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不知流年暗中换
正史记载:圣光九年冬,皇帝因病驾崩,太后入住朝凤寺,太子择日即位,改年号为靖和。
野史记载:圣光九年冬,皇帝设计铲除太子,计败,猝死,太子即位,求太后赐号,太后闭门不见,太子久跪慈宁宫,三日之后,太后终见,赐号靖和,曰:“善待天下。”话毕,太后入朝凤寺,闭门礼佛。
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不管皇帝是病死还是猝死,都没有人会在意,成王败寇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没有人会真正的想要探究其中的过程是怎么样的,人们眼光看到的,只是御座上那个挺拔绝美的新王。
史书翻开新的一页,靖和元年随着新春的到来而到来了。
东湖柳堤。
二月春光尚浅,阳光淡淡,风里尤带着寒意,但是经过了漫长冬季的人们,已经迫不及待的出门踏青了,放眼看去,全都是各色的棚子,五颜六色的棚子,四处散开在柳树林间,有一种恣意的欢快。
沉熏和阴夜辰一身便装,手牵着手走在柳树林间的小道上,柳枝新发,柳条儿成嫩黄色,随风柔柔的舞动,林间开着不知名的小花,空中是一团团的柳絮,有一点淡淡的属于春天的清香味,又或许是身边的人身上的味道,在这样的气氛中,人的心会不由自主的变得很软,软得不知道如何表达,沉熏闭上了眼睛,感受风拂过脸上,如同面纱一样,让人总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沉熏嘴角漾开柔柔的笑容,喟叹出声:“春天终于到了呢。”
声音里,依稀有淡淡的迷惘。
那般冗长的冬季,仿佛永远也不会走的冬季,终于还是过去了,雪花也都化尽了。
“嗯,终于到了呢。”阴夜辰重重的点头,手握紧了沉熏的手,像是握紧了自己的幸福一般,失而复得的珍宝。
两个人说罢都是相似一笑,这样的对话,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简直可以说是幼稚了,被别人听见,也许还会嘲笑一声无聊透顶,只是对于两个人来说,却是真真实实发自心里的慨叹。
“娘子,那里——”阴夜辰手指向某处,沉熏接过话:“嗯,我们相遇的地方。”
两人又是一笑。
总是这样,一个人才话才说了开头,另一个人已经知道接下来的半句话是什么了,是心心相印吗?或许是,又或许不是,因为有些东西,是不能触碰的禁忌,比如崔白樱,这些日子以来沉熏没有在南王府中见到崔白樱,府中的任何人都没有提起,仿佛那个人从未存在过一般,可是,真的能够消失得毫无痕迹吗?禁忌如果不解除,那就永远都是禁忌,都得下意识的小心翼翼,沉熏不喜欢小心翼翼。
“娘子,在想什么呢?”含笑的声音唤回了沉熏飘散的神思,眼前随即多了什么东西,是柳环,用柳条儿编织而成,上面点缀了野花,沉熏笑起来:“好漂亮。”
阴夜辰面露得意之色:“当然了,出自你家夫君之手,怎能不漂亮?”装作没看见沉熏瞪他的眼神,笑道:“我帮你带上。”
沉熏点了点头,任由阴夜辰把柳环戴在自己的头上,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当年母妃遇见雪澜哥哥父亲的时候,雪澜哥哥的父亲便送给了母妃柳环,他们可算是一柳定情。”
“哦?”阴夜辰淡淡应声,指尖忽然一顿,却道:“算了,这个柳环编得不好看,不要戴了。”
他手还未曾碰到,沉熏已经几步跑远了,尽管身子已经很重,但是动作依然还是轻灵如同小兔子一般,初春的阳光里,沉熏在阴夜辰几步之外停下来,转身斜睨他,“送给人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好不好看是我说了算,不是你。”像是想到了什么,沉熏忽然瞪圆了眼睛,道:“还没给我戴上的时候你还直夸自己编得好看,给我戴上了你就说不好看,根本就不是柳环的问题,根本就是——根本就是——”沉熏做出一副欲泣未泣的样子:“你根本就是嫌我不好看。”
呃?
阴夜辰本是听到沉熏的话,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的觉得不详,所以方才那样说,不曾想沉熏居然想到这方面去了。
这个误会可大了。
“小薰,我——”阴夜辰慌忙想要解释。
“我什么我,我不要听你解释。”一面低头手抚上小腹,道:“宝宝你看见没,你爹他欺负我,居然敢嫌我,你娘我怎么说也是一美女,他居然敢嫌我,我都没嫌他,哼,等你出生了,我们两一起嫌他。”
“就是,娘子都没有嫌弃我,我居然敢嫌弃娘子,确实讨人嫌。”阴夜辰这会子反应过来沉熏故意的,走近沉熏的旁边,顺着她的语气一脸愤然道。
“知道反悔还有救。”沉熏抬头看他,一副施恩的语气道:“不想以后被我和宝宝同时嫌弃的话就放聪明点。”
“嗯,明白了。”阴夜辰重重点头:“娘子是这个世上最漂亮的女子,只有娘子嫌弃别人的份,没有别人嫌弃娘子的份,谁要敢嫌弃娘子,就遭到天下人的共同嫌弃。”阴夜辰一脸纯然的看向沉熏:“娘子,我这样说对吧。”
“嗯,孺子可教也。”沉熏一本正经道,话音未落,自己便再也忍不住笑起来,笑倒在阴夜辰的怀中。过了好久方才停下来。
“你呀——”阴夜辰一只手环住他,右手指尖点了点沉熏的鼻尖:“都当母亲的人了,还这么调皮。”
“谁让你爱胡思乱想的。”沉熏理直气壮,顿了一顿,郑重道:“那人已经死了,没有人会能够控制我们的生活,除了我们自己。”
没有人能够控制我们的生活,除了我们自己。
听得这样坚定的话语,阴夜辰含笑点了点头,拥住了沉熏,只是,他幽蓝的眼眸中隐忧的神色并未消散,因为他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个。
“呀,我什么也没看见。”忽然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是五指张开遮住眼睛的凝碧,口中说没看见,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睁开,沉熏脸色微红,慌忙退出了阴夜辰的怀抱,斜睨了凝碧一眼:“你这鬼丫头。”顿了一顿,道:“他们到了吗?”
凝碧点了点头,道:“到了。”眼眸一转,凝碧贼兮兮道:“不然像我这么知趣的人,怎么会跑来打扰小姐和王爷呀。”说到打扰两个字的时候,凝碧故意语气加重。
沉熏明知这丫头是故意的,脸色还是止不住羞红。
“嗯,我们碧儿一向是最知趣的了。”阴夜辰淡淡的接过话,极其自然的牵起沉熏的手,边向南王府的棚子方向走去,边含笑道:“不然的话那天就不是掀桌子那么简单,而是直接劈人了。”
凝碧原本洋洋得意取笑自家小姐的神色一愣。
这下换沉熏得意了,跟阴夜辰一唱一和道:“就是就是,我们碧儿多懂事,掀完桌子还不忘赔钱。”
这是前两天的事情,话说沈立寒发动了两轮攻势之后,因为朝堂的事情,暂时的偃旗息鼓了,这两个月间,凝碧忙着疗伤去毒,无暇理会沈立寒,沈立寒也忙着新皇登基的大事,没有多少闲暇的时间,终于,两个月后,凝碧伤好了,朝政也渐渐的走上轨道,于是乎,沈立寒也终于有时间好好的想一想怎么样把凝碧那个不开窍的丫头一举攻下。
这一次,沈大公子选择了以退为进。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沈立寒约了凝碧去茶楼和茶,不对,应该是约了凝碧和一群女子去喝茶,沈立寒长袖善舞交游甚广,红颜知己自然是遍布京城,凝碧随着小厮到了茶楼,便看见沈立寒像只花蝴蝶一样翩然飞在众女子之间,和这个调笑一番,和那个嗔骂一回,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凝碧一看着就觉得碍眼之极,更可气的是,她到了好一会儿,沈立寒忙着跟身旁的女子笑闹,根本没看见他,最后还是一女子看见了出言招呼,沈立寒方才转过头来,一副刚看见的样子:“碧儿来了。”闲闲的招呼一句,便又同身边的莺莺燕燕聊天去了。
这次喝茶让凝碧体会到了什么叫苦涩,真的,以前凝碧跟沈立寒也在这家茶楼喝过茶,当时没觉得这家茶楼的茶是苦的,但是这一次凝碧喝到口中的茶就只有一个感觉——苦涩,不光是茶,连配的点心都是带了苦味,让凝碧严重怀疑这一切都是沈立寒安排好了故意整她的,不过她根本没有机会问,因为沈立寒的身边全是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
一群人以沈立寒为中心,就着某首诗你一句我一句唧唧喳喳的说开了,不对,是细声细气,有的女子情到深处,还掉出了几滴眼泪。凝碧不懂什么诗呀词的,所以自顾自闷头和茶吃点心,这家茶楼是整个京城最贵的茶楼,虽然今天的点心喝茶都难以入口,但是想到沈立寒付账时心痛的模样,凝碧就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所以非常努力地消灭了一盏又一盏的茶和一碟又一碟的点心。
本来这样下去,虽然凝碧心里早就积了莫名其妙的一肚子火,但是在用茶不停的浇灌下,那火气终于没有燃起来,好歹表面上是和平的,但是表面和平注定了不能长久,只要有了导火线,表面的和平就会被打破。
成为这根导火线的人,便是秦紫芫。
当年的京城双碧,黎画衣和秦紫芫,如今黎画衣是是嘉明王朝的皇后,天下人的国母,荣华无双,而秦紫芫,却是年过二十了,还待字闺中,嘉明王朝的女子向来都是十八九岁出阁,以秦紫芫的年纪,已经可以说是一个老姑娘了,当然,以秦美女的条件,要想嫁个荣华之家一点儿也不难,问题是秦美女眼高于顶,挑剔得不得了,这个长得不好,那个家境配不上,挑着挑着,时间哗就过去了,没得挑了。
接到了沈立寒请她喝茶的请帖时,秦紫芫一颗待嫁的茫然心忽然有了方向,对了,自古以来表哥和表妹便是绝配,其实从前的时候沈夫人曾经委婉的向秦紫芫表示过,只是那个时候秦紫芫还有大好的青春,想有一个更好的选择,所以婉拒了,如今放眼一看,整个京城,看得上眼的人几乎都成家立业了,就只剩表哥沈立寒,更何况他如今还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是以,秦紫芫收拾打扮一番,高兴的赴约去了。
只是,到了约的地点,秦紫芫满心的高兴便被一盆冷水泼下来,她是有眼力的人,不过一会儿就明白了沈立寒的意图,更让她气愤的是,对手居然是个丫头,一时间羞愤难当,一腔的怒火就发泄在了那个不知道自己是主角的主角身上。
“南王府向来都这么苛刻下人的吗?”非常体贴的拍了拍被点心噎到的凝碧,秦紫芫眼里透出怜惜的神色:“可怜的丫头,你家主子是不是没给你饭吃?你看你,吃得这般狼吞虎咽,别急,这儿的东西多得是,不够了姐姐再给你叫。”一边说,秦紫芫一边拿起手绢轻柔地拭去凝碧嘴角残留的渣滓。
受邀而来的多是有身份的小姐,听得凝碧是个丫头,当下眼神立马转为微微的不屑,凝碧自然看见了秦紫芫一脸体贴之下,眼中的鄙夷神色,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眼神,加上本就一肚子的火,当下一点就燃,努力的塞完最后一块糕点,凝碧决定不要忍受下去了,简直就是自己找罪受,霍然起身,火气太大,起身的时候桌子都被掀翻了。
“我吃饱了,姐姐不用多费心了,姐姐的钱还是留给自己当嫁妆吧,嫁妆存得多了,要嫁出去就容易多了。”轻飘飘的一句话把秦紫芫气得嘴唇发抖,凝碧忽然发觉原来自己口才也不差的,不过心中的怒火还是没有得到疏解,凝碧视线一闪,看着沈立寒,这个罪魁祸首,把剩下的怒气都往沈立寒身上倾到而去。
“我以前不知道我最讨厌的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就是你这只开屏的男孔雀。”恶狠狠的瞪了瞪沈立寒,凝碧气呼呼的掉头就走,还很奇异的记得赔偿了那张被她掀翻摔坏的桌子。
虽然事情过去了两天,但是现在想起来,凝碧肚子里那股子气仍然憋得厉害,憋得就想找人狠狠的打一架,发泄发泄,最好对手就是沈立寒,这一次她定然不会手下留情,非打他满地找牙不可。
只是,小姐和王爷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怎么知道的?”凝碧脸色有点儿黑,皱着眉问。
沉熏没有回答,而是含笑问:“碧儿,你想过没有,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生气还需要理由吗?”凝碧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是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气,反正一想到那一天的场景心里就觉得很堵,不舒服,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又像是有只猫爪子在那儿挠。
沉熏好笑地摇了摇头,道:“当然有理由了,不然你出门的时候还是高高兴兴的,为何回来的时候确是满脸怒火。”
“我也不知道,看着他那副花蝴蝶的样子就来气。”凝碧有点儿有点儿烦躁道。
沉熏脸上笑意加深:“也就是说你不喜欢看见沈公子跟其它的女子玩闹。”
凝碧怔了怔,点了点头。
说话间,几个人到了属于南王府的棚子前,碧色纱幔搭成的棚子,非常有春天的气息,沉熏不方便再说下去,和阴夜辰一起走进里面去,棚子很大,里面非常的宽敞,小方桌前坐着一个人,其余的几个人都站着,坐着的人,便是蓉妃,站着的,是阴夜姬和雪澜,还有瑞香。
沉熏和阴夜辰迎上去,双双叫了一声:“母妃。”
蓉妃含笑应声,泪光盈盈,看着环绕在自己身边的几个人,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一天,没有想到居然会变成现实,太过于欢喜,一时间反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哪儿还有什么妃呀?”阴夜姬感觉到瞬间有些压抑的气氛,道:“蓉妃作为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已经陪葬皇陵了,如今有的,只是我们的母亲。”阴夜姬蹲下身去,朝蓉妃甜甜一笑,“母亲,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对,当然对了,以后你们就叫我母亲。”蓉妃,不对,现在我们应该叫她傅蓉,傅蓉连连点头,一只手拉住了阴夜姬,一只手拉住沉熏,只觉得一双手不够用,恨不得立刻再生出一双手来,可以拉住阴夜辰和雪澜。
阴夜辰和雪澜都是相似一笑,齐声道:“母亲。”
“嗯!”傅蓉笑中带泪的应声。
沉熏噗嗤一声笑起来,指着眼底都有泪花的母子三人,对阴夜姬道:“公主,我觉得我们变成多余的了。”
“就是就是。”阴夜姬会意,不依的摇了摇傅蓉的手臂,道:“母亲,您可不能忘了认了个儿子的同时还多了个儿媳。”
被两人这么一说,空气中的伤感气氛顿时消失无踪了,瑞香趁机道:“我们这不是来踏春的吗?怎么都变成认亲会了,本来就是一家人,反正又跑不掉,还是赶紧赏春去,别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一面道:“娘娘——不对,夫人,今儿个陪你的人会很多,香儿就不陪你了,终于出来了,我可要好好的赏春去。”看得傅蓉点头,便笑着出去了。
沉熏也道:“瑞香说的对,母亲念念不忘东湖的柳堤,这会子可要好好赏玩一番,了却心愿。”一面拉了阴夜姬道:“我们可学了瑞香一回,让您的两个儿子陪您,我和公主自个儿找乐子去。”
阴夜姬知道沉熏是想给这母子三人独处的空间,三个人之间定然有许多话要说,当下跟了沉熏走出来。
正好,她们两个人之间,也有一些事情需要理一理。
两个人沿着湖岸走,谁都没有开口,过了好一会儿,阴夜姬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先开口了:“沉熏,驸马都告诉我了。”
“嗯!”沉熏神色不变,袖中的手指无意识的握紧,语气如常道:“公主怪我吗?怪我当初没有告诉你。”
“我不知道。”过了许久,阴夜姬方才叹了一口气。
她确实不知道,那日御书房发生的状况,她大抵也明白了,一直以来,阴夜姬都感觉得到自己的驸马那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中,淡白的雾气遮挡着什么,却原来,是一个女子,一个任何人也无法代替的女子。
“再说,我有什么资格怪你。”阴夜姬看着浩淼的湖面,春日淡淡的阳光把湖面笼罩的水雾照成七彩的颜色,湖面上的龙舟笼罩在彩色的水雾中,美得不似人间,京城十三景之一的东湖,这样的景象,不知道及不及得上洛水河畔的荷花,阴夜姬忽然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应该是比不上吧,人间烟火的美哪里及得上天然的仙境。
“如若不是我求了皇奶奶赐婚,驸马被迫与我成婚,那么如今在一起的人,是你们,如若说要怪的话,你才有资格怪我。”过了一会儿,阴夜姬垂下头道。
“可是公主,这个世上没有如若。”沉熏看着流动的湖水,指着湖面,平静出声:“就像这湖水一样,流走的,就永远也不会在回来。”她回头看向阴夜姬:“我们是活在现在,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
“而我现在爱的人是夫君,驸马现在爱的人是公主,我们是一家人。”
“嗯。”阴夜姬轻笑出声,“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是的,每个人都有过去和未来,但是都只活在现在,过去怎么样,未来怎么样,其实没有多大的意义。
两个人并没有走多久,沉熏便在凝碧的陪同下先回棚子去休息,阴夜姬自去找驸马他们,沉熏扶着凝碧的手往回走,重新继续方才的话题道:“碧儿,你想明白了吗?为什么你看见沈公子和一群女子笑闹,你会十分的生气。”
凝碧这会子一直在想方才小姐问的问题,听到此话,犹豫了好一会儿,十分的苦恼道:“小姐,我觉得我是生病了。”
呃?
沉熏没曾想到听得到的是这样的答复,不由讶然问:“你那里不舒服?”
“这两天晚上我总是睡不着。”凝碧皱了皱鼻子,十分不解道:“一闭上眼睛沈立寒那只花蝴蝶就飞过来飞过去的,扰得我睡不着。”
这个傻丫头。
沉熏失笑,放下心来,道:“碧儿,一个女子心心念念一个男子,你认为是什么意思?”
“想找他比武。”凝碧立刻道,沉熏愕然,随即笑出声了,凝碧却又苦恼地摇了摇头,道:“不对,当初我想找雪澜少爷比试的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睡不着呀。”凝碧干脆拉住自家小姐的手,撒娇道:“哎呀小姐,我知道我笨,你就直接告诉我吧,究竟是为什么。”
“你呀——”沉熏忍不住揉了揉凝碧的头,这个她一直当成妹妹一般疼爱的女孩子,终于还是长大了,沉熏含笑道:“你是喜欢上人家了。”
凝碧长大嘴巴。
喜欢,这个词对她来说其实并不陌生,她喜欢小姐,喜欢雪澜少爷,喜欢姐姐,喜欢许许多多的人,但是这次小姐说的喜欢,仿佛跟从前的喜欢不一样,具体是什么不一样,凝碧也说不出来,对了,是小姐对于王爷的那种喜欢。
是吗?是吗?她喜欢沈立寒,可是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是满心的怒火呢?凝碧摇了摇头,疑惑道:“小姐,不对呀,我看见他就十分的生气,而你每次看到王爷都是非常的开心,这怎么会是喜欢呢?”
“傻瓜,你不是看见沈公子生气,而是看见沈公子身边的围绕着一群女子,所以才生气的。”
凝碧歪起头想了想那日的情景,好像是这样没错。
沉熏含笑看着她,像是个非常有耐心的姐姐:“碧儿,你生气,因为你嫉妒了,你不想沈公子的身边有其它的女子,喜欢一个人,心里就会生出想要独占的意识,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可是小姐从来没有嫉妒过。”凝碧眉没有舒展,又提出了另外一个疑惑。
“谁说没有。”沉熏摇了摇头,语气微微的低下去:“当初夫君和崔白樱大婚的时候,那个时候,明明知道他是身不由己的,但是还是难受,嫉妒就像是蚀骨的蚂蚁一般,让人几乎想要发狂。”
“小姐——”感觉到沉熏身上散发的阴郁的气息,凝碧有些不安,摇了摇自家小姐的手。
“没关系,已经过去了。”沉熏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压下那些不好的记忆一般,脸上重新漾起了温和的笑容,道:“碧儿,只要是人,只要真心的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么你便会嫉妒,爱恨嗔痴是每个人的生命都会经历的东西,没有人能够幸免,是一种劫难,也是一种幸福,必须是自己去体会,任何人都无法帮忙。”沉熏定定的看着凝碧,道:“碧儿,想不明白的时候,就问自己的心,自己的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小姐,我——”凝碧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是怎么想的不妨可以跟沈公子说一说。”沉熏微微一笑,看着凝碧茫然的神情,她忽然想起两年前自己也曾经这样的迷茫过,视线看向某处的时候,沉熏脸上笑意加深,道:“正好,你们好好谈谈吧。”
凝碧感觉到什么,回头看去,看见了一身紫衣向着这边走过了的沈立寒。
凝碧忽然怔住。
斜斜洒落的阳光之下,沈立寒含笑着走来,有些清冷的春风吹起他的衣角,发丝也被吹乱了,斜过脸颊,紫衣翻飞间,他伸出手去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笑容清朗干净,如同东湖的碧蓝的湖水一般,而他视线柔柔的看向她,凝碧在这一刻心跳忽然加速了,耳根子无知觉的红了起来,非常陌生的感觉,陌生得让凝碧不知道如何应对,本能的紧紧拉住自家小姐的手:“小姐,我不想谈。”
“碧儿,如若给你一本武功秘籍,你会做什么?”沉熏忽然问。
“当然是赶紧去研究学习。”凝碧霎时间忘记了此刻的烦恼,立马答道。
沉熏微微一笑,道:“沈公子的身上,有比武功秘籍还值得你去研究学习的东西。”沉熏边说边掰开凝碧的手,道:“所以,你就跟他好好的学习。”
学习爱情这门课程。
这是每个人必经的生命历程。
看着神色尤有些慌乱跟着沈立寒走开的凝碧,沉熏不自觉怔了怔,两年前她也曾这般的慌乱,甚至害怕,害怕受到伤害,她告诉自己要学会勇敢,一路走来,她称得上是勇敢吗?
没有答案,沉熏慢慢的转身,独自朝南王府的棚子走去。
然而似乎注定了这一路不会平静,没走几步,沉熏便遇上了一个人,或者说,那个人一直等待着等她落单的时候遇上她。
被称为禁忌的人,崔白樱。
两个月不见,崔白樱憔悴了许多,原本温婉秀丽的一张脸如今变得苍白削瘦,沉熏知道这一次不是装的,虽然没有人说,但是沉熏也能够猜得到她的去处,定然是被送回了崔府,新王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当初作为御史的崔清德当初是皇帝用来对付阴夜冥的主要棋子,依阴夜冥性格,不杀他已经是万分的开恩了,哪里还会有恩宠和重用,崔氏一门的荣华算是走到尽头。
崔白樱作为崔家的嫡女,是圣光帝许诺的未来皇后,崔家几乎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崔白樱的身上,然而皇帝驾崩,崔白樱失去了靠山,清醒的阴夜辰对她根本没有半点的感情,看到她只有厌恶和恨意,不想要再看到她。
想也知道,崔白樱在崔府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她能够立足,全都是因为皇帝的扶持,没有了靠山,便连立足之地都难寻,更何况几乎可以说是被休掉了。
但是不论好不好过,都不关沉熏的事,沉熏自觉没有对不起她,对于她今日的处境,没有同情也不会落井下石,更不会施予援手,因为她不值得,沉熏没有善良到可以轻易原谅伤害自己的人,所以,看见崔白樱的时候,沉熏只是视若未见,继续朝前走去,当然,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的崔白樱,又怎么会真的让沉熏走掉呢。
“王妃,请等一等。”见得沉熏的神情,崔白樱慌忙追上前去,拦在沉熏的前面,今时今日,她当然不敢有丝毫的嚣张气焰,只剩下小心翼翼,道:“王妃,白樱有几句话想对王妃说。”
沉熏知道不听她说完定然走不了了,当下定了定神,道:“崔小姐有什么话就说吧。”是的,崔小姐,沉熏从来都不承认崔白樱的身份,不承认那一场荒唐的婚姻,更何况现在主导者已经死了,沉熏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想来我和你之间向来没有什么可说的,当日我告诫过你的话你不曾听进去半句,今日你要说什么,我也不会听进去半句。”
崔白樱神色一滞,随即柔柔的笑开了,笑容里满是苦涩的味道,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如若是装的,那她装模作样的功夫确实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崔白樱忽然跪下身去,道:“白樱自知罪孽深重,今日来,是想要求得王妃的谅解。”
“哦?”沉熏语气微扬:“你今日来就只是求得我的谅解这么简单?”
崔白樱一怔,眼底闪过一抹狼狈,随即十分温顺道:“是,白樱今日来就是为了求得王妃的原谅,白樱助纣为虐,明明知道王爷和王爷相属于彼此,深爱着对方,却还是按照皇上的吩咐去破坏王爷和王妃,白樱罪不可恕,白樱——”
“你确定你是来求得谅解?”沉熏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因为再也听不下去,崔白樱的每一句话,都把过错推在了圣光帝的身上,把自己说成是一枚无可奈何的棋子,根本没有半点真心忏悔的迹象,反而是有所图。
“当然是,只要王妃能够原谅我,白樱愿意给王妃做牛做马都行。”崔白樱愣了一下,随即语气坚定道
“是吗?”沉熏眼底闪过冰冷的神色,“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原谅你了,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牛做马,你现在可以走了。”
崔白樱一肚子的话瞬时憋在肚中,当然,她并没有走。
沉熏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道:“你起来吧,我承受不起,因为你想要求得我的谅解背后的动机,我是不会答应的,今时今日,我的生活由我来做主,而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见到的人,我也可以告诉你,你也是夫君最不想要见到的人,如若你还有一分自知之明的话,就不要再我们面前出现了。”顿了一顿,沉熏终是不忍,道:“我所能做的最大限度,就是为你安排一处居所,几个仆人,让你这辈子衣食无忧。”
崔白樱要的当然不是这些。
生来是受尽宠爱的崔家大小姐,父亲的藏上明珠,后来虽然婚姻受挫,但是到底在皇帝的保驾护航之下,终于如意,并且得到了皇帝亲口的承诺,她会是未来的国母,崔白樱知道,虽然有一些人不喜欢她,但是更多的人是羡慕她嫉妒她,可是一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那个母仪天下的位置,荣华无双的身份,什么都没有了,甚至从前属于崔家大小姐的宠爱,都没有了。
回到崔府之后,崔白樱的日子当然难过,崔府摇摇欲坠,她从受尽宠爱变成了如今的受尽责骂,崔氏一族的族长甚至公开指出,都是因为她,所以整个崔氏一族当初才会大力的支持南王,诋毁清王,如今落得这般惨淡的下场,连父亲崔清德也整日没有好脸色对她,母亲看到她便是整天的唉声叹气,更别提那些势利眼的下人们,崔白樱这两个月来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这两个月来,崔白樱无时不刻不再想能够回到南王府的方法,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她只是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已,所以道歉只是手段,只要能够回到南王府,那么她愿意放低自己的身份,而今,在下跪之后,得到的还是这样的答复,崔白樱心里这两个月积压下来的不甘一下子变成愤恨爆发出来。
“王妃真这么不想要见到我。”崔白樱褪下了温顺的外衣,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上的土,看着离去的沉熏,脸上划过一抹怨毒,终于亮出了自己的王牌:“可是怎么办呢?说不定以后王妃会经常见到我呢。”
沉熏脚步一顿,随即步子变得迅速了,本能的想要逃离什么,只是那个声音还是从身后传来,带着欢喜的一句话,让她瞬间手脚冰凉。
“我怀孕了,王妃。”
我怀孕了。
沉熏慢慢的,非常僵硬的回过头去:“你说什么?”
“我怀孕了,王妃。”崔白樱知道即使有了孩子,她现在也还没有嚣张的资格,当下收敛起笑容,低眉垂眼道:“白樱知道自己有错,但是孩子是无辜的,是王爷的骨肉,请王妃看在孩子的面上,让白樱回到南王府。”
沉熏只是呆呆的立住。
二月的阳光非常的浅淡,浅淡得抵挡不住春寒料峭,有风吹来,非常清冷的风,吹得沉熏几乎站立不稳,身子不自觉的颤了颤。
一双手很快揽住了她。
是阴夜辰,凝烟也跟随而来。
阴夜辰眼眸微凝,幽蓝的眼眸中尽是冰冷的神色,冷冷的看向前方的崔白樱,嘴角却奇异的扬起来,道:“是吗?怀孕多久了?”
崔白樱眼中闪过一抹慌乱,诺诺道:“两——两三个月了。”
“你确定孩子是本王的?”阴夜辰眼底的笑意易发的冰冷:“本王三个月前就从来没有碰过你,你不会不知道吧。”
崔白樱一慌,立刻跪下身去,哭泣道:“王爷明察,妾身是王爷的侧妃,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做出对王爷不忠的事情,王爷——”
“够了。”阴夜辰不为所动,嘴角下沉:“送你走之前本王早就让人帮你诊断过,你根本就没有怀孕的迹象,而现在腹中却多了个孩子。”阴夜辰语气冰冷没有半分的感情:“要么是你无中生有,要么是你想要把别人的种栽在本王的头上,哪一样的罪过你都承受不起,还不给我滚。”说到最后一句,阴夜辰忍不住声音微扬。
“王爷——”崔白樱不曾想到自己两个多月的策划落得一场空,如果就此退下,可能连见到两人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想要回到南王府,咬牙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妾身跟随王爷的时间不长,但是也有好几个月,妾身再怎么不是,也是王爷的侧妃,王爷怎么能这么无情无义的抛弃妾身?”
“对你,本王从来就没有丁点儿的情和意——”
阴夜辰话还没有说完,沉熏忽然几步走离阴夜辰,忍不住低头干呕起来,她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怀孕这两个字受到打击,而是这两个背后代表的发生过的事情,她一直极力想要忘却的事情,每每一闪而过都会觉得恶心的事情,她控制不住自己心里泛起恶心的感觉。
那道心里的和身体上的障碍,原来一直都在。
那道障碍,她其实还没有跨过。
“小薰——”阴夜辰担忧轻唤出声,看向崔白樱的眼神杀意蔓延。
在阴夜辰的手快要触碰到沉熏的时候,沉熏忽然触电般的一闪,阴夜辰僵住,沉熏嘴角溢出一抹苦笑,凝烟觉察到气氛的不对,立刻扶住了沉熏,道:“王爷,小姐累了,我先送小姐回府。”顿了一顿,凝烟又道:“容烟儿多说一句,属于王爷的事情王爷应该自己完全的处理好,不应该再让小姐伤神了,小姐已经没有精神可以伤了,小姐——”感觉到小姐的手无意识握紧,凝烟没有再说下去,默默扶着小姐离开,眼底却是湿润的。
小姐,一路走来,你一次次的受伤,一次次的坚强,可是本该是那个人为你撑起一片蓝天的。
凝烟扶着沉熏走远了。
柳林道上只剩下阴夜辰和崔白樱。
阴夜辰眼底的温软随着那抹人影的远离而渐渐的远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与刻骨的厌恶,他忽然微微一笑,朝着崔白樱走去。
这处地势比较偏僻,踏春的人很少到这里,显得非常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心里有点儿发慌,只有阴夜辰脚步移动的声音,崔白樱忽然觉得害怕,看着阴夜辰逐渐走过来的身影,这样的场景她幻想过无数次,他含笑向她走来,然而此刻,只觉得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像是一条冰冷滑溜的蛇,无声无息的缠上脖颈一般。
崔白樱害怕的倒退了两步,声音发颤:“王爷,您要做什么?”
“做什么?”阴夜辰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你不是说本王对你无情无义吗?你是本王的侧妃,先皇亲封给本王的侧妃,你想说本王不可以对你无情无义是吗?”他走近她,手轻易制住了想要后退的崔白樱,凑到崔白樱的耳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慢,明明是含笑的,却充满了阴冷的味道:“本王如你所愿。”
崔白樱从未在阴夜辰这般的模样,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在红枫亭,他低眉含笑,虽然是对着另外一个人,后来几经波折,终于嫁给他,那个时候她是他最喜欢的女子,哪怕是假的,但是她的欢喜却是真的,后来,靠山没有了,他没有再见她,而是派人遣送她去了崔府,崔白樱知道阴夜辰不喜欢她,但是他也绝不会下手真的伤她,毕竟他们曾经是名至实归的夫妻,所以她才敢出现,可是现在,崔白樱忽然觉得自己错了,大错特错,因为阴夜辰的眼底,全都是翻腾的杀气。
“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来自于于死亡的威胁让崔白樱那些不甘瞬间粉碎,当生命都无法保障的时候,谁还能有心思追求荣华,崔白樱哀求起来:“王爷不要杀我,我还不想死。”
“杀你?”阴夜辰淡然摇了摇头,“不会,本王怎么会杀你呢?你有本王的孩子呢,本王不会,相反,本王会给你安排下人专心的伺候你,让你好好的安享荣华富贵。”
崔白樱怔住,所有的疑虑在和害怕在看到阴夜辰安排给她的住宅时,化成了惊喜,雕梁画栋的住所,比掬静轩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崔白樱脸上的笑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看到这处府中下人的时候,化成无比的惊恐神色。
来人有着俏丽的身形,从身段可以看出依然是少女,然而却有着可怖的一张脸,脸上满是指甲印和烙痕,一双眼睛在看到崔白樱的时候,射出怨毒和无比欢喜的神色,声音里透出不能抑制的激动:“我们又见面了,崔主子。”
崔白樱惊恐到了极点,忙慌后退:“你——你不要过来。”
“咦?你会害怕。”来人惊奇出声:“我会变成这个样子,不是你照成的吗,你说你要把我变成这个世上最漂亮的女子,我这么‘漂亮’,都是你的杰作,你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女子的声音渐渐的转为柔和:“不要怕,崔主子,我可是日日夜夜都想着与你重逢的这一天,用着一张你造就的脸天天对着你。”女子忽然轻笑出声:“嘻嘻,对了,我也可以把您变得跟我一样‘漂亮’。”
少女般娇软的声音,却说不出的让人胆寒,崔白樱这一刻真正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她看到这个女子当然会害怕,当然会惊恐,因为这个女子会变成这样,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那日被蓉妃从华然宫赶出来之后,她心里积压了满肚子的火气,路上被一个小宫女撞倒,趁机便拿那个小宫女出气,要怪就只怪那个小宫女命不好,正巧是景和宫的旧人,正巧让她想起黎沉熏,那个害得她不被蓉妃待见的女子,看得小宫女有几分姿色的脸蛋,崔白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非常好心的提出给她装扮,要把她打扮成这个世上最好看的女子,以指甲印为饰,以烙痕为修,直到把她整张脸都毁了,方才稍微消了气。
当时有皇帝撑腰的她绝对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会落在当初的小宫女手上。
这个小宫女,其实说起来并不陌生,她便是沁芳。
当初作为皇后用来监视景和宫的棋子,被凝烟一句巧设语言陷阱,一句‘芳儿从来没有听说过桂菊(规矩),更是不认识桂菊(桂菊)’,加之安染的告发,她被贬为宫里最下等的宫女,更是几次差点遭到灭口,幸亏得到安得的庇佑,方才得以安生度日,本来经过这一番打击,从死神脚下走了好几遭,沁芳不再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而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像她们这等下等的宫女,等到日子到了,可以有放出宫去的机会,凭她的姿色,嫁人不难,哪知偏偏遇上了一腔怒火的崔白樱,就只是因为她不当心撞了她,就给她毁了容,沁芳好不容易给自己找到的希望就此而消泯。
如今见得这个毁掉她一生的女人在面前,复仇的快感一阵接一阵的朝她涌来,一双眼睛睁得极大,衬在狰狞的一张脸上,更是可怖无比。
“崔主子,来呀,您不是说您是未来的皇后,冒犯的人统统都应该下地狱吗?正好,奴婢从前就是伺候皇后娘娘的,现在也是。”沁芳含笑走近崔白樱,手指向某个窗口,“看见没,那个就是前任的皇后娘娘,我每天都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崔白樱顺着沁芳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感觉到她的视线,女子忽然转过身来,污黑的双手拨开前面的发丝,冷冷的吐出一句话:“奴才,见到本宫,还不下跪。”
崔白樱惊恐的倒退了好几步,那个疯子一样的女人,豁然是那个曾经母仪天下,神武帝亲封,太后亲自废掉的皇后。
“王爷,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是人,您饶了我吧,我不要在这里,我不要在这里。”崔白樱尖叫一声,疯了一样猛然扑倒在阴夜辰的脚边,死死的抱住阴夜辰的脚,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求求您了,王爷,求求您了。”
“你真的知道错了?”阴夜辰看着跪倒在脚边的这个濒临崩溃的女子,半点也无当初红枫亭相遇时的温婉和顺模样,不是他的错,但是这个女子却是因为他而变成如今的下场,何况——虽然不堪,虽然是因为他中蛊的情况下,但是确实发生过。
“是,我知道错了, 求求您,不要让我呆在这里。”素来会察言观色的崔白樱瞬间就捕捉到了阴夜辰松口的迹象,赶紧道:“求王爷看在过去妾身曾经尽心的伺候过你的份上,您饶了我吧。”
尽心伺候。
是尽心的破坏。
再也无法恢复当初的破坏。
阴夜辰眼底松动的神情重新凝聚成冰。
受了那么多的教训还不够吗?那么多次,都是因为你的不够强硬,才带来了一次次的伤害,而这一次,你还想要因为一时的心软而留下后患吗?你还想要为心软这个弱点付出更多的代价吗?
因为你对别人的心软,最后伤害到的,却是自己最爱的那个人,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属于王爷的事情王爷应该完全的处理好。”凝烟说过的话在耳边回想起来。
“这是本王为了答谢你那些日子的尽心伺候而准备的,你怎么能走呢?你应该好好的享用才是,你不是想要做皇后吗?如今伺候你的人和伺候前皇后是同一个,本王就等于了你的心愿了。”阴夜辰那一点松动转瞬即逝,手一挥,两个侍从立刻上前制住崔白樱,阴夜辰头也不回地走出这处住所,高大的院门在他的身后合上。
崔白樱刚升起的那一点希望瞬间破灭,瞬间的转变让她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直到院门完全的合上,阻挡了院里与院外的世界,阻隔了地狱与人间的世界,她再也忍不住大哭出声,这一次,是真的哭,绝望的哭。
只是,没有人去可怜她,等待她的,是她曾经犯下的过错应该受到的惩罚。
“欢迎加入我们。”沁芳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烙铁,狰笑着走走近崔白樱。
“啊——”
厚厚的大门,却抵挡不住连连的惨叫声。
善恶到头终有报。
从来都是。
沉熏在凝烟的陪同下回到南王府,方才到门口,却见新任的内务府总管安灵,安得一手调教的徒弟,安得惨死,安灵升任为总管。
“王妃,奴才可等到您了。”安灵见得这位南王妃,匆忙行礼,不等回复,便急急道:“皇后要生了。”
“什么?姐姐要生了?”沉熏神色一喜,眉宇间的几分阴郁因为安灵公公的话而散去了。
“张医女已经宣进宫了,还请王妃也随奴才进宫,这个时候,皇后娘娘见得王妃在身边,定然会安心不少。”安灵说明了来意。
“好好好,我马上随你去。”沉熏哪有不应之理,连府中也不去了,直接上了宫中来接的车驾。
车驾很快就出发了,凝烟站在南王府的门口,看着挥手让她回府去的小姐,因为天气尚且有几分寒意,小姐外面披了一件披风,白色的披风,衬得她的一张含笑的脸更加的白皙动人,只是,那白色却让凝烟心里隐隐的划过一抹不详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走进府内。
沉熏到达凤仪宫时姐姐黎画衣已经被送入产房,隔了很远都能听到黎画衣凄厉的叫声,外面站了一溜儿的宫女,正在小声的议论什么,满面的愁容。
沉熏脸色一沉,走过去,厉声道:“你们说什么?”
一群小宫女见得是她,南王妃,同时又是当今皇后的妹妹,吓得脸色发白,有个稍微胆大的出言道:“张医女说……说皇后娘娘胎位不正,只怕……”
“休要乱说话,小心揭了你们的皮。”安灵忙呵斥道,一边陪笑道:“王妃,皇后吉人天相,上苍保佑,不会有事,王妃这边请。”话音未落,请的那个人已经疾步踏入了产房内。
产房内已经乱成一团,黎画衣满头大汗,秀美的五官如今全是痛苦的神色,惨白得吓人,仿佛随时会晕过去,沉熏忙走进去,却是什么忙也帮不上,走近床榻,黎画衣见得她,脸上露出虚弱之极的笑容。
“姐姐我来了,没事的,你和孩子都一定会没事的。”沉熏伸手握住黎画衣的手,朝她鼓励一笑,视线转向一旁像是正等待什么的张医女,发急道:“皇后都痛成这个样子了,你们还不赶紧想办法?”
“回禀王妃,我们在等待皇上的决断。”
“什么决断?”沉熏脸色一沉。
张医女有些为难,终究还是道:“保全大人还是保全孩子的决定。”
“什么?”沉熏豁然起身,心猛然一沉:“当然是两个都要。”
“王妃请息怒,如若可以的话,臣早就做了,皇后娘娘她胎位不正,孩子根本没办法出来,臣所有的方法都试过了,胎位还是调不正。”张医女语气十分的平静道,见过了太多这样的例子,从一开始的觉得这个抉择的无比残忍到现在毫无感觉,她有些怜悯地看向华贵无双的床榻上的皇后,可惜了,这般的命好,却是这般的福薄。
“那还等什么,孩子可以再有,当然是保大人了。”感觉到黎画衣越来越弱的气息,昏迷过去,沉熏心里发急,只觉得有力无处使,一点儿的办法也没有。
张医女知道这位王妃是担心心切,失了理智了,这样的事情,平常人家况且要过问一家之主,更何况是皇家,如若皇后腹中的孩子是男孩儿的话,便是未来的皇太子,甚至是未来的皇上,她就算是天大的胆,也不敢自作主张。
幸好去请旨的人已经回来,来人却是一脸的苦相,就快哭了:“皇上说两个都要,如若有闪失,这一屋子的人都给皇后娘娘陪葬。”
此言一出,屋中的人几乎都要哭了,沉熏却是眼睛一亮,看着转醒过来的黎画衣,急切道:“姐姐你听到没有,皇上说两个都要,他对你是在意的,你一定要挺过这一关,你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的。”
听到此言,去请旨的人想了了皇上说了另外一句话,赶紧道:“皇上还说,娘娘说过要一直站在他的身边,他没有忘,希望娘娘也不要忘记。”
黎画衣闻言惨白的脸上笑容绽放,体内疼痛加剧,然而她的笑容却易发的灿烂了,“这就够了。”她呢喃出声,对着一旁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答复,不知道从何下手的张医女道:“保孩子吧。”
其实在知道胎位不稳,孩子和大人只能保住一样的情况下,她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她所等的,不是阴夜冥的决断,而是结果,她一生爱情的结果。
而现在,终于等到。
在这样的关头,他没有放弃她,这就够了,至少,她在他心中还是占有一定的位置的,她不是他爱的人,但是确实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人,他看得见她,这就够了。
而他们的孩子,知道自己有了孩子的时候她是那么的欢喜,意味着有一个孕育两个人共同血脉的小生命将会诞生,承载着她对他的爱恋,孩子,她怎么能够放弃,即使放弃了自己,她也绝不会放弃孩子。
“姐姐……”沉熏猛然摇头。
“小薰,如若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样做?”黎画衣轻轻的问出了一句,脸上一直漾着依稀是幸福的笑容,努力的拉住涣散的神思,对一旁的张医女道:“开始吧。”
如果可以,她想要在生命全部流失之前,看一眼她和他的孩子。
老天,求求你。
后来的事情,沉熏觉得就像是梦一样,孩子啼哭的声音,众人呼天抢地的声音,血液流出体内的声音,都变成这一场梦里苍白的暗影,唯有姐姐的话清晰的留了下来:
“小薰,姐姐总算明白了,生死有命,命里不该有的,强求不来,不该坐的位置,坐上了也没有那个命,她们都是无辜的,你向皇上求情,皇上会免了她们的罪的。”
“小薰,孩子交给你,姐姐很放心,帮我好好的照顾孩子,还有皇……皇……”一口气终于没有提上来,姐姐的手从她的掌心滑落。
“嗯,我会的。”没有去想黎画衣这句话里隐含的深意,因为她的思绪已经没有办法转动了,沉熏只是愣愣的点头,愣愣的看着宫人为姐姐蒙上白得刺眼布幔,愣愣的抱起锦褥包好的孩子,愣愣的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养心殿亮如白昼,夜明珠发出淡蓝色的光芒,姐姐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坐在御案前,微微仰着头,眼睛看向前方,却又仿佛不是看向前方,因为他仿佛没有看见走进殿中的她。
“姐姐走了。”沉熏声音很轻。
“朕知道了。”阴夜冥语气平静。
“你为什么不去看她最后一眼?你知不知道姐姐多么想要看到你?姐姐那么爱你,临死前还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就一眼,只一眼而已,你为什么不去,就因为你是皇帝,不能踏入那个地方,就因为你不爱她,所以连一眼的眷顾都不给她,为了你和她的孩子,姐姐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沉熏没有哭,也没有流泪,甚至语气都没有激动,只是平静,平静得只是想要求得一个答案一样,平静地述说着一件仿佛跟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
“朕为什么要去?是她说过的,要一直陪在朕的身边,不能做朕心里的那个人,就做离朕身边最近的人,朕给了她那个位置,可是她失约了,她没有做到,她让朕的身边空了一个位置,没错,朕不爱她,朕为什么要去?”阴夜冥语气如故,甚至带了点挑衅的意味。
安静的养心殿,夜明珠安静的照射着,殿外初春的风安静地吹吹着,沉熏安静的站立,怀中的孩子安静地闭着眼睛安睡。
整个世界都是那么的安静。
阴夜冥头仰起的弧度加大了,声音里的挑衅意味更加的浓了:“她害得朕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所以,朕为什么要去?”
沉熏干涸的眼睛瞬间被什么东西打湿,然后顺着眼角滑落。
“朕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是她,她执意要站在朕的身边,朕从一开始就告诉过她,告诉她要站在朕的身边,就只能一直站在朕的身边,不能前进一步,也不能后退一步,是她说的,她说她愿意,她说她会一直站在朕的身边,不会前进一步,也不会后退一步。”阴夜冥一直微仰着头,狭长的丹凤眼在夜风里妖娆绽放,他没有发现自己说的话颠来倒去的,又或者,他只能说这几句话,大脑中只有这几句话:“可是现在,等到朕都已经习惯了,习惯她在身边,习惯一回头就可以看见她,她却忽然间撒手不管了,让朕以后回头的时候再也看不到她。”
沉熏泪水成串的落下,猛然摇头:“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阴夜冥无知无觉,仿佛没有听到沉熏的话语,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平静,渐渐带了淡淡嘲讽的意味:“总是这样,在朕习惯了某个人某件事的时候,忽然间天翻地覆,习惯了父皇的宠爱,结果发现那是假的,习惯了无心无情,结果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居然长出了一颗心,习惯孤身一个人,但是却有一个人固执要站到身边来,等朕终于习惯身边有一个人,能够一回头就看见的人,结果那个人突然间又没有了,天翻地覆。”他忽然轻笑起来:“呵呵,天翻地覆。”
轻讽的笑,在养心殿中回响开来,这样的笑,沉熏非常熟悉,熟悉到厌恶,因为每次听到这样的笑,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然而这一刻只觉得难受,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难受得厉害。
夜风更加的大了,却吹不走半分殿中的弥漫的沉重悲伤,压得人喘不过起来的悲伤,沉熏从来不知道这个人的身上能够有这样浓郁的悲伤,这个人,当今的皇帝,这个人身上有的从来都是让别人信服的力量和光芒,然而现在,却是无边无际的悲伤,视线早就被眼泪模糊了,泪光里,她却看清了,看清了他瘦了许多,两个月不见,面容清减了许多,唯有那一双丹凤眼更加的妖娆了,妖娆着嘲笑这个世界。
然而她却无法安慰他,无法让他的悲伤能够减少一分,沉熏的手无意识的握紧,当然没有握紧,因为怀中的孩子,她几乎忘掉的孩子。
沉熏眼神忽然一亮,顾不得爬满脸颊的泪水,慌忙的抱起孩子,走到御案前,语气急切道:“姐姐虽然不在了,但是还有你们的孩子。”她掀开被褥,露出孩子纯净的一张脸,“你看,这是你和姐姐的孩子,是你们两个人生命的延续,是个小皇子。”
阴夜冥依然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说话,不停的自言自语:“为什么?她既然站在朕的身边,为什么不陪着朕一直走下去?”他忽然回过头,视线看向沉熏,眼底奇异的亮起来:“还有你,既然走到朕的心里,为什么不走到朕的身边?”
既然走到朕的心里,为什么不走到朕的身边?
迷惘悲伤的声音,梦呓一样,一点儿也不真实,在养心殿中淡淡的回响开来,沉熏愣住,整个人如同雷击一般愣住,这根本不是像梦一样,而是梦,一个荒诞怪异的梦,甚至比当初她在慈宁宫醒来,听到碧儿说夫君在崔白樱的芙蓉帐里还要让人不可置信。
沉熏无意识的后退了两步,头微不可见的摇了摇,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啊,这个人的口中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可能的,也不可以的。
阴夜冥此刻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也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但是并没有后悔的感觉,已经说出口的话,无法收回,已经有的感觉,再怎么压制也是压制不住的,阴夜冥甚至淡淡的笑起来:“朕今日居然失态至此,把朕最大的秘密都说出来。”他嘴角上扬的弧度加深:“你说,如今朕该怎么办?”
怎么办?
殿中的空气瞬间凝滞。
沉熏尤处在震惊之中,不可置信的看着御座前的皇帝,身份的变动并未改变这个人一贯的气质,依然的妖娆邪魅,让人捉摸不透,甚至比以前还要让人琢磨不透了,她甚至不敢去猜他的话是真是假。
如果是假了,那就好了,可是如若是真的,沉熏又一次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不会的……
怎么办?她也想知道怎么办,从未有过的慌乱从心里蔓延,殿中凝滞的空气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幸而一个声音及时的打破了殿中胶住的状况。
“王爷,您不能进去,王爷——”夹带着焦急和担忧的声音,分明是安灵。
只是他话音未落,养心殿的殿门就被人推开,随即,一抹玄色的人影走进来,沉熏看得来人时整个人神情忽然一松。
是阴夜辰。
阴夜冥眼眸微凝,唇畔一抹冷意一闪而逝。
“臣弟参见皇上。”阴夜辰走到殿中,仿佛没有感觉到殿中有些怪异的氛围,端然行礼。
阴夜冥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眼睑垂下来,掩住了眼中的深思,没有免礼,只是淡淡道:“皇弟强自闯进养心殿所为何事?”
阴夜辰自顾自的站起身来,道:“臣弟已经听说了,还请皇上节哀,皇上身为嘉明王朝的天子,身系天下的百姓,皇后娘娘定然也不希望您为了她悲伤过度。”
“皇弟的好意朕心领了。”阴夜冥视线不经意看了沉熏一眼,嘴角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道:“经过南王妃的一番尽心尽力安慰和开解,朕已经好受多了。”
阴夜辰袖中的手无意识的握紧,随即一松,脸上的神色不动半分,道:“娘子向来善解人意,加上皇后娘娘的托付,定然尽心尽力的为皇上分忧,听得皇上这样说,臣弟就放心了。”他视线看向沉熏,温和一笑:“娘子完成姐姐的托付,也可放心了。”
阴夜冥嘴角微不可见地沉了沉。
一边说,阴夜辰一边走到沉熏的旁边,看得沉熏脸上残留的泪痕,心微微刺痛了一下,想要伸手去拭,终究还是按捺住,视线看得沉熏抱着的孩子,道:“娘子,小皇子也该交给乳母了,我们向皇上跪安吧。”
沉熏当然点头,终是放心不下小皇子,看得乳母喂了奶,小皇子睡着了之后,方才离开,经过一番的忙乱,出宫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车驾出了宫门,转朱雀街是往南王府的方向,沉熏视线看向车外,这条街两旁多是达官贵人居住,府邸森严,门口的灯笼在夜风里摇曳中,灯影飘来荡去的,忽近忽远,和着微微颠簸的马车,仿佛心里也是飘来荡去,一上一下的,落不到实处。
今晚,真的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停车。”忽然马车行驶到离南王府不远的地方时,一声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沉熏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得含笑看着她的阴夜辰,手伸在半空,“娘子,我们散步回去可好?”
沉熏微微一笑,伸出放在他的掌心,点了点头。
阴夜辰笑意加深,自行先下了车,一只手牵着沉熏,沉熏脚方才踏在踏板上,只觉得腰上一紧,随即身子已经腾起,沉熏猝然不备,呀的一声轻呼出声,手随即勾住阴夜辰的脖颈,阴夜辰却没有把她放下来,而是手紧紧的抱住她,抱得很用力,像是害怕一不小心她就会从他怀中溜走了一般,隔着衣衫,沉熏感觉得到他的手指都是微微发抖的。
沉熏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抱着,他身上的清雅的气息蔓延,方才那颗忽上忽下的心这会子终于落到实处了,过了许久,感觉到他的指尖已经不再发颤了,沉熏忽然轻笑出声:“夫君,累不累?”
阴夜辰摇了摇头:“不累。”
“那你就抱着我走回去吧。”沉熏很干脆地把头往他肩上一靠:“既然你这么舍不得放开的话。”
“谨遵娘子吩咐。”阴夜辰失笑出声,当真抱着沉熏就往前走,这下换沉熏挣扎了,真被他抱着走进南王府,她就算是再厚的脸皮也无法见人了。
“好了好了,我又跑不了,你抱这么紧干吗?”沉熏挣扎下地,虽然是玩笑的语气,却透出了几分认真的神情:“我这不还带着一个球吗?就算是想跑也跑不了,何况——”她站稳了,手却没有放下来,依然环住他的脖颈:“我一点儿也不想跑。”
第三十一章:风乍起,千层波
初春的风安静地吹着,风里带着早春特有的清新气息。
月色如水倾斜下来。
阴夜辰从进入养心殿起便一直有些浮躁和不安的心瞬间便沉寂下来,他静静的看着她,幽蓝的眼眸紧紧的锁住她,因为刚哭过,她的眼睛有点儿肿,月光斜斜的洒落在她微微仰起的脸上,眼睫投下半圆的暗影,又或是眼底的暗影其实是因为疲惫的关系,一双眼睛依然的澄澈明亮,眼底蕴了点笑意,定定的看着他。
“娘子——”
沉熏忽然垂下头来,手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声音轻轻的,化在风里,了无痕迹:“今天我才知道,生命是多么的脆弱,活生生的一个人,忽然间就没有了,怎么叫也叫不醒来,再也不会睁开眼睛,身体渐渐的冰冷下去。”沉熏的声音渐渐哽咽,“母亲是修行之人,魂死身灭,什么也不会留下,而姐姐,我眼睁睁的看着姐姐生命一点一点儿的流失,毫无办法,感觉到姐姐渐渐冰冷下去的身躯,怎么也不会暖和起来,那个时候,我忽然很害怕,从未有过的害怕,甚至夫君中蛊毒的时候都没有的害怕。”
“小薰——”感觉到沉熏的手微微颤动,不止是手,整个人都在微微的颤抖,阴夜辰拥住了她,把她整个人拥在怀中,想把自己身上的温暖都给她,心里愧疚和心疼如同潮水涌上来:“对不起,我去得太迟了。”
一听到消息,他立刻赶进宫中,可是还是迟了,她那么害怕的时候,他却没有在她的身边。
沉熏摇了摇头,慢慢的仰起脸来:“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吗?”她并没有等他回答,仿佛只是自问而已:“我害怕,我怕有一天夫君也会不见了,不会呼吸,不会回应我。”她的手手不知何时抓住了他的衣裳,抓得非常用力:“夫君,不会有这一天的对不对?”
“嗯,一定不会有这一天的。”阴夜辰重重的点头,指尖轻柔的拂开她被风吹到脸上的发丝:“不要害怕,一定不会有这么一天的。”他视线直直的看向她:“娘子说的,以后我们的生活由我们自己来掌控,我会一直守候在娘子的身边,今生今世,一辈子。”顿了一顿,阴夜辰又道:“也不会让任何人把娘子抢走。”
沉熏嘴角的笑容瞬间绽放。
那些过往,那些禁忌,那道心里的障碍,在今晚经历了一场生死过后,忽然间就变得微不足道了,不重要了,是呀,人的生命那么脆弱,脆弱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去,她其实已经很幸福很幸福了,拥有自己喜欢的人,虽然曾经走失,但是已经回来了,并且那个阻拦他们的人已经没有了。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圆满的事情,求不得,也得不到,珍惜现今拥有的就好了,而以后,他们会有着美好的以后,与其去在意那些,不如开开心心的活着每一天,不要像那个人,脑中浮起那个妖娆邪魅的身影,还有那些明明冷酷,但是却透出无比软弱的那些话,沉熏自动忽略掉某一个句话,因为直到现在,她依然不相信耳中听到的,只是想,那个人,心里或多或少后悔了吧,所以才会一遍一遍的重复那几句话,他从来都不曾真正意义上的善待姐姐,但是姐姐却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了他,一个再无情的人,终究还是被感动了吧,哪怕是一丁点儿,何况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冷血无情。
“如若——”过了一会儿,阴夜辰忽然开口,视线看向夜空,今天是晴天,夜空深蓝,月明星稀,阴夜辰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口,沉熏却先一步把手指压住他的唇瓣,语气轻柔但是十分的坚定:“如若就是没有发生,既然没有发生,那就不代表会发生,我不要听。”
阴夜辰微怔,随即微笑开来:“可是,这次我还是要说。”他笑意加深,忽然倾身吻上她的额头:“小薰,如若没有你,这月色该是如何的寂寥?”
沉熏错愕,不曾想他说的是这个,瞬间低头一笑,红晕在脸颊上泅开来,柔情弥漫。
想来,他们许久,都不曾有这般的闲情逸致了。
两个人手牵手往南王府走去,十指相扣,夜风轻轻,仿佛低声诉说着什么,应该是阴夜辰那一句真正想说的话吧:
娘子,如若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不在了,那么,希望你能够把关于我的记忆全部都忘记,如同那一朵绽放在指尖的昨日梦境一样,凝结,绽放,凋零,然后记忆如烟幻灭,全部忘记了,就不会伤不会痛,那样的话,你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另一边。
凤仪宫。
守夜的宫女太监还有法师等全部都被喝退了,阴夜冥慢慢的走过去,黎画衣已经被换上属于皇后的丧服,华美精致的衣服,她亦是妆容精致,安静的躺在金丝楠木上,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像是睡着了一样,静谧而温婉。
她一直都是这样静谧而温婉的,不对,刚开始的时候其实不是,后来,因为那个人的提点,所以她明白了,明白了要站在他的身边,就应该变成一个能够合格的,能够站在他的身边的人。
“朕来看你了,画衣。”阴夜冥随意在守夜人的位置上坐下来,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画衣,你走了,这个世上懂朕的心意的人都没有了。”他顿了一顿,道:“朕今天说了,本来以为会是最深的秘密,但是却无意识就说出口了。”他忽然轻笑出声:“但是,她不相信,一点儿也不信。”
“但是,相不相信都没有关系。”阴夜冥的语气忽然冷下去:“朕想要的,何曾失手过?”他慢慢的站起身:“不要怪朕,你走了,一个人站在这样高的地方,太孤独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朕不想要一个人,何况——”他慢慢的向着屋外走去,声音渐渐消散在月色里:“得凤者为后,凤凰命,她从一开始就是天命注定的要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朕这样做,也是顺天命。”
夜风更加的大了,碧浣池上,平静的湖面被吹起层层的涟漪。
什么东西也在今夜悄然改变了。
皇后的葬礼完成,整个二月份也差不多就过去了,春意渐浓,阳光易发的温暖起来,这日沉熏午睡醒来,却没有如同往常一样见得凝烟和凝碧的身影,只手撑起身子,正要下床,一个人影挑帘子走了进来,却是阴夜辰。
“醒了?”阴夜辰含笑着走近,非常自然的从旁的衣架子上拿起外衫展开,让沉熏穿上,一面用带着调侃的语气解释道:“春天真是恋爱的好季节呢。”
“所以——”沉熏任由他为她系上衣服的带子,让她自个儿系肯定出错,丫头太过于能干的结果是,没有了丫头,小姐连衣服都穿不好。
“两个丫头都丢下她们家小姐了。”沉熏撇了撇嘴,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反正不太舒心,凝碧和沈立寒近来是平稳发展,那日踏春回来之后,也不知沈立寒是怎么开导的,那丫头忽然间就开窍了,此后的每一次沈立寒约她,出门前凝碧都不忘记照照镜子,还时不时的对窗发呆一番,两颊生花,整个儿就一副坠入情网的模样,沉熏和凝烟相互傻眼又相互了解一笑,那丫头单纯,专注力很强,投入某样事情就一下子扎进去了,看来这次是一头扎进沈立寒编织的情网里了,沉熏当然是见乐见其成了,沈立寒绝不是那等负心之人,倒也不担心沈家会看低了凝碧的身份,沈立寒这样的人,自然会先把家里人全都摆平了之后才会带凝碧上门拜见父母。
沉熏有些意外的是,凝烟也步入了凝碧的后尘,其实也说不上是意外,那次会宾楼和张俊谈话时凝烟的反常沉熏自然是看在眼中的,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那件事情几乎就已经忘了,直到那日沉熏有些惆怅的提起被毁掉的凤焦琴,凝烟却一脸笃定的说:“张公子一定会帮小姐修好的。”
果然真的修好了,琴弦换过了,依然是冰蚕丝的琴弦,音质和原来也没有太大的出入,这并不是让沉熏最惊异的的,让沉熏惊异的是,凝烟放下琴时的表情,一向沉静如水的凝烟,却是一脸从未有过的骄傲和崇拜的神情:“张公子的一双手可不只是会写出锦绣的文章,更是能够修好这个世上的各种乐器。”那种骄傲和崇拜,比说到她家小姐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让沉熏心情有点儿郁闷。
“再过不久,南王府就得办喜事了。”沉熏叹息出声,语气听不出多少‘喜’的味道。
“舍不得?”阴夜辰失笑,想了什么,笑出声来,道:“放心,估计还得很久,你那两个丫头不是那等能够轻易放下小姐的人,今儿个上朝遇见了沈立寒,没一副好脸色对我,估计在他重要还是小姐重要这个问题中碧儿又选了小姐,烟儿更不用说了。”
“那是我教导有方。”沉熏想着张俊和沈立寒每每听到的答案,心里的那一点儿不舒心就消散了,面露得意之色,道:“什么都可以忘,就是小姐不可以忘。”
本是开玩笑的一句话,沉熏方才说出口,面色就自顾一怔,视线状似不经意的看了一眼阴夜辰,见他如常,方才放下心来。
阴夜辰面色是如常,只是正在系衣带的手指尖却是一顿,继而又继续,系好最后一根,却没有放手,而是顺手往下,牵了沉熏的手往外走,一边道:“我们也学学她们,出门约会去。”
沉熏脸上浮起雀跃,随即又黯淡下去,看了看自己那个明显得压根儿遮不住的肚皮,眉宇间闪过一丝犹疑的神色,美不是最重要的,但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阴夜辰嘴角微扬,蹲下身去,凑近沉熏的隆起的肚子,道:“宝宝,你娘嫌你害得她变丑了,不想带你出门,来,我们一起告诉她,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子。”
沉熏失笑,忽然‘哎呀’一声,阴夜辰忙站起身,道:“怎么了?”
沉熏斜睨了他一眼:“你干的好事,告我状,宝宝抗议了,踢我。”
“哈哈哈——”阴夜辰忍不住笑起来。
一点儿的小插曲并未阻挡了出门的雅兴,两个人先去了会宾楼,纪旭没在,从前的小二王进如今已经是会宾楼的掌柜了,王进记忆力很好,一眼就认出了阴夜辰的身份,很快迎上雅间去,不多时,桌上摆满了会宾楼的各种新推出的菜色,请求幕后老板尝试。
沉熏看了满桌子的菜,斜睨了阴夜辰一眼,道:“这是来约会还是试菜?”
“一箭双雕如何?”阴夜辰含笑以对,端然的夹起一筷往口中送去,耳中随即飘进了楼下的小声的议论声:
“这皇后娘娘真真福薄,刚当上皇后没多久,居然就仙逝了。”
“你们知道什么,那是因为命里没有,所以承受不起。”一个压低的声音道。
“哦?杜先生此言何解?”众人语带尊敬之意,显然对那位杜先生心存敬意,同时又掩不住好奇的语气。
大堂里,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看着杜通。
杜通摇了摇头:“因为没有凤凰命,当然承受不起。”
“哦?杜先生的意思是有凤凰命的人另有其人?”
“老朽什么都没说。”杜通起身离开,边走边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露呀。”
紫微星已经就位,属于凤凰命的人,也会随之就位吧,杜通走出门的时候抬头看天,非常晴朗的天空,看不出丝毫暴风雨要来临的迹象。
大堂里的议论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停息下来,反而是愈演愈烈了:
“咦?你们知不知道去年夏天当时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发出的那道御旨?”有人恍然想起了什么,出言问。
“当然知道了,得凤者为后。”一个人有些得意道:“我女儿在胡尚书府中当差,这些事情都是尚书府中听来的,我还知道,当初得到凤凰的人是——”他话还没有说完,众人忽然大叫出声。
对的,是众人大叫出声,不是正在说话的那个人,因为他根本叫不出来,他的嘴巴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筷子把上下唇畔串在一起,连痛叫出声都不能,只是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声,
大堂顿时一片混乱,食客纷纷震惊住了,混乱中,一个冰冷的男子声音在大堂中响起:“乱说话的下场。”
随即,一男一女两个身影飘然走出了会宾楼。
外面阳光正好,却晒不掉身旁这个人身上的冰寒之气,沉熏轻叹了一口气:“夫君,好不容易冬天过去了,不要让我又回到冬天好不好?”她摇了摇他的手,视线直直的看向他,盈盈笑开:“夫君,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命由我不由天。
三月的阳光非常的温暖。
人来人往的东阙大街上。
清浅的一句话,却轻易的就让心里那些不安和混乱退却了,是天命又怎么样,只要身边的这个人身心是属于他的,那么他有什么可担心的呢,退一万步讲,如若天命真的注定了得凤者为后,那么,的后者为帝。
如若那个人真的有所动作,如若只有登上那个位置才能站在她的身边,才能真正的守护她,那么,他不惜所有也要去争取拿个位置。
当然,希望如若只是如若,永远不会发生。
“娘子,你是我的。”人来人往的街头,阴夜辰双手揽住了沉熏,如同誓言般的话语溢出口中。
“嗯,我是你的,如同你是我的。”沉熏笑容绽放,安心的靠在他的肩上,暖暖的阳光洒落在两个人的身上,为两个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微光,温暖而幸福的光芒。
春意,真的很浓了,浓得让人忍不住的想要微笑。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春意,又可以停留多久。
走了一段路,两人牵手进了一家商铺,老板立刻迎上来,一眼看见两人穿着不凡,赶紧把两人往里请,一面不无得意道:“这位爷想给夫人买东西,进了我这家店,算是来对了,大凡京城流行的饰品,十之八九都是我这家店卖出去的,您慢慢挑——”一个大大的笑脸还未完全展开,老板见得客人的动作,忽然脸色一变,叫出声来:“爷小心点。”
原是阴夜辰越过他拿起架上的一个锦盒,打开,露出里面通体雪白的玉镯来,阴夜辰和沉熏神色都是一动。
老板心跳犹自不稳,道:“这可是我这店的镇店之宝。”又面露得意之色道:“爷真真好眼光,我这店里的东西琳琅满目,但是其余的东西加起来,还抵不上这只玉镯的钱。”
阴夜辰闻言嘴角微扬,沉熏却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这个老板,一年多了,居然连叫卖的台词都没换动一个字,老板当然没认出他们便是当初的人,只觉得莫名其妙,以为他们不相信,辩解道:“您看看这玉的成色,还有这镯子的做工,可以称得上是巧夺天工了,不是我夸口,全京城绝对找不出第二只来。”
“哦?那么你以前卖出去的那只呢?”沉熏好不容易忍住了笑,一本正经问。
“……”老板脸色微变,这人怎么知道他曾经卖过一只。
“不过,确实找不出第二只了。”沉熏自言自语道,也没有多为难他,而是转头看着阴夜辰把玉镯戴在自己的手上,同样的暖玉,跟从前的那只一样,玉镯戴在手上的那一刻,从前的时光也一下子全都回来了。
经历了那样多的事情之后,曾经以为永远都不会到来的春天,都回来了,载着幸福一起回来。
这一次,不会再溜走了吧,沉熏看着身边的人,盈盈的笑开,阴夜辰也是温和的笑,幽蓝的眼底却如同湖面一样,漾起淡淡的涟漪,或许,是不确定吧,不是对身边这个人的不确定,而是对这个世界的不确定,对座上那个人的不确定。
过几天,便是小皇子的满月宴了。
因为皇后的去世,这位本应该是尊贵无比的小皇子的出生并未受到过多的关注,皇帝甚至还不曾赐名,但是毕竟是嘉明王朝当朝天子的第一个皇子,又是嫡出,双重尊贵的身份,在皇后去世的阴影渐渐消退之后,小皇子的满月宴便成为众人关注的事情,沉熏好几日前就开始准备礼物,在于阴夜辰,关注的同时,多了几分防备。
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日沉熏早早就进入宫中,小皇子住在承乾宫,自有专门的人细心的照顾着,沉熏到了承乾宫的时候遇见陈天遥,现在的瑶妃,正被挡在承乾宫的宫门口,执事太监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道:“瑶妃娘娘恕罪,皇上吩咐过,所有人要见小皇子,都必须有他的准许。”
陈天遥闻言虽然心头有些不舒服,因为这话仿佛是在说她会对小皇子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一样,她虽然有点儿私心,但是绝对不是想要对孩子下手,不过既然是皇帝的吩咐,也不好说些什么,当下反身折转,看见了正走来的沉熏。
两人相互见了礼,沉熏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当下笑道:“宫里人多嘴杂的,小皇子又如此的年幼,皇上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小皇子而已,并不是针对哪一个人。”顿了一顿,又道:“只是小皇子这样年幼,虽然宫人照顾得尽心,没有一个母妃,也总不是件好事。”
陈天遥本是聪明之人,听得此话,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叹息道:“南王妃这话说得极是,只是小皇子身份尊贵无双,而后宫女眷甚少,能够说得上品级的更是少之又少,哪儿有人能够担当小皇子的母妃这个位置?”看得沉熏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情,陈天遥心里一沉,想起这个人向来不喜欢这些虚的,当下语气一转,诚挚道:“天遥虽然有此愿望,但是皇上定然是不会准许的。”
沉熏闻得最后一句切上主题的话脸上方才有了丝笑意,却问:“瑶妃娘娘能够保证把小皇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当然——”陈天遥的心怦怦跳,丝毫不迟疑道:“当初姐姐如何待我的,我一直都记在心上,姐姐成为皇后娘娘之后,不忘提携我这个妹妹,我才有了今日一宫之主的地位,更何况,小皇子是皇上的第一个皇子,更是当朝的皇长子。”
沉熏闻得此言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忽然道:“看我这记性,都忘了问候小公主了,不知道如今小公主怎么样了?说起来,我还抱过她呢。”
“馨儿如今已经开始要学走路了。”说起女儿,陈天遥脸上不自觉透出母亲特有的温软神情来,因为是女孩儿,刚开始的时候她心里很失望,可是随着孩子的渐渐长大,天性里的母性被勾了出来,每天逗弄女儿一番,一天就差不多过去了,“馨儿和南王妃投缘,要是看到南王妃,定然会很高兴的。”陈天遥这句话有了几分真心。
“呵呵,哪天有空了,沉熏一定去看一看小公主。”沉熏脸上有了几分笑意,道:“今日是小皇子的满月宴,本是来看小皇子的,我就不去叨扰了。”
陈天遥道:“南王妃请便。”
两人告辞,陈天遥的丫环桑婉看得南王妃却往承乾宫的方向走去,不由想要出声,刚张开口,却被自己的主子瞪了一眼,陈天遥看着承乾宫的方向,方才对她一副公事公办模样的执事太监,这会子正毕恭毕敬的请了那人进去,口中溢出一句不知是欣慰还是叹息的一句话:“幸好你已经是南王妃。”
沉熏走进去,乳母刚喂完奶,忙着要行礼,沉熏摆了摆手表示免礼,顺手接过乳母怀中的小皇子,一个月大的孩子,还是粉嘟嘟的一团,因为吃饱了,精神正好,一双眼睛滴溜溜的睁着,小手在空中乱抓,也不知想要抓些什么,五官都还没长开,看不出哪儿像是谁的。
沉熏抱着孩子在一旁的锦凳上坐下来,从袖中掏出一只拨浪鼓来,轻轻摇了摇,清脆的声音想起,小孩子对声音非常的敏感,视线立刻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过来,口中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沉熏再次摇了摇,这一次小皇子认准方向了,一边咿呀,小手一边往这边抓过来,一双眼睛显得十分的神采奕奕,非常的可爱,沉熏微微笑开,把手柄放在孩子的手中,亲了一下孩子的脸蛋。
这个鼓做得十分的小巧,轻便但是音质非常的轻灵动听,沉熏专门准备为小皇子准备的礼物,当下孩子十分有兴致的摇着鼓,听着鼓声,时不时咯咯的笑起来,纯然的开心,一点儿也不知道世间的疾苦。
“宝宝,姨母给你找个母妃可好?”看着孩子纯净无垢的笑脸,宛如小天使,沉熏心里忽然微微刺疼了一下,你可知道,就是为了你,你的母亲才会香消玉损,你是你母亲用生命换来的小天使,所以,一定要安然无忧的长大。
虽然知道孩子听不懂,但是沉熏还是说开了,或者是自言自语:“姐姐把你托付给我,可是我的身份,又怎么能真正的好好照顾你呢,所以呀,姨母给你找个好的母妃吧。”沉熏顿了一顿,想起方才陈天遥说的那些话,从陈天遥开始的回话可以看出,她还是因为小皇子尊贵的身份,想要母凭子贵,身份能够得到更高一级的提升,可是后面提到小公主的时候,她脸上那种属于母亲的光辉也不是假的。
“说起来,这个母妃姨母也不太满意,但是这宫里找不到更好的了,虽然她是看中你的身份,但是假以时日,她跟你熟了以后,产生感情,也定然会把你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的看待。”说到这里沉熏忽然顿了一下,轻笑出声:“其实是不是亲生的又怎么样,你这样尊贵的身份,她自然会尽心尽力的照顾你,是做出来的也好,是真的也好,都是用心的。”沉熏看着玩得正欢的孩子:“而究竟是真心而是假心,这就是你长大之后要分辨的了,身为一个皇子,就应该早早的学会分辨真心和假心,不然的话,后面吃苦的地方就多了。”说到最后,已经是慨叹了。
“对,不要像朕和南王一样。”忽然一声淡淡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沉熏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忙要起身,阴夜冥先先一步道:“你抱着孩子,就不要行礼了。”
沉熏闻言动作一顿,随即恢复自然的神情,转过身,口中道:“皇上怎么来了?”一面视线不经意看了外间一眼,方才静立在外间的宫女太监,竟然不知何时悄然退下了,连乳母也退下了,沉熏不动声色的收回了视线,落在怀中孩子的脸上,神情依然是自然随意的。
“朕来看自己的孩子,你也觉得奇怪?”阴夜冥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非常自然的蹲下身去,修长白皙的手指抚上小皇子的脸,薄唇微启:“还是——”阴夜冥顿了一顿,微微仰起头来看向沉熏,嘴角的笑意变得浅淡了:“你不想要看到朕。”
沉熏身子一僵,这个贵为天子的人,居然就这样蹲在她的身前,而且,明明这个人半蹲在她的面前,但是她却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沉熏笑了一笑,道:“皇上说的是哪里话?皇上是天子,万民敬仰,能够见得皇上一面那是万分的福气,沉熏怎么敢有那样的想法?”
“你要不敢,天下就没人敢了。”阴夜冥语气忽然冷下去,突兀地站起身来,就像方才他蹲下身去一样的突兀,他几步走到窗前,阳光正好,从窗外斜斜的照射进来,阴夜冥无端的觉得这阳光太过于刺眼,不光刺眼,还刺心,每一束阳光都像是一把无形的剑,那么容易,就把他刺中了。
那样的不堪一击。
只因为那样那样的期盼见到,可是见到之后呢,给他的不过是戒备和疏离,吝啬得连一个真心的微笑都没有。
自那日后,这一个月来他未曾见过她一面,今日知道她回来,昨日他便把所有的政务都处理好了,阴夜冥从来没有觉得一个晚上的时间那般的难熬,终于等到了天明,终于见到那个人影,终于听到那个声音,终于闻到那样的气息,可是这会子他忽然想,或许不见到还好一些,不会这样的疼。
有心了,便会心疼,原来心疼的滋味是这般难受的。
早知道如此,还是没有心的好。
可是已经有了,丢不掉,所以……阴夜冥手指握紧了窗棂。
沉熏听得这句明显夹带着怒气的话语,还有他突兀的动作,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人向来不是轻易就能够激怒的人,即使发怒了,面上也还是漫不经心的笑容,妖娆如斯的笑,迷惑别人的心智,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是这会子却因为她一句话就动怒了,而且毫不掩饰的表现出来,沉熏承认自己那句话里的戒备,可是因为这样就发怒,未免太过于反常了,从前她哪一句话不是都对他充满戒备的?
想不通,也不想去想不敢去想,但是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仿佛连孩子都感觉到屋中反常的气氛,皱起没有,一副要哭起来的样子,沉熏忙摇了摇头拨浪鼓,柔声哄道:“乖了乖了,不哭。”
话出口方才觉察到自己打破了屋中的沉寂,阴夜冥也转过身来,看着她。
沉熏借机道:“方才是沉熏多心了,皇上来看小皇子,可是已经想好了赐什么名?”一面逗弄着小皇子,道:“宝宝可是一个月了都还没有名字呢,多可怜。”
说到可怜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又软了两分。
阴夜冥面上冷淡的神色不自觉就散去了,全身的怒气也随之散去,道:“你说叫什么好呢?”阴夜冥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道:“朕还真没想出一个好名字。”
沉熏错愕,难得这人第一次用这副商量的语气和自己说话,问题是仓促之下她能有什么好的名字,再说这个皇子还很有可能是以后的太子乃至皇帝,名字就更加要慎重了,当下建议道:“要不等会在宴会上让大学士们想想?”
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咯咯的突然开怀笑起来,屋中的气氛顿时完全的送下来,沉熏也笑了起来,点了点孩子的鼻尖,道:“敢情你还很得意自己没有名字是不是?”
阴夜冥一时间有点儿恍惚,阳光也不再刺眼了,变得很暖,斜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她和孩子的身上,像是一个温柔的母亲正抱着自己的孩子一般,而他,是孩子的父亲,方才他们正在讨论孩子的名字,非常的平凡而简单,幸福得发暖,光是这样的想一想,都忍不住嘴角微扬。
而斜斜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长,他是站着,她是坐着,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刚好挨在一起,像是两个相拥的人一般,看着地上的影子,心里都不由自主的生出小小的喜悦,可是那喜悦即刻又消散了,如同嘴角扬起的小小弧度一般,不过一现,随即消泯。
窗外阳光消失了,所有阳光照就的像是随即消失。
那些暖意,那些小小的欢喜,不过是来源于虚无的幻觉,而幻觉,永远没有办法长久,唯有把她留在身边,才是长久的保证。
沉熏敏感的感觉到这个人情绪的不稳,本能的觉得危险,比以前更加的危险,从前的时候她就一直觉得危险,可是那样的危险仿佛是有迹可循的,可以防范,可是这会子她确是不知道从何防范了,只想着先离开这里再说,当下道:“皇上,满月宴宴请的人这会子估计也该来了,沉熏先告退了,许久未见长公主,也借此机会和公主说说话儿。”
阴夜冥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走了,等会儿谁抱孩子过去?”过了会儿,又道:“满月宴这样的场合,通常都是孩子的母亲抱着孩子出席的,如今——你这个姨母——”阴夜冥看着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昌寿殿。
文武百官都到齐了,只等主角登场。
“咦?王妃怎么没跟你一起?”纪旭老远看见了阴夜辰,走过来,有些奇怪的问。
“她——”一个字方才出口,前方就传来唱礼官细长尖啸的声音:“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片整齐的喊声夹杂着跪地的声音,皇帝视线绕了一圈,定在左边第一个玄色的身影上面,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众卿平身。”
文武百官起身,视线看得皇帝身旁的人时,脸上无不出现惊讶的神情,随即又按捺住了,照理说来也是应该的,如今皇后去世,小皇子又没有母妃的情况下,由作为的姨母的南王妃抱着出席时最合适的,只是——稍微大胆点儿的臣子又看了看,怎么看都像是一家三口,一身宫装的南王妃,抱着小皇子站在俊美的皇帝的旁边,沉静与妖娆的气质很好的融合在一起,竟然让人觉得无比的妥帖和融洽,仿佛本来就该如此一般,没有像皇后黎画衣跟皇帝站在一起时自动化为背影的感觉,反而是两个人身上的气质相映生辉,给人一种不敢逼视的感觉,这样的场景,轻易的勾起了众臣子不久之前的记忆:得凤者为后。
这句话浮上大脑的时候,众人无不心里一惊,有人视线偷偷飘向南王。
阴夜辰神色不变半分,只是幽蓝的眼眸中迅速的闪过一抹冷意,名不正言不顺,所以第一招想要潜移默化,在众臣的心中种下一个念头——真正的凤凰命才是……阴夜辰不得不承认皇帝的这一招用得非常好,当抬头看见沉熏抱着孩子站在那人身边,两个人气质相映生辉的时候,那种视觉的冲击力远远超过了语言所能描述的任何东西,一千句一万句的话语抵不过一个眼睛看见的真实画面。
尽管早就有了心里准备,但是心还是直直的坠下去,心里那个模糊的认知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清晰,皇帝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不要想奢望皇帝会放任他和沉熏安稳一世。
感觉到一道柔和的视线,阴夜辰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下来,是娘子,她眼中带了淡淡的笑意,依稀还有浅浅的歉意,阴夜辰一下子就释然了,本来他也未曾介意过沉熏的行为,因为知道这对于她是不能推却的,那个孩子是她姐姐临终前托付她照顾的孩子,她不能让孩子满月宴连一个充当母亲角色的人都没有,他介意的,是皇帝的行为。
阴夜辰回以沉熏温柔一笑。
沉熏脸上的笑意加深。
“既然众卿都到了,那就入席吧,不用等母后了,母后身体微恙,需安心静养。”皇帝语气淡淡,转身往主位上走去,转身的时候,黑玉般的眼眸在侧身的阴影中瞬间黯淡,不过一瞬,又幽亮如昔。
“小皇子的满月宴,就要拜托你这个姨母了。”
此言一出,众人这个时候才是真正的脸色大变,偷偷看了看主位上的两个位置,皇帝的意思,分明就是……况且,细心的大臣甚至发现了皇帝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避开了南王妃的称呼。
沉熏这个时候才是真正的犯难,本来以为只要抱着小皇子到达这里就好了,接下来的事情,昔日的玉贵妃,今日的太后定然会接手,而如今……沉熏看了看登上主位的玉阶,那道玉阶,根本就是一个坎,能够打破众臣心中那道线的坎,是万万不能越过的,可是现在……该如何是好?
气氛一时间僵住,众臣忽然连大气都不敢出。
人群中,雪澜温润的脸上闪过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视线轻轻落在身旁阴夜姬的身上,朝她笑了一笑,阴夜姬会意,点了点头,清声道:“皇上怎的忘了小皇子还有我这个姑母,难不成姨母重要,姑母就不重要了?”
一边说,阴夜姬一边自然的走到沉熏的身边,朝臣素来知道这位长公主性格爽朗不羁,这会子由她开口,说出这样的话,到也不觉得突兀。
沉熏绷紧的那根弦一松,唇畔溢出一抹笑意,道:“重不重要,得看公主的礼物合不合小皇子的心了?”一面用额头碰了碰怀中孩子的额头,道:“对不对呀,小皇子?”
沉熏这样一说,就直接避开了登上主位接受众臣的祝福,直接跳到贺礼的这个环节,皇子的满月宴一向由皇帝和皇子的母妃抱着登上主位,一起接受朝臣的祝福,然后才是贺礼,礼部的大臣当然知道这样以礼不合,但是这会子却是没有人敢开口说半个字,也没人敢看皇帝的表情,兀自眼观鼻,鼻观心,只求不要惹火烧身。
阴夜姬笑起来,从袖中掏出备好的长命锁,金子打造的,贵在精致而小巧,这样的场合,送这样的礼物说不上新奇,但是讨喜不会出错,阴夜姬边笑便道:“我是个俗人,送的礼物也很俗,只要我们小皇子平平安安的长大。”自有太监端了托盘过来接住,因为突然变动的程序,这位公公不免慌乱,端着托盘的手都是颤抖的,阴夜姬打趣道:“我这礼物不重呀,公公为何一副拿不稳的样子?你这副模样,等会儿接了其他众位的贺礼后,且不是端都端不动了?”一面对坐上的皇上道:“皇上,我已经等不及想要看到众位大臣的礼物了,比起祝福来,贺礼倒还实际些。”
阴夜冥且会不知道她的意思,反正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过不过玉阶都没有关系,只要在众臣心中种下影子变成,这宴会也不能一直僵住,当下微微一笑,终于开口:“朕也想瞧瞧。”
大殿中的气氛这时方才一松,当下各个努力减少自身存在感的大臣总算知道该该做什么了,当下都奉上自己给小皇子带的礼物,阴夜姬极其自然的抱过小皇子,幸好,小皇子还不知道认生,乖乖的任由她抱着,对沉熏道:“你如今的身子受不得累,先回席吧,接下来的事情由我这个姑母来替代也说得过去。”
沉熏含笑点头,当下到了阴夜辰的身边,阴夜辰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
接下来的宴会也还顺利,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小皇子不过是一个过场而已,阴夜姬抱着他在殿中转了一圈,皇帝赐名‘祺霖’,便由乳母抱了下去。
席上众人都暗自小心翼翼的,直到沈立寒提出请求皇帝赐婚的奏请时,众人的心思方才被转到这位前任丞相公子身上,不错,前任,沈恬郁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何况接替的人是自己的儿子,干干脆脆的辞官,沈立寒现在虽然还不是宰相之职,但是行的已经是宰相的职权,更何况此人还是当朝皇帝最信任的人,他请求赐婚,当然引人注目了。
沉熏倒也想过沈立寒回来这么一招,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也是最有效的,皇帝赐婚,凝碧嫁过去之后,定然不会有人敢看轻了她。
阴夜冥听吧,指尖漫不经心的敲击着御座的扶手,道:“才子佳人,朕当然乐见其成。”顿了一顿,道:“朕就赐凝碧为无忧郡主,择日与沈卿完婚,至于日子——”他视线不经意看了沉熏一眼,道:“就看她和她主子的意思了。”一副好商量的语气。
沉熏只得出列,凝碧不在,她这个做主子的,当然得代为谢恩,沉吟了一下,道:“不如就等待碧儿十八岁生日那天吧,双喜临门,也没几个月了。”
阴夜冥淡然一笑,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依然没有唤出南王妃的称号,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殿中又是突然的静默无声,众臣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转进去,或者化身为无形,连阴夜姬都觉得皇帝这话说得太引人猜想了,不由看了看阴夜辰。
阴夜辰面上含着自如的笑,神情非常的自然,道:“娘子,我们碧儿还真是好福气。”
“是呀,都是皇上的恩德。”沉熏面露微笑:“沉熏替碧儿谢过皇上。”当下端然回席。
皇帝面色不变,当下下了旨,派宣旨的人送到南王府。
大殿中的静默的人这会子终于又找到事情做了,无不赶紧祝贺沈立寒,不管平日跟他关系怎么样的,如今都能够说出一大串祝贺语来,祝贺他也就算了,大家还相互讨论起了这对璧人,什么男的俊逸非凡,女的温婉如水,很有南王妃的风范,一时间倒也人声鼎沸,从开席到现在就数这会子最为热闹了,鬼知道许多人根本连凝碧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总之一句话,这些大臣终于有了聊天的话题,不用战战兢兢的坐着。
如若能这样一直聊到宴会结束倒也不错,不过这只是众人的奢望而已,快要结束的时候,宫里的总管安灵忽然脚步急促的走了进来,低声在皇帝的耳边讲了几句,皇帝脸色大变,道:“你说什么?小皇子方才明明还好好的。”
安灵也差不多快要哭了,道:“奴才也不知道,乳母刚喂完奶,小皇子不想睡觉,便随手拿了各位大臣送的礼物逗小皇子玩儿,哪知道玩着玩着,小皇子就吐起来。”
殿中的人无不竖起耳朵再听,听得安灵这话,心中突地一跳,皇帝已经霍然起身,招呼都不打一声,向着承乾宫的方向而去,殿中的御医自然是赶紧全都跟上去,其他的人,无不面面相觑,出了这种事,没有皇帝的准许,自然没有人敢离开的,也没有人敢跟着过去。
沉熏听得是小皇子出了事便是心里一跳,正犹豫不决间,阴夜辰握住了她的手,轻轻一笑,道:“娘子担心不下的话跟去看看吧,你记住你是小皇子的姨母,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行,其它的事情,不要去多想。”
“夫君——”沉熏眼底微润。
“我都明白的。”阴夜辰笑意加深,也不理会在场各方偷偷打量的视线,语气易发的低柔了:“没事的,不用担心我,做你想做的事情就成。”
“嗯!”沉熏含笑,回握住阴夜辰的手,随即放开,朝着承乾宫的方向而去。
阴夜姬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句叹息溢出口中:“怪不得任何人,如若我是男子,我定然也会喜欢上她。”她叹息的语气又转为担忧,看向身边的驸马:“如今,这可怎么办呢?”
雪澜对她温润一笑,没有说出一个字,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几乎从那只载着命运的凤凰飞来的那一天他就问过自己,从前无解,现在也还是无解。
那只承载着命运的凤凰,如何才能化解这一场情劫?
承乾宫中。
太医令正在检查小皇子呕吐物,其它的一些都去检查大臣们奉上来的礼物。
伺候小皇子的宫人跪了一地,阴夜冥脸上掩不住的怒气:“究竟是怎么回事,给朕说清楚?”
“皇上恕罪,奴婢也不知道,通常这个时候,奴婢喂完奶,小皇子就安睡了,今日小皇子却是精神极好,奴婢就拿各位大臣送给小皇子的礼物来逗弄他,结果就吐了,怎么止也止不住。”乳母边说身子边止不住颤抖。
沉熏进入内间时就只看见边吐便哭的孩子,那声音光是听着就觉得十分的揪心,沉熏顾不得其它,越过皇帝走到御医的身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医令面露难色,道:“臣无能,查不出是什么原因。”一边看了看正检查礼物的其他御医,其它几个人相互看了看,也检查不出什么,当下跪下身去,道:“这些礼物也没有问题。”
沉熏听得这话,心神一松,专心过去照看孩子,抱起小皇子,轻声哄着,一个月大的孩子哭声细细的,手无助的在空中舞着,说不出的可怜,沉熏只觉得心像是猫爪子在抓一样,一下一下的疼。
阴夜冥亦是动怒:“那小皇子究竟是为何呕吐不休,你们总得给朕一个说法?”
几个御医面露惶恐之色,最后还是太医令出列,语气透着不确定,道:“依臣揣测,可能是今日带小皇子到昌寿殿的路上招了点风,加上今日小皇子异常的兴奋,多玩了一会儿,跟平素的作息紊乱,所以——”
“所以都是揣测。”阴夜冥语气易发的冷了,“朕要的不是揣测,而是怎么样才让小皇子恢复过来。”
几个御医顿时面面相觑,他们虽然是御医,但是就照顾孩子来说,经验比和医术一样的重要,别说自己没有孩子的,就算是有孩子,都是夫人在照顾,哪里知道该怎么办?一时间在这位皇帝冷然的气势下,暗暗叫苦不迭,却是说不出话来。
沉熏忽然心神一动,道:“去请瑶妃娘娘过来。”
屋内本来在皇帝冷然的气势下,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小皇子细细的哭声,听得她这么一说,众人都是一惊,待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众人更是糊涂了,这个时候请瑶妃过来干什么?
沉熏也不解释,只道:“快去呀。”
皇帝霎时间反应过来什么,点了点头,安灵亲自飞快的去请瑶妃。
陈天遥在路上就已经身边这位安公公的描述,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照顾孩子有经验,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其实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大事,小孩子都会常常出现的情况,喂奶的姿势不对,或是时间间隔不对,都有可能,听得是南王妃让来叫她的,更是心砰砰直跳,强自的按捺住,进了承乾宫,未及行礼皇帝便说了声免礼,只道:“你快去看看小皇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天遥低眉应声,走过去,细心问了乳母喂奶的过程和时间等等,心里有了主意,抱起小皇子,让孩子靠在她的肩头,轻轻的拍着孩子的背,一面道:“皇上不用担心,吐奶这种事情以前馨儿这么大的时候也时常发生,只要帮孩子顺气,等吐完了就好了,并不是什么病,不用担心。”
沉熏闻言一松,下意识的看向阴夜冥,阴夜冥脸上的神情稍缓,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看来,他是真的很紧张这个孩子,沉熏心里浮起淡淡愧疚的神情,方才,是她多想了,看得垂头在一边的御医,沉熏出言道:“皇上,既然小皇子不是生病,那就让各位大人回去吧。”顿了一顿,道:“这儿有瑶妃娘娘就好了。”
阴夜冥道:“即是这样,那你们就退下吧。”
几位御医松了一口气,行礼退下了,刚退到门口,却又听得皇帝道:“等等。”几位御医顿时僵住,阴夜冥眉宇间难得的闪过一抹迟疑,最后却道:“算了,你们先到昌寿殿,朕等会儿亲自过去。”
几个御医听得此话,提起的心方才落回去,再次的行礼告退,一走出门外,立刻健步如飞,害怕又一次被叫住,可见他们对于这位皇帝根本就是打从心底的畏惧,沉熏从屋内见得那般的状况,暗自好笑,只是方才扬起的笑容在一道视线投过来的时候,微微凝滞,随即消泯于无形,若无其事的看向陈天遥:“吐完了吗?”
“差不多了。”陈天遥接过丝帕,动作轻柔的拭擦干净小皇子的嘴角,孩子已经不吐了,只是还有些难受,犹自细声的哭,已经不似方才那样厉害了,陈天遥对一旁的乳母轻声吩咐道:“等过一炷香的时间,再给小皇子喂奶,以后喂奶的时间都要有一个合理的安排,多喂了少喂了都不好,孩子才一个月大,不能过分的耗费他的心神,他精神好也不能由着他玩儿。”
乳母连连应声,沉熏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有些自责道:“都是我不好,方才一直在这儿逗弄小皇子,才闹得他没休息好,惹出现在的事情。”沉熏顿了一顿,看得孩子在陈天遥的怀中虽然不吐了,但是也没有停下哭声,抱了过来,轻轻的摇晃着,一边自言自语道:“这次多亏了瑶妃娘娘,要是我们祺霖有这样的母妃就好了,姨母就不用整天在宫外担心了。”
孩子当然听不懂她说的话,本来也不是说给孩子听的,孩子却慢慢的止住了哭声,或许是沉熏身上有着和姐姐一半的血液,或许是因为其他,孩子慢慢的闭上眼睛,显然闹了这会子,有点儿累了。
阴夜冥当然知道那句话是说给他听了,心里一刺,淡淡的看了陈天遥一眼,陈天遥只觉得心里一颤,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阴夜冥已经移开视线,语气带了若有若无的讽刺意味:“何必说得那么好听,你要是真担心的话,就不会一个月都不来看孩子一次,这次要不是因为满月宴,你定然也没想到进宫吧。”
沉熏神色一滞,她何曾没有想过进宫看望小皇子,那样小的孩子,几乎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了,只是……
“这次确实多亏了瑶妃,朕当然重重有赏。”皇帝并没有看她的反应,吩咐道:“安灵,等会儿把那颗海外使者供奉的南海明珠送到天然宫。”
陈天遥看此情景,知道想要做小皇子的母妃是无望了,心下黯然,但是也丝毫不敢露出半分,当下道:“臣妾谢皇上赏赐。”一面告退离去。
陈天遥走后,皇帝也随即起驾昌寿殿,沉熏一时间不知是该走该留,小皇子已经睡去,只是睡得极不安稳,方才放下去,又嘤嘤的哭起来,乳母重新为了奶之后这种情况也不见好转,只有沉熏抱着才会安生,乳母叹息道:“小皇子虽然小,但是孩子对于母亲有种天生的感应力,小皇子生下来就由王妃抱着,定然是把王妃当成是母亲了。”说到这里,乳母突然跪下去,道:“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沉熏一时间心里有些乱,她自然意识到了乳母会说些什么,果然——
“奴婢求王妃等孩子安睡过后再回去,小皇子他从来未曾得到娘亲抱着哄他入睡过,这么小的孩子,今晚又吐得这么厉害,奴婢看着——奴婢看着——”乳母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哪怕只有一次,对于小皇子来说,也是莫大的幸福。”
“好了好了,我答应就是了。”沉熏叹息,她本来也犹豫今晚要不要留在宫中照顾小皇子,心里当然是想了,只是因为……算了,有什么好犹豫的,就像是夫君说的,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打定了主意,沉熏抱着小皇子和衣躺下,她身上有种沉静宁谧的气质,还有血脉里和小皇子某些相同东西相容,沉熏轻声哄着,不一会儿,小皇子便陷入了梦乡,小小的脸上恍惚有淡淡的笑意,不知道是无意识还是本能,小手抓住沉熏的衣角,沉熏看着孩子的纯净睡颜,心里瞬间变得很软很软,非常的沉静,那些身处于宫中的犹疑和不安在这一刻就远去了,心里的戒备一松,加上今晚忧思伤神,眼皮就开始沉了起来,慢慢的合上了眼睛。
阴夜冥不曾想到再次回到承乾宫时看到的就是这般的场景,一大一小两个人儿在床榻上安睡,她双手护卫性的揽住孩子,头饰已经拿下了,锦缎般的秀发铺开来,有部分发丝垂下床沿,形成小小的黑色瀑布一般。
伺候的宫人看得皇帝,忙要去唤南王妃,却见皇帝摆了摆手,宫人都是会察言观色的,见此情景,虽然心里犹疑,但是还是赶紧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阴夜冥其实并没有走近,只是远远的择了张锦凳坐下来,远远的看着床上两个人的睡颜,他甚至不敢走近,因为害怕一走近了,她突然间就惊醒过来了,澄澈的眼眸里浮起浅浅的戒备,让他连远远的看着都不能。
春天的夜晚,屋中弥漫着宁谧的味道,因为三月份的晚上天气还是有些凉寒,屋子的四角放了调适温度的炭盆,屋里很安静,静得可以听得见床上那两个人的呼吸声。
想起来,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她的睡颜,第一次是她受伤的时候,就是那一次,他方才发觉了她已经走进心里,再也不能骗自己,那一次,他在德坤殿看着她的睡眼,欢喜和绝望同时盛放,是的,绝望,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过,即使在自己一直相信的东西瞬间颠覆的时候他都没有那样的绝望的感觉,而现在,何尝不是绝望的呢,明明知道不可以,明明知道不能,可是偏偏爱上了,就那么一点一滴的渗入骨髓,一点儿的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样的感情越来越深。
他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爱上任何人,可是偏偏爱上了,让他知道了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可是知道之后,他宁愿自己一辈子也不懂得爱。
筹谋了那样久,耗费了那样多的心智,就是不想要被别人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是自己来主宰,他也终于成为这个天下的主宰,君临天下,可是到现在却发现,他坐上了这个位置,可以主宰天下人的命运,可是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
他主宰不了自己不爱她。
也主宰不了她来爱自己。
最悲哀的发现,亦是最绝望的发现。
其实他要得不多,如同现在,就这样静静的坐着,静静的看着她的睡颜,共同处于一个空间,能够感觉得到她的气息,即使是远远的看着,也已经足够了,已经幽微得只剩下这么一点了。
可是连这样的念想都不能得到,她醒着的时候,永远对他心存戒备,永远对他提防着,提防着他会加害他的夫君,如同方才的事情,他知道她在怀疑些什么,怀疑他是想要用孩子来加害南王,在礼物里动手脚,或许从前的时候他会那样做,但是现在,已经有了心的人,再也不能把任何人任何事当成可以利用的筹码,何况,这个孩子,几乎可以说是他和她唯一的纽带,他会那样的紧张,大部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是的,她改变了他,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改变了他,也不相信自己改变了他。
春夜静静,阴夜冥看着床上的人儿,狭长的丹凤眼妖娆绽放,薄唇抿成一个温柔之极的弧度,黑玉一般的眼眸静静的看着那抹人影——
最绝望的欢喜,亦是最痴迷的爱恋。
床上的沉熏无知无觉,只是陷入梦里,迷离的梦境,又仿佛不是梦,而是过往的碎片,梦见夫君,笑容纯净无邪的夫君,他笑意盈盈的看着她说:“我要让娘子知道,嫁给我,不后悔。”她在梦里笑了,场景忽然转变,梦里的人变成了那个魔魅如妖的人,他看着她,眼中绝望盛放:“还有你,既然已经走到了我的心里,为什么不走到我的身边。”
心底瞬间刺痛,沉熏猛然张开眼睛。
窗外的月光静静洒落。
三月的晚上,屋中温暖蔓延,孩子的呼吸浅浅淡淡。
沉熏睁开眼睛,然后怔住,看着窗边玄衣黑发的男子,就这样怔住。
窗边,阴夜冥静静的坐着,因为她的猝然睁开眼,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都忘了,忘了呼吸,忘了自己身处何处,甚至忘了掩饰自己眼中的情感,所以,沉熏明明白白的看清楚了,隔了这样远,她就着月光看清楚了他眼底的流动的刻骨情感,近乎于痴迷的爱恋,看清楚了他眼眸中的她。
所以,她才会这样怔住,身子一动也不能动,这一刻,那些她极力的想要忽视的东西,极力想要模糊的东西,非常清晰的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再也不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装作不知道他对她的情感,装作没有听见他在养心殿说过那句话。
可是除了装作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什么也不能做。
两个人的视线胶住,不知道过了多久,沉熏轻轻的别开视线,别开视线的瞬间,她眼眸中不再是纯然的澄澈明亮,明亮得可以看得进对方的眼底,而是浮起了如常的戒备神色,阻隔对这个人的探寻,也阻隔这个人对自己的探寻,她恢复成了那个自如的南王妃。
阴夜冥也在她的视线移开的时候恢复成那个骄傲妖娆的君王。
孩子已经完全的熟睡了,熟睡得感觉不到身旁的动静,沉熏动作轻柔的起身,随意的理了理散乱的发丝,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因为怕吵着孩子,她没有开口说话,也庆幸不用开口说话,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熏朝阴夜冥点头示意,然后走出内屋。
阴夜冥自然是跟了出来,外屋只有乳母一个人,见得他们两人出来,行了礼,悄然的走进内屋去照看小皇子,又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人都有点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过了好一会儿,终是阴夜冥先开口了:“朕向南王说今夜你会在宫中照顾祺霖,南王已经自行先回南王府去了,景和宫里面的物品都没有动过,如今也这么晚了,你就在景和宫住一晚吧。”仿佛害怕她会拒绝,顿了一顿,阴夜冥又道:“哪儿是你们住过的地方,也算是你们在宫中的家了。”
沉熏点了点头,如今这么晚,宫禁的时间已过,要出宫也极是麻烦了。
阴夜冥嘴角微不可见的扬了扬,提步朝外面走去,道:“朕要回养心殿,顺道送你过去吧。”
沉熏闻言微微错愕,养心殿和景和宫本是在两个相反的方向,可是反驳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那人的一句话“
“你放心,朕只是送你回去而已。”
沉熏忽视掉心中的某种情感,慢慢的提步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向着景和宫的方向走去,安灵自然是赶紧安排好了今夜在景和宫伺候南王妃的宫女,倒也不用怎么打扫,因为景和宫虽然空着,但是一直都有人照看,不过临时调过去两个小宫女而已,安排好了,又吩咐专门的人拿了件披风,自己小跑着不远不近的跟在皇帝和南王妃的身后。
夜风安静的吹着,橙红色的宫灯静静的洒落,夜风和灯光里,所有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轻纱似的,都变得朦胧,连宫墙都失掉了白天冰冷刚硬,连戒备也不知不觉间变得不那么的深了。
走了一段路,阴夜冥忽然停下来,回过身来,指着不远处的碧浣池,道:“等荷花绽放的时候,你可算是双喜临门了。”
“嗯!”沉熏笑了一笑,谈到的是这样的话题,她眼中的戒备不自觉又消退了一些,双喜临门,当然是指到时候她腹中的孩子会降临,凝碧会出嫁,沉熏道:“碧儿的事情,真的很谢谢皇上。”沉熏轻笑道:“是皇上赐婚,又有了郡主这重身份,碧儿定然是一生无忧了。”
“是呀,立寒对你那丫头的感情,定然会做到让她无忧的。”顿了一顿,他又开口了,声音很轻,语气像是喟叹,又像是呢喃:“无忧,世上能够做到这个两个字的人,又有几个,说起来,朕还有几分羡慕你那个单纯得傻乎乎的丫头——”羡慕她,有你这样的关心她,他没有说出最后一句,因为怕勾起她眼中的戒备。
“皇上是天下人的君主,要操心很多的事情,每天那么多的朝政大事等着皇上来处理,当然不能无忧了。”沉熏看向阴夜冥,微微一笑,道:“皇上的忧,是为了天下人的无忧而忧。”
“朕没有那么伟大,为了天下人而忧。”阴夜冥唇瓣溢出一抹自负的笑意:“朕的子民朕自然会善待,那是一个君王的责任,处理朝政是基本的工作而已,花的心思也不过二三,朕何须为了这些忧思伤神。”
让朕忧思伤神的,是你。
有的时候真的想要破釜沉舟,干脆灭了南王,把你留在朕的身边,人心的都是肉做的,只要把你留在朕的身边,朕总有方法让你来爱上朕,可是在这之前,你会流很多的泪吧,光是想到你流泪的样子,朕就——心软了,下不了手,一次一次的想要动手,又一次次的心软了。
有的时候想既然得不到干脆放了你们吧,可是想要此生再也见不到你,朕就无法放手,真的无法放手,痛也好,伤也罢,朕就是无法放手。
成全不了你们,也放不过自己。
朕是棋手,却自己深陷棋局之中。
第三十二章:晓露寒,湿人心
夜风更加的大了,碧浣池中湖水荡漾,风里带来潮湿的水汽。
沉熏下意识的别开视线,垂下眼,道:“皇上智慧过人,纷杂的朝政在皇上眼中不过是小事,是沉熏多虑了。”一面说,一面抚了抚手臂,忽然觉察到身旁的人走近,沉熏来不及退开,肩上便被披上了披风,犹自发愣间,阴夜冥已经退开一步,淡淡解释道:“这湖边水汽很重。”顿了一顿,依旧提步往前,道:“走吧,夜深了,你应该早点去安歇。”
沉熏没有应声,只是手拉紧了披风的领子,华贵的披风,上面金丝线绣着飞龙,一看就知道是属于皇帝御用的东西,披风上有淡淡的熏香味,不是龙涎香,也不是夫君身上清雅安宁如同檀香一样的味道,那香味幽幽的,若有若无,仿佛是兰香,连香味都让人觉得有种自傲在里面。
这样妖娆骄傲的人,关心起人来,却也是体贴入微的,可是注定了她给不了任何回应。
他的情,她注定还不了。
沉熏抬起头来,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道:“皇上,方才我睡了一会儿,这会子反而精神极好。”沉熏顿了一顿,看得他听到这句话回过身来,方道:“如若皇上不累的话,陪沉熏夜游碧浣池如何?”
阴夜冥微微一愣,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视线也正不闪不避的看向他,眼底倒映了一点儿月光和灯光,非常的晶亮,眼底是有着某种决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样,他本能的想要拒绝,但是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因为她眼中那一点浅浅的怯意,害怕他拒绝的怯意。
阴夜冥脚步转动,换了方向,向着碧浣池玉阶的方向而去,道:“既然你有此雅兴,朕当然作陪。”
沉熏闻言一笑,那笑容说不出的复杂,释然,叹息,慌乱,不安……都不是,又都是。
玉阶的尽头是湖心亭,亭中设有桌椅,阴夜冥十分自然的脱了外衫,放在玉凳上,方对她道:“坐吧。”
沉熏道了声谢,也没有推辞,走过去坐下,看他的样子,他已经明白她并不是真的想要什么夜游碧浣池,而是有些事情想要说清楚而已,是以他才领路来到这里,这般的体贴入微,入微得让沉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沉熏忽然想起他方才的动作,并不是第一次,从前有一次,他作为姐夫的身份,也曾经对她这般的体贴过,还有那次从灵影寺去落霞山的路上,他走在前面,让她在后面踩着他的脚步跟着……
如若他愿意,他可以成为这个世上最体贴的人,沉熏脑中忽然闪出这样一个想法,不光是想法,她直接说出口了。
阴夜冥闻言嘴角微扬,视线看向已经开始舒展开来的柔碧荷叶,语气和着风中的水汽,有一种湿漉漉的厚重感和温柔:“对,如若朕愿意,朕可以成为这个世上最体贴的人。”他转头看向她:“比南王还要体贴。”
沉熏没有回应也没有反驳,而是看向湖岸的某处,唇边泛开温柔的笑意,道:“皇上可记得当初那一年碧浣池一夜之间被毁掉的荷花?”她并没有等他回答,脸上的笑意更加的深了,道:“那些荷花其实是被我和夫君联手毁掉的,他负责采摘,我负责把一朵朵的荷花全都变成飘在湖上面的花瓣。”她回过头来,看向他:“那一次,是夫君在陪我玩游戏,游戏的名字叫做忘掉伤心的荷花。”
“其实要忘掉的不是荷花,而是雪澜。”阴夜冥淡淡的下了结论,又道:“你说这件事,是想要向朕表明南王的体贴?”
沉熏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视线静静的看着她,没有戒备,没有躲闪,真挚纯净:“我想表明的,是其实沉熏很容易就被感动的人,也很容易就会喜欢上一个人,从那个时候起,沉熏可以算是真正的喜欢上夫君。”
阴夜冥神色微怔。
“皇上为沉熏做的,沉熏都明白,沉熏也很感动,是的,我一直对皇上心存戒备,有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戒备的是皇上还是我自己,根本分布清楚,皇上这样的人,大凡世间的女子都很容易爱上吧,如同姐姐,如同瑶妃娘娘——”
阴夜冥打断了沉熏的话:“可是世间的女子爱朕有什么用,朕不爱她们,朕无法让自己去爱她们,朕——”
“皇上,世间的女子都可以喜欢皇上,都可以去爱皇上,可是唯有沉熏不可以也不能。”沉熏眼里那种决然的神色更浓了,静静的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因为我爱着夫君,是真的很爱很爱。”
很爱很爱。
简单的四个字,却是穿肠的毒药,每个字都如同一支利剑,透心而出,阴夜冥却轻笑起来,眼尾奇异的挑起,妖娆到了极致,便是魅,魔魅如妖。
“所以,你怕朕。”他嘴角的笑意忽然加深了:“你其实是怕爱上朕对吗?你从一开始就戒备的看着我,是因为害怕自己沦陷,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过了许久,沉熏方才道,她别开视线,看着被夜风吹起层层涟漪的水面,“我只知道,爱一个人就要付出自己的全部,我这辈子的全部给了夫君,没有多余的东西给任何人。”她回头看他,笑容在月色里有些清浅如水,却坚定如刚:“既然注定给不了皇上全部,那么我只好一点儿也不给。”
夜风更加的大了。
湖水拍打着湖岸,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声音在这样的暗夜中显得出奇的大,但是却压不住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明明是那样的轻,轻得仿佛呢喃,风一吹就化在风里,最温柔的呢喃,却让人的心瞬间冻结——
然后鲜血淋漓。
一点儿也不给。
那样的决然没有一丁点儿的余地。
最幽微的念想,只要看着她就好,却终究化成奢望,得到的答案竟然是一丁点儿都不给,一颗真心双手捧上去,但是确是被无情的打翻在地,心痛到了极致,绝望如同烟花盛放,阴夜冥却忽然笑了起来,仰着头微笑,那笑容妖娆之极,和着若有若无的叹息声,让人有种喘不过起来的感觉:
“朕是疯了,才会任由你这样。”
话音落下的时候,他的微笑忽然转为大笑,然后是不可抑制的狂笑出声,笑得前俯后仰,像是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只是那笑声在暗夜中回响开来,突兀而凄凉,无端的让人心里发寒,他忽然停住了笑,眼睛定定的看向她,一双丹凤眼里满是讽刺和嘲弄的味道:“沉熏,你以为你给不给,你真的能够做得了主吗?”
沉熏瞳孔微缩,手指无意识的握紧。
“如今朕才是这个天下的主宰,不是你说不想给就可以不给的人,朕告诉你,你做不了主,南王也做不了主。”阴夜冥话语确是越说越快,身上那种在她面前时许久未出现的邪气这会子四溢开来,是的,邪气,属于黑暗的一面,像是一个逼到了绝境的人,没有出路,只想着让对方受到同样的伤害,理智已经被脑中某种疯狂的情绪所取代了,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痛,不,他要让她跟他一起痛,既然得不到她的爱,那么得到她的恨也好,至少也好过漠视。
“做得了主的人,这个世间就只有朕一个人而已,你以为朕会呆在地狱里眼睁睁看着你和南王逍遥在天堂吗?朕绝对不会,对,没错,朕不是个好人,从来都不是,让朕痛的人朕绝对会百倍千倍的还回去,既然你让朕呆在地狱里,那么朕就让你们也跟着一起下地狱,让你在地狱里陪着朕,你休想和南王有一个好结果?”
冰冷无情的声音,和着冰冷无情的面容,化成了这个春夜最冰冷的记忆,沉熏豁然起身:你——”她怒气反笑,眼睛灼灼的看向阴夜冥:“不愧是流着同样的血液,你这样的行为,跟你父亲有什么区别?”
“别拿朕跟那人比。”阴夜冥亦是站起身来,嘴角勾勒了一抹冰冷的笑容:“朕不会像那人那么蠢,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导致一败涂地,朕从真正明白自己心意的那一天起就不曾掩饰过自己的企图。”他忽然身形如电,旋身到了她的旁边,沉熏猝然不急,犹未反应过来,双肩已经被紧紧的箍住,半分也动弹不得,沉熏勃然大怒:“你放手——”
阴夜冥当然没有放手,右手制住她的两只手,左手抬起她的下颚,让她被迫看着他,他黑玉一般的眼中像是燃烧着火苗一般,亮得骇人,“朕的企图,就是想要你呆在朕的身边,做朕的皇后,跟朕来制定这个天下的规则。”他眼中的火苗渐渐的仿佛会燃烧起来一般,自称在不知不觉间转变了:“我的企图,是你。”
那样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目的,终于说出口。
沉熏只是摇头,一边挣扎一边摇头,心里很慌,不知道是因为身不由己
的被制住了还是因为其它,这样的目的,其实她隐隐约约的知道的,可是这样明白说出来的这一刻,她整个人还是慌乱异常,她原本以为以他那样骄傲的个性,即使真的对她有感情,也绝对不会说出来的,何况在她明明白白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之后,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那个中秋的夜晚,在知道自己父亲的真实面目之后,也还是保持高傲如昔,那么,在听到她这样决然的话语之后,他的骄傲定然不会容许他对自己的感情多说一个字,他曾经说过的,感情意味着软弱,而他这样的人,他绝对不会在一个伤害他的人面前表示自己的软弱,可是——
他竟然说了,亲手把那一层轻纱掀开。
只要那一层轻纱还在,那么就可以有回寰的余地,而如今,却是一点儿回寰的余地都没有了。
她猜错了,猜错了他对她感情的深度,猜错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所以让一场困局变成了死局,让自己慌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不住的摇头,话语里透出一种无形的软弱:“你疯了,我是南王妃,是南王的妻子,你是皇帝,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你就不怕天下人嗤笑?”
“嗤笑?”阴夜冥轻笑出声:“朕说过,朕不会像那人那么蠢,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世间的事情从来都不能两全其美,朕既然决意要自己所要的,那么天下人的想法,与朕何干?”
与朕何干?
自负而狂傲的话语,在暗夜里传开来,仿佛是对这个世界的嘲讽,夜风吹起他的长发,长发翻飞间,本来就绝美的容颜更有了一种妖艳邪美,霸气和傲气显露无疑。
沉熏怔住,一瞬间连挣扎都忘了。
“别说朕根本不在乎天下人说什么,更何况,托那人的福,朕如今不是有一个很好的能够堵住天下人口的理由吗?”阴夜冥看着她,眼中的亮光盛极:“你是天命注定的凤凰,本来就应该呆在朕的身边,这是天命所归,世人有什么可说的?”
天命,又是天命。
沉熏怔住的神思被这两个字瞬间唤醒,简单的两个字,别人的挣扎,不甘愿,全都归结为这两个字,还真是很好用的两个字,只因为是天命,就可以无视别人的想法,无视别人的心意,沉熏冷笑出声:“天命注定,那我告诉你,我的命由我做主,而不是由天。”
“朕方才说过的话你又忘了,沉熏。”阴夜冥听得她的话,笑意更加的深了,眼中依稀有怜悯的神色,他的语气是温和而宠溺的,然而这样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是残酷无比:“你以为——你真的做得了主吗?”他一边说话指尖一边漫不经心的在她脸上游移,动作温柔,话语依旧的残酷:“你如今功力只剩十之一二,加上身孕,形同被废,如同现在,你在朕的手中根本连挣脱都不能,又如何自己做主?”
“你——”沉熏猛然挣扎,然而根本挣脱不得,换来的只是更深的桎梏,沉熏第一次感到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无可奈何,即使当初面对老皇帝的时候,都没有这样深的无助,那个时候至少自己的身子是自由的,不像现在被桎梏。
“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沉熏挣扎不掉,干脆放弃了挣扎,冷冷的看向阴夜冥,嘴角微扬,勾起的笑容在月色里,亦是清冷冷的:“那人以爱为名义强迫别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你这样的行为,跟那人如出一辙,不对,你跟那人是有区别的,那人以爱为名义,你是直接的强迫。”
她目光清冽的看着他,眼眸里没有一丝的温度和暖意,不过一瞬,她忽然粲然一笑,那笑容里却是嘲弄:“而夫君,从来都不会强迫我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一点儿也不会。”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又消散了,如同夜空瞬间上升绽放的烟花,绽放过后便只剩下清冷的烟灰,“而我,这辈子最厌恶就是被人强迫,我不会爱你也不会爱上你,绝不。”
决然如铁的声音,在暗夜里传开来。
夜深了。
凝露了。
湖畔的水汽更重了,潮湿的水汽,被风吹起,跟着呼吸进入人体内,连带心里也变得湿漉漉的,沉重得让人想要窒息。
阴夜冥眼眸中灼灼的亮光瞬间熄灭,像是燃烧的火焰突然被大雨浇灭了一般,眼中一片黯然,随即,一种更强烈的光芒又取代了黯淡。
“是,南王不会强迫你,但是南王也保护不了你,他甚至还需要你的保护。”阴夜冥嘲讽的笑起来,手上用力,她被迫着跌入他的怀中,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怎么?我说得不对吗?乌真国的羞辱是你全力回击,定北的事情也是你不远千里去救他,崔白樱的事件他更是一直袖手旁观,是你一个人在解决,最后才落得你和那人反目,矛盾推入一个不可调和的境地,及至后来他被下蛊,都是怪他自己戒备心不够,明明知道皇帝不会轻易的放过你们,但是却粗心大意,最后造成自己被控制,而你肝肠寸断的下场,这一切,那人是主谋,但是他也要负一半的责任,站在这样一个不能保护你的人身边,你不累吗?”他的语气忽然低下去,仿佛是叹息,仿佛点点的心疼:“你为他做了那样多,而他又为你做了些什么?”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沉熏猛然摇头,是反驳,是想要摇掉心中某些不能言语的慌乱:“爱一个人不应该看对方为自己做了多少,而是看自己为对方做了多少?是不应该计较这个的。”
“可是——”阴夜冥忽然倾下身子,更加的挨近了她,连声音都易发的低了,他看着她,定定的看着她,黑玉一般的眼眸里闪动着某种奇异的色彩,诱惑而魅人的色彩:“可是沉熏,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让自己伤痕累累,一身绝世的武艺在一次次的受伤后如今只剩下这么点,如你所说,爱情不应该计较付出,可是你真的不累吗?真的不疼吗?那些伤口真的可以全部都愈合不留下任何的印记吗?”
近乎低柔的声音,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心疼,带着若有若无的诱惑,轻轻的钻进人的耳中,然而是心底,在心里悠悠的回响开来:真的不累吗?真的不疼吗?伤口真的会愈合得不留下任何印记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沉熏心里的慌乱却如同潮水蔓延而来,把整个人都淹没掉了,她无助的飘在其间,连反驳都显得软弱无力,心底的深处,却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念头不过一闪,便又被慌乱湮灭,她想要避开他的视线,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头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她根本避不开。
“一个男子爱着一个女子,却不能守护她,不能给她撑起一片纯蓝的天空,这样的爱算得了什么爱?”阴夜冥唇畔溢出温柔的笑意,声音亦是低柔而魅惑:“而站在朕的身边,朕绝对不会让你承受这些,所有的风雨朕都可以为你挡去,只要你到朕的身边来,所有的事情朕都会处理好,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安心的幸福就好了。”
什么也不用担心,只要安心的幸福就好了。
世间上有什么的诱惑能敌得过这个呢?
幸福,人一生追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这句话落在耳中的时候,沉熏心底的那些慌乱忽然间就化为沉寂了,她的幸福是什么,是跟夫君携手名山大川,悠游天下,而不是把所有的光阴都虚掷在这宫墙之内,每日的勾心斗角。
沉熏视线一闪,终于避开了阴夜冥凌人心智的视线,或者是,迷魂咒。
“幸福?”沉熏忽然轻轻的笑起来:“但是怎么办呢?我在全世界所有的地方都有可能幸福,可是——”她顿了一顿,豁然看向他,眼中尽是嘲讽的神色:“只有在你的身边不会幸福。”
阴夜冥身子一颤,心里像是被千万根针同时刺中一样,箍住她的手不自觉一松。
沉熏借机愤然挣脱,随即身子急剧的后退两步,眼中再也有没有一丝慌乱的痕迹,而是全然的冷静和戒备,“沉熏何德何能,竟然让皇上用迷魂咒来对付我,这就是你所谓的动真情,得不到,就用这样的方法来迷惑人的心智,接下来你想要怎么样,学那个人下相思蛊吗?控制我去爱你?”沉熏鄙夷出声:“你根本就不懂爱,如若真的爱一个人,又怎么会强迫她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更不用说想要试图去控制她的心智,即使你得逞了,一个木偶一样的人呆在你身边,这就是你想要的?”
当然不是,可是,他得不到她的心,只能奢望能够得到她的人,可是终究是奢望呵,根本连人都得不到。
浓烈的腥甜味涌上喉咙,迷魂咒失败之后的强大反噬力,反噬得还真是时候,全身的经脉像是针刺一般的疼,可是这般的疼痛,也还是抵不过心里的疼痛,阴夜冥紧紧的咬住了牙齿,强自的按捺住,发不出一个字,只是视线忽然微变,落在对面人的身上。
对面,沉熏指尖扯动,肩上披风的带子脱落,她手用力一挥,那件披风便随风飘落进碧浣池里,玄色华贵的披风,就这样被人不屑一顾地丢弃了,像是分文不值的垃圾一样,被那样无情的丢弃,随之被丢弃的,还有什么东西。
或者,是他的感情,他的骄傲,他的尊严,他想要给她的一切,都被无情的丢弃了。
阴夜冥眼眸微凝。
所有的疼痛,忽然间就消失了。
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一种空茫的状态。
“你如今的模样,跟那个人并有差别,一样的卑鄙无耻。”沉熏眼神雪亮,冷冷说完,决然提步离开,离他越来越近,要越过他走向湖岸,她并不害怕他会再一次的制住她,因为此时他根本是自身难保,迷魂咒反噬力的滋味沉熏知道,此时如若气息紊乱,有可能会损及经脉。
是的,阴夜冥没有动,只是眼睁睁的看着她走进,越来越近,然后错身,错身过后,就会离他越来越远,走出他的视线,走出他的世界,走出他的生命。
然后,他的世界就变成了一片荒芜,他的生命就变成了一潭死水,再也没有半分的生气和意义。
不!不可以!
阴夜冥整个人忽然就从空茫的状态清醒过来了,继而漫天的恐惧涌上来,他做了傻事,明明知道她最恨的就是被人胁迫被人控制,然而他却胁迫她控制她,她是那样决然的一个人,胁迫和控制根本对她没有半点的作用,只会让她离他越来越远……
没有更多的思绪,阴夜冥只是凭着本能抓住了她,在错身的时候,他抓住了她,身形移动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嘴角流出来,然后滴落在地上,绽开红色凄艳的花朵,所有的理智和思绪都退却了,剩下的,就只有本能,阴夜冥牙齿一松:“沉熏,你不要走。”
沉熏没曾想这个人在受到反噬力的情况下还敢动作,整个人猛然一怔,怔怔站住。
“你不要走,你不能走,不能——”阴夜冥只是拉着她,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拉住她,他只知道,不能让她走,如若此次她走了,就是真的走出了他的生命了,阴夜冥身上没有了那种邪气妖娆的神色,有的,只是一种从来未曾在这个人身上出现的情绪,依稀是茫然和无助,像是孩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的孩子,只是紧紧的拉住她,像是拉住了自己生命唯一的光亮一般。
“是,我不懂爱,因为没有人教我爱一个人要怎么样做才是正确的,南王有他的母妃从小教导温柔的教导他什么才是爱,但是没有人教我,我从一开始学会的不是爱,而是权谋,冰冷的权谋,我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想要把你留在我的身边,对不起,我不想要这样做的,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办法。”
沉熏整个人完全的冻住了,不是怔住,而是冻住,这个人,眼前的这个人,如同孩子一般无助和茫然的人,甚至有点儿语无伦次的人真的是方才的那个人吗?真的是阴夜冥吗?明明不是,但是又明明是呀。
“沉熏,你不能这样离开,你说过我没有心的,可是我因为你才有了心,因为你动心动情,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不能不管,我不懂爱,但是你可以教我,教会我怎么样做才是正确的,你曾经说过我是一个好学生,只要你在我身边教我,我一定能够学会的。”像是为了强调一般,他重重的点头:“真的,只要你在我身边教我,我一定能够学会的。”
隐隐带着期待的声音,化在春夜的风里,和着湖边的水汽,变成一种湿漉漉的,沉重的得让人有种不能呼吸的感觉,让人的心也跟着变得很重很重,或者,是疼,丝丝缕缕的疼痛,已经分不清了,沉熏只觉得夜晚的碧浣池让人有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像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样,一个让她无所适从的世界,所熟悉的一切忽然间变得陌生了,熟悉的那个人也忽然间性情大变,变得她不知道如何应对。
慌乱又一次的涌上来,甚至比方才被咒术控制的时候还要厉害,因为她从来未曾见过这般模样的他。
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她把他放在敌对的位置,他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漫不经心的笑容下,隐藏的是算计和邪魅,她当然得时刻防备着他,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落入他的圈套,如同那次在清王府的花园,如同他对付夫君和雪澜哥哥的连环计,在那样深的戒备之下,她还是中计了,她向来讨厌算计,而从一开始,他和她之间就是戒备和算计的关系,后来成为同盟者,戒备渐渐的不那么深了,她慢慢知道了除了算计之外,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一个确实值得姐姐和陈天遥去爱的人,只是这个人并不懂得爱,对于爱,他仿佛是不屑一顾的,或许是从小生活在权谋的泥淖之中形成的自我保护的本能。
沉熏有时候想,对于他这样的人,不懂爱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这样的人,注定成为天下的主宰,注定一辈子都在权谋之中,站在权力的顶峰,玄衣黑发,漫不经心的笑看着脚下的世界,傲然而自负。
她从来没有想过,没有想过现在的情形,他这样的拉着她的手,像是个孩子一样的茫然和无助,这一刻,他把他赖以为生的骄傲和自负都卸下了,只为了留下她。
是怎么样深的情感,才能做到如此。
而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有情的?
可是这些,事到如今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给出的反应,而她能够给出什么样的反应呢?是的,感动,但是光有感动是不够的,这样的感情,如果不能付出全部去回应,那么干脆一点儿也不回应。
要么给全部,要么一点儿也不给,是她说过的话,很多事情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她从一开始就决定要守护夫君。
沉熏微微的仰起头。
夜真的很深很深了。
湖面弥漫的水雾更加的浓了,那水雾和着风吹在人的脸上,凉凉的,不光是脸上,连眼中也弥漫了浓重的雾气,那浓重的雾气仿佛把心也笼住了,湿漉漉的,心里堵得非常的难受,然而沉熏还是开口了,声音绷得紧紧的,像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维持不了平静。
“好,我教你。”她视线没有看向他,而是投向被夜风吹起层层涟漪的湖面:“真的爱一个人,就要学会放手。”
真的爱一个人,就要学会放手。
清浅无波的声音,透过水雾传来,明明那样近,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非常的不真切,又或者,是他潜意识里不想听清楚。
可是已经这样的明明白白,她明明白白的要他放手。
支撑整个身体的最后一点力量瞬间就被抽空了。
“朕懂了。”他说。
“朕明白了。”他说。
“朕知道了。”他说
然而,他指尖慢慢的松开,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慢慢松开,眼中的无助的神色渐渐的消退了,变成了一贯的妖娆和漫不经心,从那个称谓变回来的这一刻,他又变回了那个骄傲的君王,是的,骄傲,他一直用以支撑整个生命的东西,只是他错误的以为自己可以用骄傲换取爱,换取爱来支撑自己的生命,可是不行,所以他只能继续的骄傲着。
他终于放开了紧紧抓住她的手,那样用力的放开,放开自己生命的那一道暖色,他看着自己展开的手掌,慢慢就笑了,嘴角上扬,眼眉上挑,这一刻他的笑容在月光和水雾中显得无比的清澈:“真的爱一个人,就学会放手。”他抬头看向她,笑意忽然加深了,像是一个急切的想要得到表扬的孩子:“你看,朕学会了。”
学会了,放手。
话说出口的瞬间,支撑着整个人的力量和骄傲都瞬间抽空,他只是笑着,笑着向后倒去。
“不要——”
安静的夜晚,忽然响起女子惊慌之极的叫声。
同一时间。
南王府。
阴夜辰心里忽然刺痛,指尖一颤,手中的信封掉在地上,信封里的信件露出来,阴夜辰看得地上的信件,瞬间忘了去探究心里的刺痛,慢慢的倾身捡起,幽蓝的眼眸中一抹疑惑一闪而过,他随即展开信件。
“怎么了?”纪旭看得他的异样,有些讶异的问:“是不是定北那边出了什么事?”
他会这样问,是因为这封信出自会宾楼昔阳分楼,定北之战后,嘉明王朝大败乌真,边境安定,经济自然繁荣发展,会宾楼亦是发展壮大,成为定北最为出名的酒楼,当然,会宾楼带来银子的同时,带来的,还有关于定北边境的情报信息,昔阳作为边关重城,会宾楼作为酒楼,是龙蛇混杂之所,亦是情报集散地,从那里传来的信件,定然跟边境的安宁有极大的关系。
阴夜辰已经看完了信件上的内容,没有回答,而是递过去,道:“你自己看。”
“太平?”阴夜辰倾身捡起地上的信封:“既然太平的话,他何须特意传信过来?”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手中的信封,眼眸中闪过一抹冷意:“我会宾楼的信封何时变得这样的不牢靠,轻轻一掉信件就会露出来?”
纪旭神色一怔,随即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王爷的意思是里面的信件被人换掉了。”他忽然眉头一皱:“可是,这字明明——”他说了一半就住了嘴,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字体能够代表什么,天下奇人多得是,不难找到会模仿别人笔记的人。
“王爷的意思是,定北出事了?”终于完全的反应过来,神色一怔,继而担忧出声:“那还了得,如今定北防守空虚,乌真军队真的借机进攻,根本就无兵可守。”
是的,无兵可守。
圣光九年圣光帝的所作所为大大的削弱了嘉明王朝的军事力量,朝堂上圣光帝忙着想要彻底的铲除违背自己意志的人,更是为了把违背自己意志的人一网打尽,擅自调动军队,造成了军队编制错乱,国库空虚的恶果,阴夜冥登上皇位之后,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又发生这么多的事情,根本来不及整顿军事,现今嘉明王朝的军士可以说是薄弱之极的。
“事是一定会出的,只是现在还没有。”阴夜辰站到窗边,视线透过暗夜看向定北的方向:“如若真的已经起了战事,那么定然会有急报飞入皇城,但是没有,也就是说,我们的人发现了对方的异样,对方为了让我们失去戒备之心,干脆偷换了信件。”
“那我们明天一早就把此事禀报皇上。”纪旭道:“趁着对方还没有真正的动作,调兵遣将加强防守,防范于未然。”
此言一出,却是久久没有得到阴夜辰的回应,纪旭想到了什么,不由道:“莫非王爷另有妙计?”
“对方已经先行了一步,根本不可能做到防范于未然。”阴夜辰说罢,回过头看着纪旭,幽蓝的眼眸中闪过一缕深思:“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吗?”他重新装过头去,看向月光如水的屋外:“走出这场困局的机会。”
纪旭愣住,他当然知道阴夜辰口中的困局指的是什么,他,沉熏,皇帝三个人之间的困局,只是为了走出困局,却要延误军机,让许多无辜的人付出代价吗?纪旭看向阴夜辰,张口,正待说话,阴夜辰却先一步开口了。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以大局为重是吗?”阴夜辰没有回头,而是依然看着窗外:“从前的许多次难以抉择的时候,我总是跟自己说以大局为重,忍耐着,可是每次的结果伤害的都是自己最爱的那个人。”他唇畔忽然浮起一缕依稀是自嘲的神色:“可是大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至少对于我来说没有小薰重要,而且,如若真的呈报上去,怎样呈报都是问题。”
纪旭一愣,方才他倒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可是如今经阴夜辰这么一提醒,确实是个问题,会宾楼的事情是秘密的,而信件上的内容是说定北太平无事,其中的缘由,根本不好解释,而且呈报之后,皇帝会不会相信是一回事,但是绝对会对他们起疑心。
“是,延误军机会使得很多无辜的人付出代价,但是事到如今,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也没有能力去管那么多了,我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才明白权谋是冰冷残酷的,在这里面最不应该存在的是个人的善心,那只会成为你致命的弱点,而这个过程,我自己付出了代价,娘子更是因为我伤痕累累。”
纪旭只是看着他,眼神有些奇异的看着他,这个人的身上温和的气质渐渐被某种凛然所替代,经历了那么多,有这样的改变不足为奇,他说的话也是句句在理,可是……复杂的思绪涌上纪旭的心头,最后一句不知是喜是忧的叹息溢出口:“你变了。”
变得比从前果决了,也比从前理智,理智得有些冷然的味道。
阴夜辰依然看向夜空:“对,我变了。”从他能够还不手软的把崔白樱推入那个火坑的时候他就已经真正的变了,当受到现实一次次血的教训之后,不可能不改变,因为不改变的话,从前受到的教训都有可能会重演一遍。
那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什么东西也从体内真正的离去了,或许,是从前那一刻有些软弱但是不失和善的心吧。
善良和软弱,在某些方面来说,几乎可以是共存的,善良的人,在某些方面某些时刻不可避免的受到牵制,无可奈何,挣脱不得,那样的情景,落在别人的眼中,便是软弱吧。
不能软弱,便不能善良。
阴夜辰回头看向纪旭:“守护天下并不是我的责任,而是皇帝的责任,我的责任是守护娘子而已,所以,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一个可以和皇帝谈条件的机会,一个可以和娘子离开京城的机会。”他眼神静静的看向他:“我希望你能够理解和明白。”
最后一句话,是以朋友的语气来说的。
纪旭心里思绪百转,最后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有你的选择,我
有什么不能理解和明白的呢?我什么也不管了,抱着我白花花的银子睡觉去,两耳不闻窗外事。”他起身告辞,脚步到了门口的时候,却又顿了一顿,道:“比起你现在的模样,其实我更欣赏从前那个为了解决定北的雪灾问题跟我不眠不休讨论各种措施和方案的南王阴夜辰。”
纪旭已经走了。
夜更加的深了。
阴夜辰站在窗边,身形久久都没有移动。
犹豫吗?挣扎吗?当然有,但是他不是那种心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整个天下,一心系着整个天下的人,他心里装的不是天下,而是娘子,那么,他所要做出的选择,就当然要以娘子为重。
他只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人而已,在这个大千世界,那样幸运的遇上自己深爱的人,那样幸运的,自己深爱的人也爱着自己。
所以,其它的事情,都变得轻了。
阴夜辰转身向着内屋走去,屋内到处都盈满了熟悉的味道,若有若无的甜,只要是沾上了就再也戒不掉,阴夜辰斜靠在床榻上,这个时候,娘子在宫中也睡下了吧,小皇子已经没事了,那么娘子应该能安心的入睡了。
思绪转到这里的时候,阴夜辰忽然突兀的想起方才心里瞬间的刺痛,无法合上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迷迷糊糊的睡去,不过即刻就被什么声音惊醒过来,阴夜辰猛然睁开眼睛,是车声,宫车驶过街道的声音。
天色犹自灰蒙蒙的,一切都还在沉睡,其实如意轩离前院非常的远,或许是因为天色尚早的关系,或许是因为马蹄声太过于大的关系,那声音直直的撞进耳朵里,让人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惊惶。
阴夜辰猛然起身,连外衫都来不及披上,快速的往前院走去,离前院越来越近,那声音也随之越来越近,他心跳越来越快,走到紧闭的府门边的时候,宫车行驶过时发出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了,停在南王府的门外。
阴夜辰心跳急剧到了极点,全身的血液却仿佛是冻住的一样,他伸出手,豁然打开了大门,然后——
神色怔住。
春天的清晨。
微风自雾。
他看到的,是那个让他整个晚上魂牵梦萦的人儿,简直就像是梦一样。
阴夜辰嘴角笑容盛放,温柔如水的笑容,他张开双臂,语气透着欢喜:“娘子,你回来了。”
门外,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的沉熏看得门内的人,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笑容,熟悉的温柔,明明太阳还没有出来,但是在这样的眼神和笑容下,沉熏依稀觉得阳光已经出来了,她轻轻一笑,安心的扑进她的怀中。
“夫君,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明明只是一晚的时间,却像是经历了千山万水,而现在,她终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笑容纯净,温柔如水的夫君身边。
她终于可以全然的安心,可以不用疼痛。
沉熏安然的闭上了眼睛,她真的太累太累了,累得不能说出一句话,累得只想要好好的睡觉,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做,只是想要安睡,她再一次的陷入了睡梦状态,就像是母亲走后的那段时间,非常的嗜睡,仿佛除了安睡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然而这一次不像是上一次一样,总是无梦,这一次,她常常的做梦,梦见雪澜哥哥,梦见夫君,梦见那人,梦见雪澜哥哥的时候总是甜美无忧的,如同她甜美无忧的少女时光,梦见夫君的时候心里总是很甜,同时伴随着淡淡的疼痛,但是心里的甜足以抵挡得住淡淡的疼痛,而梦见那人的时候——
其实也不是梦见,而是那日的事情在梦里重现,那样高大的一个人,在她的身边慢慢的倒下去,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扶住他,可是扶得住他的人,能够扶得住其它的东西吗?她愣愣的站在屋中看着急得几乎要哭起来的御医,心里有种麻木的疼痛,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想要变成这样的,她回应不了他,但是她不想要伤害他的,一点儿也不想的,可是结果却是这样。
那个时候,心中升起了,是彻彻底底的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到绝望,她已经有了夫君,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梦见那人的时候,她总是哭着醒过来,是的,哭,她早就想哭了,可是她不能在那个人的面前哭,所以,她在梦里哭,哭得气噎声堵,每次都是夫君轻柔的抱起她,把她抱在怀中,像是孩子一样抱在怀中,轻声的安慰,他没有开口问一个字,没有问她为什么哭,没有问她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一直守候在床边,寸步不离,细心的照顾着,在她做梦哭泣的时候轻声的唤醒她,全身心的守护着她,仿佛守护着这个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其实不是仿佛,对于阴夜辰来说,就是这个世上最珍贵的,或许,对于那个人来说也是同样的吧。
在又一次的把她从哭泣中唤醒,轻声的安抚了许久,她又一次的安然睡过去之后,阴夜辰看着床榻上的人儿,脸上那种温暖纯净的笑容慢慢就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疼惜和心痛。
这几日并不是只有他没有上朝,所有的大臣都没有上朝,因为皇帝龙体微恙,阴夜辰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会去问了,他只知道,她回来了,他的娘子回到了他的身边,这样就好了。
至于那些伤心和心痛,就交给时间慢慢的治愈吧,只要离开了京城,离开这个让她伤心和心痛的地方,就好了。
只要离开,只要等待一个能够离开的机会。
终于,十天之后,一匹从东华门进入的快马打破了京城胶住的状态。
“乌真克昔水,十五万铁骑汹涌而下,攻昔阳,定幽州,益州被围,请求速援。”
举朝犹未从震惊中反映过来,第二天,又一封急报飞入京城:
“托图整兵十万,夜袭南境定州,定州失守,邬城告急。”
……
雪花一样的战报连接不断的飞入京城,宣告着事态的眼中,嘉明王朝一向是三国之中实力最为雄厚的国家,经定北,安南之战后,更是重挫了乌真,托图,然而战争换来的和平环境并未使嘉明王朝在战争过后大力发展,反而是因为圣光帝的关系,一心扑在权谋斗争之上,更是擅自调动的各地的驻军,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军备废弛严重,士兵的战斗力下降,国库空虚,嘉明王朝的实力已经是大大的不如从前了。
阴夜冥大病初愈,面对着一封封告急的战报,连夜召集军政大臣商讨应对之策,然而,听得坐下大臣的话语,阴夜冥本来就阴沉的脸色更是冰冷没有半分的温度。
“皇上,如今我国国库空虚,可调兵力不足十五万,而南北同时受敌,乌真和托图来势汹汹,极有可能是两边联合同时发难,如若开战,臣担心……”说话的人是定北侯白倾天,新皇登基之后,他自然是调了回来,还加封了爵位,成为定北侯,白倾天看得坐上阴夜冥的脸上,声音不由小下去,道:“从大局考虑,臣主和。”
“大局?主和?”阴夜冥定定的看着白倾天,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这样的话从定北侯的口中说出来,朕还真是意外之极。”
白倾天脸色涨红,道:“臣只是从如今实情出发作出的考量,还请皇上明察。”看得几位同僚都是深有同感的模样,白倾天心里有了点底气,接着道:“议和退兵之后,我国就可趁机大力的整顿,忍一时之辱可以换来天下的安宁,等国库充盈,军队战斗力大增之后,再一雪前耻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大殿中的有的人低声附和,有的人则是面露讽刺之色,沈立寒第一个跳出来,大声道:“臣认为不可。”他说罢,转身看向白倾天:“定北侯的话还真是个美好的愿望,只是愿望永远都是愿望而已,如今托图和乌真来势汹汹,势如破竹,在这样的情况下去议和,先不说置我国的国体于何地,对方处于绝对的优势,必然狮子大开口,诚如定北侯所说,我国国库空虚,这样的情况下,如何满足托图乌真狼子野心的条件?”
白倾天诺诺道:“我国地博物光,国库空虚也只是一时的,朝廷上下筹措一番,必然能够找到法子,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坐上的阴夜冥再也听不下去,“你下一步是不是跟朕说嘉明地广人稀,就算割掉一些边境之地也无伤大雅,朕当初还真是看错了你。”阴夜冥豁然起身,朝着以白倾天为首的主和大臣冷然一笑:“跟朕说事情,朕告诉你们什么是实情,这个天下最大的实情便是弱肉强食,送上点银子割让几座城池就能让对方退兵吗?朕告诉你们,最好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如若开了议和这个头,托图和乌真便会如同吸血虫一样附在我国的身上,直到把血吸干,到时候别说是图谋发展,一雪前耻,只会愈加的积弱。”
“还未交战就想要求和,朕还真是养了一群‘善良’的大臣,善良得还没开始就想要认输了,真告诉你们,自古以来在战场上,从来没有哪一个主将有定胜的把握,但是因为你们这类人,定然会输,既然能够筹措出议和的银子,那就为何不能筹措出所需的军费。”阴夜冥顿了一顿:“至于兵力,五万的周家军加上安南五万的守军,可调配的十五万,兵力相当,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大殿一时鸦雀无声,尤其是主和派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全都被骂得面色涨红,羞愧地低下头,但是心里无不闪出这样的念头:算起来是兵力相当,但是人家是准备充分,来势凶猛,而自己的国家确实临时调兵遣将,延误了战机不说,军队配备补给一时间也跟不上来,再说,等调兵遣将到位,有可能已经失掉了半壁山河了。
阴夜冥当然知道这些满头的主和派大臣在想些什么,视线转向以沈立寒为首的大臣这端,道:“众卿以为呢?”
“臣主战。”沈立寒声音宏亮。
“臣主战。”纪旭出列,道:“军费的问题,臣自当竭尽全力解决。”
一时间,主战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大殿。
阴夜冥脸上微微露出点笑意,视线一转,看向一直未曾说话的雪澜和阴夜辰,道:“驸马和南王以为呢?”
这句话一问出,不管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的人,全都把视线看向殿中的两人,尤其是集中的看向南王,个人莫不是心思飞转。
小皇子满月宴的时候皇帝南王和南王妃三个人之间的异样众臣都有所察觉,后来南王妃留宿宫中,第二天便传出皇帝龙体微恙,一般的朝臣都会心生揣测之心,如今听得皇帝这样问,莫不是竖起耳朵来听,如同沈立寒和纪旭这样的知情人士,只觉得心头一跳。
是雪澜先说了话,视线迎上坐上的皇帝:“臣当然主战,而且,一定要竭力取得战争的胜利,也一定会取得战争的胜利。”
阴夜冥微微点头,视线看向阴夜辰,如常的眼神。
众臣忍不住的呼吸一滞。
阴夜辰不慌不忙的迎上皇帝射过来的视线,嘴唇微启,吐出一句平静的话语:“臣保留意见。”
保留意见。
众臣都是一愣,想不通这位南王什么意思,皇帝问他觉得如何,他却说保留意见,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阴夜辰当然不是挑衅,保留意见的意思,便是要跟皇帝单独谈一谈,阴夜冥当然知道他的意图,雪澜也知道。
殿中静默了一瞬,阴夜冥从容坐回御座上,道:“朕知道了。”
众臣又是一愣,不知道皇帝和南王打什么哑谜,他们也没有机会知道,很快,皇帝宣布散朝,唯留下驸马和南王。
而这个晚上,勤政殿的灯火亮了一整夜。
没有人知道这个晚上驸马,南王还有皇帝三个人商讨的是什么,或许是应敌之策,或许是其它的什么,众人只知道,第二天,皇帝下旨,封雪澜为定南大将军,南王为定北大将军,整军出发,倾国之力以迎敌,不胜不归。
另一边。
幽州官邸。
议事厅。
“陛下,如今我军长驱直入,最迟明日便可攻破益州,益州一破,定北门户大开,拿下定北是迟早的事情,陛下您身份尊贵,不宜在此处久留,还请陛下回国观战,臣等定然会给陛下带去好消息。”说话的人是这一次的都统史康,而他口中的陛下,便是如今乌真国的皇帝端康晟。
在嘉明王朝忙着权谋争斗的时候,乌真情况亦是大同小异,端康晟排除异己,登上了皇位,他登上皇位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集结兵力,整顿军事,训练了一直骁勇善战的铁骑军队,第二件事,便是派出礼部大臣梁维和出使托图,两件事情的目标都是指向同一个——嘉明王朝。
从被迫仓皇逃走的那一刻起,端康晟便指天发誓,终有一天,他会重新席卷而来,一雪当年之耻,经历了一年多的时间,军事力量大大的增强,梁维和也不辱使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托图共同出兵,一南一北两边开战,嘉明王朝该如何应对呢,此时那位皇帝,定然是夜不能寐吧?
听得史康的话,端康晟回过头来,道:“史将军这么有自信,那么以你来看,攻下定北十六州,需要多长的时间?”
史康连想都不用想,立刻道:“依臣来看,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定北十六州定然囊括我军之手。”见得端康晟面无表情,史康又道:“臣并不是夸大其实,如今十六州中有四州已经尽在我方之手,益州也很快攻下,克服益州,就等于克服了定北的一半,我军气势高涨,而嘉明军队战斗全无,就是留守昔阳的周家军,也被我乌真铁骑打得落花流水,定然挡不住我乌真铁骑的步伐。”
厅中其它的将领都面露赞同之色,也难怪他们会这样的自信满满,短短不到两天的时间,攻克四州,原本昔阳作为定北的御敌的第一道重要关卡,又有两万的守军,乌真这边预计两天能够攻下,结果仅用了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昔阳城破,当天顺便攻克了幽州,为攻打作为嘉明王朝定北门户的益州打下了基地。
端康晟听吧,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声,只是平静的问了一个问题:“那么攻下整个嘉明王朝呢?”
脸上尤自信满满的众位将士听得这个问题,瞬间愣住,等反应过来皇帝的意思之后,每个人脸上的自信满满神色就一点点的退却了,有些人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史康就是,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陛下刚才说什么?”
“朕问你,攻下整个嘉明需要多少的时间?”端康晟非常有耐心的重复,语气甚至带了淡淡的笑意。
众人这会子清清楚楚的听明白了,眼中无不浮起震惊的神色,他们当然震惊,攻下整个嘉明,那根本是想都从未想过的事情,乌真地处嘉明之北,一直以来觊觎的便是嘉明定北十六州,但是这么多年来,大大小小的战争发动了几十次,最大的一次胜利,也只是得到了定北的五州而已,这一次端康晟在国内的时候提出的是拿下定北十六州,虽然部署周全,但是众将心里都有一些发虚,直到只用了两天的时间便攻下了定北四州,众将方才真正的信心高涨,认为拿下定北十六州定然是毫无问题的,但是众人没有想到,他们这位新王,想要吃下去的,远远不止是定北十六州,而是整个嘉明。
可是,这可能吗?众人不敢发出一语,有的胆小的将领,甚至在怀疑自家的陛下是不是疯了,嘉明是什么概念,是三国中实力最强,幅员最为辽阔,土壤最为肥沃的国家,土地和人口都是乌真的好几倍,因为此时南北共同开战,还有嘉明国内一时积弱的情况,才会让他们的军队有机可趁,能够得到定北十六州就应该捂住嘴巴偷笑了,想要拿下整个嘉明,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话。
“朕告诉你们,这不是痴人说梦话,而是不久以后的现实。”看穿了沉默的众将心里想些什么,端康晟狂傲一笑:“凭什么我们就应该呆在贫瘠的极北之地,而嘉明可以拥有富饶流油的土地,朕告诉你们,朕的目的不仅仅是定北十六州,而是整个嘉明。”端康晟脸上再无半分平这一年多来平素沉静的模样,恢复了做王子时狂傲的模样,经过长久压抑的狂傲,那气势更是撼动人心,端康晟看着议事厅中的众人,琥珀色的眼眸发出雪亮而坚定如铁的光芒:“朕此时出征的真正目的,是带领你们去改写历史,去开创属于乌真帝国的历史。”
众将神色怔怔,但是无不被这样狂傲的语气所激发,心中热血沸腾,改写历史,开创帝国,这将是何等的丰功伟业,只是——
“朕既然敢有此想法,定然是有了对策。”端康晟看着被鼓舞起来的军心,琥珀色的眼中露出淡淡的笑意,那笑意转瞬即逝,语气是带笑的,但是却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只要有了那个人,那么嘉明的天下,便等于得手了一半。”
众将还未明白皇帝口中的那人指的是何人,端康晟又沉声对史康道:“此处交给你,朕明日启程离开。”
史康闻言忘了心中的疑惑,眉宇间的担心放下来,道:“陛下圣明,请安心回国等候,臣定然会不服陛下所望。”
端康晟闻言头微微摇了摇,视线看向窗外,唇畔溢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朕什么时候说过要回国了?”他不等众臣出言反对,便道:“都跪安吧。”
尽管众将都带了一肚子的疑问,只得依言退下了。
除了一人,此人便是对于端康晟来可以说是第一谋臣的梁维和。
“老师有话要说?”端康晟能够登上乌真的皇位,梁维和功不可没,加上曾经受教于梁维和,端康晟一向客气称其为老师。
“陛下决心已定,臣多说亦是无益。”梁维和眼中闪过迟疑之色,顿了一下,还是道:“臣只是想要斗胆提醒陛下一句,陛下切切不可忘记当日败退的原因,不可忘记是谁让陛下一而再再而三的受辱。”
端康晟脸色瞬间一沉,过了一会儿,方才咬牙切齿道:“朕当然不会忘记。”
怎么可能会忘记?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的关系,自从遇见她之后,他从前一帆风顺的人生就一去不复返了,第一次是让他成为俘虏,父皇用五座城池才换回了他,回国后他的威望一落千丈,后来全力策动的定北战役,也是因为她的介入,才会落得惨败的下场,仅剩的威望更是半点也无,经过了残酷阴暗的权谋斗争,他才走到今天的这一步,一步一步都是含着屈辱的血走过来的,怎么会忘记?
“她让朕受到的耻辱,朕定然会十倍百倍的奉还到她的身上。”端康晟眼底透出长久压抑之后浓浓的恨意,不过一瞬,那恨意便被重新的压制在眼底,他轻笑出声:“不过在这之前,朕还真得好好的招待她,她可是朕能够取得嘉明天下的最有力筹码。”
梁维和放心的点了点头,吐出的话却是残酷无比:“不错,她是最有力的红颜祸水,只要有了她,就能够牵制掌控嘉明天下的那几个权势之人。”
牵制住了掌控嘉明天下的那几个人,就等于牵制了整个嘉明天下。
端康晟脸上的笑意加深。
一年半的时间,南王妃,再见面时,你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朕还真是有些期待了。
南王府。
沉熏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何时,只看见窗外有淡淡的阳光,一线阳光刚好从窗隙洒落进来,风吹过的时候,窗帘随风浮动,阳光便时而被窗帘阻挡,时而有现出来,轻灵而跳跃,沉熏一时间有些怔忪,恍惚想起这一次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自己自然的醒过来,她习惯性的看向看向床边,那个这些天每次醒来都看到的熟悉身影并没有在,支起身子正要起身,门被推开,却是凝烟走进来。
“小姐这么不想要看到烟儿?”凝烟一脸的委屈,一副想哭的表情,控诉道:“别以为我没看见,方才抬头看见是烟儿便神色一黯。”
沉熏也没有反驳,笑了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了碧儿,这样的话从碧儿口中说出来还要自然一些。”
凝碧有些懊恼一笑,她当然不是真的委屈,不过是想要引开自家小姐的神思而已,看来小姐是看出来了,当下老老实实道:“王爷昨夜被急招进宫,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顿了一下,忙道:“小姐不用担心,不是只有王爷一个人被急招进宫,昨天所有的重臣都被急招进宫了,定然不是针对王爷的。”
沉熏点了点头,眼中看不出什么任何的情绪,只是任凝烟伺候着穿衣起身。
凝烟小心看了看自家小姐的神情,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想着要让小姐心情开朗一些才好,眼眸一转,忽然一拍掌道:“小姐,我差点儿忘了,去年的时候你不是一直念念不忘今年要多酿一些梨花酒吗?正好,花园里的梨花全都开了,等会儿我们就过去采摘怎么样?”
沉熏闻言平静无波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触动,微微一笑,道:“好。”
梨花果然开得极盛,南王府的花园有一处专门种的是梨花,放眼看去满眼的雪白,春天暖暖的阳光下,鼻尖闻着梨花淡雅的清香味,这些日子以来心头一直郁结的某些情绪忽然间就悠远了。
说是采摘梨花,其实不过是凝碧让小姐出来散散心的由头而已,如今小姐的身子这般重,哪儿还敢让她动手干什么。
当下凝烟跟随在旁,两人在花园中慢慢的前行,看着满园的春意盎然,沉熏心情好了许多,想到了什么,问:“碧儿呢?”
“碧儿去打听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沉熏脚步一顿,回想起方才凝烟的话,心里一沉,重臣都被急招入宫,那定然不是一般的大事了,想到了什么,沉熏身子忽然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