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06

凤凰乱:不嫁妖孽王爷 1-5

第一章:金风玉露一相逢

三月,东湖。
柳枝新发,在烟雨蒙蒙中显得绿得发亮,湖岸是青石板铺成的小道,偶尔有云髻青螺女子撑着油纸伞走过,留下一抹纤细的背影,散漠在初春的情怀里。
烟雨中,一个素面朝天的女子撑着紫竹伞走来,二十四骨的紫竹伞,伞面上描绘有精致的梅花,女子脚步轻盈,长发一半松松挽就,着一支白玉钗,钗心一点嫣红,另一半自然垂下,散落满衣。女子一袭白衣,唯一异色是腰上浅绿色的丝绦,细长的腰带,随着她脚步的移动在空中翻飞。
女子的身后,远远跟着两名绯衣的侍女。
东湖口。
沉熏只手撑伞,一只手随意玩弄着浅绿色的腰带,抬眼看着碧水浩渺的湖面,烟雨中的湖面,总是给人带来淡淡的愁绪,湖上的舟子,却依旧繁多,沉熏看着湖面上华丽的龙舟,心里无端的浮起一丝不快。
龙舟上,锦衣黑发的男子手抚额上的玉环,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对一旁抚琴的女子道:“瑶儿,好戏真正开场了。”
女子名唤天瑶,听得这句话,指尖一乱,方才悠扬的琴声突然戛然而止,过了半响,她抬起头幽幽问:“冥,真的要这样做吗?”
“怎么?你不赞成我这样做。”阴夜冥回身,白皙修长的手抚上天瑶的脸,指尖从她唇上轻轻划过,边说边轻笑起来,他本来长相绝美,笑起来的时候眼底眸色流转,狭长的丹凤眼更是妖娆如斯,唇却是紧抿,有种若有若无的冷凝,就是这种冷凝,让天瑶心底无端的一寒,勉强笑道:“天瑶当然赞成,只是——只是我怕——”
“你放心吧,别说黎画衣能不能通过考验还是一回事,就算是她真的通过了考验,有资格成为我的王妃,也绝对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阴夜冥说话的同时,指尖慢慢下滑到天瑶的衣口,他的指尖微凉,所到之处肌肤立刻泛起淡淡的红晕,天瑶气息渐渐紊乱,脸颊上飞了胭脂,身子渐渐瘫软无力,她余光看见岸上的女子,手忙抓住阴夜冥的手,虚弱道:“别——有人——”
阴夜冥嘴角微扬,手指顺势抓住天瑶的手,另一只手立刻挽上她的腰,一个旋身,两个转进龙舟内,隔着垂落的珠帘,阴夜冥看见岸上盈盈独立的女子,素白的剪影,浅绿色的丝绦随风舞动,那细长的丝绦,隔着茫茫的烟雨,像一条浅绿色的小蛇,直钻人的眼底。
天瑶觉察到阴夜冥的失神,心里不知为何一慌,不由叫了一声:“冥!”
阴夜冥淡淡收回了视线,就着眼前娇艳欲滴的红唇,低头吻下去。
龙舟的旁边,一只乌蓬小舟驶过,靠岸,舟上走出两个绿衫的女子,走在前面的一个手持画卷,看到岸上的沉熏,不由加快了脚步,齐声叫道:“小姐。”
沉熏看见两人,微微一笑:“烟儿,碧儿,你们来了。”
凝烟和凝碧是两姐妹,自小和沉熏一起长大,这次两人奉命带着名画《飞天》到各地行走,一路上吃了许多的苦,凝烟还好,凝碧头一次出远门,又和小姐分开这么久的时间,是以一见到沉熏,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
“好了好了,不哭了,这不是回来了吗?”沉熏掏出丝帕细心为凝碧拭泪,故意皱起眉头道:“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好不要脸,你看看烟儿,哪儿像你。”
“人家只是太想小姐了。”凝碧好容易止住了眼泪,说:“姐姐也想小姐,只不过姐姐把眼泪往肚子里流而已。”一边回头看凝烟,“姐姐我说得对吧。”
“我说正事要紧。”凝烟没好气瞪了她一眼,双手奉上画卷,有些疑惑道:“小姐,这幅画是真的吗?”
沉熏拿过画卷,说:“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有很多人知道这幅画在黎家的手上。”
“哦,我明白了。”凝烟恍然大悟道:“小姐让我们带着这幅画到各地行走,并故意让人看到这幅画卷,目的就是昭告世人《飞天》在黎家的手中。”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那天管家送来一个匣子,说是有人献给黎府大小姐的礼物,那天刚巧黎家大小姐黎画衣去灵影寺上香,而黎府主人黎御琅早就携妻子远游他乡,家中只有沉熏一个人,也是巧合,管家把匣子放到桌上的时候一时失手,匣子掉下来,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居然是当世名画《飞天》。
《飞天》是前朝御用画师施如真的绝笔之作,画面是一位立于绝壁上的女子,左手拈成兰花状,右手指天,女子衣裙翻飞,最奇怪的是,在月光下看这幅画,女子全身散发着佛光,宛要乘风飞去,更重要的是,相传这幅画其实是一张藏宝图,图中暗藏有藏宝的地点,试问谁人不想富有?就是这个原因,《飞天》的踪迹一直都是隐匿的,而这幅画,竟然出现在黎府之中。
沉熏见到画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幅画会给黎府带来灾难,送画的人自是找不着了,沉熏不明白《飞天》出现在黎府的原因,但是她绝不会让这样一个有可能导致黎府家破人亡的祸害留在家中,因为事情很急,在没有征得姐姐的同意之下,沉熏思量之下就有了决断,让她身边的侍女凝烟凝碧携这幅画到各地游走,目的是把世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凝碧不明白道:“这样做不是会招来各方的觊觎和猜忌吗?”
“是这样没错。”沉熏道:“但是只有这样,才能一次性的解决问题,百花宴那天,我会说服姐姐携这幅画参加,并在百花宴上售出此画,如果是真迹,那自会有人出高价购买,正好可以赚得一笔,如果是假的,那最好,以后不会有人来骚扰黎家。”

夜晚。
文苑阁内。
红木制的桌上,展开的是人人欲夺之的名画《飞天》,桌子的旁边,黎画衣悠然独立,眼睛定定看着桌上的画卷。屋里靠窗的位子,沉熏仰头看天,不一会儿,她眉尖轻轻一松,说:“姐,月亮出来了。”
屋里没有点灯,有些昏暗,黎画衣不自觉屏息,只见窗户照进来淡淡的月光,如水倾泻的月光,照射在画卷上,居然幻化成正闪动的佛光,画面上的女子本来只是长相清丽而已,和着周身的佛光,给人一种圣洁无暇的感觉,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敬佩。
这幅画是真的。
沉熏走过来,也被画上全身都闪动着佛光的女子吸引住了,不由叹道:“好美的一幅画,难怪父亲会一直对施如真赞赏有加。”
沉熏口中的父亲,是当今的名士黎御琅,黎御琅是当世的书画双绝,却生性淡泊名利,少年时游侠四方,惹了一堆的红粉债,沉熏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黎御琅其实对沉熏的母亲沉渊甚是喜爱,但是沉渊心性高傲,得知黎御琅家中已有夫人之后,即使腹中已怀有黎御琅的孩子,立刻摔镜与其断绝关系,十八年来,她不干涉女儿和黎御琅的父女关系,但是再也不见黎御琅,也不允许黎御琅踏上沉星谷一步。
沉熏自小和母亲住在沉星谷,偶尔父亲派人来接,她便会到黎府住上一段时间,但是每次都是小住几日便走,像这样一住就是几个月,还是第一次。
“可惜,父亲回来时已经看不到这幅画了。”说到这里,画衣看了沉熏一眼。
“对不起,姐姐,这件事情确实是我自作主张。”沉熏忙道:“但是这幅画一定是有人故意放到黎家的,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有什么样的用意,但是此画在黎家的消息传出之后,黎家以后就别想再有平静的日子了,沉熏只是不想黎家为了区区一幅画而引来祸害,所以——。”
“区区一幅画,妹妹的口气真大。”黎画衣打断她的话,“况且,这幅画在黎家的消息不是妹妹自己传出去的吗?如果妹妹不自作聪明的话,又有谁会知道呢?”
“那个人莫名其妙的送来这样一幅画,姐姐觉得那人会放任这幅画静静呆在黎家吗?我这样做,只是想要一次性的解决问题而已。”
“一次性解决?”
“对。”沉熏伸手握住姐姐的手,“后天就是百花宴,我想请姐姐在百花宴那天携画参加,并在百花宴上公开出售此画,得到的钱就捐出去,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知道《飞天》不再在黎家,二来可以姐姐借这件事情,一举夺得百花宴的宴主。”
“你认为凭我的实力拿不下宴主的位置?”黎画衣猛地抽回手,冷淡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沉熏急道:“姐姐国色天香,琴棋书画都深有造诣,实力当然是非凡的,但是这次秦紫芫也在受邀之列,秦紫芫和姐姐并成为京城双碧和姐姐也算是平分秋色,如若姐姐能够以《飞天》夺得所有人的注意,那得胜就是一定的了。”
一定得胜。
黎画衣嘴角微扬,视线落在画上,她要胜利,但是画也要,心里微一沉吟,说:“谢谢妹妹为了我这么着想,但是这幅画既然是指名了是送给我的,那我就有处置的权利,妹妹先前做的事情都是为了这个家,我不会计较,但是接下来要怎么做,我自会斟酌。”
她卷起画卷,站起身含笑拍了拍沉熏的头,“你呀,你不是也收到了沈夫人的请柬,别总是为了我打算,认真装扮起来,你也可以和我还有秦紫芫一争高下的。”
沉熏只一眼就知道姐姐黎画衣的想法,她是想调换一幅假的画去参加百花宴,到时候来个名利双收。沉熏眼底眸色流转,那个人既然能把真的《飞天》送入黎家,且会是容易干休的?但是如果她点破的话,姐姐说不定恼羞成怒之下,反而固执行事,唯一沉吟,她顷刻间就有了思量,只道:“姐姐说笑了,沈夫人邀请我,只不过是看在姐姐的面上而已。”
百花宴是京城一年一度的盛会,主办人是当朝宰相沈恬郁的妻子秦盼盼。每年京城年满十八岁的女子而又才貌双全的人,都会收到沈夫人的请柬,每年收到请柬的人,只有十二个,可见所谓的才貌双全的标准之高。是以,凡事收到沈夫人请柬的女子,百花宴过后,上门提亲的人一定会蜂拥而至,不日就可以觅得一个好的归宿。
也许有人会奇怪,为什么要等到百花宴过后上门提亲的人才会蜂拥而至?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能够参加百花宴的姑女子,很可能就在百花宴上被皇家的人看重,直接选入后宫。
百花宴这天,十二位收到请柬的女子就各自展示才艺,或是弹琴,或是作诗,沈夫人会邀请青年男子作为评审,当然,能够作为评审的男子,一定是地位超群,卓越不凡之人,加上秦盼盼宰相夫人的身份,更是没有人胆敢作弊,每一年选出的百花宴宴主,都能故得到所有人的信服。
今年的百花宴更是令人期待,原因就是京城双碧的黎画衣和秦紫芫都已经年满十八,都在受邀之列,其实黎画衣和秦紫芫两人成名多年,一个是名士黎御琅的嫡女,一个是宰相夫人秦盼盼的侄女,身份地位都是不相上下,两人谁能夺主,近一个月以来成为街头巷尾热门的话题,很多人更是为此下了赌注。
终于,在阳光洒满东湖这一天,百花宴到了。
黎府一大早就处在一片的慌乱之中,管家更是晕头转向,就连黎画衣都不免有几分紧张,只有沉熏分毫不乱,边安排随行出席的丫环,边观看姐姐的装扮是否得益,被点名出席的是黎画衣身边的近侍绯红绯叶,应名字绯,两人都是绯红的衣衫,而黎画衣则是素来喜爱的紫衣,裙角绣了一只蝴蝶,翩翩欲飞,素雅高贵间又不失灵动。
打点完毕,沈夫人遣来接人的轿子也到了,快要上轿的时候,众人方才发觉百花宴主角之一的黎沉熏,却依然如同平常一样,白色衣衫,浅绿色的系腰丝绦,连头上的钗子,也还是那一支。沉熏自己不在意笑笑,淡淡看了静立一旁的凝烟和凝碧一眼,从容上轿。
一路行走,直接到了东湖的柳堤,柳堤上搭了专门的台子,以便各位小姐展示才艺,台子下是评委席,台子的后方是一个大的棚子,是各位小姐准备和歇息的地方。一下轿自有丫环下人过来招呼,甚是周全,进了棚子以后,沉熏见姐姐画衣正在练琴凝神,窥了个空,偷偷向外走去。
外面,凝碧早就候着了,见到她,立刻压低声音道:“小姐放心吧,姐姐已经把事情办妥了,画已经换过。”
沉熏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却往沈夫人的棚子走去。为了怕姐姐看出端倪临时变卦,她必须先下手为强。
见了沈夫人,沉熏把来意说明后,沈夫人却愣在当场,过了半响才有些失态问:“你说你姐姐手上有名画《飞天》?”
沉熏心里微微一怔,照理说沈夫人堂堂一个宰相夫人,不应该这么失态才对,她心里讶异,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点头道:“是的,但是家姐自知无福消受,是以还想请夫人能够帮忙,为名画找到属于它自己的主人。”
“你是说要我帮忙主办一场拍卖《飞天》的活动?”秦盼盼短暂的失态过后,恢复了一贯的从容,若有所思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姐姐的意思?”
“当然是姐姐意思。”沉熏道:“姐姐向来悲天悯人,前不久听闻我国安南等地到了春天还受到雪灾,京城里的官绅纷纷捐助,所以姐姐也想出自己的一份力,卖出《飞天》所得的钱,将会捐助安南的灾民。”
沈夫人连连点头道:“好好好,既是这样的好事,我哪有不帮之理。”顿了一下,她含笑道:“而且将来,我还要仰仗她呢。”

东湖上,华丽的龙舟内,琴声低回缠绵,舞姬扭动着柔软的腰肢,只盼主人人能够投过眷顾的一瞥。
主人的位置上,阴夜冥漫不经心的呷了一口酒,浅笑出声:“立寒,这次你娘举办的百花宴,怕是为你而办的吧。”
阴夜冥的对面,是当朝宰相的独子沈立寒,沈立寒长相儒雅,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是二皇子阴夜冥的陪读,两人甚是熟悉,可以称得上是朋友,是以说话随意,含笑道:“是为我而办,但是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看上今年的宴主。”
阴夜冥挑眉,“是哪天的小姐有这么大的架子?本王倒想会一会。”
立寒笑起来,“放心吧,以后你和她会面的机会会很多。”
话中有话,阴夜冥微一思索,随即道:“你是说黎画衣,比赛还没开始,你怎知她会是宴主?莫非你对自己的表妹秦紫芫没有信心?”
“本来我以为紫芫可以和黎画衣平分秋色,但是刚才发生的一件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哦?”阴夜冥眼底透出兴趣:“什么事?”
“刚才有人找到我娘,希望借我娘之手拍卖名画《飞天》,所得的善款将捐助安南的灾民。”
“是黎画衣。”
“不中亦不远,是黎沉熏,黎画衣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是她姐姐让她这么做的。”沈立寒赞许道:“真是个聪明的女子,没有被《飞天》的价值所迷惑,反而看透了它背后隐藏的危险,并且能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的时候,毅然脱手,同时又可为自己博得一番美名,光是这份气度,就足以配得上百花宴宴主的称号。”他看向阴夜冥,“王爷挑女人的眼力越来越好了。”
“如果只是挑一个女人的话,本王还犯不着花这么大的力气。”阴夜冥嘴角一勾,视线一转,舞姬立刻无声退下。
沈立寒心下一怔:“莫非……”
阴夜冥站起身,语气淡淡:“你不觉得本王的王府需要一位王妃来打理吗?”
沈立寒也站起身:“我是奇怪你为什么会从千万的女子中挑中黎画衣?”
“父皇一直对黎御琅赞赏有加,几次想要任用都被他婉拒了,而父皇一直最忌惮皇子和重臣联姻,两点看来,黎画衣不是一个很好的人选吗?”
“所以,你才用《飞天》去试探她。”
“我可不想为讨父皇欢心而娶一个愚笨的女人,要想做我的王妃,必须是一个精明而有心计的女子。”
“那现在黎画衣算是通过考验了。”沈立寒眼眸一转,状似不经意道:“这也是你不选天瑶的原因。”
“做王妃的女子,有着尊贵的头衔,但是也是众矢之的,每天周旋在各种势力之间,而天瑶,我不想把她置于危险之中。”
“那黎画衣不是很可悲,得不到丈夫的爱,得到的只是权势,一辈子困于权势这张网中,就只是因为她的聪明。”沈立寒微微叹息:“会不会对她太不公平了?”
“公平?”阴夜冥看向柳堤的方向:“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

柳堤上。
百花宴即将开始,参赛的小姐们都整装待发,尽管心里不免有几分紧张,面上却是笑意盈盈。
黎画衣检查自己的装束,并无一丝不妥之后,方才从容打开一旁的画卷,黎画衣自小得父亲的熏陶,对于书画自是有一番研究,只一眼,脸色陡然一变。
绯红绯叶两人立刻察觉到主子的异样,绯红上前低声问:“小姐,怎么了?”
黎画衣的语气有种压制不住的愤怒:“画被人换了,这是真迹。”
“什么?”绯红惊呼出声,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掩口道:“对了,小姐,我拿着画出门的时候撞上了二小姐的丫环凝烟,画掉在地上,是她捡来递给我的。”
黎画衣豁然起身,“一定是我那个‘好妹妹’换的。”她眼里亮光一闪,“她以为这个家是她说了算?擅自动我的东西我已饶了她,现在竟然还这样戏弄我。”
“是呀,二小姐嘴上说是为了小姐好,指不定是想加害小姐呢?”绯叶上前道:“上次小姐让我们跟随她到东湖口,就一直看她和丫环嘀咕着什么,以前每次来都只是住上三五天,这次居然一来就不走了,她是不是想趁老爷不在家夺取家中大权?”
“就凭她!”黎画衣冷冷一笑:“她还真以为自己是黎家的正牌小姐,不过是一个山野丫头而已,她想要我卖掉画是吧,我偏偏不称她的意。”
正说着,突见前方一片骚动,原是沈夫人过来了,沈夫人一路对着行礼的各位小姐不断点头,算是回应,走到黎画衣面前,却停了下来,黎画衣忙端身行李,沈夫人不等她行礼,已经伸手托住她,含笑道:“黎小姐不必多礼,我的百花宴能请到像黎小姐这么大仁大义的人,已经是我的荣幸了。”
这份突来的殊荣,让黎画衣心里暗喜,同时也有些奇怪,不由道:“夫人谬赞了,应该是画衣承蒙夫人垂青,能够参加百花宴,是画衣的福气。”
“怎么会是谬赞?”沈夫人亲热挽起黎画衣的手,温和道:“舍妹什么都告诉我了,你放心,你对安南灾民的这份心思,我会在百花宴上告诉大家的,待百花宴一结束,我立刻会请全京城有权有势的人来参加《飞天》的竞拍,我替安南的百姓先谢谢你。”
黎画衣只觉大脑轰的一声,牙齿不自觉紧咬,视线急剧看向棚子的一端,那一边,沉熏正看着她,含笑示意。
她居然笑得出来,是,是应该笑,笑她这个姐姐轻易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
沈夫人觉察到黎画衣神情不对,忙关切道:“黎小姐,你怎么了?”
她勉强一笑,说:“画衣生为一介女流,也只能尽这么一点绵薄之力而已,还请夫人多多担待。”
“说道担待。”沈夫人意味深长道:“是我请黎小姐以后多多担待才是。”
黎画衣愕然,问:“夫人何出此言?”
“《飞天》脱手,那就真的是飞天了。”沈夫人视线看向东湖的湖面,含笑道:“小姐是聪明人,才貌双全,日后平步青云,希望不要忘了对妾身提点一二。”
黎画衣心里一怔,堂堂的宰相夫人,居然对她自称妾身。
《飞天》,飞天。
大脑忽然想起什么,黎画衣顺着沈夫人的视线望去,眼睛蓦然睁大,正往评委席走的一群人中,走在第一个的,是嘉明王朝的二皇子,十岁即被封王,被誉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阴夜冥。
黎画衣嘴角忽然绽放开如花的笑颜,回身拿过画卷递给沈夫人:“画的事情,就有劳夫人了。”

午时将近,柳堤人山人海,东湖湖面上也是船只济济。
比赛台子上,所有小姐们才艺展示的器具都已经准备好,台子下,衣着华美,相貌出众的青年男子坐落席上,手中各执一块玉牌,比赛结束后,就把手中的玉牌直接投给自己认为最出众的女子。
午时到,百花宴正是开始,沈夫人上前宣布比赛规则,并请出第一个上场的小姐。
“……江山代有人才出,我希望今年的百花宴能比去年更出色,更具风采,我就内举不避亲,首先请秦紫芫为大家展示才艺。”
秦紫芫是典型的北方佳丽,又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姿态典雅大方,从容不迫,她走上台,向众人盈盈一笑,反手抄琴,半倚栏杆,眉尖微蹙,指尖微微弯曲,突然,她的眉尖一松,指尖猝然发力。
后台上,听见乐曲声的沉熏突然愣住。
《凤舞》,秦紫芫弹的曲子竟然是《凤舞》。
舞台上,秦紫芫低回浅笑,一拨如珠玉落盘,二拢如空谷回音,三弹如百凤齐鸣,四挑如余音绕梁。
一曲毕,沉熏却放下心来,这一曲《凤舞》虽有气势,但是火候不至于炉火纯青,只是单纯的曲子,并没有任何杀伤力,比起母亲的技法,实在是相差甚远。沉熏第一次听见这首曲子是外敌试图入侵沉星谷的时候,母亲凝眉冷笑,玉指轻挑,随着琴音的渐渐急促,沉熏看见那些试图踏入沉星谷半步的人纷纷抱头滚地,惨叫不迭。
沉熏往台下看去,只见台上的众人大都神情愣愣的,也是,秦紫芫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能够弹出这样的气势,也算是极致了。
视线游动间,不经意看见评委席上头戴玉环,锦衣黑发的男子,男子正巧看向沉熏,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一挑,眼底慢慢浮起似笑非笑的神情,漫不经心的眼神,无端的让人心里浮起不舒服,沉熏发觉自己看不透这个人。
从小到大,她跟随母亲修行,心绪向来都是祥和的,除了在师兄雪澜的事情上有些放不开外看不透外,其它的人其它的事,沉熏向来能够清楚看透,而这个人,沉熏一点儿也看不透,而且,无端的觉得危险。
台下,沈立寒看着神情有丝异样的阴夜冥,有些奇道:“王爷不会真的被我表妹震惊了吧。”
阴夜冥指尖一点,指向端坐后台一身素白衣裳的女子,问:“那个是谁家的小姐?”
“那个。”沈立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也来了兴致,说:“那是黎画衣的妹妹黎沉熏,说起来,这个黎沉熏还真是奇特,众女子都盛装出席的百花宴,她偏偏一袭白衣,不知道是别出心裁,还是对百花宴不上心。”
阴夜冥玩弄着手里的玉牌,淡淡道:“如果是前者,那她真是做对了,她的一袭白衣在一片姹紫嫣红中,像是一朵白莲盈盈孑立,确实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如果是后者,那她可是弄巧成拙了。”
“王爷两姐妹都看上了?”沈立寒愕然,开玩笑道:“先说好,这可是我娘专程为我举办的百花宴,王爷把绝色都挑走了,那我可不干。”
阴夜冥淡笑不语。
台上,比赛继续,其实众家小姐都是心知肚明,能够争得宴主的,也只是秦紫芫和黎画衣而已,其它的不过是陪衬,很快,到了黎画衣出场的时间。
黎画衣款款出位,先向坐下的各位盈盈一拜,一个旋身向后,众人只见黎画衣裙角的蝴蝶翩翩欲飞,绯叶适时上前一步,递出手中的剑,黎画衣素手一抽,紫衣翻飞间,剑身青光流转,在阳光下幻化成七彩的光芒,台下的人均觉炫目。
同时,绯红几步旋转,坐落在琴前,清声道:“下面由奴婢为我家小姐伴奏,给各位献上剑舞《玉梨乱》。”
开场既是精巧新奇,坐下的评委许多不自觉点了点头,外围的观众都甚至拍手大叫一声:“好。”
黎画衣抬眼向下,视线扫过首位的阴夜冥,只见他嘴角微扬,绝美的脸上是任何女子看到都会为之心动的笑容,她心跳不自觉加速,琴声响起,她忙收敛心神,长剑舞出的时刻,朱唇微启。
众人听得那个清丽而婉转的声音,倒吸了一口气。
“玉容衰。”
“朱唇不再。”
低柔的琴声,和着黎画衣梦呓一般的低吟,还有流转着青光的剑身,有种摄人心魂的美丽与哀愁,随着琴声的扬起,她的声音开始上扬:
“青丝指尖飞落。”
“倚遍栏杆,独待霜凝夜清寒。”
全场寂静,甚至有些女眷开始垂泪,只有黎画衣带着哀怨的声音和凄婉的琴声:
“空对镜。”
“泪雨如帘。”
“谁曾记当年。”
她挽了个剑花,嘴角慢慢绽开了一抹凄美的笑容。
“绝代芳华,百花低头羞展颜。”
全场鸦雀无声,半响,众人回过神来,外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尤带着泪珠的沈夫人情不自禁走出,挽起黎画衣,“黎小姐,这次的宴主,定然是你的了。”
黎画衣轻轻一笑,视线看见后场的沉熏,眼神一转,温婉道:“夫人过誉了,舍妹的琴弹得出神入化,比我高出许多,我怎么敢掠其锋芒呢?”
“哦?是吗?”沈夫人诧异道:“可是二小姐刚才说她准备不充分,所以自动弃权了。”
黎画衣嘴角的笑意加深:“那是妹妹谦虚而已,还请夫人给舍妹一个机会。”
后场上,凝烟凝碧脸色一变,齐身看向沉熏。
其实后场隔前台有一段距离,但是学武之人的耳力向来异于常人,是以黎画衣的话,主仆三人可说是听得清清楚楚。
沉熏神情还是平素淡定的模样,只是眼底突然暗沉,下意识抬头看天,亲近如同凝烟凝碧,知道这般模样,自家小姐是被伤了心了。
天空很蓝,春光总是无限好的,沉熏强自压下心里的酸涩,出谷以来,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弹过琴,姐姐问过,她记得当时她说自己不善弹琴。
而姐姐却说:“舍妹的琴谈得出神入化。”
凝碧不忿道:“小姐,大小姐既然这么想要听您的琴声,那就弹一曲给她听。”哼哼,真以为她家小姐不善弹琴,只是因为能够真正听得懂小姐琴声的人走了,没有知音,所以小姐不弹而已。
凝烟道:“小姐,要不要我把凤焦带过来?”
沉熏摇了摇头,说:“姐姐既然想要我出丑,我顺她心意就是了。”
也罢,怪只怪在她自作主张,如果这样能消去姐姐心里的气,那区区‘献丑’又有何难。
沈夫人走过来的当下,沉熏站起身,道:“承蒙夫人不嫌弃,那沉熏就献丑了。”说罢,也不管沈夫人的错愕,径自走到台上,看都不曾看一眼台下,走到琴旁坐下。
台下的人俱是一愣,向来表演都是七分台上三分台下,参赛的各位小姐,不管是有京城双碧之称的黎画衣和秦紫芫,还是其它的各位小姐,表演的同时,都不忘分一个眼风给台下的评委,这对于拉取选票是很重要的一环。
待沉熏指尖一动,台下的人更是震惊了,反应过来之后,有些人甚至忍不住噗嗤笑起来。弹琴最基本的,左按右弹,但是这个黎沉熏居然是左弹右按,根本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乐盲。
很快,台下的观众开始窃窃私语:
“听说这个黎沉熏是因为她姐姐的关系才收到沈夫人的请柬的。”
“我就说,凭她那个水平也能参加百花宴,原来是托她姐姐的福,唉,谁让我们没有一个这么出色的姐姐呢?”
“能弹成这个样子,也好意思上台,也不怕丢她姐姐的脸。”
“……”
……
评委席上,阴夜冥眼底浮起一丝笑意。
“这个黎沉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是故意的。”沈立寒道,眼睛看向台上悠然乱弹的女子,即使台下这样吵闹,她居然可以不动声色的继续乱弹,光是这一分气魄,就已经不凡。
“仿佛比她姐姐还有趣呢。”阴夜冥自言自语道:“不过可惜,她不是嫡出的。”
后场上。
凝碧看着面露得意的黎画衣,想也不想就要冲过去。
凝烟一把拉住:“碧儿,小姐自有自己的打算。”
“什么打算?就这样任凭大小姐欺负吗?小姐这样做还不是为了黎家,大小姐她因为自己的私心,不顾姐妹的情谊,让我们小姐在上面出丑,小姐——”凝碧声音听着台下那些谩骂的声音,哽咽道:“小姐金枝玉叶,哪曾受过这般的侮辱?”
凝烟慢条斯理道:“你以为就凭大小姐可以让小姐出丑吗?”
“可是……”
“别可是了。”凝烟看着台上淡定的小姐,说:“小姐只是想要息事宁人而已。”
台上,沉熏五指一放,划下一段杂乱无章的音符,从容退回来,直接走到黎画衣的面前,语气平静道:“姐姐你可满意了?”
黎画衣微蹙眉头:“妹妹你说的是什么话?平素姐姐让你多做准备,但是你从不把为姐的话听进去,现在落得这般下场,你可得了一个教训。”她语气微扬:“姐姐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姐姐,而你是妹妹,有些事情是不能越位的。”
“妹妹受教了。”沉熏微微一笑:“姐姐放心吧,一次教训就够了,沉熏虽然愚钝,但是这样的自作聪明的事情,也不会再去做第二次。”
很快,沈夫人上前宣布了拍卖《飞天》的消息,紧接着,百花宴的结果出来,二十位评委中,黎画衣以十五枚玉牌的高票当选为今年的百花宴宴主,余下的五枚,秦紫芫占了四枚,另一枚,落在一个任是谁都料想不到的人手中,是黎沉熏,更加让人不解的是,投出这枚玉牌的人,是阴夜冥。
这下连沈夫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只有沈立寒了然,第一关黎画衣算是过了,接下来,他是想测一测她的容人之量吧,另一则,或许是真的欣赏黎沉熏,但是,也仅只于欣赏而已。

一场春雨,降落在午后。
独倚栏杆,沉熏漫不经心伸出手去,接住屋檐成串落下的水滴,春雨冰凉,那种凉意顺着指尖可以一直弥漫到心里去。
《飞天》终于出了黎家,所有人都知道了这幅名画到了二皇子清王阴夜冥的手中,也就是沉熏看不透的那个人,看到阴夜冥拿到画时似笑非笑的神情,沉熏一瞬间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明白的那一刻,她看着姐姐笑得灿烂的一张丽颜,心里直坠下去。
姐姐也明白了画是一次试探,但是,她还那样对她。
“唉!”不自觉叹了一口气,沉熏摇了摇头,努力想把心里的不舒服甩掉。
“小姐,这是你一个时辰之内的第二十七次叹气了。”凝碧看不下去,嘟哝道:“好不容易才从雪澜少爷的打击中走出来,现在又开始消沉。”
“碧儿,你说什么呢?”凝烟瞪了她一眼。
凝碧一扬眉道:“我说得不对吗?我真看不下去了,以前那个活泼爱笑的小姐哪儿去了,就为了一个雪澜少爷,就离谷出走几个月不敢回去,这也就罢了,从前小姐都是爱憎分明的个性不知道打哪儿去了?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了,还一直要忍气吞声,怎么说小姐也是黎府的二小姐,绯红绯叶只是两个臭丫头而已,竟然也想爬到小姐头上撒野?”
凝碧说的是今早发生的事,绯红绯叶两个人竟然大摇大摆跑到檀香圆来一唱一和奚落了沉熏一番,什么乌鸡想变成凤凰之类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气得凝碧当时就想提了剑冲出去,幸而凝烟一把拉住了。
“那种没见识的人,你也跟她们一般见识。”凝烟责备道:“你呀,有发脾气的时间,何不抓紧练剑。”
凝碧不服:“我每天早晨都去练剑的好不好?那时候你们都还没起床呢。”说起练剑,凝碧来了兴致,顺手舞出几招,兴致勃勃问:“小姐,你看我这几招到火候了吗?”
沉熏和凝烟相视一笑,这个小武痴,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还气愤填膺,这会子已经万事无忧了。
沉熏出声指点了几下,凝碧一兴奋,不顾外面正下雨,干脆到庭院里练起剑来,凝烟端了一杯茶给沉熏,看她听到凝碧方才提起雪澜少爷依然面色平静仿若无事一样,心里微微放下心,方才道:“今早接到谷里传来的消息,是有关雪澜少爷的。”
沉熏端茶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往唇边送去,喝了一口后从容放下,镇定得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她放下茶盏,问:“什么消息?”
凝烟刚放下的心猛然提起,心下大惊,视线看着沉熏放下的茶盏,刚沏上的热茶,滚烫无比,小姐竟然眉头都不皱一下直接喝下去,她心里惊异,面上却不动声色,真实的消息自然不敢说,只道:“雪澜少爷高中武状元了。”
沉熏轻笑一声,说:“还真是个好消息,不过以雪澜哥哥的修为,中武状元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凝烟看她脸上虽然在笑,眼里却是黯然,看了看屋外,雨已经不知何时停下了,太阳露出,雨后的阳光又比平日美了几分,于是说:“小姐,要不我们去游湖吧,来了这么久了,还一直都没去东湖好好游玩一下。”她见沉熏提不起兴趣的样子,又道:“前几天碧儿一直嚷着要去呢。”
沉熏看着庭院里练得正欢的凝碧,含笑道:“既是这样,那就去吧。”

泛游东湖上,青天碧海心。
东湖是京城十三景之一,也是唯一处平民百姓可以畅游的地方,加上东湖向来是百花宴的举办之地,每年春天的时候,东湖总是一派繁华热闹。
因为刚下过雨,游人并不多,租了一条小船,主仆三人坐在船上,并不划船,只是任船顺水漂流。凝碧性子向来活泼,在谷中尚顾忌谷里的规矩,到了外面,沉熏向来不愿意拘束她,是以凝碧玩性大发,时而飞身摘来垂落的柳枝,时而下水捞鱼。沉熏也不管,只说:“不准弄湿了衣裳。”
“小姐是想测试我的轻功吗?”凝碧一听这话更来劲了。
凝烟扑哧一声笑了,爱怜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小姐是怕你招了凉。”
正说着,只听得不远处‘扑通’一身响,紧接着有人大叫:“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沉熏反应快,立刻飞身前往声音传来的地点,凝烟和凝碧也立刻跟上去。
围观的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见湖面水花飞溅,不多时,一个女子拽着一个男子浮出水面。
凝烟和凝碧赶紧过来帮忙,把男子搬到岸上,待看清男子的模样后,凝烟和凝碧脸色同时一变,惊呼出声:“雪——”
“他不是。”沉熏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道,“烟儿,护心丹还有没有?”
凝烟忙掏出一粒,沉熏接过来,喂入男子的口中,视线不自觉看向男子的面孔。即使昏迷,却不掩他一副俊逸的容貌,斜飞入鬓的剑眉,如同神像般坚毅的下颚,眼睫毛紧紧闭在一起,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半圆的暗影。
熟悉而让人心动的容颜,只不过,只是相似。因为那个人,永远都是白衣胜雪风月霁光的模样,绝对不会让自己落入现在这般狼狈的境地。
掏出丝帕,却方才想起是湿的,凝烟忙递上自己的那一块,一边道:“小姐,他有护心丹护身,没有大碍的,您还是先回去换衣服吧,要不然会着凉的。”
沉熏淡淡道:“不碍事的。”
突然围观的群众被拨开,有几个随从模样的人走过来,领头的一个看见地上的男子,脸色大变,道:“王——公子。”
凝碧见有人来,立刻凶巴巴上前道:“你们怎么做侍从的?自家公子掉进湖里都不知道,害得我家小姐为了救人全身都湿了,要是生病了,仔细我找你们算账。”
这几个侍从原是皇宫近侍,他们的职责是守护皇帝的安全,今日会在这里,是因为素有痴疾的三皇子阴夜辰听说二皇子要娶王妃,闹着要出宫自己挑王妃,皇帝怜惜他,特准出宫,命以徐枫为首的几个近侍跟在他身边保护他,徐枫有事走开了,这几个近侍欺他痴傻,命他呆在湖边玩耍,就各自找乐子去了,眼见差不多到了回宫的时间,回来一看,居然没看见人,又听说有人落水,徐枫急得差点当场劈了那几个侍从,现在见人无事,都松了一口气,徐枫赶紧道谢道:“多谢小姐相救。”
凝碧余怒未消,哼了一声,转脸道:“小姐,既然他的侍从来了,我们走吧。”
沉熏点了点头,正待起身,忽然地上的人一声轻咳,她下意识回头。
春天下午的阳光微暖。
男子慢慢睁开眼睛,幽蓝的眼睛,仿佛夏日夜空一般纯净深邃,而一点阳光刚好透过柳树滴在他的眼底,光华闪动,宛若流萤。
沉熏怔住,连眼睛的颜色竟然都这般相似。
地上,阴夜辰定定看着眼前的女子,幽蓝的眼睛里忽然闪出某种孩子般纯粹的欢喜,猛然起身抓住沉熏的手,“找到了,我找到我的娘子了。”
主仆三人俱是一头雾水,只有徐枫几个侍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君无戏言,皇帝既然答应了三皇子出宫自己寻王妃,那么这个女子,恐怕真有可能成为王妃,想到此,徐枫上前道:“小姐既救我家公子,可否留下芳名,我家老爷是知恩图报之人,知道此事后,定然会——”
“不必了。”沉熏淡淡道,眉尖却是微皱,说:“公子,请放手。”
“我不放。”阴夜辰倔强摇头,不仅不放,另一只手也伸过来,紧紧握住沉熏的手。
凝碧勃然大怒,长剑豁然出手:“你这个登徒子,我家小姐好心救你,你不知图报就算了,竟然还伺机轻薄。”说话的同时,剑尖抵达阴夜辰的眉心。
“碧儿住手。”
“保护公子。”
两个声音同时传出,一个出自凝烟,一个出自徐枫,只听汀的一声,凝碧的剑被隔开,是徐枫出手,沉熏一愣,凝碧虽然年纪小,但是在武学已经小有成就,盛怒下的一剑,竟然被这个人仅用指尖就隔开了,她不由再次看向正抓住她的男子。
刚才因为男子似曾相识的容颜,她并没有仔细去看他,现在凝神一看,方才发觉男子的衣着是华贵的玄色,玄色是嘉明王朝皇室才能用的颜色,加上男子袖口用金丝线绣了飞龙,还有刚才男子完全不似成人般的反应,沉熏瞬时心下大亮。
阴夜辰浑然不觉得有危险,只是紧紧抓住沉熏的手,笑嘻嘻道:“我要回去禀明父皇,让你做我的王妃。”
果然——
“碧儿,不得对三皇子无礼。”
凝碧本来只是想吓他一吓,却被人仅用指尖就隔开了剑,她心下正恼,听得沉熏这样说,不由一愣,心直口快道:“他就是那个有痴疾的三皇子阴夜辰。”
“放肆,皇子的名讳岂是你这个小小的侍女可以叫的。”徐枫横眉,他身后的几个侍从亦是脸色凝重。
凝碧自知无礼,她是知错就改的人,立刻道:“对不起。”
阴夜辰只是呵呵一笑,看着沉熏,一脸惊奇道:“咦?你认识我?”他忽然凝眉道:“但是,我不认识你,你叫什么名字?”
明明是成熟的男子,却是孩子般纯真无邪的口气。
沉熏被一个陌生的男子握住,原本心下微怒,现在知他是因为素有痴疾,根本连男女之别也不懂,怒意退去,却也不愿和他纠缠,只说:“我和公子萍水相逢,有缘自会再聚,何必问名道姓呢?”
凝烟知其意,忙上前道:“小姐,我们出来已久,该回去了。”
“我不管,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不让你走。”阴夜辰干脆耍起脾气。
沉熏气馁,有些无计可施,若对方真是登徒子,那到好了,不用她动手,凝烟凝碧自会教训,可是对方是一个心智只是孩子的大人,她从来没有过对付孩子的经验。
正僵持间,湖岸的人突然纷纷往回跑,脸上满是兴奋欢喜有人边跑边喊:“武状元和公主的婚驾到东阙门了。”
凝烟脸色大变,凝碧并不知晓今晨从谷里传来的信息,听说是武状元,她对有关武学的事情向来很感兴趣,拦了一个路人问:“今年的武状元是谁?”
路人有些鄙夷看了他一眼,说:“这你都不知道,是雪澜公子。”说罢立刻向着东阙门的方向奔去。
凝碧愣住,有些反应不过来,呐呐重复:“武状元是雪澜公子,武状元和公主的婚驾。”她脸色忽然大变,惊呼出声:“那就是说是雪澜公子和公主的婚驾,怎么会这样?”她忽然掩口,偷偷看向沉熏。
太阳已经西斜,把人的影子拉得极长,沉熏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阴夜辰的手,静静独立,细细长长的影子,落在东湖湖面上,如同不胜春风的柳枝,她忽然开口了,清清浅浅的声音,梦呓一般:“和公主的婚驾。”她忽然轻轻一笑,“那就是说,要做驸马了。”
春天的风有些大,吹起她的裙角,白色的裙角,上面绣有鲜妍的荷花,粉灿的荷花,栩栩如生,永远都不会凋零,然而在阳光里,那些原本鲜妍的荷花迅速化为暗影,瞬间失掉了所有的颜色。
沉熏嘴角的笑容忽然一凝,脚下骤然发力,向着人潮涌动的方向奔去。凝烟凝碧一惊,立刻跟上去。
徐枫一愣,以为她们是借乱走掉,忙向余下的侍从道:“看好王爷,我去查探下落。”
“咦!”徐枫正待走,听得阴夜辰惊奇的语气,回头一看,他正拿着一块素白的丝帕,上面绣着什么,阴夜冥眼里满是好奇,问:“徐统领,这上面绣的是什么?”
徐枫走近一看,只见丝帕的右下角,绣了一支梨花,梨花的旁边,是金丝线绣了两个小字:沉熏。
徐枫喜道:“这下好了,只要去查京城谁家的女儿闺名沉熏就行了。”
阴夜辰眼睫垂下,指尖指着丝帕上的梨枝,笑嘻嘻道:“这梨花绣得好漂亮,徐统领你看看,是不是比父皇常常赞誉的黎御琅画得还好。”
此言一出,静立一旁的侍从均忍不住笑了,心里暗暗鄙夷,这个三皇子,可惜了一副好皮囊,竟然把一个无知女子的绣品拿来跟名士黎御琅的画作对比,果然是大脑有问题。
徐枫向来敬忠职守,听得阴夜辰这样说,虽没有嘲笑,心下也不以为然,视线正待转开,忽然大脑灵光一闪,有什么东西快速闪过,他目光重新回到丝帕上。
丝帕上,一支梨枝斜过右下角。
梨,也就是黎。黎沉熏。
徐枫眼底骤亮,视线犀利看向阴夜辰,阴夜辰无知无觉,只是小心翼翼收起丝帕,脸上止不住的高兴:“我回去要跟父皇说,我找到自己的王妃了。”

东阙门。
大街上人潮涌动,所有人的视线都带着钦羡看着正从大门缓缓驶出的婚驾。
重重御林军的守卫间,是富丽堂皇的婚车,车子的壁缘雕刻了如玉祥云,百鸟朝凤,金色的流苏长长垂落,挡住了车中国色天香的公主,婚车由八匹精良的马拉着缓缓前进,每一匹马都饰以大红的璎珞,婚车的两边,是声势浩大的仪仗队。婚车所到之处,俱是民众的一片跪拜声:公主千岁千千岁。
婚车的前方,是穿着大红喜服的武状元,斜飞入鬓的剑眉,俊逸的面容,幽蓝的眼里是温柔而祥和的光芒,有种近乎肃穆的味道,那样大红的颜色,穿在他的身上,却无端的让人觉得素雅。
“雪澜公子,是雪澜公子。”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瞬间,人群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祝雪澜公子与公主千岁千千岁。”
“祝公主与驸马百年好合。”
……
高大的马上,新任的驸马,武状元雪澜公子看着满地匍匐的人群,嘴角不自觉上扬,绽开了一抹笑容,视线触及某处的时候,他嘴角的笑容忽然凝固。
满地匍匐的人中,有三个女子静静独立,为首的女子,一袭素白的衣裳,腰上是浅绿色的丝绦,女子的长发随风舞动,整个人的面容隐没在如缎的青丝里,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清冽洌的眼光,像是初春刚解冻的河水。
“小——”雪澜手无意识拉动缰绳,马停下来,那个曾经千万次亲昵叫出口的名字却卡在喉部。
“驸马,怎么了?”轻柔的声音从车驾里传出,一只素手撩开金色的流苏,露出了头戴凤冠的嘉明王朝长公主阴夜姬。
“没事。”雪澜回头,看向风华绝倒的公主,自己的新婚妻子,温柔问:“公主可累了?”
阴夜姬含笑摇了摇头,招手:“驸马也过来跟我坐车吧,要有好一会儿才到公主府呢。”
雪澜微微一笑,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公主,现在我们虽然已是夫妻,但这不合礼数。”说罢驱马往前,再不回头,回头亦已经无路,因为到了如今,他连叫一声小熏都不能。
阴夜姬闻言微微失望,放下手中的流苏,过了半响,她失落的脸慢慢明亮起来。
夫妻,如今,他们已经是夫妻了。
车马的声音渐远,人群也都尾随车驾而去,刚才还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如今只剩下三个人。空荡荡的街头,沉熏忽然笑起来,不可抑制地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
凝碧心痛不已,但是却无计可施,急得声音都带了哭意:“小姐,你不要哭了。”她忙拉过凝烟,“姐姐,你比我聪明,快些想办法劝劝小姐。”
凝烟上前,只问:“小姐,你的梦可醒了?”
你的梦可醒了?
沉熏愣住。
十几年的流光,温暖的记忆,如同沉星谷满山的花朵,都会随风而逝,如同最甜美的梦境,而今,到了梦醒的时间。
凝烟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姐,忘掉那些过去吧,那个雪澜少爷已经不在了,现在有的,只是嘉明王朝的武状元,长公主的驸马。”
是呀,公主,驸马。这个,才是真正的现实,让人疼痛不已的现实。
沉熏笑了,现实那么痛,而曾经那么美,记忆那么甜,怎么舍得忘掉?


第二章:同朝入宫门

一夜梨花香满路。
纯净洁白的梨花,本该傲立枝头,随风飘散,却因为一场清雨,落得掉落污泥的下场,不过一夜,就已经是天壤之别,梨枝上只余了残花绿叶,风一吹,仿佛在说:离,离,离。
四月的清晨,微风自雾,沉熏抱着凤焦,在玉石桌旁坐下,玉石冰凉透骨,她却不觉,只是把凤焦放到桌上,指尖从琴弦上划过,流泻出一段清雅的音符。乐声中,她看见了六岁的自己,小小的女孩儿,抱着凤焦,躲在梨树林里,低声哭泣。
梨树林的路口,慢慢走过来一个白衣的少年,少年剑眉星目,幽蓝的眼睛深邃而纯净,散发着宁静祥和的光芒,少年走到女孩儿面前,指尖流转,幻化出一朵美丽的花朵,微微一笑,递过去:“来,送给小熏。”
“哼!”沉熏别过脸,语气闷闷:“别以为你会幻花术就了不起。”
“是没什么了不起。”少年语气温和:“只要小熏用心练的话,很快就会学会的。”
“真的吗?”沉熏小脸一亮,“雪澜哥哥,只要我认真练,真的可以练成幻花术吗?那我要荷花,好多好多的荷花,我要我的房间里全都是荷花。”说着说着,明亮的小脸又暗淡下去,“可是娘说我的天资不适合学幻术,她只肯教我武学。”沉熏嘟起嘴,“我不喜欢学武,一个女孩子整天舞刀弄枪的成什么样子,一点儿也不好看,学幻术多好,可以变好多好多的花。”
雪澜听她这样孩子气的理由,嘴角浮起笑意,耐心道:“师父是因为你的体质偏弱,而幻术极其费人心智,对于你的身体无益,学武可强身健体,等你把身体练好之后,即使师父不教你,雪澜哥哥也会教你幻术。”
沉熏眼珠转了转,眉头还是紧锁。
雪澜眉尖一动,了然道:“你不想学武的原因只是因为不好看?”
沉熏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
雪澜温和一笑,掰开沉熏的手,拿出凤焦,指尖拨动琴身上的某个地方,琴身从中弹出一个暗格。露出琴身中间的上古名剑——雪魄。
雪澜拿起剑,在空地上舞动起来,他一袭白衣,雪魄剑剑身亦是通体雪白,和着满树雪白的梨花,目之所及之处,俱是雪光流转,清光万千。
雪光里,少年开始低吟:
飞叶催花雪满天,月影西斜舞娇颜。
落木无依人萧萧,何人天涯共此时。
沉熏只看到一片雪光剑影,依稀中,少年的笑容温润如玉,黑发随风舞动,幽蓝的眸色散着宁静和祥和的光芒,人剑合一,如同一幅绝美的画卷,让沉熏渐渐看得呆了,呐呐道:“雪澜哥哥,你是练剑还是练舞?”
雪澜收了剑,意味深长道:“武,也是舞。”
“这套剑法好漂亮,叫什么名字?”
“这叫流雪剑法,雪澜哥哥教你练好不好?”
“好,但是——”
“还是想学幻花术是吗?”雪澜指尖凝力,幻化出一朵荷花,花心尤带着清露,含笑递过去,“小熏放心吧,即使小熏不会幻花术,屋子里也天天都可以有荷花的,因为我每天都送小熏荷花。”
沉熏开心接过来,唇角忍不住绽放:“呀,雪澜哥哥最好了。”
后来,小小的女孩儿渐渐长大,身体渐好,可以学习各种幻术,然而让少年奇怪的是,女孩儿的幻花术,可以幻化出各种花,只有荷花不能。
可是这样的方法,还是留不住他。
那一天,洛水依然的澄澈,昔日的少年已然高大挺拔,原本宁静祥和的眼里,有了沉熏看不懂的某种东西,他说小熏,我要走了,男子生当建立不世功业。她笑,说雪澜哥哥,我会在沉星谷等你回来。他摇了摇头,目光哀凉,他说小熏,你不要等我,我此生都不会回来了。
那一天,她站在洛水边上,看着他涉水而过,看着他渐行渐远,看着他消失不见。就像那日在街头,她看着他穿着大红的喜服,消失不见。前一次,她还可以幻想他们重逢的那一天,幻想再次相见的时候,他幻化出一朵荷花递给她,说:“来,送给小熏。”
而后一次,什么幻想都没有了,是真的消失不见,如同凝烟的那句话:“小姐,你的梦还没有醒吗?”
是的,她的梦,早就该醒了。
“咦,二小姐真真好兴致,一大早起来练琴。”讥诮的声音拉回来沉熏的神思,沉熏回过头来,看见一身绯衣的侍女,绯红和绯叶,说话的人是绯红。
“二小姐也真是的,要练琴的话在屋里练不就好了,何必跑到林子里来,昨夜刚下过雨,清晨天气寒凉,万一要是着凉了,我们做奴婢的可怎么可担当的起?”绯叶拿腔拿调道。
“妹妹你就不懂了,我们二小姐菩萨心肠,怕在屋里练琴会吓到人,所以才会跑到这里来练。”绯红走上前两步,笑着问:“二小姐,你说我的话对吗?”
沉熏淡淡一笑,指尖并不曾停下,对二人故意的挑衅并不理睬,连看都不看二人一眼。
绯叶冷哼一声上前,这些日子来她和绯红常常到沉熏住了檀香居惹事,每次沉熏都不予理会,于是便认定沉熏是软弱无能之人,加上黎画衣的刻意纵容,更加觉得有人撑腰,当下讥笑道:“二小姐你就饶了奴婢们的耳朵吧,别再弹了,真那么想弹的话,怎么不回家去弹?”
“回家?”沉熏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清冷的目光,直直射向绯叶,绯叶心里无端的一寒,沉熏淡淡别过脸去,声音却是淡淡的:“凭你也有资格跟我说这句话。”
平静的语气,却让绯红绯叶立刻意识到自己下人的地位,她二人素来跟随黎府的大小姐身边,虽说是仆人,但是自觉比别的仆人高人一等,向来都是横行惯了的,别的仆人都是敢怒不敢言。以前沉熏每次来都是小住几日边走,是以这二人尚能装模作样应酬,是以从前并无冲突,但是这次,住了这么久的时间,更加让两人心里不舒服的是,凝烟凝碧根本不怕她们,甚至在二人的带动下,许多仆人都变得不怕她们了,严重威胁到两人在府中的地位。
本来二人还不至于这么嚣张的,但是那日百花宴上,二皇子竟然把玉牌投给这个五音不知的二小姐,大小姐面上不说,但是身为心腹的两人怎会不知,现在大小姐看二小姐,那就是心里的那一根刺,非要拔出心里才会舒服,她们身为心腹丫环的,当然不用明示就义不容辞担当起拔刺的任务。
只是这段时间不管对她们如何出言不逊,沉熏都是一副无视的神情,运气不好的时候,碰见她那两个野蛮丫环,偷鸡不成还蚀把米,两人心里早就积了火,今日瞧见那两个凶丫环不在,只觉机会难得,想要借机讽刺一番,能把她气走了最好。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府中的小姐,只不过是老爷夫人和大小姐体恤你,我们方才尊称你一声小姐。”绯红冷笑,撕下虚伪的面容,直接出言侮辱,“别在我们面前装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告诉你,府中的小姐,就只有我们大小姐一个。”
沉熏并没有如她所愿被激怒,神情不变,只是道:“说完了吗?”
“怎么?听不下去了,听不下去的话大可以走,黎府里没有人会阻拦你。”绯叶益发的肆无忌惮:“你以为呆在黎家,参加了百花宴,就可以嫁入京城,别做梦了,什么二小姐,到头来也只是和你娘一样,是一个无名无分的野女人。”
沉熏指尖一顿,霍然抬头看向绯叶,面色隐怒,语气微微上扬,问:“你刚才说什么?”
绯叶只想撕下她平静的面容,眼神一转,她把手往琴上重重一按,看见琴尾有些烧焦的地方,啧啧道:“黎府的二小姐,真是有够丢人的,连一把琴都是烧焦的,我看是别人不要了你去捡来的吧,真是什么样的人手里有什么样的琴,这娘就跟这琴一样,是别人扔掉的,除了你没人要。”
沉熏呼吸微滞,陡然站起身。
绯叶尤不知死活,眼神益发鄙夷,“我说得不对吗?你娘是老爷明媒正娶过的吗?没有吧,你娘是什么?连个妾都不是——”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绯叶声音,绯叶怔住,直到脸上传来刺痛的感觉,她方才反映过来自己被打了,眼睛陡然睁大,大怒出声:“你——你竟然敢打我!”
沉熏冷冷一笑,眼神犀利看着她,“我为什么不敢?这一掌,是打你出言不逊,竟敢侮辱我娘。”说话的同时,她扬起手,又是重重的一耳光,“这一掌,是打你以下犯上。”她紧接又是一耳光,“这一掌,是打你尊卑不分。”
绯红也愣住了,反映过来立刻去扑过去,口中直嚷:“你竟敢打绯叶,你吃了豹子胆了。”她的手还没碰到沉熏的衣角,眉心就被一柄雪白的长剑指住,到了唇边的谩骂再也不敢说出口,身子软下去,扑通一声跪倒地上。
沉熏右手不知何时从琴内抽出长剑,直指绯红,通体雪白的剑身,反射出耀眼的白光,让人心里猛然一寒,然而比剑光还要让绯红害怕的,是沉熏的眼光,清冷冷的眼光,仿佛会切冰断玉一般,和平素温和的眼神犹如天壤之别,她嘴角其实是微扬的,淡淡的笑容,冰冷得宛若深秋清晨凝结的霜花。
“吃了豹子胆的人,是你们。”沉熏看着绯叶,握剑的手有意无意游移,剑尖几乎就划在绯红的肌肤上,绯红急得想要急剧往后倒去避开剑尖,然而,让她更加骇然的是,她的身体根本没办法移动半分,像是被某种看不到的力量定住了一样,这种诡异的场景,让她心里的恐惧慢慢加深,不由惊恐睁大眼睛。
惊恐的不仅是她,另一边的绯叶也是,早在被挨第一掌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要避开,可是她根本丝毫也动不了,明明心里想要避开,但是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定在那里。
“我一直忍让,是想要息事宁人,你们真以为我是怕了你们。”沉熏眼里浮起淡淡的嘲讽,“显然我之前的认知错误了,你们想要的不是息事宁人,是教训。”她的语气渐渐严厉,“身为姐姐的侍女,不细心照顾姐姐,整天就知道横行霸道欺软怕硬,你们想要府中的人都害怕你们是吧,那好,我如你们所愿。”说罢,沉熏手中的剑又挨近了绯红的脸颊一分。
绯红吓得差点儿没哭出来,先前的嚣张早就没有了踪影,连声音都是颤抖的,“二小姐——您——您要干什么?”
“干什么?让别人怕你们呀。”沉熏忽然轻轻一笑,诡异无比,剑尖游移到绯红的眼前,“你说我把你这张刻薄的脸毁了,那么府中的人是不是就更怕你们了。”
“哼,姐姐别怕,她根本没那个胆。”绯叶虽然身子动不了,嘴却依然尖刻,一双眼睛看向沉熏,“我和我姐姐可是大小姐的人,你要真敢伤了我们,大小姐——”
她的话还没说完,脸颊又被‘啪’的重重一耳光,有殷红的血液从绯叶嘴角传出,绯叶惊呆了。
沉熏眼神如炬,语气如冰:“这一掌,打你挑拨离间。”
“在这个府里,没有所谓的大小姐和二小姐之分,有的,只是主子和仆人之分。”沉熏眼角微扬,“给你们脸你们既然不想要,既然这样——”沉熏微微一顿,说话的同时,左手的指尖轻轻划过绯叶的脸颊。
脸颊上若有若无的触感,像是一条细小的蛇从上面爬过一样,比耳光更加的让人胆寒,因为你不知道它会什么时候狠狠的咬你一口,绯叶身子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心理的恐惧越升越高,连连告饶道:“二小姐,奴婢知错了,求求您饶了奴婢。”
“知错,你认识这两个字吗?”沉熏讥诮道。
“奴婢知道,奴婢真的知道了,再也不敢了,奴婢以下犯上欺软怕硬,是奴婢的嘴巴贱。”脸上的疼痛加上心理的恐惧,绯叶害怕到了极点,泣不成声,“二小姐,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您饶了奴婢吧。”
绯红是姐姐,眼睁睁看着绯叶这样惊悸,护妹心切,心里也跟着疼,忘记了害怕,声音都带了哭意:“二小姐,都是我的错,绯叶会这样做,都是跟着我这个姐姐学的,您要打就打奴婢吧,都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好,您饶了绯叶。”
焦急而恳切的声,沉熏扬起的手慢慢顿住,随即她冷淡一笑,“她在我跟前犯得每一条错,你一样不缺,你以其替她求情,不如先自求多福吧。”
“是,奴婢瞎了眼睛,才会冒犯小姐,但是这些都是奴婢的主意,求小姐您看在绯叶年少无知上,饶了她,您罚我一个人好了。”她看沉熏仿佛不为所动,慌忙自己掌嘴:“都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以下犯上尊卑不分,该打——”
沉熏微微一怔,没想到她居然情急之下冲破了定身咒。
那副为了保护妹妹的姿态,让沉熏心里残留的怒意渐渐消退,她手随意一挥,绯叶身子终于能动了,立刻瘫软下去,立刻,她又强自爬起来,跪道沉熏的脚边,“二小姐,求求您饶了我姐姐吧,我们再也不敢了,求求您——”
“做错了事情就应该受到惩罚。”沉熏眼神依然很冷,“我姐姐平素太纵容你们,才会养成你们飞扬跋扈的个性,我看在姐姐的份上,一忍再忍,是你们太不知轻重,今天,我就代姐姐管教你们。”
“不是这样的。”绯叶连连磕头,“二小姐明察,我们会这样,都是得到大小姐默许的,大小姐——”
“绯叶不要乱说。”绯红心里一怔,慌忙截住绯叶的话,手上更加用力了,梨树林里只听见耳光清脆的响声,绯红一边打一边道:“不关别人的事,都是奴婢不好。”
“住手。”淡淡的声音,出自沉熏的口中,沉熏收了剑,眼神却亮的吓人,“绯叶,你继续说下去。”
绯叶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什么,脸色瞬间煞白。
沉熏并不追问,其实,她早该想到的不是吗?即使两个丫环胆子再大,没有主人的默许,怎么敢这样对她,是她自己不想面对而已,是她自己骗自己。
她呀,一直都是个喜欢自己骗自己的人。
就像当初雪澜哥哥走的时候,她随即也离开了沉星谷,以为这样子,就可以骗自己他并没有离开,依然呆在沉星谷。
身体突然间失去了力量,沉熏颓然坐在玉石凳上,说:“你们走吧。”
绯红绯叶一呆,以为自己听错了,均怔怔抬头望向对方,那副姐们情深的模样,突然间让沉熏心里刺痛,冷然道:“给我滚。”
绯红绯叶一哆嗦,赶紧相互搀扶着逃也似的走了。
梨树林的一边,凝碧看着那两个夹着尾巴逃走的人,有些了然道:“姐姐,你拉住我,就是为了让那两人触怒小姐,让小姐好好修理她们一顿是吗?”她尤不解气道:“小姐她太善良了,忍了这么久才发作,要是换了我,早就忍不住揍人了,一顿把她们打趴下了,看她们还敢不敢不敬。”
“你懂什么?”凝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这个妹妹,性格就是太鲁莽了一些,“小姐是看在大小姐的面子上才一而再忍让的。”凝烟忽然一笑,喃喃自语:“说白了也好,伤心一时,总比自己骗自己好。”
凝碧疑惑,“姐姐你说什么呢?”
“我是说我们让小姐自己静一静,不要去打扰小姐。”
“嗯!”凝碧点头道:“那我在这儿守着,免得人来骚扰小姐,替小姐免除麻烦。”
凝烟敲了一下她的头,“免除麻烦,你呀,真以为你能耐很大,小姐的事情,只有小姐自己才能解决而已,我们不能插手,所能做的,是尽力陪在小姐身边,让她不孤单。”
凝碧皱起眉头,“姐姐,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好像挺没用的,因为向来伺候小姐的事情都被姐姐一个人包揽了。”
“怎么会没用呢?”凝烟笑道:“你不是自诩为小姐的保镖,专门负责保护小姐的吗?”
“唉。”提起这个,凝碧更加气馁了,“可是我的功力连小姐的十分之一都达不到,刚才你也看见了,小姐的幻术,根本不用念口诀,就可以把对绯叶施行定身咒,何况小姐手中还有凤焦和雪魄。”
凝烟亦是黯然,不知道如何给予这个醉心武学的妹妹信心。
凤焦琴上听《凤舞》,雪魄剑下亡魂哭。
幻术和武学修为都是上乘的小姐,根本不需要人的保护,反过来,是她一直在护得她们两姐妹周全。
凝碧的脸又亮起来,说:“我看这个世上,能够打得过小姐的,就只有雪澜少爷了,这样也好啊,就不用担心小姐的安全问题了。”
凝烟道:“你知道什么?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大凡身怀绝技者,都不会四处招摇。”
凝碧不在意:“是是是,我见识短浅,但是——”她忽然噗嗤一声笑起来,说:“但是比起绯红绯叶那两个有眼无珠的家伙,你妹妹我可是有眼见多了,那两个人,不认识凤焦也就算了,居然说是没人要的琴,凤焦琴的价值,可能整座黎府都抵不上。”
凝烟听这话,又敲了妹妹的头,道:“你这话说得不对。”
凝碧这下不服,“怎么不对了,凤焦可是上古名琴,世间唯一能和它媲美的乐器,就只有皇宫里的那支叫什么龙眼的笛子。”
凝碧一本正经道:“不是可能整座黎府的价值抵不上,是根本就抵不上。”
话音落下,两姐妹都忍不住笑起来。
远处,沉熏看着相视而笑的凝烟和凝碧,嘴角也慢慢上扬,可是那笑容还未绽放就凋零了,心里的苍凉随即如春草疯长。
姐姐,我全心全意把你当成自己的好姐姐,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沉熏伸出手指,指尖慢慢拂过雪魄剑的剑身,通体雪白晶莹的剑身上,倒映了她的影子,孤孤单单的一个影子,从前的时候,剑身上倒映的影子,是成双的,从前练完剑后,都是雪澜哥哥细心帮她擦剑,而她在一旁观看,看倒映在剑上的人影,每次她都站在一个巧妙地角度,使得投在剑上的两个影子重叠,像是两个人相依在一起。
像是。
如同镜花水月,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剩下的只有她一个,或者,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只是她自己认为是两个人,就像这个府里一样,她以为自己姓黎,是黎府的一分子,有一个姐姐,可是现在才发觉,这些都是她一厢情愿认定的,那个她叫姐姐的人,根本没有把她当作妹妹。
沉熏忽然把剑放回琴中,抱起凤焦朝某个方向走去。

文苑阁。
黎画衣看着满脸肿胀的两个侍女,厉声问:“是谁那么大胆敢打你们?”
绯叶首先扑通一声跪下去,装出十分害怕的样子:“大小姐,我不敢说。”
黎画衣冷哼一声,看向绯红,“是谁?”
绯红等的就是这句,当下唯唯诺诺道:“是——是二小姐。”
黎画衣勃然大怒,猛地一挥手,桌上的茶杯‘啪’一声掉在地上,模样没有平素半分的温婉:“是她!她凭什么?”黎画衣也不是没有大脑的人,立刻犀利看向两个侍女,“你们做了什么?”
绯叶边哭边道:“大小姐明察,奴婢只是看见二小姐在弹琴,所以——”一边说,她一边怯怯看了看黎画衣。
自小跟在黎画衣身边,她当然了解小姐的脾气,做错了事情不要紧,主要的是对上了小姐的心。
黎画衣闻言,眼神果然温和下来,不屑道:“琴弹成那样还不让人说。”
绯红见状,立刻道:“大小姐说得是,二小姐的琴成那样,奴婢们不过说了几句,她就端出主子的身份,绯叶和她理论,说大小姐才是府中真正的小姐,这句话就触怒二小姐,她——她就对奴婢二人施加毒手。”说道最后,绯叶也哭起来。
“蠢材,她一个人,你们不会还手吗?”
绯叶身子不由一颤,压下心里的恐惧道:“奴婢是仆,怎敢和二小姐动手。”说罢又哭起来:“大小姐,您要替我们做主。”
黎画衣一笑:“放心,我一定会替你们做主了。”她安抚地拍了拍两个侍女:“我还愁鸡蛋里挑不出骨头,这下好了,可以借此叫她滚出黎家,我也有了和爹爹交代的理由,你们做得很好。”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平静无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黎画衣脸色一变,转身,看见了抱琴独立的妹妹,大惊之下,她忘了维持一贯温婉的模样,责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什么时候?”沉熏轻轻一笑,那笑容却未及眼底,“刚好听到姐姐说的最后一番话。”
黎画衣心念一转,干脆直白道:“既然你已经听见了,那我也不必费神去扮演那个好姐姐。”她悠然一笑:“你真以为我把你当成是好妹妹,不过是看在爹爹的面上而已,看在你对我的地位没有半分威胁的面上,但是——”她眼神转冷:“但是显然我想错了,你不仅敢私自动我的东西,还能吸引得二皇子的注意,为了保住我的地位,我只好做些什么,你不要怪我。”
直白的话语,把沉熏心里的残留的什么东西击碎了,沉熏脸上浮起飘渺的笑容,语气轻轻的,说:“但是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姐姐,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你争些什么。”
“是,你没有想过,但是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威胁。”黎画衣语气忽然上扬,眼里浮起某种奇异的神色,“你知道小的时候我每次见爹爹抱着你时候的心情吗?我是黎府的大小姐,但是长这么大,爹爹他从来都没有抱过我,每次派人去接你,爹爹就开始坐立不安,每隔一个时辰就跑到路口去看看接你的人来了没有,你没有跟我争,因为你不用争,所有我所期盼的东西你轻而易举就拥有了。”
沉熏怔住,黎画衣的越说越快:“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很讨厌你,但是爹爹喜欢你,所以我不得不装作喜欢你,因为这样,爹爹看你时那种慈爱的眼神才会顺带看到我,觉得我很虚伪是吧,没错,我就是虚伪,我就是讨厌你,不对,我是恨你,因为如果没有你,我就是黎家唯一的女儿,那么爹爹就一定会看得到我。”
沉熏看着黎画衣眼里毫不掩饰的愤恨,脚步踉跄地倒退了一步。
太阳已经出来了,从云霞色的窗纱照射进来,幻化成美丽的色彩,沉熏只觉得冷,手指无意识的抱紧手中的凤焦,仿佛抱住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来的途中,她想过姐姐讨厌她的各种理由,每一种理由她都有了化解的对策,可是她没有想到,她讨厌她,竟然是讨厌她的存在。
可是,这并不是她的错,凭什么要她来承受她的恨。
沉熏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黎画衣,“因为这样,所以你就如此的讨厌我吗?”沉熏手指握得死紧,力持让出口的话变得平静,“姐姐,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姐姐,是,爹爹疼我,但是你知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是因为愧疚,对我娘的愧疚,你知不知道爹爹抱着我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沉熏微微一顿,说:“他说小薰,幸好有你,你娘才会不孤单,幸好有你,你姐姐才会不孤单,能够看见你们姐妹感情这么好,爹爹很开心,你只看到爹爹对我的好,但是你从来不注意爹爹对你的好。”
黎画衣神情微变。
沉熏脸上浮起恍惚的笑意,“第一次来黎府的时候,是冬天,我一进府里就见到你穿着红色的棉袄站在门前,笑容温暖,你说你就是我妹妹吗?我一早就在这儿等你了。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开心,我开心我有姐姐了,骨血相连的姐姐。”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的姐姐却不是这样想的,她并不想要有一个妹妹,从一开始,就是我自作多情。”沉熏忽然一笑,“现在我明白了,就不会在自作多情下去,你放心,我会离开黎府的,等你的婚事定下来,我就离开。”
黎画衣眼里闪过慌乱,“你想要干什么?”
那般防备的眼神,让沉熏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怒意,出口的语气不由带了讽刺:“怎么?姐姐怕我会去破坏你的婚事?如果我想要破坏的话,早就踏出黎府了。”
“踏出黎府,去昭告世人《飞天》是你一手处理的吗?”黎画衣冷笑,“你以为会有人相信你说的话?”
沉熏不可思议看着黎画衣,“原来在你的眼里,我是这样一个人。”沉熏心里怒意翻飞起来,面上却笑了起来:“你知不知道,那个二皇子会把玉牌递给我,是想要测试你的容人之量,因为百花宴那天姐姐‘聪明’的让我弹琴的举动,如果此间我离开了黎家——”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忽然转道:“不过也许我现在就离开黎家才是上上之选。”
黎画衣一惊,她本来也是有几分聪明的,只是因为私心太重,是以方才蒙了心智,很多事情看不清楚,听得沉熏这样说,顿时后悔不跌,慌忙上前扯了一个笑容,道:“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要走的话,起码也等爹爹回来后禀告了爹爹再走。”
沉熏哪会看不穿她的意思,并不答复,只是问:“你想好了,真的想要嫁入皇家吗?”停了一下,沉熏又道:“那个二皇子,看起来并不是一个良人。”
黎画衣笑容一顿,道:“这个不劳烦妹妹来操心。”
沉熏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决意这样,那我无话可说,我会等到你的婚事确定后才走,算是尽最后的姐妹情谊吧。”
说罢,沉熏毅然离开了文苑阁。
虽然姐姐无情,但是她不会无义。
她的身后,黎画衣愣愣看着她的身影,眼底依稀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随即又泯灭。

四月中旬,黎御琅携夫人回府,而黎画衣的婚事终于确定下来,是天子赐婚,只是,让所有人都震惊的是,黎府迎来的,却是两份圣旨。一份是赐婚黎画衣和二皇子阴夜冥,另外一份,是赐婚黎沉熏和三皇子阴夜辰。
双喜临门,又是天子赐婚,天大的荣耀,但是黎府的主人黎御琅却半分喜色都没有,只是偷偷回过脸去,看向沉静如昔的小女儿。
第二排的位置,黎画衣和母亲萧如云具是满脸喜色,而沉熏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黎先生,接旨吧。”
大内总管太监梁公公宣读圣旨完毕,含笑道。
黎御琅迟疑着,并没有伸出手,反而问:“请问公公,圣上怎会知道小女沉熏的?”
梁公公知他的意思,是想看看黎沉熏的婚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毕竟,三皇子虽然贵为皇子,但是世人皆知是个痴儿,试问,哪一个爱惜女儿的父亲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痴儿?
“圣上并不知道黎二小姐,是二小姐救了三皇子,三皇子回去后,求得圣上答应的。”梁公公顿了一下,道:“先生,你还是接旨吧,这是上天注定的姻缘。”
看似劝解的一句话,却是包含了威胁。
天家赐婚,且是能抗旨的?
“爹爹,接旨吧。”沉熏忽然开口。
“小薰——”黎御琅仍在迟疑。
晨沉熏笑了一笑,“三皇子我见过,是个——”沉熏微微一顿,大脑里出现一张熟悉的容颜,幽蓝的眼睛,宛如夏夜的夜空般纯净深邃,孩子般神情,她嘴角的笑意加深,道:“是个很可亲的人。”
反正她也要嫁人,而那个人已经不可能了,那么嫁给孩子心性的三皇子,是一个很好的归宿吧。
因为,孩子的心性,保持了最初的纯净,不会诡异难猜,分不清真假,她累了,不想去猜别人的心了。
何况,入了宫,也许……也许还能见到那个人。

两份圣旨就这样接下来。
黎府上下陷入忙乱之中,两个女儿同时出嫁,要准备双份的嫁妆,同时,京城的达官贵人纷纷上门来访,看到大小姐黎画衣,都是啧啧称赞,说二皇子真真好眼光,挑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王妃;看到沉熏,也是称赞连连,只是眼底都藏了淡淡的怜悯,众人的心底都浮起这样的想法:
真是可怜,这般的才貌,要嫁给一个痴儿。
沉熏讨厌看见那些怜悯的眼光,索性趁着离大婚还有一段时间,带着凝烟凝碧回了沉星谷。
她离开沉星谷的时候是冬天,此次回来,已是盛春了,渡过洛水,通往谷里的那条小路两边都开满了花朵,和当初她离开时候一样,因为沉星谷永远都是四季如春,花朵永远都在盛放,熟悉得仿佛她并没有离开几个月的时间,仿佛她还是那个幸福的女孩儿,在谷里有宠爱自己的雪澜哥哥,在黎府有对她容忍礼让的姐姐。
仿佛。
因为事实是对她那么重要的两个人,她俱已失去。
“小薰,人的一生中,会不断的得到,也会不断的失去,我们所能做的,是珍惜得到的。”
夜晚,沉渊看着失神看着窗外梨树林的女儿,如是说。
沉熏回过头来,眼里划过凄然,“娘,可是我失去是那么珍重的东西,可是得到的却不是我想要的。”
沉渊淡淡一笑,说:“从未得到的话,根本谈不上失去,至于得到的是不想要的。”沉渊若有所思道:“你并没有真正了解你所得到的,又怎能确定是不想要的呢?”
沉熏一愣,随即道:“娘,你算出了什么?”
沉渊并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月华如水,月明所以星稀,其实就算没有月亮,在这个谷里也看不到漫天的繁星,所以当初她避居这里时,把这儿取名沉星谷。
看不见星星,就不会下意识去观看每一颗星的轨迹,推算那颗星相对应的那个人的命运,因为知道了结局,人就会不由自主想要去避开,挣扎的结果,反而陷入命运的圈套。
沉渊回过头,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你知道当初我决意和你爹爹分开的原因是什么吗?”
沉熏道:“是因为娘不想破坏另外一个女子的幸福。”
“娘没有那么伟大。”沉渊淡淡自嘲,抬头看向天空,“其实,是因为我推算过,我和你爹爹的星辰轨道注定只是短暂的交错,当时我想,与其日后他移情别恋而离开我,不如我自己亲手结束这段感情,这样的话,至少他会记住我一辈子。”
“可是后来我才明白,正是我的做法,才使得我和你爹爹变成真正的交错。”沉渊有些恍惚笑了,“我常常想,要是当初我不去推算,不知道了结果,那当时我就不会那么决绝离开你爹爹,那结果又是怎么样的呢?”
沉渊回过头来,道:“所以,小薰,别说娘不知道,就算是娘真的推算出什么,也绝不会告诉你,而你,娘要你答应我,不要试图去推算自己的命运,娘自己被捉弄了一次,不想你也这样。”
从来没见过母亲这般郑重的神色,沉熏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沉熏疑惑道:“娘,您没有推算,是怎么知道我会入宫?我刚才说要嫁入宫中的时候,您一点儿诧异都没有,显然是早就知道了。”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玩伴吗?”沉渊道。
“您是说小凤。”沉熏更加疑惑了,“跟它有什么关系?”
沉渊拍了拍她的头,含笑道:“傻孩子,你以为世上有几个人能看到真的凤凰,更何况与之为伴,凤凰,那可是百鸟之王啊,与之有缘者,跟皇家终会有牵扯的。”
“可是后来小凤不是飞走了吗?那又说明什么?”
“小凤它是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沉渊语带深意道。
“您早就猜到了,但是您不担心我进宫后不幸福吗?”沉熏歪了歪头,有些小女儿的娇嗔。
“你是心甘情愿接旨的不是吗?”沉渊道:“况且,娘教你那么多的东西,就是想让你能够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
“我知道。”沉熏拉起母亲的手,干脆撒娇:“我只是想看一看娘为我担心的样子,因为以后不能常常看到了。”
“你呀,都要嫁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沉渊口中责备,眼里却是慈爱,虽然不舍,但是她从未有过阻止的念头,修行多年,沉渊早就练就了如水的心境,亦明白爱恨痴缠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路程,无人幸免,亦无人能够插手。
“小薰,入宫以后,要懂得保护自己。”半响,沉渊轻声道。

圣光八年五月。
二皇子阴夜冥和三皇子阴夜辰同时大婚,分别娶的是名士黎御琅的大女儿黎画衣和二女儿黎沉熏,史书上这样记载:大婚当日,满城沸腾,婚驾所经之处,均是人山人海,万人空巷,为百年难得一见之盛景。
而当时,没有人能够料到,嘉明王朝的未来,因为这一场大婚而改变。


第三章:佳期如梦乱红颜

是夜。
红烛,喜帕,锦被。
沉熏端坐在床沿,头上的凤冠压得脖子有些酸疼,视线被喜帕挡住,唯一看得见的,只有自己垂放在膝上交握的双手,还有大红的喜服。
屋里很静,引她来的执事宫女已经退下了,凝烟凝碧亦退了,加上景和宫位置偏远,前方的喜庆之声根本传不到这里,屋里唯一的声响,便是红烛燃烧时发出的嗤嗤声。
太过安静,加上一整天的劳累,沉熏觉得有点儿昏昏欲睡了,想起今夜是自己的大婚之夜,又忙睁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和着空气一起吸进去的,是清雅的香味,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好闻,非常的舒心,清雅的香味里,有轻柔的晚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喜帕被吹得轻轻飘摇,抚过沉熏的脸颊,沉熏刚提起的意识又渐渐的混沌了,不一会儿,她慢慢闭上了眼睛,身子一歪,靠在床架上,随着她的动作,头上的喜帕悄然滑落。
阴夜辰不曾想到自己进门之后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
大红的喜烛嗤嗤燃烧着,静静照射在床头的安睡人儿身上,他的新娘,黎沉熏。
她正睡得香甜,呼吸均匀,两只手保持着交叠在膝上的姿势,身子斜靠着床架,头上的凤冠歪倒一边,有几缕青丝自然滑落下来,而本该盖在头上的喜帕,已经掉落在地上。
不同于初见那日一身素白装束的清丽,今日的她,美得超乎他的想象。阴夜辰慢慢走过去,幽蓝的眼里,完全不似平日孩子般纯净无辜神情,反而盛满精光。
烛光滟滟,照在沉熏莹白无暇的肌肤上,平添的一层淡淡的红光,和耳垂上丹霞色的耳坠相应成辉,她的眉目在这样的微光里美得有些飘渺,细细长长的柳叶眉,淡淡的一撇,像是谁精心画上去的一样,长长的眼睫紧紧合在一起,仿佛两把微翘的小扇子,唇色娇艳欲滴,整个人仿佛不应该是人间有的美色,而自然垂落到脖颈处的几缕发丝,更添了无限媚人的妖娆。
那发丝不知被何处吹来的风轻轻拂动,柔软的发丝,慢慢拂到阴夜辰的脸上,发丝上带了淡淡的香味,幽幽的,直往人的心里钻。阴夜辰的嘴角慢慢浮上一抹笑意,情不自禁拾起柔软的发丝,轻柔的印下一吻。
睡梦中的沉熏因为发丝的轻轻一牵,猛然睁开眼睛,看见了一身大红喜服的男子,玉冠高束,幽蓝的眼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快速闪过,沉熏微微摇了摇头,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果然,再定睛看时,那双如夜空般深邃的眼里,只余了纯净无垢。
是看错了吧。
她的夫君,阴夜辰,世人皆知的痴儿,怎么会有那般凛利敏锐的眼光?
滟滟的红色,提醒了她现在身处何处,神色一转,沉熏忙坐正了身子,盈盈一笑:“夫君,你来了。”
阴夜辰嘻嘻一笑:“你就是我的娘子。”他忽然凝眉道:“但是母妃说我揭开喜帕见到的女子,才真正成为我的娘子。”说罢,一双眼睛看了看地上的喜帕,又看了看她,甚是疑惑的模样。
沉熏暗自懊恼,忙弯腰去捡,手指碰到的却是修长的手指,阴夜辰先她一步抓住了喜帕,沉熏疑惑抬起头,轻唤了一声:“夫君。”
阴夜辰呵呵一笑,顺势拉住她的手站起身,说:“刚才我是开玩笑的。”说罢,把喜帕丢到一边,并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说:“娘子,我们来喝交杯酒吧,母妃说喝完交杯酒,那两个人就算是真的夫妻了。”
呵,果然是孩子的心性呢,几句话都不脱母妃。
“好。”沉熏含笑应了一声,视线落在握着她手的那只手上,宽大温暖的手掌,手指修长白皙,握住她的力量,不轻不重,被这样一只手握住,不知怎的心里浮起浅浅的安心。沉熏回握住他的手,借力起身,轻柔的语调仿佛叹息,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喝了交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她说。
喝完交杯酒,红烛还剩下大半。
阴夜辰掩口打了个哈欠,眼里浮起疲惫,他转头看向沉熏,正要说话,沉熏忙先他一步开口,说:“夫君,我们来聊天吧。”
阴夜辰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眼里是一贯的纯然:“好。”顿了一下,他又好奇问:“娘子,我们聊什么?”
“聊——聊夫君为什么会选我做娘子。”沉熏边说边环顾屋子,视线看到靠窗位置的玉凳,嘴角微扬,左手挽起阴夜辰的手,右手玉指指向窗边,“我们去那儿边赏月边聊天吧,这样才有情趣。”
阴夜辰眼底闪过流萤般的光芒,嘴角的笑意不自觉加深,语气带着孩子特有的惊奇和讶异,“娘子,你好笨哦,现在是月初,哪儿有月亮可赏?”
呃?沉熏一怔,心里流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回头阴夜辰纯净的眼眸,随即暗怪自己的多疑,她笑了一笑,依旧拉住他往窗边走去,“那我们边赏星星边聊天。”
窗外是夜空。
从窗户望去,天空像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绸幕,满天的繁星璀璨夺目,虽是月初,其实是有月亮的,细细弯弯的一枚,悬在树梢,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来。
星空下是幽深的庭院,回廊里,有守夜的宫女太监执着宫灯静静站立,琉璃的宫灯,照得庭院影影绰绰,看不到边际,亦看不到出口。
直到这一刻,沉熏方才真切的明白过来,她——嫁入宫门了,而一入宫门深似海。
“娘子,不是要聊天吗?那你怎么不说话?”
轻柔的声音拉回了沉熏的神思,沉熏回过头,看到正笑嘻嘻看着她的阴夜辰,她眉目不自觉温婉,说:“我等夫君的答案呢。”
“哦!”阴夜辰了然点了点头,恍然大悟,“你不明白我选你坐我娘子的原因是吗?”他忽然瞪大眼睛,“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呀。”
喜欢。
沉熏微微怔住,看见他纯净如水的眼眸,心里忽然泛起某种异样,不由问:“为什么喜欢我?”
阴夜辰却并没有回答,而是道:“娘子,站着聊天多累呀,我们坐下聊天吧。”
沉熏看了一眼唯一的一张凳子,心里叹息,刚才只想着远离床榻,却没注意到这儿只有一张凳子。心念一转,沉熏含笑道:“夫君坐吧,我不累。”
阴夜辰没有推诿,侧身坐到锦凳上,向她招手:“娘子,过来。”
沉熏不明就里,仍然依言走过去,刚挨近阴夜辰,忽然就被他伸手环住,沉熏下意识惊呼:“夫君,你干什么?”
阴夜辰轻轻一笑,没有回答,环住她腰的手微一用力,轻易就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安置妥当之后,方才抬头道:“这样娘子就不用担心玉凳冰凉,而我们两个人都有了座位。”阴夜辰忽然有些得意笑了,说:“怎么样?娘子,我很聪明吧。”
原来是这样!
沉熏莞尔,心里止不住浮起淡淡的暖意,暖得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他们虽然已经结成夫妻,加上今天这一次,不过见过两次而已,本质上说来,其实还是陌生人,但是很奇异的,她对他居然没有抗拒,或许是因为他的容貌给她带来的熟悉感的缘故,还有孩子般纯真的眼神吧。
“嗯,夫君很聪明。”沉熏不吝赞美,安然靠入他的怀中,鼻尖盈满了他衣上的味道,淡淡的熏香味,是檀香,安定心神。
“那娘子现在放心了吗?”阴夜辰一只手挑过沉熏的下颚,眼睛一眨不眨盯住她。
沉熏愕然,疑惑道:“放心什么?”
“放心我不是如同外界所说的那般痴傻呀。”阴夜辰道:“接到赐婚圣旨的时候娘子一定很不安吧,害怕嫁给一个痴儿,害怕受到欺负。”他定定看着沉熏:“对不起,娘子,这段时间你一定每天都在担惊受怕吧,但是娘子放心吧,我虽然没有两位哥哥聪明,但是一定会尽我所能保护娘子,尽我所能让娘子幸福。”
纯真但是坚定无比的语气,让沉熏心里一暖,怔怔看向阴夜辰。
红烛已经燃烧过半,烛光渐弱,窗外的宫女太监已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退下了。少了宫灯,又因为窗边离了烛台较远,照到这里的,就只是幽微的一点光。幽微的光里,只有他的一双眼睛明亮异常,深邃的眼底依稀有深深的眷恋,是沉熏不明白的,无法懂得的眷恋。
幽微的光里,她却真切看清了他的容颜,仔细看来,和那个人其实有很大的差别,就如眼睛,同样幽蓝的眼睛,那个人却终年都弥漫着雾气,那雾气像是屏障,隔绝了所有人的探究,所以,她从来都不懂他的心。而阴夜辰的眼睛,是纯然一片,轻易就可以看清楚里面的情感。
“我知道娘子现在还不能相信我也还没有喜欢上我,但是我会等,一直等娘子喜欢上我,我会让娘子知道,嫁给我,不后悔。”阴夜辰含笑道,眼神依然纯净,只是眼底有某种刻骨的情感流过。
如同誓言般的承诺,让沉熏心底的暖意渐渐上涌,眼底有水雾弥漫,沉熏的双手无意识环上他的脖颈,唇角慢慢绽开了如花的笑颜,她轻声开口,清浅的声音,带着感动和喟叹:“夫君,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喜欢娘子。”阴夜辰微微闭上眼睛,脸上泛起纯粹的笑容,“母妃说,喜欢一个人,那就要对她好。”

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鎏金的帐顶,视线慢慢往下,是金色的流苏,在往下,是大红的喜被,喜庆的红色,让沉熏蓦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眼眸一沉,她突地坐起身,眉心微皱。
昨夜,她明明是和阴夜辰,不对,应该叫夫君,和夫君在聊天的,为什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
沉熏轻轻摇了摇头,她竟然想不起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沉熏的怔忪,随即,一只手撩开了洒金的窗幔,现出阴夜辰俊逸的身影来,他已经穿戴整齐,玄色的衣装,袖口和下摆均用金色的丝线绣有高贵典雅的图案,玉冠高束,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有几缕墨玉般的发丝从旁垂落,在对上她视线的一刻,笑容在他嘴角如同花朵缓缓绽放。
“娘子你醒了。”
清润的声音,和着温柔纯净的笑容,轻易就让沉熏面对一个陌生地方的不适散去,沉熏浅浅一笑,“夫君,我怎么会在床上?”
听到她的疑问,阴夜辰坐到床沿,撇了撇嘴,“娘子明明说好聊天的,可是竟然自己先睡着了,害我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了半天,发觉你睡着了,我就把你把你抱到床上来了。”
原来,她是直接在他怀里睡着了。沉熏脸颊微红,眼带歉意道:“对不起。”顿了一下,又问:“那——这身衣服——”
“衣服是凝烟凝碧换的。”说到这里,阴夜辰赶紧澄清道:“我没有偷看。”
沉熏松了一口气,心里忽然又升起疑惑,他们既然是夫妻,那么——以后两个人——她慌忙摇了摇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摇掉一样,双手更是拉过锦被把自己包住,过了一会儿,睁开眼,只见阴夜辰正一脸好奇的看着她,开口问:“娘子你是想要赖床吗?”
呃?
沉熏愕然。
阴夜辰笑得了然,说:“以前我每次赖床,都是这个模样。”他侧身掀开被子,“以后娘子想要睡多久都可以,但是今天不行,今天得去向父皇和各位母妃请安。”说罢,他轻拍了下掌,立刻,守候在外的一应侍女手持各种器物鱼贯而入,走在前面的,是凝烟和凝碧。
一应侍女照例先向阴夜辰见礼,阴夜辰随意挥手道:“免礼吧,小心伺候王妃起床。”说罢,转过脸看向沉熏,“娘子,我到外面花厅等你。”
待阴夜辰走出房间,凝碧立刻奔到床前,叫出声来:“小姐。”
凝烟亦是上前几步。
沉熏微微一笑,视线柔和看向两个侍女:“你们昨晚还适应吗?”
凝碧和凝烟眼里同时浮起水汽,这就是她们的小姐,不管处于什么境地,总是不忘关切身边的人。
“嫁人的又不是我们,我们当然好了。”凝碧吐了吐舌头,昨天入宫时的戒备已经退去,看了看花厅的方向,说:“这个皇宫,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
沉熏知道她指的是阴夜辰,自接下圣旨起,凝碧就一直想要劝谏,沉熏只是不听,后来干脆道:“你要是不愿,自是不用跟着我去。”一句话堵得凝碧又气又恼,昨天更是一句话都没跟沉熏说。
“你现在不恼我了。”沉熏起身,任由凝烟伺候穿衣,对凝碧笑道。
凝碧撅起嘴,“既然小姐认定的事情,我又何必多言呢?”
“还在恼呢!”沉熏叹息。
“小姐理她作甚。”凝烟一边细心为沉熏扣上宫装的盘扣,一边道:“待她知道小姐的选择是对的,她自会消气了。”
“哦?”沉熏嘴角带了丝玩味的笑意,“你怎知我的选择是对的?”她是真的好奇,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凝烟指尖一顿,大脑里浮现出昨夜的情形。
昨夜,她和凝碧因为担心沉熏,悄然同时守候在门外,夜深的时候,忽然听得里间咚的一声重响,两人慌忙推门进去,看到屋内的场景,不由怔住。
屋内,那个世人口中的痴儿,三皇子阴夜辰正小心抱起她们的小姐,脚边是横放的玉凳,刚才的重响,就许他站起身是不小心弄倒玉凳发出的。
让两人怔住的不是阴夜辰的行为,而是她们的小姐,向来浅眠的小姐,在这样的重响之下,居然还能在三皇子的怀抱里安睡。
三皇子看见她们两,嘘了一声,小心抱着沉熏放到床上,方才转身对她们两道:“去给王妃换衣服吧,动作轻一些,千万别弄醒了她。”语气珍重异常。
“对不对我不知道。”凝烟一笑,双手灵巧地为沉熏挽了个别致的发髻,说:“我只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小姐能够在一个男子的怀里安睡。”
沉熏一怔,昨夜的情景,或许是因为最近劳心又劳力的关系吧,又或许……她没有在想下去,而是语带笑意道:“该改口了。”
凝烟素来蕙质兰心,立刻道:“是,王妃。”

装扮完毕,沉熏往花厅走去,掀开珠帘,见得阴夜辰抱着满怀的鲜花,听见声响,他回头一看,不由愣住,心里不知是喜是忧,他还真是娶了个美人呢。
不同于第一次见到时的素衣和大婚之日的红妆,今天她着的是正式的宫装,桃花红的衣裳,衬着盈盈的笑意,整个人就像是一朵袅袅盛放的桃花,而发髻上简单的白玉钗,钗心一点嫣红,更让整个人呢笑得灵动别致。
“娘子,你好美……”阴夜辰眼里闪出赞叹的光芒,走近她。
沉熏轻轻一笑,问:“夫君抱着这么多花干什么?”
“本来是要送给娘子的,没想到——”阴夜辰看了看花,又看了看沉熏,道:“没想到娘子比花还漂亮。”
“这些花都是夫君亲手摘的?”沉熏的心跳不知为何加快了。
“当然了。”阴夜辰骄傲答道:“我可是起得很早去摘的,不然的话,好看的话都被司花局的宫女摘去了。”
心里某个角落忽然变得很软,沉熏接过花朵,看着阴夜辰纯净如水的眼眸,做了个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在阴夜辰的脸上印下一吻:“谢谢夫君,这些花我很喜欢。”
轻柔的一个吻,像是蜻蜓点水,然后水面就泛起了阵阵涟漪,被吻之处慢慢变热,那热气一直蔓延到心底去。
而眼前的人眼神温柔如水,是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真诚,阴夜辰心里的某种情感慢慢升腾,然后在体内如同花朵绽放,他忙垂下眼睑,掩饰无法维持的纯净眼神,转身惊呼道:“呀,我们该去请安了。”

养心殿。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案几上呈放的是一幅黎御琅的画作,不同于宫廷画的精致和华美逼真,黎御琅的画作狂放不羁,用墨洒脱随意,追求神似而不求形似。就如这幅修竹图,没有繁复讲究的画法,寥寥几笔,就吧竹最重要的秉性——直而不屈,体现出来。
“好画,好画。”皇帝连连称赞,“黎先生真不愧称为当世的书画双绝,画竹的人世间万千,画得好亦是多不胜数,但是能够摒弃那些技法而用心去画的,而能够画得上乘的,世间就只有黎先生了。”
静立在案几两侧的,正是二皇子阴夜冥和王妃黎画衣,黎画衣知道圣光帝甚是喜欢父亲的画作,是以出嫁之时,撒娇向父亲要了好几幅画作,黎御琅以为女儿是害怕进宫之后难以见到家人,借画托思,是以把生平得意的几幅画作各自给了两个女儿,当作陪嫁之物。他哪知大女儿要画,只为了取悦当今的圣上。
今早借了请安之机,画衣献上父亲的画作,果然龙颜大悦,身旁的阴夜冥亦是面露赞许,画衣心里暗喜,神情温婉柔顺,垂首道:“皇上赞誉了,家父常说,不管做什么,只要有用心二字,定然能够做好。”
皇帝赞许点了点头,状似不经意道:“你们一大早就过来请安,还带上了朕心爱之物,也是一种‘用心’。”
画衣神情益发温婉,从容道:“做儿臣的,当然要对父皇用心了。”
此话一出,阴夜冥嘴角微不可见一沉,御座上的皇帝脸上依然是温和慈爱的笑容,说:“据朕所知,这画是你父亲给你的陪嫁之物,你把它献给朕,这妥当吗?”
画衣笑容益发恭谨,道:“儿臣的父亲常说,一家人之间,是不必分你的和我的,而是大家共有的,儿臣得幸嫁入宫中,成为皇家的一份子,儿臣的东西,自然也是皇家的东西,父皇作为皇家的家长,欣赏自家的东西,儿臣愚昧,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
皇帝闻言笑起来:“不愧是黎御琅的女儿,老二的眼光真真不错。”
阴夜冥一笑,狭长的眼尾上挑,面露得意之色:“孩儿别的本事可不敢说,挑女人的本事,那可是千锤百炼出来的。”
皇帝知这个儿子素来风流不羁,听得这样话,也并不为忤,只道:“你现在成家了,以前那些糊涂事,可别做了。”又含笑对画衣道:“你是朕正经的儿媳,他日要是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尽管找朕告状。”
画衣听得这句话,知道皇帝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心下一宽,眼风含嗔看了阴夜冥一眼,答:“儿臣谢过父皇。”
气氛正和乐间,听得外面公公进来抱:“皇上,三皇子和三皇妃到了。”
皇帝笑了一笑,说:“传。”
随即,沉熏和阴夜辰两个人同步走进来。
沉熏没想到会这么巧遇上姐姐,神情不由一怔,正失神间,阴夜辰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忙敛了心神,两人同时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含笑道:“免礼吧。”他对黎画衣还略有所闻,对与黎沉熏,在阴夜辰请求赐婚之前,那就是只字未闻,会答应赐婚的原因,一则是因为阴夜辰不成有过的固执,二则是因为对这个儿子一直抱有愧疚,三则是想着黎御琅的女儿,定然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现在见到真人在前,道:“你叫沉熏,抬起头,让朕好好瞧瞧。”
“是,父皇。”
沉熏依言抬头。
一旁的阴夜冥眼光也不经意看过去。
澄如秋水的一双眼睛,安然沉静,没有半分直面天子的不安和胆怯,桃红色的宫装,衬得肌肤莹白如雪,她悠然站在殿中,和在岸上盈盈孑立的模样,还有百花宴上从容不迫的样子有了细微的区别,许是装束的差别,桃红比之素白,少了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而多了淡淡的暖意和妩媚。
细看之下,他方才发觉她长得并不比黎画衣差,而身上那种沉静自如,更是比黎画衣来得自然,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一般。视线一转,看到紧挨在她身旁的阴夜辰,他的三弟,阴夜冥心里浮起淡淡的惋惜,分不清是替她惋惜,还是替自己惋惜。
皇帝点了点头,“不错,朕得你们姐妹做儿媳,称得上是件幸事了。”话锋一转,皇帝饶有兴致问:“你姐姐请安的时候给朕带了礼物,你可带了没?”
此话一出,殿中的人俱是一愣,沉熏进殿的时候两手空空,一看就知道没带礼物,都奇怪皇帝为什么这么问,随即明白皇帝是有意测试她,当下心思各异。黎画衣心中先是暗嘲,继而想起她到底是她妹妹,如今嫁了这样一个人,心里又有丝怜悯。阴夜冥丹凤眼微眯,眼里是一闪而过的担心,而阴夜辰,眼底骤然流过什么东西,忽而又回归纯净,上前无措道:“父皇,今日儿臣赖床,娘子一早忙着叫儿臣起床,哪儿有时间准备礼物?父皇要怪的话就怪儿臣吧。”
皇帝笑道:“想不到老三娶了媳妇后开窍了,竟然懂得保护人了。”说话的同时,眼神依然看着沉熏,分明是想听她会怎么说。
沉熏本是聪慧之极的人,眉尖一动,随即道:“我没有想到在皇家是反过来。”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果然勾起了皇帝的兴致,问:“这话怎么说?”
沉熏撅起嘴,有些小女儿的娇态,神情自然得像是在家中和父母撒娇,说:“在民间,第二天新妇给父母请安敬茶,都是父母给新妇红包的,哪知到了皇家反过来,没有红包也就罢了,新妇反而要准备礼物。”
那副有些不甘心的小女儿态,让皇帝哈哈笑出声,对黎画衣道:“你这妹妹在家中也这么撒泼吗?她不给朕准备礼物,竟然还倒打一耙,问朕要起礼物来了。”
画衣知道皇帝分明是高兴,并无丝毫责备的意思,放心的同时又有些酸意,道:“妹妹一向都是这么心直口快的。”
“好一个心直口快。”皇帝道:“既然朕的儿媳都开口了,那朕哪有不赏之理。”说罢眉尖一凝,“朕就赏你一个南王妃的头衔,加一座南王府怎么样?”
阴夜冥凤眼轻挑,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明着是赏她,其实是封阴夜辰为南王,一个痴儿,既是封王了又有何用?不过心里对沉熏暗自赞赏,能够回答得这么巧妙,确实聪慧过人,这样一想,视线不由又往她看去。
黎画衣只觉心里一刺,本来她对自己的表现甚是满意,但是跟妹妹一比,高下立见,她答得巧,不如妹妹答得妙,光是看皇帝的态度就知道对她们两人的满意程度,加上阴夜冥的反应,对沉熏的怜悯又散去,反添了恼意。
沉熏哪有不知实是赏阴夜辰的道理,替他高兴的同时心下又是一酸,入宫之前,她自是对宫中的形势做了一番了解,当朝的三个皇子中,皇后所出的大皇子阴夜擎一出生即被立为太子,身份自是尊贵无比。二皇子阴夜冥为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玉贵妃所出,玉贵妃常年受宠,阴夜冥更是深得皇帝喜爱,十岁即被封为清王。
而三皇子阴夜辰为蓉妃所生,蓉妃初入宫时也是盛宠一时,但是后来不知为何触怒皇帝,恩宠不再,但是虽然没有恩宠,但是她封了妃,阴夜辰的出生也不差,然而在他九岁的时候却跌进御花园旁的碧浣池,其时正值冬天,碧浣池的水寒凉无比,他被救起后高烧不退,被烧坏了大脑,变成世人口中的痴儿,直至现今二十三岁,方才被封为南王。
沉熏对阴夜辰轻轻一笑,拉住他同时谢恩:“儿臣谢过父皇。”
殿中的执事太监安得看着她的动作一愣,偷偷看了看皇帝,奇怪的是皇帝看到沉熏不合时宜的动作,笑意却更深了,对一旁的阴夜冥和画衣道:“你们不是要去向玉妃请安吗?”
两人闻言一怔,随即道:“是,儿臣告退。”说罢两人出了养心殿。
沉熏看此情形,知道皇帝有话私下对她和阴夜辰说,果然,皇帝看向她,说:“以后要好好待朕的老三,朕定然不会亏待你的。”
沉熏微微一愣,皇帝的话说得诚挚,几乎是拜托了,但是她听着只觉得不舒服,那种语气让她觉得皇帝用利来又或她对阴夜辰好。眉心一皱,沉熏道:“父皇这是在利诱我吗?”
安得大惊,刚放下去的心又提起来,为这个新封的南王妃捏了一把汗,又偷偷看向御座上的皇帝,只见皇帝脸色一变。
沉熏对着阴夜辰轻轻一笑,回头无畏看着皇帝,继续道:“难道父皇觉得您的三皇子不值得有人不求回报的对他好吗?”
阴夜辰神情一怔,视线看向沉熏。
一线阳光从养心殿的窗户照射进来,金色的阳光,照得她一双澄澈的眼睛益发明亮如水,眼里没有半分害怕,有的,只是微微的心疼,对他的心疼。
九岁那年之后,他在别人的眼里看到多是嘲笑,冷淡,最多是怜悯,而那些怜悯,或多或少有虚假的成分,从来没有人会为他心疼,阴夜辰只觉得心里有某种东西忽然就被融化了。
皇帝闻言大笑出声,拍案道:“好一个不求回报,没想到朕的老三眼光会这样好,是朕多虑了。”

从养心殿出来,本应该去向太后和皇后请安的,只因皇后陪着太后去了朝凤寺祈福,是以不必,两人直接往蓉妃所居的华然宫而去。
沉熏初听到华然宫宫名的时候觉得奇怪,走进后,方才明白了意思,华然,顾名思义,华美而天然。
进了门,沉熏只觉得自己不是到了一座宫殿,而是到了一处花园,只从树木枝叶空隙间透出屋子高高翘起的檐角,才隐隐有宫殿的影子。放眼望去,俱是应接不暇的美景,却并不会让人觉得眼花缭乱,而是错落有致,无一不体现了这处宫殿主人的蕙质兰心。
提步往里走,里间的路并不同其它宫殿的路一般,用黑色的大理石铺就而成,平坦宽广,而是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路边放了各色的盆栽,曲径通幽处,走了一段路,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碧水来。
因为是晨间,宽阔的湖面上浮着淡白的雾气,湖心搭了一座亭子,白玉的栏杆,在阳光下反射出华美的光芒,湖里荷叶初展,宽大柔碧的叶子,自如在水面舒展开来,有各色的鱼在枝叶中嬉戏,没被荷叶掩住的地方,碧水倒映着蓝天,时不时有几片白云流过湖心,沉熏脸上不自觉浮起笑意,忘记了正在去向蓉妃请安的路上,情不自禁几步踏上玉阶,走到湖心亭,这处亭子离水面极低,蹲下身去,手指就能碰到水面。
沉熏伸出手,莹白纤细的手指,轻轻从水面一划,湖面泛起层层涟漪,鱼儿纷纷被惊,继而好奇游过来,有些大胆的,甚至张口啃噬,痒痒的感觉从指尖传来,微微酥麻,沉熏嘴角,眉儿眼尖蕴了温柔的味道,笑盈盈回头向阴夜辰招手:“夫君快过来,这儿的鱼好有趣。”
娇娇软软的声音,甜而不腻,清晨的阳光宛如碎金子一样洒落,阳光里,她脸上的笑容纯真动人,忽然一阵风吹过,湖岸种的是一溜儿的五月雪,细小的花瓣随风而落,纷纷扬扬的花瓣,纯白洁净,顺着风飘落到亭中玉一般的人身上,她桃红色的裙摆被风吹起,桃红的衣裳与雪白细小的花瓣交融,整个情景就像是一幅画一般,美得几近不真实。
而她的笑容让整幅画有了灵动的韵味,说不出的唯美妩媚,看得人心里倏然一动,继而生出欢喜:这是他的娘子,这个纯净无比的人儿,是他的娘子。
阴夜辰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什么之前,听似责备实则宠溺的话已经出口:“清晨湖水寒凉,莫要贪玩招了凉。”
沉熏正沉醉在五月雪纷飞的花雨间,并没有留意到阴夜辰的话,而是站起身来,仰起脸,伸手接住落下来的花瓣,纷飞如雪的花瓣,落到发间,衣上。接着接着,她忽然一笑,双手一撒,把手中的花瓣撒进湖里,提起裙摆在花瓣雨中旋转起来,声音清脆:“夫君,快过来呀,这些花好漂亮。”
随着她的动作,裙摆翻飞,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整个人飘飘欲风,宛若要乘风飞去,阴夜辰不知怎么心里忽然一慌,几步走上去,双手慌忙环住沉熏,语气急切道:“娘子,不要转了,被别人看见就不好了。”
沉熏微微一惊,刚才一时兴起,竟然忘了宫中的规矩,要是被别人看到,那就失了一个王妃的体统了,脸上一红,慌忙往四处看去,见到并没有人,方才放松一笑,吐了吐舌头道:“对不起,刚才我忘形了,幸好没人看见。”
小小的红舌头,娇嫩鲜妍,像是一抹艳色,直直钻到人的心底去,阴夜辰喉咙一紧,幽蓝的眼里染上魅色,他的手不自觉拥紧了她,隔着微薄的春衫,几乎可以感觉到衣裳下的肌肤是何等的娇嫩,他忙收敛了心神,视线却落到她的颈间,欺霜赛雪的肌肤,吹弹可破,引得人无限遐想,几难自持,他呼吸一窒,心跳突然加快,忙垂下眼,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按下心里不断上涌的情潮,声音有些沙哑:“是呀,幸好没人看见,不然你就被别人抢走了。”
本是发自心底的声音,落到沉熏的耳中,只觉得有种孩子气的可爱,没有注意到他语气的异样,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抬起头看见他仿佛很紧张的神情,更是笑容绽放,眼眸一转,伸出手指,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尖,“夫君,你太可爱了。”
可爱?
对于男人来说,这个词可不是夸奖。
阴夜辰的眉心微不可见地皱了一皱,语气纯然,了无痕迹地转移道:“我许久没听见人夸我可爱了,小的时候母妃倒是常常夸。”
沉熏不知怎么听出了一丝调侃的味道,心下觉得有些奇怪,来不及分辨,心思便被其它的事情引开了。
母妃?
沉熏眼睛突然睁大,叫了一声:“糟了。”
阴夜辰嘴角微扬,眼底流过一丝笑意,语气是一贯的纯然无辜:“娘子,怎么了?”
沉熏懊恼拍了拍自己的头:“我们是来向母妃请安的,我竟然忘了。”说罢慌忙转身,有些担忧道:“母妃一定恼了。”
“放心吧,母妃向来都是很慈爱的。”
阴夜辰开解道,自然而然放开环住她的双手,右手顺势而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指尖微凉,像是上好的羊脂玉,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从掌中溜走一般,他不由握紧了她的手,领着她向前走去。
沉熏闻言心下稍定,跟了他往前走,没走几步,他忽又停下来,沉熏疑惑抬头。
阴夜辰对她笑了一笑,握住她的手忽然张开,重新拉过她的手,五指滑进她的指缝间,和她十指相扣。
“好了,这下不用担心了。”
做完这个动作,他复向前走去。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沉熏微微一愣,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因为急着赶路,也没开口问,过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脚步顿住,迟疑问:“夫君,你刚才是担心握疼了我的手,所以才改了姿势吗?”
阴夜辰没有回答,而是抬手指了指门上悬着的牌匾:“娘子,我们到了。”

华然宫藏春殿。
晴日暧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
蓉妃立在窗前,窗外是一株垂柳,柳树的影子刚好落在她身上。柳条随风飘动,蓉妃伸出手,折了一根柳条,挽成环状,一个柳环挽成,从殿外传来脚步声,侍女瑞香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娘娘,三皇子,哦,不对,应该是南王和王妃来了。”
蓉妃脸上浮起笑意,把柳环轻轻往桌上一放,转过身,正对上了向里走来的阴夜辰和沉熏,在两人行礼之前,语气温和道:“都免礼吧。”
沉熏本来心里愧疚,听蓉妃这么一说,更是愧疚了,十分不好意思道:“都是沉熏的不是,本来应该早早过来给母妃请安的,路上贪玩,这个时候才来。”
蓉妃淡淡一笑,说:“这有什么不是的,那个亭子能够引得人欣赏,也是它的造化了。”
沉熏闻言心里一怔,刚才她明明看见四周没人的,蓉妃怎会看见,余光一扫,随即发现原是藏春殿地处高处,站在窗前,就能把整个华然宫的景象尽收眼底,又怎么看不见湖心亭的那一幕呢?
沉熏想起方才的场景,脸上一红,羞得说不出话来。
阴夜辰看她无措的样子,心下一软,顾不得其它,上前解围道:“母妃,都是孩儿的不是,娘子初入宫门,对宫里的规矩不懂,孩儿应该多加提点才是。”
“我没有怪你们。”蓉妃含笑道:“这个宫里规矩虽多,但是在华然宫,可以不必理会那些规矩的。”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拉起沉熏的手,细细打量。刚才站在窗口看了,只觉得这个女孩子一派天真浪漫,现在近看,方觉得清丽可人,更难得的是眉宇间少见的纯净自如,蓉妃在宫里几十年,识人的眼光当然不凡,本来当初阴夜辰执意孤行的时候,她虽然没有出言反对,但是心下也不是没有担忧的,现在看到沉熏,顿觉心里一宽。
沉熏也暗自打量这位成为她另外一个母亲的人,入宫之前在调查宫里的人时,关于蓉妃的信息极少,只有寥寥的七个字:芙蓉输面柳输腰。
当下一看,果真不假,沉熏的母亲沉渊本就生得极美,在此之前沉熏还未曾发现比母亲更美的人,而此刻,客观来讲,这位蓉妃,确实在容貌上胜过了母亲,已经年过四十的人,身段肌肤都宛如双十的女子,只有一双幽蓝的眼睛,里面盛满经过岁月浸染练就的睿智和从容。
阴夜辰的眸色便是遗传自母亲。
神思正流转间,听得蓉妃吩咐道:“香儿,去把锦盒拿来。”
瑞香领命前往,不多时,拿了一个精致的锦盒过来。
蓉妃亲热拉了沉熏在坐下,小心的打开锦盒,看见里面的东西,沉熏神情一怔。
锦盒内,躺着两块晶莹无暇的白玉,玉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白玉的中间凝固了一朵盛开的紫色小花,极淡的紫色,看着并不出彩,然而沉熏定睛一看,脸色大变,迟疑叫出声来:“母妃——那是——那是素影?”
素影,比之天山雪莲更加珍贵的良药,生于苦寒之处,极难成活,光是叶子已经是人人重金难求的稀世药材,花朵更是可以起死回生,对于学武修行术法之人,那是可以让内力大力提升的仙药,沉熏也只是听说过,并不曾见过。
这种植物百粒花籽中,能够长出并开花者,也就一两粒,并且,素影的花期极短,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花朵就自动枯萎,如若花朵枯萎,那功效就大减了,有的人一生有幸得到一朵素影,却因为不知道如何保存下来,而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枯萎。
而今,竟然在这深宫之中见到了它,还是保存完好的素影,开放之时被凝固在白玉的中间,这该是何等巧夺天工的技巧。
蓉妃亦是一怔,不曾想到她会认得出来,随即道:“对,是素影。”说罢从容拿起一块玉,含笑站起身,亲自要给沉熏戴上,说:“你认识它,那么给了你,也算是给它找了一个好的归宿。”
沉熏慌忙道:“母妃,这等大礼,孩儿——”
蓉妃含笑止住了她的话,眼底不知为何浮起淡淡的哀伤,说:“这是我一直留给儿媳妇的礼物,你是我的儿媳,当然应该给你。”
一旁的阴夜辰也道:“娘子你就收下吧,那可是母妃的心意。”
沉熏只得收下,忙道:“谢谢母妃。”
蓉妃微微一笑,关上锦盒,递给瑞香,又问:“你们吃过早点了没?”
阴夜辰抢先一步答道:“还没有呢,早上起床了就去向父皇请安,孩儿在路上就想着正好可以到母妃这儿吃早点呢。”一面对沉熏眨了一下眼睛:“娘子,母妃这儿的芙蓉糕可好吃了,我们就在这儿和陪母妃一块儿吃早点吧。”
沉熏愕然,不由看了一下蓉妃。
蓉妃爱怜瞪了阴夜辰一眼,“说得好听,陪我吃早点,我看是你垂涎我宫里的芙蓉糕,我可先警告你,今儿个芙蓉糕备得不多,都是特意为我儿媳准备的,你可别伸手拿。”说罢亲热拉了沉熏坐到桌边,“小熏,那就留在这儿陪母妃用早点如何?”
沉熏心下一暖,听她叫小熏,宛如真正的母亲一般,想起母亲,心里忽然又一算,眼底微润,忙要忍住,乖巧道:“好。”
瑞香素来机灵,见此,不等吩咐就道:“娘娘,奴婢这就去让人把备好的早点端过来。”
吃完早点,两人又在华然宫陪了蓉妃许久,回程的途中阴夜辰,又一一向沉熏介绍宫中的各宫各殿,回道到和宫,已是午时了,凝烟凝碧正等得心急,担心请安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见到两人,脸上俱是一喜。
沉熏知道让她们担心了,笑道:“你两放心吧,父皇和母妃都很好。”顿了一下,她看了看一旁的阴夜辰,脸上微红说:“夫君也很好。”
阴夜辰脸上呵呵一笑,口中道:“娘子更好。”
凝烟凝碧看着互相称赞的两人,心里的担忧完全放下,噗嗤一声笑起来。


第四章:小荷初露尖尖角(上)

转眼就到了夏日,沉熏这段日子过得很是悠闲,心境更是从未有过的平和,每天陪陪蓉妃,做做画,日子如水一样就溜走了。
阴夜辰每天早晨和傍晚必是陪在她身边的,其间的时间,在文渊阁接受老师的教导,授课的那位老师沉熏见过,是文渊阁的大学士古智,这位大学士颇负盛名,生平最大的遗憾就是教了个不开窍的学生,不过这位先生人如其名的谐音,非常的固执,在御医给三皇子下了换上痴疾的诊断后,依然不放弃,每天兢兢业业教授,并且严厉无比,阴夜辰如若没有按时完成课业,常常被藤条加身,阴夜辰怕他到了闻古色变的地步,每次去之前都是满脸的不乐意,有时候央求沉熏:“娘子,要不你帮我向老师请假吧,我今天不舒服。”
而沉熏则是含笑关心问:“夫君,你哪儿不舒服?我去帮你请御医吧,有了御医的诊断,我才好向先生请假。”
阴夜辰只得满脸不甘愿摇摇头,说:“不用娘子奔走了,我突然想起先生说做学问必须日耕不辍,我还是去吧。”那一脸扭曲的表情,让一旁的凝烟凝碧都忍不住笑起来。
这段时间两人一直都是同床而眠,仅止于同床。
大婚第二日的晚上临睡前,沉熏心里忐忑不安,正迟疑间,阴夜辰已经边打哈欠边开口了:“娘子,我可不想再聊天了,要聊白天聊好了。”说罢自顾自宽衣躺下,回身看向满脸红透的沉熏,语气纯净无邪道:“娘子,快点上床睡觉吧。”手指了指里面的位置,“你睡里面,我睡外面保护你,这样就不用害怕会跌下床了。”
纯然保护的语气,让沉熏自责自己的多想,一边不停地告诉自己:他只是个孩子。
想是这样想,一到床上沉熏全身就不自觉紧绷,而阴夜辰无知无觉,微微一笑,双手自然把她揽进怀中,满足喟叹一声,闭上眼睛,很快就安然睡去。
沉熏以为她肯定会睡不着,在他的怀里,额头上有他浅浅的呼吸,鼻尖全是他的味道,淡淡的清香味,还有属于男子特有的气息,陌生的感觉,但是让人觉得非常的安心,没过多久,她就在那些气息里安睡过去,后来的每一晚都是这样。
而白天,日子就更加的流逝得快了。景和宫地处整个皇宫比较偏远的西南角,加上阴夜辰的情况,几乎没有人会来串门子,沉熏自然乐得清闲,太过悠闲得让她恍惚觉得自己并不是身处深宫里,而是在沉星谷,多了一个夫君的沉星谷。
沉熏想,能够这样平静祥和的过一辈子,似乎非常不错。
只是,世上哪有永远的平静,很快,随着皇后和太后的回宫,皇帝设宴为太后接风,而这次宴会,让沉熏平静的日子宣告结束。

夜晚。
御花园。
宫女和太监们有条不紊地在总管的指挥下摆放各种晚宴需要的东西,今天是皇后和太后回宫的大日子,皇帝向来孝顺,特地设宴,为太后接风。
说起本朝的太后,那是人人心悦诚服的,在当今天子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生了一种很奇怪的病,所有的御医都束手无澈,最后一个请了朝凤寺的高僧慧安大师,慧安大师说:“治太子之疾,惟圣泉之水也。”
众人听此一言,均是面面相觑,因为圣泉只是在传说中存在,史书上并没有关于圣泉位置的记载,当时的皇帝神武帝派了许多军士去寻找,都没有找到,太子的病却一天比一天严重,而现今的太后在当时贵为皇后,是太子的生母,毅然出宫去寻找传说中的圣泉,两个月后,在太子病入膏肓之极,她乘着凤凰而至,手中捧着一个玉瓶,瓶中装的正是圣泉之水,太子因此而获救。
是以,太子登基,成为圣光帝后,对于母亲是孝顺之极,更是在国家大力推行孝道。
沉熏随同阴夜辰到御花园时,只见无数流离的宫灯,锦缎铺陈的宴桌陈列有致,宫女和太监穿梭其间,检查准备是否妥当。御花园的上空,东南西北四方悬空挂了四颗鹅蛋大的夜明珠,加上各处的宫灯,照得整个御花园亮如白昼。
沉熏第一次见到如此华贵乃至奢侈的布置,心下暗自震惊。
参宴的人各自到来,都是皇亲国戚或是朝廷重臣,随着唱礼官报:“南王,南王妃到。”都好奇看过去,其实这些人素来都不把痴疾的三皇子放在眼底,即使封了南王也是一样,只不过都对新任的王妃有些好奇,敷衍地称呼一声‘南王万福,王妃万福。’各自暗自打量沉熏,都觉眼前一亮,随即又惋惜的摇摇头。
虚伪的面容,让沉熏十分的不快,更加让她不快的,是那些人眼中对阴夜辰的轻视,心下微怒。
仿佛感觉到她的怒气,阴夜辰暗中握住了她的手,向她微微一笑,声音低柔:“娘子,那些个不相干的人,不要去介意。”
沉熏心里的微怒随着他安抚的笑容不自觉就散去了,回以浅笑:“夫君说得是。”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本来还在两人周围的官员纷纷往前走,唱礼官的声音随即响起:“清王,清王妃到。”
阴夜冥一到场就看见了不远处牵手站立相视而笑的两人,无端的觉得心里不舒服,对于这个三弟,他一向是不闻不问的,他血液里从来没有多少温情因子,当年知道他得了痴疾之时,都没有心生怜悯,帝王家的所谓的兄弟情,大都是虚假的,他阴夜冥还不屑去扮演一个友爱的兄长,但也从不出口相讥就是。
而现在,宫灯下那两个人,男子笑容纯净,女子笑颜如花,那副含情脉脉的样子,让他陡觉刺眼。
凤眼一挑,眼底有邪魅的光华流转,阴夜冥向正在盛情赞美他和黎画衣的新科探花许岩微微一笑,说:“许大人真是妙语如珠,本王和王妃能得此盛赞,担当有愧。”他嘴角一勾,道:“要说神仙眷侣一对壁人,用在南王和南王妃身上,不是更为妥帖吗?”
众人闻言俱是一愣,随即都嗤嗤笑起来,那许岩正找机会巴结清王,听到此话,心下认定清王是想要讽刺南王,顿觉机会难得,立刻道:“王爷说得是,南王和南王妃自是一对壁人,不管是才情还是品貌上。”他语气一顿,见众人都竖起耳朵,方才道:“想当初许某得丞相夫人邀请参加百花宴,有幸见识过南王妃弹琴的风采,真真是无人能及,那叫个魔音,哦不对,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百花宴上发生的事情,这些人有知道的,都暗自好笑,不知道的,听得许岩故意说错的那句话,也大致猜到了发生什么事,真实的情景,应当是‘魔音绕梁,三日不绝’吧,这一番话下来,众人看向阴夜辰和沉熏的眼光不由又轻视了几分。
原来都是有貌无才之人,果真相配。
沉熏两人站的位置离一群人本就很近,许岩的声音又故意拔高,且有听不见之理,她听罢嘴角微扬,只觉好笑,并没有觉得生气,阴夜辰眼里却是急速闪过凛凛的冷意。
“是谁的琴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哀家正想听听。”
忽然一个饶有兴致的声音响起,众人一惊,原是皇帝,太后,皇后一群人过来了,这话说话的正是太后,众人大惊之下参差不齐地跪下去行礼,一边奇怪怎么没有听到唱礼官报到的声音。
太后素来谦和仁慈,就是她让唱礼官不报的,本意不想众人跪地行礼,没想到众人大惊之下,更是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不由觉得好笑,道:“都免礼吧。”
众人起身,心下犹自大惊,无人敢去回复太后的话,都有些幸灾乐祸看着许岩。
许岩额头直冒虚汗,骇得身子直打颤,只盼着经过行礼这件事的打岔,太后把先前的问话忘记了,可惜老天没听见他的呼声,他的期盼很快被打破。
“皇奶奶的问题没听见吗?刚才那番话是谁说的?还不站出来。”说话的人是站在太后身边的长公主阴夜姬。
这位长公主母妃早逝,跟在太后身边长大,长得妩媚动人,性格有些泼辣但是不失天真,很受太后的喜爱,是以当初阴夜姬看上武状元雪澜公子,太后立刻做主,亲自为两人主婚,羡煞朝中的青年男子。
众人听这话,立刻有好事者道:“是许探花说的。”
许岩冷汗直流,求救地看向阴夜冥,阴夜冥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反是黎画衣终是不忍妹妹当众受辱,身子一动,就要出列替沉熏推脱,右脚刚踏出,手就被人一把抓住,阴夜冥凤眼微挑,斜睨了她一眼,语气冷淡,道:“王妃,本王可不会容许一个人在同一个事情上犯两次错误。”
黎画衣一怔,随即觉得委屈,低声道:“王爷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想帮我妹妹解围而已。”
阴夜冥闻言眼里浮起嘲讽的笑意:“那就更不必了。”
那边,许岩只得战战兢兢出列,道:“微臣说的是——是——南王妃。”
“哦?”太后闻言一愣,她和皇后两人早朝凤寺祈福,今日刚回来,并不了解近日宫中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不由有些疑惑。
皇帝立刻亲自解释道:“是老三的妻子。”又道:“老二和老三都大婚了,娶的是黎先生的两个女儿。”
太后笑道:“想不到我不在我和皇后不在宫里的这短短时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一面道:“那两个孩子在哪儿?哀家瞧瞧。”
沉熏和画衣立刻到太后面前行礼,太后素来喜欢黎御琅的书画,听说是黎家的女儿,脸色又温和了几分,细细打量两人,做姐姐的黎画衣美得端庄自持,看着就是受到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模样,做妹妹的黎沉熏眉宇间轻灵自如,透出一种不染世俗的纯净。对两人自是一番赞誉,各自赏了许多的东西,因想起许岩的话,含笑看向沉熏:“可愿为皇奶奶弹上一曲?”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各异,精彩纷呈,纷纷看向沉熏,而阴夜辰幽蓝的眼眸里流过一丝紧张。
沉熏眼神一转,有些撒娇道:“沉熏哪有不愿的,只是沉熏不才,弹得不好的话,皇奶奶可不许笑话。”
率真的表情,让太后轻笑出声,心里对沉熏更是喜欢了一分,道:“好好好,不管你弹成什么样子,皇奶奶都不会笑话,这下你不用担心了。”
沉熏盈盈一笑,道:“那沉熏就献丑了。”
玉案上,放着太后曾经用过的当世名琴绿绮。
沉熏从容在玉案前坐下,右手指尖轻轻一挑,先测了一下音质,琴音空灵清澈,没有半分的杂音,不由暗赞,不愧是当世的名琴,就音质而言,及得上凤焦了。测试完音质,她抬眼往下面望去,众人已经入席了,阴夜辰的位置在御座的左边第二个,沉熏对他投以一个笑容,让他放心,视线回到琴上时,笑容忽然隐去,十指陡然在琴弦上舞动起来,悠扬的琴声立刻在御花园里弥漫开来。
席位上,大部分的官员都存了看好戏的心态,听得传到耳中的琴声,都疑似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侧耳倾听,先是疑惑,不信,渐渐表情转为震惊。
只听见悠悠的琴声,不似一贯的低柔缠绵或是凄婉哀绝,亦不是慷慨激昂或是雄浑大气,只是如梦似幻,有种缥缈不似人间的感觉,那琴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近在耳旁,轻灵的琴声里,众人依稀听到了仙鹤的鸣叫声,眼前恍惚有绝美的少女舞着水袖,翩翩起舞。
玉案前,沉熏看着底下沉醉的人,嘴角微扬,指尖重重往琴上一按,原先悠悠的琴声忽而转为激烈,众人只觉心里陡然一跳,起舞的绝美女子纷纷消失了,耳旁却是飞瀑激流的声音,眼前的景象变化成白色翻腾的水花,有的人不自觉举起衣袖,往脸前一挡,害怕被水花溅到一般。
忽然轻轻的一挑,琴声转为柔和,像是顺着飞瀑往下,湍急的水流渐渐平和下来,只是细微的潺潺声,偶尔有泉水叮咚,或是鱼跳跃出水面的声音,再往下,流水易发平缓了,没有了声音,水面渐宽,画面最后定格在碧水长天上。
沉熏轻抬手指,看着台下眼神犹在游离中的众位官员,微微一笑,出声打破了现场的寂静:“皇奶奶,沉熏的一曲《流殇》您可满意?”
清浅的声音,唤醒了众人的神智,哪里有什么绝美女子,更没有飞瀑激流,碧水长天,而是身处皇家御花园。
众人都忙摇了摇头,以为自己刚才做梦了,有几位举着袖子的官员,慌忙放下手来,注意四周的人都在震惊,并没有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举动,方才放下心。
太后脸上掩不住的讶异之色,不住点头,含笑道:“满意,皇奶奶当然满意了,哀家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琴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话说得不对,应该是此曲只因天上有。”
皇帝也感叹道:“朕也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琴声,琴声表达的意境里竟然会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
皇后疑惑道:“臣妾仿佛看见有绝色的女子在跳舞,一下子又到了飞瀑的边上,心里一上一下的,正如皇上所说,就是身临其境。”
听得主位上的人这么一说,下面的官员纷纷争先恐后开口,一个道:“南王妃才艺绝妙,下官也看见了绝色少女。”一个说:“下官这一世能够听得南王妃这等仙音,只觉此生无憾。”
这些人中,最高兴的当属许岩,他在百花宴上见沉熏连弹琴最基本的指法都不会,结果自己为了奉承清王,说出那一番话,又恰好被太后听见,本来以为定然会受到责罚,哪曾想沉熏竟然弹得如此绝妙,不由手舞足蹈,十分得意道:“下官就说南王妃琴艺高超,百花宴上下官有幸得听,三月不知肉味,而今又得听一曲,下官定然半年都不知肉味了。”
太后不知前因,说:“南王妃的琴艺,确实能够担当此赞。”
许岩心里更得意了,面上却十分谦虚道:“下官这哪儿是赞,实话实说而已。”
众位官员都是久经官场的人,溜须拍马都懂得不少,但是听了这位探花拍马屁居然到了如此无耻的地步,均是自愧不如,无不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
太后虽然不明就里,但是听了许岩明显奉承的话,心下不愉,她向来不喜欢这类人,嘴角微沉,不再理会他,对沉熏招手,含笑道:“沉熏,过来皇奶奶身边坐。”
沉熏含笑应声:“是。”她盈盈一笑,向太后走去,途中经过许岩的身边时,眼里透出某种顽皮的神色,指尖微不可见地一动,众人只听得许岩忽然哎呀一声跪倒下去,正好五体投地跪倒在沉熏的脚边。
沉熏停下脚步,十分惊奇道:“许大人,我的琴艺虽然承蒙夸赞,但是也没夸张到为之跪倒的地步吧?况且,男儿膝下有黄金,许大人这样子,沉熏可承受不起。”
众人只道这个许岩又是借故拍马屁,更是不屑了,想吐的感觉益盛,听了沉熏暗讽的话语,都觉心里一快,嗤笑出声。
许岩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腿下一软,有苦难言,但是他能够高中探花,虽然拍马屁拍得无耻,随机应变的能力也还不错,讪笑道:“下官——下官不是跪倒,是被王妃的琴音倾倒了。”
沉熏眼里闪过嘲讽,脸上的笑容益发深了,好奇问道:“哦?既是如此,那为何刚才不倒,现在才倒呢?”许岩语塞,沉熏也不等许岩回答,一拍手道:“呀!我知道了,许大人反应比较迟钝,不然的话怎么会三个月都不知道肉味呢?”
此言一出,席间的众位官员都忍不住笑起来,明白了这位南王妃是故意要许岩好看,称快的同时,心里暗自心惊,这位南王妃,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而上席的位置,主位上的皇帝,太后和皇后亦是笑起来,本来皇家的人讲究身份气度,像这种在公开场合,而沉熏又是王妃的身份给官员难堪,是有失身份的。但是明明是骂人的话,从沉熏嘴里说出来,却说不出的天真无辜,配合着拍掌的动作,眼睛微微睁大,像是小孩子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一般,眼底透出兴奋的神色,只惹人怜爱还来不及,哪里会去责备她。
是以,虽然都看见许岩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太后也只是道:“你呀,说话没大没小的,快过来吧。”
“是,皇奶奶。”
沉熏乖巧应答,往太后的席位上走去。
太后亲热拉了她的手,此番亲热,比之刚才又是不同了,是打心里的喜欢,太后含笑道:“这曲名《流殇》,哀家从来没听过,这曲子是何人所创?”
沉熏闻言神情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正迟疑间,忽然太后身边的阴夜姬展颜一笑,娇声道:“太后,驸马来了。”语气里的欢喜,任是谁都听得出来。
沉熏身子轻微一颤,手指无意识握紧,侧身回头。
夏日的夜晚。
夜明珠柔和的光芒静静洒落,四周的宫灯亦是璀璨无比,但是这些光芒,都掩盖不住正徐徐走来的那个人身上发出的光芒,如同怡人的春风一般,那个人所到之处,人群的神情都不自觉放松下来。
御花园的入口,一袭白衣的雪澜,眉目温软,脸上是儒雅浴人的笑意,幽蓝的眼睛,像是夏夜的夜空一般,让人感到某种宁静祥和的力量,在那样的眼睛里,人会不由自主想起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之类的词语来。
然而,席下的人也不会忘记,如此温润如玉的公子,当初在校场上,是怎样无情的击败对手。
神武帝时尚武的遗风影响,嘉明王朝的男子大都懂得武艺,武艺非凡的人亦是不少,是以每次武状元的选拔都是紧扣心弦,几乎每一场比赛都会有人受伤,而能够成为夺得头魁,成为武状元者,都是历经血战。
今年的武状元选拔,更是引人注目,因为被誉为定北第一剑的周子澈参选了,周子澈是边关重臣周梓彰的小儿子,天赋奇骨,自小生在武将世家,更被当世武学三大宗师之一华欧老人收为关门弟子,悉心教导数年,周子澈十五岁就仗剑行遍定北,五年来从未遇见过对手,奉父命来京,就是要一举夺下武状元。
包括周子澈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今年的武状元非他莫属,只是,偏偏出现了一个雪澜公子。
开始的时候众人注意雪澜,只是因为他的模样,如此的翩翩贵公子,和那些武夫天差地远,几场比试下来,有人开始诧异了,因为每场比试,雪澜都是十招之内就胜了对手,并且,是空手,雪澜公子的称号开始在京城迅速的传开。
周子澈却从来没有把雪澜放在心上过,少时成名,又多年来不曾遇到过对手,他对自己的武学有着绝对的自信,大意的结果,是在比武台上仅仅三十招就被笑意不减的雪澜用指尖止住眉心。
所有人都不会忘记那个时候定北第一剑的脸上露出的神情:不信,震惊,还有羞愤难当的神情。
堂堂的定北第一剑,竟然被一个无名之辈手无寸铁就打败了。
然而取得胜利的雪澜公子,却只是微微一笑,抱拳道:“周公子,不用顾忌,请认真于雪澜一战。”
所有人听了这话,都恍然大悟,原来是周子澈没有尽力,所以才不小心让雪澜得胜,这几乎是当场所有人的想法,周子澈立刻收起了大意之心,眼神骤亮,全力以赴。而从未用过武器的雪澜公子,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把剑,有识得那把剑的人,当场大惊失色,叫出声来:“流魂。”
雪澜公子手中的剑,是上古名剑流魂,周子澈脸色也是一变。
那一天,两人酣战两个时辰,最后,雪澜忽然剑招一变,低吟出声:
飞叶凋花雪满天,月影西斜舞娇颜。
落木无依人萧萧,何人天涯共此时。
低吟中,所有人只见青光剑影,有如锦缎般的黑发随风舞动,人剑合一,如同一幅绝美的画卷,而雪澜公子的眼睛没有了一贯的温润,而是充满了凛凛的冷光,全身散发出冰冷无情的气息,就像是流魂剑身上发出的光一样,周子澈慌忙后退,然而,已经来不及,雪澜手中的流魂剑一招‘天涯此时’,剑尖直指周子澈的心口,周子澈败。
“承让了。”
取得胜利的雪澜公子轻轻一笑,如是说,温和得仿佛刚才那个全身冰冷的雪澜只是人们的幻想。
然而,看到过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雪澜走到主位前,行礼罢,太后问:“怎么现在才来?”
“太后,驸马他今天当值,所以才来晚了,您不会因为这个而为难他吧?”雪澜还未答复,阴夜姬就撒娇摇了摇太后的手臂。
“你这丫头,哀家不过是随口一问,又没有责备的意思,你就忙着维护你那驸马了,真实不知羞。”
阴夜姬闻言脸上一红,娇嗔了一声:“太后。”
“好了好了,都嫁人了,还整天拉着我撒娇。”太含笑道,又指着沉熏对雪澜道:“你可来迟了,没听见刚才沉熏为哀家弹的一曲《流殇》。”
“《流殇》?”
雪澜轻声重复,眼睑随即垂下,掩住了眸子里闪过的神思,道:“是雪澜没有福气,没能听到南王妃的琴声,这个曲名,光是听着都觉得别致无双。”
温润的语气,显得无限惋惜。
夏日的夜晚,空气中有不知名的香味流动。
沉熏只觉得全身的血液流得很缓慢,手指越握越紧,指甲掐进了肉里,但是不会觉得疼,其实来之前,她已经想过两人在宴会上相遇的场景,或许是在花木扶疏间,两个人隔着幽幽绽放的花丛,她眉目淡定,说:“真是巧呢,驸马大人。”而他脸上的平静温和碎裂成块;或是在觥筹交错的席上,她和他遥遥相望,她随即转开,笑意盈盈依偎进自己夫君的怀中,而他眼底骤然流过一抹凄楚……
那么多的或是,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会变色,会心痛,哪怕只是一丁点儿,那么,她可以从他的反应中得知,这么多年来,并不是她的一厢情愿,他其实是有不得以的理由才离开,那么,她会原谅了他,原谅他曾经让她心痛,然后释然,然后忘掉曾经的少女情怀。
可是那么多的或是,没有一个是真的,都是她自己的想象,事实是,他含笑站在她的前方,温润如玉,白衣胜雪,语气温和有礼,客气而疏离,脸上的神色半分不变,连眼眸里的宁静祥和都未曾变过一分,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一般。
沉熏的手忽然一松,微微一笑,说:“听说驸马大人不止武艺非凡,更是机智过人。”语气一顿,她笑着问:“那您从曲名猜一猜,这首曲子的曲意是什么?”
众人听此一言,都饶有兴致看向雪澜,主位的三人脸上亦是浮上几分好奇。
雪澜脸色不变,眉尖微皱沉思,不多时,轻轻一晒,道:“雪澜愚昧,怎会猜得透南王妃创作的雅致无双的曲意。”
“我创作?”沉熏声音微扬,定定看向雪澜,道:“驸马大人实在是太看得起沉熏了,这首曲子,并不是沉熏创作的。”
“哦?那这首曲子是何人所创?”太后好奇道:“想来定然是一位对音律有极高造诣的世外高人。”
太后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把视线看向沉熏,而雪澜藏在袖子中的手指尖一颤,眸子中陡然闪过一丝慌乱。
全场寂静。
只有夏夜风吹过树梢的呼呼声。
沉熏看着眼前不远处的人,即使到了此间的状况,他依然可以不变半分神色吗?她真的很想知道,很想知道这个人惊慌失措的神情,心气不停地上涌,几乎就冲破了临界点。
几乎!
所有翻腾的情绪在看到阴夜辰脸上纯净的笑容时忽然化归为沉寂,理智转回,沉熏猛然一惊,她差一点儿就做了傻事。
沉熏忽然转身面向太后,吐舌一笑:“皇奶奶谬赞了,其实这首曲子,是沉熏和一位友人共同创作的。”
众人又是一惊。
阴夜姬只觉得这个南王妃在作弄自己的夫君,加上从小独享太后的宠爱,见到太后对沉熏赞誉连连,心里有些不舒服,当下不以为然道:“既是这样,南王妃何必故弄玄虚,直接说不就得了。”
沉熏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太后,道:“长公主说得不错,沉熏是在故弄玄虚,引得太后的好奇和——”她语气一顿,脸上微红,“和夸赞。”
声音越说越是低下去,因为不好意思,眼底凝了一点怯意,仿佛小孩子做错了事情怕受到责备一般。
太后闻言笑出声来:“你这孩子,不知该说你狡猾还是老实,不过不管是狡猾还是老实,哀家都喜欢。”
阴夜姬眼眸一转,又道:“太后,什么老实呀狡猾的,南王妃这叫聪慧,如此年纪轻轻,就能创作出这么动人心魄的曲子,只是曲高和寡,如同我这等俗人即使听了曲子,也不太明白这首曲子的曲意,驸马连曲子都没听过,只凭了曲名,又怎会猜得透呢?”眼神一转,她继续道:“南王妃也恁调人胃口了,太后还等着你的回话呢?”
娇软的语气,和着明艳动人的容貌,真真是绝代芳华,更难得的是,一见他被人为难,立刻挺身护住,这等柔情似水,又怎会不让人心生喜爱呢?反观她,以前的时候就只会一直不停的闹脾气,只为了看他为她奔走,为博她展颜而想尽办法,所以,他厌烦了吧,是以终于决然的离开,并且,一去不复返。
沉熏只是觉得冷,夏日的夜晚的风,明明是凉爽舒适的,可是她只觉得那风很冷,悠悠的冷风,一直不停地吹,吹得人五脏六腑都发冷,冷得大脑都是僵硬的,唯一的意识就是微笑,对着太后微笑,夜明珠柔和的光里,她慢慢张口,声音轻轻的,梦一般:
“大凡世间美好的事情,都如同流水容易逝去,留给人的,就只有恍然如梦的记忆,又怎能不殇呢?”
是啊,恍然如梦。
当初沉星谷流瀑之下琴瑟合奏的心心相印,原来,只是梦一场。
低低的声音,带着某种无可言语的悲伤,座上的人心里都是一颤,太后更是连连点头,叹道:“流殇,流殇,流年易逝,蓦然回首,恍然如梦,只有满心的怅然若失,怎一个殇字了得?”
一时间现场的氛围有些低迷,皇帝朗声笑道:“母后今天怎的伤感起来了,今儿个您可是主角,您要不展颜,下面的人可都得陪着一张苦瓜脸,那儿子举办的这次宴会不就成了苦瓜宴了。”
皇后也道:“南王妃也是,既是这样的曲意,那不如不要说了,没得勾起太后的愁思。”
太后忙笑道:“不关这孩子的事,是哀家今日见到这般美好的场景,不由想到曲终人散的哀凉,故发此感。”又和蔼看向沉熏,一看之下,发觉她脸色有些发白,不由关心问:“沉熏,你怎么了?”
沉熏刚才那寥寥的几句话,却像是把体内的力气都抽空了一般,只觉得连说话都是艰难了,停了太后的问话,张了张口,却是几次都没说出话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说不出话来,心里很慌,视线慌乱间,看见不远处的阴夜辰,他察觉道她的视线,对她灿然一笑,纯净温暖的笑容,让沉熏的意识回过来一些,方才说出话来:“我——我想要坐到夫君身边去。”
夫君!
那两个字从口中传出的同时,僵硬的大脑忽然间就转过来了,对,到夫君的身边去,在他的身边,就不会觉得冷了,因为夫君会为她把所有的寒冷驱离。
太后一愣,随即以为沉熏是因为皇后刚才那句责备的话,害怕得脸色发白的,正要宽慰她,转念一想,看到沉熏十足依赖阴夜辰的语气,心里又高兴了一分,对于阴夜辰,太后一直是悯惜爱怜的,如今见得他娶了这么一个妻子,是真心的为他高兴,于是笑道:“你瞧我老糊涂了,把你拉到我身边来,去吧,老三指不定正暗自责怪我这个奶奶不识相呢。”
沉熏勉强一笑,便向阴夜辰走去,慌乱坐下。
幸好此时太后传令开宴,一时间,众人的注意力都转开了,沉熏方才轻松了一口气。
阴夜辰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向她温柔一笑,桌子底下的手却伸过去拉住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冰冷得厉害,眸色一转,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把沉熏的两只手包在手心中,低语道:“娘子,别怕,有我在。”
低柔的声音,落入耳中,然后直达心底,沉熏的知觉终于慢慢恢复正常,温婉地点了点头。
她的斜对面,长公主看着笑容温柔如水的丈夫,心里却是大惊,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疼得仿佛快要断掉一样,不由低呼道:“驸马,你握疼我的手了。”
雪澜一怔,随即放开,带着歉意道:“对不起公主。”
阴夜姬心里疑惑,想要出口问他怎么了,但是到了唇边的话语最终被他眼眸里淡淡的雾气挡了回肚里,那些雾气,仿佛是屏障一般,隔绝了所有人的探究。
阴夜姬心里不由一暗,虽然两人成婚了,而他对她温柔似水,但是不知为何,每每看着他温润的笑容,心里会无端的慌乱起来,因为她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她没遇见他的岁月流光里,是不是也有某一个女子如她一般,沐浴在这样的笑容之下。
一旦爱了,人的心不由就变得小了。
同一排的位置,阴夜冥眼里慢慢流过若有所思的神情,嘴角一勾,凤眼轻挑,便是一个妖娆之极的浅笑,那个笑容被不远处的沈立寒看见,心里轻叹:这个人,又要开始算计什么了。感叹罢,他顺便为被即将被算计的人怜悯一把。
而阴夜辰身边的画衣,从听见妹妹琴声的那一刻起,心里便是百味杂陈,说不清也道不明,只是耳边一遍遍回想起沉熏那日说过的话: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姐姐,从来没有想过跟你争什么。


第五章:小荷初露尖尖角(下)

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执事总管安得来报,乌真使臣求见,席上的人无不讶异,皇帝更是挑了挑眉。
当今天下,自从玥骅王朝灭亡后,分裂成三足鼎立之势,最强大的便是嘉明王朝,其次是北边的乌真国,最弱小的是南边的拓图,三国鼎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其实嘉明王朝一直想要灭亡掉两国,一统天下,尤其是神武帝在位的时候,更是御驾亲征,无奈神武帝虽然有勇但是无谋,两次亲征都失败,反而国内由于连连征战,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反而让乌真借机攻入,丢失了定北地区的几座重镇,幸而定北有被称为‘天险’的昔水,乌真打到昔水边上,用尽全力也无法过江,只得退守昔水之北。
当今皇帝圣光帝即位后,改变了父亲在位时期重武轻文的思潮,大力任用文官,休养生息,国库充盈,国家渐渐恢复了生产,逐步强盛,乌真见此,不敢轻易妄为,反而每年主动派遣使者向嘉明王朝示好。
但是两国的上位者都知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
这次乌真的使者进京,是听闻了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大婚,特地献礼祝贺。
沉熏对政治不感兴趣,心里又有事,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下,但是这种场合猝然离席,必定惹人注意。正烦乱间,阴夜辰忽然拉了拉她的手,眼神晶亮道:“娘子,接待使臣程序冗杂繁复,我们先偷溜一会儿。”
沉熏迟疑道:“被别人看见不太好吧。”
“放心吧,这会子所有人的心思都集中在使臣这件事情上,没有人会注意我们的,况且——”阴夜辰拉了拉一旁的花丛,“正好有这丛花为我们作掩护。”
沉熏看着半人多高的花丛,微笑点点头,道:“夫君你还真聪明。”
阴夜辰嘴角跃上一抹不明的笑意,眼里却是孩子受到夸奖时得意的神色,道:“娘子你现在才知道呀,我还有更多聪明之处,你以后会慢慢发觉的。”那副得意而单纯的神情,让沉熏暂时忘掉心里郁积的东西,微笑开来。
偷溜得很顺利,两人猫着腰先躲到花丛后,果然,没有人注意,趁着众人的视线都看向首座上的皇帝的时候,阴夜辰牵了沉熏的手,飞速往御花园园门口跑去,唯一不巧的是,在途中遇上执事总管安得公公。
安得只看到两个人影迅速从身侧奔过,反应过来那两个人是南王和南王妃时,不由脸色大变,心里暗叹:这个南王和南王妃也真够大胆的,竟敢在太后的宴会上私自离席。
一旁的小太监小灵子也看见了,不由惊呼:“公公,那两个人像是南王和王妃,怎么这么大胆?敢在太后的宴会上私自离席。”
安得轻咳了一声,斜了一眼小太监,道:“什么两个人?公公我可是什么都没看见,小灵子,你不会是眼花了吧。”
这个小太监名叫小灵子,人也有几分机灵,闻此一言,立刻道:“是是是,公公说的对,我小灵子眼花了。”一边说一边心里嘀咕,为什么向来对所有人都不偏不正的安得公公会偏袒那个痴王爷和王妃,又捞不到什么好处。
仿佛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安得边往走边道:“小灵子,你要记住,在这个皇宫里看人,要用心看,而不是用眼睛,因为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只有用心看到的,才是真的。”

碧浣池旁。
沉熏气喘吁吁停下,边喘气边道:“夫君,不要再跑了,安得公公即使是追也追不上我们了。”说起这个,沉熏想起路上安得那一脸惊愕的表情,不由想笑,有种孩子恶作剧得逞后的快感。
阴夜辰闻言回过身,看到沉熏的样子,一边帮他顺气一边道:“娘子,你好没用哦,才跑了这么一点路程,就气喘成这个样子。”说罢比了比自己,“你看我,连气都不多喘一下,比你强多了。”
沉熏听他这话不服气道:“我在谷里的时候都是用飞的,谁用跑的那么累呀?”
“飞?”阴夜辰眼里浮起好奇,“像仙女一样飞吗?”
沉熏闻言笑起来,道:“对,像仙女一样飞,要不要我飞给你看?”
阴夜辰眼睛一亮,随即又摇了摇头,道:“不要。”
“为什么?”沉熏奇道,明明看他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阴夜辰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指了指天空,沉熏抬头。
今夜是晴空,又是中旬,月亮很大的一枚,挂在深蓝色的夜空,星光很微弱,几乎看不到。橘黄色的月亮,里面隐隐有黑色的影子——传说中的桂树,沉熏忽然间明白过来阴夜辰的意思,愣愣看向他。
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下来,月光里,阴夜辰的眼睛纯净得不可思议,眼底蕴了丝丝缕缕的温暖,他的声音在这般的月光里亦是如水一般的温柔,像要把人融化了一样。
“因为,我怕娘子像嫦娥一样,一飞不复返。”他说。
安静的碧浣池,荷花在池里静静绽放,空气中浮动着荷花淡淡的香气,池塘边上有流萤一闪而过。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她和他相对而立,她微微仰着头看他,而他一脸的异常认真,手轻柔但是坚决的拉住她的衣角,仿佛害怕她真的会一飞不复返一般。
沉熏只觉得暖,明明是夜晚,一丁点儿的阳光都没有,但是她仿佛正站在温暖阳光下一样,刚才遇见那个人冷却下去的心,随着眼前这个人的笑容,这个人的话语,慢慢就暖起来,从心底暖起来,那种暖意,渐渐蔓延道四肢百骸,她忍不住眼底微润,嘴角的笑容却如同荷花一样绽放开来,笑得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连酒窝里盛满的都是温暖。
沉熏忽然上前一步,双手自然的环上阴夜辰的脖颈,踮起脚尖,用额头碰了一下他的额头,含笑道:“傻气。”
“我哪儿傻了?”
阴夜辰双手随即环上沉熏的腰,眼里闪出不服气的神色。
“当然傻了,嫦娥会一去不复返,是因为在嫦娥的心里,上天比后羿还要重要。”她仰着头看他,轻轻一笑,道:“而在我的心里,夫君比较重要,我嫁给夫君,在这个宫里,夫君是我最重要的家人,让我觉得温暖和安心的家人,而天庭那么那么高,高处不胜寒,我怎么会舍得离开让我温暖而安心的夫君去而去寒冷的天庭呢?”
阴夜辰闻言脸上的神情放松下来,随即眼里浮上疑惑,好奇地问:“娘子,为什么是最重要的家人而不是最重要的人呢?”
沉熏一愣,眼神怔怔看向阴夜辰,心里浮上某种莫名的感觉,依稀是心惊,顿了一下,她别过头道:“有区别吗?”
“没有区别吗?”阴夜辰疑惑问,不等沉熏回答,就自顾笑道:“管它有没有区别,现在又不是在跟古老师做学问,不必一定要有解答的。”说罢放开沉熏的腰,拉起她,“娘子,我们夜游碧浣池去。”
碧浣池是整座皇宫内最大的湖,也是全国最大的人工湖,嘉明王朝的皇宫是在原玥骅王朝皇宫的基础上修缮而成,玥骅王朝亡于皇室的腐败,亡国之帝陈昭在位期间,大肆收刮民脂民膏,用于扩建皇宫,立志建造一座有史以来最为华美精致的皇宫,他确是做到了,但是做到的同时,也致使民怨四起,玥骅王朝因此而亡国。
而据史书记载,碧浣池是陈昭最喜欢的一处景致,整个湖引的灵溪的水,纯净澄澈,这种水养出来的荷花比别处的娇艳繁盛,湖岸有玉阶直接延伸到湖底,每每夏日,陈昭就和宫妃坐于华丽的龙舟之内,嬉戏玩乐与粉灿的荷花之间。
虽然经过战火的洗劫,昔日的玉阶已经不再是当初晶莹无暇的模样,但是夏日的碧浣池依然美丽动人,尤其是在夜空下,碧水益发的幽深,湖面上凝结了一层淡淡的雾气,而嫣红的朵朵荷花俏生生立于清波碧绿之上,风一吹,左右摇晃,像是在向行人盈盈招手,说不出的清丽可人,但又带了别致的妩媚,加上湖面上空悠游的流萤,更是美得如梦似幻,是以,碧浣池被列为京城十三景之首。
两个人顺着碧浣池边上走,夜风微凉,道旁宫灯照得树影婆娑,两个人的影子在树影里时隐时现,时而拉长,时而拉短,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沉熏只觉得心静非常的平和,刚才宴会上那些不断上涌要沸腾的心气,仿佛就这样被夏夜微凉的风吹淡了,只余了满心的安然。
心境恢复得太快,快得让沉熏都有些微微的讶异,当初那个人离开的时候,她连沉星谷都不敢呆,躲到京城,只为躲开那些曾经的记忆。
而现在,虽然还是心痛,但是已经不似当初的连碰触都不敢了。
“娘子,你现在好些了吗?”
正怔忪间,阴夜辰的声音和着微凉的夜风传来。
沉熏一愣,随即道:“我一直都很好啊。”
阴夜辰只是微微一笑,笑得沉熏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儿发慌,道:“夫君为什么这么问?”
阴夜辰忽然顿住,拾起她的手,莹白而修长的手指,像是玉一般,而现在是暖玉,因为有了温度,不似刚才她坐落在席位上的冰冷无半分温度。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娘子刚才仿佛心情不太好,所以才这么问的。”
“那夫君刚才拉着我离席,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沉熏声音不自觉微扬。
阴夜辰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我看见母妃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常常来碧浣池散心,每次散步完之后,母妃的心情都会好很多。”
清润的语气,慢慢化入风里,了无痕迹,但是有什么东西就这样进入了沉熏的心底,沉熏眼底的湿气更重了,几乎抑制不住,她忙微微仰起头,声音有些哽咽,问:“夫君,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呵呵,娘子你记性好差哦。”阴夜辰忽然一拍掌笑起来,“我明明说过的,你不记得了吗?”
沉熏一愣,随即微笑开来。
“因为,我喜欢你,母妃说,喜欢一个人,就要对她好。”
他说的,她怎么会忘记?
她只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她以为不过他的一时戏言而已,如同那个人一样,说会每天送她荷花,她信以为真,到最后却发现是一个戏言。
因为怕了,所以不敢信了。
可是,在这一刻,宫灯的飘摇的烛火里,他眼底的神色却是坚定如初,她忽然放下了心中的戒备,愿意相信他。

回到御花园的时候就见席间的人情态各异,上位的皇帝面色依然的平和,但是比起平时温和的样子,多了一分冷意,太后和皇后眼里都是掩不住的怒意,下面的官员有的脸上愤恨,有的暗自摇头,有的眼里透出看好戏的神情,精彩纷呈。
而中央的位置,一行乌真的使者恭敬有礼的站立。
两人本来是想故技重施,偷偷溜回席上的,无奈刚现身御花园,就被四处投来的眼光淹灭了,那些眼光中,有一道眼光尤其的放肆,沉熏寻着视线看过去,原是清王阴夜冥。
对于这个清王,沉熏从一开始就觉得无端的危险,在百花宴结束后,沉熏就让凝烟收集关于他的消息,从种种消息显示出这位清王是个狂放不羁的人,从来只醉心美酒和红颜之间,对朝政的事情从不上心,甚至可以为了不负佳人的约会而玩忽职守,仗着皇帝对他的喜爱,从来不把朝臣放在眼里,提起他,朝臣多是又畏有恨,只求别惹到这个祖宗,心里亦同时松了一口气,幸好他不是太子,不然的话嘉明王朝就毁在这个祖宗手里了。
有了这些信息,再回想他用《飞天》测试黎画衣的行为,那就不足为怪了,因为好玩而又风雅,百花宴过后,黎画衣的义卖名画和阴夜冥的购画就变成了京城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而随着两个人的大婚,这段韵事更是被渲染的淋漓尽致。有落魄才子灵机一动,把这件事写成小说《选妃记》,当然,托的是某某王朝之名,人名亦是和两人毫不相干,但是光是一听名字,众人都心知肚明,是以此书一出,立刻洛阳纸贵,不管是那些闺阁中的小姐还是文人雅士,都人手一本。值得一提的是,那个落魄才子因此而暴富,更是有戏班子慕名购买改编成戏剧,演出之日,京城的达官贵人都前去捧场,无不拍手叫好。
“这位清王还真是狂放不羁到可说是放挡的地步呢?”凝烟叹道:“用这样的方法来引得众人的注意。”
然而,沉熏听着凝烟得出这样的结论时,心里忽然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放挡不羁?玩忽职守?醉心风月?是不是故意做出这个样子给世人看的,反衬出太子的宽德仁厚,目的就是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对太子的位置没有半分的威胁,让皇帝放心。
而如果是故意这样做,那就一定有所图谋。
是以当初她对姐姐说的那句话:那个二皇子,看起来并不是一个良人。并不只是因为他放荡的行为,还有更深的东西,那就是害怕姐姐卷入朝堂的风暴。
阴夜冥看到沉熏不甘示弱回瞪他的目光,忽然勾唇一笑,开口打破了场中的寂静:“终于等到南王和王妃回来了,看你们这般的样子,和乌真使者献的贺礼还真是般配。”
“清王,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阴夜冥话音刚落,皇帝的声音就响起,虽然是平静温和的,但是语气的责备谁人都能听得出来,场中的人无不微怔,虽然清王这话确实过分了,但是清王向来都是飞扬跋扈的,皇帝向来也只是一笑而过,像这样在公开场合训斥清王,那还是第一次。
沉熏也是一怔,她素来聪慧,立刻就发觉了问题的关键,宴会场上这些人形态各异,应该是由乌真国使者送的贺礼引起的吧,心下暗奇,是什么样的贺礼,引发皇帝和朝臣这样的反应。
沉熏正懵懂间,听得阴夜辰在叫:“娘子,你快过来看,这是乌真国使者送给我们的贺礼。”
沉熏走过去一看,锦缎铺陈的案桌上,展开的是一幅画,题名《幸福》,画面上是一丛修竹,笔法苍劲有力,干净利落,修竹从中,隐隐露出一头正酣睡的猪。
只一眼,沉熏便明白了这幅画的寓意,宁静的心绪陡然一乱,眼底怒气翻飞,她自小养成的脾气,在外人面前,越是生气的时候,脸上越是笑得灿烂,当下笑嘻嘻看向乌真国的使者,道:“这幅画就是使者大人献给我们的贺礼?看起来非常的不凡呢。”
乌真使者主使眼底流转了一抹嘲讽的笑意,语气却是无比谦恭道:“南王妃真真眼力不凡,这幅画出自我国绘画名家修元大师之手,我国圣上听说贵国的非常喜欢竹,于是命人重金购买了修元大师的这幅画,只想送给皇子当作贺礼。”
一番话避而不谈画中的猪,只谈画的名贵和画中的竹,而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黎御琅爱竹如痴,曾经说过他有三个女儿,大女儿黎画衣,二女儿黎沉熏,而三女儿就是竹。如今乌真国使者献上这么一幅画,画中有竹,当然就是指代黎御琅的女儿沉熏,有了这层意识,那么画中的猪和题名的幸福二字代表什么意思,就不言而喻了。
虽然众位官员都知道画中具有的讽刺意味,但是事关两国的外交,而如果自己先提起,愤然发作,说画中的猪暗喻了南王,不仅自己骂了南王,反倒是自认了堂堂嘉明王朝的三皇子是痴儿的事实,沉吟一番,都不敢轻易开口。
而主位上的三人,均要保持该有的身份气度,关乎国体,更是不能开口,一时间气氛凝住。
“这丛竹子画得挺不错的。”忽然一道清浅的声音打破了现场的沉寂,发出声音的人,正是沉熏,她拿起画,不住点头道:“和我父亲画的竹可以称得上是不分伯仲。”
众位官员听她一派天真无知的话,都是眉尖一拧,这个南王妃,难道没看出来吗?别人在侮辱她的夫君,她却称赞别人的画。
而主位的三个人眼里却透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乌真使者来之前自是做过周密的调查,知道南王妃就是黎御琅的女儿,亦知道百花宴的事情,都道是黎御琅枉称书画双绝,大女儿尚可,小女儿却是这般的有貌无才,加上沉熏刚才说的话,益发的认定这个南王妃无知得可说是愚昧,闻此一言,主使依然含笑谦恭道:“听闻黎先生爱竹如女,画的竹自然是非凡之作,修元大师能得到南王妃的如此评价,定然展眉。”
沉熏闻言嘴角微扬,声音依然的天真无知,道:“使者大人说得不错,我父亲爱竹如女。”语气一顿,她十分好奇道:“那么画中的竹是比喻我吗?”
听到这话,乌真使者团的人大都露出了微微讽刺的神色,这个南王妃,这么明显的事情,居然现在才反应过来,只有其中的一人,混在使者团中间,咋看之下毫不起眼,面上更是只有谦恭的表情,只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里蓦然闪过戒备的神色。
主使含笑点头,赞道:“南王妃果真慧眼,自古以来竹代表节节高升,坚直不屈,此画的寓意,就是希望王妃和王爷的生活能像竹子一样节节高升,一天比一天幸福。”
“很不错的寓意,真的谢谢使者大人的吉言。”沉熏脸上的笑意益发深了,有点儿飘渺的味道,仿佛已经在幻想以后幸福的生活了,笑意盈盈看向阴夜辰,语气甜甜道:“夫君,这幅画你喜欢吗?”
“嗯,喜欢。”阴夜辰脸上亦是满心的喜欢,眼底深处却是凝了一层淡淡的薄冰,看着沉熏眼底隐忍的怒火,他轻轻一笑,继续纯然道:“只是娘子,这画里面为什么会有一头猪呢,是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乌真的使者团无不差点笑出来,而嘉明王朝的官员们,都觉面子被削去了几分,心下暗恼这个痴王爷。
沉熏只觉微怔,这句话本来是她要问出口的,怎么被他抢先了,随即又释然,他的心智只是一个孩子,以一个孩子的心智,肯定不明白这些人心底的肮脏吧,明赞暗讽,口蜜腹剑两面三刀。
沉熏心里心思流转,面上的笑意却忽然变成疑惑,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如问一问使者大人,请使者大人为我们解惑吧。”
乌真主使心里冷笑,出口的话语却是有礼温和的,道:“这是修元大师的画作,像下官这等俗人当然不敢妄自评判,但是既然王妃和王爷看得起下官,那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如有曲解之处,还请王爷和王妃见谅。”说罢走近桌案边,细细一看,道:“依下官拙见,画中的猪悠然自得,正是好眠之中,而这幅画的题名为幸福,那么这头猪指代的意思就是幸福吧。”
“哦,原来是这样。”沉熏恍然大悟,随即话题忽然一转,道:“沉熏在家中时常听父亲说修元大师为世外高人,寄情山水,但是却异常关心天下,所作的画作均是取材于人民的生活。”沉熏微微一顿,含笑看向主使,道:“那从这幅画可以看出,乌真国的人民应该很幸福,不知道沉熏说得对不对?”
“这是当然。”主使有些飘飘然道:“我国人民在我国圣上的英明领导下,无不丰衣足食,王妃说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修元大师的这幅画反应了我国人民当前的生活状况。”
此话一出,主位的三人,还有上席的好些人如同阴夜冥雪澜者,眼底都闪过一丝笑意,而下席的官员中有比较机灵一点的,都惊异看向沉熏。
而乌真使者团的人员均是脸上骄傲异常,唯有那个琥珀色眼眸的人,嘴角忽然一冷。
案桌前。
“哦,我明白了。”沉熏不住点头,眼底飞逝一抹亮光,语气益发的纯然无知了:“原来贵国的人民都像猪一样幸福。”
无知无觉的一句话,仿佛是随意脱口而出的,但是话里面体现的意思,却让所有人都怔住。
全场寂静。
不刻,忽然间都哄堂大笑起来,皇帝更是笑声朗朗,都觉得心中的郁郁一扫而空。而乌真国的使者团人员均是面面相觑,满脸发青,这落差也太大了点,上一刻还是得意洋洋,下一刻却被强大的火力攻击得连还击之力都没有,他们想要借由画羞辱痴王爷而让嘉明王朝的人面上无光,本来以为目的已经达到了,但是现在被这个看似无知的南王妃清清浅浅的一句话,被反侮辱不说,更重要的是,根本找不到任何话来还击,直接连台都下不得,羞得无地自容。
笑的笑,发青的发青,但是所有人看向沉熏的眼神都是暗自一惊。
而沉熏看到众人的反应,只是慌忙掩口,像是小孩子说错了话,有些无措,有些不安,眼底有一点儿怯意,仿佛害怕受到责备。
看到此景,大部分官员都得出这样的认知:刚才那句话,应该是无意间说出口的吧,南王妃小小年纪,即使聪明过人,也不可能如同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一样,一步一步把对方诱进自己设置的陷进。回想整件事情,南王当中又插言了一句,更是印证了众人心里的想法,都道傻人有傻福,连老天都帮忙。
而乌真使者团的人员中,包括主使梁维和在内的人亦是同样的认知,那梁维和是乌真国的礼部大臣,官位和名字倒也相配,专门负责外交,维护和平,以一张巧嘴闻名于世,断然不会相信自己败在一个如此小小年纪的少女身上,只怪自己一时大意。
皇帝好不容易笑声停下来,随即假意斥责沉熏,安抚使臣团,道:“这孩子说话不经大脑,玩笑话一句,梁主使不必放在心上。”说罢又厉声对沉熏道:“南王妃,还不道歉?”
沉熏刚才一句话,也算是为夫君报了仇,不过想到想要羞辱阴夜辰的人是乌真的那位圣上和眼前的人,而她骂的却是乌真那些无辜的人民,虽然达到了反辱的目的,但是不免对那些无辜的人民心生愧意,闻言立刻真诚道:“对不起,主使大人,沉熏年幼无知,说话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梁维和心里有气,面上却只得不动神色,眼神一转,随即语带深意道:“南王妃言重了,王妃和王爷平素嬉闹惯了,童言无忌,下官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此言一出,使者团的人员俱是面色一正,都有些佩服地看向自家的主使大人,不愧是巧嘴,这句话说得滴水不漏,看似大度容让实则暗讽嘉明王朝的南王明明是成年人,智力却只如孩童一般,还击得不露任何痕迹。
上席和主位上的那些人当然听出了梁维和的弦外之音,都不做声,而是把视线看向沉熏。
沉熏且会听不出梁维和的话,只觉得刚消散的怒意又重新凝聚起来,而且比之前更盛,如果说刚才的送画是国与国之间的外交策略,不管这个行为代表的是何种意思,沉熏尚能谅解,因为国与国之间的这类明争暗斗是少不了的,阴夜辰只是刚好当了一个导火线而已,而现在,梁维和这句话针对的,就完完全全是讽刺阴夜辰了。
一个老谋深算的礼部大臣,却不顾身份去讽刺一个心智只是孩子的人,沉熏只觉得这个梁维和真真的不要脸。
而母亲曾经说过:对于不要脸的人,就只有一个方法——千万别给他脸。
沉熏嘴角的笑容益发深了,眉儿上挑,眼尾弯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如果凝烟和凝碧在场,那一定会暗自心惊,自家小姐的这个样子,已经是发怒的前兆了,笑得眼睛眯起,只为了掩盖住眼底流转的怒气。
当然,梁维和不知道,心里颇有些得意,自认扳回了一点颜面。
沉熏忽然轻轻一笑,道:“主使大人真是宽宏大量,此等胸襟,若是沉熏再童言无忌一回,您也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话中有话的语气,引来了众人的兴趣,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梁维和。
梁维和能够当上礼部大臣,除了一张巧嘴之外,为人还十分的谨慎,听了沉熏这句话,没有回答,而是微微一笑道:“承蒙王妃谬赞,下官愧不敢当,王妃聪敏极致才貌双全,刚才的那等童言无忌也只是偶有失言罢了,怎么再犯?既然不会再犯,那更谈不上下官介不介意的问题了。”
一番话明是奉承,暗则把未知的危险消失于无形,连座上的皇帝都不免心生爱才之心,这个梁维和,确实口才不错。
沉熏呵呵一笑,道:“主使大人真会说话,听得沉熏高兴得无以言喻,沉熏不才,不能以珠玉之言回复大人,深感抱歉,但是我父亲常说,待人接物,不必为求对方欢喜而说出违心之言,而是要用真诚,实话实说,真诚虽然不一定会让对方如沐春风,但是对方一定能感觉到你的诚意。”
梁维和不知道沉熏用意何在,只是不动神色道:“黎先生是当世的书画双绝,说出的话当然有见地了。”
沉熏闻言灿然一笑,道:“既然主使大人也赞同家父所说的话,那么一定不会介意沉熏实话实话对不对?”
梁维和一惊,多年的外交经验提醒他这句话的后面有可能是一个陷阱,虽然他心里不相信一个小女娃会真的厉害到套他进入陷进的地步,但是为了慎重起见,视线还是往后一看,看到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眼眸的主人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梁维和眼眸一转,看向沉熏,正待开口,沉熏却先他一步开口了。
“主使大人难道会介意?”沉熏脸色笑意减了几分,道:“听闻贵国的皇上最喜欢直言不讳的大臣,为此还特意广开言路,沉熏还以为在贵国皇上的英明决策下,这等清风定然吹过每一个人,贵国朝中的大臣定然都是听得实话之人。”
一番话说得梁维和别说没办法推脱,就是有办法,也不能推脱,难道他能说自己喜欢听花言巧语吗?只得笑道:“想不到王妃深居宫中,竟然对天下大事如此的了解,依王妃的了解,天下又怎会有人不愿意听真言而愿听违心之言呢?”
沉熏闻言笑意重新跃上脸颊,仿佛松了一口气,道:“主使大人不介意就好,那沉熏就实话实说了。”顿了一下,沉熏拿起桌上的那幅画,道:“沉熏想说的实话,那就是——”她脸上的笑容忽然尽数隐去,语气转冷,一个字一个字讲得极慢:“我不喜欢这幅画。”
众人俱是一愣,有些转不过来。
梁维和本来全心的提防着后面会有的陷阱,没想到是这样一句话,愣在当场,过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只觉是一个机会,当下眼底跃上笑意,面色却冷下脸道:“这是我国圣上精挑细选送给南王和王妃的祝福,南王也说了喜欢,不曾想王妃却这般驳面。”
沉熏道:“夫君喜欢,但是不代表我喜欢。”
“哦?”梁维和做出讶异的样子,“王妃为何不喜欢?”
此问一出,众人心里一紧,害怕这位南王妃当场失言,说出有损国体的话。
沉熏嘴角微撇,却道:“因为我不喜欢这幅画里的这丛修竹。”
众人被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愣住了,本来都以为这位南王妃定然不喜欢画中的猪,在场只要是嘉明王朝的人,没有一个会喜欢那头具有讽刺意义的猪,但是却又不能说出来,沉熏刚才一开口,众人都暗自担心,不曾想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梁维和亦是一愣,随即道:“王妃何出此言,下官记得王妃刚才还对画中的修竹赞赏有加,怎的不刻就变了主意?”
“我却是对画赞赏又加,修元大师的画,当然是好了,我说的不喜欢,不是针对画,而是根本不喜欢竹这种东西。”
众人闻言更是懵懂了,世人皆知黎御琅爱竹,而沉熏作为黎御琅的女儿,却说出这样话来。
梁维和这下是真的有些奇怪了,道:“黎先生爱竹如痴,而王妃却不喜欢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沉熏脸上重新扬起笑容,道:“家父喜欢竹,自然是喜欢竹的秉性,而我不喜欢竹,当然是不喜欢竹的秉性。”
梁维和闻言眼底跃上笑意,道:“古人云:竹有七德,竹身形挺直,宁折不弯,是曰正直。竹虽有竹节,却不止步,是曰奋进。竹外直中空,襟怀若谷,是曰虚怀。竹有花不开,素面朝天,是曰质朴。竹超然独立,顶天立地,是曰卓尔。竹虽曰卓尔,却不似松,是曰善群。竹载文传世,任劳任怨,是曰担当。”梁维和看向沉熏,语气微扬地问:“不知道这七德当中,王妃不喜欢哪一样?”
沉熏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没有回答,而是道:“主使大人说笑呢,既然是德,沉熏怎敢妄言。”眉尖一动,又道:“只是每个人眼里的世界不一样,主使大人认同古人说了竹有七德,不吝赞赏,但是在沉熏眼里,竹只有一种秉性。”
在场的众人无不竖起耳朵,梁维和道:“下官愿闻其详。”
沉熏嘴角微沉,道:“在我的眼里,竹唯一的秉性就是——”沉熏忽然把画重重往桌上一掷,眼底一直压抑的怒气忽然间迸发出来,犀利得仿佛会切冰断玉一般,冷得没有半分温度,语气亦是冷然如冰:“胸无点墨,还节外生枝。”
胸无点墨,还节外生枝。
在场的众人俱是一怔,随即明白了她一语双关的话,明着说的是竹中空,每一节上还生枝的特性,其实是说一个人胸无点墨,还一再的挑起事端,至于这个人是谁,那就不言而喻了。
众人无不惊异看向沉熏,第一次可说是无意或是巧合,而第二次,那就值得人深思了。
梁维和先是愣住了,反应过来后气得脸色发青,胡子更是气得发抖,他十五岁就高中状元,少年得志,后来更是平步青云,当上了乌真国的礼部大臣,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以一张巧嘴闻名于世,一向有些心高气傲的,如今却被一个少女在众人面前一连两次弄得下不了台,还被暗讽胸无点墨,差点儿没气昏过去。
一时间乌真使者团的人呐呐说不出任何话,而嘉明王朝的众人无不暗自大快,一吐这几年来在外交上吃的暗亏。
自圣光帝即位以来,随着朝中礼部大臣的告老还乡,加上神武帝时期重武轻文的思潮的后遗症,朝中文官式微,而大凡武将大都秉性粗犷,只懂得带兵打仗,真枪实战,让他们去唇舌口占,肯定吃亏,有时候被暗讽了都不知道,虽然说圣光帝即位后大力启用文官,但是资历都尚浅,而且资质平平,根本禁不住梁维和三言两语就羞得抬不起头,而圣光帝虽然心里早积了怒火,但是他作为堂堂的一国之君,且能有失身份去跟一个外国大臣计较,至少表面上不能计较,只能感叹朝中无人。
是以,今次一见到使者团的主使是梁维和,众人的脸色都是一变,没曾想在言语上一直占上风的乌真国,也有这般下不了台的时候。而且,对手连文官都不是,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此时传到天下,那反应可想而知,乌真国一直得意于自己国家文官上面的优势,洋洋向天下宣称君子动口不动手,就是想以此来遏制嘉明王朝有可能发动的武力攻击,借机发展自己的武力。
而现在,口舌上的优势第一次变成劣势,不可谓不具有重大的意义,至少,这给了年轻一代的文官很大的信心,梁维和不是不可驳倒的,只是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而已。
一片沉寂中,乌真使者团中忽然有个人出列,道:“南王妃真真是聪敏过人,见解独到,下官第一次听到有人对竹这样的评价。”他话锋一转,琥珀色的眼眸闪过冷意,说:“听闻王妃的父亲黎先生常常以竹自喻,王妃说这句话——”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话里的意思,那是人尽皆知的。
沉熏微微一笑,道:“家父以竹自喻,那是因为他看到的是竹的七德,我不喜欢竹,是因为看到的是竹和家父眼中的竹并不一样,就如同——”
沉熏顿了一下,忽然离席,拿过一旁的宫灯,掀开外面的灯罩,露出里面飘摇的烛火来,本来这里的宫灯都是特制的,燃烧到天明都不成问题,但是这一支许是宫女忙乱间插歪了,是以烛台上凝了许多掉落的烛泪,蜡烛一边已快燃尽,而一边却还剩下许多,沉熏继续道:“就如同这根蜡烛。”
众人均不解其意,沉熏看向出列的使者,道:不知道在使者大人的眼里,这支蜡烛是什么样子的?”
出列的使者眼底一闪,随即道:“在下官眼里,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是谓奉献。”
沉熏嘴角扬起,素手拿起烛台,指尖触摸那些凝固的烛泪,看着飘摇快要熄灭的烛火,慢声道:“在我的眼里,这支蜡烛立身不正,是以其它的都还在燃烧,唯独它将要熄灭。”沉熏眼睛直射向他,道:“正所谓立身不正者,必然泪多命短。”
出列的使者眼眸一凝,其实这个人并不是所谓的使者,而是乌真国的王子端康晟,是乌真国太子之位的最有利争夺者,为人狂傲不羁,但是又心细如发。端康晟三岁就能作诗,被誉为神童,深得乌真国皇帝端康昀的喜爱,命乌真国的当朝四大朝臣方锦程,梁维和,秦淮温,汪晁为端康晟的老师,学习的是运筹帷幄,权谋之术。短短几年的时间,四位当朝大臣都觉得没有东西可教了。
这次端康晟听闻梁维和要出使嘉明王朝,便易容混入其中,想打探嘉明王朝的虚实。
哪知刚到这里就先碰了一鼻子的灰。
而沉熏微微一笑,把宫灯放回原处,方才道:“使者大人看见了,同一样事物,在不同的人眼里,就有不同的见解,所以,家父爱竹,而我厌竹,这二者毫无冲突。”
端康晟琥珀色的眸子颜色忽然转深,他虽然狂放不羁,但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琥珀色的眼眸定定看了沉熏良久,眼底透出激赏,看见她旁边正傻傻笑着的阴夜辰,心里不由惋惜,当下道:“王妃的一番话,下官受教了。”
说罢,眼神示意梁维和,梁维和知意,当下领了使者团黯然告退而去。
至此,这一番唇枪舌战以嘉明王朝的全胜而告终,胜利使得宴会气氛达到高潮,座上的众臣轻则面带微笑,重则手舞足蹈,皇帝龙颜大悦,赏赐南王妃无数的珍宝,太后更是亲自加封沉熏为当朝第一王妃。
史书这样记载:圣光八年夏,帝设宴以迎太后,忽有乌真使臣来朝,明贺皇子大婚,暗则欲借机羞辱,南王妃聪敏机智,四两拨千斤,阻乌真之图谋,护国之体面。又载:圣光八年夏之后,因南王妃之言,咏竹之诗词渐微。
然而,不管是无数的珍宝,第一王妃的头衔,还是名垂青史的荣耀,沉熏统统不在意,她只是盈盈回头,看向她的夫君,纯净无邪的阴夜辰,笑容如水波纹一样蔓延开来,声音轻轻的,但是带了无比的郑重,她说:“夫君,有我在,必然不会容许任何人欺辱你,从此以后,由我来守护你。”
从此以后,由我来守护你。
觥筹交错的席间,阴夜辰看着那一张纯白如雪的容颜,眼底慢慢水雾弥漫,他忙微微仰起头,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最后如花朵般绽放。
“谢谢娘子。”他说,话语出口的瞬间,什么东西也进入了心底,至此生根发芽,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