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为谁风雪立中霄
天空又开始飘雪了。
沉熏醒来的时候,只看到庭院里雪花飞扬,院子里是的一株梅花开得正胜,白色的梅花,和盈盈飞舞的雪花混在一起,分不清那些是梅花,哪些是雪花,屋里很暖和,虽然是简陋的客栈,但是经过凝烟一双巧手的布置,已经变得温暖而怡人,不若皇宫的大气,也和南王府的精美不可相比,但是却有一种家常的温馨,温馨得让人忽然间有点儿想哭,因为即使屋子再温馨又有什么用,那个能让她心变得温暖的人并没有在。
“小薰,怎么刚醒来就哭了?”
一声轻柔润泽的声音淡淡的传来,夹杂着无限的怜惜味道,沉熏视线收回,看到了徐步走近屋内的那个曾经熟悉入骨的人。
是的,曾经。
直到现在,沉熏依然不知道以何种的面貌对待他,曾经的雪澜哥哥,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打上了曾经的烙印,曾经的洛水河畔,曾经的沉星谷,曾经的年少时光,所以,不知道现在该如何去面对。
时光流转,当年少的光影随着时光的脚步走远,那些光影里的旧人旧事,变成了一枚风干的叶子,珍重异常,轻薄而又脆弱,面对着它的时候,总有一种情不自禁的小心翼翼,因为害怕以不当心,那片叶子就坏掉了,那些原本残留的美丽就一下子都毁灭掉了。
自碧浣池边上一别之后,他们谈不上真正的相见过,断魂崖底的那一次,甚至还来不及说话,她就昏倒,不用面对他,这次,他和她在这样的境况下相遇,而他叫她小薰,用从前在沉星谷时候的那种语气和她说话。
曾经在碧浣池边上的时候,她多么希望听到这样的语气,或许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代表的是共同的过去,那些亲昵的,温暖幸福的过去,代表了年少的爱意,可是那个时候他语气温和而疏离,眉目间带着几分淡薄悠远的神情,他说南王妃,昨日种种昨日死,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吧。
如今,她都已经把往事尘封了,他却用这般的语气唤起了她心底那些尘封的记忆,这句话,他曾经跟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语,一模一样的语气,那是她十五岁时候的一场大病,她身体自练武后一向都很好,那次因为贪看雨中的梅花,看得太过忘情,淋了雨,之后就生病,那场病病了许久,等病好的时候,庭院里的梅花都已经谢掉了,而她呆呆的看着谢掉的梅花,眼泪从眼角滚落,其实她哭的不是梅花,是忽然间发觉,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都是不等人的,如同梅花,都会逝去。
那个时候,少年的雪澜就坐在床沿,动作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水,语气温柔而疼惜:“小薰,怎么刚醒来就哭了。”而她听到这句话时,笑容如花绽放,那个时候她想,就算是没有了梅花,她有雪澜哥哥,他会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可是最后他如同梅花离开枝头一样离开了沉星谷,再然后,她有了夫君,有了甚至比以前更加的温暖和幸福,可是现在夫君被困在昔阳,而她没有能够救出他,甚至连丁点儿的消息都没有探到。
此时此刻,再听到这句话语时,沉熏觉得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儿发慌,他的眼底依稀有着曾经的疼惜神色,沉熏忽然别过眼睛,仿佛在惧怕着什么东西一样,她觉得喉咙有点儿发干,或许是因为刚醒来的关系,脸上的笑容也有些不自然,声音不自觉有丝紧绷的意味,道:“雪澜哥哥又救了我一命。”
雪澜听得那句话里的不自然,走向床边的脚步一顿,继而中途折转,转向旁边的小方桌,倒了一杯热茶,转过身的时候,眼底的眸光已经如常,他把茶递过去,声音轻柔,道:“我曾经说过,我们就像是兄妹一样,既然是兄妹,那哥哥关心妹妹的安危是天经地义的。”顿了一下,又道:“小薰,你不要怪我,在宫里的时候是因为身份有别,虽然我们宛如兄妹但并不是真的兄妹,为了以防别人居心不良,所以我才会那般。”
兄妹。
再次听到这个词时,没有了当初那种心痛的感觉,沉熏只觉得松了一口气,伸手接过他递过的茶,脸上不自然的神色已经完全退却了,甜甜一笑,道:“谢谢雪澜哥哥。”
雪澜亦是微微一笑,眼睫迅速地垂下来,掩住了幽蓝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黯然。
沉熏喝完一口茶,神志恢复了一些,奇怪问:“雪澜哥哥怎么会在这里?”顿了一下,她又道:“难道是父皇派你来的。”此话一出,她眼底的神色忽然亮起来,道:“一定是的,不然你远在安南,怎么会知道这里出了事情。”她有些急切地看向他:“雪澜哥哥,你这次带了多少大军过来?能不能收复昔阳?”她忽然又轻声笑起来:“一定能的,雪澜哥哥最厉害了,有雪澜哥哥在,我就可以放心了,夫君一定会得救的。”
雪澜神情一震,她虽然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是他听明白了,并且迅速地推断出一系列的信息,她并没有写过信给他,意思就是,有人伪造了她的手迹,而且选择寄给他,那就是说,那个人一定猜到了他会赶来,或者是再赌他会不会来定北,会这样做的人,定然对他和沉熏的关系已然了解。
但是他和沉熏的关系除了当事人,应该没有谁会了解才对。
雪澜眼底迅速地闪过什么东西,对了,那日和凝碧一起出现的人,只一瞬,他便明白过来,依凝碧的心性,被别人套话是易如反掌的,更何况,那个人还是聪明过人的新科状元沈立寒,当日他拿到玉佩时就已经知道另一个是沈立寒,只是不知道他那样做的目的,原来是为了今日,引他自行犯过。
或者说,这一切,应该都是清王的主意才是。
意识到雪澜的沉默,沉熏眼神里的笃定有些动摇,声音里透出一丝害怕:“雪澜哥哥……”
“嗯,我一定会把南王救出来的。”雪澜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某种安定祥和,十分的安抚人心,“小薰就放心的养伤,有我在,所有的事情交给我就行。”
有我在,所有的事情交给我就行。
隔了一年的时间,这般温和清润的声音又再一次的响起,在这个边关的小城,简陋的客栈里,他和她分别变成了别人的丈夫别人的妻子,情感世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听到这样的话语时,沉熏觉得很安心,像是回到小的时候,每每她做错了什么事情害怕被娘亲惩罚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来安慰她。
即使时光流逝,世界天翻地覆,不可改变的,是他依然是她信任无比的那个人,是年久时光里累积而成的信任,所以,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眼底的担忧慢慢退却,微笑开来,如同小时候那样的笑容,纯净无暇:“雪澜哥哥最好了。”但是这一次的笑容,又跟小的时候不完全的相同了,多了某些坚毅的东西:“但是,我不会把所有的事情交给雪澜哥哥,这一次,我要和你一起并肩作战。”她指尖按住自己受到利剑射伤的地方,眼底浮起一丝少见的冷意:“出尔反尔的人,我定然不会让他好过。”
雪澜眼神一闪,想起昨夜离开时候的情形,那个王子失态的模样,心里流过一丝异样的神情,最终还是道:“小薰,晟王子并没有出尔反尔,不然的话,昨天我也不能安然带你回来,他——”他没有再说下去。
沉熏眼神转了转,不过一瞬,随即道:“我不管,反正是他害得夫君处在危险之中,是他先挑起战争,原罪就是他。”
雪澜默然,身为男子,昨夜端康晟的失态的模样,他当然明了那是什么样的意思,听得沉熏的语气,他忽然有些不由自主地问:“小薰,是不是只要害南王处在危险之中的人,你都会把他当成敌人?不管那个人对你怎么样?不管他出于何种的原因?”
沉熏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有些疑惑道:“雪澜哥哥为什么这样问?”顿了一下,眉宇间忽然浮起温婉的笑意,“我对夫君说过,我会守护他。”
雪澜一怔,心里浮上欣慰,还有酸楚,这个他一心守护的女孩儿,如今真的长大了,有了自己守护的人。
而他,也该放下了。
清王府。
“王爷这一招可算是一箭双雕了,既达到了引得雪澜自行犯过,违抗皇命,我们的人可以借机安插到兵部,同时又为定北送去一个大将,定北有了雪澜,定然能够支撑我方大军的到达,端康晟定然讨不到半点好处。”
“是本王引他过来的,本王当然也要找人来制住他,总不成要真的引狼入室。”阴夜冥指尖敲击着棋盘,嘴角的笑意不无讽刺的意味:“本来还想借他的手除去南王,看来是不行了,本王高估了他。”
“哦?”沈立寒有些疑惑,“一切未成定局,王爷何出此言?”
“一个让感情凌驾着自己的人,既会让仇恨蒙蔽了双眼,又有妇人之仁,他想多玩会儿猫和老鼠的游戏,却不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反而为自己留下一个极大的隐患。”阴夜冥悠然放下一颗棋子,“战争的残酷在于,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沈立寒点了点头,有些好笑道:“乌真国皇帝当今封号为德治,是想要以德治国,端康晟那四位老师更是以此来教导他,结果现在见到成效了,这位王子在攻占了昔阳之后,对于昔阳城中的俘虏和居民都显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情怀,没有屠杀也没有搜刮城中的人,真真是一个以德之人的好榜样。”
阴夜冥听得他讽刺的语气,嘴角微扬,吐出的话益发的刻薄:“以德之人?既要以德之人,当初就并应该充当一个掠夺者的角色,既然充当掠夺者,就不应该再摆出一副宽怀的模样,没得让人生厌,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情?”说到最后一句,阴夜冥的眼底忽然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声音低下去,那语气仿佛是从齿缝间挤出的一样:“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既要美人,还想要江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沈立寒看着眼前的清王,脑中忽然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随即又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期待道:“不知道这次我们那位驸马爷会怎么样做?皇上看了周子澈的奏折,下令雪澜守住益州,戴罪立功,情报上说乌真的后续军队已经到了,而我方的十万大军还在路上,此番情况下,乌真占有地形条件极好的昔阳作为后方基地,昔水的天险已然不存在,显然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拿下幽州定然不费吹灰之力,接下来就是对益州的进攻,而雪澜手上就只有五千精兵和益州的寥寥守军,要想支撑到我方军队的到达,至少要守住益州三天,纵使天赋奇才,在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也是一个不可能的事情,他根本就是处在一个绝境的位置。”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样做?”阴夜冥仿佛是漫不经心随口一问。
沈立寒一愣,凝眉沉吟良久,最后颓然一笑,道:“换作是我,在城中兵力只有一万不到的情况下,即使充分发挥每一个人的作用,也只能守住一天的时间。”
阴夜冥眼尾轻挑,手指一拂,棋盘上的的棋子乱成一团,他语气淡淡:“既然守不住,为何要守?”
沈立寒面色一震,“王爷的意思是雪澜会弃城?”
阴夜冥没有回到,反而问:“一场战争最重要的是什么?”
沈立寒没有迟疑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最重要的,当然是粮草。”此话一出,他忽然间反应过来:“对了,釜底抽薪,昔水不光是嘉明王朝的天险,也是乌真国的天险,如今昔水被冰封,我们的人马也可以轻易渡过昔水,而苍苔和顺安是乌真的粮草所在地,雪澜极有可能弃城转而去一把火烧了乌真的粮草。”
阴夜冥淡然一笑,重新把散乱的棋子排列开,“你说错了一点,雪澜不会弃城,他弃城就是再次的违抗皇命了,益州虽然守不住,但至少可以用来吸引端康晟的注意,这样,釜底抽薪才会成功。”顿了一下,阴夜冥嘴角忽然浮起一丝笑意:“还真遗憾呢,不能亲眼看见惊才绝艳的南王妃是如何去釜底抽薪的。”
“王爷的意思是雪澜的守城只是一个幌子,引住端康晟的注意,而南王妃领军秘密对付乌真大军的粮草才是真正的行动之所在?”
阴夜冥看着重新排好的棋子:“是与不是,何不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的结果,是半个月后事情的不出所料而又出乎意料,不出意料的是,雪澜果然和南王妃相配合,一方在引开乌真大军注意力的同时,一方趁机烧了乌真囤积在苍苔和顺安的粮草。而出乎意料的是,雪澜手中并不只是那五千精兵和益州的守军,还有以骁勇善战著称的周家军,坚守住了益州,等到了以白倾天为首的大将率领了援军的到达。
十一月初,两军在幽州会战,乌真久攻益州不下,反而后院起火,粮草被烧,军心大乱,而嘉明军队虽然是长途跋涉,但是是为了保家卫国,正义之师,军心可震天,加上主帅白倾天用兵得当,杀敌无数,幽州之战全胜,乌真狼狈退守昔阳。
战报传到朝廷,举朝欢庆同时,所有人的心里都浮上这样的疑问:南王就在昔阳,端康晟会不会抓了南王作为人质,这样想的同时,不由都把视线看上坐上的皇帝,而御座上,圣光帝的眼里,一丝光彩如同流星般划过。
涅槃重生,就尽在昔阳一战。
而清王的眼中亦是闪过一丝笑意,在这场战役中,涅槃重生的,何止南王一个人。
千里之外的昔阳。
端康晟站在窗前,原本粗犷但是不掩俊逸神色的面容如今只余了满脸的倦怠之色,眉宇间的淡然已经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怨恨的神色,那种恨,依稀掺杂了心痛在里面,一句咬牙切齿的低语从口中传出:“沉熏,黎沉熏,你竟敢戏弄本王至此,本王定然要你……”到了后面,却是说不下去,或许是因为心里从来没有想过真正要拿她怎么样。
“王子,整座城都已经搜过了,还是没有找到南王。”史康走进屋内,神情不无失望之色,“或者,南王已经逃出城去了。”
“不可能!”端康晟霍然转身,琥珀色的眼底流过冷凝的神色,“如若他到了城外,昔阳城下的军队定然会毫无忌惮地攻城,而不是持观望之态。”他嘴角扬起一抹冰冷的笑容:“指不定那位影子一般的南王此时正在想办法想要做一个内应,本王还是低估了他。”
“如若是那样,留守昔阳岂不是很危险。”史康脸色一变,眼神一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道:“王子,如今我军粮草被烧,军心不稳,依末将看,不如退守苍苔,再另谋它计。”
“你是要本王自动放弃昔阳?”端康晟的眼里闪过一丝危险的神情。
“末将只是就事论事。”史康既然开了口,干脆道:“当初王子就不应该心软放了那两个人离开,所谓的信誉,也只是在两边实力相当的情况下才会实现的,王子当日错过了大好的机会,酿成大错,就应该有承担错误的勇气,大丈夫能屈能伸,十万铁骑如今折损过半,疲兵残将,根本就不是城外正士气大振的敌军的对手。”史康说罢跪下去:“末将请求退兵。”
端康晟面色发冷,久久吐不出一个字来,过了许久,忽然仰天大笑,那笑声里止不住的悲怆。
益州城内。
夕阳西下。
这几日天空晴了,虽然空气依然的冷冽,但是因为有了阳光,让人感觉没有那么冷了,反而是微红的夕阳照耀下,北国的冰天雪地自由另一种风貌的美。
战场上只能有一个主帅,所以在白倾天到达益州的时候,雪澜手上的兵力也交给了他,沉熏这才知道雪澜并不是奉命前来,而是违命前来,只一个字的差别,待遇却是天差地别,违命前来,说重了可以说是抗旨,先前平乱安南的功绩不仅灰飞烟灭,就是守住了益州,也只是将功补过而已。
白倾天领来援军的同时带来了皇上的一道手谕:功过相抵武状元维持原职,并协助大将军白倾天平乱定北,而南王妃私自离京,虽然说立下战功,但是女子上战场,有辱国体,命令不得再次参战,也不准私自行动,谅其忧思心切,准其留在益州等候南王的救出。
而等候,可能是这个世上最让人无奈的事情了,什么也不能做,就只能等。
伸手折了一枝开得正胜的梅枝,平素闻着总会会心一笑的香味此时却没能让沉熏开怀半分,依然的眉宇深锁,隐隐有着愤怒,转过脸来,向一旁被白倾天命令待命益州的雪澜问:“雪澜哥哥,白倾天这样做,分明是剥夺你立功的机会,我何曾需要人的保护。”
沉熏说的是今夜进攻昔阳之事,白倾天让雪澜留守益州,负责保护南王妃的安全,整件事情还得从今晨说起,一个自称是昔阳城逃出的人带来了重要的情报,南王安全,并会作为内应,而这个人,自然就是纪旭,听到这个消息,沉熏方才真正的放下心来,有了这个重要的情报,大军再也没有顾忌,收复昔阳是一定的,也就是说,立功是一定的。
而武状元被命令留守益州保护南王妃,任是谁都看得出来是剥夺其立功的机会。
雪澜微微一笑,眼底神思流转,清王既然花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来对付他,是想要在兵部立足,那么能够获得战功,就是立足最好的方法了,所以,此次的功劳,当然要全部的囊括其手,心里潮流暗涌,却不想让那些朝堂上的争斗来打扰了她,出口的语气依然的温和:“功名这种事情,本就是机缘巧合之下才能成就的,随缘就好。”
沉熏有些愧疚道:“其实都是因为我才会变成这样的,不然,雪澜哥哥所希企的建功立业的目标已经达到了。”说到这里,沉熏忽然奇怪地问:“雪澜哥哥从什么时候起就存了这样的想法的,我竟是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雪澜闻言神色一愣,过了一会儿,方才道:“很小的时候。”说完了这句话,他又停住了。
沉熏不由有些疑惑地看向他,见他眉宇间仿佛踟蹰,不由笑道:“我只是随便问问,雪澜哥哥不想说就算了。”
“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从何说起。”雪澜语气不知为何带了点从未有过的惆怅之意,视线轻轻落在庭中的一株柳树上,因为是冬天,那些本来柔碧纤细的柳叶已经枯萎成一团,早就不复春夏的柔美姿态,映在一树粉灿的梅花旁边,更是落魄了几分,他移步走过去,随手折了一根柳条,首尾相交,指尖翻动了几下,一个简单的柳环便挽成了,他看着手中的柳环,枯枝败叶做成,根本毫无半分美丽可言,他唇边泛开了一丝讽刺的笑意,道:“这样的丑陋,难怪留不住人。”
沉熏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一时间不由大觉奇怪,大脑里忽然闪过什么东西,一时间有些愣愣的,过了好半响才道:“雪澜哥哥,柳代表留,本来就是人加诸在它身上的东西,留得住留不住,与柳何干?”
“与柳何干?”雪澜轻声重复,唇边的那一丝讽刺的笑容忽然转变成一丝的茫然,“既然与柳何干,为何相遇只因为它,想离也是因为它?”随着这句话,他的目光忽然转为温软,指尖轻柔地拂着手中枯掉的柳环,道:“我父亲和我母亲,就是在柳树下遇见的。”
“那个时候他英俊年少,而她纯净如水,他送了她一个柳环,她回以他一个笑容,两人就此相爱。”
“因为年轻,所以无惧,以为只要相爱就可以,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不管,她可以不管他是无功无名的小人物,不问他的出身,他亦可以不顾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以为有了爱情就有了一切,于是,两个人私奔了。”
沉熏神情猛然一怔,眼睛无意识地看向雪澜,她从未知道,在他的身上,有这样的过往,仿佛从有记忆起,他就是呆在沉星谷的,幽蓝的眸子里总是流动着宁静祥和的神情。怔住的同时,脑中浮起一片慌乱。
柳环,又是柳环。
“后来,他们有了孩子,当爱情的美丽颜色渐渐褪下之后,剩下的就只是琐碎的生活,她是大户小姐,又怎么会过得惯人间烟火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后,她厌倦了,问他为什么空有一身的绝学,却不去建功立业,而是躲进深山老林里,每天雕琢那些不成器的玉。”
“不知道爱情早已经变质,还是生活磨灭了爱情的本质,当那个身负权势的人出现的时候,她毫不犹豫选择了离开,把他曾经送给她的柳环扔与他离开了,说来可笑,那个人,还是他救下的,可是他救下的那个人,携了他的妻子离开,他找了两年,都没有找到任何踪迹,反而累得积劳成疾,他死的时候告诉我,要我建立不世功业,让所有人都瞩目的功业,这样,她也一定会看得到。”他把柳环轻轻一扔,眼神有些鄙夷道:“她背叛了他,可是他到死都对她念念不忘。”
冬天的傍晚。
夕阳的残影斜斜的打下来,雪还没有化尽,点点雪光映在微红的夕阳里,形成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冰与火的交错,就像是沉熏现在的心里一样,冰与火在交错。
沉熏觉得喉咙有点儿发干,过了许久,才问:“这么说,雪澜哥哥想要建立不世功业,其实是为了找娘亲?”
“娘亲?那算是什么娘亲?”雪澜嗤笑出声,幽蓝的眼中,宁静祥和的表象下,其实有种某种深深的隐痛。
太阳已经完全的落下去了,冬天的光景,天黑得特别的早,沉熏心里不知为何突突地跳,问:“他既然有绝学,为什么不去建功立业?”
“因为他的身份,他父亲是前朝的大将,他算得上是前朝的人,所以,即使天赋奇才,也不能建功立业。”
前朝的人。
也就是前朝余孽。
柳环!前朝余孽!
有什么零散的东西忽然间连成一条线,一条让人心生寒意的线。
起风了,北风非常的冷,刮在人的脸上生生的疼,沉熏无知无觉,脑中那些纷乱的思绪如同潮水一样涌来,她忽然摇了摇头,不会的,不可能是这样,只是巧合而已,只是巧合,为了说服自己,她把手掌放在心口,想要压住心口不停涌动的什么东西,思绪混乱,感觉在这一刻却是异常的清晰,隔着衣服,她恍然感觉到了掌下的什么东西。
是那块玉佩,素影,莹白无暇的白玉间,浅紫色的花朵栩栩如生,凝固了一生的美丽,浅紫色的花朵中,有两个不同的声音从记忆里传来,一个是蓉妃,一个是长公主阴夜姬。
“这是我一直留给儿媳妇的礼物,你是我的儿媳,当然应该给你。”
“你看,这是蓉妃娘娘送给我的,上次我和娘娘在路上遇到,娘娘便叫我到华然宫坐坐,顺手送了我这块玉佩,说是与我投缘。”
沉熏身子不自觉一颤,大脑里忽然嗡嗡地响起来,像是有千万只蜜蜂同时飞来,那声音嚷得人心烦意乱,没有办法思考,过了许久,她才有些艰难地开口:“万一……我说万一……”她慢慢抬头看向雪澜:“万一雪澜哥哥如果找到娘亲了,会怎么样做?”
“我没有娘亲。”雪澜的眼底迅速地黯淡下去,语气斩钉切铁,嘴角浮起一丝跟平素气质不相称的冷笑:“害死丈夫抛弃亲生儿的女人,那一点配上得上是娘亲,还有那个人——”他没有再说下去,可是清隽的脸上有某种名为恨的情绪一闪而过,最后的那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口的。
沉熏眼神一震,心里思绪流转,综合中秋节那天晚上听到的,此事定然还另有隐情,可是不管当时的情景如何,都不能让雪澜知道,如若他知道娘亲是谁,还有那个人,如若他知道那个人是谁……沉熏心里乱成一团,额头上不知何时爬满了冷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雪澜亦是微微一怔,那一点恨意来得快也去得快,不过瞬间,就已经消失无踪了,跟着师父修行术法,他早就学会了淡化自己的感情,这个世界上能够让他情感产生极大的波动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其实,我只是想问一句,为什么当初她能够这么狠心就丢下我?”过了许久,雪澜忽然开始说话了,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润,“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爱,所以,也没有那么多的恨,又或许,在师父的教导下,那些爱与恨都淡去了。”他忽然失笑,语气有些无奈:“能不能够找得到还是一个问题,二十多年了,或许她已经死了,即使还在人世,这个世界这么大,她离开的时候我根本毫无印象,父亲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的线索,除非她主动来找我,否则我根本没有方法去找她,我所能做的,就是建功立业,吸引住天下人的眼光,这样的话,如若她还在,那么,她一定会看得到。”
“恩,一定会看得到的,雪澜哥哥做得很好。”沉熏一颗心慢慢的放下来,过了一会儿,又道:“或许,她当时那样做,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每个母亲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她忽然笑意盈盈地看向他:“雪澜哥哥,一直忘记问你了,你现在幸福吗?这次不问的话,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问了。”
本是随口说的一句话,说出来多少有点儿感伤的意味,虽然都是皇家的人,一个是王妃,一个是驸马,以后可能都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雪澜一怔,没有回答,轻轻反问了一句:“你呢?”
“嗯!”沉熏重重点头,视线看向昔阳的方向,脸上盈盈的笑意忽然间多了什么东西,有点儿恍惚的感觉,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很幸福。”她的笑容益发甜了,“现在想来,我一直都是一个很幸福的人,小的时候有雪澜哥哥一直宠着我爱护我,现在有夫君,还有眼儿和碧儿。”她抬眼看他:“你看,老天对我真的很好呢。”
雪澜头微不可见地摇了摇,经过了这么多的风雨,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一点儿也没有变,依然的纯白如雪,她仿佛从来没有想过,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对待自己所得到的,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她所得都的东西都是她付出的努力换来的,都是理所当然的。
“长公主是个很好的人,雪澜哥哥也很幸福对不对?”
“嗯,幸福。”雪澜轻声应道,脸上笑容如水,视线柔和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心里有某种东西就此死掉了,但是他是真的觉得幸福。
因为你幸福,所以我也幸福。
忽然一阵急速奔跑的声音打破了庭中的寂静,是凝碧,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小姐……昔阳……昔阳城破了,王爷……王爷……”因为太过激动,她说不出话来,急得直指不远处正走来的人。
“小姐自己有眼睛。”凝烟微微叹息,伸手拉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的妹妹,“小姐现在需要的是安静。”
是的,安静。
四周很快就安静下来。
多余的人都走开了。
北风也停止吹了。
四周真的非常的安静,静得可以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咚,咚,咚……随着心跳一起加速的,是血液,血液越流越快,仿佛要沸腾起来了一样,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害怕一眨眼,那个熟悉入骨的人影就如同梦境一样的幻灭掉了,沉熏只是愣住,只是定定地看着远处那个人影,那个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人影,一身华贵的玄色衣装,发丝因为急速的奔波而有些散乱,俊逸的脸上漫开如同阳光一样的笑容,眼底是近乎于痴迷的爱恋。
几米之外的位置,阴夜辰觉得脚步有点儿发软,不是因为一路的急速奔波,也不是因为身体的极端必备,只是发软,视线在看到庭中那一抹人影的时候,忽然间就软了,因为心已经变得很软很软,软得可以挤出水来一样,软得他觉得整个人都是飘的,一路向她飘过去,连声音都是飘的:
“娘子……”
轻柔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化入风中,又慢慢的传到沉熏的耳中,那声音惊醒了她,是真的,不是做梦,梦里不会有声音,这一次是真的,这个意识传到大脑中,眼泪忽然间就掉了下来,无知无觉的掉下来,她不管不顾,只是定定看着他,口中无意识地溢出两个字:“夫君……”
“嗯!”随着柔声的应答,他终于走到她面前,指尖抚上她的脸颊,他的指尖微凉,但是沉熏觉得欢喜,因为那凉意提醒了她真实,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抚着冰凉的枕畔直到天明,因为不敢入睡,她总是梦见他,梦里那样的欢喜,可是醒来后就只有满屋子的寂寞与苍凉,明明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可是却像是离开了一生一世那样长久。
而现在,她终于见到他。
指尖慢慢抚上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一寸一寸的肌肤,一点一点的温暖,无比提醒着她真实,沉熏从来不知道等待会是这样的痛入骨髓的,原来爱并不是只有快乐和幸福,还有痛苦和悲伤,从在清王府看到那份急奏开始,她就开始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痛入骨髓,更痛的,是连软弱都不能,要把那些痛全部都压在心底,而此时在他的面前,她终于可以容许自己尽情地软弱。
“娘子,不要哭了……”阴夜辰嘴角在笑,眼底却浮上了丝丝缕缕的无措,这个世上他最害怕的事物之一,就是她的眼泪了,他看着她,眼底的歉意清晰可见:“对不起,让娘子担心了。”
低柔含歉的声音,在耳畔轻轻的回荡开来。
沉熏含笑点了点头,微微仰起头,慢慢止住了眼泪,她双手勾住他的脖颈,眼中尤带着残留的泪光,盈盈地看着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跟他说,说一路上的辛苦,说她的担心和不安,想着说给他听,他一定会心疼,下次再也不敢让她这么担心了,可是却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最后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夫君,你瘦了……”
阴夜辰没有说话,他直接以行动代替了所有的语言,头一低,狠狠的吻上去,他吻得霸道而又温柔,是最深情的掠夺,也是最温柔的呵护,辗转反侧,温柔缠绵,两个人的旁边,梅花在夜风里开得更盛了,雅致而嫣红的梅花,本来是清冷高雅的梅花,在这个深冬的夜色里,在这对相拥的人儿身旁,那一树的红梅仿佛一树的暖色,风一吹,花瓣带着暖色四处飘落,温暖了整个庭院。
温暖了人的心。
一吻毕,沉熏气喘吁吁靠入阴夜辰的怀中,阴夜辰伸手环住她,鼻尖全是她的味道,直到这一刻,才知道思念有多深,自大婚以来,两个人从来没有算得上是真正的分离过,而第一次的分开,就是一个多月的时间,中间更是隔着生与死的差别。
从听到纪旭说起她在益州的那一刻起,他就差一点就连最基本的镇定都维持不了,只想快一点见到她,果然父皇说得没有错,每样事情都有一个度,过了那个度,就危险了,他用尽全部了全部的心力,才克制住自己想要出城的欲望,等到了那个恰当的时机,在破城的时候完美地扮演完一个重生的南王。
重生。
所有的人都不会忘记,当攻城的号角吹响的时候,昔阳城墙上的乌真守卫忽然被一片剑光同时击倒,几乎同一时刻,城门大开,所有人看到了一副惊异的场景:大开的城门中间,黑发玄衣的南王悠然独立,晚风吹动着他的衣角,高贵华然的姿态毕露,幽蓝的眸子里尽是睿智与雪亮的光芒,他看着怔住的大军,嘴角慢慢露出了一丝笑容,“本王等你们很久了。”
或者,是等这一刻很久了。
众士兵都是呆呆的愣住,在那一瞬间忘了自己是在攻城,愣愣看着眼前的南王,嘉明王朝的痴王爷,当然,这些士兵没有机会见过从前的南王是什么样子,但是从这个人身上的衣饰就知道,这一刻,烽火缭绕之下,城门中间的人宛如天神下凡一般,身上有着一种天生的贵气和淡然,和传闻中的那个痴王爷根本半点都挂不上钩,面对这样诡异的情况,士兵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忽然,不知是从何处发出一个声音:“天佑南王。”很快,所有的士兵都反映过来了,对,一定是上天保佑,不然一个痴王爷怎么会被困城中而安然无恙,甚至变成了一个天神一般的人,对,是天佑南王。
很快,所有的人都跪倒下去,诚心跪倒在那个人的脚下:“天佑南王!南王千岁千千岁!”
天佑南王。
那一刻,看见乌压压地跪在自己身前的人,阴夜辰真的感受到了一种重生的力量,他不再是那个为了活下去而屈辱装成一个痴儿的王爷了,他是南王,嘉明王朝的南王,还很可能是未来的皇帝,未来,更多的人还会跪在他的身前,那一刻,压抑在心里的那些锋芒尽数释放开来,他不再需要压抑了,也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夜色的掩护下才能活动的影魅,从此以后,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和清王竞争那个位置,可以光明正大地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可以光明正大地来益州见自己所爱的人。
“从此以后,我不会让娘子再为我这么担心了,以后,由我来守护娘子。”益州官邸的庭中,阴夜辰看着自己怀中那个纯白如雪的容颜,如同誓言般的话语从口中溢出,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灼灼光华。
沉熏只是点头,不停地点头,眼底含着泪光,唇边泛开笑容,欢喜如同莲花盛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终于相聚了,以后,永远再也不要分开了,再也不要经历那种思恋的痛了。
可是后来,他说的那句话,并没有实现,他当时说那句话的时候,是真的这么想,以为自己变得强大以后,就可以守护自己所爱的人,他那时候没有想到一个词:树大招风。变得强大之后,所获得的,不仅是力量,还有随之而来的危险。
而她所希企的念想,也只是念想而已,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永远,相离会有相聚的一天,而相聚之后,也总会有相离的一天。
我们留得住的,是眼前的幸福。
沉熏醒来的时候有点儿蒙,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太阳已经升起,一线阳光透过鎏金的窗纱照射进来,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小圆点,隐约可以看到庭院里的一树红梅,有一枝刚好斜过窗台,沉熏摇了摇头,觉得很陌生,其实这个房间她已经住了好几日,是因为从来没有心思仔细看过,方才会有这样陌生的感觉。
微微摇晃的头碰到什么,沉熏侧过脸,映入眼中的一张熟睡的容颜,一时间她想起了所有的事情,脸颊不由微红,不过那一点微红慢慢又随着他均匀的呼吸散去,继而嘴角浮上笑意,这么多日子以来,她第一次看到他熟睡的样子,说来惭愧,向来都是他起得比她早,每每她在在凝烟的伺候下装扮完毕时,他已经一脸神清气爽地从外面走进来,偶尔她向他似真似假的玩笑:“夫君你起得这么早,分明就是不让我有做一个尽责的好娘子的机会,人家的娘子都要伺候夫君,我家夫君从来不要娘子的伺候,还是——你嫌我手脚太重了,没有丫环的利落。”而他手抚着下颚做沉思状,过了一会儿,方才道:“我发觉娘子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非常的有自知之明。”明褒暗贬,惹得她直瞪他,最后自己先撑不住笑起来。
现在会这样,是因为太累了吧,他向来浅眠,偶尔夜间的时候她醒来,总是看到他睁着眼睛含笑看着她,这段日子真的很累吧,所以才会这样。
沉熏嘴角的笑意忽然加深,眼底闪过一丝调皮的神色,这处院落是专门给她住的,守卫森严,是整座益州城最好的一处屋子,轻易不会有人来打扰,如今众人都知道南王在此,更是不会有人来打扰了,而在这个远离京城的地方,沉熏原本就不甚在意的礼教束缚更是淡薄了,并不着急起身,而是右手手肘支在枕畔上,干脆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她的夫君来。
他睡得很沉,的眼底还有浅浅的暗影,像是夏日的时候一种浅灰色的蝴蝶的翼一般,又或许是因为睫毛太长的关系,投在眼底的影子,他的睫毛是真的很长,尤其是合在一起的时候,浓密而纤长,看起来有些女气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清王的那种,清王的那种女气,是女气的柔媚,加上一双微挑的丹凤眼,总让人想起妖娆这样的词语,男子身上出现这样的词语,总让人觉得有点儿魔魅的感觉,有点儿害怕。
而在他的夫君身上,沉熏脑中浮现起一个词:可爱。只是他对于这个词仿佛没有什么好感,每次听到她说这个词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皱一皱眉头,沉熏伸出左手,指尖慢慢抚上他的眉峰,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最后停在唇瓣上,然后,顿住了。
忽然想起昨天的那个吻,是的,她喜欢他吻她的感觉,喜欢两个人气息相容属于彼此的感觉,顿了一顿,大脑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还没实行,耳根子就先红了起来,沉熏慌忙摇了摇头,像是要把那个念头摇掉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停住了,心里冒出一个声音:反正他是睡着的,又没有人看见。
想到此,她忽然快速地低下头,在他的唇瓣上轻啄了一下,又快速地离开,然后脸颊不可抑制地红起来。
可是一只手比她更快地托住了环上了她的腰,因为猝然不及,那只手微一用力,她便顺势趴到他的身上,到了唇边的惊呼生生被近在咫尺的一双幽蓝眼眸吓入腹中,阴夜辰眨了眨眼,唇边勾勒了一抹醉人的笑意,声音是睡醒后特有的带了点沙哑的醇厚,依稀带了点抱怨的味道:“娘子,你很不尽责。”
沉熏吓得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发出声音,为了掩盖心虚,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凶巴巴的意味:“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阴夜辰眨了眨眼睛,一副纯净无害的样子。
呼!沉熏轻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被抓住。
阴夜辰看得她的神情,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语气淡淡地加了一句:“刚被一个不尽责的小偷弄醒的。”
呃?
“小偷?”沉熏做出一副讶异的样子,四下看了一下:“小偷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顿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拍掌一笑:“我知道了,夫君,你一定是做梦了。”一边又摇了摇头,有些叹息地看着他:“夫君,这都大白天了,你还做白日梦。”
阴夜辰讶然失笑,这个小女人,不承认偷吻就算了,还挪揄他做白日梦,眼神一动,他慢慢摇了摇头:“娘子,重点不是小偷的问题,是尽不尽责的问题。”
呃?沉熏眼底浮起疑惑:“尽责?”
阴夜辰嘴角的笑意加深,忽然一个翻身压住她,唇立刻还不客气地吻上去,直把她吻得晕乎乎的时候方才放开,唇瓣移到她的耳边:“这样才是尽责。”
“哦?”沉熏大脑处在混沌的状态,加上耳旁吹拂的温热气息,更是晕没办法思考,无意识应了一声。
“照这个标准来看,娘子方才的那个是不是不尽责?”阴夜辰的声音益发的低柔了。
刚才那个?嗯,她不过碰了一下就分开了,是很不尽责,沉熏顺着他的思绪走,点了点头:“嗯,不尽责。”
阴夜辰忍住了笑意,继续道:“所以,以后娘子再次偷吻为夫的时候,一定要尽责一些知道吗?”
“嗯!”沉熏再次应声,头正欲点下,忽然间看到阴夜辰眼底某种奸计得逞的笑容,大脑突地反应过来:偷吻?还再次?
她不打自招。
冬天的清晨,寂静的庭院传来某个女子恼羞成怒的声音:“阴夜辰,你迷惑我。”
随后,响起了男子愉悦的笑声:“哈哈哈……”
转眼就到了冬末,沉熏看着窗外渐渐化去的积雪,不知为何有些怅然的感觉。
昔阳之战后,乌真惨败,退守昔水之北,退定之时,炸开了昔水冻结的冰层,加上连着几日的晴天,昔水解冻,恢复其作为乌真与嘉明王朝之间天险的功效,嘉明王朝的军队渡不了昔水,当然,乌真的铁骑也过不来。另一面,嘉明王朝由于连连的用兵,国库空虚,而定北雪灾本身就十分严重,如今又是兵灾,更是民不聊生,当前最重要的是休养生息,所以,即使在占得上方的情况下,也只得作罢。
十二月初,十万大军两万留守昔阳,白倾天和雪澜领着其余的人马班师回朝,南王留在益州,开始真正的赈灾工作和战后的整顿重建,众所周知,因为定北突如其来的战争,原本用于赈灾的物资和款项都挪用到军需之上,所谓的赈灾,根本就变成了无源之水,昔阳一战后,‘天佑南王’的传言传到朝中,南王痴疾得治的消息也是全国尽知,是以,不管是朝堂何时地方,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定北的方向,看这位‘天佑的南王’怎样燃起无米之炊。
南王仅仅用一个词,就回应了各处探究的眼光,这个词叫做‘就地取材’。
下午。
益州官邸的议事厅。
因着晴朗的天气,灿烂的阳光,原本就采光极好的议事厅显得更加的宽敞明亮,只是厅中众人灰头土脸的模样破坏了一室的氛围。
阴夜辰从容坐在主位上,端着茶悠然呷了一口,视线方才扫向厅中定北的各位官绅和富商,这些人,都是纪旭调查过,身家万贯,家仆上千之人,所谓的雪灾,影响的只是贫穷的老百姓,对这些人的影响只是九牛一毛,如今接到南王的请帖时,都大冬天里穿得单薄,面有菜色,一副吃不饱穿不暖的样子来,目的何在,即使是傻子也看得出来。
他们还真把他当成一个痴儿不成?
好,如他们所愿。
阴夜辰眼底浮上冰冷的神色,脸上的神情却不变半分,放下茶盏,嘴角慢慢裂开了一抹纯净无邪笑容,清了清嗓子,开口:“今天本王请各位来……”
“王爷,小的有话说。”阴夜辰的话方才起头就被人打断了,循声而去,原来是定北第一大牧场的牧场主钱满。
钱满不仅是定北第一大牧场的主人,还是定北商会的会主,昨日在接到南王的请帖之后,立刻明白了南王的意图,立刻召集了定北商会的所有人,商议了整夜,终于想出这个办法——哭穷,南王不就是想要他们捐钱吗?先表示自己没钱,看南王怎么开得了口,总不能直接抢人吧,是以,今日众人都找出自己家最次的那个仆人穿的衣服,顶着一脸的菜色(这个倒不是装的,一晚上没睡在想应对之计,脸上当然好不到哪里去)赶来。
“哦?钱先生请说。”阴夜辰脸上无半点被人打断的恼意,反而十分有兴趣地看着钱满,幽蓝的眼眸,里面流动着孩子般纯净的神色,钱满一对上那双眼睛,加上那个尊称钱先生,顿时心里产生了一丝罪恶感,仿佛欺负小孩子一样,慌忙把视线别开,清了清嗓子,把早就打好的腹稿讲出来:“小人昨日接到王爷的请帖,不胜惶恐,只觉天大的荣幸降临,小人自掌管家业以来,经营不善,加上今年的雪灾严重,本来就被小人败得差不多的家业更是垂危,但是承蒙圣恩,得以见到王爷,小人只觉得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无以为报,听闻王爷是来此次负责定北的赈灾工作,小人身为定北的人,自当大力支持王爷的工作,是以,小人昨晚连夜召集了商会的人,万分艰难地筹集到五千两银子,希望能解定北的燃眉之急,等待朝廷赈灾物资的到达。”说罢,一拍掌,一小队人立刻抬着白花花的银子走进来。
定北商会的人当然不是呆子,既然他们都能收到请帖,证明这位南王早就对他们做过调查,如若是一味的哭穷,那就显得太虚伪了,着装上的哭穷就够了,点到为止,再捐上银子,表示尽到了自己的力量。
坐下左手的第二个位置,纪旭一边眼睛放光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一边感叹,这一招真是不错,舍小取大,在阴夜辰开口之前先用银子堵了他的嘴,加上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确实让人开不了口。
不过五千两银子,远远不够,这次灾情的严重,至少需要十万两银子,当然,没有银子,有物资更好,尤其是……想到什么,纪旭差点忍不住笑起来。
坐上,阴夜辰脸上显出惊异的表情,被惊得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各位先生真真是乐善好施,舍己为人,本王原本以为雪灾加上兵灾,定北人人损失惨重,即使还有点儿家财的人家,也舍不得出钱,本王也没曾想过各位能够出钱,看来真是本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不,本王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大家居然就做了,捐了这么多的银子,本王先替定北的百姓谢过各位先生。”
此话一出,厅中的众人俱是一愣,疑惑地互相看了看,眼神相互交流,既然不是要他们捐钱,请他们来干什么,总不会是来喝茶吧。
阴夜辰也没有故布疑阵,直接含笑丢给疑惑的众人一个答案:“今日本王请各位先生前来,是想要各位陪我去狩猎。”
狩猎?
此言一出,厅中的众人下巴吧嗒一声掉下来,更有甚者,直接从椅子上滑落在地,无不惊异地看向坐上,心里浮起一个念头:难道传闻有误,南王的痴疾还没好,不然大冬天的竟然要去狩猎?哪儿来的猎物可狩,莫不是疯了?
众人之中,唯有会宾楼的楼主纪旭安然在坐,脸上甚至透出无比兴奋的神色:“小人最喜欢的就是狩猎了,难得王爷有如此雅兴,如若推辞,那就真是却之不恭了。”一面看了看坐下的同仁,道:“大家也不会辜负王爷的美意对不对?”
一句话让那些原本想要推辞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无不咒骂这个会宾楼的楼主,其实纪旭来到定北时日甚短,会宾楼开设以来,虽然很受欢迎,但是根基还不稳,还达不到能够加入定北商会的标准,昨夜商会开会之时,纪旭居然不请自来,说是想要通过商会结交南王,并愿意捐献银子,看在两千两银子的份上,钱满等人答应了他的要求。
“小人自当跟随王爷鞍前马后。”
“小人不甚荣幸。”
……
既然不能推辞,一时间附和的声音响起一片。
很快,他们明白了这位南王狩猎的用意,是真的狩猎,不过这次的猎物不是动物,而是人。
几个时辰后。
云连山脚下。
阴夜辰看着山上满处悠然自在游荡的羊,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本王的运气真是不错,居然能够遇上这么多的肥羊。”一面回头看了看钱满:“钱先生的牧场离这里很远,而且方才一路上听钱先生说今年钱家牧场损失惨重,仅剩下瘦骨嶙峋的羊,所以,这些羊定然不是钱先生的对不对?”
钱满早就一头的虚汗,当初就是为了避免南王视察他的牧场去,所以早在战争结束的时候,立刻把自家牧场的牛羊转移道云连山,这几日天气晴朗,积雪融化,所以给憋久的羊儿放放风,不曾想这个南王竟然不动声色地把所有的事情都打探清楚了。
当下钱满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愣在当场,其余的众人都是心下一骇,无不惊异地看向南王。
阴夜辰也不等钱满的回答,继续笑道:“既然没钱买粮来赈灾,那么打这些无主的肥羊给定北的灾民充饥,想必他们也会十分感谢本王和在座的各位。”一边回头问:“各位意下如何?”
所有人都不敢应声,视线偷偷地看向钱满,唯有纪旭笑出声来,道:“小人当然没有意见了,只是害怕那些灾民饿久了,盼望一点稀粥救命,忽然间得到的是肥羊,脾胃反而不能承受,酿成惨剧,不如把这些羊换成救命的粮食,受惠的民众也多一些。”
钱满这会子终于反应过来了,当下翻身下马,诚恳道:“纪先生高见,如今马上就要春暖花开,这些羊好不容易熬过了寒冬,马上迎来长膘的好季节,此时如若猎杀,得不偿失。”顿了一下,又诚惶诚恐道:“小人忽然想起家中祖辈囤积了不少的粮食,小人愿意尽数捐出,以换取这些无辜的生命。”
“哦?”阴夜辰剑眉微挑,“没想到钱先生竟是这般慈悲为怀的人,本王如若一意孤行,就显得本性残忍了。”说罢,一挥手,立刻有守卫跟上来,阴夜辰嘴角露出笑意:“既然钱先生愿意捐出家中祖辈囤积的粮食,你们就去帮帮钱先生的忙。”
看得一对守卫随着钱满走远,那个平素威风八面的定北商会的会长哪里还有半分的威风可言,就像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囚犯一般,余下的众人无不心惊胆颤,抬头偷偷看向马上那个依然笑得一脸风轻云淡,或者说是十分纯净无辜的南王,只觉得那笑容里是无限的杀机,猛然觉得自己就如同连云山上那些羊一样,是待宰的对象,而且,是在人毫无防备之时被狠狠的一刀宰下,怎能不让人心生寒意?但是又不甘心就此破财,当下都一言不发。
马背上。
阴夜辰看得众人的表现,眼底浮上寒意,脸上神情依旧,伸出指尖,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发,声音无限的惋惜:“看来狩猎是不成了。”顿了一下,笑出声来,道:“上天对本王还真是不错,大冬天都能遇上无主的肥羊,不知道再走下去,不会不会遇上无主的金子?”他视线连云山不远处的地方,道:“本王听说翻过云连山不远处有一座金矿,本王自小还从来没有见过金矿是什么样子,不如,大家陪同本王一起去看看?或许老天垂怜,不忍定北的灾民饿死,真让本王捡到金子也说不定。”
像是小孩子一般异想天开的一番话,却让定北商会的副会长富裕了冷汗连连,富家靠矿业起家,半年前探得连云山附近有矿脉,还是极其珍贵的金矿,金矿一向是掌握在国家的手中,是以,富家的人不敢明着开采,如今听得南王这样一番话,显然是已经掌握了金矿之所在,没有问罪,分明是开恩留有余地,或者,是想要心存拉拢之意。
不管愿不愿意,身家性命都掌握在这位南王的身上,富裕当下翻身下马,跪地道:“王爷慈悲为怀,时刻不忘我定北的灾民,小人感动之余,愧疚不已,王爷千金之躯,又刚经历昔阳之战,实在不宜劳累过度,再说如今天色已晚,翻越云连山定然已经黑了,小人不才,但求为王爷解半分的劳累。”顿了一下,又道:“小人愿意捐出祖辈积攒下来的家财,只求能够助王爷一臂之力。”
众人虽然不明就里,但是看得定北商会的会长副会长都被宰了,皮之不存毛将安附,当下立刻纷纷表示愿意倾家荡产,只求能够为同心协力帮助南王完成赈灾的任务。
很快,第二日,益州官邸立刻堆满了各种物资和捐献所得的银两,赈灾工作也立刻有条不紊地在各地开展起来,所有的富商惊异地发现,清点物资和银两数目,主持赈灾具体工作的人,正是那日那个说想要结交南王的纪旭,当然,到了此时,如果还看不出纪旭是南王的耳目,那就真的是白痴了。
而阴夜辰,只是走到沉熏的身边,双手环住她,指着窗外几乎化尽的积雪:“娘子,春天就要到了,我们该回家了。”
沉熏盈盈的回过头,温婉一笑:“恩,回家,回到家里,花园里的花定然已经开了。”
千里之外的清王府,阴夜冥看着窗外树上萌生的一抹绿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万物争春的季节就要到了。”
第十六章:闲看庭前飞絮飘
二个月后。
京城南王府。
今日是南王的生辰,从早晨开始,王府门口来祝贺的人便是络绎不绝,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南王便从一个人人不会去巴结的痴王爷变成了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这半年多的时间,太子依然被软禁,名存实废,丝毫没有半分会得势的迹象,太子党的人顺理成章就转化成了南王党的人,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当初太子党的人请出南王只想把他当成一个傀儡,如今反被掌控,又怎么转化成南王党的人,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本来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敌人与朋友,有的只是永远的利益,如今太子无望,而那些人又大都得罪过清王,加上冬末的时候南王完美完成赈灾任务归来,一时间荣宠无双,竟然压过了长久以来深受皇帝宠爱的清王,权衡利弊之下,加入南王的阵营,是一条最好的出路。
管家严枢领着一溜儿下人在门前迎接来祝贺的众人,周到有理,既不多亲热半分,也不会让人觉得被冷落半分,众人心里不由感叹南王府的管家进退有理的同时,心里无比浮起一丝纳闷与好奇,纳闷的地方是按理说,这样的大日子,南王妃也该亲自主持,竟是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好奇的地方,则是当初南王妃居然能够和驸马配合无间,重挫乌真大军,心里都有些敬佩,尤其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夫人们,更是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要问一问南王妃。
这些人当中,又以阴夜姬最是好奇,那好奇中又添加了一点难以说明的什么东西,这两个月都没有机会见到,此时便是趁着这个机会来。
严枢见到是公主,赶紧命人去请王妃,阴夜姬却止住了,含笑道:“南王妃在哪儿?我自己去找她就成。”严枢知道这位公主向来率性而为,当下也没有坚持,只告诉了公主王妃所在之地。
阴夜姬便自行穿过长长的回廊,碎石铺就的小道,向花园走去,因为南王府是在前朝一个亲王的府邸之上修缮而成,这花园更是有些年头,园中树木深深,远远就看见沉熏和两个丫环站在一片梨树林之中,不由加快了脚步走过去。
正是初春,梨花开得正胜,满树纯白如雪的梨花开满枝头,梨花的香味一向清雅浅淡,风一吹,若有若无,让人的心瞬间沉静下来,阴夜姬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沉熏不去前厅,反而躲到这里来,比起热闹吵杂的前厅,这里确实怡人的多了。
沉熏却不是故意躲到这里来的,只是今晨听得凝碧说花园里的梨花一夜全都开了,沉熏素来喜欢清雅浅淡的香味,如同梅花梨花的香味,往常的每一年,都会和凝烟凝碧一起把花瓣收集起来,酿成酒,因为今年整个冬季几乎都处在奔波的状态,根本就没有那等闲心来收集梅花,如今到了梨花的花期,却是不能耽误了,一则梨花的花期很短,二则刚盛放的梨花那份清香最是纯净沁人,况且严枢做事,她是完全放心的,是以,便携了凝烟凝碧自顾自到花园里去采摘梨花去。
摘了一阵,凝碧忽然间没了耐心,眉间一动,道:“小姐,这样子太费力了,不知道要何时才能摘满一篓呢,我想到了一个可以快速摘取的好办法。”
沉熏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凝烟直接敲了敲凝碧的头,道:“又想到什么鬼主意?我可还没忘记上次你所谓的好主意,结果好的花朵没采摘道,却差点儿把一片梨花林都毁了。”
凝烟说的是前年的事情了,也是主仆三人在一起采摘梨花,凝碧向来性子急,结果突发奇想,找了块绸布铺到梨花树下,想用掌风把梨花吹落了,可是她内力不够,掌风吹下来的全是快要谢掉或是坏掉了花朵,凝碧向来不服输的个性,干脆使蛮力去摇,结果一树的梨花几乎都被她摇掉了,幸而雪澜发现得早,用了幻术才恢复原状。
凝碧撅了撅嘴道:“那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功力还没到达可以飞叶催花的程度,现在到了,不信我试给你们看。”说罢,一脸跃跃欲试的的表情。
“行了行了,现在可没有一个雪澜少爷来帮你收拾烂摊子,小姐可是不能再费心力了的,我的幻术还达不到那种程度,你就饶了我们吧。”凝烟一面止住凝碧的动作一面道,忽然视线看到一抹走过来的人影,抬眼看去,脸色不由一变,讶然出声:“长公主——”
沉熏原本含笑听着她们两人拌嘴,听得凝烟的声音,神情亦是一愣,抬头看去,只见阴夜姬正朝这边走来,神色倒还如常,甚至带了点微微的笑意:“你们方才说什么呢?”
凝烟想起方才自己的失言,绕是她聪慧过人,这下也有些慌乱,只有凝碧没反应过来,笑呵呵答道:“姐姐在说我以前的糗事呢。”
“哦?什么糗事?我也想听一听。”阴夜姬脸上浮起好奇的神色,脸上的神色如常。
沉熏细看了她一下,不知道她究竟听到方才凝烟说的话没有,却知道不能让凝碧说下去,这丫头素来单纯无知,可能什么时候不自觉说漏嘴了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当下含笑接过道:“这丫头跟了我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有,糗事倒是顺手可以拈来,公主想听的话,可能一整天都听不完。”当下瞪了一眼凝碧道:“我们正说她整天就想偷懒,让她陪我摘点儿梨花,她净在那儿想些旁门左道让梨花掉得更快呢,公主你来评评理,这样的丫头是不是该惩罚一下?都怪我平素爱惯着她。”
凝碧不依道:“我哪儿是想偷懒,我是害怕小姐摘久了手臂发酸,小姐的手被箭射伤,得好好休养。”
阴夜姬方才也只是隐约听到那个熟悉的人名,心下也十分的不确定,被沉熏主仆两这么一打岔,也就丢到了一边,当下笑道:“你们主仆两分明就是故意在我面前上演一出和睦友爱的戏码,是真的想要我评理还是故意欺负我没有一个贴心的丫头?”
“欺负公主,就是给了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的呀。”沉熏笑出声来。
“你有什么不敢的?”阴夜姬斜睨她,“连战场都敢上了,胆子恁大了。”说罢,一脸好奇起看着沉熏:“怎么样?在战场上的时候会不会怕?”
“上战场的时候不会怕。”沉熏顿了一顿,轻笑了一下,嘴角的笑意却如同昙花一现,只一下便消泯,忽然转过头去,指尖无意识地抚弄着梨花瓣,洁白的花瓣,和艳红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颜色,白色给人宁静和安详,艳红却给人惊惶而想要呕吐的感觉,即使过了这么久,想起那一场大火,沉熏依然有种全身冰凉的感觉,那场大火,烧了两天两夜,她的心也跟着烧灼了两天两夜,那场火烧掉的不仅是乌真大军的粮草,她心里的某种东西也被一起烧掉了,或许,是天性里的纯良吧,变得可以为了某种目的而不择手段。
沉熏慢慢的闭上眼睛,声音轻轻的:“怕的是战争过后的梦魇。”她有些苦笑出声:“那样的经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阴夜姬呐呐说不出话来,她从来没有想过战争残酷的一面,只想着能够和驸马并肩作战,在喊杀声震天的战场上,乱箭如雨间,偶尔两个人回头示意一笑,会是何等的动人而隽永,她其实内心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因为看不到驸马的眼底,所以不确定,常常幻想如若两个人一起经历了生死之后,那么,她会不会真正的被他看尽眼底,可是吧这个幻想实现的人,却是南王妃和驸马,她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南王妃是为了去救她的夫君,可是每每听到有人议论南王妃和雪澜的配合时如何的天衣无缝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升起酸意,为什么跟他相提并论的那个人不是她?
现在,听得沉熏这样的语气,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小心眼,为了自己那一点儿的私心,勾起沉熏不愿回想的记忆,她心里浮上愧疚的感觉,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声含着薄怒的声音打断了。
“姐姐原来对战争敢兴趣,哪天招一个说书的到公主府去,姐姐想要听什么都成,何必在这儿为难我的王妃呢?”
来的人,正是阴夜辰。
阴夜姬听得这话,虽然听说了这个弟弟宠妻,没想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虽然两姐弟不亲,但是好歹也是姐弟,他竟然这般不留情面地说话,一时间下不了台面,脸色微红。
“公主也只是一时好奇而已。”沉熏见状,忙含笑着道:“要是这事情的主角换成别人,我定然也会十分的好奇。”顿了一顿,斜睨了他一眼,道:“但凡女子都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小心眼,装不下东西,当然不像你们男子一样宽容大度,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面装。”
一番话帮公主接了围,同时又带了点酸味,意有所指。
阴夜姬知定然是为了南王的生辰,皇帝特意赏赐了两个绝色的女子给南王,心里暗自觉得好笑,知道这两人定然有一番纠葛,正要寻个借口走开,听得凝烟道:“王爷你可来了,摘花这种风雅的事情就由您来陪小姐吧,公主第一次来南王府,我和碧儿陪公主游览一番去。”说罢,把竹篓塞给阴夜辰,三人借机就走了,林子里就只剩下两个人。
阴夜辰走近了沉熏旁边,方才听得她微酸的语气,嘴角忍不住笑开,倒也不忙着解释,只道:“摘花这种事情交给下人去做就好,何必自己来呢?”
“你懂什么?”沉熏看了他一眼,视线又回到花枝上,指尖细心地采摘下花朵,道:“这梨花酒要想酿出理想中的效果,每一步都得自己动手,稍微差池了一点,酿出来就不是那个味儿了,有些事情是不能假手他人的。”
“哦!”阴夜辰了然地点头,装作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不再说话,只细心看了看沉熏的动作,然后专心地采摘起来。
沉熏没曾想他居然这样若无其事的样子,有点儿心浮气躁,又有点儿气闷,偷偷瞥了他一眼,他视线也正往这边看来,眼底透着一点狐狸般的笑意,沉熏瞬间明白过了了,他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看她吃醋,这人,沉熏狠狠瞪了他一眼,干脆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竹篓,自己走到另一株梨树旁摘花去。
孩子气的动作,阴夜辰撑不住笑起来,心里的愉快又加了几分,暗想但凡世间的男子大概都不能免俗吧,即使得到了心爱的人,但是看见她为自己吃醋的样子,也还是开心。
“真生气了?”阴夜辰凑到沉熏的面前。
“哼!”沉熏别过脸去,不睬他。
“好了好了,娘子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沉熏又哼了一声,这人,明明知道她想听的是什么,却不主动开口,非要她问是吧,她偏偏就不问,他如果一直不说,她就一直哼。
“娘子,我发觉你哼起来的神情好可爱,你是不是故意这样子引为夫垂涎的,你在哼下去,为夫可就忍不住了?”阴夜辰又转到她跟前,脸上还带了点期待。
“哼——”沉熏继续不睬他,一声还没完全发出,忽然间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一只手慌忙捂住嘴巴。
“哈哈哈……”阴夜辰看她如同小兔子般的动作,大笑出声。
沉熏气不过地直接用手中的竹篓打他,眼睛瞪圆:“阴夜辰,我警告你,你别太过分。”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阴夜辰长臂一伸,把沉熏连同竹篓一起揽入怀中:“娘子,你好可爱。”
沉熏挣脱不开,干脆一只手拾起他的一缕头发,不耐烦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戏,凶巴巴地威胁:“给我从实招来。”
阴夜辰饶有兴致地反问:“如若不然?”
沉熏忽然收敛了凶巴巴的表情,笑盈盈凑近他的耳畔,刻意压低声音,道:“夫君,听没听说过一个词叫做牵一发而动全身。”说罢摇了摇被她握在手里的头发,表示自己非常的有威胁性。
阴夜辰遗憾地摇了摇头,眼底闪过流萤般的笑意:“我只听说过一个词叫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话音落下,头侧过去,唇恰好落在她的唇上,手顺势滑到她的腰上,嘴里含糊地吐出几个字:“偷鸡……不成……蚀把米。”
花园的入口处。
沈立寒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方调侃道:“早就听说南王和王妃很情谊深厚,今天可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情深义厚?”他的旁边,阴夜冥嘴角微沉,视线看着花园深处的那两个浑然忘我的两个身影,一阵风吹过,纯白的花瓣随风而落,那对人影唯美得就像是一幅画,美得让人生出一种想要破坏的欲望,阴夜冥眼底却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本王这次的收获还真是不小。”说罢,仿佛忘了他此行是来道贺,就转身离去。
沈立寒一愣,随即明白了些什么,跟随清王的脚步而去。
花园里。
阴夜辰终于放开沉熏,唇角勾起,“娘子放心吧,我已经回绝了父皇的好意。”
“好意,不怀好意差不多。”沉熏皱了皱鼻子,道:“希望下次别再有这种好意了。”说是这样说,但是语气里却透出担忧来,皇帝的好意,且是这么容易回绝的,果然——
第二日。
养心殿。
沉熏端正立于殿中,安得公公领了她来便悄声退下,宽阔的养心殿就只有她和皇帝两个人,显然是皇帝单独找她谈话,但是此刻皇帝坐却在御案前,手中朱笔不停地批阅着手中的堆放在案头的奏折,像是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当然,只是像是。
龙涎香的香味的香味静静弥漫,沉熏忽然觉得这种香味香得让让人非常的压抑,这是她第二次站在这里,全然没有了第一次的轻松姿态,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她已经没有了当日初入宫门那种的轻松心态,第一次的时候,虽然置身宫门,但是却是抱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心态,可以轻松地面对皇帝的试探,可以肆无忌惮地辩驳皇帝的话,果然,无知者无畏,在知晓御案前这个皇帝的另一面之后,沉熏对于这个人,就只有恐惧了。
是的,恐惧,很多事情并不是她想要知道的,可是她机缘巧合之下,偏偏知道了,每每想起当日皇帝离开的时候回头的那一眼,冰冷彻骨的眼神,沉熏都会有种手脚冰凉的感觉,同时大脑里浮起另外一个有着同样眼神的人,不由心里暗叹,不愧是父子,一个表面上温和慈爱,一个表面上玩世不恭,骨子里却是一样的。
如若没有中秋节那夜的场景,沉熏还能把真心的唤一声父皇,如今伴随着唤出口的那一声父皇的,就只剩下畏惧了,表面上温和慈爱,其实每一个温和慈爱的笑容之下,暗藏的都是如何利用每一颗棋子来达到朝廷的制衡,蓉妃说的没有错,皇帝或许真的对她有不同之处,做了一些事情也是为了她,但是,他做的每一件事情,同时有着很多的目的。
就像这次,明着是想要慰问她当初在定北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另有目的吧,如若真的是慰问,就不会让她呆呆站在殿中,像是惩罚一般。
沉熏心里暗自思索,皇帝召见她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两个月以来她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平日里都是呆在南王府甚少出门,如果是追究中秋那晚的事情,也不会等到今日,眼底忽然一震,难道是……难道是……
想到什么,沉熏藏在袖中的手忽然间微微颤抖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沉熏两腿站得酸痛的时候,皇帝方才放下手中的朱笔,抬起头来,语气十分的温和,道:“小薰,你手上的箭伤好了吗?”
慈爱的语气,仿佛一个父亲关心儿女一般,沉熏却不敢有半点的大意,忙恭谨道:“儿臣谢过父皇关心,已经痊愈了。”
皇帝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想明白了吗?想明白朕今日为何召见你”
沉熏心里突地一跳,眼睑垂下,忙跪下去,道:“儿臣愚昧,不知道父皇今日召儿臣来所为何事。”
“不知道?”皇帝声音淡淡,甚至带了点笑意:“怎么定北一行,让朕这位聪慧过人的儿媳变得不那么聪慧过人了?”
明明是清浅温和的声音,和着屋内弥漫的龙涎香的味道,却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这种压抑比起面对清王的那种压抑更甚,内心更是多了一种无言的恐惧,面对清王,虽然心里有些害怕那个人,但是知道他并不能把自己怎么样,所以还能应对自如,而在养心殿,是恐惧,直到这一刻,沉熏才真正意识到前方的这个人——皇帝,他是这个皇宫的主宰,更是这个天下的主宰,这个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可以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气氛一下子僵住。
皇帝也没有让沉熏平身,过了一会儿,道:“昨日朕赏了辰儿两个丫环,哪知辰儿不知好歹,竟然一口回绝了,还说什么南王府地窄人绸,容不下这么多的丫头。”他顿了一顿,道:“你也这么认为吗?”
沉熏心跳如擂,本以为方才她装作不知道,这一关已经险过了,不曾想她不说,皇帝竟然开门见山的问,一时间不知作何应对,沉熏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心神,恭敬答道:“儿臣当然不这么认为。”
“哦?”皇帝挑了挑眉,视线看向沉熏。
“南王府是父皇赏赐的,占地广阔,气势恢宏,别说是两个丫头,就算是十个百个也容得下,只是——”沉熏面露愧色,“父皇恕罪,夫君会这么说,都是因为儿臣没有能力,管教无方,如今光是管教府中那些个下人丫环,儿臣都觉得甚为吃力,再加上两个,儿臣就真的是力不从心了。”
“既然力不从心,那朕赐你一个好帮手如何?”皇帝口气依然的温和,甚至可以说是关怀之极,只是眼神微冷。
沉熏心跳更甚,额头上沁出细小的冷汗,两只手无意识地撑在地面上,初春的天气,养心殿地面上是大理石铺就而成,冰凉的大理石,和手指一样的温度。
如果说方才意识到这个人是皇帝而恐惧,那么此刻,是因为皇权的压迫而使得那种恐惧到了一个高点,温和无比的一句话,可是那句话里蕴含的重量却是千斤一般,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无以言喻的慌乱,非常的无能为力,大脑里想起她在南王府的红木亭里对夫君说的那些话时,忽然觉得非常的可笑,为自己的无知而可笑,在皇权面前,什么勇敢,什么坚强乐观,根本都不必谈,根本就不堪一击,个人的力量就如同一只蚂蚁一样,御座上的那个人,只要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就能毁掉所有的一切。
而这样询问的语气,在皇帝的心里,认为已经是对她的厚爱了吧,皇帝说的话,向来都是言出必行的,哪儿需要去问别人的意见,更别说是给她铺了台阶。
可是这样的厚爱,即便是粉身碎骨,她也不愿意要,沉熏不是不怕死之人,明知道危险还要一股子往里冲,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如同世间所有的女子一样,希企有一个一心一意宠爱自己的夫君,本来以为这样的希企已经得到了,可是如今,老天似乎要把厚爱收回了。
手指无意识握紧,沉熏垂下头,语气却奇异地平静下来,一字一句,说得极是清晰:“儿臣谢过父皇的关爱,但是南王府的事情,当然是由南王府的主母来打理,这是儿臣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且能假手他人?”她顿了一顿,抬起头来,视线毫无畏惧地看向皇帝,语气坚定:“儿臣相信,夫君也是这么想的。”
“好个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皇帝霍然起身,眼神凌厉看向沉熏,语气微怒:“那朕问你,一个王妃最重要的义务和责任是什么吗?”
沉熏眼神不避不闪:“打理好府中的事情,让夫君没有后顾之忧。”
“这样就够了吗?”皇帝忽然走下御案,“只是站在他的身后,没有想过从旁帮助自己的夫君?”皇帝语气忽然一转,变得如同平素一样温和,道:“你明白朝堂上最能拉拢人心的方法是什么吗?”
沉熏眼神微微一闪,慢慢别开去,默然不语。
皇帝微微一笑,“朕告诉你,是联姻,一个侧妃的位置,代表的就是一方的支持,辰儿虽然已经立于朝堂,但是根基尚浅,需要更多的支持。”顿了一顿,皇帝语气带了点叹息之意:“朕话尽于此,你莫不要不知好歹?”
莫要不知好歹?
沉熏忽然轻声的笑起来,那笑声在空荡荡的养心殿里回荡开来,有种无可抑制的悲怆意味。“是,儿臣不知好歹。”沉熏忽然停住了笑声,害怕到了一定程度,反而生出了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气,“夫君真真有一位好父亲,殚精竭虑来帮助他谋划一切,帮他谋划对付他的另一个兄弟,父皇的另一个儿子……”
“放肆!”皇帝眉心紧皱:“南王妃,你不要忘了,你这个南王妃的位置是朕封了,朕也可以废了,光凭你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不逊,朕就可以废了你这个南王妃,为辰儿另择一个品德贤淑的王妃。”
沉熏脸上的笑意益发的凄惶,眼神微微涣散,声音低低的,仿佛是在呢喃:“儿臣只是不明白,儿臣一心一意对待夫君,夫君也一心一意的对待儿臣,为何父皇……为何……”
皇帝忽然提步走下来,脚步走到沉熏旁边顿住:“南王妃,朕一直以来都很欣赏你,欣赏你的才智,欣赏你的聪颖,还有你为辰儿不顾一切的勇气,今日之前,朕也一直以为能够得你做儿媳是朕的福气,不过这一次,你让朕失望了,未来天下的国母,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半分的容人之量都没有。”
沉熏双眼无神,只是喃喃道:“儿臣不明白。”
“不明白就给朕好好想明白。”皇帝语气淡淡,脚步渐远,道:“南王府你就先不要回去了,就给朕呆在景和宫好好反省,直到明白为止。”
最后一句话传来,皇帝的身影已经走出了养心殿,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终于消失不见,沉熏身子仿佛力气被抽空般,跌坐在地上,嘴角慢慢浮起了一丝苍凉的笑意,好好想明白,是的,她真的应该好好的想明白,从前的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了。
云满衣裳月满身,轻盈归步过流尘。
沉熏放下手中的笔,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臂,轻轻吹了下刚写下的墨迹未干的字,放到案头,视线透过窗户,看到了庭院的这幅梨花和月色相映生辉的场景,她微微一笑,提步走出去。
初春的夜晚微凉,溶溶的月色,照得整个景和宫空旷异常,这里已经空置多时,她被罚在这里思过,只有寥寥的两个粗使宫女来照应。
庭院里月色如水,空气中飘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柳絮,一团团的,如同雪花一般,但是比雪花可人,没有雪花那种冰凉,像是羽毛更适合一些,扑在人的脸上,柔软如云,让人不由生出小小的喜悦。柳絮的中间,又夹杂着片片白色的梨花,清雅浅淡的香味,慢慢让沉熏心里的不安之意退却了一些,自从出了养心殿之后,整个人处在一种惶然的状态,被夜风轻轻吹着,那种惶然才渐渐的消散了。
不管了,即使是天大的烦恼,也等会儿再烦恼好了,此时,她不要辜负这样的良辰美景,想到此,沉熏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深深呼出了一口气,迎着风展开双手。
“奴婢就说王妃是风月霁光之人,且会因为皇上一点小小的处罚而怏怏不乐,娘娘不信,这下可是放心了。”沉熏回头,原是瑞香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扶着蓉妃走过来,两人正含笑看着她。
“母妃怎么来了?”沉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一笑,迎上去,心里浮起淡淡的疑惑,按理说她被罚思过,是不准许有人探访的,除非——
蓉妃也是一笑,没有回答,而是道:“我让香儿带了些芙蓉糕,还是热的。”说罢,亲自牵了沉熏的手在庭中的桌子旁坐下来,瑞香打开食盒的盖子,一面笑道:“娘娘一听说王妃受了罚,担心得跟什么似的,我就在那儿劝说皇上对这些个后辈,素来最为喜爱的就是我们王妃,即使是受罚,定然也不是什么大事,娘娘巴巴儿去求了皇上要来探视,在王爷还是皇子的时候,也没少受罚,也没见过娘娘这么着急的。”瑞香抿嘴一笑,道:“在奴婢看来,娘娘对王妃的疼爱,比对王爷的疼爱还要多上几分。”
蓉妃敲了敲瑞香,道:“你何时变得这么多话了,有空儿的话去整理下景和宫的屋子,这儿许久没人住,都招了灰了。”
“是是是。”瑞香摆好了糕点,歪嘴道:“娘娘不就是嫌奴婢碍着你们娘儿俩说话吗?直接说不就得了,奴婢又不是不知趣的人,这景和宫虽然没人住,但是天天都有人打扫,哪儿用得着奴婢多此一举?”那副怪模怪样,到和凝碧有几分相似之处,让沉熏噗嗤一声笑起来。
蓉妃今日听得养心殿发生的事情,心思微转,就知道所谓何事,她早就料想到这一天会到来的,偶尔沉熏到华然宫请安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给她一些的暗示,但是每每看见沉熏谈及自己的夫君那种全然欢喜的神情,一时间不忍心去破坏,那样的欢喜,只有一个女子在爱一个人同时又被那个人所爱的时候才会有,纯然没有半点的杂质,总让人恍惚间想起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恋,那种可以不顾一切,如同飞蛾扑火般的勇气。
可是,飞蛾扑火,所得到的,永远只是一个惨烈的下场。
她知道最幸福的时候被生生剥夺的滋味,最难过的是,你根本毫无半点反抗的力量,根本无能为力,如同风筝一样,被操控在那只握有命运之线的手里。所以,今日听到沉熏被留在景和宫思过的时候,她恍然想起了多年前那种心如死灰的无奈,现在的沉熏,和自己当初的感觉差不多吧,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按照那个人的所想走下去,只因为那个人手里握有的,是人力不可反抗的权利。
见得沉熏笑起来,蓉妃的担心稍稍放下了,瞪了瑞香一眼道:“你和丫头,偷懒就偷懒,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瑞香见逗得沉熏笑了,道:“奴婢哪儿是想要偷懒,不过是想这景和宫虽然不用打扫,但是一应用具定然要换上一换,反正王爷被皇上派出宫去办差事,没个十天八天也回不来,正好王妃住在景和宫,也可以多陪陪娘娘。”说罢,招了那两个粗使宫女,跟了她去华然宫取东西。
沉熏脸上的笑意微微消泯,心里不知道浮起的是什么滋味,一点儿释然,一点儿的酸,难怪她进宫到现在,没有夫君的半分消息,原来被皇帝支开了,看来这次皇帝是真的要她好好想想,不想明白是不让她回南王府了。
口中的芙蓉糕变得木然无味,沉熏叹了一口气,面对这个真心把她当成女儿一般疼爱的人,眼底的软弱表露无遗,“母妃,沉熏该怎么办?”
蓉妃拂了拂她的头发,语气温和,反问了一句:“小薰,你想明白了吗?”
“如若说所谓的想明白是要我答应夫君娶侧妃的话,我大概永远都想不明白的。”沉熏苦笑,原本澄澈明亮的眼里如今满是迷茫的神色,只是黑如点漆的眸子里海残留着一点幽微的莹亮,像是无边满天云层间偶尔闪过的一颗星星,虽然星光微弱,但是却给人以希望,她抬头有些坚定地看向蓉妃:“我相信,夫君也绝对不会答应的。”
蓉妃神情一愣,过了一会儿,眼底忽然浮起类似于悲哀的神色,眼神悲悯地看着她,道:“小薰,今日养心殿发生的一切还没让你清醒吗?”
沉熏愣愣看向蓉妃。
“在那个人的眼里,你和辰儿的意志根本就是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的。”蓉妃嘴角浮起一个微冷的幅度,语气仿佛自嘲,“那个人认定的人,认定的事,从来都只有别人妥协的份,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见他真正的妥协过。”
“那么那次呢,他为了保护母妃和夫君而故意宠爱玉贵妃的那件事。”沉熏眼底的光芒不曾消泯,道:“那一次,父皇不就妥协了吗?”
蓉妃嘴角微冷,“如若他是真的向皇后妥协,就不会暗中扶持辰儿。”
沉熏顿住,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蓉妃微微一笑,视线落在庭院角落的那一株梨树上,道:“母妃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你想说,我是他最爱的女子,一个人对于所爱之人,定然会有过妥协之处是吗?”蓉妃摇了摇头,道:“错了,那个人,他根本就不懂爱,他最爱的,是他手中的权势。”蓉妃的脸上忽然浮起飘渺的笑意:“一个人如若是真的爱另外一个人,当初怎么会那般的逼迫她,他有的,只是征服欲。”
“当初母妃是因为父皇的逼迫所以才离开所爱之人的吗?”沉熏顿了一顿,道:“离开所爱的孩子。”
清浅的一句话,却让蓉妃脸色一变,声音强自平静:“小薰,你在说些什么?”
沉熏坦然地看向蓉妃,“母妃,我全都知道了。”她拿下脖颈上的玉佩,凝固在白玉间的花朵美得不可思议,浅浅的紫色,在月色流离间那紫色仿佛会流动一般,沉熏指尖抚摸尤带着体温的玉佩,道:“我记得母妃曾经说过,素影是留给儿媳妇的礼物,母妃的两块玉佩,一块给了我,另一块给了长公主。”顿了一顿,沉熏又道:“在定北的时候,我问雪澜哥哥为什么当初他要离开沉星谷,要建功立业。”沉熏抬头看向蓉妃,“然后雪澜哥哥告诉了我一个故事,我猜,那个故事的女主角就是母妃。”
“雪澜哥哥?你叫他雪澜哥哥?”蓉妃最初的讶异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疑问出声:“你们——”
“我和雪澜哥哥可以算是一起长大的。”沉熏笑了一笑,“雪澜哥哥是我娘的弟子,我们从小就像是——就像是兄妹一样。”沉熏抬起头来,道:“母妃,当初您选择离开,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对不对?”
蓉妃久久没有回应,过了许久,忽然站起身,走到那一株梨花旁边,夜风吹过,满树的梨花在风中左右摇晃,莎莎作响,仿佛在说着什么,如雪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来,她展开手掌,接住落下的花瓣,嘴角的笑意在月色下有种入骨的悲哀,说出的话化入夜风里,非常的不真实。
“小薰,你知道这些花瓣在说什么了吗?”蓉妃手掌倾斜,手中的花瓣便悠然飘落,她嘴角的笑意益发深了,她仿佛并不是问她,没有等她回答,就自顾自道:“你听,它们在说离——离——离——”蓉妃仰起头来,轻笑出声:“你看,这些花瓣,它们并不想要离开枝头的,但是,风从来就没有给过它们选择的机会,它们只是,只是别无选择而已。”
别无选择!
话音落下的同时,有什么东西迅速地从蓉妃的眼角滑落,这么多年来,她一个人背负了这么多年,以为再多的不甘也淡漠在时间这条河里,再多的泪水也已经流尽了,却原来,那些不甘还是依旧在的,就如同心里的那个人一样,是刻在上面的,会被尘封,会被漠视,但是,永远都在那里,风一吹,它就显出本来的面目来。
夜风安静地吹,如雪飘落的花瓣中,蓉妃的眼神渐渐涣散,于是,那些尘封在心里的往事如同梨花一样的飘落在脸上。
是的,她只是别无选择,从雪璟的妻子蓉蓉变成皇帝的蓉妃,她别无选择。
如若有选择的话,她怎么会离开心爱的丈夫,可人的孩子,她那个时候是那样的幸福,没有尊贵的头衔,没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她仅有的东西,就只是幸福,简单的屋子里,随处可见到他送她的柳环,他是一心一意爱的男子,她亦是一心一意爱他的女子,她唤他夫君,他唤她娘子,过着几乎是与世隔绝但是如同神仙眷侣般的生活,他身负绝学,更是有一双的巧手,新婚的当晚,他送了她一对玉佩,便是素影,他和她本来可以就这样过一辈子,没有大富大贵,只是简单平凡的幸福,晚年的时候,有一双可人的儿女在身边,她想,如若是真的在一起的话,到了晚年的时候,他依然会在每年春天柳条飞扬的时候折下一根柳条,挽成环状送给她,可是老天吝啬得连一对小夫妻的平凡幸福都容不下,偏偏出现了那个人。
她一直记得那一天天气非常的阴沉,她抱着孩子在门桥翘首以待,等待他归来,晚间的时候他终于归来,可是,同时归来的,还有另外的一个人,而当时的她并没有在意,她的夫君一直都是好心肠的,常常救助被困在山里的猎人,她唯一觉得不安的,就是夫君所救的那个人的眼睛太过放肆,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人并不是被困山里的猎人,而是名为微服出访,实则暗中追逐前朝余孽的皇帝。
“朕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就是你心甘情愿跟朕回宫,朕放了这两个乱臣贼子,第二个选择,就是朕强行把你带回宫,并斩草除根。”梨花盛放的时候,那个人居高临下对她这样说。
所以,她没有选择,她唯一的选择就是责怪他为什么不去建功立业,为什么那么窝囊地躲在深山里,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可能地消磨掉夫君对她的爱意,消磨完了,那么她离开的时候,夫君就不会那样的痛了。
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心甘情愿’跟他回宫。
她离开的那一天阳光非常的灿烂,白花花的太阳,刺得人眼睛生疼,但是在灿烂的阳光里,很容易就能微笑开来,她是笑着离开的,夫君站在屋外的柳树下,他们的屋子四周全都是柳树,每一株都是他亲手为她种下的,两年的时间,柳树还没有长成绿荫,她却要离开了,她沿着小路不紧不慢地走,她知道她的夫君抱着孩子就站在屋子的前面,他没有追上来,因为她说的一番话,恶狠狠的一番话:
“雪璟,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让我离开,这样粗茶淡饭的日子我再也不要过下了,像是老鼠一样躲在深山里,我不要做这样的人,我的夫君,应该是能够为国家建功立业的英雄,而不是一个苟且偷生的前朝余孽,当初是我太天真了,我天真了两年,如今我醒了,请你不要强迫一个清醒的人陪你一起做梦,如若你要怪的话,就怪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多事,要救下那个人,这一切,都是注定。”
最后一句话,是真的愤恨。
她的夫君一向都是唯她的命是从的,她说一,他从来都不说二的,这次也一样,她说请让她离开,他就真的让她离开了,没有多余的一句话,他只是定定地站在屋子的前面,定定地看着她离开,头保持着微微仰起的姿势,嘴巴轻轻张开,可是那句平素亲昵的‘蓉蓉’再也没有办法叫出来。
那一天是阳春三月里的一天,满山的繁花开遍,嫣红了春季,她慢慢的越走越远,慢慢的离开夫君越来越远,慢慢的别无选择走向那个人的怀抱,其实,她是想过回头的,因为她听见那些细长的柳条在风中不停地翻飞,它们代替曾经栽种它们的那个人不停地说:“留——留——留——”
可是,再长的柳条也不能留下她,她回头的时候,看见了柳条翻飞间那些影藏在树丛中的人影,青色的剑光被太阳反射开来,炫目而令人心里发寒,在那一刻,白花花的太阳底下,她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如死灰,重重的影卫之下,夫君一个人想要逃离已经是万难,更不用说是带着她和孩子两个累赘,所以,她回过头看着夫君脸上狂喜的神色,轻轻说了两个字:再见。
再见,便是永不相见。
此去一别,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不能再相见了,今生今世。
那一刻,那个曾经笑意盈盈递给她柳环的男子迅速地在阳光里瞬间苍老,即使隔了这么多年,他眼底的那种绝望,依然穿过重重时间的阻隔,刺痛了她的心,可是,今生今世,她都不能跟他解释了。
多年以后,在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孩子,白衣胜雪,温润如玉,幽蓝的眸子里闪着宁静和祥和的光芒,依稀她仿佛看见了二十多年前柳树下的男子,那一刻,她的心忽然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一样怔怔的站住,大脑木木的,只听得旁边宫女的相互窃窃私语,她们说:“今年的武状元真真是惊才绝艳,如今又得了长公主的亲睐,前途不可限量。”然后,那个孩子向她走过来,温和有礼给她行礼问安,目光澄澈如水,她状似无意地问起他家中的父母,那个时候,长身玉立的武状元幽蓝的眼眸微微一闪,随即划归为沉静,语气温润:“回禀娘娘,臣没有母亲,臣的父亲都已经仙逝多年了。”
没有母亲,父亲已经仙逝多年了。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她心里的什么东西瞬间就死掉了,或许是心底那一点幽微的念想,想着能够有见面的一天,而今,如同夏夜里的萤火虫一般,终于还是被黑夜掩盖了所有的光芒,并且那只萤火虫再也不会飞回来了。
“那个人所谓的爱,就是以爱为名义去逼迫人做一些根本就没有选择的选择。”蓉妃声音渐渐的平静下来,二十多年的时间过去,到了如今来讲述当初发生的那些事情,像是隔了一层雾一样,渐渐看得有些不真切了,像是一场梦,连痛都是恍惚的,那些话出口的瞬间,仿佛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去了,或许是那一腔子的气吧,这么多年来,支撑着她一直走过来的一腔子气,想着有一天能够找一个倾诉,倾诉她当初的别无选择。
她原本以为,这些事情,会变成溃烂在心底的伤口,永远都不会重见天日,没有想到,竟然还会有提起,她真的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述的人。
沉熏只是觉得无能为力,非常的无能为力,就像是看一场戏一样,戏里爱恨离别悲欢离合,戏外的人感同身受,但是一丁点的法子都没有,因为冲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场戏走向必定的结局一般。
“母妃为什么不跟雪澜哥哥说?把所有的事情都给雪澜哥哥说清楚,让雪澜哥哥知道母妃很爱很爱他,当初离开,是为了保护两个所爱的人。”沉熏眼底忽然闪出奇异的光芒,看向蓉妃,轻轻的笑起来:“母妃,从前已经回不去了,我们还有现在不是吗?如果夫君知道他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一定会非常的开心,我们一家人都开心。”
“小薰,绝对不能说。”蓉妃眼里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神色一震,看向沉熏:“你答应母妃,今晚母妃跟你说的事情,一个字也不准跟任何人提起。”顿了一顿,蓉妃嘴角浮起无奈的神情:“你不是也知道吗?真相这两个字,就只是两个字而已,根本不具备任何的意义,那个人就是算准了我定然不会不能也告诉雪澜,因为对他没有威胁性,当初才会毫无忌惮地让他留下来。”
沉熏眼底的笑意慢慢如同烟花一样消泯,是呀,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当初的时候就隐隐约约觉得定然是皇帝的逼迫,果然,罪魁祸首是皇帝,那个主宰天下的人,告诉了雪澜哥哥,只会让那个温润如玉的人心里充满了仇恨吧,并且此生都不能够幸福了,对于他来说,什么不知道才是最幸福的。
“小薰,母妃说了这么多,你明白了吗?那个人让你想明白的,就是除了妥协两个字,你没有其他的选择。”
她送母妃离开,分别的时候,母妃这样说:
“你今日能够安然呆在景和宫思过,就是因为辰儿是他最在意的孩子,而你是他最中意的儿媳,如若不是的话,他根本就连想明白的机会都不会给你,本来一人同白首这样简单的心愿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实现的事情,好不容易才在茫茫人海中遇上一个彼此相属的人,却终是不能相守着彼此,尤其是在皇宫里,这个地方,适合的是权谋与纷争,不适合爱情,即使有,也会被扼杀掉了。”蓉妃渐渐走远,声音慢慢的飘散在风里:“小薰,或许你应该学会叫辰儿王爷了,而不是夫君,不是夫君的话,看着他身边有了其他的女子,就不会这么痛了,你应该学会把自己当做是南王府的王妃,而不是一个人的娘子。”
“可是,如果不是夫君的话,那我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呢?”看着蓉妃的身影渐渐走远,沉熏慢慢转身,沿着原路慢慢的返回,轻笑出声:“南王妃这样一个称号,根本就不是我留下来的理由,我留在这个我并不喜欢的地方,就只是因为我是夫君的娘子而已,留在他的身边,如若没有了夫君,只有南王,那我该何以为继呢?”
“原来南王妃也有如斯软弱的时候。”一声含着浅浅嘲讽而又熟悉的声音传来,沉熏循声看去,看到了静立在花木扶疏间男子,玄色的衣服被夜风吹起,下摆用金丝线绣着的蟠龙翩翩欲飞,黑玉一般的眸子,在夜色里更是幽深如潭,黑发亦是随风飘扬,他正站在一树花丛旁,凤眼微微挑起,嘴角勾勒出一抹笑容,不知是嘲讽还是叹息:“本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怎么会把一只刺猬看成是一只兔子呢,听得南王妃的声音,本王才知道原来本王没有看错,是那只刺猬突然间转了性了。”
沉熏一愣,半响才明白过来阴夜冥把她比喻成刺猬,想想也是,每次在这位清王的面前,她基本都是出于全身戒备的状态,确实像一只全身竖起刺的刺猬一样,只是今夜她太过心力交瘁的关系,疲惫得没有精神去戒备,也没有精力反唇相讥,她只是视若未见,慢慢从他身边走过。
可是,那个人不放过她。
错身的时候,她的手被人一把拉住。
沉熏突然间发作:“清王究竟想要怎么样,来看我笑话,嘲笑我,对,你当日说得不错,弱肉强食,他是天,他高高在上,他手上握着每一个人的生死大权,他只要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可以逼得我这般的狼狈不堪,你很开心是吧,从一开始你就想看到我在你面前失态,满足你那奇怪的审美……”
毫无半分礼貌的话语,昭显出说出这番话的人情绪几近崩溃的状态,阴夜冥微微怔住,一直以来,她在他面前说话都是表面上礼貌,实则经常一语双关,明着是赞赏,实则是讽刺,会出手拉住她,确实并没有出自好意,是的,她说的没有错,他想看到她在他面前失态的样子,因为那样的状况下她才会显得真实,才不会表里不一,可是如今见得她这般的样子,他心底忽然微微一抽。
心软。
这个在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词语,却在这一刻浮上他的大脑中,不过一瞬,阴夜冥就摇了摇头,不是心软,最多是一点点同病相怜而已,是的,同病相怜。
因为他和她在那个人的眼中,都是一颗棋子。
阴夜冥忽然轻笑起来:“你看,上天很公平不是吗?当初让你看到了本王最狼狈的样子,如今换成本王看到南王妃狼狈的样子。”他语气微微顿了一下,道:“不过本王比南王妃知趣,知道抱怨是没有用的,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抱怨只会凸显自己的软弱而已,白费力气,没错,弱肉强食,一味的抱怨下去,弱者永远都是弱者。”
沉熏神情怔住,一时间忘了挣扎,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心里忽然间升起荒谬的感觉,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她一直满怀戒备的人,好像……好像是在劝慰她,这个念头不过一闪,沉熏随即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这个魔魅如妖的人,从来都只是会利用别人而已,又怎么会劝慰人呢?
但是——
沉熏眉间一动,视线直直看向阴夜冥:“沉熏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样的话,出自王爷的口中,真真让沉熏惊讶之极,王爷这是在开解沉熏吗?”
阴夜冥冷笑一声,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声:“南王妃以为呢?”
“我以为从一开始王爷就把沉熏当成敌人。”沉熏有样学样,推起太极。
“是南王妃从一开始就把本王当成敌人。”阴夜冥冷哼一声,视线微垂,落在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上,她的手小而软,指尖微凉,让人想起某种小动物的爪子,对了,是猫,平素把爪子藏起来,一副十分温顺的模样,惹急了就把爪子亮出来要抓人。
“那清王这次拉住我是想要和沉熏把手言和吗?”沉熏这下意识到了清王依然还在抓住她的手,不由道。
阴夜冥放开她的手,冷笑出声:“南王妃去了一趟定北,怎么还没有得到半点的教训?上次的事情之后,王妃以为两王之间还存在这个‘和’字吗?”
“王爷一定要时刻提醒我们是对立的事实吗?”沉熏忽然转过头去看向花丛,是迎春花,黄色的花朵分粉灿灿地开着,这处小院子在流韵宫和景和宫之间,当初住在景和宫的时候,沉熏为了避免和流韵宫的人见到,素来不从这里经过,今日送母妃出景和宫,不经意从这里走过,没曾想遇上这个人,没曾想他会开解自己,没曾想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样时刻对立着,很累,沉熏今日已经够累了,不想和王爷对立,我也不想一个人早早回到景和宫,一个人的景和宫,很空。”
阴夜冥愣住。
初春的夜晚微凉,迎春花静静这绽放,空气中有凝露飞过,安静的深宫之中,这处小庭院里,因为刚好在两宫之间,不在护卫巡视的范围之内,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算起来,这几乎是两个人从未有过的独处。
她的声音清清浅浅,带了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软弱和怯意,就算是当日在书房他那般逼迫她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软弱过,说到最后的时候,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让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可是他知道他定然没有听错,又或许,她其实并没有说出来,但是他确实听见了,因为那声音是从他的心里传出来的。
而粉灿的迎春花丛间,她盈盈孑立,微微垂着头,牙齿轻轻咬住嘴唇,仿佛是后悔自己说出口的话一般,指尖漫不经心地抚弄着一朵欲绽未绽的花骨朵,带了点无措的味道,细细的眉微微蹙起,有一种小孩子说错话之后的惶然,让人心里不由一软,今日的月光又太过于柔和,和着黄灿灿的迎春花,给人一种奇异的暖意,让人不知不觉间放下了所有的冰冷。
阴夜冥轻轻的别开视线,声音不自觉地少了平素的邪气和微微的冷意,多了一丝柔意,连称呼都不知不觉间变了:“除了对立的关系,我还真不知道和你怎么样相处?”
“你是我的姐夫啊。”沉熏慌忙抬起头来,方才脱口而出的一番话,本来担心会受到这个人的嘲讽,但是并没有,不由有些喜出望外,眼神一动,道:“就像是一家人一样相处好了。”
“一家人?”阴夜冥第二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个词,第一次的时候是在南王府,这一次,这三个字带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于第一次的厌恶,反而是淡淡的温暖,陌生的温暖,让他微微怔住,顿了一下,他提步往不远处的桌子走去,嘴角微扬,语气淡淡,道:“那今天我就试一试和家人相处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沉熏嘴角不自觉浮上笑意,跟了过去,在阴夜冥对面的一个凳子前站定,刚要坐下,忽然听得他一声低唤:“等等。”
沉熏愣住,眼里浮上疑惑的神情,却见阴夜冥走过来,随意脱下身上的外衫,动作十分自然地放在石凳子上,示意她坐下,一边道:“如若是一家人的话,应该这样吧,做姐夫的,会十分照顾妹妹吧。”
如若说方才他开解的话是沉熏今晚受到的第一次惊吓,那么现在是第二次,而且这次受到惊吓的程度显然比上一次大许多,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他的话,呐呐道:“沉熏只是随口说说而已,王爷何必当真。”
“虽然是演戏,但是既然已经上了舞台,不妨演得真一些。”阴夜冥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种妖娆之极的笑容平素沉熏看着只觉得有点儿害怕,因为这样的笑容是带着算计的味道,可是现在见了,却忽然觉得亲切,因为这能证明在她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清王阴夜冥,而不是另外一个有着同样容貌而不同性子的人。
听得他的话,心里的不安忽然间消失了,原来他当是演戏。
沉熏心里一松,放心地大大方方坐下去,不管了,今夜奇怪的人有且只是清王一个人,她自己不是也变得很奇怪吗?
两个人之间有一瞬间的静默,从前每次见到基本都是唇枪舌战的状态,所以对现在这样的情形非常的不适应,尤其是沉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偷偷向对面看了一眼,不曾想他也正看着她,眼底微微蕴了一点淡淡的笑意,沉熏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慌忙把视线别开,轻咳一声,道:“王爷怎么会在这里?”
阴夜冥没有回答,而是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一个好的演员。”
沉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由莞尔,歪起头看他,道:“姐夫怎么会在这里?”
姐夫。
阴夜冥微微一怔。
非常平凡的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却仿佛有了别样的意义一般,无端的让人心里生出一种陌生而奇怪的感觉,依稀是淡淡的暖意,这样的感觉,就是一家人的感觉吗?阴夜冥这一次没有刻意去忽略和压制心里流过的情感,而是任由它在心里流离开来,淡淡的暖意慢慢的遍及四肢百骸,让人说出口的话又不自觉地低柔了一分:“我今晚留宿流韵宫,出现在这里,有什么奇怪的?”
“哦!”沉熏了然地点点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气氛又僵住。
“一家人就是这样相处吗?”过了一会儿,阴夜冥淡淡开口:“这样傻坐着,没话找话说?”
陈述的语气,没有半分嘲讽的味道,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所以沉熏反驳的话也十分的平和,微微一笑,道:“姐夫不觉得一家人只是这样坐着就已经很开心了吗?”她仰起头看天,嘴角浮上一丝恍惚的笑意,“小的时候,我最梦想的事情,就是一家人能够坐在一起看星星,我坐在爹爹的腿上,娘在旁边轻声指给我看每一颗星星的轨迹。”她嘴角的笑意忽然消散,嘴角微微一沉,凝成一个苦笑的弧度,“可是这样的梦想,从来没有实现过,这辈子都不可能实现了。”
说到最后,语气带了惆怅无比的意味,让人心里一酸。
阴夜冥轻轻别过头去,嘴角微扬,眼睫却淡淡的垂下来,像是为了掩盖眼底的某种神思一样,语气平静如同今晚的月色一般,被风吹散开来:“我十岁之前最大的梦想是得到父皇的宠爱,十岁之后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有一刻的时间可以一个人安心看星星,可是暂时放下全身的戒备。”
沉熏怔住,视线看向阴夜冥,月色下,他微微侧着头,月光勾勒出他的侧脸,绝美而妖娆,魅惑人心,眼睫微微颤动,像是蝴蝶的翼一般,玄色的外衫之下,是一袭月牙白的袍子,融在同样的月色里,仿佛凝成一种宛如悲伤的东西静静流动,让人心里忽然一痛。
“十岁之前,我记得最深的东西,就是父皇对三弟的笑容,非常慈爱而温暖,是一个做父亲对儿子的笑容,而不是一个父皇对皇子的笑容,那个时候,我时刻在想,要是父皇能够那样对我笑一笑,那该有多好,果然,没多久,那样的笑容就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阴夜冥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那一天父皇一直都在对我笑,夸我聪明懂事,夸我剑术了得,那一天是我长这么大最开心的一天,连做梦都会笑出声,可是没过几天,我就笑不出来了。”
沉熏心里一跳,“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宫里最常见的下毒。”阴夜冥语气淡淡,甚至带了点笑意,“不知道是那个人不够狠还是我命大,在昏迷了三天之后,我醒过来,最后在御医的调理下渐渐恢复过来。”他的语气忽然转为凛利:“从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了随着宠爱到了的,是什么样的东西,我把那些东西看成是父皇对我的考验,如若我经受住了,那么父皇就会把那样慈爱而温和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我确实做到了,做到了在别人下手之前把别人铲除,知道了什么叫做先下手为强,知道了即使睡觉的时候也不能放松警惕,要在听到一声轻微响动的情况下迅速抽出悬在旁边的剑朝发声处刺去。”
“呵呵……真是好笑,这样的辛苦的支点,只为了留住那个人的慈爱温和的笑容,却原来,那样的笑容是假的,我却因为那样的笑容,当了十几年的人肉盾牌。”
平静的声音,却透露出无比悲凉的意味,沉熏想起那夜这个人的神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响才呐呐说了一句:“对不起。”话音落下,心里就暗叫了一声糟糕,这个人最不屑的东西,就是别人的同情,她说对不起是因为都是因为她才勾起他的伤心事,然而这样一句话说在这个时候,定然引他误会。
果然——
“对不起?”阴夜冥冷笑出声:“南王妃还真是悲天悯人,不过你的悲天悯人用错了对象,南王妃没有任何对不起本王的地方,如若是替南王向本王道歉的话更加不必,南王也没有任何对不起本王的地方,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他嘴角扬起一抹残酷的笑意:“有空怜悯别人的话,不如怜悯你自己,我们亲爱的父皇还在等你想明白呢。”
沉熏情绪没有因为他的一番话而波动,只是定定看着他,静静道:“我说对不起,并不是替别人说,是替我自己说,都是因为我才勾起你这些让你伤心的事情,对,诚如你所说,夫君没有对不起你,我也不必替他道歉。”
“伤心的事情?”阴夜冥忽然失声笑出来,“南王妃以为这些事情能让本王伤心,那你真的是大错特错了,这些事情对于本王来说并不是什么伤心的事情,只是血淋淋的教训,本王提起它,不过是为了提醒我自己不要犯同样的错误,不要被心底那一点儿的软弱的感情所累。”他有些讽刺地看向沉熏:“南王妃不是曾经说过本王没有心吗?连心都没有的人,又怎么会伤心呢?”
沉熏心里的刺痛却因为这样的话语加深了,这个人会变得魔魅如妖一般,都是因为环境的关系吧,因为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处境之中,自己不变得冷血无情的话,只会消失在残酷的宫廷斗争之中,相比起来,她的夫君真的比这个人幸运多了,这一刻,沉熏原谅了他,原谅了他私自拦截军情,让夫君身处于危险之中的事情。
“以前是沉熏出言不逊,王爷大人有大量,何必跟沉熏计较呢。”
“你没有说错。”阴夜冥轻轻的别开视线,她脸上的神情太过于温婉和真诚,温婉得让人原本因为回忆而冷下去的心又慢慢回转过来,但是这样的暖意不能长久,又有什么用呢?只能有片刻的贪恋,还不如没有。
他忽然站起身,道:“本王确实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所以,再出现上次的事情的时候,本王不想要在听到南王妃来质问我为什么了。”
上次的事情!
沉熏一惊,脸上温婉的神情慢慢退却了,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的神情,站起身来,语气有些发急:“你又想干什么?”
“你说呢?”阴夜冥眼尾微微挑起,凝成一个妖娆魅人的弧度,黑玉一般的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果然呵,那样温婉的神情,只是暂时而已,而这个暂时,只要在和她真正关心的那个人有冲突的时候,立刻烟消云散。
沉熏心思一乱,她被罚在景和宫思过,根本不知道府里的情况,也不知道夫君被皇帝派去干了什么,会可能出现什么样的危险。
“南王妃不必这么着急。”阴夜冥轻笑出声:“现在南王的身边时刻围了大堆的人马,本王要下手,也不会选择这样一个糟糕的事情,本王向来不做那种事倍功半的事情。”他眼底的笑容加深,“本王向来都只做事半功倍的事情。”
沉熏心里一松,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月色如水,沉熏的模样忽然让阴夜冥心里生出怒气。
眉目一动,他嘴角上扬的弧度益发大了,眼眸幽深如同夜空,闪着淡淡的冷意:“南王妃也轻松太快了,南王没有事,不代表事情不会找上他。”
沉熏又是一惊,戒备看着他:“你究竟动了什么手脚?”
阴夜冥淡然转身:“做了什么,天知道,或许这本来就是老天的意思,既然要争那个位置,那么总得把那个位置空出来才有得争。”
沉熏想到什么,神情一变,眸光急剧看向阴夜冥:“你……这次下手的对象是太子……”
“怎么?南王妃又想要发挥你悲天悯人的情怀,想要指责本王吗?”阴夜冥讽刺一笑,“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样的人,跟废物有什么区别,既然是废物,除掉了也没有什么损失,没得碍眼。”
果然——
即使早就知道这个人狠,但是沉熏还是被他话中那种还不在意的语气怔住了,可是,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个人的身上,却让人产生不了厌恶的情绪,或许,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这个人的另一面,又或许,她心里对于对与错认知的界限已经模糊了。此时,他和她都没有发现,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掩饰过,掩饰过自己的野心和邪恶的一面,没有发现,其实他和她,从一开始,就在对方面前展示自己不常在众人面前展示的另外真实的一面。
“对,我没有权利来指责你。”沉熏嘴角微扬,“但是王爷这样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沉熏说出去?过了今晚,我们仍然是敌对的。”
“真不知该说南王妃是天真还是愚蠢?如果说出去有用的话,当初在南王妃在清王府看见的事情怎么不去告诉我们亲爱的父皇,那个还是你亲眼看见的。”他有些自负一笑:“没有证据是吧,所以不敢说,本王不是太子那等蠢人,会留下把柄给敌人,况且——”他顿了一顿,道:“南王妃以为你说出去会有人信?”他忽然自顾自点了点头,道:“对,会有人信,会有人相信是南王妃想要构陷本王。”
沉熏知道他说的话半分不假,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
阴夜冥微微一笑,第一次见到她在他面前说不出任何话来,心里不由有几分愉悦,可是想到对立的身份,那稀有的愉悦又随即散去,顿了一下,悠然转身,提步往流韵宫的方向走去,语气淡淡:“太子有皇后从小就为他谋划一切,除去所有的对手,南王有父皇暗中支持他,替他谋篇布局,本王有的只是自己,但是,本王一定不会输,所以,南王妃以后注意了,所谓的一家人,只是演戏而已,如今落幕了,一切都还是原来的面貌。”他脚步顿了一顿,道:“如若南王妃玩不起的话,最好现在就退出,一个连夫君纳侧妃这样的事情都化解不了想要逃离躲起来的人,根本不配参加这场斗争。”
“谁说我化解不了?我只是暂时还没有找到方法而已。”沉熏不服气看向阴夜冥的背影,眼神渐渐变得坚定,手指握紧:“我一定会找到化解的方法。”
阴夜冥嘴角微勾,“这就好,如若只是南王一个人,本王还嫌对手太弱了,对手太弱的话,赢起来没有太大的成就感,本王方才还担心如若南王妃离开了以后本王且就少了跟人斗嘴的乐趣,看来这下不用担心了。”说罢,他继续提步走去,不过两步,又是一顿。
初春的夜晚。
空中有清露飞过。
月光如水静静洒落下来,夜风微凉,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花香,花香里,女子的声音从后面轻轻传来,清清浅浅,纯然真挚:
“谢谢你,姐夫。”
阴夜冥身子微不可见一颤,慢慢转身。
月光下,沉熏盈盈而立,因为是被罚思过,她今天穿着十分的简单,素面朝天,一袭白色的衣衫,唯一的异色就只是腰上浅绿色的丝绦,长发挽起一半,用一根白玉钗固定,钗心一点嫣红,衬得人的肌肤更是莹白胜雪,另一半自然的垂落满裳,夜风吹起那两条丝绦随风飘荡,像是小蛇一样,直直的钻到人的心里去。
忽然间有种时光重叠的恍惚感。
这一幕太过熟悉,顿了一下,阴夜冥终于想起来了,第一次在东湖岸边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装扮,跟随着那个画面浮上了的,还有一个突兀的认知。
当初,其实是他先遇上她。
沉熏只是甜甜一笑,含笑看着他,“虽然在你只是演戏,但是沉熏不会忘记今晚,不会忘记有一个姐夫,即使只拥有这个姐夫很短很短的时间。”她忽然向他眨了一下眼,然后拿起石凳子上他的外衫走近他,放在他的手上,嘴角的笑意加深了,道:“你是一个很称职的姐夫。”
说罢,沉熏悠然转身,轻灵的身影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
阴夜冥愣愣站住,过了许久,方才低语出声:“我也不会忘记今晚,沉熏。”
沉熏。
那两个字出口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的某个地方迅速地蔓延开来,生根发芽。
月光如水倾泻,不多时,这处向来人烟稀少的庭院恢复了寂静,如同往常一样的静寂,夜风轻柔地吹过,迎春花静静盛放,只是,又有了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或许,有某种东西在今夜就悄然改变。
而今晚过后,朝堂真正的暴风雨就到来了。
第十七章:一夜风雨满地残
圣光九年是非常不平静的一年,三月,太子暴病,薨,年二十七岁,皇帝追封为孝慈皇太子,辍朝五日,举国同哀。一派平静之下,潮流涌动,两王斗争开始白炽化。
四月,皇帝下旨,查崔御史之女崔白樱贤良淑德,赐婚南王,为侧妃,以彰妇德,一个月后大婚,一时间,举朝哗然。
在嘉明王朝,御史是中央监察机构的最高长官,辅佐丞相,可以代皇帝起草诏令,接受皇帝的差遣出使,处置一些军国大事,同时负责对百官进行监察和纠劾,相当于副丞相的位置。
众所周知,皇帝向来最忌惮皇子和重臣联姻,而今却亲自下旨让南王和御史重臣联姻,加上南王从定北赈灾归来之后的种种表现,皇帝的偏爱已然显出,有精明的大臣暗中想起南王痴疾一夕之间得治的事情,恍然大悟,原来皇帝真正宠爱的皇子是南王,清王不过是个幌子而已,一时间,靠拢南王的朝臣甚众,南王府门庭若市,很快,在朝堂上根基甚浅的南王势力扩张迅速,得能够跟清王分庭抗衡。
两王之争愈演愈烈的同时,众人都把视线偷偷看向南王妃的身上,这位南王妃,从当日毫无怨尤嫁与一个痴皇子,到太后洗尘宴上的竭力保护当时还被称为痴王爷的南王,及至后来得知南王身陷险境之后,不远千里赶去定北救夫,此等不离不弃,令人称赞,这样的女子,应该得到南王一心一意的对待,素来众人也听闻南王宠妻无比,如今两个人之间却要生生的插进一个人,那般纯白如雪的女子落得即将闻得新人笑的下场,众人不由都心生同情之意。
但是君命难违,也只能无奈地感叹一声有得必有失,是的,想要得到那个位置,天下人的国母,必然要心胸宽广,有容人之量,才能统领后宫,虽然那样的女子,未必会想要那个无上光荣的位置,更想要的,是一个一心一意待自己的夫君,但是身在皇家这样的地方,在皇权的面前,也不得不妥协,也不得不折了翅膀吧。
此时,东阙街上会宾楼的雅间,那个众人关注的女子正悠然端起茶盅,纤细白皙的手指掀开白玉盖子,嘟起嘴轻轻吹了一口滚烫的热茶,袅袅清香的茶香味在鼻尖弥漫开来。
沉熏深吸了一口气,脸颊浮上淡淡的笑意,莹白的肌肤被热茶蒸腾的雾气醺得微红,和着浅浅的笑意,无比的醉人,但是却醉不了她对面的那个小丫头。
沉熏的对面,凝碧气鼓鼓的瞪起眼睛,这样的神情,自从那日她拒绝了夫君要进宫去阻止皇帝的决定开始,便一直都没有变过。
斟了一杯茶递到凝碧的面前,沉熏语带笑意:“诺,先喝杯茶降降火,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我没有生气。”凝碧声音忍不住微扬,“碧儿一个小丫头,哪儿敢跟小姐生气?”
“那你一直气鼓鼓看着我作甚?”沉熏疑惑道:“难不成你是——”她顿了一下,讶然道:“难不成你是看上了我手中的杯子。”一边笑道:“不就一个杯子吗?你家小姐今日虽然带的银两不多,还够盘下这个杯子,即使不够,这会宾楼不是有夫君的分吗,你就是大摇大摆拿走了,也没人敢说半个字。”
“才怪。”凝碧皱了皱眉,那日她十分的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小姐会阻止王爷进宫,明明小姐从景和宫回到南王府的时候曾经说过,不管皇帝会怎么样,她和王爷,都只能有彼此,可是小姐后来的行为却跟她说过的话不一样,她去问为什么,得到只是一句‘小姐的事情让她不要多操心,她自己会处理’,听到这句话,一面担心着崔白樱会真的曾为侧妃,一面又因为小姐的那句排外的话有些伤心,是以这几日打定主意除了一个做丫环的本分之外,决不多说一个字,但是她向来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在一张脸上,嘴上不说,眼底却透出对自家小姐行为的不理解,是以总是气鼓鼓地登着一双眼睛。
被沉熏这么一打岔,凝碧忘了自己暗自下的决定,道:“王爷是会宾楼的半个楼主这件事是秘密,这楼中的小二又不知道,如若我真拿走了这个杯子,一准儿被当成小偷捉拿。”
“也对,碧儿比我记性好多了,我差点忘了那是个秘密。”沉熏点了点头,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有点儿调侃的意味,道:“看来碧儿真的很喜欢这个茶杯。”
“我什么时候说喜欢这个茶杯,我是不明白——”凝碧忽然反应过来自家小姐根本就是故意逗自己说话,她会忘记才怪,凝碧眼睛又瞪圆了一分,为了压制住心里那些想要出口的疑问,赶紧端起沉熏方才到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沉熏到有些诧异,原本以为逗她说话了,以这个丫头从前的性子,定然会憋不住噼里啪啦全都问出来,不曾想竟然忍住了,一时间有些恍惚,说不清是喜是忧,岁月流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改变吧,不可能一直保持着原本的天性。
如同她,而今,也不可避免地改变了。
凝碧一杯茶下肚,抬头看见小姐有些恍惚的神情,白色的雾气间,仿佛弥漫了淡淡的背上,凝碧终是关心心切,忍不住问出声:“小姐究竟是怎么了?最近小姐做的事碧儿一点儿也不明白了。”
沉熏回过神来,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虽然会改变,但是天性里的某种东西,始终是不变的吧。
微微一笑,沉熏视线轻轻落到雅间外,看着正在凝烟的陪同下向这边走过来的女子,因为隔得远,看不太真切,只模糊给人温婉端庄大家闺秀的感觉,沉熏收回视线,道:“不明白的话,等会儿你就看好了,当初没有跟碧儿说,是因为说了碧儿可能也不太理解。”她又笑了一笑,那笑容有某种决心在里面:“放心,你家小姐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作数的,我说过和夫君两个人相知相许,就绝不会让第三个人来插足。”
崔白樱走进雅间,看到里面笑意盈盈的女子时,脸色微变,一声低呼溢出口:“是你?”
沉熏看清来人的模样时,心里也有几分惊讶,听得崔白樱这样的话,含笑招呼她入坐:“崔小姐,没想到红枫山一别,我们竟然还真有见面的机会,看来缘分不浅呢。”
去年秋天沉熏和阴夜辰偷溜出宫到红枫山游玩,下山的时候天空开始落雨,两人到红枫亭避雨,恰遇上亭中的有个女子,就是今日的崔白樱。
崔白樱在最初的失态之后,随即恢复了端庄自持的模样,眼底却有莹亮的光芒一闪而过,想起去年秋天在红枫亭的场景,眼前的这个人是南王妃,那么另外一个人……大脑中自动地浮起那个人的面容,幽蓝的眼眸,眼底蕴着温柔的味道,笑容纯净,那个人,便是南王吗?她即将嫁与的人,心里慢慢生出欢喜,眼底却浮上了戒备的神色,今日南王妃秘密请她来,当然不是为了谈缘分深浅的问题。
落落坐下,崔白樱脸颊适时地盈了一点娇羞的笑意,垂下头,语气温婉道:“能和王妃有缘分,是白樱的前世修来的福气。”顿了一顿,有些疑惑看向沉熏,开门见山问:“不知王妃今日叫白樱来所为何事?”
沉熏心里微微一沉,下意识地想起那日因为下山的时候匆忙,夫君脸上那一颗痣竟在不知不觉间掉了,而今见得崔白樱的神情……沉熏眼神一转,笑意漾开,道:“如若我说是好奇,崔小姐会不会觉得奇怪?”
崔白樱微微一愣,听见这位南王妃口口声声叫她崔小姐,故意忽视两人即将成为姐妹的事情,是无心,还是另有所图?
崔白樱从小生在世家大族,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千金小姐,当下轻轻一笑,敛眉道:“白樱何德何能,能够引得王妃的好奇,白樱不胜荣幸。”
沉熏见她每一句都是恭顺有礼,但是每一句都是心怀戒备,当下也不绕弯子,道:“崔小姐过谦了,一个女子能够引得男子为她寻死觅活,必然是出众之极,这样的女子,怎么会不引人好奇呢?”
崔白樱闻言脸色微变,抬起头看向沉熏,眼底有慌乱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又化为疑惑,道:“白樱不明白王妃说什么。”
沉熏嘴角微扬,道:“前几天我和夫君出游,在东湖边上遇见一位欲投湖的男子,姓楼名宇。”
崔白樱脸色忽然有些发白。
沉熏视若未见,道:“楼公子自述心爱的女子即将被迫嫁与他人,他无能为力,只想一死了之。”沉熏微微一叹,道:“此等痴情,真真让人感慨,我和夫君一直好奇楼公子的意中人是何等的模样。”她抬头看向崔白樱,道:“如今见到了,方才明白,果然,崔小姐这般的容貌品行,不怪乎会让人痴情至此。”
“不关白樱的事。”崔白樱连连摇头,“是楼公子一厢情愿,白樱根本就不知道有这等事情。”她顿了一顿,垂下头道:“白樱接到圣旨之后,天天都在绣房绣嫁衣,一心一意只想以后好好伺候王爷和王妃。”
沉熏脸上神情未变,只是眼底微冷,这几日凝烟查得的消息,崔白樱和楼宇自小青梅竹马,且不论崔白樱对楼宇有没有男女之情,听得楼宇欲为她跳湖的事情,她的第一反应是撇清关系,甚至连问一声楼宇的情况都没有,不免绝情得让人心寒,不过这样也好,说出这件事,是想要测试崔白樱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并不想伤害一个善良无辜的女子。
“崔小姐就甘愿吗?”沉熏看着崔白樱,缓缓道:“甘愿明知道即将嫁与的那个人已经有了心爱的人的情况下,依然还要嫁给他当侧妃吗?”
这个,才是这位南王妃今日请她来的真正目的吧。
崔白樱嘴角浮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心里微微冷笑,有了心爱的女子,那又怎么样,男人最擅长的就是喜新厌旧,她就不信凭着自己的美貌和心计,会得不到垂青,而侧妃的位置,那根本不足为虑,她是崔家的嫡女,有强大的家族做后盾,而现任的南王妃,不过是黎府一个庶出的女儿,黎御琅虽然被称为书画双绝,但是那也只是虚名而已,在两王争斗这样的状况下,那样的虚名根本不能起到半分的作用,更何况黎府嫡出的女儿黎画衣是清王的正妃。
再说,虽然是侧妃,但是是皇上下旨赐婚,大婚的规格也是按照当初迎娶正妃的规格来,加上今时今日南王的地位,热闹和奢华的程度,只会比当日痴皇子的大婚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久之后,她崔白樱的光华,就会掩盖住这位南王妃的光华。
心里思量,崔白樱面上却微笑开来,“能够承蒙皇上赐婚,白樱已经受宠若惊,如今见得以后的姐姐是这般的模样,白樱心里原本的那一点担忧都完全的消散了,其他的白樱不敢多求,只盼能够自律修身,以后好好的伺候王爷和王妃。”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沉熏微微一笑,道:“崔小姐的所求还真是不多。”顿了一顿,沉熏又道:“和崔小姐相反,沉熏是个贪心而自私的人,要么不要,要么就要全部,不会让他人分享。”她嘴角的笑意加深:“崔小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崔白樱早就料到这位南王妃请她来的意图,当下不慌不乱道:“王妃缪赞了,白樱实在是个愚昧之极的人,猜不透王妃的意思。”她微微一顿,又道:“白樱只知道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只知道君命难违,皇上既然下了旨,那就没有人能够改变已成的定局,白樱没有胆量抗旨不尊,只怕要辜负王妃的希企了。”
“崔小姐以为我今日请你来是想要说服你抗旨?”
崔白樱没有回答,只是嘴角微抿,端起桌上的茶,浅浅呷了一口,眼睫覆盖下的眸子里闪过讽刺的意味,难道不是吗?
“其实今日我请崔小姐来,是想看看崔小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沉熏微微一笑,眼底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释然。
崔白樱放下茶杯,坦然道:“王妃现在知道了,那白樱是不是可以告辞了?”
沉熏点了点头,道:“请便。”一边又回头道:“烟儿,送一送崔小姐。”
凝烟应了一声,走过来,如同去请她的时候一般有礼:“崔小姐,请。”
崔白樱微微一愣,她以为此次前来这位南王妃必然不会轻易让她出门,或是威胁利诱,或是百般羞辱,她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自信对方讨不了半分的好处去,如今寥寥数语,对方就轻易让她归去,心里不由一时间转不过来,直到凝烟又一次提醒:“崔小姐,请。”崔白樱方才有些狐疑地起身走了。
两人的身影消失,凝碧立刻满脸疑惑凑上去,拍了拍自己的大脑:“小姐,我怎么不明来你叫这个崔白樱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说立威吧,又不是,难不曾——”凝碧眼睛陡然睁大:“难不成你真的是为了看一看王爷未来的侧妃长什么样子?”
“我确实是来看崔白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看的却不是夫君未来的侧妃。”沉熏看了看窗外,语气有些叹息:“知道她并非善类我就放心多了,我并不想要伤害因为自己而伤害一个无辜善良的女子。”顿了一顿,又微微苦笑,自言自语:“其实,这样做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能够安心一点的理由,即使崔白樱不是一个善良无辜的女子,我也没有任何的权利去伤害她。”她的唇边溢出一抹无奈的笑容,“即使会有愧疚,但是为了保护我所珍重的一切,我还是会这样做。”
凝碧虽然听不太明白,但是大约知道了刚才和崔白樱的见面并不是重头戏,不由好奇道:“小姐准备怎么做?”
沉熏嘴角微微勾勒出一抹冷意,指尖沾了沾茶水,在桌上慢慢划下一个字:君。
凝碧更不明白了。
“有口才成君,君是天下人口中的君。”沉熏看着桌面消失的水迹,眼底透出一丝冷意:“个人的力量是没有办法跟皇权抗衡,那么天下人呢,我就借天下悠悠众口一用,看一看圣明的父皇能堵得了多少?”
凝碧这会子突然开了窍,明白过来小姐的意思,道:“我明白了,当日小姐阻止王爷进宫推辞,就是因为推辞掉一次,但是可能也还会有下一次,但是如果小姐这次的计划成功了,那么皇上定然就不会在赐婚给王爷了,皇上迫于民众的压力收回成命,那么以后定然就不会随意给王爷赐婚了。”
沉熏淡然一笑,指了指门口:“我们真正等的人到了。”
张俊踏入雅间时就看见一个笑意盈盈的女子立于桌旁,云霞色的衣裳,不施粉黛,头上着一根白玉钗,雅致而又灵动,贵气浑然天成,他在来的路上一路在猜想这个丫环口中的小姐请他来所谓何事,想得最大的可能是那位小姐仰慕他的才学,自从他出名之后,这样的事情屡屡发生,既是艳遇,又可以为他提供写作的素材,是以妹妹欣然赴会,不过这一次,见到真人,那一点遐想立刻驱离了大脑,在这样的人面前,光是存着那样的想法都觉得是亵渎。
在张俊暗自打量沉熏的同时,沉熏也在暗中打量他,根据凝烟的调查,此人颇有些才学,但是家寒,没有钱打通关节,参加过三次科考,但是都名落孙山,沦为落魄才子,后来百花宴之后,灵机一动,以阴夜冥和黎画衣的故事为原型,写了小说《选妃记》,一时间洛阳纸贵,张俊因此而暴富,暴富之后,他干脆绝了踏上仕途的念想,一心一意写起小说,因为其写的小说都是以男女之爱为主题,加上人确实有几分风流,所以被称为风流才子,不过一眼,沉熏就判定此人虽然风流,但是绝不下流,因为此人有着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睛,面容清俊,看人的时候不唐突,或许还是个有自己原则的人,她瞬间就改变了原先的计划。
“沉熏冒昧请张先生前来,还请先生见谅。”沉熏浅浅一笑,亲自到了一杯茶,“先生这一路辛苦了,先喝杯茶解渴吧。”说罢,亲手递了过去。
张俊在见到凝烟的时候就觉得光是丫环都这般出色的人,小姐肯定不同于凡人,见得沉熏的第一眼,更是觉得她定然身份不凡,如今听得这样一句话,还是被惊呆了,沉熏,天下间叫沉熏的人就只有那位传奇人物一般的南王妃,而他竟然有幸见到她,张俊呆了一会儿,方才慌忙接过沉熏递来的茶,忙道:“南王妃此番礼遇,在下承受不起,能够亲眼见得王妃一面,在下已是荣幸之极。”
“先生绝对承受得起。”沉熏微微一笑,请他入座,“此次沉熏请先生来,是有事情想请先生帮忙。
张俊听得这样的话,又是一愣,心神微闪,他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南王妃不会无缘无故找上他,不过看得这位王妃没有丝毫拐弯抹角就表明来意,心里对她又是尊上了一分,张俊是文人,大凡文人都有几分属于自己的风骨,张俊的特点就是对于自己欣赏的人,竭诚相待,对了这位南王妃不光是欣赏,更是打心里的尊敬,喝了茶,当下落落入座,道:“南王妃的有何吩咐,就算是赴汤蹈火,在下也在所不辞。”
沉熏心里一松,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以财动人不如以情动人,以情动人的话,那个人会心甘情愿地想要帮你,她想让张俊做的事,如若不是心甘情愿竭尽全力去做,弄不好反而会适得其反。
沉熏没有立刻说明所为何事,而是问:“先生在写完《选妃记》之后有没有碰到麻烦?”
张俊不知道她问这话的意思,还是认真答道:“没有。”顿了一下,又道:“皇上素来广开言路,百姓的言论还是相对自由的,而且当初在下写这本书,用的均是化名。”张俊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之意:“何况在下特意在书的扉页写了一行字: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沉熏笑了一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她诚挚看向张俊,道:“沉熏想要请先生帮忙的事情,就是想借先生手中的笔一用。”
张俊这会子已经差不多明白了南王妃的意图,京城谁人不知南王和南王妃的情深义厚,让众人心里都有这样的感觉,在别人身上三妻四妾的行为,是不应该再南王身上出现的,南王和南王妃应该是相属于彼此的,但是如今两人之间却要插入一个崔白樱,而且是皇上下旨,不能反抗,民众的心里无不对南王妃怀了同情之意,同时对那个即将成为南王侧妃的崔白樱都有些不忿之意。
其实张俊早就有以写《选妃记》第二部的意图,以南王和南王妃为原型,只是太后洗尘宴过后,南王妃在宴会上的言行传遍天下之后,心里生了敬意,人就是这样,越是心存敬意的人,越是不敢下笔,害怕写得不好,亵渎了人物的原型,听得沉熏的话,明白是要他把她和南王的故事写出来,把人人心里头存有的那一点同情之意引发到一个高点,直至说出来,如若全天下的人都议论纷纷,谴责崔白樱嫁与南王的这桩婚事,那么在悠悠众口的压力之下,在皇帝说过要以贤治国的前提下,就不能不顾及悠悠众口。
张俊心下一凛,其实先前听说皇帝下旨之后他还和几个好友在那儿谈论这件事情,从先前南王妃的行为来看,南王妃不是一个那么容易就妥协的人,还正在奇怪,他本是聪明人,如今听得沉熏这样说,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图,与其一次又一次的在皇帝下旨之前去请求皇帝打消意图,不如等到皇帝下旨之后,再行谋划,有了天下人的支持,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想起沉熏方才问他的问题,张俊明白过来是担心他会被受到牵连,心下感动,加上从一开始沉熏就没有用钱财或是权势来胁迫他,反而是叫他先生,像是朋友之间诚心请求帮忙一样,张俊心里的感动更盛,当下起身抱拳道:“王妃不用担心,如若在下手中的笔能够帮助王妃半点,化解王妃心中的一丝担忧,在下定然殚精竭虑,决不负王妃的希企。”
沉熏没料到他会答应得这般爽快毫不迟疑,微微讶异,以为他不懂其中的厉害,道:“先生可想清楚了,从先生动笔之日起,就有可能真的是绝了仕途了,沉熏对先生的文笔有绝对的信心,此书一出,定然会造成比先生成名之作还要大上几倍的轰动,更重要的是,此书会引得天下对皇上赐婚这件事产生质疑,即使皇上碍于贤名,不会对先生怎么样,但是这一笔,皇上一定会记在先生的头上。”
张俊不在意一笑:“在下早就绝了入仕之心,如今每日醉心于编织浪漫感人的情事,每每看得有人因为张某的拙作有所感触就颇有成就感,可是编织终归是编织的,那些一心一意只属于彼此的男子与女子只在书里出现,在现实中,情投意合尚且难得,更别说是心里只有彼此,在下长这么大,唯一知晓的一对,就是南王与南王妃。”张俊眼底浮起一点恍惚的神思,道:“与其说是在下在帮助王妃,不如说是在坚持自己心中关于爱情的信仰。”
春天下午的阳光微暖。
一线阳光从雅间扇形的窗户照射进来,照在桌前的男子身上,整个人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微光,一身的青衣朴中透出庄重。
沉熏神情微怔,随即浮起歉意,她入宫一年,虽然从未主动伤人,但是因为每每防着别人,所以,变得不容易相信别人了。
凝烟亦是侧头打量这个人,在小姐让她查这个人的资料的时候,得知此人风流,虽然面上没有表露,但是心里对这个人有几分的冷淡之意,是以一路上对于张俊的疑问基本是含笑以对,不发一语,如今听得他这样说,不由好奇问道:“先生关于爱情的信仰是什么?”
“在下看来,爱情应当是彼此的唯一,别的人都不可以,就只有他(她)才行,喜欢可以有很多,但是爱就只有一个。”他视线诚挚看向沉熏:“南王妃请放心,天下人定然都跟在下一样,衷心的期盼南王妃能够幸福,您和南王是之间的感情,代表了天下人对于纯净爱情的向往,所以,天下人一定都会站在王妃的这边。”
像是为了应和张俊的话一样,传来大堂里众人高谈阔论的声音:
“再有半个月就是南王和崔家大小姐的婚礼了,如今南王得宠,皇上赐婚,崔家又是世家大族,此次的婚礼,定然比当日迎娶正妃的婚礼还要繁华热闹呢。”
“什么定然,定然到时候观礼的百姓都没有一个,没见过一个破坏人家感情的人还这么张狂的,你们没看见吗?如今京城每天都看见崔府的人大肆在采买崔家大小姐的陪嫁之物,所到之处,风卷残云,趾高气昂,怕全京城谁家不知道一样,那股子张狂劲儿,简直就不像是嫁过去当侧妃,而是当皇后一样。”
“就是就是,一点儿也没有自知之明,天下谁人不敬南王妃,更别说当初黎家一门嫁两个女儿,而且还两个俱是正妃,都是低调行事,哪有他们这样的狂劲儿?”
“黎家是清贵之家,黎先生更是书画双绝,哪儿有闲心去张狂,教出的女儿也是贤良淑德,黎家大小姐是京城双壁之一自然不必说,难得的是这位二小姐当初名不见经传,但是观她嫁过去之后的行事,却让人打心里敬重,扬我国威,扶持丈夫,嫁过去之前,现今南王还是个半点都不得宠的痴皇子,可是嫁过去之后,立刻,封南王,赐府邸,这不久之后,南王的痴疾也得治了,南王妃就是南王的贵人,幸而南王对王妃也是一心一意,哪知天有不测风云,这一纸圣旨,就活生生的在两人中间插进了一个人。”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皇上这次是不是糊涂了,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关他什么事?”
“依我看,定然是那个崔家大小姐使了什么狐媚伎俩,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前几天那个楼公子还差点儿为了她投湖呢,听说两个好心人送回了楼公子之后,崔大小姐连看都没来看过他一眼,两人好歹也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听说从前感情还不错。”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南王的侧妃,当然比楼公子的妻子有权势地位,听人说南王本身就长得一表人才,如今痴疾治好了,她当然选择南王了,青梅竹马的感情哪里敌得过权势地位的诱惑。”说话的人一边摇了摇头:“如果南王还是当初的痴皇子,你看她肯不肯嫁?”
“她这样的人嫁入南王府,真真为南王妃感到担忧。”有人发起感慨。
“唉,要是皇上能够收回成命就好了。”
……
提到皇上,议论声渐小,渐渐的听不真切了。
沉熏眼角微润,自从那日假意向皇帝妥协得以回到南王府之后,虽然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但是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的,如今听得众人的议论,心里不无感动,站起身来,对着对面的青年男子盈盈一拜,真诚道:“沉熏在此谢过先生。”又道:“先生在创作中有何问题都可以问烟儿,烟儿定然会知无不言的,这段期间,我会时常让烟儿来探视先生。”
张俊忙还礼,过了一下,有些迟疑道:“故事的梗概在下已然成竹在胸,写起来不成问题,只是在下害怕时间太短,书写出来之后,还没有广泛地流传,达到人人尽知的程度,大婚之日已经到来了。”
“这个先生不用担心。”沉熏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了点讽刺的意味,“昨日崔御史以时间仓促,没有时间精心为女儿准备嫁妆唯有,奏请皇上把大婚之日往后推延两个月的时间,我们还有两个半月的时间。”
张俊喜道:“那就足够了。”
回到南王府时已经是晚间,阴夜辰还没有归来,他最近接了掌管工部之职,上次沉熏被罚在景和宫,皇帝派他的出门,就是去考察民情,趁着涨水期还没到来之前,兴修水利,筹划好夏季的防汛工作,最近更是政务繁忙,常常深夜才得回来。
沉熏也不等他一同吃饭,只觉得解决了心头的一件大事,当下心神放松,晚膳吃得很香,让凝烟和凝碧都是心下一喜,从宫里回来之后,小姐表面上没什么,但是神情一直有些郁郁的,饮食用得甚少,见她恢复原来的模样,都放下心来。
沐浴完之后,沉熏就在卧房外的小花厅一边晾着半干的头发一边等夫君回来,四月中旬的天气,即使到了晚间温度也是微暖,有一点轻微的风,柔柔的吹着,非常的舒适,沉熏坐的这个靠椅很大,可以容下两个人坐,干脆把脚也伸上去,头轻轻靠在靠椅的扶手上,长发全部垂到右侧去,靠着靠着,就意识模糊,睡着了。
睡梦间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沉熏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看得是阴夜辰,双手自动勾上他的脖颈,甜甜一笑:“夫君回来了。”
“嗯……”阴夜辰一边应声,幽蓝的眼底划过一抹炙热,方才回来见得她整个人地蜷缩在椅上,如锦缎一般的长发铺满衣裳,把一张精致莹润的脸蛋衬得更是楚楚动人,心底情动,但是怕扰醒了她,如今见得她醒来,吻便毫不客气地落下去。
“呜……”
沉熏一声低呼溢出口,刚有些回转的意识又模糊了,渐渐的那个吻蔓延至脖颈,沉熏胸口一凉,迷乱的神思恢复过来一些,手慌忙抓住他的手,脸色微红:“夫君,这里是花厅。”
阴夜辰气息微喘,顿了一顿,眼底的眸色方才恢复清明的神色,嘴角却扬起一抹笑容,“花厅又怎么样?”他凑近她的耳边,“反正这边没有人会过来。”
“你——”沉熏瞪了瞪眼睛,开始挣扎,一副敬谢不敏的表情。
“逗你的。”阴夜辰忍不住一笑,眼睛却往花厅四下看了一看,嗯,等他家娘子不这么害羞了,兴许可以试一试,一面依旧抱着沉熏往卧房走去,一边有些心疼地责备:“让娘子不要等我,结果你总是把为夫的话当耳边风。”
沉熏皱了皱鼻子,斜睨他,道:“你以为我想等,只不过没有暖炉我睡不着而已。”
阴夜辰失笑,暖炉,她把他的怀抱当成暖炉,尤其是冬天的时候,没有他的怀抱她立刻就醒过来。
忽然想起什么,把她放坐在床沿,阴夜辰说了声稍等,就立刻走出屋子,沉熏疑惑,不多时,便看见他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笼子,笼子里,只看到毛茸茸的一团青色。
“这是?”沉熏哑然,随即伸出手指,想要去触摸笼子里的小动物。
“送给娘子的礼物。”阴夜辰含笑答道,把那一团毛茸茸的青色从笼中拿出来,沉熏方才看清了,原来是一只小狐狸。
沉熏素来喜欢小动物,不由伸出双手去捧住,凑到跟前,轻声道:“别怕,别怕。”那小狐狸原本蜷缩成一团,像是害怕之极,仿佛听懂了人话一般,慢慢怯怯的抬起头来。
乌溜溜的一双眼睛,带了点好奇和探究的意味,小小的模样,显得十分的楚楚可怜,沉熏把它有拿近了一些,一只手托住它,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它的头,含笑用脸颊碰了碰它,狐狸本是很聪明的动物,见得沉熏这般,小狐狸像是明白眼前的这个人不会伤害自己一样,轻轻叫了一声,跳到沉熏的肩上,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她的脸,尾巴扫到沉熏的脖颈,痒痒的感觉传来,沉熏咯咯笑倒在床上,小狐狸益发得意,尾巴摇得更厉害了。
一人一狐很快就玩成一块儿了,阴夜辰皱了皱眉,发觉自己被晾在一边,当下坐到床沿,他方才坐下,原本正和沉熏玩大眼瞪小眼的小狐狸立刻跳到沉熏的怀中,毛都快竖起来了,如临大敌地看着阴夜辰。
阴夜辰气不过,伸手拍了拍它的头,道:“忘恩负义的小东西,还是我把你救回来的呢,不然指不定都快被剥皮了。”
沉熏忙挡开他的手护住,一边好奇问:“这只小狐狸是从哪儿得来的?”
“今儿个从西苑走过,见有个小太监正提着它,原是专门来偷吃东西的,被捉住了,那小太监因为它被惩罚,气得就要宰了它,我顺手要了来。”
沉熏听得此话,就不足为怪了。
西苑原本是前玥骅王朝的圣殿之所在,玥骅王朝崇敬狐狸,认为狐狸能够成仙,圣殿里供奉的就是狐仙,由圣女专职供奉,圣女不是一般的女子,而是从皇帝的女儿中挑选,公主出生,成为圣女之后,一生都必须呆在圣殿,守身如玉,静心侍奉狐仙,可见其对于狐狸的敬重程度。
当然,这也成为后来各地方叛乱的理由之一:自古以来,只有尊佛尊圣,没有尊狐的。
“小可怜,差点儿没了命。”沉熏爱怜地碰了碰它,一面指了指夫君道:“那个人是你的救命恩人,以后要向对我一样对他知道吗?”
小狐狸不理不睬,只是微微抬高了下巴,一副高傲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方才像是会听懂人话一样,点了点头,顺势又偎进了沉熏的怀里,一副很享受的样子闭上眼睛。
“夫君,我们帮它取个名字吧。”沉熏微笑看着小狐狸的样子,只觉得灵性无比,乐不可支道。
“就叫小色好了。”阴夜辰眉尖皱了皱,忽然把小狐狸拧出了自家娘子的怀中,一边疑惑自己是不是给自己找来个争宠的对象。
小狐狸发出求救的叫声,可怜兮兮看着沉熏,沉熏忙护住它,顺便瞪了瞪阴夜辰,道:“哪有起名字起得这般难听的?它现在可算是我的孩子,你是孩子的爹爹,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起这么难听的名字?”
“孩子?”阴夜辰眼底笑意加深,伸手把沉熏揽在怀里,“等我们有了孩子,我定然殚精竭虑也要取出一个好名字。”他嘴巴慢慢移到她的耳畔,“娘子,为了让为夫有想孩子名字的动力,我们——”
“啊——我想到了。”沉熏完全没意识到自家夫君在说什么,眼神一动,道:“就叫暖暖吧,你看它多暖和呀。”一边说,沉熏自顾自对着小狐狸叫:“暖暖,以后你就叫暖暖喽,怎么样?”
小狐狸颇懂人性地点了点头,还吻了吻沉熏脸颊,不知道是不是表示感谢。
阴夜辰脸色一黑,他发誓,方才那只狐狸在吻他娘子的脸颊之前挑衅地看了他一眼。
沉熏无知无觉,笑意盈盈任由小狐狸在怀中乱窜,道:“以后有了它,我就不需要等到暖炉来才能睡觉了。”
阴夜辰脸色更黑了,这下他十分确定,自己确实是没事找事,找来个争宠的对象,眉尖一动,阴夜辰把方才装狐狸的小笼子拿过来,示威性地看了小狐狸一眼,声音特意低柔了几分,:“娘子,我累了,咱们安歇吧。”
“好啊。”沉熏点了点头,抱着暖暖就要躺下,暖暖欢叫了一声。
阴夜辰剑眉几乎皱在一起,声音却益发的柔了,带了点魅惑人心的味道:“娘子,这张床只容得下我们两个人呢。”
“明明很宽的呀。”沉熏疑惑看了看宽阔的大床,又抬头看了看自家的夫君。
阴夜辰在沉熏的视线看过来是皱起的眉已经放下了,幽蓝的眼底划过一抹光亮,神色却是如常的,语气微微无奈:“嗯,床是很大,但是那个……娘子的睡相……不太好,要不是我抱着你睡,有好几次你都差不多跌下床去了。”
沉熏不疑有他,她晚上睡眠一向都很好,自然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从前一个人睡的时候,常常早晨起来发现被子掉地上的情况,根本没意识到夫君话里面的漏洞,她谁里面,怎么会跌下床去,只想到自己睡相不好,有可能会压到暖暖,当下把它递给阴夜辰,又不放心道:“要不在笼子里加点东西给它保暖,晚上气温会降低。”
暖暖意识到境遇的即将改变,当下不乐意地叫出声,想要重新回到沉熏的怀中。
阴夜辰哪里会给它机会,一边有些阴笑拧过小狐狸,啪地一声关进笼子里,面对沉熏时,脸上的笑容如水柔柔漾开,柔声道:“不用,它不是名叫暖暖吗?自己会温暖自己的,你听,它叫唤着说让你不要担心呢。”
沉熏还想说什么,只是方才开口,嘴巴就被堵住了,身子随即被覆住,香云纱做成的窗幔缓缓垂落,挡住了里面的场景,只听到里面模糊传来的女声,带着浅浅的疑惑:“你不是说你累了?”
“嗯……我还可以更累。”
“……”
……
夜风轻轻,香云纱淡淡的香味在屋里弥漫开来,淡淡的香味里,连暖暖也安静下来,闭上眼睛。
夜深了。
转眼就到了五月,五月是皇宫非常热闹的一个季节,因为太后主办的群芳会,去年因为群芳会期间太后不在宫中,又适逢两个皇子大婚,所以停办了一年,是以今年的群芳会更是盛大了。
乍听这个名字,很多人都会猜想是不是跟百花宴性质一样的选美赛,其实不然,太后主办的这个群芳会,是真正的赏花宴会,而这里的芳,指的是杜鹃花。
杜鹃花是嘉明王朝的国花,每年五月,各地名贵的杜鹃花源源运入宫中,司花局的人一年中就这个时候最为繁忙,协助太后主办群芳会,拜祭杜鹃花神,这不仅是后宫的一件大事,也可以称得上是朝廷的一件大事。
拜祭完之后,太后方才率领众人到御花园中观赏各地运来的各种各样杜鹃花,能够参加群芳会的人,有后宫女眷,还有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有女人的地方就有争奇斗艳,是以,每年群芳会这天,争奇斗艳的不仅是花,还有人。
南王府内。
凝碧抱来大堆的华衣美服,梳妆台上搁着的锦盒也一一被她打开,左挑右选,还是非常的不满意,反而是把梳妆台上弄得一片狼藉。
梳妆台前,沉熏淡然而坐,对凝碧的动作视而不见,凝烟看不过去,不由问:“碧儿,你到底在找什么?”
“我在找一套能够完全衬得上小姐的衣裳和发饰,今天一定要把小姐装扮得美美的。”凝碧头也不抬地答道,左手拿着一件紫色的衣衫,一只手拿了一支金步摇,对比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你觉得你家小姐不美吗?”沉熏饶有兴致问。
“当然不是,在碧儿的心中,小姐当然是最漂亮的。”凝碧走到梳妆台前,随手把金步摇一丢,换了一根玉钗,对不一下,喃喃道:“太素了,不搭。”
“既是最漂亮的,那又何必大费周章装扮。”沉熏柳眉一跳,道:“当初我参加百花宴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用心。”
“那个不同,当初小姐参加百花宴是存心掩住锋芒,好让大小姐夺得宴主的位置,而这次,又不需要让什么人,反是应该艳压群芳,让某些心怀叵测知难而退。”顿了一顿,又道:“小姐在碧儿眼中最漂亮,可是世上那些人哪儿人人都像碧儿一样有眼光,有句话不是叫人要衣装吗,世上有许多人都只看到装扮,那咱们就好好盛装一次,给那些人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绝代芳华。”
那副骄傲的语气,像是到时候去参加群芳会的人是她一般。
沉熏和凝烟同时失笑,沉熏忽然心里一动,道:“你说的某些人是不是指崔小姐?”
“除了那个崔白樱还有谁?”凝碧撅了撅嘴道:“我今晨上街,听到人人都议论那个崔大小姐为了今晚的群芳会,请了丽人坊的张嬷嬷梳头,绛纭轩的柳大娘化妆,这几日更是大肆置办锦衣丽裳,整个儿一副要在群芳会上夺得头魁的样子。”凝碧语气加重道:“小姐,我们千万不能被她比下去了。”
沉熏没有应凝碧的话,而是对凝烟道:“烟儿以为呢?”
凝烟正把梳妆台上被凝碧繁乱的一应首饰分类放到锦盒里,听得小姐的话,道:“我以为碧儿可以把那些衣服都收起来了。”
凝碧跺了跺脚,奇道:“为什么呀?那个崔白樱明显就是要挑衅,对于这样的人,小姐不是从来都是给予正面回击的吗?难不成还会被她的嚣张气焰吓到不成?”
“人家巴不得你给予正面回击呢?”凝烟看着心性单纯的妹妹,摇了摇头,道:“说你笨还不信,一个人要是真的有心想要一鸣惊人的话,怎么会满京城的人都知道?”
凝碧呆了一呆,过了一会儿,拍了拍脑门道:“我明白了,崔白樱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放出这样的风声,到时候定然是简装出席,如若我们小姐盛装出席,场上的人定然会以为我们小姐是为了给崔白樱一个下马威,她就博得了众人的同情。”凝碧气愤道:“这个女人心机也太重了。”
“不是心机重,根本就是毒。”凝烟一贯平静的眼神染上恼意,“群芳会赏的是花,太后一向都不太喜欢有人在群芳会上装扮太过于艳丽,加上太子刚刚去世没多久,此时盛装出席,成何体统,如若她的计谋成功,小姐盛装出席,那么她在博得众人同情的同时,还顺便让太后心里对小姐产生了不喜的情绪。”
凝碧当初听到那些纷纷的议论时只想到要让自家小姐气势压过崔白樱,哪里会想到这些,听得姐姐这么一说,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十分愧疚地看了看小姐:“对不起小姐,我又差点给小姐惹了祸。”
沉熏含笑摇了摇头,“你这样一门子心思的人,怎么会猜得透人家复杂的心思?”她嘴角的笑意慢慢冷下去,“温婉动人,工于心计,真是非常不错的评价,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何为工于心计。”
“那现在小姐该作何装扮?”过了一会儿,凝碧问。
“我知道。”回答她的是走进来的阴夜辰。
凝烟和凝碧双双抿嘴一笑,自觉地退出屋内。
最近大白天很难得见到他,沉熏不由有些讶异,道:“今日政务不忙?”
“在忙也不能忘了我这个护花使者的责任。”阴夜辰嘴角扬起宠溺的笑意,“为夫特意来护送娘子进宫的。”顿了一下,又道:“亲自替娘子解决装扮的难题。”
柳絮飘零眉未舒,伊人笑转眼儿媚。
修长白皙的两个手指稳稳的拿住黛笔,轻轻的一勾,原本如同柳叶一般细细弯弯的眉微微上挑,却在眉尾悄无声息地晕染开来,那眉宇间就像是笼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烟一般,和着嘴角上扬的弧度,整个人温婉中又透出妩媚的味道来,却又给人几分飘渺的感觉。
阴夜辰脸上浮上几分得意的神色,“怎么样,为夫的手法比起烟儿的如何?”
沉熏伸手扶了扶梳妆台上的镜子,水晶磨成的镜面上,现出一张明媚动人的脸来,清丽中透出温婉,可人中又蕴着雅贵,出乎沉熏的意料,不曾想他能画出这般的眉,不由斜了他一眼,忽而眼尾轻挑,盈盈的笑起来,转过身来对着阴夜辰,夸赞道:“嗯,夫君的手法果然不同一般。”顿了一顿,又道:“这般熟稔的手法,应是练习了许久才练成的吧?”
阴夜辰幽蓝的眼底神色微闪,脸上却是一本正经的模样,点了点头,道:“嗯,确实练习了许久。”
“哦?”沉熏笑意益发深了:“都找谁练习?”
“这个说不准。”阴夜辰抚了抚下颚道:“练习的对象可多了,数都数不过来。”未说完自己就已经先‘噗嗤’一声笑起来。
沉熏方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逗自己,想起方才自己因为他的回答心里微酸,抡起拳头就槌过去,气恼道:“阴夜辰,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捉弄人了?”
“别人我还不屑于去捉弄呢。”他握住她的手,顺势环上去:“我就只会捉弄娘子一个人。”
“意思是我应该觉得很荣幸喽。”沉熏挑了挑眉道。
“当然是荣幸。”阴夜辰大言不惭地点了点头,道:“捉弄你的人可是当今被称为贤王的你家夫君大人我,别人想要我捉弄我还没那个兴致呢。”
“贤王?”沉熏笑起来,只是那笑容很快又黯淡下去:“这个称号是谁封的,要真是就好了。”
阴夜辰明白她说的不是贤王,而是闲王,这个称号是上次他去考察民情,顺便整治了当地的贪污风气,回来之后,众臣无不夸耀赞扬他的所作所为,崔御史更是夸得卖力,道:“南王的此番作为,体惜民情,心怀民众,可称得上是贤王。”父皇亦是点头称是,自那次后,大多的官员提起他,都用贤王代替了南王,本来阴夜辰对这个称呼有几分喜欢的,自从九岁之后,十多年的假痴不癫换取了如今的意气风发,可是如今看得沉熏的模样,又想起那桩还未解决的婚事,心里也有些繁乱。
他当然知道父皇的用意,也知道联姻是最好的笼络朝臣的方法,如今太子暴病去世,两王之争如此的激烈,表面上看来,虽然他和清王的实力相当,其实不然,清王早就入朝,手下的一帮人能够用得得心应手,母妃玉贵妃是当朝宰相的妹妹,沈氏家族是嘉明王朝三大世家之一,家族势力庞大,可以说是权倾朝野,虽然宰相沈恬郁表现出的是中立的位置,但是白痴也知道这样的中立只是一个表象而已。
而阴夜辰的手中,虽然也把前太子党的人尽数收为已用,但是那些人的忠心却是打了个折扣的,真正能够用得上的人,寥寥无几,虽然也有嘉明王朝三大世家的纪氏家族,但是纪家是武学世家,跟沈家这样的官宦世家比起来,朝堂上的影响力显然是大大不及的。
所以,父皇才会让他要和三大世家之一的崔家联姻,联姻之后,就可以和清王真正达到势力相当,但是,要牺牲沉熏去换取这种势力的扩张,他确实不能够答应,是以,在那夜沉熏阻止他进宫,说了她的想法之后,虽然知道这样做一旦成功之后,不仅会彻底失去得到崔氏家族支持的机会,还有可能会触怒父皇,但是想到这样才能斩断父皇想要给他纳侧妃的想法,也就赞同了。
如今沉熏的想法已经实施,而且非常的顺利,他暗中去过会宾楼一趟,酒楼这样的地方,最容易获取信息,满楼都听到人人议论《选妃记》的作者新写的大作《挫姻缘》,据说故事更加的离奇缠绵,书还没有写完,天下几乎人人都知道了,如若看到书之后,可以想象影响力之大。
阴夜辰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莫名地有些担忧,他是有几分了解父皇的脾气的,可以是温和慈爱的父亲,也可以是冷血无情的皇帝,端看你的行为是不是顺了他的意,如若……每当想到这儿的时候,他总会停止想下去。
沉熏觉察道阴夜辰的失神,不由暗怪自己口不择言,早就决定夫君要做的事情她绝不干扰,这会子却这样说,惹出一些不该有的忧思来,当下摇了摇他的手臂道:“我随口胡说的,时间也不早了,是不是该出发了?”
阴夜辰被她一摇,回过神来,无意识道:“娘子,如若我是真的得了痴疾,那就是真的闲王了,说不定你还要快活一些。”
“痴也好,不痴也好,反正都是我的夫君。”沉熏含笑看着他,道:“是不是最近政务太多了,反而生了退却之意?觉得还是当一个痴王爷的时候轻松。”
“呵呵……有的时候确实会有这样的想法,不为别的,只因为陪娘子的时间少了。”阴夜辰感叹:“春季都快要过去了,我都还没得个空儿带娘子出去真正的游玩一番。”
“谁要你陪?”沉熏整装站起身来,打了个响指,立刻,一个青色的影子飞奔而来,豁然是暖暖,才过了半个月,暖暖已经长大了一圈,沉熏笑道:“看到没,我可不缺伴儿。”话音落下,暖暖跟着叫了一声,仿佛是答应,惹得两人齐齐笑起来。
傍晚。
御花园。
沉熏方才进入园中,远远就见得有人招手,是阴夜姬,沉熏微微一笑,走过去,阴夜姬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虽然知道以你聪慧定然不会着了人家的道儿,但是心里还是有些担心,如今见到你,我可算是放下心了。”顿了一下,又笑道:“不过我们南王妃不用盛装都能够艳压群芳了。”
沉熏心里一暖,道:“公主过誉了,谢谢公主的关心。”
阴夜姬的担心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见她这样,仿佛没有受到赐婚的多大影响,转念一想,她和夫君感情深厚,怎么会不受到影响,只是强颜欢笑罢了,要是表现出来还好,能够开解,像这样不表现出来,她反而无从开解,阴夜姬心性爽直,一时间不由有些无措。眼光一闪,忽然看得一群受邀的千金小姐正向这边走来,中间的一个人,便是被赐婚南王的崔白樱,和周围的人有说有笑,时不时地温婉一笑,其实崔白樱笑起来十分好看,但是阴夜姬因为沉熏的关系,只觉得那笑容十分惹人讨厌,看着就十分的来气。
沉熏听到说笑声也回过头去,这是她第三次见到崔白樱,第一次在红枫山偶遇,当时没有注意看,只觉得这个女子长得十分温婉动人,第二次是自己请她出来,初次见识了她温婉中的心机,这一次,则是同处于一个宴会当中,会碰面是一定的,只看了一眼,沉熏不由微微赞出声,道:“崔小姐还真是会装扮。”如若不是因为两人这样尴尬的关系,沉熏的这句话里应会多加几分真心。
当然,所谓的装扮,不会是如同凝碧说的那样,准备在群芳会上艳压群芳,而是能够低调素雅的同时,又恰到好处地展示自己的美,这位崔小姐显然是各种翘楚,一袭绿色的衣衫,简单而素雅,配合着堕马髻,显得身姿楚楚,绿色本来就给人非常柔和的感觉,加上崔白樱笑起来的时候十分的柔美,整个人把温婉两个字展示到极致,这样的女子,最是讨得长辈的喜欢吧。
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沉熏神思被拉回,看见阴夜姬向她眨了一下眼睛,还没反应过来,阴夜姬已经自顾朝走过来的那一群小姐们走去了。
沉熏瞬时间明白了她想要做些什么,心里有些感动,长公主是故意要去给崔白樱难堪,明明知道应该去制止,沉熏却任由自己站在原地,偷偷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况且,她也想看一看崔白樱对这样的状况会怎么样来处理。
“见过长公主,长公主金安。”众千金见到阴夜姬,慌忙盈盈行礼。
阴夜姬嘴角扬起得体的笑容,玉指一点,道:“除了她,都平身吧。”
众人闻言脸上无比闪现出讶异的神情,平身的同时,齐齐把视线看向被长公主手指点住的那个人——崔白樱。
崔白樱眼睫微垂,脸上温婉依旧,神情不变半分,对于这样的不平等待遇,连一声疑问都没有发出,只是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双腿微曲,双手相扼放在右侧,视线斜斜下垂,落在前方的地面上,对投在她身上的各种视线视若未见。
阴夜姬咯咯笑出声来,道:“你们看,崔小姐真真是大家出身的人,连行礼的动作都是标准而柔美,是以我特意指出来,就是想让大家一起看看。”
原来是这样。
众人心里的疑惑得到解答,公主是夸她,不由都认真看气崔白樱的动作来,一面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一个说:“崔小姐出身于诗礼大家,礼数周全,礼仪规范,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另一个说:“不仅是我们,还是天下女子学习的榜样呢。”
崔白樱听得众人的夸赞,脸上的笑容更是温婉了,道:“是公主谬赞了,白樱愧不敢当。”心里却是怒火滔天,她当然不会如这一群蠢人一样,认为长公主是真的要夸她,崔白樱生为家中的大小姐,自小父亲视为掌上明珠,何曾受过这般的刁难,但是对方是公主,身份尊贵,她是聪明人,知道何时能够撒泼何时不能够,只是心里恨得牙痒痒,奇怪自己究竟是何时得罪了这个长公主。
双膝正发软间,听得阴夜姬道:“南王妃,你也过来悄悄崔小姐的标准动作,等会儿皇奶奶来了,我们也可以借鉴借鉴。”一面回头对准备借着给南王妃行礼的时候起身放松一下双膝的崔白樱道:“你别起身,让旁的人好照着你的动作给南王妃行礼。”
崔白樱噎得差点儿双膝没软下去,这会子她明白了长公主为何刁难她了,长长的眼睫覆盖下,眼底闪过恨恨的眼神。
对于这位第一王妃,众千金心里都是有几分好奇的,忙照着崔白樱的动作行礼,行礼的同时,都各自偷瞄了几眼,这些千金小姐自小都是有几分见识的,见此情景,明白了是长公主在故意给崔白樱难堪,一时间有些害怕受到崔白樱的牵连,也被这么展示着所谓的‘标准行礼姿势’。
“都免礼吧。”众小姐心思各异间,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不由松了一口气,幸好没被迁怒,又有些怜悯地看向崔白樱,双膝微曲这么久的时间,一下子免礼站起身,反而可能跌下去,一看之下,不由微怔,南王妃居然亲自去扶她。
“崔小姐为了帮我们做示范辛苦了。”沉熏含笑伸出手去,虽然她不喜崔白樱,也知道长公主的目的就在于等她让众人起身的时候,崔白樱因为之前一直保持那个姿势,骤然起身双膝会出现暂时麻痹无力的状态而软下去,跪倒在地出丑,为她出气,但是不忍崔白樱一个名门小姐在众人面前出丑,是以,伸手去扶崔白樱。
“是公主和王妃看得起白樱。”崔白樱心里恨极,脸上的笑意却是恰到好处,视线看到某处走过来的人群时,伸出去准备借力起身的那只手忽然一缩,牙齿暗咬,骤然起身,眼底闪过怨毒的神情。
沉熏心下一惊,下意识回头,只见到太后领着皇后等人从后方走来,电光石火间明白了崔白樱的意图,故意想要跪倒在她的面前,让太后一等人看见,造成被她欺辱的状况。沉熏眼底凝了一层薄冰,指尖迅速拈了个奇特的手印,一缕白光迅速从指尖弹出,随即消泯。
崔白樱因为没有借力骤然起身而软下去的双腿没有如愿地跪倒在地上,反而是像被什么东西隔在半空一样,跪不下去,也没办法起身,但是明明什么东西也没有,心下猛然大骇,慌忙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沉熏眼底神色冰冷,脸色却是温和的,语气淡淡,甚至带了点笑意:“崔小姐铁骨铮铮,不愿意让人帮忙,真真可敬可叹,那我就不多此一举了。”说罢,侧身站到长公主的身边去。
众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崔白樱是气恼受到折辱,但是这样的场合,未免不识抬举,看的太后一群人过来,当视线都往太后一群人看去,因为事先太后已经吩咐过不用行大礼,各自忙展颜相迎,都没有注意到崔白樱的异样,只有阴夜姬由于位置的关系,看到了崔白樱和沉熏两人之间的全部动作,阴夜姬自小在宫中长大,对于崔白樱这种伎俩自然是一看便知,正担心沉熏要着了她的道了,却见崔白樱身子像是定住一样,不由诧异,心神一转,因为定北之行,她知道沉熏武术也十分的了得,悄声笑道:“你使了什么手法?”
沉熏嘴角微扬,道:“定身咒。”
“你呀,就是太善良了。”阴夜姬忍不住道:“这回要不是你会这个定身咒,铁定着了她的道,到时候皇奶奶铁定认为你这个南王妃在给未过门的新人下马威呢。”顿了一顿,又语重心长道:“在皇家,善良是没有用的,只有让别人怕你才行。”
沉熏微微一怔,随即笑起来,朝阴夜姬眨了眨眼,道:“哪儿说没用,我这不是用善良拐了你这么个朋友吗?”
阴夜姬闻言一愣,随即也笑起来,重复道:“对,朋友。”停了一下,斜了斜设定住满脸惶恐的崔白樱道:“但是对有的人,你对她善良,她只会反要你一口。”
沉熏眼底的笑意退却,道:“公主说得是,这样的人,应当成全她的心愿。”
阴夜姬奇道:“什么?”
沉熏眼底闪过一丝调皮的笑意,道:“她既然那么想跪的话,当然要成全她了。”
阴夜姬会意,忍不住笑起来。
正说着,太后领了一群人已经过来,虽然说不用行大礼,众人还是敛袖行礼,一群人行礼的动作中,崔白樱定住的动作就显得十分的突出,太后免礼之后,她也还是一动不动,太后不由道:“那个是谁家的小姐?”
太后身旁的太监心下也有几分奇怪,作为太后身边的太监,自然是对今天来参加群芳会的人了如指掌,忙道:“是崔御史家的千金,小名白樱。”
太后自然也知道赐婚的事情,她虽然喜爱沉熏,但是作为一个奶奶,最希望的就是皇家的人能够开枝散叶,孙子多一个媳妇,未免不是好事,闻得这句话,不由道:“原来即将成为辰儿侧妃的孩子,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崔白樱这会子心里是真的骇到了极点,调动全身的力量想要抬起头,忽然双膝一软,被定住的身子恢复了知觉,猝然不及,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结结实实给太后行了个大礼。
一群人都愣住,太后奇道:“你这孩子,哀家不过是要你抬头让哀家好生瞧瞧,何至于行这种大礼?”
崔白樱双膝针刺一般的疼痛,不过她顾不得,面上扬起一个羞郝的笑容,低眉恭顺,身子微微颤动,仿佛非常的紧张:“白樱三生有幸,得以见到太后,太后千金之躯,贵气逼人,白樱被那贵气所迫,双膝不知怎么就软下去了。”她盈盈一拜,道:“白樱失仪,请太后责罚。”
一番话倒也合情合理,也称得上是急智了,太后呵呵一笑,道:“这孩子嘴巴真甜。”一面语气淡淡道:“扶起崔小姐。”
太后身边的太监忙过去扶起崔白樱,崔白樱本意是想要在群芳会上谋得太后的喜爱,让太后对沉熏的喜爱淡去,第一步就没有成功,如今这一招也失效,虽然她急中生智补救了,但是听得太后淡淡的语气,拿不准是何种意思,当下有些惶然,心里对沉熏的恨意又增加了一分。
阴夜姬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对于太后的想法能够猜中十之八九,太后只道是崔白樱在借机讨好,虽然话说得讨巧,但是未免给人小家子气的感觉,见不得大场面,心下有几分不以为然吧,当下拉了沉熏,道:“方才我和南王妃正在这儿说皇奶奶和蔼可亲,每每给人如沐春风之感,没曾想给崔小姐的竟是贵气逼人。”说罢,有些疑惑道:“南王妃,你说这是为什么?”
沉熏不知长公主何意,诚实道:“个人有个人的感觉,沉熏哪里知道为什么?不过第一次见到身份如此尊贵的人,有点儿紧张是在所难免的。”
“哦?”太后被这话挑起兴致,招了沉熏到身旁去,含笑问:“小熏第一次见到皇奶奶也紧张吗?”
沉熏点头道:“当然紧张了,不过看得皇奶奶的笑容,像是平常人家的奶奶,那紧张的感觉就不知不觉散去了,渐渐就忘了皇奶奶太后的这一重身份。”
“咱们太后呀,就想让别人忘了她太后的这一重身份。”阴夜姬从旁插言道,挽住太后的手,道:“皇奶奶您说对吧?”
太后最喜这些孙儿辈的人直把她当成奶奶,闻言笑道:“两个鬼丫头,一唱一和逗哀家开心。”任由阴夜姬挽住她的手,另一只手牵沉熏,道:“哀家说群芳会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