岁数还长;带出的兵里或许有团长、师长,甚至更高级别的长官;业务绝对大拿,数量比将军还少,地位比熊猫不低。一般士官干到三期就退伍了,一个六期士官在部队里是极受尊敬的,他可以拍着师长的肩膀说“新兵蛋子”。试想一个人从十几岁入伍,当了三十几年兵,可以说这一辈子最好的时光就留给部队了。
  士官从台阶上下来和刘伟走了对脸儿,对方向他行礼,毕竟刘伟是军官。刘指导赶紧立正还礼,他当了十年兵,这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一个六期士官,那感觉就跟见了将军差不多。那人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车,车开走了。
  “刘伟。”团长喊他一声。
  “到!”刘伟两步跨上台阶,跟在后面进了楼。
  团长办公室在二层,娄团是个豪爽的人,从他办公室的布置就能看出来。屋里的陈设很简单,西南角是写字台和座椅,写字台上摆着电脑,座椅就是一把普通没有扶手的椅子,外面套着咖啡色的椅套。椅子后面的墙上贴着一幅中国地图和一幅北京及周边地区地图。屋子西北角是个大书柜,旁边的窗台上养着两盆绿色植物。刘伟站在屋子当中,他背后靠墙摆着一个三人座沙发,旁边是一张茶几。这就是一个手底下管着一千七八百号人的团长的办公室。县团县团,团长在地方上相当于一个县级干部,转业后规定降级任用,就算是副处吧,刘伟不知道在北京这个地方,一个副处的办公室应该是什么样?
  “坐。”团长发话。
  刘伟可没傻到去坐后面的沙发,他看靠墙有两把椅子,搬了一把放到办公桌外侧,和团长面对面坐了。
  娄团长开门见山说:“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刘伟心说肯定不是为了指导员的工作,他看见一摞文件上摆着的那期刊物,回答说:“是因为那文章吧?”
  娄团长拿过来随手一翻就是那篇,上面还做了不少标记。团长说:“看过不少资料嘛,在别人的战争里找到自己的想法,写的不错。”
  刘伟不好意思地说:“我这纯属纸上谈兵。”
  “纸上谈兵也是一种谈兵,有自己的见解在里边。”娄团长说,“你举了不少国外坦克应用于巷战的例子,如果以我们目前的装配进行城市作战,你有什么想法?”
  “99不适合巷战。”刘伟说。
  “没有一种坦克适合巷战,包括梅卡瓦4。”
  “但是它们的机动性和防护性能都有很大改进。常规坦克在设计上车前和炮塔前方的装甲最厚,侧面其次,炮塔顶部和尾部最薄。如果是平原冲击作战,这都不成问题,但是在城市里,四周都是高楼,尾部和顶部随时面临攻击。还有重要的一点,在城市里坦克行进速度上不去,走走停停,对传动系统要求很高。西方坦克大部分是自动档方向盘式的,我国的坦克沿袭苏式设计,手动操杆,传动性能有待改进,一旦趴窝了,对里面的坦克手来说那就是一个铁壳子陷阱。”
  娄团长问:“那你认为假如开展巷战,我们的坦克是没有用武之地喽?”
  “当然有用,得看怎么用。”刘伟说,“没有坦克保护的步兵,那就是步兵的噩梦。”
  娄团长打开电脑,把屏幕转到两人都能看到的角度,那上面是一个模拟城市的全图,军用民用的各种设施都标示出来。娄团长随口设定了两方兵力,敌方指挥部据估计在偏东南一隅,敌军分散为多股小势力潜伏在城市街道当中。
  “假如你接到任务攻取这个城市,说说你要怎么布置?”
  刘伟觉得这像上学时的作业题,给出一定条件参数做战役预想。不同的是当时只是从本专业侦察的角度出发,现在是做全局的考虑。对方既然分散作战,最首要就是破坏他们之间的通信联系。己方兵力只有地面部队,无法对通信设施进行空中打击,市内高楼林立,远程炮火的作用也有限。
  刘伟看了图一会儿,开口说:“首先对目标区域实施全频段压制干扰,切断敌方的通信,同时保障我们自己的联络畅通。派一支步兵掩护的工兵部队去除阻挡进城的障碍。一部分坦克兵编入前沿攻击群,协同其他兵种突击夺取外围和市区内的要点。”他点了屏幕上几处高层建筑说,“这些都是首要抢占的目标,还有隘路道口。坦克要用在地形开阔的街道,和步兵协同互相掩护,交替前进。”
  娄团长看着图问:“敌人退至纵深街道和小路呢?”
  刘伟说:“坦克应该避免进入狭窄地带,除非把周围都炸成不超过两三米的废墟,但是攻城不是毁城,攻城本来就是下策,把城都毁了就没有打的意义了。”
  娄团长抬眼看看他:“读过孙子兵法?”
  “上学没事时候翻过。”刘伟接着说,“狭窄的街道还是以步兵和轻装甲车为主,侦察兵要渗透进去寻找打击目标。我们不可能逐栋建筑物争夺,主要任务是迅速占领敌方司令部、通讯部、补给和军火库。如果是在演习中,这就算获胜了。”
  “可是在实战中,每个角落都会有抵抗和反击,战争没有彻底完结的一天。”
  娄团长站起来,拎起地上的水壶给茶缸里续上水,问刘伟喝水不喝?刘伟哪好意思让团长倒水,说不渴。团长嘀咕一句:“说了半天,怎么不渴?去茶几上拿个杯子过来。”刘伟老老实实拿了个杯子,接过水壶,自己倒了一杯。
  接着团长刚才的话,刘伟说:“看看巴格达就知道了,即使城市成了废墟,美军也不敢在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走。”
  娄团长说:“不用看巴格达,想想我们八年抗战,即使军队吃了败仗,民间的反抗也不会完,否则国家早就改了姓了。我国奉行的是防御性国防政策,但是不代表我们的军队不能打攻势战,知道怎么攻才知道怎么有效地防守。给你留个作业有没有兴趣?”
  刘伟已经猜到了,问:“是根据这个进攻方案制定防守策略吧?”
  娄团长喝口茶,笑笑说:“就这样太简单了,增加难度,红方现在加强了一支武装直升机中队,你考虑考虑要怎么防御?”
  刘伟一听,来之前他写一半又揉了的那篇文章就是关于武直的地空协同作战。至于怎么防,这可是现在各国都在研究的问题。他问团长:“既然红方加强了,那我能提要求吗?”
  “说出来听听。”
  “我要求增加一个防空营的兵力,配备95式25mm自行高炮防空系统,部署到各防御点周围。”
  娄团长哈哈一笑,说:“这个我也想有,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给!”
  有参谋敲门请团长去开会,刘伟起身告辞,娄团长从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和他一起往外走。
  刘伟想起那个士官,问团长:“咱们团有个六期士官吗?”
  “你说在楼下看见那个人吧?不是咱们团的。”娄团长说,“他姓宋,论起来你们比较近,你调来之前跟他是一个军的。老宋可是机修的一把好手,干了快三十年,明年要退了。趁现在有假,把以前关系好的战友走访走访。”
  刘伟问:“团长您以前也是那个军的?”
  “我不是,我以前在云南,自卫反击战时候老宋被派到前线修理所,那时候修个枪修个炮的都找他,就熟了。”
  到楼梯口,团长上楼去会议室开会,刘伟回连里。
  刘伟回到一连部的时候,三连长也在,正和邵一鹏侃山。一看他回来,侯严路笑嘻嘻说:“呦,刘参谋回来了!”
  “一边玩去!”刘伟把侯严路轰起来,趴桌子上继续他未竟的政治教育材料。
  邵一鹏问:“老娄找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瞎聊。”
  “跟我们还保密?”
  “真没什么可保密的。”刘伟把在团长办公室聊的叙述一遍,那二位听完,都没明白老娄是什么意思。
  侯严路说:“我以为要提你当作战参谋呢。”
  刘伟说:“写一篇文章就让我当参谋,你以为参谋都是吃白饭的?”
  “操,我还真这么以为。”
  邵一鹏问刘伟:“你自己想不想去?”
  刘伟说:“我倒庆幸团长没问,我想去,但不是现在。”
  他知道自己的经验少,资历也太浅,去了没有发言权,当个跑腿儿的秘书而已,那不是他想干的事。今天老娄找他谈话,有考核的意思,又像是随便聊聊。老娄以前是参谋长提到团长的,自己今天说的那些,在人家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刘伟想,也许是想再锻炼锻炼他,甭管怎么着,写完这政治材料,他得把那作业好好想想。
  忽然想起来团长说以前是云南的,邵一鹏老家也在云南,刘伟问他:“你跟团长是不是老乡?”
  邵一鹏“嗯”一声,说挺近的。
  “师长也是云南的,他们一串过来的吧?”侯严路问。
  邵连长说一句:“爱谁谁。”站起身出去了。
  屋里这二位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看,刘伟问侯严路:“他怎么了?”
  “我哪知道!”
  “你们俩不是穿一条裤子吗?”
  “操,那也隔了条内裤呢!”


  第二十二章

  自从那次不成功的家长见面让刘指导几乎见光死,一个迂回进攻曲线救国的战略方针就浮出了水面。然而方向有了计划有了,想落实却不是那么容易,原因是到年底了,一个字,忙。老兵走了,新兵刚来,连里几名班排长被抽走带新训,剩下的人除了日常训练还要应付没完没了的各项检查。终于在十二月中旬的某天,小叶领导下了最后通牒。
  刘伟一想再不请假过后更没时间了,马上进入元旦战备,元旦之后又准备过年,过完年就到了新兵下连,新人一来事儿准少不了。
  去找营里批假的时候,教导员念叨这么忙还有工夫往外跑?
  刘伟说:“‘领导’放话了,再不出去就不用出去了!”
  来之不易的一个周末假,刘伟按照“领导”要求穿着军装去见爷爷奶奶,据说能增加印象分。叶小迪的爷爷是个老兵,上过抗美援朝战场,从朝鲜回来就退伍了。
  两人约在半路转车的公交站见面,叶小迪下车,一眼看见站在候车人群后面穿着军装的刘伟。
  按规定非公外出不允许穿军装,虽然很多人照穿不误,但刘指导外出休假的时候一定是换便装的。这会儿被人看来看去,他有点儿不自在。下半年各部队才陆续换的新装,刚才有个小姑娘一直盯着他臂章问:“这挺酷的,有没有卖的?”刘伟说:“发的,军品,不卖。”小姑娘还不死心地嘀咕:“肯定有仿的。”
  叶小迪穿过人群站到刘伟旁边,故意问:“解放军同志,跟您打听个道儿,去北京猿人遗址坐什么车啊?”
  刘伟瞅她一眼,说:“跟我走吧。”
  “跟您去哪呀?”
  “走就知道了,解放军能给你瞎指路吗?”
  叶小迪绷不住笑了,伸手去拉他的手。刘伟赶紧往边上靠靠,手背到后面,小声说:“别瞎闹!”
  她纳闷儿地看着他,不就是拉手吗,又不是第一回。
  刘伟看着别处,尴尬地解释说:“穿着军装呢,别拉拉扯扯。”
  瞧他一副正经的样子,叶小迪在心里笑。穿便装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到哪都攥着她的手像怕人跑了似的。她忍不住心眼儿一坏,靠过去拽住他的手就不松开。
  刘指导脸刷就红了,平视前方,手里挣扎又不好动作太大,小声说:“这么多人,影响不好!”
  叶小迪说:“我拉我男朋友,怕什么呀?”
  “边儿上有人看着,穿着军装得注意军容!”刘伟心虚地瞄到旁边有几个学生摸样的小姑娘笑嘻嘻看着他们,还悄悄地议论。他压着嗓音低声下气地说:“祖宗,你让我自在点行吗?”
  “不行。”叶小迪挺得意,嘴角带着笑,也不看他。
  刘伟说:“咱分开点站行吗?”
  叶小迪十分听话地往边上跨了一步,但手还牵着。
  刘指导没辙了,过了两秒钟又自动靠过去。
  叶小迪笑着问他:“你不是要分开点儿站吗?”
  “拉着手,还故意分这么开,这不是秀给人家看吗!”
  叶小迪一早就给奶奶打了电话,说好今天带男朋友去看他们。到奶奶家的时候,老太太正在厨房里炖排骨。一看孙女拉着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进门,高高的个子,老太太一看就喜欢,冲里屋喊老头子:“孙女婿来了,快出来!”
  听奶奶这么喊,刘伟有点儿不好意思。
  老头出来一看:“嚯,上尉同志!”说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抬手敬礼。
  叶小迪拉着爷爷:“您别逗了,您给他敬礼,他还敢跟咱家待吗?”说完又问老两口,“你们没看出来他是谁啊?”
  老太太眼神不好,对着刘伟觑了好一阵也没认出来。
  叶小迪提醒:“小时候跟我一个班的,老跟三儿在一起那小不点,他妈是幼儿园的老师,他们家以前就住幼儿园旁边那楼……”
  奶奶回忆老半天,说:“你说梅老师家的小子?小干巴瘦,有一回来家里玩还在屋里翻跟头?”
  爷爷也想起来:“还打碎我一盆上好的君子兰。”
  刘指导可是一点不记得自己还干过这事。叶小迪转头看着他笑,那表情像是说“瞧您小时候那点出息”。
  “就是他,您老两口这记性无敌了,我们上一年级的事儿都记着!”叶小迪搂着老太太胳膊逗他们高兴。
  奶奶怎么也不信眼前这大高个就是原来那小豆芽菜,拉着刘伟问:“你真是梅老师的儿子?”
  刘伟笑着答:“奶奶,真是。”
  “长这么大了!听梅老师说过儿子当兵去了,你现在在哪呢?”
  “调回北京了。”刘伟说。
  叶小迪看爷爷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拿着放大镜,她问爷爷:“您这是干嘛呢?”
  奶奶说:“他那老收音机又坏了,用了二十几年,我说买个新的,他还舍不得老伙计。”
  爷爷说:“还好好的,就有些个焊点脱了,点上就好了。”
  “您看得见吗?”叶小迪心想难怪进屋时候闻见一股怪味,敢情儿是老头点焊锡呢。老爷子退伍之后做了焊工,干这点事是轻而易举,但是现在岁数大了,眼睛不好使,还得拿放大镜照着。
  刘伟说:“我帮您修吧。”
  爷爷问:“你会修这个?”
  刘伟笑着说:“以前修过不少,好几年没碰了,可能手有点儿生。”
  那年全连拆了收音机帮他找枪零件,后来他和班长的俩月补贴都被扣了用来买收音机上的器材,买回来自己修,里面什么结构怎么回事全摸清了。老爷子的收音机比他们当时用的还老,但原理都差不多。
  爷儿俩进里屋鼓捣收音机去了,叶小迪帮着奶奶做饭。来的时候两人在路上买了些副食半成品,还有给爷爷买的酒。老爷子就爱喝西凤,当年当兵的时候驻地就离产西凤那地方不远。
  在厨房里,奶奶小声问孙女:“听说你妈不同意这女婿啊?”
  “您都听说啦?消息传得挺快啊。”
  “你小姑说的,说你妈打电话跟她念叨了,让她劝劝你。”
  叶小迪一笑:“我跟小姑打过电话了,小姑已经倒戈了,她说回头帮我劝劝我妈。”
  “你妈就嫌是个军人,顾不了家里,怕你委屈。”
  “我知道,这些我自己都想好了。”叶小迪问奶奶,“您觉得他怎么样?”
  奶奶说:“看着挺踏实的孩子,梅老师两口子也是老实人。”
  “这么说您不反对?”
  “你都看好了,我老太太反对什么?”
  给老爷子修好了收音机,吃饭的时候刘伟又陪着喝了几盅酒。老爷子喝多了,吹起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和班长两个人用90火箭筒干掉美国鬼子坦克的事了。刘伟也有兴趣,就陪着老头一块侃。老头说不上那是什么坦克,按年份算,刘伟估计是辆M24,早期在朝鲜战场上□掉的主要是这一型,装甲比较薄,机动性也差,后来逐渐被替换了。即便是这样,扛着火箭筒干掉铁壳子,这也够彪悍了,刘指导一个劲夸老爷子英雄。这么多年爷爷可算找到知音了,一高兴话就多起来,话一多喝起酒就没完没了。叶小迪一个劲给刘伟使眼色,奶奶也劝老头,总算打消了他开第二瓶的念头。
  吃完饭,老头有些不胜酒力,睡午觉去了。叶小迪和刘伟两个人收拾了厨房,奶奶在客厅里看着两个孩子,越看越觉得满意。
  下午,两人转移阵地去刘伟家。刘指导的爹妈对叶小迪当然一百二十个满意,从小看着长大的,叶小迪刚上幼儿园就在梅老师的班里。在刘伟家待了一下午,爹妈要留他们吃晚饭。刘伟看看表实在来不及,他只有一天假,必须在晚上熄灯前回营。
  儿子匆匆来又匆匆走,每次回来就待个把小时。他妈不舍得让他走,可是也没办法,只好在家里搜罗有什么能给他带上的。刘伟看看厨房里放着刚炒好的瓜子,就说把这个装一包吧,别的不用带了。
  从家里出来,他把瓜子递给叶小迪:“你带着,我妈炒的比外面干净。”
  叶小迪问:“你不带回去啊?”
  “我们哪有功夫嗑,弄一地还得打扫。”
  “那你让装这个干吗?”
  刘伟说:“我要说什么都不要,她不是更难受吗,每次装点儿东西走,让她心里踏实。”
  叶小迪看看他,乖乖地把一包瓜子塞进自己包里。
  一路上,刘伟没怎么说话。
  叶小迪问他想什么呢?
  想什么?衣食住行,刘指导在犯愁住的问题,这个不解决,恐怕再迂回再曲线也难以让她妈放心。自己在部队里,她呢?人家一心一意跟自己,以后要是结婚,总不能还让她租房子住吧?


  第二十三章

  元旦前生产队养的猪被送走了,原因是家属区和猪圈仅一墙之隔,关于卫生问题家属们已经抱怨了很多年。再加上现在吃肉都是从市场上买,部队也不能把猪当宠物养,于是就便宜卖给老乡了。这批猪里还有十头是刘指导接生的,感情不同寻常。
  送猪走的那天,生产队小孙看着分别的场面忍不住感慨:“指导员是好人啊,猪都舍不得他!”
  为送猪的事,刘指导消沉了大半天。想想它们在部队里过的是啥日子,吃饱喝足养膘,天天有人给打扫卫生。猪要是知道天堂这回事,准把这些穿绿军装的当上帝。到了老乡家谁能拿豆渣馒头喂猪,从天堂冷不丁掉到人间,猪也得讲心理承受力。
  小孙劝他:“指导员您别操心,它们苦也就苦一个月,到过年就成老乡家桌上的下酒菜了。”
  刘指导一听这叫劝人吗?他对着空猪圈发了会儿呆,似乎那还有它们粉嫩嫩刚出生时的影子。一回头,看小孙还在旁边腻歪。刘伟问他:“你咋还不上炊事班报到去?”
  小孙吭哧半天说:“指导员,我想上车队。”
  刘伟一听:“小样儿,养猪养得你自由散漫了,还由着你想上哪就上哪?”
  小孙说:“他们也不愿意我去炊事班。”
  “谁们?炊事班的不让你去?”
  “连里有些人,说我是喂猪的,现在猪走了改喂人了,这不是骂他们是猪吗。”
  刘伟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谁了,二排的几个刺儿头,就爱没事找事。这几天进入战备不能外出,大概又闲得他们冒泡了。既然这么有精神,回头跟邵连长商量一下,今儿晚上拉紧急集合。
  刘伟对小孙说:“你去炊事班报你的到,谁有话让他来找我。”
  小孙答应一声,走了。
  当时刘伟没觉得这是多大事,心想有些人爱抱怨,抱怨两天就过去了,吃饭的又不是光他们几个人,连长和指导员也吃一锅饭,一连都成猪啦?
  刚过了元旦,这天下午休假没安排训练,一连和三连组织篮球赛,刘伟也在场上。激战正酣的时候,一个战士跑到场边高声喊“指导员”。刘伟把球传给队友,一边擦汗一边走过去。
  “怎么了?”
  “打起来了!”
  “谁跟谁?”
  “五班和炊事班!”
  “在哪呢?”
  “炊事班后面……”
  战士话没说完,刘伟已经跑出去了,心里估摸跟小孙有关。这两天在食堂吃饭,看二排的几个人嘀嘀咕咕,其中就有五班的,五班副也是一号。
  刘伟赶到的时候,邵一鹏已经在那了,打架的都住手了。一看这阵势,好么,之前老兵退伍五班的走了几个,这会儿除了班长几乎全员上阵了,打仗时候要能有这拼搏精神就好了。炊事班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孙,让人揍得鼻青脸肿,下巴上还挂着血。两拨人这会儿全靠墙蹲着,二排长、五班长和炊事班长也陆续跑来了,看连长和指导员都在,谁也没敢吱声,都在一边杵着。
  “显你们有胳膊有腿是吧?闲得给我窝里斗!”邵连长在这几个人面前来回走,到五班副跟前,一把把人揪起来,“出息大了你!有种你找我打呀,打炊事班的,你有脑子没有!”
  刘伟看邵一鹏火大要上脚,他在后面咳嗽一下,现在不是讲究文明带兵吗,边儿上还有别的连的人看热闹呢。邵连长没动粗,手里加了劲儿把人掼回去:“蹲那!”
  刘伟问那几个:“为什么打?”
  没人吭声。
  “不说话?讲哥们儿义气,还是不好意思说?”
  还是没人打报告。
  邵一鹏一挑眉毛,说:“算你们有脑子,打架归打架,还知道旁边蹲的是战友,不能出卖。”
  动手这几位没有傻透的,知道连长是最讲战友情的人,对底下人也这么要求。战友就是互相信任、互相掩护,这会儿谁要是不知好歹地蹦出来指责对方,自己也落不着好果子吃。
  刘伟皱眉头,谁都不说话这事儿怎么解决啊?
  邵一鹏转过身喊:“五班长!”
  “到!”
  “带着你们班人,每人负重二十斤,十公里。二排长跟着一起跑。”
  “是!”
  排长和班长领着一拨人走了。
  “炊事班长!”
  “到!”
  邵一鹏指着伙房里:“背着锅,十公里。”
  “是!”
  炊事班长也领着人走了。
  邵一鹏看着这几个兵跑远的背影,忍不住骂:“闲得他们,晚上不拉紧急集合对不起这精神头儿!”
  刘伟说:“你也不问清楚了,罚完就不打了?以后还得有事。”
  “拿脚想都知道怎么回事。”邵一鹏说,“五班今天打扫卫生区,肯定是吃饭晚了,光剩剩饭。五班副本来就对小孙有意见,借题发挥呗。”
  刘伟笑笑说:“挺明白呀?我以为这事儿都不入您的眼呢。”
  “天天看这帮混球,什么看不明白?就是有的事爱管,有的事我不爱管。”邵一鹏说,“小五那脾气倔得跟驴似的,你那怀柔路线、说服教育对他皮毛不损。”
  “那你打算怎么办?”
  “晚上再说。”
  晚上下起小雪,战士们放心了,已经连着两个晚上吹紧急集合,今天晚上怎么也不能折腾了。
  夜里副连查寝,各宿舍转了一圈,回来告诉邵一鹏,都脱了睡了。
  邵连长看看表,十二点整。
  “吹哨。”
  副连到走廊里,“嘟——嘟嘟”,一长两短,连续急促。
  两秒钟后,整个楼层无声无息地沸腾了,一切都在黑暗中悄然进行。三分钟的时间,穿衣打背包楼前集合,杯子、毛巾、牙具、水壶挎包,一个都不能少。丢了哪个,就如同上了战场没有枪,等死!
  雪还在下,雪片变大了。
  邵一鹏站在楼外面掐表,看着人陆续跑出来。很多人是真没料到今天还有紧急集合,睡得迷迷糊糊的,半路有被子散了的,有装具没带齐的,有忘带帽子半路又跑回去拿的……等人全员到齐,值班员集合整队汇报过后,邵连长看着表冷笑,五分半。
  “讲一下,稍息。”邵连长对大伙说,“通知一件事,下雪了。”
  有人在心里问候连长一百遍。
  “有人说下雪有什么新鲜?这是新年的第一场雪!今年是什么年?奥运年!奥运年能有几回?奥运年的第一场雪,就这么一回,让咱们赶上了。咱们要迈开双腿,迎接这第一场雪!”邵连长说完下口令,“三公里,训练场方向,跑步——走!”
  跑完三公里,各班带回睡觉。累得不想脱衣服,不行,必须脱了睡,副连挨班检查。
  有人心里明白,知道后面准还有一次集合。于是等副连一走,又把衣服套上了,刚在雪里跑完,衣服半湿,穿在身上实在难受,那也忍着等集合哨。这一等,就是俩小时,把人都等睡着了。
  邵一鹏回去眯了一觉,上上表,到两点钟铃响了。刘伟在对面床上爬起来,一边骂,一边梦游似的整好衣服往外走。邵连长敲敲副连的门,没过半分钟,紧急集合哨再次响起,又是一通忙乱。
  这回从吹哨到集合完毕,三分钟,邵连长比较满意,看着睡眼惺忪的一众人等,说:“为什么又集合?刚才忘嘱咐了,大家衣服都湿了,大过节的别感冒,顺便把大家叫起来放放水。没事儿了,解散吧。”说完没事人似的,吹着口哨走了。
  如果大伙的眼神够锋利,邵某人一定被千刀万剐无数遍了。
  这还没完,副连又查了一次寝。于是人人都有数了,谁也不脱衣服,连背包都打好了坐等吹哨。
  宿舍里,刘伟倒在床上骂:“你瞎折腾什么!”
  邵一鹏神神秘秘地说:“不瞎折腾,好戏在最后一场。”
  “我不起了,指导员阵亡了!”
  “阵亡也得亡在集合路上,亡在床上你好意思啊!”
  半小时后,邵连长亲自吹哨,喊:“轻装!不打背包!带背包绳集合!”
  紧急集合分全装和轻装,轻装不必打背包。邵某人还恶毒地要求带背包绳,这下提前打好包的人全傻眼了,打得紧紧的背包拆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在外面等人集合的时候,刘伟站在旁边小声嘀咕:“太孙子了!”
  邵一鹏笑着说:“看他们以后谁敢提前打好背包。”
  等人到齐了,面对一众愤怒的目光,邵某人开口说:“讲一下,第三次紧急集合为什么?今天白天,咱们连有人打架。谁参与了?出列!”
  五班和炊事班几个动手的向前一步走,站在队伍外面。
  “还有精神窝里斗,说明平时训练还不够,咱们就多吹几次紧急集合。”邵连长皮笑肉不笑地说,底下人的怒气于是都转移到这几位身上了。
  “为什么打?你们不愿意说,我也不想听,我不是幼儿园阿姨,还得听你们告状。但是指导员发话了,光罚不管用,这事得解决。怎么解决?当兵不习武,不是讲义务。习武武不精,不是合格兵。你们两个班就来个比武怎么样?”
  刘伟憋着笑,亏邵连长想得出来。
  “报告!”五班副喊了一嗓子。
  “讲。”
  “比什么?比炒菜还是比蒸馒头?”
  底下人哈哈笑起来。
  邵一鹏上去给他一脚:“下回把你嘴缝上让你跑一万米!讲一下,比赛科目,五公里,四百米越障,格斗。”
  底下人炸了,五班和炊事班的比格斗?
  邵一鹏看着炊事班长:“有没有信心?”
  炊事班长虚弱地应了一声:“有。”
  “听不见!”
  “有!”
  “十天之后比武,两个班回去都准备准备,平时训练照常。”
  炊事班长弱弱地问一句:“做饭咋办?”
  邵连长一瞪眼:“做饭照常,让你跑个步,全连都不吃饭了?把你们吃夜宵那工夫拿出来训练。”
  “是!”
  刘伟在后面问:“谁赢谁输,有什么奖惩措施?”
  邵一鹏一笑,就等着有人问这句呢。
  “炊事班的要赢了,五班的从此不许对饭菜有意见,给你泔水都得吃。”
  五班副挺不屑地答应了,他压根儿就没想着他们能输,梗着脖子问:“我们赢了呢?”
  “五班的赢了,炊事班以后训练强度提高,和其他人标准一样。”
  其他连队的炊事兵一般不参加训练,但在邵连长“习武武不精,不是合格兵”的高压政策下,一连没有不训练的兵,除非有假条。有假条的只要能下床,就是跑不了,也得到场边见习。平时训练时候,炊事兵比其他人提前结束去做饭,所以对他们要求也没那么高。
  比武的事定下来,邵一鹏说:“解散!回去睡觉,衣服都脱了,背包解了。”
  有人不怕死地问:“还集合吗?”
  邵一鹏瞅瞅他:“你不睡我还睡呢!”
  回到宿舍里,刘指导倒在床上越想越乐:“你是成心把人折腾迷糊了,再演这么一出戏吧?”
  邵一鹏说:“早就想把炊事班的训练强度提上去,一直找不着机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炊事兵没有个好体力,行军时候掉队,我一个连的人怎么吃饭?”
  刘伟说:“这两边甭管谁输谁赢,对你都是有益无害。”
  “说得那么自私,什么叫对我,对一连!再说没有个双赢的结果,我吃饱了撑的,一晚上拉三回紧急集合!”
  “我看你有点吃饱了撑的。”
  “睡觉!”


  第二十四章

  训练成绩不是短时间内能提高的,尤其是一班炊事兵。话说邵连长定的这三个项目,五公里、四百米越障、格斗,和人家战斗班比,这不纯粹就是白给吗!
  早饭的时候,这几位伙计一边做饭一边商量对策,越商量越觉得前景堪忧,馒头都捏出了包子褶。有人抱怨班长当时就不该应战,拿屁股想也知道赢不了五班。要比也成,好歹加一项蒸馒头比赛吧,这也算专业技术考核。
  炊事班长学着邵一鹏的表情语气,瞪着眼说:“打仗能拿馒头噎死敌人吗!”
  有人发牢骚:“这明显是偏向五班,咱哥几个这体型,就是跑死也撵不上那帮兔崽子。”
  班副说:“这话你找连长说去,连长问你平时训练干啥去了?你咋回答?”
  “做饭啊,咱也不比战斗班的轻松。”
  “不比人轻松,你咋比人宽呢?”
  熬稀饭的那位小声说:“咱干脆下药吧,比武那天让五班全拉稀,格斗时候照着五班副肚子踹一脚,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黄河一泻千里!”
  班长说:“少废话!把药下饭里?连长和指导员一块拉……”
  炊事班长的话音还没落,外面有人接了一句:“连长和指导员拉什么呀?”
  这几位探头一看,呦,说曹操曹操就到,指导员来了。
  刘伟进伙房转一圈,瞧瞧灶上:“小米粥加馒头,养胃。”
  炊事班长问:“指导员,最近胃病没犯吧?”
  “这阵儿没闹过。”刘伟说,“你那心里美萝卜煮水的偏方挺管用。”
  刘指导的风寒胃好几年了,天一冷就爱抽筋,疼起来能要人命。这也算当兵的职业病一种,饭后剧烈活动,出野外三餐没准点儿,冬天拉练饿急了蹲在风口里吃饭。以前没病时候不知道注意,总觉得自己胃动力强劲,吃颗钉子都能消化。可是病都是慢慢累积的,累积到一定程度,那个饱受摧残的胃就罢工了,它一罢工,人就歇了。
  刘伟看看这几个兵,天天泡在厨房这环境里,嘴肯定闲不住,瞧这体型,跟五班的比武,这不是让人白玩儿吗。
  刘伟说:“我和连长商量了,比武之前你们就不用跟大部队训了,给你们派了三个老师,突击练几天。”
  炊事班长看伙计们都盯着自己,刚才说下药那位还一个劲递眼色,想让他跟指导员求求情别比了。现在可是最佳时机,指导员不像连长,一向是好脾气好说话的。
  为了日后的幸福生活,炊事班长硬着头皮开口:“指导员,您瞅我们这几位哪是人五班的对手。跑五公里回回都是秤砣,四百米别说越障,平地上轻装都跑不过人家,格斗更别提了。跟五班比武,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班长开了个缝,其他人赶紧跟着往里钻,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
  刘伟听着也不插话,等人都说完了他总结:“说了半天,我就听出一个重点,知道自己体能不行,比不过五班,怕丢人。”
  大伙心说丢人不怕,怕的是往后没好日子过,但是这话可不敢说出来。
  班副说:“我们也想好好练,但是炊事班事太多,每天做饭洗碗打扫厨房,都得占用训练时间。”
  刘伟笑着说:“这个困难好解决,今天早上在全连交代了,比武前这几天吃完饭各班轮流帮厨,给你们腾出时间训练。要怕以后日子不好过,你们比武时候争口气,赢了五班不就行了吗。”
  大伙一片哗然,赢五班,人家可是战斗班!
  “战斗班怎么了!你们也不少胳膊少腿,就是欠练。”刘伟说,“吃完早饭去操场,‘老师’在那等着你们。”
  班长问:“谁是老师啊?”
  “去了就知道了。”刘伟往外走,临出门又提醒一句,“早饭少吃点。”
  早饭后,炊事班整队来到操场,四下寻摸不知道老师是哪个。忽然身后有人喊了一嗓子:“这呢!”大伙回头一看,树后面蹲着一位竟然是文书!
  这几位顿觉泄气,有人小声嘀咕:“连长大概也觉得咱没戏,随便拎个人对付一下,派文书练咱们!”
  班副在这年头比较长,说:“你个吃货,文书刚当兵那年全团比武,全装五公里跑第一的就是他!”
  “他跟连长比谁快?”
  “连长最快十七分钟,听说文书当年不到十六分,得了个全团嘉奖。”
  “真人不露相!”
  “你小子回回倒数第一,你哪知道正数第一是谁!”
  ……
  说悄悄话的工夫,文书蹲树边抽完烟晃过来,看看这几位,开口说:“连长让我带你们五公里,一天两个,上午一个,晚上一个。我说这有什么可带的?撒丫子跑呗!连长说不行,不带你们跑,你们最后一个能拖出二里地。要跑,咱就得讲点规矩,不能瞎跑。我的要求最简单了,排成两列,跟着我。谁掉队了,一千个俯卧撑。排头离我的距离超过三米,算集体掉队。”
  一千个俯卧撑!众人还没来得及震惊呢,文书已经开始下口令,“两路纵队!全体都有,跑步——走!”
  这可不是慢跑锻炼身体,起跑就是全速,当然文书同志缓着劲呢,后面几位是全速。这个操场是大训练场,一圈一千一百米,五公里就是四圈半。又要保持队形,还得跟住他,刚跑完半圈,有人就不行了。更孙子的是,跑完一圈之后,文书开始变速跑,三百米快速,三百米慢速,这可是拉体能的训练方式,过程极其痛苦。大家终于理解指导员临走说那句“早饭少吃点”的含义了。有人受不了已经趴场边吐去了,吐完了接着跑,跑完了还有一千个俯卧撑等着。
  好不容易快到终点,文书在最后阶段随便一冲,就把排头甩出去十几米,于是乎集体掉队。过了终点,一伙人喘得跟狗似的。文书面不红心不跳在场边溜达,等这几位缓过来了,他转回来说:“所有人,一千个俯卧撑,开始!”
  有人累得要开骂,一个文书凭什么这么训!话还没出口,看连长往这边来了,只好老老实实趴地上做俯卧撑。
  “怎么样?”邵一鹏问文书。
  “二十分钟都进不了,五班最末一个都比他们快。”
  “开始先慢点,逐渐加快。”
  “我已经够慢了,再慢我走着得了!”
  “行行行,知道你牛!”邵连长看看地上几位问,“多少个?”
  “一千。”文书说,“老大,您给我派这活,我可是把炊事班的得罪了,以后我要没饭吃,我可上你那打秋风去。”
  邵一鹏笑着说:“让人做一千个俯卧撑,别说你没饭吃,估计今儿中午全连都没饭吃!”
  众人做俯卧撑的工夫,文书蹲一边讲故事:“别觉得一千个俯卧撑就要了命了,我新兵刚下连的时候,每天晚上抠体能,睡前两千个俯卧撑,老兵给数着,一个都不能少。头半个月从熄灯一直做到后半夜才能睡觉,后来做多了就习惯了,不到十一点就能做完。多练练好,增加臂力,以后你们掂大勺也稳当……”
  听这话,炊事班这几位这叫一个气!
  一千个俯卧撑做完,就到了该做饭的时间了,伙计们头晕眼花互相搀扶着回去。中午吃的全是水煮青菜,连个肉星儿都没见,炊事班的无声抗议。
  三个项目里,让老兵选,五公里是最轻松的,就是跑呗,跑习惯了还有舒筋活体、心旷神怡之功效。而最痛苦的,要算是四百米越障。有句话说:要想身体好,天天练长跑;要想身体棒,天天去玩杠;要想死得快,天天跑障碍!
  四百米障碍考验的是人的毅力、耐力和整体军事素质。新兵连体能训练打下一定基础之后,一般都会将这个项目作为重中之重来进行特训。而炊事班的下连后就围着灶台转了,这个项目练得少,合格的没几个。
  带他们四百米障碍的老师,是付排长。
  付斌让他们先绕着障碍场慢跑两圈,活动开。神奇的是,跑完之后,上午做完俯卧撑酸疼酸疼的胳膊,竟然又好使了。
  四百米的头一百米和回程最后一百米是冲刺空跑,中间的二百米包括十几个障碍,五步桩、独木桥、高低板、铁丝网、下深坑…… 一分45秒以内为优秀,两分之后算不合格。老付的成绩是全连数一数二的,一分二十几秒就能跑完全程。他讲完动作要领下场做示范,刘伟也过来了,站在炊事班旁边看着。
  付斌跑得似乎也不是很快,可是每到一个障碍跟前,他的动作就快若闪电。过高板的时候,两米高的板子,看他脚一蹬身体就腾空起来,两手攀住板子,借势一跃就过去了。钻桥洞时,按正常先跨一条腿过去,接着身子过去,最后另一条腿再过来。但是这样速度就慢下来,之前冲刺的优势也荡然无存。付斌过桥洞时,根本没有减速,反而迎着冲上去,到了近前低头缩肩膀、两臂前伸,像跳水一样一下穿过窄洞,然后就地一滚,爬起来接着往前跑。
  刘伟一边看一边给炊事兵做讲解,老付做的有些不是规定动作,却比规定动作能有效地节省时间,光钻桥洞这一项就省了至少五秒钟。但是这一招看起来简单,却没几个人有勇气学他。洞口只比肩膀宽了两拳不到,高速冲刺的情况下,万一没对准撞上去,肩膀都得错环儿。
  老付示范回来,有些喘。刘伟给他掐着表:“一分三十多,歇了两个月还能跑出这成绩,你可真是咱连的宝!”
  付斌笑着说:“不比以前了,跑一趟就上不来气了。”
  轮到这几位上场,那就笑话百出了。过高板时候上不去,退回去助跑几步再翻上去,这还算好的,好几个人还得靠别人在下面托着。下深坑的时候就更逗了,两米的坑,跳下去上不来了,那真是绝望啊。但是当坑里人多了,力量就大了,踩着别人肩膀爬上去,然后再把最后一个拉上来。刘伟和老付在旁边看着哭笑不得,倒是挺团结,就是一窝没一个能及格。
  等人跑回来,一个个脸色苍白,黄豆大的汗珠往下滚,就差晕过去了。付斌让他们别坐下,都在场边溜溜,活动一下。
  刘伟拍着老付肩膀:“你担子不轻,我回去了,你们慢慢玩吧。”
  老付笑笑说:“你这会儿幸灾乐祸,五天之后有你头疼的时候。”
  按照邵连长定的计划,先砸体能,体能不过关,格斗练也是白练。所以前五天只训五公里和四百米障碍,第六天开始上格斗。
  炊事班的格斗教员,是指导员同志。


  第二十五章

  前五天的体能训练还是有些收效的,原来腆肚子的几位明显缩进去了。文书每天憋着法儿让他们做一千个俯卧撑,增强上肢力量,还有付排长要求的深蹲和蛙跳,加强腿部肌肉锻炼。对于之后的格斗训练来说,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基础。当然十天时间太短,也不可能指望他们有什么质的飞跃。
  第六天加入了搏击练习。
  刘伟带着这班炊事兵在操场一角做准备活动。不一会儿,邵连长拉着大队人马过来了,有意在他们旁边摆开阵势,可气的是,邵一鹏安排的也是格斗科目。各排带开训的时候,刚巧二排离炊事班最近。跟人家一比,这几位有些臊眉搭眼,动作也放不开,软绵绵的。
  五班的几个小子捣蛋,有个兵打拳故意慢悠悠轻飘飘,捏着嗓子说:“班副,你瞧我绣的花儿好不好看?”
  五班副笑嘻嘻说:“好看!海棠,玫瑰,再绣个芙蓉!”
  周围的人哈哈笑起来,有人喊:“‘绣花儿兵’,你打的是啥拳?”
  那位捏着兰花指:“讨厌!人家这是女子防身术!”
  二排长脸上挂不住了,指导员在那边,这帮臭小子还胡说八道。他给五班长递个眼色,五班长上去照那个兵的屁股踹一脚:“防你大爷,好好打!”
  刘伟不理会那边,对着炊事兵们喊:“出拳打出力度!腿要稳,腰顶住,身体别晃!”
  纠正了好几次动作,示范了无数遍,可同样的招式有人就是做不到位。刘伟观察了一会儿,最大的问题是腰上没劲。虽然格斗中一般不会感觉到腰用力,但其实每一个动作的完成都有腰的参与,这是连接上下肢的中枢环节,腰上没劲,动作就不协调。
  “停!”刘伟喊了一嗓子,冲着后排的一个人,“孙超,过来!”
  孙超就是生产队前“猪倌”小孙。小孙出列,小步跑到指导员面前。刘伟指挥他,两人面对面相隔两臂距离,抬起双臂,和对方的两只手相握。
  刘伟说:“我哪只手往前推,你和我握着的这只手也用力推我,我另一只手往回拉,你那只手也要往回拉,明白吗?”
  “明白!”小孙回答。
  刘伟左手用力向前推,同时感受到对方推来的力道,阻止他向前;右手往后拉,与之相握的那只手也往后拉。小孙有一股蛮力,大概是跟猪练出来的。刘伟力气也不弱,两人势均力敌,就那样僵持着。
  刘伟问:“感觉到腰上用力没有?”
  “感觉到了。”
  收了手,让小孙归队,刘伟对所有人说:“按我们刚才的做法,两人一组,开始练习……身子保持正直,不要跟着扭……”
  邵一鹏盯着几个排训练,也注意到炊事班这边,晃过来问刘伟:“书记,这是练什么呢?”
  刘伟扫他一眼:“你训你的,我训我的,我们这绣花功不适合你那帮骄兵。”
  邵一鹏嘿嘿笑:“跟我分家?你也不能把我厨子都带走啊,这不是断我粮吗?”
  刘伟推开他:“去去一边儿训你的去!”
  邵一鹏学着样抬起胳膊,但是他只看出形,看不出人家怎么使劲,于是纳闷儿问:“这到底练什么呢?”
  “腰力。”刘伟站到他对面,四手相握,“一个手往前推,一个手往回拉。”
  邵一鹏照着他说的做,确实能感觉到腰上用力。
  “简单实用,这是你们侦察兵什么独特训练法吗?”
  刘伟放下胳膊,说:“上学时候跟我同寝一个‘黄牌’学的。”
  看他转身要走,邵一鹏手痒想活动活动,于是在背后搞偷袭,抬腿一个侧踢。刘伟背对袭击方向处于劣势,他挡了一下邵一鹏的腿,退开两步转过身来。邵一鹏先下手为强,一个直拳快速捣向他眉心。刘伟一拳拍掉,反手朝邵一鹏脸上扫。打人先打胆,打胆先打眼,打眼很容易让对方胆气消退。邵一鹏是格斗高手,不闪不躲,不退反进,他反手抓住刘伟的手腕,迅速转身贴近,背抵住就要使过肩摔。刘指导毕竟在侦察连里混过,反应速度快,身体动作先于大脑,右手被人控制住,他左手按着邵一鹏的后腰,身体向一侧闪,同时抬起左脚用脚背去磕对方右膝窝。两人此时都没带护具,攻击时收着力,假如在实战中,这会儿就不是脚背而是用前脚掌踹了。邵一鹏此时不占优,他松开刘伟,迅速退开两步转过身。
  在一连,连长和指导员动手不算稀罕事,这二位年轻,不像岁数大的干部在战士面前矜持,再加上刘伟是半路出家的指导员,武斗比文斗在行。他们打得热闹,一连的人在旁边围观,看得聚精会神。
  邵一鹏没打过瘾,活动着膝盖,冲刘伟说:“上护具吧?”
  “您那老腰不疼了?”
  “以毒攻毒,越疼越得捶打。”邵一鹏接过战士递过来的护具。
  刘指导扎好拳击手套,晃晃手腕说:“那看来只能我给你治了,换个人不好意思捶你。”
  邵一鹏在格斗上学多而杂,他腿脚功夫好,灵活,优势就是让对手无法贴近自己,然后依靠强大的股四头肌踢出致命的一腿,快准狠地解决对方。但是没有哪种打法是无敌的,假如对方骨头硬,豁着挨一腿逼到他近身,腿就不好使了。偏巧刘指导就是这个战术思想。对方一个高踢过来,躲还是不躲?大多数人会下意识地往旁边闪,不但消耗自己体力,还丧失了争取先手的机会。刘伟的对策是胳膊拼大腿,所谓歼敌一千,自损八百。拼着吃一腿,对方也有消耗,贴到近身就比谁拳头硬了。
  刘伟的一个优势是,一般人硬磕磕不过他。在侦察连时为了锻炼反应和抗击打能力,格斗经常不戴护具,身体下意识地回避打击,很多部位也习惯了只靠自身肌肉保护。
  邵一鹏在力量上没有胜算,于是避免和刘伟正面对抗,凭借灵活和速度在外围找机会。如果在比赛中,刘指导就吃亏了,邵一鹏可以靠腿和刺拳赢点数占优。但私下里对抗,就看谁能把谁放倒或者摔出去。
  刘伟想靠侧踢控制对方的路线,但邵一鹏总能避开,不跟着他走。刘伟暗自盘算这样下去空耗体力,对方就等着他力气用尽再使出制胜的一腿。他于是加快出拳速度,表现得急于进攻,有一瞬间面前门户大开。邵一鹏抓住机会,一个勾拳照他下颌打过来。这是刘伟卖的一个破绽,让对方主动靠近,他没有避开拳头,而是脚下扫了一腿。刘伟很少用腿,他个子高,重心不稳,容易被人抓住机会放倒。这一腿出乎邵一鹏意料,他往后退,但收拳慢了。刘伟两拳夹住对方撤晚了的右臂,转身快速把人摔出去。这么摔是很疼的,想到搭档那劳损的腰,刘伟早早撒了手,让邵一鹏在空中有翻身的机会。邵某人调整重心双脚落地,往后退了几步站住了,并没有摔倒。
  围观的战士们看到这,喝起彩来。这两个人互有优势,要论技术,邵一鹏明显高一筹,但吃亏的是力量不如刘伟。刚才的背摔,双方要是换个位置,邵连长不一定能把指导员摔出去。
  邵一鹏摘了手套,冲刘伟说:“大有长进!你刚来时候,我让一个左胳膊,你都不灵。”
  刘伟说:“刚来时候是废柴,在机关里一年才轮训几次,人都退化了。”
  邵连长冲他的几个班排长喊:“老子要被他拆了,你们就干看着!”
  底下人笑嘻嘻谁也不出来,吃饱了撑的跟指导员叫板。邵一鹏喊付斌:“老付,你当过他老师,来教育教育他。”
  付排长笑呵呵说:“我这心肝脾肾还得养养,禁不住摔打。”
  “放屁!你都能跑障碍了,还揍不了他!”邵一鹏笑着骂。
  刘伟看看队列里,喊:“刘元来吧。”
  刘元就是五班副,跟炊事班滋事打架的刺儿头。让他上,刘伟是想了解他的路数,好有针对地给炊事班训练。毕竟时间太短,想打基础是不行了,只能使这种作弊的方法。
  刘元听见指导员上来就点自己,心里犯嘀咕,怕是他们刚才起哄,指导员就憋着要揍他呢。邵一鹏把身上的护具解下来扔给刘元,刘元出列,捡起护板往身上套。
  “报告!”
  炊事班的队伍里有人喊。刘伟回头一看,是小孙。
  “讲。”
  小孙说:“指导员,让我上吧!”
  刘伟心想也好,让他们提前热热身,熟悉一下对方的打法,就是不知道小孙行不行,这小子力气倒是很大。听文书说,小孙现在跑五公里能咬住他了,四百米障碍他也是唯一敢学老付那些高难动作的。这小子挺倔,也不怕吃苦,冲这点刘伟就挺喜欢他。
  把护具脱下来给小孙,刘伟对这两人说:“这是训练,互相切磋,可不是给个机会让你们俩打架的。”
  小孙和刘元都笑着点头,说知道知道,可是看向对方的眼神就不那么友好了。


  第二十六章

  一看见小孙,刘伟就想起小时候看的革命电影《闪闪的红星》,倒退十年让小孙穿上一件破夹袄,肯定跟虎头虎脑的潘冬子有一拼。
  这个“孙东子”一点儿不怯场,在全连面前大模大样地做着准备活动。刘伟忍不住想笑,甭管水平咋样,这气势倒是挺足。对面五班副刘元穿好护具,也活动着手腕脚腕,看向小孙的眼神里带着一股轻蔑。
  刘元的格斗水平在一连算拔尖的,成绩好的兵大都是连长排长眼前的红人,五班副也不例外。只是为人不大懂得收敛,仗着排长宠连长爱,有时甚至连班长都不放在眼里。刘伟对这样的兵不以为然,当兵要讲规矩,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一个兵成绩好,对一场集体战斗来说起不了决定性作用,但一个不服管教的兵,却可能给整个部队带来灾难。刘伟以前和邵一鹏讨论过这个问题,而邵连长的看法是,尖子兵总归要有些特点,没有特点怎么就成了尖子兵呢?只要不出圈,邵某人就睁一眼闭一眼,拿出成绩来就是他的好兵。于是乎简单思维的连长带出简单思维的兵,刘指导对此也无可奈何。
  这边两人准备就绪。刘元没有率先发起进攻,而是对小孙挥了挥拳头,示意他过来。“猪倌”小孙没有多少格斗经验,看对方脸上挂着轻蔑的笑意,自己吃不住劲儿了,猛地挥拳砸过去。刘元不慌不忙隔开他的拳头,左脚迈步上前,右手一个直拳冲小孙的鼻梁打过去。刘元出拳的速度极快,小孙往旁边闪头,勉强躲开了。
  刘伟在旁边看着,五班副的路子和邵一鹏有些像,也是灵活速度型选手,但是他腿功不如邵连长扎实,下盘不稳,显得有些毛躁。性格决定拳头,这确实是普遍真理。如果刘元面对的是一个稳扎稳打型的对手,他那样跳来跳去的步法很容易被人抓住空当撂倒。可惜对手是小孙,于是给了刘元安心发挥的空间。
  小孙轻点左拳,企图干扰对手视线。刘元根本不理不睬,反正也没什么力量,他继续攻击小孙的头部。两人如果都豁出去互吃对方一拳,明显是刘元占便宜。小孙也意识到这一点,看他拳头来了马上后撤。刘元突然一矮身,一个扫腿勾住了对方脚踝,小孙应声倒地。
  五班的人“噢噢”叫好。其他班人不屑地撇嘴,这两位根本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叫好声还没落,就看小孙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了。这个动作做得利落漂亮,连邵一鹏在旁边都忍不住鼓了两下巴掌。
  小孙不理会喝彩声,站稳身子又冲着刘元挥拳过去。刘元往后退,嘴里说着:“你都输了,怎么还来啊?”
  “能起来就没输!”小孙浑不讲理,大声喊着冲过去。
  刘元对这无赖打法也没辙,对方咬住他不放 ,他也脱不开身。他用刺拳点击小孙头部,小孙不躲不闪,完全是一副拼命的架势,一双发红的眼睛透出恶狠狠的目光。
  那不是“猪倌”小孙,倒像是一头狼。
  这头狼被对手放倒了N次,又N次爬起来猛扑上去。刘元渐渐疲惫了,就在他又一次把对手踢到后,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冲着地上同样喘粗气的小孙说:“猪倌,不……不起来了吧……”
  小孙在地上撑起来。
  “你就给我躺着吧!”刘元补上一脚,转身往队伍里走,以胜利者的姿态。
  在他背后,地上的小孙又爬起来了,拼着全身力气,动作很快,从后面扑过去抱住刘元的腰。刘元本来就没劲了,走路晃晃悠悠,这会儿被他一冲,两人一起就地滚到。小孙骑在人家身上就开始挥拳猛砸,这不是格斗,纯粹是街头打架了。
  刘伟喊着“住手”,上去拉小孙,邵一鹏也嚷嚷,“去把这两个兔崽子拉开!”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人拽开,邵一鹏看这二位立都立不住,也没法讲评了,于是冲扶他们的人挥挥手,“拖回去拖回去!”
  刘伟不放心这二位,喊付斌带着炊事班的训练,自己跟着一起回去了。
  刘伟先去五班看了刘元,除了最后被小孙砸在背上那几下,其余的没什么大事。刘元嘴里骂骂咧咧不停。刘伟作为指导员,对哪个也不能偏心眼,而且这事确实是小孙做的不地道,不认输就算了,还搞背后袭击揪着人打。刘指导拿了瓶红花油亲自给五班副背上抹药,又安抚了几句,那个才不说话了。叫来五班一个战士继续给他揉背上的伤,刘伟拿着剩下的药去了炊事班宿舍。
  和五班那边相比,小孙的境遇比较凄凉,炊事班的都在场上训练呢,抬他回来的人把人撂在这就走了。刘伟进门的时候,小孙脱了上衣正自己揉胳膊上的伤。五班副下手一点没留情面,刘伟看看他身上,淤青要是散不出来,没有十天半个月伤好不了。
  看指导员要帮忙上药,小孙挺不好意思,说:“我自己来吧。”
  “背后你够得着吗?”
  小孙老老实实趴到床上,刘伟坐在床边,就着红花油给他揉后背。一边揉,刘伟问他:“你跟刘元有仇啊?让人撂倒了还不撒手,揪着人揍。”
  小孙不说话。
  “就因为他说你是喂猪的?你之前在生产队本来就喂猪嘛,这也不是什么难听的事。”
  “不是因为喂猪!”
  “那为什么?”
  “他欠揍!”小孙堵着气说。
  刘伟笑,“他欠揍,你不欠揍?”
  小孙不吭声,刘伟探头看看,“有什么委屈,说出来我听听。”
  小孙趴了一会儿,开口说:“新兵连……”
  “新兵连怎么了?”
  “新兵连时候,刘元是我班长。那时候他们老兵借着训练的由头欺负新兵,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不顺心了就上去踹两脚。对看不顺眼的兵,就想法子整。那时候大家刚来,都不敢吱声,挨打就挨了。但我就是气不过,老兵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比我们多吃了几碗部队的饭吗,还把他们吃张狂了!”
  刘伟听着,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刚当兵那三个月,小孙讲的这些遭遇,他何尝没有体验过。那时候岁数小,身体素质差,挨老兵打骂就是家常便饭。老兵们笑话他是首都来的,娇贵,最爱欺负他。军队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多当一年兵那也是前辈。新兵挨揍,被几个人围殴,再有理也不敢反抗。你打回去,那你就出名了,不服管教,下连的时候没哪个班愿意要你。
  冲小孙这脾气,刘伟能想象出来他在新兵连都干了什么事,“你打老兵来的吧?”
  小孙说:“他们几个人合起来揍我,我憋不下那口气,就打回去了。”
  “所以你被分去生产队了?”刘伟算算小孙下连的时候,自己是刚调到这个连队,对连里的事情不熟悉,对新兵更是一无所知。
  小孙说:“喂猪挺好,猪不会给我脸色看,给它们吃,它们就跟我亲,比跟人打交道轻松多了,他们那一套我学不会。”
  他话里一会儿“它们”一会儿“他们”,刘伟听得糊涂,问他:“你说‘他们那一套’是哪一套?”
  “指导员,您可别说您不明白,您也当过两年兵。新兵下连给老兵洗衣服、刷鞋、叠被子,恨不得洗漱前牙膏都给挤好了摆着,这些事我做不来!他们连这些都不做,老兵还凭什么叫老兵?他们拿什么体现军事素质?”
  小孙没有问刘伟,但刘伟哑口无言。这些事他不是不知道,连里整顿了几次,可是收效不大,风气依然。
  “炊事班挺好的。”小孙说:“大家都是孬兵,谁也甭笑话谁。这几天我们也想开了,跑跑也没什么不好,刚开始几天酸疼,这两天就觉得精神头特足。比武输就输了,我们也不在乎。指导员您别觉得我们这么想就是不上进,炊事班又不是战斗班,非要争军事素质第一。我们的工作就是保证全连按时吃上饭,保证饭的质量。五公里跑第一,馒头蒸不好,那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炊事兵,您说是不是?”
  刘伟听着想笑,说:“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能说啊。”
  小孙说:“以前没人说,就跟猪说,现在猪走了,就跟您说说。”
  “他妈的你会不会说话啊!”刘伟气得笑出来,手里狠劲摁了他背上的伤一下,小孙疼得“哎呦”一声喊出来。
  这时候邵一鹏进来了,小孙喊一声“连长”,要爬起来。邵一鹏按住他,问刘伟:“他没事吧?”
  “没大事儿,就是得疼几天。”刘伟说。
  小孙身上有几块大面积的淤青,红花油确实是活血化瘀、跌打损伤之家居必备良药。身上常挂伤的人都知道,淤青散出来就没大事了。
  邵一鹏问小孙,“你小子是不是学过武术啊?看你像有点儿底子。”
  小孙说:“没正经学过,不过我老家那地方尚武,小子都能打两套拳,有的女孩也会两下子。”
  “你老家在哪?”
  小孙说了个地名,某省一处有名的武术之乡。邵一鹏一听那地方,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怎么了?”刘伟问。
  “没什么。”邵一鹏笑笑,“齐帜家也是那的。”
  有一回邵连长吃了闭门羹回来,心情郁闷,喝了点儿酒,跟刘伟讲了自己前女友的事。
  小孙插嘴说:“齐帜?我们那有个叫齐帜的,假小子,她们家祖代开医馆。我们那地方两个馆多,一个是武馆,一个是医馆。老齐家医馆可是老字号,现在不兴叫医馆,改成中医诊所了。”
  邵一鹏一听,估计说的是一个人,以前听齐帜说过她爹是治跌打损伤的师傅。邵连长于是来兴致了,问小孙:“你跟她熟吗?”
  小孙说:“见着认识,但是没说过话。她比我大多了,我上小学,她都上中学了。”
  邵一鹏有点失望,还指望找到个熟人能跟她说上话的呢。
  刘伟把红花油给小孙,让他自己抹身前的伤。小孙翻个身坐起来,一边抹一边说:“老人们都说老齐家医馆可惜了,开到她爸这代就算到头了,到齐帜这辈就一个闺女,还不肯学医,一个姑娘家非学小子成天打架。”
  邵一鹏笑笑,想象着她小时候的样子。
  “对了,上个月我家里来信提到,齐家医馆现在不看诊了,她们家老头得肝癌住院了。医者不自医,齐老头那暴脾气,肝没毛病才见鬼了……”
  小孙絮絮叨叨地说,邵一鹏转身往外走。
  刘伟问他:“你干吗去?”
  “请假,出去一趟。”邵一鹏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十七章

  “齐帜请假回老家了,听说她爸病危……”
  “什么时候回来?”
  “具体日子不清楚,反正一直到春节都没排她的班。”
  邵一鹏回到驻地时新闻联播已经结束了,战士们自由活动时间。路过器械场看见单杠旁边有几个人,刘伟和付斌都在,还有四五个战士。老付正给小孙讲白天那场打斗中的问题,小孙聚精会神地听着,手里时不时比划两下。
  “他伤没事了?”邵一鹏问刘伟。
  “小子属狼的,一身伤换别人都下不了床,他一下午就活了,追着让我讲评他和刘元那场。路过这正好看见老付带人练大回环,我就推给他了。”刘伟说着,替付斌盯着那几个战士练单杠。
  单杠练习分一到八,正手引体向上是练习一,《士兵突击》里许三多做的腹部绕杠是第七个练习,最难的是第八个大回环。随着《士》剧热播,团作训股的干部大概也看电视了,不知动了哪根筋要求营以下干部加战士统统要过单杠八,这可苦了一大票人。单杠练习讲究技巧,会者不难,有新兵第一次摸杠就能一口气环一百多圈,也有老兵在杠上吊一天一个都过不去。
  刘伟和一班长站在杠下一人一边保护做练习的人,杠上那位老大难来回悠了好几趟,无论如何就是转不起来。当他再一次下来的时候,刘伟喊了一声:“身体绷紧了!”对面的一班长立刻明白指导员的意思,两个人同时在他身后一推,一瞬间给他一个加速度,人一下荡了起来,成功绕杠一周。
  “身体别放松!继续!”邵一鹏喊道。
  杠上的人绷直身体,借着下来的冲劲,又绕了一圈。到第三圈没悠上去,吃不住劲了,吊在杠上晃了两晃,松开手下来。
  刘伟笑着拍拍他,“不错,合格了!找着感觉下回就能自己做了。”
  小战士脸色煞白地点点头,排到后面去了。
  邵一鹏对刘伟说:“你这格斗教员真能偷懒,总共就让你训五天,你还请外援,自己拣便宜活干。”
  刘伟笑笑说:“老付技术全面,一拳一脚都有门道,让我讲可讲不出来。”
  付斌讲得细,有些东西不亲自上手很难领悟,他和小孙一边说一边比划。小孙有底子,学得快,但手里总是不自觉地带出武术的招式,花里胡哨不实用,攻击时还会提示对手做好准备,速度也因此减慢了。
  “停!”邵一鹏喊了一声,冲小孙说:“格斗不是拍电视花把势,打一拳就是一拳,别做那没用的。”
  小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手里依然故我,有些东西习惯了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过来。
  看了一会儿,邵一鹏对刘伟说:“把他放炊事班可惜了,比武完调到二班,那狼崽子的脾气在老付手下我放心。”
  刘伟也有这个意思,下午他翻了翻小孙的成绩,都不错,尤其是单兵技术,以前当个“猪倌”确实可惜了。
  “不过他跟五班副结下梁子,以后两个班少不了打仗。”
  邵连长倒是想得开,“不怕他们打,不能打的还叫兵吗?最好给我打出个全团第一来。”
  看着战士们练完单杠,刘伟和邵一鹏一起回连部。路上刘书记想起关心党支部副书记的个人问题,问他:“下午见着人了吗?”
  副书记窝窝囊囊地说:“没有,她回老家了,说是她爸病危。”
  “要不周末你请假去看看,她们家离得不是没多远吗?”刘书记出主意。
  邵一鹏犹豫着问:“合适吗?人家躲着不见我,我突然去她们家……”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磨不开面子?你是觉得姑娘会武术,就啥也挡不住吗?毕竟是女孩,家里出这么大事,心里都脆弱,你去了好好安慰安慰。”
  邵一鹏瞅他一眼,“口气跟知心大姐似的,不知道的以为你经验多丰富呢,总共就谈了一个。”
  “谈一百个,你不知道从女方角度想想,难怪你屡战屡败。”
  邵一鹏被噎得没话说,问他:“你跟你那电视台的怎么样了?”
  “没水平,人不是电视台,那叫节目制作单位。”刘指导纠正完,叹口气说:“挺好,就是发愁房子,她妈的底线是没房不能结婚。”
  “呦,为房子,书记都骂人了!”
  刘伟心说我骂什么人了?回想自己那话,反应过来,“她妈妈的……丈母娘的底线!”
  最近和叶小迪开始关注房子的事,看看她单位周围的,房价高的爬上去都觉得头晕,凭他那点工资,倾家荡产也还不起房贷。叶小迪对房子倒是无所谓,反正买了房他也得住营房,就她自己一个人,在大院里租房住挺方便。但是她妈不这么想,嫁个人平时不着家,连个房也没有,那还叫家吗?
  邵一鹏说:“在你们家那区买一套,跟北京猿人做邻居,多好!”
  “别说风凉话!”
  “老三要当副营长了,知道吗?”
  “听到风声了。”刘伟说,“一开始不是让你干你不干吗。”
  “他也是着急为房子,提到副营够资格分房了,就是不知道他那猴脾气说急就急的,能不能跟上面磨下来一套。”
  刘伟现在能体会三连长的心情了,以前拉练演习大枪大炮的都没皱过眉头,现在脑门上恨不得刻着房子俩字,现实压死人。难怪侯严路天天念叨:“还是单身好,部队就是大家的老婆,管吃管住。自从有了私人老婆,每月工资一分不敢动如数上交,攒钱买房,连抽包烟都得打报告批零用钱。”
  各人有各人的心事,沉默着走了一路,快到营房时邵一鹏忽然说:“我可能快离开一连了,上面有意让我去接作训股长的位子。”
  作训股就是作战训练股的简称,隶属于团司令部,股长是这个部门老大,顶头上司是参谋长。在战时作训股负责战斗任务,和平时期主抓全团训练考核,撰写各种预案演习文件等等。
  这个消息实在突然,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邵连长在正连位子上差不多够年头,是该升副营了。作训股长是正职,也符合他老人家不愿意给人当副手的心理。
  刘伟看着他问:“什么时候走啊?”
  “新兵下连之后,等这阶段共同训练科目结束。”
  “没俩月了!”听他这么说,那就不是可能,而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搭档了一年越来越默契,突然邵连长要调走,刘伟还有点伤感,问他:“你走了谁来接?”
  “副连提上来,我跟上面推荐老付接副连的位子,不知道能不能同意。”
  刘伟点点头,副连在一连干了两年,对连里工作熟悉,这样自己的担子也不会太重。
  到了营房门口,看着熟悉到忽视它们存在的一草一木,邵一鹏忍不住感慨:“一毕业就来到这,从见习排长干到连长,好几年了,要走还真舍不得。”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拨又一拨,战士干部都如是。再说团部离得不远,你抓训练,以后有的是机会回来。”刘伟情绪也不高,随口说着安慰的话。
  邵一鹏说:“你也快了,老娄现在三天两头找你,调个作战参谋是早晚的事,说不定过几个月咱就团部见了。”
  “那你岂不是成我上司了?”
  “谁让你资历浅呢。”
  “咱俩资历章可是一样的。”
  十年前的秋天,邵一鹏军校开学。同年底,相隔不过百公里的地方,刘伟新兵入伍。
  邵一鹏拍拍同年兵的肩膀,“早一天都是早,新兵蛋子!”
  隔一天就是周末,邵一鹏请了两天假。
  临走时候,刘伟嘱咐他:“别忘了回来,礼拜一炊事班和五班比武。”
  “忘不了,礼拜天晚上就回来了。”
  “到了武术之乡别给保卫科的同志找麻烦。”
  邵一鹏没理他,背起包出门了。
  从南站坐火车到了离齐帜家乡最近的市,然后按照小孙说的,从火车站出来搭旅游专线,车开到终点就是目的地。
  这个乡本来不大,常住人口也不多。古装片里经常看到的发配充军情节,在过去,一家老小多半就是来这地方参加建设了。自古以来这就是民风彪悍之所,尚气力、披肝胆、轻生死,出侠义之士。穷山恶水多刁民,统治者口中的刁民,指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人。走在街上,三五步就有一家武馆挂着招牌,邵一鹏想,确实是一方水土养一方儿女。
  现在这里的流动人口大大增加了,不少是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习武的年轻人。据小孙说离得不远还有个影视基地,当兵前他还去当过群众演员,在上千人的场面里演死人,往地上一躺,挣两个盒饭钱。
  一路打听老字号的齐家医馆,穿过热闹的街市,越走越清净,甚至有些荒僻。就在邵一鹏怀疑自己走到了明清某个年代的时候,路边一栋两层高的砖房吸引了他的目光,上面挂着中医诊所的牌子,两扇大门紧闭。
  上去拍了拍门,没动静。透过门缝往里看,正堂上悬着一块匾,上面是古体的“齐家医馆”四个字,蚕头燕尾、一波三折,看起来颇有些年代。
  “你找谁啊?”
  邵一鹏转回头,街对面小饭馆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妇女,正对着他看。
  “大姐,齐帜家是在这吗?”
  “你是她家什么人?”
  “齐帜的朋友。”邵一鹏说。
  “她们娘儿俩上医院啦,老齐要不行了,就这两天的事。”大姐在围裙上一边擦手一边说。
  “在哪个医院?”
  “市里,第一医院。”
  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搭上旅游专线又回到了市区。辗转找到第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三点。在肝硬化肝癌住院病区,他挨个病房从门上的小玻璃窗往里看。到开水房对面的那间,刚一探头,门被拉开了。
  他设想过很多见面时要说的话,此刻却一句也想不起来。
  很多年没见,除了电视新闻里转瞬即逝那一面。
  她眼圈红着,挂着来不及擦去的泪痕。
  在一起三年,他没见过她掉眼泪,连分手时都没有。
  而此刻,面对面站着,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她的眼泪流下来,再也控制不住。


  第二十八章

  病房里,齐帜妈探头看看门口,问:“小帜,外面是谁呀?”
  她抹把脸,深吸口气平静下来,回头说:“碰到一个熟人,我出去一下。”
  不想让屋里的人看到眼泪,她没进去拿大衣,轻轻带上病房门,径自在前面走了。邵一鹏跟在她身后,两人沉默着,一直走出住院楼。
  北方的冬天干冷,她只穿着一件高领毛衣,风一吹就透了。他把羽绒服脱下来给她,她说不冷,却冻得搓了搓手。
  医院外面有家小面馆,两人进去找了张空桌子,伙计端着两大碗热腾腾的面汤过来。
  “两位吃点什么?”
  她捧着汤碗捂手,对他说:“我中午吃过了,你点自己的吧。”
  邵一鹏问伙计:“刀削面有吗?”
  “有,要什么浇头?肉炸酱,羊肉汤,猪肉卤,三鲜卤,素卤,金针木耳鸡蛋卤……”
  “羊肉汤,两碗。”
  伙计麻利地收了菜谱,吆喝着奔后厨去了。
  两人面对面坐着,他对着她看,她对着面汤看,谁都不说话。大概是太久没见,久到都快忘记了,他们其实一直没学会好好地沟通。
  邵一鹏打破沉默,问:“你爸身体怎么样了?”
  她摇摇头。
  “什么时候得的病?”
  “前年十月份确诊,大夫说最多半年,都没想到他能撑到现在。”
  请假回来的时候,老爹的病情已经恶化到昏迷比清醒的时候多。夜里陪床,整夜整夜地守在他身边,时不时探探鼻息,怕他睡过去就那样悄悄地走了。
  “以前不听他的话,老和他唱反调。现在想听了,不知道哪句就是最后一句。元旦前有一次他醒来跟我说,‘明年奥运,上北京看你去’……” 她低头吹着面汤,掩饰发红的眼圈。
  安慰的话无关痛痒,他试探着伸手去握她的手,她没躲开。
  那只手真的不像是女孩的手,骨节有力,即使小心保养,也掩盖不住手心手背上常年握枪打拳留下的硬茧。这样一只手,握起拳可以放倒一个彪形大汉,可以把几十公斤的沙袋打得悠悠转。可是此刻那么冰凉,就像手的主人,也需要片刻的温暖和包容。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伙计把两碗刀削面端上桌,她撤回手。
  当地民风果然彪悍,那两大海碗就像两个小脸盆。他拆了双筷子递给她,她摇头吃不下。
  “喝点羊肉汤,外面冷。”他推给她一碗。
  邵一鹏是真饿了,从早上出门到现在颗粒未进,一大盆连汤带面,不大会儿工夫就见了碗底。她把自己面前那碗也推给他。
  “吃不下了。”他拍拍肚子。
  “饭量小了?”
  “岁数大了。”
  上学时候,吃这么两碗不成问题。那时候大概新陈代谢快,每天晚饭就算塞六个馒头,第二天早上出操跑圈还是饿到头晕眼花。有时候半夜饿醒了,想吃没得吃,看见耗子嘴里有食儿都眼红。至于耗子的口粮从哪来,他们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勾起过去的回忆,他给她讲:“上大三时候有一次打扫卫生区,老四从旮旯里扒出一桶压缩饼干,半夜大伙在宿舍里分赃,眨眼就吃光了。喝点水一发酵,肚子差点撑爆了。后来有人想起看生产日期,好像是67还是76我忘了,反正比我们岁数都大。”
  齐帜听完一笑,“以前听你讲过。”
  邵一鹏想想,确实,上学时候枯燥乏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讲过无数遍了。
  饭桌上恢复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问他:“你妈现在怎么样?”
  “退休了,回云南守着我爸。”
  “她自己一个人?”
  “她说留在这才是一个人,回到那是两个人。”
  对父亲,邵一鹏没有太多印象。小时候母亲带着他住在昆明市区,父亲的部队在边境驻扎,一年探家一次也许两次。母亲说带他在部队住过一段时间,但那时他太小,根本记不得。他记得的,是四岁那年的一天晚上有两个穿军装的人来到家里,他们还没开口说话,母亲已经哭昏了过去。不久之后,母亲带他去了一个地方,那有很多石碑,青松翠柏环绕。在其中一座新竖起的碑前,母亲指着上面三个字对他说:“这是你爸爸。”
  红漆涂的字,漆太浓,溢出来,像石碑在泣血。
  那天,他学会了写父亲的名字,一起学会的还有两个字——烈士。
  后来他到了上学年龄,母亲带他回到北方的娘家。
  年少时不懂事,追着问妈妈,爸爸是怎么牺牲的?
  母亲没有回答他,却给他讲了战场。
  “……满眼的伤兵和尸体,到处横飞的血肉和断肢,火药味、尸体的焦糊味、血腥味混在一起,担架被一层一层的血糊住,那些断了胳膊腿断了头,五脏六腑都流出来的人,他们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不要问哪个人是怎么牺牲的,那是亲人永远不想知道的答案。”
  他看过家里的老照片,母亲年轻的时候,一身戎装,手枪水壶挎包腰带,没戴帽子,扎两个小辫儿,师野战医院的卫生兵。
  他也看过父亲的照片,只有一张,是父母的结婚照。照片上看不出父亲的军衔,戴的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红领章红帽徽。母亲说,他们结婚的时候,父亲是侦察连的一个排长,牺牲时是副连。
  父母的故事,在那个年代很平凡。有人说战壕里没有爱情,因为没有时间和空间来寄托。然而当两颗年轻的心相遇、碰撞,像天下所有渴望爱又不懂爱的小情侣一样,两个幼稚的思想生机勃勃地争吵。后来他们经历了炮火,看过生死之后才懂得爱情,结了婚,有了儿子,他的部队调去参战,最终她等来的,是红色恋人生死永隔。
  每当回家看到母亲,一个人冬去春来,鬓发有了雪丝,邵一鹏会想如果父亲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家里是什么情景?柴米夫妻,磕磕绊绊,也会为儿子上学着急,为找对象着急,找到对象又为抱孙子着急。终有一天,也会面对别离。只是现实中,这别离来得太早,边关古炮台,相思土中埋。
  坐了一会儿,邵一鹏说:“回去吧,我去看看你爸。”
  她没说话。
  他有些尴尬,说:“上学时候老说放假去你们家,假期老凑不到一起……你爸不是怕你找不着对象吗,我去凑个数……让老头安心……”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她,生怕她说一句“你不是我对象”。好在她什么都没说,叫来伙计把剩下的面打包,买单。回去的路上,他把大衣披在她身上,她没再拒绝。
  邵一鹏回想起第一次见到齐帜的情景,大一那年春节,学校不放假。她的学校和他们是兄弟院校,过年时候组织新生开了一场联欢会。一个是和尚庙,一个是准和尚庙,准和尚庙里的女生自然就成了全场焦点。她念的专业只有两个女生,邵一鹏第一眼看见这个酷酷的女孩就动心了。
  他向往父母那种战壕里的爱情,憧憬并肩作战的酣畅。然而现实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当她终于成了他的女朋友,两人之间更多的,倒是无休止的争吵。争吵的日子其实也很美好,只是争吵的话题通常不怎么有意义。有意义的只是两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精力充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争个高下。
  争吵的话题到了最后分配的一年,渐渐提高级别,和毕业后的现实挂起钩。他想让她去机关,她反问你怎么不找个安稳顾家的工作?他厚着脸皮说男主外女主内,自古如此。她说你能赢我再吹什么男主外。这个时候,她已经摔不动他,但是想赢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何况他也不能真动手打女人。分不出输赢,倒是等来了她的分配通知。那时两个人都年轻气盛,背起行囊各赴天涯。
  他问她:“前一阵去找你,为什么不见我?”
  “怕没有结果,还不如不见。”
  “现在呢?”
  现在?她也不知道。这些日子守在病床前,体会到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无奈。有些人有些事,也许到错过了再后悔,就来不及回头。
  她平静地说:“现在想看看会不会有结果。”
  他听完,刚喝的羊肉汤在肚子里火热地烧起来。


  第二十九章

  五班和炊事班这场小范围的连内比武,调解战士之间的矛盾是次要的,主要目的是给炊事班的训练加压加码。每年共同训练科目结束之前全团都要进行一次大考核,不落一个项目,不落一个兵。今年也许是邵一鹏在连长职内最后一次带兵参加考核,于公于私,他都希望一连能打个漂亮仗。
  十天的突击训练只能起到临时抱佛脚的作用,指望把体能提高一个档次不太现实,减肥的效果倒是挺明显,不光是炊事兵,全连人都跟着苗条了。白菜豆腐土豆,头两天还能说是给大伙清肠胃,日子长了嘴里能淡出个鸟来。
  别说每天大运动量训练的战士,连处于半冬眠状态以节省体力的指导员都熬不住了,邵一鹏这个肇事者占了他的外出假,事后证明邵某人不但泡了妞还有羊肉汤刀削面可以吃,刘指导只好周末亲自下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喂饱全连一百多口子确实不是件轻松的差事,光切菜就折腾了一下午,这还是在找了两个人帮厨的情况下。头一回在全连面前露手艺,刘指导使出毕生绝学,两道菜,一个是刚当兵时候跟战友胖大海学的粉蒸肉,还有一个四季豆炒肉末。当天的晚饭,战士们的反响相当热烈,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肉末切的实在太粗糙了,什么型号都有,肉丁、肉丝、肉片、肉块,见证了一个业余厨子在切肉过程逐渐失去耐心的诸多心理变化。
  在一片天怒人怨的呼声中,五班和炊事班的比武如期而至。按计划,周一上午进行四百米越障和格斗,下午是全装五公里跑。
  早饭后,全员在障碍场集合。轻装跑障碍,看五班人大多一副儿戏的表情,邵连长笑笑,只说了一句:“路上有惊喜,注意脚下。”
  五班长是第一个上路的,一马平川冲了一百米,到三步桩一脚踏上去,身体依惯性向前,还没踩到下一个桩,支撑脚下面猛地一晃,碗口粗的桩子,人差点栽下来。没想到第一个障碍就险些失了前蹄,五班长大概惊出一身冷汗,稳了稳身子去够下一个桩,这次感觉踩实了,才继续向前迈步。
  场边的战士们看得一清二楚,本应砸实的桩子,现在松动了。为什么松了?大家看向连长,邵一鹏脸上分明写着“说了让你们注意脚下”。众人这才明白,障碍场还是那个障碍场,而障碍已经不仅仅是他们熟悉的那些障碍了。
  增加障碍跑难度,这主意是邵连长和指导员聊天时一起想到的。刘伟看了一篇文章,讲一个驻扎在山区的连队,没有条件建障碍场,连长就活用地形,翻峭壁下深沟,即使是同样的高度,也远比训练场里砌的平平整整的障碍让人胆寒。看完文章刘伟就说起了现在的障碍场,一成不变的深坑高墙,甚至从这个坑到那个墙之间跨几步都牢记在心,这样单纯地提高速度到底有多大意义?在真实的战场上,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踩到什么,缺乏临机应变的能力,一个老鼠夹子都能要了人的命。邵一鹏也有同感,于是两人一合计,正好借这次小比武的机会,搞个试点。
  几乎每个障碍都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难度,矮墙上安了铁丝网,不能像以前一样单手一撑跃过,腾空跃过也有困难,会勾到裤脚;低姿网的高度往下压了,稍微抬头就会剐到脑袋,有人顾头不顾腚,一撅屁股就听“刺啦”一声,裤子上划个大口子;最损的是下深沟,两米五的沟原本下面铺了半米的沙子做缓冲,前两天邵连长派人把沙子挖走了,不但深度增加,底下还是实地,有人没有心理准备,像砸夯似的跳进去,腿震得直发麻……
  这些还不算什么,毕竟是死东西,只要多加小心就能应付。最怕的是“活”障碍,时不时滚过来一个烟雾弹遮住前进的路,还有突然甩过来的教练弹,即使不会爆炸,也要按规定做出战术规避动作。果然如邵连长所说,四百米的障碍场,处处充满 “惊喜”,置身其中必须时刻绷紧精神。时间不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任何一个失误都可能“血溅”障碍场,失去比赛资格。
  比赛的顺序是两个班交叉进行,胜负看总成绩。对于双方来说,这一场较量都是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五班毕竟整体军事素质强一些,基本功扎实,在这一项上险胜炊事班。
  两班休整之后,一连全体带到操场,进行格斗项目比赛。
  格斗并不是全员上阵,每班出两个人,分两组进行对抗。五班这边,刘元是第一号,他一站出来,小孙自然不会在队伍里干看着,也向前一步走。刘元瞅着小孙,挑衅地说:“猪倌,上回还没摔够?”
  小孙撇撇嘴回应:“怕你没摔够。”
  邵一鹏皱眉头,给这二位的调解看来没什么效果,双方现在都有点撕破脸的意思。这对小孙不利,本来想比武之后把他调到二班,可看二班长的表情,老兵到底是向着老兵,虽然不满五班副的嚣张,但也不愿意要小孙这样不服管的。
  刘元不把他放在眼里,随口说:“爪子上没活,你也就嘴上逞强。”
  小孙不说话了,活动着手脚,把关节按得咔咔响。
  两个班又各上了一个人,五班是那位“绣花兵”,炊事班内部选了半天,最后公推了一位“胖厨”,好歹体重占优。
  比赛开始后,刘元的技术优势逐渐显现出来,以腿攻为主,逼得对手只能在外围绕圈。小孙也灵活,但和五班副比还有一定差距,那些难以改掉的花把势也让他吃亏不少。刘元的速度快,但有个大问题是力量不足,无法给予对手致命的打击。再加上小孙抗揍,挨几下就像搔痒痒。
  刘伟上午开指导员会,结束后来到操场观战,这时候刘元和小孙正难解难分。他问了问文书障碍跑的情况,那些改动毕竟有风险,怕出安全事故。好在成绩看起来还不错,只有两个人面对“手雷”发扬大无畏的一不躲二不闪精神,被判“阵亡”,取消成绩。
  刘伟和文书说话的工夫,小孙已经吃了五班副好几脚,在点数上处于下风。就在裁判老付抬手要喊停的时候,猪倌突然发威了。大概是从前几天连长和指导员那场格斗中学到经验,他居然也用上了刘伟的战术,而且更彻底!完全不挡对方的攻击,和刘元大打对攻,就看谁的拳头硬,谁更禁揍!
  老付把手放下了,没喊停。
  刘元显然对这个无赖多了忌惮,左躲右闪,拼拳头他还真扛不过这个打起架来不要命的猪倌。格斗除了比技术,比战术,还有取胜的决心和气势。气势这东西看得见摸不着,双方此消彼长,你弱我强。在这种对攻中,谁能挺住,谁就往前迈了一大步,心理上的一大步。
  可惜五班副没挺住,倒在小孙的重拳下。
  老付判这场格斗,炊事班孙超胜!
  猪倌洋洋得意,还没忘记伸手拉对手起来。刘元打开他的手,自己翻身爬起来,恼怒地回五班队伍里去了。
  看着满面笑容的小孙,刘伟给他泼冷水,“笑什么笑?仗着皮厚,格斗还是打架?真遇上敌人,他死你也残了!回去好好练!”
  “是!”
  小孙立正答道,还是忍不住窃喜,往炊事班队里走的时候颇有些英雄回归的味道。他班里那些人也兴奋地拍拍他,摸摸脑袋。另外一场比赛早就结束了,胖厨意料之中的输了,还是被绣花兵四两拨千斤摔出去的,面子栽大了,不过也没有五班副栽得狠。
  格斗比赛,两班平分秋色。
  下午的全装五公里就到了见分晓的时候,炊事班现在一平一负,想赢五班已经没有希望,指望打个平手,以后的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
  所谓全装,背包、水壶、枪,一个都不能少,水壶是灌满水的。这样的负重别说五公里,跑出五百米背上就像压了一座山。
  从出发哨响起,五班一直保持集体队形,速度快的在前面领跑,后面的人只要跟住,成绩都不会差。相比之下炊事班就显得散了,有人赶超五班大部队,有人落在后面跟不上,各自为战没什么章法。
  邵一鹏中午吃完饭被叫到团部去了,刘伟盯着下午这场比赛。他站在场边,二连新调来的指导员过来问他工作上的事,两人聊了一阵。等再转回操场上,大部分人已经到了最后冲刺阶段,紧咬着跑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一个是刘元,另一个小孙。刘元输了格斗,想在五公里上找回面子,小孙自然不甘示弱。他们后面跟着五班的大部队,中间夹着几个炊事班的战士。五班骄傲的斗士们大概没想到会被一帮炊事兵赶超,队形有些乱套,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拼命往前冲。
  刘元和小孙几乎同时过线,在终点计时的文书裁判:小孙比五班副快了半个身子!
  文书对着秒表登成绩,随口嘀咕一句:“邪门!”
  “什么邪门?”刘伟问。
  “五班的跑优秀不稀罕,炊事班这几位秤砣今天可是超常发挥。”
  “别谦虚了。”刘伟说,“炊事班出成绩也有你这大烟袋一份功劳。”
  文书抱怨:“以后让连长别整这事,我做梦都梦见炊事班的给我下药!”
  刘伟一笑说:“还有工夫做梦,看来还没训到位。”
  文书脸色都变了,“靠!再训连早上立正那功能都省了!”
  刘伟笑着拍拍他,刚想回两句话,目光被一个炊事兵挂在腰间的水壶吸引了——一个装满水的军用水壶,怎么会随着走路甩来甩去呢?
  “出发前检查装备了吗?”刘伟突然语气严肃起来,问文书。
  “查了,背包都是打开检查的,一样都不少。”
  刘伟看着刚跑完的人,有些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累得呼哧带喘。他也想让他们歇一会儿,可是这个问题刻不容缓。
  “五班,炊事班,起立!集合!”
  有人小声抱怨,“不能喘口气啊!”
  两个班长招呼人起来,集合整队,等指导员下口令。
  刘伟冲文书说,“找个人一起,把炊事班的称搬来。”
  文书脑子灵,知道怎么回事了,看了那边两个班长一眼,喊了其他班一个战士跟他一起去搬称了。
  刘伟看着集合站好的两班人,说了一句:“查装备!”


  第三十章

  有的人天天生气,但事后别人往往记不得他为什么生气;有的人,也许一辈子你只见过他发一次火,但一次足矣。
  刘指导就是后一种人。
  操场上,一连人立着军姿,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刚刚结束比武的两个班。此时背包都卸了下来,装具扔在一边,牙缸、水壶、雨衣、胶鞋,还有几把战备镐,这些是全副武装的战斗人员必不可少的。留在身上的,是各自吃饭的家伙。五班的战士每人背着一把步枪,四个空弹夹和一百五十发子弹。旁边那一队忍者神龟,一人背一口野营用的炊事锅。
  刘伟脚边扔着三个背包,背包绳已经扯开了,被褥散乱地摊着。猛地看上去,这三床被褥并没有什么特殊,都是部队统一发的,特有的那种深绿色。可仔细看就瞧出问题了,这些被褥明显比其他人的薄,就像人老了皮肤也不饱满了,一层皮干瘪地贴着。
  刘伟一开始只是注意到水壶有问题,后来看那个兵的背包,炊事锅再大也是有尺寸的,扣在背包上怎么也不能把包全罩进去,那一床被褥加枕头包,就算打得再紧,它也不能缩成个鸡蛋呀!他让文书去搬称,那称虽然不怎么精准,但大概分量还是有谱的,上下浮动几斤还能说得过去,但撑到这三个包,足足减了一块秤砣。
  刘指导当了这么多年兵,偷懒耍滑的把戏听过不少。负重跑故意把水壶盖子拧松,跑一路水颠没了的;跑越野的时候,把被子扔掉一床,返回时再捡回来的;有通信兵把双线剪成单线,设备不带齐全的……可有人勤快到把被褥里的瓤掏出来一大半,这事他可是第一次听说。还有枕头包里的携行服装也不全,规定军装一套、衬衣衬裤、内衣裤、袜子、毛巾各一,用统一发的包袱皮裹起来,睡觉时当枕头,有任务时打进背包随身携带。
  刘伟把这三个枕头包拎出来,抖一抖,看着文书,“都检查了,齐全?”
  文书低着头,不敢吭声。连内比武,尤其是带着炊事班玩,说实话大多数人就把这当成儿戏解闷,五班一直是正常训练,连个别加训都没有。跑之前文书负责检查装备,大概看了看差不离就过了,根本没仔细翻。
  “如果今天上战场,你的兄弟因为没带子弹,再也回不来了。以后回想起来,因为自己检查装备不负责把兄弟的命丢了,你后半生良心能安吗?”
  刘伟说完,不再看他,转回身踢踢地上的被褥,问一句:“谁的?出来!”
  他声音并不高。如果换成是连长,出了这样的事,早就大骂三百回合,说不定人都踹出二里地去了。可是指导员沉得住气,他的气都压在胸腔里,脸阴沉得像能拧出水来。
  伙头班的一个小战士战战兢兢地喊了声“报告”,往前迈一步出列。
  刘伟看他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
  “还有两个是谁?”
  两声蚊子喊的“报告”,又有两个战士出列,还是炊事班的。
  炊事班长的脸都快埋地里去了,不用指导员喊,他自己站出来了。
  “报告,是我的责任!”
  刘伟看着炊事班长,那眼神就跟看战士不一样了。战士可以犯错误,尤其这三个都是去年才入伍的,当了一年兵,头年兵是新兵,二年兵是新兵蛋子,到第三年才能称得上是老兵。为什么要到第三年?前两年只能做到掌握各项技能,但是为什么做这些,为什么这样做,战士们不懂。只有到了第三年,经验多了,才能慢慢体会到这些动作的战术意义,这就是为什么老兵值钱,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真到了关键时刻就能个顶个。可惜现在的兵役制度是义务兵两年,刚学会动作,还没来得及领会,就脱掉军装拜拜了您嘞。
  现在带兵还要讲文明,不许打不许骂,哄着劝着能带出像样的兵吗?供桌上摆的泥龛有什么战斗力!兵是打出来的,棍棒底下出孝子,棍棒底下同样出好兵。打,是为了让你记住,让你以后别犯类似的错误,上了战场可以降低伤亡,可以有命回来。
  可是现在不许打,以人为本。在这地方当兵的,不少是城市兵,家里都有个叔有个舅能跟谁谁扯上关系。你打了他,转天就有人给你穿小鞋。那三个小兵,十七八岁,多说两句就要哭出来了。刘伟想不明白,果真一代不如一代么?自己当兵的时候也是这么大岁数,老兵们说什么黄鼠狼下崽儿,一窝不如一窝,可是自己也能扛得住揍,打得脸上像长了个包子,也不会当着老兵的面哭。再看现在的小孩,他还没说话呢,那边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刘伟不看小兵,只看班长,看着班长,他那火就拱起来了。他妈的一个二级士官,当了七八年兵了,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不懂么?他手按在武装带上。新军服的黑色武装带跟作训服挺配,美中不足就是那皮带扣是金属做的,容易反光,执行任务时可不敢带着,一晃不就暴露了吗。可是这东西真是好武器,比以前那老式武装带杀伤力大。刘伟握着皮带扣,压着火,终于还是没解下来。
  “知道你们干了什么吗?”
  “知道,作弊。”炊事班长老老实实回答。
  刘伟还没说话,出列的一个小战士喊:“报告,不关班长的事,是我们自己做的,班长不知道!”
  刘伟看看那个战士,还算有点血性。
  “让你讲话了吗?跟你班长说话,你插什么嘴?一百个俯卧撑!”
  小战士伸手要去解背上的锅。
  “背着锅做!”刘伟吼了一声。
  没见过指导员发火,小战士被吓得一激灵,趴在地上,背后扣着锅,更像个龟壳了。
  “文书!”
  “到!”
  “过来给他计数,这回别数岔了!”
  “是!”
  刘伟继续看着炊事班长,“这事你到底知不知道?”
  “报告,知道!”
  刘伟瞪着他,一个班长知道自己的兵做这样的事,甚至还参与,那就不光是罚的事了,他这个班长也别做了。炊事班长已经是二期士官的最后一年,这时候被抹下来,意味着干到今年底就差不多该复员走人了。
  地上做俯卧撑那个小战士嚷嚷:“班长不知道,是我们自己……”
  “闭嘴!做你的!”炊事班长喊一嗓子。
  刘伟问:“他们是在哪拆了被子又缝起来的?”
  “在班里。”
  “这么说你全班人都知道?”
  炊事班长不说话了,他替自己的兵扛,但不代表要把其他人也扯进来。
  刘伟追问,“拆出来的棉花怎么处理了?”
  “扔了。”
  “扔哪了?”
  炊事班长硬着头皮说:“出去买菜的时候扔外面了……”
  “没扔!”地下那位又喊起来,“装在一个袋子里,就放在操作间大灶旁边,打算跑完还塞回去呢!”
  刘指导气得快笑了,“有劲是吧?再加一百!”
  “加就加!再加五百个也跟班长没关系!我们三个跑不快,每次都拖班里后腿,我们不想输!”小战士较劲,脑门上黄豆大的汗珠掉下来,砸在北方冬天干硬的土地上。
  刘伟觉得这个小战士有点意思,只不过想赢不是用这个投机取巧的法子。他再次看向炊事班长,这个事可大可小,但是在全连面前抖出来,对其他人必须有个交代,否则这股风气越演越烈,以后想刹都刹不住。
  “这个事必须处理。”
  炊事班长点点头。
  “我再问一遍,你知不知道?”说不知道最多算个失察,工作没到位,批评一下写个检查就完了。
  但是炊事班长说:“知不知道不重要,他们是我的兵,他们犯事,理所当然是我顶,不然要班长是干嘛的?”
  刘伟无话可说了,拍拍炊事班长的肩膀,转而面对全连人宣布,炊事班长停职,暂由副班长代替职务。文书和那三名战士,每人八千字检查,周三晚课在全连做检讨。
  做俯卧撑的小战士跳起来,冲刘伟喊:“凭什么给班长停职!班长根本不知道!”
  “凭什么?问问你们自己凭什么!为了赢就可以作弊,可以不择手段?你以为你们聪明?以为当兵是来玩,来疗养,吃饱喝好拍拍屁股走人?”刘伟看着全连人,“我不管别的地方什么样,在一连一天,就是一连的兵!做一连的兵,就得拿出真本事!一连不养大爷!”
  他话音刚落,背后响起拍巴掌声,“书记,说得好!一连不养大爷,谁他妈当自己是大爷,就给我滚蛋!”
  刘伟回头看,是邵一鹏回来了,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是团里作训股的参谋。
  刘伟心想,你他妈要是知道我为什么说这话,这巴掌肯定不是左手拍右手,不定拍谁身上去了。他刚要说话,余光瞟到旁边还摆着炊事班的称,还有地下摊这些被子褥子,尤其是快被掏空的那三床。这事是这样,自己家里骂骂,处理一下就得了,他可不想把家丑往外扬。
  不等作训参谋问,邵一鹏这直肠子开口了,“书记,你摆个称在这干嘛呢?”
  “快过年了,给大伙称称体重。”刘指导心里骂姓邵的二百五,赶紧转头喊那两个班的战士,“打背包,三十秒计时,开始!”
  战士们反应过来,今天这事就是连里风雨一下,绝对不能传出去,不然一连的脸以后就没地方放了。五班和炊事班的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地上散乱的被褥,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反正抢过一套就开始打起背包。
  邵一鹏纳闷地看着自己的兵,问刘伟:“打背包干嘛不跟宿舍里练,还搬操场上来?”
  “呼吸新鲜空气!”
  那位还不知死活地问:“你老握着武装带干什么?”
  刘指导咬着牙说:“我想请你吃宽条方便面!”
  背包打好,连值班员整好队,指导员下令:“五公里越野,炊事班全装,其他人轻装。五班长带着你们班人去还枪还子弹,还完追大部队,背背包,带装具!明白没有?”
  “明白!”五班长带着自己班的人跑步走了。枪械库和弹药库不在一个地方,这两样东西是要分开保管的。枪和子弹和在一起是武器,分开了,枪还不如一根烧火棍好使。
  “全体都有,向右转!北门方向,跑步——走!”
  刘伟下完口令,跟着一起跑出去。邵一鹏在身后喊一嗓子,“书记,你也跑啊?”
  刘伟没理他。
  战士出了这样的事,他这个指导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炊事班长扛起一个班长的责任,他也得扛起他的。关于炊事班长停职的事,回头还得跟那二百五连长合计合计。


  第三十一章

  晚上看完新闻联播天气预报,各排组织自由活动。刘伟让一个战士去喊炊事班那三个兵,就说指导员在靶场等他们。
  操场、器械场、障碍场上哪都是人,还有一个多月到全团比武,很多人在加紧练习。团里比武的头几名选拔参加师里的比赛,师里再往上选送,出了名次最起码也能立个功得个嘉奖什么的。付斌当年提干就是因为四百米障碍跑得快,一战成名,全军区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刘伟当时刚毕业在侦察连,侦察连里不乏牛人,但大家一说起那个跑障碍跑进一分二十的小子,简直不是人的速度。后来调到这个部队来,见到传说中“不是人”的老付,刘伟真有点不能相信,想象中这样的人就算不是三头六臂,也得像电影里的独行大侠那样吧,可付排长半点独行侠的素质都不具备,就是一个整天笑呵呵的老好人。越牛逼越低调,这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付斌能出成绩,除了天赋,也是汗水铺就的。而今天炊事班作弊的事,正好相反。
  在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到底什么才是异类?虽然身处军营与世半隔绝,但外面的世界一天天变化,他们也能够感觉到。人们不再相信付出收获的自然道理,追求的是投机取巧,一夜暴富。
  军队里的人思想也在转变。战士们生活在教导员指导员制造出来的理想化政治氛围中,以为只有姓资的才是头号敌人,姓社的都是一个大家庭。可当他们拿着少得可怜的津贴,地位越来越低,谁都会感到不平。人民军队保卫人民,那些一顿饭吃掉他们一年工资的人民,也配让他们保护吗?更让人难受的是社会的不理解。去年他们被调去给河道清淤,活太累,地方上的人不愿意干,所以只能用他们这些不要钱的壮劳力。干完活人人又脏又累,有个战士想去旁边的小商店买包烟,结果被店主赶了出来,怕他弄脏地面。战士觉得委屈,回来跟指导员说,清河道又不是为我们自己,这不是给他们改善环境吗?刘伟能说什么,只能掏出自己的烟给了那个战士。
  刘伟很少抽烟,一包烟在兜里能揣好几个月,偶尔来一根在头疼事情难办的时候。
  靶场这边没人,他坐在一个土堆上,那是打靶用来架枪的地方。点了根烟,一个人一点亮光,难得地安静。脑子里很多事挤着,公事、私事、家里的、战士的,在他想消停会儿的时候,全都不客气地冒了出来。
  远处有三个人,朝着烟头上这一丁点亮光的方向走来。
  “指导员。”
  三个战士走到跟前,规规矩矩地立正敬礼。刘指导现在不想讲规矩,没有亮儿其实也有好处,让人能自然一些,白天规矩讲得太多,连他自己都觉得累。
  “坐吧,自己找地方。”
  三个人在他周围席地坐了。
  “要烟吗?”
  两个战士摇摇头,另外一个,就是下午被罚俯卧撑那个,叫程杨,犹豫了一下问:“指导员,我能来一根吗?”
  刘伟把烟和火儿扔给他。
  “都给家里打电话了吗?”
  “打了,看完新闻副班长……代班长带大伙去打的。”程杨反应过来,班长被停职了,现在班副是代理班长。
  “指导员,这事都是我们的错,朱班长真的不知道,您……”
  刘伟没让他说下去,问:“棉花塞回去了吗?”
  “塞回去了。”
  “还是原来那样吗?”
  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战士小声回答:“不是。”
  好好的被褥,从工厂出来时候絮的平平整整,被他们这么一折腾肯定恢复不了原样,恐怕豆腐块都叠不出来。今晚这仨估计睡不成觉了,且得折腾被子呢。刘伟心想活该,让他们熬一宿,明天再告诉他们去领新被褥。
  把烟头摁在地上,他看看三个小子,高中还没毕业吧,就来当兵了。新兵基本都是这岁数,别人家孩子还被父母捧着护着备战高考,他们稚嫩的肩膀已经扛起保家卫国的责任,尽管他们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责任。
  “知道错在哪吗?”
  “不应该作弊。”
  “为什么不应该作弊?”
  被他这么一问,三个人愣住了。上学时候老师说考试不能作弊,为什么不能?作弊给处分,那没抓住的呢?没抓住的你就运气好了。
  刘伟把烟盒够过来倒出一根,程杨这小子有眼力见,凑过来给他点上。
  “以前作过弊吗?”不等他们回答,刘伟说:“小时候我老作,不作及不了格,卷子得拿回家签字,不及格我爸就拿鞋底子抽我。那时候脑子都用在打小抄上,就没想过平时稍微用点功,考试就不用费那么大劲。”
  听着指导员自爆短事,三个小战士谁都没接话,老老实实听着。
  “作弊的滋味好受么?偷偷盯着监考老师,一有动静赶紧把小抄捂上,假装没事人似的对着卷子看,其实什么也写不出来。作弊考过了,沾沾自喜,要被抓了,当着全班面被拎出去,还得装着没脸没皮,其实心里也不好受。”
  想起小时候的事,很遥远的感觉,就好像是上辈子一样。算一算,也不过就是十年前,可是人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人了。
  刘伟说:“当兵之后就没作过弊了,知道为什么没作过吗?”
  战士们看着他。
  “练习时候偷懒少打一拳,被人揍的时候就得多挨几脚,不想挨打,就得比别人强,拳头得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谈个屁的保家卫国!输可以,今天输,明天输,输得有尊严,你总有赢的那一天。但是作弊,你输掉的不是比赛,是赢的机会。”
  刘伟不知道这样说,程杨他们能不能懂。他不想讲大道理,他说的是自己的经历,自己的体会。
  “跑不赢五班不难看,他们每天训练就是这些内容,跑不出成绩他们丢的是几百万战斗人员的脸。邵连长定这场比武,并不是要争个谁胜谁负,他想的是加强炊事兵的体能和军事素质,到了战场上全连能不能吃饱饭、有没有力气战斗,全看你们。别觉得现在有炊事车,不需要背着锅跑了。南疆作战的时候部队开进困难,是因为我们没有车吗?是地形不允许,丛林山地,轮子靠不住,只能靠人的两条腿。你们觉得炊事兵练战术没意义,蒸馒头用不上。战场上炊事兵也是跟大部队在前线,不是在后方,敌人拿着枪扫过来,不懂战术规避,你顶着锅去挡子弹?”
  三个小战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刘伟接着说:“你们觉得自己只当两年兵,这两年发生不了战争,我说这些也没有意义吧?如果几百万的中国军人都这么想,钢铁长城上每一块砖都是空心的,后果是什么?敌人来了,被屠杀的不是只有别人家的父母姐妹,还有我们自己的。”
  程杨说:“指导员,我明白你的意思,为什么不能作弊,作弊最先对不住的是自己。”
  “男人是为尊严而战的,没有尊严挺不起脊梁,只能看别人的脸色活。为一个五公里跑,你们不会想把自己的尊严输出去吧?在负重上偷工减料能差几斤?我就不信加上这几斤,你们就跑不回来了?尊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你自己都觉得自己做不到,别人凭什么看得起你?!”
  起风了,靶场的背后是山,山风带着哨呼啸而过。
  从那天起,炊事兵们训练比从前认真了,成绩也提高了。他们是抡饭勺的,抡饭勺的也是兵,是兵就是男人,不再是男孩,尽管他们只有十七八。
  那天晚上跟程杨他们谈完,回到连部,刘伟和邵一鹏开始合计炊事班长的事。朱班长现在是停职,并没有撤,但也不能无缘无故就恢复原职,不然别人会怎么想?指导员说话就是放屁?或者连里对这事不重视?
  周三晚上的政治教育时间,文书和炊事班三个战士先做了检讨,然后由连长宣布了对炊事班长职务的决定:炊事班朱建成,撤除班长职务。
  这个命令一出,朱班长倒是没有太大反应,炊事班哗然了。
  紧接着邵连长又宣布了一个决定,对炊事班新任班长的人选,连部不做安排,本班进行民主选举,班里任何人都可作为候选,当天晚点名前将结果报到连部。
  这是给朱班长的一个机会,也是一次考验,假如这个班长当的不得人心,选举自然会推出其他人。
  晚点名时报上来的结果,炊事班长朱建成。
  熄灯后在一连部,邵连长还想着那个选举结果,他问对面床上躺着的人:“书记,你说把我这连长撤了,重新民主选举,他们还能选我吗?”
  刘伟笑他:“知道自己不是东西啦?”
  “严肃点,现在这是咱们支部组织生活的一个论题。”参与讨论者只有书记和副书记两个人。
  “悬。”刘书记说,“这关系到人品问题,我估计他们得选我当连长。”
  “扯淡吧!你已经暴露你的真实嘴脸了,人人都知道指导员是笑面虎,不能惹。”
  刘伟不理他,过一会儿说:“你这主意还不错,有时候你这二百五脑子还能想点正事。”
  邵一鹏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到让他们民主选举吗?”
  “为什么?”
  “你知道我礼拜一下午去团部跟我说什么吗?”
  “您能别一次问两个问题吗?”
  邵一鹏坐起来,说:“前一阵师参谋长下来检查工作,结果那天值班的参谋脱岗,老吴当时就急了,这要是战时鬼子进村,上面传达命令都找不着人,那还得了!他老人家狠发了一通威,交代干部必须考核任用,尤其是作训股长这个职务,管全团作战训练安排,手底下人都镇不住,还安排个屁!所以团里决定,全团所有连长参加考核,谁成绩好用谁。”
  刘伟心想这吴参谋长岁数也不小了,脾气还这么火爆。他问邵一鹏:“考什么呀?”
  “作战计划制定,标图,就这些呗,总不能考蒸馒头吧。”
  一听这考试项目,刘伟明白这就是走个形式,位子还是邵某人的。其他那几位连长,不是看不起他们,带兵可以,但是考合同战术、参谋业务这些内容,他们水平还真不行。都是旧制度惯得,觉得有了位置就能升,平时也不学习。三连侯连长还行,但老猴要升副营了,估计不会参加这个考核。
  邵一鹏自己也觉得考就考呗,不在话下,于是跟搭档随便聊了聊,就睡觉了。
  三天后,团里正式下了通知,作训股长职务考核任用,参与考核人员包括全团所有连长,侯严路也在内。老娄说副营这个职务也很重要,不考考怎么知道能不能胜任。娄团长还指示,一连指导员刘伟,参加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