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21

四处挠挠: 八零后小教头 47-完

  第四十七章

  往年的冬季野营拉练安排在年前,今年推到了开春后。早春的天气也不见得暖和多少,尤其在山区昼夜温差大,白天全副武装翻山越岭走得全身冒汗,到了夜里又冻得睡不着觉。宿营用的单兵帐篷,薄薄一层类似防雨绸的材质,既不扛风也不保暖,跟睡在野地里没什么区别。
  五天的行程,途经四县,三百多公里。由于途中不开火做饭,每人还要带上自己的口粮。老兵们有经验,在背囊里偷偷塞两瓶二锅头,半夜冻醒了喝两口酒取暖。
  这次拉练出发前刘伟的状态就不好,侦察连和机关两头忙,胃也跟着抽筋。按说今年他可以跟着机关队伍,路程相对轻松,住宿条件也稍好。但考虑到连里三分之一是新兵,第一次拉练可能会出现很多问题,作为代理指导员,刘伟还是跟连队一起走。
  第三天下午安排了一场小战术行动,队伍按地图走到一条河边,河对岸有一股被击溃的“敌军”向南逃窜,上级命令赶在六点前抢占河对岸某高地,做好狙击“敌人”溃逃的准备。
  冬天这条河由于上游水库截流蓄水,河道干涸了一半,轻而易举就能淌过去。没想到前两天水库开闸泄水了,水位涨起来。队伍带到这,绕路已经不可能了,连里干部商量了一下,决定武装泅渡过河。
  做决定容易,实际执行起来困难重重。新兵下连后还没有接触过这项训练,陆战部队里老兵也没有多少机会演练这个科目,要让这些人带着背囊带着枪把自己安全运过河去,再接着执行任务,有一定风险。陈恪现场讲了武装泅渡的要领,所有人按要求严格整装,这不是简单的游泳,几十斤的负重足以让人在水中很快耗尽体力。
  检查完装备,刘伟简单做了战前动员,然后陈恪打头阵带着一排的三个班下水了。水性好有经验的老兵肩负着照顾新兵的任务,两个人把一个小兵护在中间,甚至还要帮他们承担一部分负重。零上三四度的天气,河水冰冷刺骨。一排用了将近十五分钟才游过河心水流最急的区域。此时二排下水,三排在岸上做掩护,俨然是一场小的战术演习。
  一排到达河对岸,每个人的衣服从里湿到外,滴滴答答淌水,冷风一吹那滋味就如同陷入了冰窟,然而没有命令任何人不能脱衣拧水。陈恪点了两个人去前方侦察探路,然后做了一个分散隐蔽的手势,其余人迅速散开,警戒掩护还在渡河的战友。
  刘伟跟着九班在最后压阵。
  下水没多久两个新兵冻得意识全无,身体不由自主往下沉。刘伟揪住离他最近的一个,是“关系兵”廖佚名。他想喊另一个打起精神,可嘴冻得不听使唤,上下牙控制不住地打颤,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好在九班长及时游过来,拉住了另一个人。
  越往河心水流越急,廖佚名哆哆嗦嗦地说:“指,指指……”指导员三个字半天发不出来。
  “闭嘴!”刘伟费劲地拖着他,为节省力气,半个字都不想多说。
  二排过河后留下一个班在岸边做接应,后面的人到了浅滩,马上有人过来把他们扶上岸。此时大部分人已经精疲力尽,但没有时间让他们休息,陈恪一声令下,全连迅速整装列队,背着浸了水的包袱,浑身僵硬地跑步向高地开进。
  跑了一会儿,战士们身体暖和过来,廖佚名也来了精神,跟在刘伟身边。
  刘伟问他:“在河里你要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非得在要命的时候说?”
  廖佚名不吭气,过一会儿小声说:“出来之前,陈连说我这样的上战场,准是第一个当俘虏的。”
  刘伟看看他:“你自己觉得呢?”
  廖佚名垂头丧气说:“以前觉着他对我有偏见,今天我知道了,连条河都游过不来,不当俘虏当什么!”
  看不惯他那副德行,刘伟给他一拳,说:“你有战友,知道战友是干吗的?要么一起突围,要么一起‘万岁’,轮的着你当俘虏?!”
  廖佚名低头跑步,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过了好半天,刘伟听到他轻轻重复两个字:“战友……”
  当晚队伍带到宿营地,所有人的衣服都是潮的。到了夜间,山区的气温降到零度以下,整个人被冻成了夹心冰棍。不能生火烤衣服,也不敢让战士们就这么睡觉,陈恪带着全连人在空地上打军体拳暖身。
  这是一群二十上下的大男孩,也许他们很多人在家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皇帝。可到了军营,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兵,扛起钢枪,学会承担别人无法想象的磨难。很多人把八零后九零后看成是垮掉的一代,在这个莫名其妙“伪娘”盛行的社会,现代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形式在退化。可无论在哪个年代,总有一些人永远也不会垮,在他们眼里苦难是一种锻炼,就如同浴火的凤凰。
  下午过了河刘伟就觉得胃里绞着疼,任务完成后到宿营地,晚饭又是压缩饼干就着凉水,胃疼得更厉害了。他没声张,自己翻出止疼片吃了。
  二十多岁的人,六十多岁的胃,他本来就有胃溃疡的病根儿,是军校刚毕业分到侦察连当排长时落下的。那年九月,部队拉到内蒙演习,从驻地开到大草原这一路,历经了初秋到深冬的景色变化,越往北走草枯叶黄,有的地方甚至还有积雪。天冷、疲劳、加上没规律的饮食,刘排长的胃就罢工了。其实毛病是当兵几年一点点攒下来的,演习只不过是个导火索。那时刚到侦察连不久,刘伟不想被人看扁了,于是对谁也没说,一直坚持到演习结束。之后部队回驻地休整,他被拉去了野战医院,一检查是胃溃疡,再拖就有穿孔的危险。医院大夫说他,就是个演习,那么拼命干吗?刘伟不知道怎么回答,尽管每天喊着站备战备,可有几个人真的相信战争明天就会降临?
  吃了药还是疼得躺不住,刘伟怕吵醒睡一个帐篷里的文书,他出来找个背风的地方,靠着树坐下来。止疼片吃多了有抗体了,疼痛不但没有减轻,还像刀绞一样越来越严重,浑身冒虚汗。
  陈恪带着人在营地周围巡逻,脚底下突然绊了一下,不像石头和树根,是软的。他赶紧关上手电,朝后面打了个手势。后面的人也把手电都关了,悄无声息地靠过来。
  陈恪蹲下在周围摸了摸,低声喊了一句:“有人!”。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制住了地上的人,对方没怎么反抗,只是象征性地挡了一下胳膊。
  “来人给个亮儿!”陈恪小声喊,几道手电筒的光束同时照过来。
  看看被压在底下的人,有人小声说:“好像是代指!”
  “不可能,代指在这干什么?”
  “他怎不说话呀?”
  “废话,卡着脖子呢!”
  “坏了,真是代指!松开松开!”
  ……
  巡逻队一通乱乎,刘伟被人扶了起来。
  陈恪拍拍他:“您练什么功呢?干嘛睡这啊?”
  “我坐会儿……”刘伟捂着胃,说话声儿发虚。
  “你这脸白得都能吓人了!胃病又犯了吧?”陈恪喊通信员,“去烧点热水。”
  通信员小声提醒:“不能生火……”
  陈恪骂了一句“废物”,起身进了旁边的帐篷。刘伟想喊他,没喊住,捅捅通信员:“让他别胡闹,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通信员心说自己哪看得住这代连长,硬着头皮跟过去。陈恪在帐篷里用战备锹挖了个坑,底下填上干草,点着了,把凉水倒进钢盔里,架在坑上正好盖住火苗。要说钢盔真是个多功能的好东西,耐高温,做饭烧水全用得上,要有玉米面还能烙锅塌子。
  没过一会儿,水烧开了,通信员捧着钢盔出来,端给指导员。
  “火灭了吗?”
  “灭了,放心吧。”
  刘伟喝了一口。
  陈恪盯着问:“好点没有?”
  胃里还是疼,但这么多人期盼地眼神看着他,刘伟点点头:“好多了。”
  他把钢盔推给身边的人,说:“天太冷了,都喝点。”
  别人不好意思,都推辞。在刘伟坚持下,大伙传着每人喝了一口,最后又回到他手里。
  陈恪不耐烦地说:“别让来让去的,赶紧喝,一会儿凉了白烧了!”
  刘伟把剩下的热水都喝了,说实话有股怪味儿,钢盔大概有日子没刷了,但是喝到胃里很暖和,心里也暖和。
  其他人继续巡逻去了,陈恪蹲在刘伟旁边。胃溃疡这个病,一犯起来疼得要命,继续走下去只会更严重。陈恪说:“天亮了留个人给你,在这别走了,跟团部联系派人来接你上医院吧。”
  刘伟扶着树站起来,堂堂一个侦察参谋,拉练中途被送进医院,说出去脸往哪放?!
  “走完,就剩一天半了。”
  陈恪看着他:“你这样还能走吗?”
  刘伟把带着余热的钢盔推给他,一步一晃往帐篷里走。
  “谢谢热水啊!”
  最后的一天半刘伟真是生挨过来,疼到后来几乎成了惯性。陈恪嘴上说指导员假装焦裕禄,实际还是照顾他,让战士背着他的负重。到达目的地,在临时的团部指挥所汇报完毕,一出帐篷刘伟直接坐上了专车——野战急救车,一路拉进医院。大夫大概看多了这样的人,也没什么话好说,拍完片子就交代两个字:住院!
  当病号期间刘伟也没闲着,写这次的拉练总结,下阶段的作训安排,还有侦察连的事务,总之是不能让他躺着睡大觉。住院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定点煲电话粥,可惜叶小迪最近去山西做节目了。怕她担心,他没告诉她住院,两人在电话里商量等忙过这阵去领证和办房贷的事。
  这天刚打完电话,来了个探病的人,是廖佚名。
  “你不训练啊?”刘伟看看表正是上午操时间。
  廖佚名在病床前站了一会儿,开口说:“指导员,我要走了。”
  “去哪?”
  “总参通信部。”廖佚名说,“我来跟您道别的……我知道我不适合当侦察兵。”
  早就知道他会离开,刘伟也没感到太惊讶,嘱咐说:“到新地方跟周围人搞好关系,记着只有你尊重别人,别人才能尊重你。”
  廖佚名点点头,抬手向刘伟敬了一个礼,他的目光很真诚。
  “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当好一个兵了,谢谢您!”
  刘伟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对这个兵,他其实并没有尽到义务,如果他能在侦察连待的时间长一些,也许会有更好的方式和他沟通。
  “指导员,我走了,车在下面等着呢。”
  刘伟拍拍他:“去吧,好好干!”
  “是。”
  廖佚名刚离开,护士就端着药盘进来了。
  “那个兵是来看你的?”
  刘伟点头:“我的兵,刚调走了。”
  “他够牛的呀,坐总参车来的!”
  刘伟一笑,什么是“牛”,带着身份的标签就是牛?其实廖佚名能够学会认识自我、了解自我,这就是个很好的开始。
  正胡斯乱想,病房里又来人了。这个人来探视,刘伟可不敢当,赶紧坐起来要下床。
  参谋长把他按回去,大嗓门说:“我可不是来探病的,我是来催命的。”说着转头问护士,“他穿孔没有?”
  小护士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没,没穿呢。”
  老参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什么叫‘没穿呢’?现在没穿,过两天就穿了?”
  “不,不会,吃药控制着慢慢调养就恢复了。”护士说话都结巴了。
  “没工夫让他调养了。”老参看着刘伟,“今天能走不?跟我上山。”
  “上山?”
  “演习场忙得拉不开栓!有个事交给你,去给我堆一个沙盘,这事交给别人不放心!”
  堆沙盘本质上跟小孩玩的堆沙子没什么不同,但是军事上的沙盘不是随随便便堆几个城堡就行,它要精确地表现出演习部队作战地域的微缩景观和敌情态势,方便进行作战构想。老参都开口了,刘伟当然不能再跟医院待着了,就算胃穿孔了都得爬起来跟着走。
  他起来换衣服收拾东西,老参看看托盘里刚送过来的药,冲护士说:“就这么几片?照这分量再加三倍,我的兵都皮糙肉厚,这哪管用啊!”
  小护士一听差点厥过去,“首长,加三倍?您这是兽医给驴看病呢!”


  第四十八章

  沙盘的主要材质是细沙和锯末,有时为增加粘度也会掺土。制作时用专用的塑料框围出三米乘两米的范围,用沙子打底,根据军用地图比例尺和等高线设定好高地、公路、铁路、建筑物的位置,然后开始制作大致的地形。有植被的地方会撒上绿色的细沙,河流则用蓝色的细沙表示,公路、铁路、桥梁还有建筑物用布条或者微缩模型来代替。
  刘伟和另外两个参谋埋头堆制沙盘。沙子容易干燥,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喷壶,不时往上面喷水,同时用裹着沙子的湿布整理地形让它看起来更自然。三人正忙着的时候,指挥部的帐篷外面忽然有人吵吵,动静挺大。片刻之后一个参谋进来向团长报告:“侦察连逮着一个‘间谍’,人带到外面了。”
  他的声音不高,但帐篷里的人都听见了。刘伟抬头看看老娄,老娄跟着参谋出去了。参谋长对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对刘伟他们三个说:“停了,都收了吧。”
  沙盘已经大体完成了,这个时候让收了?
  老参一言不发,把司令部汇总上来的作战计划文件合起来,转身出去了。
  刘伟把沙盘外围的塑料框拆下来,看那二位不动手,他说:“间谍都摸到这了,咱们已经让人盯上了,一会儿就得下令转移。”
  另外两个人互相看看,俯身拾起沙盘上的模型,把这个花了近四十分钟做成的微缩作战地域跺成一滩散沙。
  走出帐篷,刘伟看外面一伙人围着一个穿便装的,人是陈恪押过来的,老娄正在问话。
  刘伟把陈恪喊过来,小声问:“怎么回事?”
  陈恪说:“二班巡逻的时候看见这小子骑个蹦蹦在营地周围过了好几趟,觉得可疑就给他拿下了,一问是帮蓝方探情报的。”
  刘伟看那个人,脸庞黑红,勾着背,不像是当兵的,大概是这附近村子里的人。
  “都探到什么了?”刘伟问。
  “数咱们有多少辆车,大车几辆小车几辆,从哪个方向来的,知道这些就能推断出咱是哪个部队,兵力多少、怎么部署全在人掌握之中了。”
  刘伟听完,叹口气:“人家这才是把演习当成实战打,咱们前脚刚踏进来,后脚就暴露了,还一点自觉都没有。”
  陈恪说:“来这一路还喊号呢,生怕人家不知道。”
  说话的工夫,老娄下令集合部队立即转移,陈恪回连里去了,刘伟跟着司令部的车走。到了新地方搭起指挥帐篷,几个人重新堆好沙盘,插上不同符号代表敌军的位置和我军的进攻方向。老娄招来各营连的主官,讲解了整个作战行动安排。
  布置完任务,老娄叫住刘伟:“间谍的事你怎么看?”
  “对方是专业蓝军,专门陪全军区各部队训练演习的。”刘伟说,“咱们的情况人摸得一清二楚,但是人家什么路子咱可不知道。”
  老娄点点头说:“前面几个兄弟部队都是在这翻了船,这个蓝军不好惹,他们能摸到这来,咱们也得探探他们的底子。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对方的部署给我搞清楚。”
  “是!”
  领了任务往侦察连走,一路上刘伟琢磨,对方是专门打防御战的,想混进去没那么容易。化装侦察,人家找当地村民来探他们,再想化成平民肯定瞒不过对方,化装成红十字也未必混得过去。到了侦察连的宿营地看见巡逻的,刘伟想要是化装成对方的人倒是保险,但是演习为了区分双方,每个人的衣服和武器上都有各自的标志。
  到了连部帐篷外,几个士兵从里面出来,陈代连长跟在最后。一看见刘伟,陈恪喊他:“正要找你呢。”
  “什么事?”
  “咱不能坐以待毙呀,侦察兵是干嘛的,得主动出击。”
  刘伟看看那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问:“你想怎么行动?”
  “化装。”
  陈恪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几个胸牌袖标亮给刘伟看,不是自己这方的,而是蓝军的标志。
  刘伟一笑:“想到一块去了。”
  陈恪说:“别耗着了,赶紧跟上面请示一下行动。”
  刘伟说:“不用请示了,老娄已经发话了,不管用什么方法,搞清楚对方的部署。”
  挑出来的几个人都是老兵,一个排长带队。陈恪把标志交给他们每人手里,交代说:“有车送你们到阵地前沿,剩下的靠你们自己潜进去。换好标志,见机行事。明白吗?”
  “明白!”一行人整装出发了。
  不久,指挥部的情报信息中心就收到了消息:
  “蓝军一营部署在三号高地。”
  “蓝军二营部署在六号高地。”
  “蓝军指挥所迁往四号高地。”
  ……
  通信员找到刘伟,说团长来电,让他去指挥部一趟。
  “现在?”
  “团长说‘马上’。”
  刘伟跑步到了指挥部,在帐篷外面打了报告,娄团在里面喊“进来”。掀开帘子进去,团里一到五号领导全在场,还有几位没见过的,级别最高的一位跟老娄平级。
  娄团长给那几位介绍刘伟是团里的侦察参谋,又对刘伟说:“这是导演部派来的检查组,抽查咱们在演习中的行动是不是符合战争法规范。”
  一听这话,刘伟想起邵一鹏跟他提过这事,他一直以为就是挂个羊头打打旗号,没想到来真的。
  老娄说:“侦察连的任务完成的非常出色,检查组的同志们很感兴趣,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把蓝军的兵力部署和火力配置摸得一清二楚的,你来给大家汇报一下。”
  团长都表扬“非常出色”了,刘伟也没多想,就把他们的行动照实说了,化装成蓝军混到对方阵地上摸清了情况。
  他说完,检查组的同志们脸色不好看了,有个中校开口说:“根据《日内瓦四公约关于保护国际性武装冲突受难者的附加议定书(第一议定书)》,对战争中的伪装问题有规定,第三十九条国籍标志,在从事攻击,或为了掩护、便利、保护或阻碍军事行动,而使用敌方的旗帜或军用标志、徽章或制服,是禁止的。尽管这种侦察方法很奏效,但如果交战各方都采取这种做法,战场就会更无序。你们一定要注意,以后类似的行动不能再进行……”
  刘伟听晕了,不光他晕了,站在对面的老参显然也听晕了,娄团等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仗都打起来还讲究有序?你打一炮,我再打一炮?看谁皮厚扛揍,谁先把对手拖死?
  检查组的人走后,帐篷里这几位沉默着谁都没吭声。虽然刚才那番话是冲着刘伟说的,但行动也是在团首长们默许之下进行,这番话等于把全团的人都批了。
  刘伟心想领导的面子不能栽,怎么也得让头儿们下台。这顶多算是执行任务出了纰漏,战术不当,演习不就是为了发现错误改正错误,锻炼队伍提高队伍嘛。虽然这通狗屁呲挨得有点莫名其妙。
  刘伟说:“团长,是我没安排好这次行动。”
  娄团还没开口,老参骂了一句:“什么东西!放着老祖宗的三十六计、孙子兵法不学,学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有人跟着小声嘀咕:“打仗还上纲上线,战场上只有一条法则: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真打仗的时候,就送这几个货去!”
  ……
  老娄对刘伟说:“先回去吧。”
  “那后面的行动……”
  “把人撤回来,原地待命。”
  “是!”
  刘伟转身往外走,老娄喊住他,停了一下,说:“别有负担。”
  往回走,刘伟越想越觉得窝囊。快到宿营地时,远远看见全连人都列队集合了。他刚从指挥部回来,这么快就有任务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队伍前面,陈恪没时间细讲,喊所有人员迅速登车出发,目标——蓝军野战医院!
  “野战医院?”
  路上,陈恪给刘伟解释了这次任务。
  “参谋长打的电话,为缓解前沿阵地的压力,让侦察连从侧翼迂回到蓝军野战医院,发起进攻,目的是逼蓝方动用后续部队。”
  “围魏救赵?”
  “是这意思。”
  刘伟想了想,这倒是个有效方案,从刚才在指挥部看到的情形,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现在蓝方各作战群也抽不出兵力去救野战医院。想保住后方医院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出动后续部队。
  后续部队是在最后胶着状态投入战场的重要力量,甚至是决胜力量,如果在这个阶段就投入战斗,失去的有可能就不是一个野战医院,而是整个战场。保医院还是保主战场,这是蓝军头疼的事。对于红军,娄团这一方,假如蓝军按兵不动那就拿下他们的医院,对方如果保医院,那么侦察连就要面临一场恶战,但好处是能够拖住并消耗对方的预备队,争取在前方战场上的主动。
  到达作战区域,陈恪指挥迅速包围目标。后方医院只配有少量警卫力量,一边进行着微弱的抵抗一边向蓝军指挥部报告,请求火速救援!
  正在这时,陈恪举着望远镜发现一辆二零开进了视野。
  “这什么路子?还冲咱招手,丫以为在长安街上阅兵呐!”
  车快到跟前,已经能听见对方喊话了。
  “……医疗队应受尊重和保护,不能成为攻击的对象……”
  又是检查组的!
  “有病吧他!不能攻击医疗队?那他妈跟越南打仗时候,牺牲了多少医疗兵啊!都是运伤员时候被炸死的!”
  刘伟也火了,刚才在指挥部憋那一肚子气正没处撒呢。这要是在真正的战场上,下一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还讲个屁的条条框框!小鬼子侵略时候讲法了吗?美国打伊拉克时候讲法了吗?!只有打胜仗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讲法,死人不讲法律!
  刘伟喊身后的通信员:“让他给我闭嘴!”


  第四十九章

  导演部下达指令,红方停止攻击野战医院。
  接到命令时,陈恪气得一拳捶在破二零车前盖上。
  “这他妈跑龙套呢?!什么他妈违反法规?!”
  刘伟叹口气,对陈恪说:“导演部下的令,说什么也没用了,带回吧。”
  检查组那位站在一边揉胳膊,刚才被两个战士架着,他没敢吭声。人家一个连的人都端着枪,就算枪口不指着他,万一哪个人犯起混来给他一枪托,他可吃不消,识时务者为俊杰嘛。现在命令下来停止攻击,他腰杆又硬起来。看陈恪从面前经过,那位小声嘀咕一句:“傻逼!”
  刘伟耳朵尖听见了,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语气平静地说:“你再说一遍。”
  那位大概是在上级机关里待久了,平时基层的见了他们都不爱招惹,惯出脾气了,真把自己当钦察大臣,看眼前这人面相斯文不像是好动手的,于是不知好歹地叫嚣:“再说一遍怎么着?傻逼,说了让你们停,你们不听……”
  毫无先兆地,刘伟抬腿照他踹过去。在场的人都傻眼了,眼看那位飞出去,摔在地上连声哼哼都没有,直接晕过去了。周围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代理指导员突然爆发,平时都觉得他好脾气,尤其跟陈代连长比。
  刘伟憋着一肚子火不比谁少,这次演习他带的两个任务,都是这么莫名其妙“太监”了。检查组这孙子要是不嘴欠,他也不想找谁的麻烦,毕竟是上面的命令。可人都是有底线的,这话太伤人心,兄弟们拼死拼活到头来白忙活一场,还得挨这号人的骂,再好脾气的人也忍不下这口气。
  那位躺在地上咳了两声醒过来了,见围着这么多人,他不自觉地往后蹭,抬手指着刘伟:“你……你……”
  刘伟看都不想再看一眼,这种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对别人指手画脚,真要送上战场,看见炮弹准是第一个尿裤子的。刘伟坐进车里,陈恪让全连人登车,没人再理会地上那位,车队往指挥部的方向开回去了。
  导演部的介入,不但使蓝方的野战医院化险为夷,整个战场的局势也被扭转了,蓝方后续部队按原计划投入战斗。到了规定的演习结束时间,根据汇总上来的双方数据,导演部判红方失败。
  “真他妈窝囊!”陈恪当着全连人骂。
  一个战士跑过来找到刘伟,对他说:“团长让您马上去指挥部一趟。”
  陈恪看看刘伟说:“要是为揍那孙子的事,你就说是他先动的手,反正当时就他一个人,咱们这么多人都能给你作证。”
  刘伟没说什么,跟着那个战士往指挥部去了。
  进了帐篷,演戏时的紧张气氛已经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了。团里的领导都在,检查组的人也在,刘伟刚才见过他们,还有之前被他踹了一脚的那个人。
  “就是他!”
  刘伟一进来,那人就指着他喊。刘伟没理他,走到老娄面前,敬个礼:“团长。”
  老娄问:“怎么回事?”
  “他动手打人!”那个人喊,“我代表检查组通知他们停止袭击野战医院的行动,他指使两个战士威胁我,后来又动手……”
  “我问我的兵呢!”老娄语调并不高,但很有震慑力,那人立刻闭嘴了。
  刘伟这才开口说:“他先骂侦察连,我们执行任务是奉命,任务取消也是奉命。你给我说说我们‘傻逼’在哪了?”
  最后一句刘伟是看着那个人说的。这号人也算是个军人,让人一脚踹出去,连反抗还手的能力都没有。刘伟心想要换了是自己都没脸跟人说,挖个坑就地埋了。
  检查组的头儿是个上校,脸色不太好看,问这两个人:“你们谁先动的手?”
  刘伟说:“他先打了人,我才踢他的。”
  “放屁!我一个手指头都没动,你先上的脚!”为证明,那人拉起自己的衣服,肚皮上一大片乌青清晰可见,那脚确实挺狠的。
  帐篷里的人瞅着那白嫩嫩的肚皮,都憋着笑,老娄的脸上隐有得意之色。那位上校面子上挂不住了,一个手指头没动就被人踹成这样,这么废物的事还亮出来给大伙看。
  “注意军容!”
  那位讪讪地把衣服放下。
  上校冲刘伟说:“你说他先打人,打谁了?谁能证明?”
  刘伟指着自己胸口:“打在这了,打在心里,用不着谁证明。”
  这话谁都能听明白,基层的官兵是什么?流血流汗在前,吃苦受累在前,到头来就换了一句“傻逼”,活该他们受这份窝囊气吗?
  帐篷里的气氛有些尴尬,那个上校对娄团说:“在演习中打检查组的人,不管伤怎么样,这个事件性质恶劣,必须有个说法。既然你我解决不了,那就往上报吧。”
  老娄说:“这件事双方都有责任,我的兵打人是不对,但检查组的同志说话态度也有问题。我的意见是,事再大也大不过演习,大家都是为了打出技术、打出水平、打出实战的效果,既然演习都已经结束了,那么这件事也在我这个指挥帐篷里解决了吧。”
  老娄朝刘伟使个眼色,刘伟明白这事闹出去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也让领导下不来台。他朝对方走过去,伸出右手,以和解的口气说:“那一脚对不住了。”
  那人看双方领导都没表示异议,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抬手握了一下,看都没看刘伟一眼。刘伟并不在意,他本来也没把这人放在眼里,只不过做给领导们看罢了,以后说出去不理亏。
  检查组离开的时候,那人走在最后,对刘伟小声说了一句:“你等着。”
  回到驻地忙着总结经验教训,这次的教训不好总结,刘伟憋得内伤,再加上这段时间休息不好,胃又开始疼了。叶小迪做完节目回到北京,打电话时听他说话声儿都变了,这才知道他犯胃病的事。
  “你去医院看了没有啊?”叶领导着急。
  “看了,大夫建议住院调理。”
  “那就住院啊!”
  “现在这么忙,哪有时间请假。对了,房子的事怎么样了?”他一直请不了假去领证,买房又不能拖着,就以叶小迪的名字把房子定了,双方家里凑钱给他们出了首付,剩下的办了三十年贷款。
  叶小迪说:“咱们也踏入房奴行列了,以后挣的每一分钱都是银行的,一直得还到退休。”
  刘伟说:“媳妇,以后我每月工资全上交。”
  叶小迪说:“天天吃食堂大锅饭你也受不了呀,周末不得跟人下馆子改善伙食?还要给手机充值,再留点零用,你那工资就差不多了。”
  听她这么一说,想想实际情况确实如此。军官吃食堂得交饭钱,到周末和朋友出去吃吃饭,也不能顿顿都让别人请。自从脱离了单身,电话短信不断,话费也月月刷新高,全贡献给中国移动了。平时大节小节免不了有些人要走动,银子就这么不见了踪影。想想还是过去好,六十年代一个排级军官的工资可以养活一家六口人,而现在一个排长的工资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连级也没高到哪去。
  刘伟心里不是滋味,叹口气说:“嫁给我委屈你了。”
  听他语气有些消沉,叶小迪想刚才那样说是挺打击他自尊心,在这个社会的传统观念里,男人养家糊口是天经地义的事,一说老婆挣得多就觉得没面子。可他是吃这碗军饭的,自己就看上他这个人了,那能有什么办法?
  她笑着说:“知道我委屈,那你就别再病病歪歪的了,听医生的赶紧住院,你要不好意思请假,下午我去找你们领导给你请假!”
  “别别别!”刘伟赔着笑,“我请,我这就请!”
  花两天工夫把手头上的事处理干净,刘伟又回到了医院,还是那间病房,那张病床,跟演习走之前没什么区别。
  护士一看见他,打趣说:“呦,从兽医所回来啦?”
  刘伟笑着说:“还是给人看病的地方保险。”
  护士说:“老这么折腾,自己不知道保养,小心有一天发展成胃癌。”
  “你别吓唬我!”
  “不吓唬你,你能在意吗?还没成家呢吧?真到了胃癌还怎么娶媳妇啊!”
  一听这话刘伟害怕了,证还没领呢,真成焦裕禄了可怎么办。住院这段时间他老老实实听大夫的话,让干嘛就干嘛,拉练演习期间掉的肉,一个礼拜不到就全补回来了。
  这天下午他正靠在床上看书,邵一鹏来了。
  刘伟笑着说:“邵股长,您百忙之中还拨冗探病,我这都躺不住了!”
  邵一鹏脸色不太好,说:“没工夫跟你开玩笑,我来找你说正经事的。”
  “出什么事了?”
  邵一鹏说:“团里新调来一个侦察参谋,你知道吗?”
  刘伟摇摇头,自己刚住院五天,按说不至于这么急着找人顶他的缺啊。
  “你知道演习时候你揍那人是谁吗?”
  刘伟没言声,听这话的意思就知道那人有来头。
  “副司令员的侄子。”邵一鹏说。
  沉默了半晌,刘伟问:“给我调哪了?”
  “调了个闲职……”
  “哪?”
  “管理股……管饭堂的……”


  第五十章

  邵股长的办公桌上摊着两份材料,一份是新来的参谋写的第一季度训练总结,另一份是刘伟在住院前写的。同样的标题,两个一对比,格式、内容、深度,立见高下。
  电话铃响,邵一鹏接起来,是作训股的参谋汇报工作的。目前正处在军事训练转段时期,共同科目结束,技战术科目展开,马上要开一个誓师大会,上级首长机关要来检查验收第一阶段的训练成果。大会的“压台戏”是一百二十人的军体拳汇报表演,人是从全团选出来的,各连都有。参谋来电话请示什么时候开始集中训练,而邵一鹏还没想好由谁来当这个指挥。
  挂了电话坐了一会儿,他又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接通后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找哪位?”
  “宋阿姨,我是邵一鹏。”
  对方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意外:“小鹏?你好久没来电话了,最近好吗?”
  “挺好的,这一阵儿事太多,老没时间去看您。”
  “上个星期我和你妈妈通电话,说你到作训股了,你也没来电话说一声,你陈叔也没提。”
  “刚上任的,一个月不到。”邵一鹏把话题岔开,“陈叔开会回来了吗?”
  “回来了,今天上午回来,直接就去办公室了。”
  “晚上我去看你们。”
  宋阿姨很高兴,说:“好呀,晚上来家里吃饭,做你爱吃的红烧排骨。”
  邵一鹏笑着说:“好。”
  开车两个小时到师机关大院,邵一鹏把车停在一栋四层楼下,提着两兜水果上了楼。刚走到门口,门就开了,里面的人笑着看他。
  “你在下边停车,你陈叔在厨房就看见了,喊我快给你开门。我说你上楼还得几分钟呢,他不高兴,嫌我开晚了!”宋阿姨热情地拉他进门,看他提着水果,嗔道:“让你别买东西,不听。”
  “路上看见农民推车卖,人家自己地里种的,新鲜。”邵一鹏把水果放在客厅桌上,朝厨房里喊了一声:“陈叔。”
  厨房里的人举着锅铲,系着围裙,围裙下面是墨绿色的军裤。这个场景让邵一鹏回想起很多年前,他跟着母亲住在医院的职工宿舍,隔壁是宋阿姨家。陈叔那时是师里的外事办主任,机关里自由些,经常能回家。印象里陈叔一回家就系着围裙做饭,最拿手的就是红烧排骨。多年后的今天,在厨房里做红烧排骨的这个人,成了邵一鹏的师长。
  陈师长个头不高,皮肤黝黑,厚嘴唇,说话带着改不掉的胶东口音。别看貌不惊人,他当年可是南疆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侦察连长“陈大胆”。当年边境上有块“死亡界碑”,从七九年起越军在周围埋设了上千枚地雷,很多边民和侦察兵都在那里丧生,后来是陈大胆带着人,在地雷窝里找到了界碑的准确位置。
  陈大胆当连长的时候,邵一鹏的父亲是副连。当年两个人都追求过邵一鹏的母亲,邵副连性格活跃,长得也比陈连长精神,最终赢得美人心。邵一鹏的妈把自己的战友介绍给陈连长,就是宋阿姨,当时她们都是野战医院的卫生兵。后来,邵副连成了烈士,留下妻子和年幼的儿子。野战医院不久接到撤回的命令,母子俩跟着医院回到了北方,同时回来的还有宋阿姨。陈大胆是八八年被调到这支戍京部队,二十年过去了,从一个副营职的参谋一步步走到一师之长的位子上。
  晚饭三个人坐在一起,宋阿姨给邵一鹏盛了满满一碗饭,感慨说:“你妈要在这就好了,咱们多久没一起吃过饭了。离得这么近,你也不常来看看。”
  邵一鹏说:“陈叔是师长,我是他的兵,三天两头往这跑让人说闲话。”
  “你这孩子,别人巴不得抖搂自己有关系,你倒藏着掖着。自己干得好,怕什么闲话,让爱嚼舌头的说去吧。”宋阿姨不以为然。
  陈师长拿筷子敲敲碗边:“吃你的饭,不懂别瞎说。”
  “我怎么不懂?避嫌嘛,你们这一避,我可见不着儿子了!”
  陈师长两口子没有孩子,当年宋阿姨怀过一次,那时战事紧,条件也差,就忍痛打掉了,伤了身体,以后就再也没怀上。邵一鹏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陈师长和他父亲又是生死兄弟,自然把他当成自己儿子看待培养。
  邵一鹏笑着说:“以前在连队里请假不方便,现在机关里松一些,有时间我多来看看。”
  宋阿姨说:“记着这就是你家。”
  邵一鹏连连点头。
  吃过饭,宋阿姨去厨房洗碗洗水果,这爷儿俩坐在客厅里说话。电视里播放一条中学生到烈士陵园宣誓入团的新闻,陈师长说:“快到你父亲的祭日了,今年回去看看吧?”
  邵一鹏点头:“等誓师大会完了走,这次请了十天假,能多陪陪我妈。”
  陈师长说:“这次我和你一起去,劝劝你母亲把坟迁过来吧。她一个人在那,岁数越来越大,你也不踏实。”
  “劝不动,劝好多年了,她说我爸的心愿就是看着那几座山,人不在了,墓碑也要看着。”
  爷儿俩同时叹了口气,谁也没再说话,客厅里只有电视的声音,偶尔听到厨房里碗盘碰撞的清脆响动。
  过了很久,陈师开口说:“那次越境侦察,我知道危险性极高,当时那一带敌军特工活跃,他们对我侦察兵恨得入骨,可我还是让你父亲带队去了。这么多年,你妈心里恨我,她从来没说出来过。”
  邵一鹏盯着电视,电视里讲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其实我对我爸没什么印象,但是我见过我妈半夜一个人偷偷哭,对着他的照片。以前我也恨过你,甚至现在,想到我妈孤伶伶守着我爸的碑过日子,心里就不好受。我知道这不能怪谁,我也是个兵,任务下来明知是死也要上,我不上就得有别人上。可是从心里讲,我爸的死让我妈伤心了一辈子,她没有开开心心笑过一次。”
  对陈叔,邵一鹏的心情是复杂的,自己从小没有父亲,听别人说起爸爸,想到的就是隔壁的陈叔。可正是陈叔当年布置的一个任务,自己的亲生父亲再也没能回家。邵一鹏看着身边的人,在外人面前他是意气风发的一师之长,而他这一辈子又何尝真正地开心过,始终带着对战友对兄弟的忏悔和愧疚。这是战争的罪,却要让这些死去的、活着的、还有他们的亲人来偿还。
  邵一鹏说:“陈叔,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个事想跟您说。”
  “我知道为什么事,今天老娄也找过我。”陈师长说,“一个连级参谋的调动是平常事,能让团长为他说情,不简单啊。”
  邵一鹏从包里翻出他白天看的那两份总结,递过去:“您看看,这就是差距,为什么娄团亲自去找您求情。”
  陈师长接过来,大略扫了两眼就把新来那个参谋写的放到了一边,专门看了看刘伟的,点点头说:“有条理,也有想法,不是当成一个单纯的训练总结来写的。”
  “现在我那正是缺人的时候,不缺废物,缺有能耐的。这么个人让他去管饭堂,您不觉得可惜吗?”
  陈师长放下总结,说:“打检查组的人,这个事可大可小,有人想用它做文章,这次到军区开会也提到这个事了,先过了这个风头再说吧。”
  邵一鹏说:“有人来当兵是为了混个高位,以后转业能有个好饭碗。有人当兵,是因为热爱这身军装,热爱他所作的事业,让这样的人寒了心,我们的军队还剩下什么?”
  陈师长说:“是金子,总要发光的。”
  “发光也得有人能看见才成。”
  刘伟出院后,直接到管理股报到。管理股不光是管饭堂的,比如什么理发啊,部队的招待所啊,也归他们管。刘伟这个饭堂参谋,工作就是时不时到机关还有基层的连队食堂里串串,检查检查卫生管理、饭菜伙食什么的,定期给司务长和炊事班的开开小会,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诸如提高思想水平蒸好馒头之类。
  当了十年兵了,第一次摊上这么轻省的活,以前忙的时候总想着要是能闲几天就好了,现在倒是闲下来了,有时候闲得发慌他就跑到一连的炊事班给朱班长帮厨。刘伟不是祥林嫂,但人都长着两只耳朵一张嘴,都能打听出来他为什么调职,大伙除了同情,别的也做不了什么。
  人一没事干就爱瞎琢磨,切个白菜都能琢磨点东西。那天炊事班做猪肉炖粉条,刘伟拿了刀就要劈肉,被朱班长夺过来了。炊事班两件镇班之宝,一个是砍刀,一个是菜墩儿,万一赶上个业务不熟练的把砍刀劈上菜墩儿两败俱伤,风水就坏了。朱班长顺手塞给他一棵白菜,让他去切菜。白菜还是冬天储存的,外表看起来白白胖胖,可切开了一看,里面已经烂心儿了。刘伟叹口气,皮还是皮,瓤还是那个瓤吗?说不定在里面某个角落已经开始烂起了。
  朱班长看他切个白菜还感慨上了,不敢让他切了:“您还是歇会儿等吃饭吧。”
  刘伟往外走,边走边说:“吃什么饭,活都不干还吃饭呢,饿着!”
  朱班长看着前指导员的背影,嘀咕:“这跟谁较劲呢?”


  第五十一章

  调职的事刘伟没和家里人说,老两口知道了就得劝他转业,他妈提过几次,想托人在地方上给他安排个旱涝保收的工作,不管挣多挣少,好歹能常见面,谁让家里就他这么一个孩子呢。刘伟知道老太太还有个心愿就是盼着他赶紧成家,房子都定下来了,结婚证却迟迟未领,前一阵是事赶事拖着,现在倒是闲下来了,却是被人晾起来了。
  管理股的工作吧,确实不像基层带兵那么一刻不着消停,可要说清闲又对不住同志们劳心劳神的细致工作。刘伟才来一个多礼拜,恨不得团长家一个月吃几袋米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谁是哪调来的以前做过什么,谁的级别不够老婆也办了随军分了房子,谁家生了大胖小子,谁跟媳妇闹离婚……消息来源之芜杂,采集难度之高,汇总之透彻,刘伟一边看报纸一边想,演习时候这几位没去指挥部的信息中心效力,还真是白瞎了人才。
  在办公室里闲坐着生疮,刘伟合上报纸准备出去溜一圈。
  坐对面的同事老冯抬头看他,问:“小刘又去逛食堂?”
  刘伟拿起帽子拍拍,说:“去给大伙侦察一下,今天中午吃什么。”
  “包子,昨儿板报上画了。”有个姓丁的协理员说。
  老冯说:“小刘你这画菜谱的主意不赖啊,一目了然,还解决了机关食堂多年的板报难问题。”
  刘伟笑着说:“他们以前那板报太寒碜了,有人反映挂食堂门口影响食欲。让他们换吧,战士说写不好,写不好就画呗,花鸟不会画,包子馒头还不会画吗?”
  丁协理说:“昨天画板报的小战士是个新兵,我问他‘多大了’,你们猜他回答什么?”
  老冯说:“肯定说十八,不够岁数也得虚往上报。”
  丁协理摆摆手:“你肯定想不到,那小子说‘老大了,吃四个就顶了!’”
  屋里人一听都笑了。
  “人以为你问包子多大呢。”刘伟一笑,戴上帽子出去了。
  等他走了,老冯小声对屋里这几位说:“小刘是从主力业务组下来的,听说演习前绘首长决心图统筹图都找他,现在调咱这管饭堂,他能待得住吗?”
  丁协理说:“待不住怎么着?都被通报批评了。”
  “不就是演习时候打个人吗,至于闹这么大吗?”
  丁协理一副了然的口气说:“检查组可是军区抽调法律骨干派来的,他打那人还是副司令员的亲戚,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嘛。”
  屋里这几位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
  “他这还能有起复的一天吗?”
  “难说,人家憋着法儿整他,他又没什么后台。”
  “小刘不像是脾气火爆的呀。”
  “不懂吧,会叫的狗不咬人,厉害的都是平时不叫的。”
  “老丁,大伙都觉得你挺能叫。”
  “去去去!”
  刘伟出了机关楼没去食堂,而是绕到了食堂后面的猪圈鸭棚。要说机关也挺有意思,连队里的猪都处理了,这还养着,大概是机关兵们闲着也是闲着,干脆给他们找点事做。刘伟站在鸭棚跟前看了一会儿,部队的鸭子都跟战士一样,一只只收腹挺胸站军姿,神气十足。离鸭棚不远就是猪圈,猪圈外面趴着一大一小两只黑狗,懒洋洋地晒太阳,大黑是现役“猪倌”,小黑是预备役。看见穿绿军装的,小黑颠颠儿地跑过来在刘伟腿边蹭,扑到他脚上铆劲儿解他的鞋带。
  刘伟想起看过一部训练军犬的片子,心血来潮也想训小黑,正教它练坐呢,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刘伟回头看是老参背着手站在不远处,他跑过去,敬礼喊了声“参谋长”。
  “工作时间逗狗,你小子越来越有本事了啊!”
  老参指指他脚边,刘伟低头一看,那小家伙也跟着跑过来了。大黑看见孩子跑远了,站起来“汪汪”叫了两声。刘伟用脚背轻轻踢踢小黑的屁股,小家伙掉转头跑回去了。不到两个月的小狗崽,在部队里三餐饱食、无忧无虑,肥肥地两条后腿都并不拢,跑起来内八字。看它那小样儿,刘伟脸上带着笑意,转回头来对老参说:“上午的事干完了,准备去食堂看看呢。”
  老参说:“走走吧,坐一上午了。”
  走就走吧,刘伟知道老参是想找他谈谈。首长单独找谈话也不是头一回了,调到管理股之后,团长、政委、政治处主任都分别找他谈过,无非是让他别有心理负担,好好干。刘伟知道像他这种级别的,调来调去太普通了,得不到晋升把一个位子坐穿走人不是新鲜事儿,团里这几号首长轮番找谈话是重视他,只不过重视也敌不过上头几个字的批示。
  沉默着走了一段,老参开口说:“小子,说说你为什么来当兵。”
  这话要是别的领导问,刘伟得掂量着回答。但老参不是拐弯抹角的人,他也没必要说冠冕堂皇的话,于是照实说:“当初家里把我送来的,考不上大学,找条出路。”
  老参点点头。
  “参谋长,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讲。”
  “您为什么当兵?”
  “臭小子,我还没问完你呢,你查我的底?”
  刘伟笑着说:“不是,就想听您讲讲那时候的事儿。”
  老参说:“那年代不比现在,农村家里孩子多,饭不够吃,有招兵的就跟着走了。原本招的是老大,老大身子骨弱,我就来了。”
  “您上前线的时候多大岁数?”
  老参想了想,“十八还是十九。打仗前不许透露消息,我就给家发了封信,说一切都好,隔了两天部队就开拔了。”
  刘伟其实最想问打仗的事儿,又不敢问,亲历过战火的人大都不愿碰触那段经历。
  看他欲言又止的,老参说:“想问上战场头回看见死人,我吓得尿没尿裤子吧?”
  领导这么直白,刘伟倒不好意思了。两人并排走着,老参看着前方,思绪却回到了当年。
  “刚到前线时候还没开打呢,天天训练。有一回全连带出去,连长说是训练,都带着枪,子弹上膛,到地方了才知道对面就是白眼狼的越南小鬼子。排长班长都知道实情,不敢告诉战士,为什么?怕新兵腿软走不动道儿,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打了第一仗。”
  老参说完就停了,刘伟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见了血就不怕了,看过死人眼就红了。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杀红了眼站起来和越军对射,炮击过后一地残肢,被高机打中面目全非,经历过那种场面你才能知道战争就是你死我活,有个屁的规则!”
  老参想起刚结束的演习,骂了一句,问刘伟:“知道在战场上人是什么心理吗?”
  刘伟看着参谋长,没说话。
  “不是想着怎么活,是先当自己死了,在搏杀中再把命找回来!战斗不是你们在泥地里爬几圈就懂得什么叫战斗了,战斗是在血与火里学会的。”
  刘伟说:“看过资料,当时打穿插战术根本没时间派前哨搜索前进,听到枪声就已经中伏击了。”
  “很多人枪都来不及放。冰雹砸在地上什么样儿见过吧?子弹打过来就是那样。卧倒,隐蔽,还击,谁都懂,可你根本看不到敌人。有一回我们遭了伏击,一发60炮就打在副指导员身上,炸成两截。”老参叹口气说,“想把他带回来,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打穿插,即使抢下来也带不走,他还是我老乡呢。”
  刘伟听着没插话,老参的话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叹息。
  “打完仗很多人都退了,我没走,多待了这么些年,是替弟兄们穿着军装,当完他们没能当完的兵。好些人前一个月还在家务农,上了战场就再也没回来……”
  过了好一会儿,老参跳出自己的思绪,转过来对刘伟说:“老娄说让我有空找你谈谈,怕你思想负担重。我说你们都是闲的,你小子凭什么有思想负担?好好想想当兵是为了什么?为了受领导重视,为了提拔得快?”
  刘伟说:“我希望我所学的能够有所用。”
  “所以觉得调去管理股委屈了?不要以为人人说你刘伟管饭堂屈才,你就真的屈才了,别人怎么说,嘴长在他们脸上,你不能这么想。团里真的没人了吗?全军就非你莫属?”
  刘伟被这几句话说得脸上发烧。这一年受领导重视,耳边少不了恭维的话,不管说的人是真心还是奉承,他也不知不觉地认同了这些恭维。一旦从山峰跌落谷底,不是先反省自身,而是一味归咎于不公正待遇。自己果真是雄才大略,当个饭堂参谋就委屈了吗?
  老参放缓了语气说:“我不信鬼神,要有鬼神早就要了我的命,没有小鬼儿来收我,说明我的命在我手里。你的命也在你手里。挨个通报批评又怎么样?有本事就干出成绩来,抽那些批评你的人一耳光!”
  刘伟回到办公室,屋里几位正打算去食堂,老冯打趣问:“侦察得怎么样?中午包子什么馅儿的?”
  刘伟心里乱,没说话,只笑了一下算作回答。
  丁协理看他情绪不对,问:“怎么了?”
  “胃有点不舒服。”刘伟随口找托辞。
  “饿得吧?吃饭去吧?”
  “你们去吧,我坐会儿。”
  老冯听人说过这刘参谋有胃病,看他杯子里没水了,拎起暖壶给他倒了一杯,说:“喝点热水,缓缓就去吃饭,饿一顿对胃更不好。”
  “我知道,一会儿就去。”
  这几位同僚别看平时八卦,人倒是挺热心肠。看他们走了,刘伟坐在椅子上回想和老参的对话。自己如果这么消沉下去,别人早晚会忘了他的存在。既然不想转业,他没有别的可想了,安心做事,业绩是他唯一的出路。
  喝完一杯热水,他起身要去食堂,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是机关里的通讯员来的。
  “刘参谋?”
  “是我,有事么?”
  “传达室来电话,您家属来了,小东门领人。”


  第五十二章

  刘伟来到小东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暖暖的画面,营门口一个女孩静静地等他,她穿着淡黄色的薄呢小外套,阳光洒在身上,充满春天的朝气。那一刻,心底跃跃涌动的幸福感冲散了多日的阴霾,他微笑着朝她走过去。
  门岗的小战士像打了鸡血似的,昂头挺胸手里握着枪,余光偷偷瞄着美女。刘伟咳一声,小战士的眼珠立刻转了方向,瞅了瞅来领人的军官,眼神颇像是为美女打抱不平。刘参谋不自觉地整整衣服,心想我有那么惨吗?
  进了营区,碍于周围人来人往,两人不好太亲近。他带她避着人走,到清净地方凑过去拉起她的手。叶小迪有些好笑:“咱们怎么跟初中生早恋似的。”
  刘伟说:“初中我可没动过这念头,你老催我交作业,我躲你还来不及呢。”
  “小屁孩!”她瞪他一眼。
  刘伟笑着问:“你今天怎么来了?你们不是有个新版块要开播,最近都加班吗?”
  叶小迪说:“上午到一个气象观测站补几个镜头,离这不远,拍完了让摄影先回去了,我过来看看你。”
  “吃饭了吗?”
  “这不是来蹭你们大锅饭嘛。”
  他带她去了食堂,前厅都没人了,炊事班的战士正打扫卫生。部队的食堂就这样,吃饭像打仗,去晚了渣儿都剩不下。到后面操作间,炊事班长正吃饭,看他进来,赶紧放下碗站起来问:“刘参谋,有事啊?”
  刘伟四下寻摸着问:“还有饭吗?”
  “中午的包子都吃完了,要不下面条?”
  刘伟转头看叶小迪,她点点头。他抱歉地一笑,知道她不爱吃面条,可是已经过了午饭点儿,炊事班忙了一上午,他不想耽误人家休息时间。
  刘参谋熟门熟路自己架起锅烧水,炊事班长哪好意思让他动手。刘伟笑着说:“我媳妇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让我表现表现。”听他这么说,炊事班长笑嘻嘻闪到一边,识趣地端着饭上外头吃去了。
  班长出去时那副贼笑的模样让叶小迪挺不好意思,小声说刘伟:“让你请假领证你说没时间,这会儿叫得还挺顺口!”
  刘伟一边下面条一边说:“之前不是忙吗,又是拉练又是演习。”
  她忍不住问:“现在还忙?”
  他没接话,最近调职的事儿搅得干什么都踏不下心,老参那番话虽然让他想明白目前的处境,可心态上不是那么容易就转变过来。
  看他不吭声,叶小迪说气话:“忙的时候任务第一,闲下来自己跟自己较劲,在你眼里除了部队的事,其他什么都是次要的!”
  刘伟拿筷子搅搅面条,盖上锅盖,转过来哄她说:“这不是刚换了地方嘛,之前的工作要交接,还得熟悉新岗位,最近也没闲着。等过一阵儿,过一阵儿我请假,行不行?”
  叶小迪看着他,“过一阵儿是什么时候?一个月?半年?”
  刘伟语塞,他心里憋着口气要回到主力业务组,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甚至能不能回去都是未知数。一路披荆斩棘爬到半山腰,被人轻易就踢到了低谷,有情绪还不能表露,搁谁身上都得觉得窝囊。眼下这情形,说实话他的心思真没在娶媳妇上。
  叶小迪也觉得委屈,女孩本来就把婚姻看得重,两家亲戚朋友老问什么时候办事啊?人家找不着刘伟,都给她打电话。可他一拖再拖的,证还没领呢,办事更没谱了。
  最近还赶上另外一件事,周力要结婚了,婚宴就在下个周末。她单位和他台里有业务上的往来,平时接触也比较多,连小欧都收到了请柬,自然不会落下她。同学朋友里很久不联系的人,听说周力要结婚了,纷纷打电话安慰她,顺带八卦一下她的感情生活。有人听说她找了个军人男朋友,贷款买了房,就传她受不了刺激想赶紧把自己嫁了,带着房子倒贴都行。这些闲言碎语搅得她火大,有些人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避也避不开。她就奇怪了,自己的工作忙得像狗一样,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怎么就有那么多闲人呢?
  此时邵一鹏站在操作间外面,他是来找刘伟的,听里面气氛不大对头,没敢贸然进去。
  邵股长吃午饭时候就在找刘伟,结果刘参谋没来吃饭。饭后又到办公室和宿舍找他,也没见着人。问管理股的人,有人说刚看见他领着一个漂亮姑娘往饭堂去了。邵某人一琢磨,漂亮姑娘肯定是刘参谋的未婚妻。自从这对旧搭档陆续离开一连,他也没机会见这弟妹了,既然她来了,就想过来打个招呼,顺便找刘伟说事。
  邵一鹏小声问偷偷瞧热闹的炊事班长:“这两口子怎么了?”
  炊事班长也纳闷儿,“刚才还好好的,刘参谋要在媳妇面前表现表现,怕是没表现到点子上?”
  两口子吵架不能瞎掺合,邵一鹏给炊事班长撂下句话:“告诉他,败完火去办公室找我。”
  操作间里,叶小迪听刘伟含糊的回答,她脾气也上来了,自己又不是嫁不出去了,搞得她像结婚狂一样!
  “刘伟,我知道你的工作重要,小家大不过国家嘛,我也记得你一开始就说过的话,不能天天陪我,不能保证和我过这个节那个节,生病有事可能你也不在身边。我就想问你,咱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我要求过你必须请假陪我做什么吗?一个电话把你召回的时候,我耍过赖不许你回部队吗?”
  刘伟摇头,在部队和她之间,她从来没让他做过为难的选择题,即使不高兴,也只是事后抱怨一下。她能理解支持他的工作,这一点也是他最感激的。
  叶小迪说:“结婚的事是两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好的,不是谁强迫你的,对吧?”
  他点头,张口要解释,她打住他的话头。
  “之前拖着,是因为你有任务有演习。现在呢?也是因为公事?还是因为你自己心里的坎儿?”
  停了片刻,他老老实实回答:“因为自己。”
  她看着他认真地说:“结婚不是你心情好就娶,心情不好就无限期推延,也不是你得意时我就嫁,你失意我就不嫁。这不是一个决定,是一个承诺,无论你领千军万马还是管馒头白菜,承诺的是两个人有能力在一起。我想知道你到底是对你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
  她的话敲打着他,让他一时无法回答,这件事他确实太关注自己的感受了,陷在失落的情绪里跳不出来。看她转身往外走,他拉住她:“你去哪?”
  “回单位!”
  “你别说气话,是我不对,我明儿就请假,我今天下午就请假!这周咱们就去把证领了,好不好?”
  她转回身看他:“我没跟你说气话,也没逼着你结婚,你自己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刘伟急得不知道说什么了,“你先把饭吃了!”
  “我饱了,回去还得修片子呢!”
  炊事班长看这两人出来,冲刘伟喊:“刘参谋,作训股的邵股长让您去他办公室——”
  也不知道听没听见,等他喊完,那二位已经出了食堂了。炊事班长到操作间里一看,好么,煮面条的锅都扑了也没人管!他赶紧把锅盖揭了,一边收拾灶台,心里忿忿地想,下次掌勺权决不能随意下放!
  叶小迪生着气走了,两人在一起这么久,这是第一次。临走前,她说下周末她去参加周力的婚礼。他记得那个人,她做针眼手术那次在她家楼下碰到的,她的前男友。
  刘伟没精打采地回到机关楼,晃到邵一鹏的办公室。
  看他那德行,邵一鹏幸灾乐祸地说:“里子工程没做到位吧?给媳妇赔礼道歉不能要面子。”
  刘伟没心情跟他贫,问:“你找我什么事?”
  邵一鹏说:“下礼拜誓师大会有个一百二十人的军体拳表演,你去指挥。”
  刘伟脑子还有点懵,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都不是你的人了,你给我安排活,不太合适吧?”
  邵一鹏笑嘻嘻打岔:“别说这么暧昧,幸亏弟妹没在这。”
  刘伟说:“这事你得跟我们老田说,我现在是管理股的,替你干活那叫借调。”
  “摆臭架子,今天中午吃饭时候我跟老娄说了,老娄同意,也跟田股长打过招呼了,你就放心吧。”
  刘伟问:“什么时候开始训练?”
  “今天下午。”
  他看一眼表,站起来说:“我回去换衣服。”
  邵一鹏喊住他,严肃地说:“我可告诉你,师里领导来检查,陈师长来不来不知道,吴参谋长肯定来。这一百二十人挑的都是各连最好的兵,你把他们训好,绝对不能出差错,好好表现。”
  刘伟知道邵一鹏这是帮他,誓师大会压台戏的指挥是露脸的事儿,作训股长完全可以自己带,即使邵一鹏不上,还那么多老资历呢,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管饭堂的。让他上,是给他增加曝光率,让上面记着还有这个人。刘伟庆幸自己有这样的兄弟,还有几位好领导,在这种时候还能安慰鼓励他,帮他想办法。
  从作训股出来,这一天的公事私事,老参的话、叶小迪的话、还有誓师大会的事,都搅合在一起,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认真梳理一下。之前那段日子,太过顺遂,让他只顾着往前看、争上游,越来越少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吾日三省吾身”,其实对每个人来说,不是一天三省四省的问题,而是保持审视自己的意识,才能清醒看到以后的路。


  第五十三章

  誓师大会那天,师参谋长吴靳和作训科的夏科长都来了,团里的主要领导陪同。
  最后一个科目是军体拳会操表演,一百二十人的方队喊着洪亮的“一二三四”番号入场。随着指挥的口令,百十人的动作整齐划一、虎虎生风,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一声呐喊“杀!”震天的喊杀声将会场的气氛带入高/潮。吴参谋长坐在主席台上,注意到场中带操的指挥员,整个过程中跑位准确,口令清晰有爆发力。
  “这是哪个连的连长?”
  老娄介绍说是机关的。
  夏科长插话:“上次全师组织参谋业务比武,他们团派的代表里有他,标图作业相当漂亮,作训科专门组织讲评过。”
  这么一提,吴参谋长也有印象,问老娄:“他叫什么?”
  “刘伟。”看参谋长若有所思的表情,老娄补了一句:“之前演习挨批的就是他。”
  夏科长惊讶地说:“就是他揍的人?我当是重名呢。看着文气,倒是块外柔内刚的料,他还在作训股吗?”
  老娄说:“调到管理股了,外面来个人顶了他的位置。”
  “这么好的苗子搁在服务保障岗位上?”夏科长觉得可惜,转头对吴参谋长说:“作训科倒是马上空出个连职参谋的位子,主管内情的小何要到XX团去当副营长。”
  老娄没想到夏科长想要人,作为团长他当然不愿意放,当头儿的都想把能人搂在自己手底下。这段时间看那小子也踏实下来,不像刚调职时那么浮躁,说明他开始摆正心态了,学会在挫折中认清自己,这样的人老娄更不想放了。可另一方面,团里现在各个岗位上都是满员,什么时候能空出位子不好说。如果有机会调到师作训科,对刘伟倒是一条好出路。
  吴参谋长看着台下的人,说:“考察一阵吧,如果确实有能力,留在管理股可惜了。”
  誓师大会结束,师领导在团机关食堂吃了顿工作餐,下午到各连队转了转,最后一站是参观炮连打靶训练。阵地上六门152榴弹炮一字排开,主、副炮手、瞄准手、装填手各司其职,气氛紧张又井然有序。
  “各炮攻击准备!”
  “一炮完毕!”
  “二炮完毕!”
  ……
  随着一声声报告,武器人员就绪,严阵以待。
  一声“开炮”令下,一个连齐射,炮筒前瞬间爆出巨大的火光,气势甚为壮观,热浪卷着滚滚烟尘扑向炮身后方。
  前观传回报告:“落弹五发。”
  “几发?”
  炮连连长以为自己听错了,脑门上青筋都暴出来。
  “五发!”
  “敢保证是五发?!”
  前观确认:“肯定是五发,过来五发,爆了五发。”
  师团领导都在旁边,看阵地上情况不对,老参过来问怎么回事。炮连长把情况一讲,老参黑着脸下令:“逐门炮检查!”
  各炮射击诸元正确,阵地上弹丸数一发不多,炮膛内也无留膛弹,这可见鬼了!六门炮齐射,打完了落地五发,还有一发打卫星去了?!152榴弹炮射程十几公里,一发炮弹能干掉一个排,万一落在周围哪个村子里还不把老乡房子都炸飞了!
  娄团当机立断,喊通讯员:“叫侦察参谋来,集合侦察连,最快的速度把这发炮弹给我找出来!”
  接替刘伟的侦察参谋姓程,通讯员小声提醒团长:“程参谋休探亲假了,没在团里。”
  老娄这面儿栽的,当着师参谋长,炮弹打飞了,布置任务又找不着人。
  “叫陈恪带人马上过来!”
  老参插一句:“把刘伟也叫来吧,他懂侦察业务,让他带队,陈恪那小子毛躁。”
  老娄点头,通讯员立刻下去传令。
  侦察连接到命令后全连紧急集合,七分钟不到,就见三辆大解放风驰电掣地驶来,急刹车停在阵地边,陈恪带着人从车上跳下来。刘伟从机关过来,和侦察连前后脚赶到,来了之后没有废话,划分区域布置好任务,饭堂参谋随即率领着侦察连出发了。
  二十分钟后,一个战士跑回来报告说找着了,落在射界内的一个村子里。
  一听说掉村子里,在场的人差点没吓死,吴参谋长赶紧问:“伤着人没有?”
  战士回答:“没伤人,根本没炸,掉老乡家猪圈里了,就死了头猪。”
  大伙的心着了地,没伤着人就行,猪好说。老娄让小战士领路,一行人还有后赶来的卫生员和军械股的人直奔落弹的村子。
  刘伟和陈恪带着两个战士留在村里,侦察连其余人守在村口不让群众进来。
  四个人站在被炮弹砸中的猪圈外面,看着里头一地狼籍,臭哄哄的,一头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是砸死的,看样子倒是被吓死的。
  “不幸中的万幸,没砸着人!”刘伟卷袖子往猪圈里走,一边走一边喊:“过来把猪抬走。”
  四个人合伙,两人搬身子,两人拽着前腿后腿,卯足了劲把猪挪到圈外面。
  陈恪拍拍手上的泥,骂道:“炮连那帮孙子,回家跟媳妇打炮也跑偏一个试试!”
  刘伟懒得废话,抓过一把战备锹说:“挖。”
  四个人小心翼翼地下锹,这种土质正常情况下152炮弹能下去五六米,可刚挖了一米多,土里就露出了弹丸尾部。刘伟有点懵,连忙喊停,蹲下去用手扒了扒周围的土,看样子是炮弹落下后撞到墙基下的石头,弹丸翻滚才没下到太深的地方。可为什么没炸呢?他想不明白。
  他让那三个人离开,两个战士出了坑,陈恪没走。
  “还是我来吧,你都调走了,出了事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让我带这任务,就是我负责。”刘伟换了把木锹抠那个炮弹,看那位还在旁边杵着,“你倒是躲远点啊!”
  陈恪握住木锹的柄说:“我来!”
  刘伟把他推出去,“每回出去吃饭结账时候你怎么不抢啊?我肯定不拦着!”
  陈恪站在坑外嚷嚷:“用不着你把你挂起来,出事了又找你来卖命,你他妈傻呀!心里没想法啊?”
  “有想法!”刘伟吼一句:“想法就是我比你多一颗星,我他妈让你走你就得走!”
  陈恪瞪眼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刘伟看看躺在外面那头死猪,心里骂一句晦气。
  领导们赶到村口的时候,老百姓正吵吵着要进村挖炮弹卖钱,侦察连拦着群众不让他们进去。
  一个女的嚷嚷:“那炮弹落俺家猪圈里就是俺的!你们谁都别动!”
  老娄说:“那炮弹是我丢的,我来拿回去。”
  那女的哭天喊地骂开了:“你们说丢就丢,说拿走就拿走,还有没有王法啦!砸坏了俺家的猪圈,砸死俺家的猪,你们都得赔!”
  徐政委不愧是做政工干部的,会开导人,说:“大妹子,你的猪算我买的,猪圈我们管修,这个炮弹我也买了,等挖出来过秤,一斤五毛钱行吧?”
  “五毛钱?早就不是这个价了!你去问问去,卖废铁按一块二毛钱收呢!”
  这边正热闹,陈恪和两个战士出来了。老娄一看见他,赶紧问里面情况怎么样?
  “刘参谋在里头排弹,让我们都撤出来了。”
  大伙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焦急地看着村内的情况。
  刘伟用木锹把周围的土一点一点撬松扒开,动作谨慎缓慢。他把外衣脱了,只穿着衬衫,天气微凉,汗却不停地往下滴。说不害怕是假的,即使炮弹相关的机构部件失灵、保险失效,但爆炸威力仍然在。把弹丸从土里抠出来这个过程,也许只有十几分钟,感觉却像一个世纪那么久。
  检查了弹丸的情况,他松了口气,引信不在了。线膛炮炮弹的弹体上压有弹带,发射时弹带嵌入膛线,使弹丸高速旋转,保证弹丸飞行稳定。这颗炮弹大概是发射时弹带脱落导致弹丸翻滚甩掉了引信,由于弹道不稳定就掉到了这个地方。他抹了把汗,土和汗水混在一起成了泥汤,顺着脸流下来。
  刘伟扛着弹丸出了坑,走了两步感觉腿脚发虚,刚才紧张太过了。到村口看见外面围着的人,他喊了一句:“引信不在了,响不了了!”
  军械股的人跑过来接过黑乎乎的弹丸,村口那个女的嚷嚷着过秤,徐政委忙着做善后工作。
  老娄拍拍刘伟,“干得不错!”
  “好在是虚惊一场。”他扯扯嘴角,心里还有些后怕,想笑没笑出来。看师里的领导也在,敬礼喊了声“首长”。
  吴参谋长回了礼,点点头说:“辛苦了!”
  他忽然觉得心里淡然了许多,以前总好像为了领导一句“出色完成任务”的评语而努力工作,就像老参一针见血道出的那句,当兵是为了受领导重视好提拔的快?现在他想,当兵一天,只要对得起这身军装就足够了。
  老娄让他回去洗涮换衣服。回到宿舍看到熟悉的东西,心才逐渐踏实下来。他翻出手机开机,拨了一个电话,忽然很想听听亲近的人的声音。电话响了两声就被对方挂断了,过了半分钟收到一条短信:“开会呢,什么事?”
  上次她说让他什么时候想明白再去找她,他在短信里写:“媳妇,我想明白了,咱们领证去吧。”
  等了好半天没有回音,他端着盆去水房洗脸洗衣服。再回到屋里的时候,正好听到一声短信提示,打开收件箱,看到那条新信息:
  “周末参加婚礼。”
  刘伟惊了,这动作也太快了吧!


  第五十四章

  撂下手机刘伟才反应过来,婚礼不是他和叶小迪的,而是周力娶媳妇。
  周力这个人,虽然只有过一面之交,但从叶小迪她妈貌似不经意的明示暗示中刘伟也能听出来,自己和人家比,那就是没得比。名牌大学毕业,工作体面收入又高,举止儒雅谈吐有度,软件硬件都齐活了,这号人简直就是万千丈母娘心目中的最佳女婿形象。虽然叶母对“鸡犬不宁”这个事也颇为不满,可这模板已经竖起来了,往后走在闺女身边的人怎么也不能太离谱吧。
  谁曾想,叶小迪就相中了一个她娘最不喜欢的大檐帽。
  和同龄人相比,刘伟的经历是另一种丰富,军队院校的本科,干过侦察,会开坦克,做过步兵连的指导员,组织个战术行动不在话下,偶尔还在军内刊物上发表篇文章。可这些能为居家过日子的生活带来什么?没有独立供房的能力,买车只能考虑飞鸽和永久,节假日不能陪家人,赶上野外驻训一走两三个月,连电话都打不了。
  刘伟记得在军校的最后一年,同宿舍一个兄弟收到青梅竹马的女友寄来的吹灯信,没过多久女孩就嫁人了。那个兄弟受打击不轻,一直盼着毕业结婚,可十几年的感情也敌不过往后看不到头的分离。后来那个兄弟去了藏南,中印边境上的乃堆拉山口,海拔四千七百多米,环境恶劣,吃的用的都靠战士背上边防站。刘伟一直和他有通信来往,知道他前年结婚了,娶了个拥军的川妹子,有了闺女,孩子半岁了还没见过爸爸。
  他们自己可以讲保家卫国奉献青春甚至生命,可家人呢?刘伟很清楚,他和叶小迪能走到今天,她的付出远远多过于他所作的。
  周六刘伟请了一天假,陪叶小迪去参加婚礼。
  周力的婚礼在一家老牌的五星级酒店举行,来的客人很多,新郎和亲友在宴会厅门口迎宾。叶小迪挽着刘伟走过去,周力的爸妈看到她顿时有些尴尬,而周力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客气地和每一个人握手寒暄。
  婚礼也许是每一个女孩从小的梦想,生活可以是柴米油盐的现实,却并不妨碍它有一个童话般的开始。会场里布置得温馨浪漫,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真人大小的婚纱照,新郎风度翩翩,新娘的模样娇美,笑容可人,眼神里透出对爱人的依恋。
  叶小迪看着照片,半天没说话。刘伟握握她的手,问:“想什么呢?”
  她摇摇头,这让刘伟有些不安,毕竟是她前男友的婚礼。他刚要开口,肩膀上突然被人用力拍了一下。
  “老刘同志够精神啊!”
  一听声音就是小欧,刘伟回头看她自己一个人,问:“你怎么没把老付带来呀?”
  小欧坐到叶小迪旁边的位子上,诉苦说:“一听说参加婚礼,老先生连假都不敢请了,说值班走不开。上周末他就值班,怎么这周还值班啊?”
  刘伟笑着说:“老付现在是副连长了,事多。再说连队干部得保证三分之二在位,没轮上他是正常的。”
  小欧撇撇嘴:“你别替他说话了,他躲着我呢我知道。自从他妈和妹妹回了老家,他就去找过我一回,还是他妈交代的,让给我送袋大米。”
  刘伟纳闷儿:“给你送大米干嘛?你不是吃食堂吗?”
  叶小迪笑着插嘴:“老太太喜欢这儿媳妇呗,想给儿子制造机会,这儿子不争气,撂下米就跑了。”
  一提起这事小欧就来气,端起桌上的杯子喝凉水。
  刘伟问:“那母女俩干嘛着急回去,这边找个活干,不比回家种地收入多?”
  小欧说:“有消息说他们村儿那片地方规划要盖高楼,老太太就着急了,要回去看着两间房子。付萍的伤也稳定了,她们就走了。”
  “看着房子管什么用?规划要拆迁,她们也拦不住呀。”刘伟以为老太太是舍不得老房。
  “不是。”小欧说,“占了房子不是得给拆迁费吗,他妈为了拿那钱给儿子娶媳妇。”
  “哦。”刘伟点点头,“那老太太一片好心,这不是为了你吗?”
  小欧皱着眉头:“我要那钱干什么,还是留给付萍当嫁妆吧。”
  叶小迪“噗嗤”一笑:“还挺像个嫂子的样儿,你真是一门心思嫁付斌啦?人家都躲着不敢见你,怎么办啊?”
  刘伟煽风点火说:“没关系,我们领证那天我把他给你押过来,你们一块领了,以后再慢慢培养。”
  小欧抬头瞪这两口子:“你们俩烦不烦呀,就会说风凉话!”
  她剥了块喜糖扔到嘴里,甜丝丝的,心里却无比惆怅。两人现在的关系不清不楚,她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了,只不过没亲口说出来,一个女孩也不能什么都主动,最后这层窗户纸她就想让他来捅破。可付斌呢,装傻最在行了。她觉得他不是不明白,也不是一点没动心,只不过处在他的位置上顾虑太多,比如两个人的家庭条件。
  叶小迪劝她:“别逼得太紧,慢慢相处。”
  小欧点点头:“我向小组长学习,可是那榆木疙瘩没有老刘同志这么容易开窍,人家都能陪你来参加前男友的婚礼,真不简单!”
  她一说完,另外两个人都不吭声了。小欧一看踩了地雷,有点心虚,自言自语说:“闭嘴,吃糖!”
  十一点,仪式开始。新娘的父亲当着众多亲朋好友,郑重地将女儿的手交到新郎手中。结婚进行曲响起,一对新人走过红毯,迈入婚姻的殿堂。当司仪宣布交换戒指时,会场的气氛热烈起来,台下的人纷纷起哄让新郎吻新娘。
  刘伟不关心这些,他转头看叶小迪,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其实来出席这个婚礼,刘伟有些想不通,这样的场面让他想起军校同寝那个兄弟,在前女友结婚的当天,他在宿舍里唱张宇那首《曲终人散》,结果唱得有朋友没朋友的都跟着长吁短叹。此刻刘伟忍不住胡思乱想,是还有留恋吗?隐身热闹中,看昔日的恋人为别人许下诺言。
  他们旁边一桌是周力的校友,也有叶小迪的同学,有些人在工作中也会打交道。台上的新人接吻时,有人不自觉地往这个方向看。刘伟靠过去握住叶小迪的手,她看看他,微笑着和他十指相扣。
  婚宴上,新郎新娘挨桌敬酒。周力领着新婚妻子往这边来,旁边那桌有人大声朝他喊:“妇女之友!”
  周围人哈哈笑起来,这是周力上大学时的外号,说他有女人缘,老少通杀。当初他追了叶小迪两年她才同意,也是担心这个人不可靠,可他对她倒是很执着。这一声喊让叶小迪一下想起过去,大学里那段充满幻想、浪漫、青春肆意的时光,很多美好的回忆,都有这个人的影子。
  周力朝老同学们招招手,中途被几个人拉住干了几杯,才脱身来到叶小迪这桌。这桌人都是工作上往来的,大家客套几句并不为难新人。敬完酒,他朝叶小迪走过来。
  “恭喜!”她对他说。
  周力举着酒杯,连说了两声谢谢,看着她和刘伟说:“你们也快了吧?”
  “准备领证了。”
  周力拍拍刘伟,笑着说:“小迪是好女孩,你有福气!”
  他的语气很真诚,说完看了看她,眼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一闪而过,也许是对过去的回忆,也许是为今后的祝福。
  刘伟揽着未婚妻的肩膀,祝贺说:“你也有福气,新娘很漂亮!”
  这两人干了一杯,周力带着妻子又去了下一桌。
  宴席过半,叶小迪和刘伟提前撤了。刘伟的周末假只有大半天,晚饭前必须回营。此时刚过正午,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两人悠闲惬意地轧马路。
  叶小迪晃晃他的胳膊:“谢谢你陪我来。”
  刘伟看着她一笑,没说话。
  “其实我犹豫了挺长时间,我知道你不想来。”她停顿了一会儿,“听说周力要结婚的时候,不少人给我打电话。来参加这个婚礼,也是想让他们看看你。可是来了又觉得挺傻的,其实别人怎么看有什么关系,自己觉得好就是好。”
  刘伟笑着问:“有多好?”
  她没回答,而是说起另一件事:“刚才在会场看见他们的结婚照,你问我想什么,我是想到周力他奶奶说的‘鸡犬不宁’。现在想想,那时确实不安宁。我和周力性格都要强,工作的事爱争高低,小事上也指手划脚,经常吵,谁也不肯退一步。其实哪有那么多正确错误,争了半天一点意义也没有。”
  叶小迪想到婚礼中,那个女孩始终跟在周力身后,全心依赖他,也许这才是他想要的家庭生活。自己呢,工作上能够独挡一面,生活中也不用靠他人,可她也希望有一个人真心包容她,在他面前可以安心地做一只缩头乌龟。她知道刘伟不能经常陪在身边,大部分时间天塌了还得自己顶自己补。可是和他在一起,让她觉得日子很实在,她有时发发小脾气,他也不会计较,而且两个人分离比相聚的日子多,在一起时就格外珍惜。
  刘伟说:“休年假的申请我已经交了,现在不忙应该很快能批下来。到时候咱们第一件事去领证,然后看家具,房子装修完了就可以搬进去。不过婚礼可能来不及办……”
  “你们不是有集体婚礼吗?”叶小迪说。
  “集体婚礼太简单了,家里人也没法参加。”他去过几次同事自己办的婚礼,一般是找个好点的饭馆包几桌,也有在酒店的,但是都没今天这么高级,毕竟经济能力有限。他心里也感慨,有钱谁不想搞得气派,一辈子就这么一次。
  “军营婚礼一般人还没机会呢,军嫂才有这个待遇。”叶小迪说,“家里人那边,找个时间,两家亲戚一起吃顿饭就行了。”
  “集体婚礼咱们参加,在外面也可以自己办一个,我有同事就是办两次。”刘伟觉得她跟了自己就够委屈了,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实在说不过去。
  叶小迪一幅看败家子儿的表情看着他:“办两次干什么?办婚礼的钱还房贷!集体婚礼多好,吃喝都不要钱!”
  知道她是为自己着想,刘伟心里感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媳妇,你真是……”
  叶小迪看他一只手无意识地又摸西装扣子,一把拍掉他的手说:“说多少遍了,穿西服别把扣子都系起来!”
  刘伟赶紧把手放下,军装穿习惯了,所有扣子都得系上。今天参加婚礼难得穿回西装,三个扣只让他系中间一个,走路都觉得别扭。他小声说:“这上下都敞着,多不整齐啊。”
  叶小迪拿这土人没辙了,拉着他往前走说:“你也就只能穿军装,婚礼就在军营里办!”


  第五十五章

  周一上午,刘伟正在办公室里写季度中期总结,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团政治处打来的,让他马上去一趟主任办公室。政治处主要负责干部调配考核、立功受奖之类,这阵子风平浪静的,刘伟不知道找他有什么事。撂下电话把手头的材料收一收,他冲对面老冯说:“我去趟政治处。”
  老冯随口问:“找你什么事?”
  “准是好事。”一旁的老丁端着茶杯煞有介事地说。
  刘伟一笑:“你怎么知道不是把我发配后勤菜站去?”
  “不可能。”老丁说,“你不是刚演了一出孤胆英雄吗,单枪匹马挖出一枚152榴弹炮,奋不顾身挽救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多好的材料。”
  “老丁是讲评书的好材料!”刘伟说,“炮打飞了多栽面儿的事,还能大力宣传?关起门来且得总结呢。”
  出了办公室刚走到楼梯口,从上面冲下来一个人和刘伟擦身而过,是邵一鹏,穿着便装。誓师大会一完邵股长就歇年假了,这会儿人应该在云南啊?
  刘伟喊他:“你假休完了?”
  邵一鹏像是没听见,两步跨下台阶急匆匆地跑了。
  “着什么急呢?”刘伟纳闷儿地看着他的背影念叨一句,上楼奔高主任办公室去了。
  高明正给干事布置工作,刘伟听了一会儿,是有关安全教育的事,肯定是炮连这次事故引起的,各连近期的大会小会都以此为主题,要求官兵们在训练中提高安全意识。干事走后,高主任把桌上的文件整了整,拿起茶缸喝了一口,水凉了,于是端着缸子到窗口浇他那两盆万年青。
  “知道找你来什么事吗?”一边浇花,高主任一边问。
  刘伟老实说:“不知道。”
  “你胃最近怎么样?”
  “好多了,没犯过病。”
  “管理股的工作没那么紧张,正好养养病。你调去的时候我就跟你讲过,未必是坏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刘伟点点头,心里搞不清主任把他叫来的用意,不会就为了上班时间话家常吧?他自己已经想通了,在哪干都是干,管理股事不多,除了做好本职工作,正好有时间充充电。
  高主任浇完花,坐回椅子上不紧不慢对他说:“病养好了,就该走马上新任了。师里来通知,要你去作训科报到,帮助工作。”
  乍一听这个消息,刘伟有点懵。
  高主任笑着说:“还没反应过来?师里借你这个饭堂参谋,先试用一段时间,干得好就正式调过去!”
  回主力业务是刘伟一心盼望的,虽然说要安心现在的工作,可毕竟志不在此,眼前这个去师作训科的机会,让他又惊又喜。
  “我什么时候报到?”
  高主任说:“已经通知田股长了,你下午把手里的工作安排一下,明天就去师里。”
  刘伟有些惊讶:“这么快?!”
  “夏科长来的电话,让你尽快过去。炮连那个事,你的表现吴参谋长也看到了,想再进一步考察考察。”高主任说,“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调职的事对你确有些不公,但团长政委也说过,是金子就会发光。老娄一直想找机会把你调回去,可是机关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没有空位。去师里是个好机会,把握住,以后就靠你自己努力了。”
  这段时间刘伟能感觉到团里几位领导对他的肯定和关照,也正是因为他们一次次找他谈心,才没有让他动转业走人的念头。刘伟郑重地说道:“我明白团里对我的栽培,到了作训科一定好好表现,绝不给团里丢脸。”
  从主任屋里出来,路过团长办公室,刘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敲了敲门。
  “进来。”
  老娄坐在办公桌后面,见推门进来的是刘伟,就放下手中的文件对他说:“高主任跟你讲了吧?”
  “讲了,让我明天就去师里报到。”
  刘伟看着团长,想到那些纸上谈兵论战的日子。现在想来,从前侃侃而谈的很多观点不乏幼稚和偏颇。面前这个人并没有因为他资历浅没上过战场,就对他所说的不屑一顾,而是看到他思维中闪光的东西加以肯定,再指出问题一起探讨。在刘伟眼里,老娄不仅仅是领导,更是一位平易近人的长辈,是不可多得的导师。
  老娄告诫道:“不要松懈,现在名义上是借过去帮忙,要通过考察期才能正式调过去。夏科长这个人不错,要不是他几次三番提这件事,我也未必同意放人。你去了以后要多听多看,多学习,不要骄傲。”
  “是。”刘伟答应。
  老娄起身绕到办公桌前,拍拍他肩膀说:“干几年,说不定还会回到团里,那时就不是连职了。我们这一拨也快该退了,以后就看你们了!”
  这是刘伟第二次听到老娄说这样的话,上一次是在选拔作训股长考核前一天,也是在这间办公室,老娄说“把担子交给你们,你们得能让我们放心”。话里有明显的交付意味,交付的并非是区区一个位子,而是他们那代人一辈子的信念和事业,他们为此奉献了青春、热血、甚至生命,而这些,也是和刘伟一样的年轻军人们所甘愿奉献的。
  回到办公室,刘伟没有大肆声张要去师里的事。一下午把该写的总结写完,手头的工作处理干净,他才想起来上礼拜提了休年假的申请,光顾兴奋了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这节骨眼上也别想休了。他给叶小迪打电话,抱歉地说结婚的事恐怕又得往后推了。
  得知他要去师机关工作,叶小迪很为他高兴,说:“你不是一直盼着这样的机会吗,可见头儿的眼睛还是雪亮的,有能力就不应该被埋没!”
  刘伟笑着说:“媳妇咱能别这么自夸吗,我听着都脸红。”
  叶小迪说:“还是夸少了,多夸夸就习惯了,省得你老不自信。”
  “谁说我不自信?”刘伟想到以前那些退缩动摇的时刻,内心里也十分发指和不齿,但嘴上坚决不能承认,说一个男人缺乏自信,这简直和污蔑他对某项运动不在行一样有辱雄风。
  刘伟说:“这是个好机会,就是又得委屈你了,咱俩的大事还得往后推。”
  叶小迪叹口气:“谁让我要嫁个大头兵呢!你到新地方好好工作,等正式调过去,稳定了再请假,别让人觉得你偷懒耍滑。”
  听着她的话,刘伟感慨说:“我今天谢过很多人了,但是我最应该谢谢你,媳妇!”
  好半天没有回音,他忍不住问:“你是偷偷感动呢吗?”
  电话线的另一头,叶小迪在办公室里,周围都是忙碌的同事,她握着话筒,那感觉就像置身于一个只有他和她的小世界。听他说出那句感谢的话,让她觉得再多的委屈都是值得的。她微笑着小声问:“你怎么谢我啊?”
  刘伟心里沉甸甸的,那是知道这世上有个人与你心意相通的感动。他恨不得马上冲到她面前报到,可是身上的军装把他牢牢钉在这里,留给两人的只能是隔着电话线的短暂温馨。
  他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她靠着桌子,脸埋在臂弯里,听着话筒里传来那个吼惯了军歌的破锣嗓子,温柔地对她唱:“我亲爱的媳妇,长了一对儿千里眼,在我出远门的时候,她说什么都能看得见……”
  晚上刘伟在宿舍收拾行李,想起应该跟邵一鹏说一声。白天在楼里看见他急匆匆跑出去,连招呼都没打,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拨了邵一鹏的手机,响了好久才接通,对方“喂”了一声,嗓音沙哑。
  刘伟说:“我今天在楼里看见你了,你着急干什么去?你不是应该在云南吗?”
  “今天早上回来了。”邵一鹏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
  凭着一年朝夕相处对老搭档的了解,刘伟觉得他不对劲,问道:“出什么事了?你在哪呢?”
  “医院。”
  “谁病了?”刘伟第一个反应是邵一鹏他妈住院了,可是一想他妈住院也应该在云南,怎么会大老远跑回北京呢?
  透过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邵一鹏看着躺在里面的人,她打着吊瓶,一动不动,只有起伏的氧气面罩还显示着呼吸的迹象。他想进去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无论她能不能感觉到。可是大夫不允许。他攥着拳拼命抵着墙壁,才能忍住想打破门的冲动。
  刘伟在电话里催:“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女朋友背部中枪,还没度过危险期!”


  第五十六章

  十年前邵一鹏第一次见到齐帜,是在和警官大学的新年联欢会上,一个“抢凳子”的游戏,最后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鼓声停时,她灵活地一脚把椅子勾到自己身后,笑着看他傻立在当场。她其实不知道,那时她不伸脚,他也不会和她抢。
  两个学校在同一个城市,他有限的外出假几乎都耗在她的学校里,看她带着二十几人练习长拳,他也混在其中。后来她才知道,他其实没笨到分不清肩绕环还是肘绕环,只是不想错过让她手把手纠正动作的机会。
  毕业时在火车站,她和几个人背着行囊,跟着两名武警军官从专用通道登上一列火车。她不知道,就在那一天那个时间,他乘坐的列车正缓缓驶出车站。
  她不知道他后悔当初轻易说出的分手,不知道他有好几封写了又不敢发出去的信,不知道当他重新找回她时,心里是怎样的兴奋和喜悦。而现在,她躺在监护室里昏迷不醒,更无从得知他守在外面寸步不离,还要安慰她那几近崩溃的母亲。
  齐帜妈刚来到医院几乎哭昏过去,拽着闺女的领导,反复问一句话:“不是穿着防弹衣吗?不是穿着防弹衣吗……”
  队长无言回答一位母亲声泪俱下的责问,躺在里面的是他的部属,他的队员,他心里也不比谁好过。这次的任务是保护来访的某国元首和夫人,早在行程初定时,队里和海关就接到了黑名单,厚厚的三大本,列着这段时间禁止入境的人员,多是他们自己国内的反对派武装。这期间启动了最高级别的警卫措施,确保行程安排万无一失。然而百密一疏,访问团成员的一次私自外出引来了这场祸事。
  涉外的情况不能透露,队长只能安慰齐帜妈说:“子弹已经取出来了,现在是由于失血过多造成的昏迷,医院正全力抢救,所有的医疗和复健费用都由局里承担……”
  对于母亲来说,这样的话并没有起到多大安慰作用,即便军功章立刻摆在眼前,也不如一个完好无缺的女儿更重要。
  邵一鹏把齐帜妈扶回座椅上,看她一下失去所有力气瘫在那,再也站不起来,年初的时候丈夫刚去世,现在女儿又生死未卜。他明白那位队长无法对一个母亲说出的话,防弹衣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在紧要关头警卫人员挺身而出,有了这层防弹衣,子弹就不会穿透他(她)们的身体,伤害到护卫对象。这样的解释如何能告诉亲人,尤其是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的父母。
  邵一鹏心里很乱,半个月前他和齐帜匆匆见了一面,一起吃了顿午饭。他问她能不能请假,和他一起回趟云南见见他母亲。她说马上有任务,走不开。那时他们谁都没想过会有事发生。
  齐帜的队长看邵一鹏精神不太好,走过来拍拍他:“回去休息一会儿,队里留人守在这,有情况第一时间通知你。”
  这时候邵一鹏怎么会离开,他把队长拉到一边,低声问:“齐帜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队长看看他,说:“你也是军人,保密守则不会背么?”
  “我不是以军人的身份问!”邵一鹏的嗓音提起来,“里面昏迷不醒的是我女朋友,我是她家属,我就想知道她怎么会成这样!”
  队长叹口气:“兄弟,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纪律是什么不用我多说。我只能说齐帜是一名优秀的警卫人员,她是在执行任务中受的伤。”
  “她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邵一鹏攥着拳,压抑着想揍人的冲动,“瘫痪对她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队长没有说话,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访问团要到第二天上午才离开,他们还得站好最后一班岗。临走前队长对齐帜妈说已经在局里的招待所为她申请了一个房间,随时可以过去休息。齐帜妈看着监护室的门,像是没听见,半点反应都没有。
  邵一鹏看着那位武警中校离开的背影,过度的焦虑让他憋着股火,说不上是针对谁,对开枪的人,对她受命保护的人,对布置任务的人,也许更多的是对自己发火,看着她在生死线上挣扎,他却无能为力。
  一拳狠狠捶到监护室外的墙壁上。
  邵一鹏的年假只请了十天,他申请延长,但作训股事务繁忙,没批准。
  这天到师作训科开会,碰上刘伟,两人在走廊里聊了一会儿。
  “你女朋友怎么样了?”刘伟看着老搭档,心事重重的样子,像一下老了十岁,身上那股狂妄劲儿都见不着了。
  邵一鹏说:“还在监护病房里,已经醒了,下不了地。”
  齐帜的伤像一块大石压在心里,一刻也不得缓解。人醒过来四天了,大夫说子弹擦到了脊椎,下肢瘫痪的可能性存在。对齐帜这样前二十多年能跑能跳能打的人来说,后半生再也离不开轮椅和双拐,那将是什么样的打击?邵一鹏不敢想。
  刘伟问:“现在谁在医院照顾她?”
  “她妈陪着,我妈每天也过去帮忙。”
  “你妈从云南回来了?”刘伟有点惊讶,“我记得你说你妈好像不太乐意你们俩……”
  “不是不乐意。”邵一鹏说,“就是觉得我们工作都忙,谁也顾不上家里。现在她出事了,我去不了医院,我妈坐不住就过来了。”
  “当妈的还是心软。”刘伟想到叶小迪她妈,当初也是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后来看闺女心意坚决,也就不反对了。
  邵一鹏说:“我妈照顾人我倒是放心,干了一辈子医务工作。但是她那脾气,还有洁癖,到哪都像检查卫生的,总嫌别人不干净,非得自己做才满意,我怕她跟齐帜她妈不对付。”
  刘伟在这方面小有心得,安慰他:“不至于,亲家都是客客气气的,处得时间长了,熟了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可一想到自己老娘的脾气,邵一鹏心里就含糊。
  周末,邵一鹏请了假去医院。到齐帜病房的时候,她妈没在,倒碰上自己的娘了。邵母炖了汤,正端着保温桶往碗里倒。
  “妈,我来吧。”邵一鹏要接过来。
  “洗手!”
  洗完手出来,他坐到病床边,齐帜侧躺着,脸色比之前好一些,有了血色。他摸摸她的额头,问:“伤口还疼吗?”
  她摇摇头,扯到背后的伤,不由得皱一下眉。
  邵母搬了把椅子放到床边,对儿子说:“你那个屁股到处坐,细菌都带过来了,坐椅子,不要坐床。”
  在老娘的瞪视下,邵一鹏不情不愿地挪到椅子上,顺手端起床头柜上的汤碗。
  齐帜妈进来,看到他手里的碗,赶忙喊了一句:“你喂她什么?”
  “鸽子汤。”
  “鸽子汤是发物,她受了枪伤,刚做完手术哪能喝这个呢!”
  “怎么不能喝?”邵母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带着医生的腔调,“鸽子汤可以促进组织生长,‘发物’是毫无科学依据的说法,在西医里可以说是过敏,齐帜对鸽子汤过敏吗?不过敏就完全可以喝。”
  邵一鹏头大地听这二位妈辩论。争论得正激烈的时候,两个人突然都住了口,看病床上齐帜一手撑着身子,一手端着碗,两口把汤喝完了。邵一鹏接过碗放回床头柜上,扶着她躺回去。
  病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齐帜妈冲闺女说:“可不敢随便喝补汤,要清养。”
  邵一鹏趁自己娘发话之前,赶紧拉她出了病房:“我知道您是为齐帜好,她妈也不想害闺女,咱们少说两句行不行?病房里还有别人呢。”
  邵母说:“她母亲刚才去开中药了,自己说不要喝补汤,中药也是补汤嘛。”
  “对对,都是补的,您接着每天炖鸽子汤,多补补好得快!”邵一鹏劝,“要不您今天先回去?我在这陪着,一会儿我让她妈也回招待所休息。”
  邵母临走前交代:“保温桶里还有一些,让她都喝完。”
  “喝完,一定喝完!”邵一鹏心想喝不完我喝。


  第五十七章

  床头柜的抽屉里,静静躺着一本红皮的立功受奖证书和一只锦盒,锦盒里是一枚二等功奖章,背面刻着编号。邵一鹏把奖章拿在手里,心情和荣誉一样,都是沉甸甸的。如果那时子弹偏一些,如果人没抢救回来,当家属面对军功章甚至是更高的荣誉称号,该是什么样的情形?他脑海中闪现出幼年时的记忆,冰冷的墓碑,鲜红刺目的字迹。
  齐帜侧倚在床头看着临床的一对父女,眼神里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柔。邵一鹏把军功章放回抽屉里,握住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轻声说:“我推你出去走走吧。”
  外面飘着春雨,两人没出住院楼,找了一个安静靠窗户的角落,他坐在她旁边。认识这么久,好像从来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听着雨打树叶的声音,感受宁谧的二人世界。总是脚步太匆匆,匆匆地见面,又匆匆地道别,都想趁年轻做出成绩,却一天天错过相守的时光。
  “还记得以前我宿舍那个大头吗?”邵一鹏问
  齐帜想了想:“是大二时候被退学那个吗?”
  “是他。”想起同窗当年的荒唐事,邵一鹏想笑,“那二百五,总参首长来学校视察,他一激动跑走廊里喊了声‘立正’,底气特足。来的人全是老将军,学校怕影响不好,让他‘向后转’了。”
  齐帜问:“怎么突然提起他了?”
  “前几天他给我打电话,说在网上看到你们局有个女警卫受伤,问我是不是你,还问咱俩现在什么情况。”邵一鹏笑笑说,“那小子现在有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自己做个小买卖,日子过得挺滋润。”
  齐帜没说话,望着窗外。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邵一鹏又起个话头儿:“今年春节,我们以前那战术教员结婚了,你知道他媳妇是谁吗?就是你们学校教擒敌那周夜叉。”
  齐帜看他一眼说:“女的会功夫就是夜叉?”
  “谁说的?你可不是!”邵一鹏赔着笑说,“但是你们那周教员够狠的,有一次我去学校找你,翻墙进去正好被她逮着,她罚我在你们操场打一圈擒敌拳,要不就通报我学校!”
  “你不会跑啊?”齐帜说。
  “能不跑吗?没跑过她!”想起那次滑铁卢邵一鹏就无地自容,一脸苦相说:“一套擒敌拳十六栋,前八栋往前走,后八栋往回走,你们学校四百米的操场,你知道我打了多少遍吗?!”
  齐帜脑子里想那个场面,那时候的邵一鹏可是个自命不凡的军校生,被警校一个奔三的女教员扣在操场上体罚。她笑着问:“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事?”
  “我哪好意思告诉你,打了一下午,外出假都耗完了,打完赶紧回学校销假去了。”见把她逗笑了,邵一鹏的心情轻松了些,自从她受伤住院,就难得一见笑脸。
  齐帜说:“你跑不过她不稀奇,她以前做特警的,很多男教员都是她手下败将。”
  “不知道她跟我们战术教员打起来,两口子谁厉害?”邵一鹏笑着看她,“我估计还是媳妇厉害,你看你打我,我从来没赢过。”
  听他的话题总扯着结婚,齐帜没吭声。邵一鹏看她低着头捶腿,知道在她担心什么。他抬起她的腿放在自己膝盖上,手指微微用力给她按揉穴位。
  “前几天你妈给我一本小册子。”他一边按一边说,“你们家祖传的手艺,你妈说到你这辈儿就一个丫头,还不肯学。我说那我学吧,好东西别失传了,这几天我净研究这个了。”
  齐帜看着他,依旧是棱角分明的脸庞,十年如一日的板寸,可又有哪里不一样了,是额头上的几道沧桑,还是眼神里多了些沉稳。从前的他们年轻气盛,很少为对方着想。这几年,两个人都长大了。
  她叹了口气,对他说:“你何必一棵树上吊死?我要是站不起来……”
  “怎么站不起来?别这么悲观。”邵一鹏说,“咱这腿不是有知觉吗?等伤口愈合了多下床锻炼,会慢慢恢复的。”
  “慢慢恢复?”她淡淡地说,“要是十年二十年呢?”
  所谓有知觉,只是能感觉到麻木和痛,却无法按自己的意志伸直或者蜷起。第一次尝试下床,双腿完全没有力气支撑,倒在地上的那一刻,绝望甚至大过子弹撕裂身体的疼痛。做这一行她有牺牲的准备,可是瘫痪,再也不能自如地行动,起居要别人料理,这样的生活比失去生命更需要勇气。以后会有很多困难,她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面对,更不想把他拖进来。
  邵一鹏知道她的脾气,独立惯了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成为别人的累赘?他抬起头看着她说:“你知道我怎么想我爸吗?我真希望他活着,哪怕不能动不能说话,需要人伺候,至少我妈还有个念想儿。就像你爸住院那会儿,即使不能自理,可家里这精神支柱还在。人没了,剩你妈一个人,这几个月她看着见老了。”
  齐帜低着头,他握住她的手说:“咱俩也一样,十年二十年算什么,我想跟你耗一辈子,你老不给我这机会。坚强是做给别人看的,你看我在你面前就不较劲,腰酸背疼关节炎,等我犯风湿病的时候,你能把我踹一边去吗?”
  听着他的话,她眼圈有些红。邵一鹏抬手捏捏她的尖下颌,笑着说:“想哭就哭出来,这没别人,我不说我老婆没出息。”
  齐帜闭上眼,眼底蓄满的泪水挂在睫毛上。他扶着她靠在自己肩膀上,贴在她耳边说:“你妈把你们家祖传的小册子都交给我了,事到如今你不想跟我也不行了!”
  她把脸埋在他肩窝,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说:“那小册子我们镇上家家都有,去看诊的就送一本……”
  刘伟到师作训科已经三个星期了,业务上逐渐得心应手,与人相处谦逊随和,同事们对新来的小刘评价都不错。
  每周五下午作训科有个例会,做做工作小结,会后有时间还会组织看一些资料片。由于是科里自己的活动,气氛不那么死板,每个人都可以畅所欲言。资料片的选择大多是贴近时局,比如这一年四月美国陆军正式做出决定,在太平洋中部夏威夷长期部署一只快速反应部队——步兵25师“斯特瑞克”2旅,这标志着美陆军由重装甲部队向快速反应部队转型第一阶段的任务完成。作训科这周的例会上,资料片的内容就是当初美军第一支斯特瑞克旅投入伊拉克实战中的情况。
  “斯特瑞克”旅是因车而得名,就是装备“斯特瑞克”轮式装甲车的陆军旅。这是一种8轮轻型装甲车,重量轻、体积小,尤其擅长城市作战,也是美陆军近几年大力发展的快速攻击部队。
  片子播放的时候,底下就有人议论:“瞧这一车零碎儿,对付小股武装倒是很有用!”
  有人说:“装甲太薄了,这也就能和游击队打,要和坦克对上了,基本就是送菜的。”
  “作战对象不同。”旁边人说,“本来就是装甲运兵车,不能太求全责备。再说那一圈防爆栏防RPG之类的破甲火箭弹挺有效,提前引爆战斗部,你看那辆被炸的,里面士兵就是被弹出去手臂骨折,别的一点事儿没有……”
  坐刘伟身后的一位姓姜的参谋捅捅他,小声问:“伪装网前面立着那棍子是干嘛使的,你知道不?”
  刘伟说:“应该是反狙击手的,以前看过一篇介绍,是类似麦克风那类的可以接收声音的器材,能迅速判断枪声来源,找到狙击手的位置。”
  姜参谋点点头,过一会儿又问:“那边上竖起来像音箱似的,又是啥?”
  刘伟看了看,也不太确定:“可能是探测路边炸弹、阻断无线电信号用的,让一定范围内的IED无法引爆。”
  “你懂得挺多呀!”姜参谋说,“平时事儿那么多,你还有工夫看这些?”
  刘伟笑着说:“美帝在战争中学习,咱们得多在人家的战争中学习。”
  放完资料片,科里的人陆续走了,刘伟自告奋勇去资料室还片子,留在最后。一边收拾,他一边还在想刚看的内容。斯特瑞克装甲车不单是一种兵器,它代表了美陆军近十年变革和发展的重点,是美军总结海湾战争中的教训,为了弥补重型部队过重,轻型部队过轻的尴尬局面而提出的快速反应部队。能够在接到命令后的96个小时内投入全球任何地方作战,尽管它有着很多缺陷,但当其他国家还很难做到这一点的时候,它就足以为美国的全球干涉战略保驾护航。
  从会议室出来,刘伟拿着带子往资料室走。此时机关楼里已经下班了,只剩下值班的。上楼梯的时候,楼上下来一个人和他走个照面,刘伟抬头一看,是师参谋长吴靳。
  “吴参谋长,刚走啊?”刘伟敬个礼打招呼。
  吴参谋长见是他,说:“刚接了个电话。怎么你还没走,值班啊?”
  刘伟比比手里的带子:“去还个片子,这就走。”
  “又是你们科借的?这次是什么片?”
  刘伟说:“讲03年美军在对伊战争中第一次投入使用的快速装甲旅。”
  吴参谋长点点头,随口问:“看完有什么感想?”
  “感想挺多的,值得借鉴啊。”
  刘伟正考虑三言两语怎么讲清楚,吴参谋长挥挥手,对他说:“去把片子先还了,一路走一路说。”


  第五十八章

  还完资料片,刘伟到一楼,吴参谋长正在看宣传栏里的司令部干部综合素质考核表。师司令部每月进行一次考核,不光是作训、侦察、通信这些主力业务科,连军务、机要、管理的参谋也得参加,考核内容包括战术标图、航空图片判读、汽车坦克装甲车驾驶、射击和体能等项目。刘伟到师里三个星期,最大的感触就是在这想当一名合格参谋,不是简简单单接电话、送文件、抄写就可以立足,考核的成绩公开透明,没有真材实料就会被淘汰。
  刘伟参加了这月的考核,吴参谋长看着他的成绩说:“你这个英语和你的标图一样惊人啊,都是‘第一’!”
  刘伟尴尬地一笑,面子有点挂不住。标图他在所有参考人员中得分最高,而军事英语那一栏他也是“第一”,倒数的。从小到大刘伟的英语都很烂,典型的哑巴英语,光会看,不会说。考核审问战俘那一项,他只能照背材料,可对方回答什么又听不太明白。考前抱了好几天佛脚,这中土的佛爷也不懂洋文。
  吴参谋长笑笑说:“21世纪的大学生了,英语水平还不抵我这老头子!”
  说到这个刘伟绝对服气,在团里的时候就听说过,老吴不但能说一口流利英语,年轻时候还在前苏联学习过三年,会讲俄语,又自修过日语,一些军事外刊上的文章都是他亲自翻译的。
  刘伟老实交代:“以前不重视英语,一背单词就犯困,是得好好补补。”
  “不光是英语。”吴参谋长在考核表上点了点,“凡是跟你自己专业相关的,成绩都不错,可是其它业务上相比就弱一些,比如通讯。你别不服,觉得有通讯参谋懂就行了,是不是?”
  刘伟嘴上说“不是”,心里倒真有这样的想法。以前在团里都是各人管一摊儿,各司其职。可在这他发现,作训科的参谋有时也替别的科写材料,而更让他惊讶的是,这一阶段全师官兵的训练计划竟然出自一个军务参谋之手。司令部的老参谋们除了自己的本行,对其他科的工作也非常了解。
  “‘如果统帅周围有一大群各自为战的人,这种人越多、越自以为是,事情就越是糟糕。’”老吴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现代参谋制度的创始人、普鲁士的总参谋长老毛奇说的。战争本来就是多元的,只有将多方面的参谋人才组合起来,才能提高司令部的效率。”
  刘伟在考虑参谋长的话,老吴接着说:“05年演习时候,首长决心下了,却迟迟不能下达部队,这个事情你知道吧?”
  刘伟摇头:“我是07年调来的。”
  老吴说:“那次演习,放眼中军帐除了通信参谋,其他业务参谋没有几个懂得通信装备和网络系统操作的。就是从那时开始,司令部下决心要培养一批‘T’型参谋。‘T’这个英文字母很形象啊,下面一竖代表本专业支撑,上面一横代表相关专业跨度,通才和专才一样可贵。”
  出了机关楼,老吴对刘伟说:“没吃饭吧?走,去食堂。”
  “您不回家吃?”刘伟有些奇怪,参谋长家就在后面家属院里。
  老吴说:“家里不开伙,老婆子上儿子家去了,儿媳妇快生了,没人照顾。”
  刘伟忍不住问:“您儿子……”
  “在雪山上。”老吴语气放缓了些,“他是驻西藏边防的,这个季节山上雪还没化,人下不来,信也不通,恐怕还不知道自己要当爹了。”
  提到儿子,参谋长脸上有些说不上的表情变化,带着自豪,也有思念。刘伟看在眼里,对这位老军人又多了些敬佩。副师职参谋长,想把儿子留在内地也不是什么难事,却送去西藏戍边。边防军人苦,在雪山上的边防军人更是苦中苦。
  老吴换个话题,提起作训科下午看的资料片,问刘伟:“你刚才说有很多感想,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刘伟整理了一下思路,说:“美军组建‘斯特瑞克’快速战斗旅的构想,是在2000年,当时的陆军参谋长提出来的。现在的战争形式已经不是世界大战了,而是多发性的地区冲突,这就造成了重型坦克多数时候没有用武之地。像斯特瑞克这样的轮式装甲车,快速灵活见长,逐渐会成为战场的主角。”
  老吴说:“美军造的这个概念很吓人,宣传攻势也很猛,其实也没有多神秘,不过就是全员装备轮式装甲车的轻型旅,在打击能力和机动性之间的一个平衡。”
  “我觉得这点值得学习。”刘伟说,“我国地域辽阔,现在公路建设也比较发达,对于组建这样的快反部队有现实需求。从现在的装备发展来看,我们也在做这方面的努力,用我们自己的装备,套斯科瑞克旅的概念。”
  到食堂,老吴带着刘伟一起去了团以上干部的小餐厅。打了饭,两人坐下一边吃,老吴问刘伟:“你觉得什么原因促使这种快反部队的发展?”
  刘伟记得刚才好像提到过了,又重复说了一遍:“因为现代战争形式改变了,不适合重装甲坦克和步战车的集群冲锋。”
  老吴继续问:“为什么战争形式会改变?”
  刘伟想了想说:“冷战结束后,各国都在发展自己的经济,互通的利益减少,所以很难再发生全球性的大规模战争吧。”
  “经济是一个重要因素,没有利益,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去打仗。”老吴问,“当年美国打科索沃为了什么?”
  刘伟脱口而出:“石油。”
  老吴说:“当时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战争爆发前欧元已经流通几个月了,一度走强。美元是世界通用货币,多了一个欧元体系,这是一个威胁。克林顿不直接动欧盟,而是把刀插/进了科索沃,同样会让投资者恐慌,四千亿热钱流出欧洲,去哪了,最终去了美国,造成当时的经济繁荣。”
  科索沃战争爆发,是在刘伟当兵第一年,当时只是关注战况,不会想到战争背后的含义。
  老吴扒了几口饭,接着说:“911之后一个月,美国向阿富汗动刀。不动不行,世贸大楼倒了,投资者慌了。发动战争也是为了表明美国的军事打击能力,足以提供安全的投资环境。过去一有事发生,美国总统先问航母在哪?现在不是这个反应了,为什么?航母的速度赶不上物流的速度,科技这么发达,鼠标一点几千万上亿就转移了。美国开发全球快速打击系统,从三天打遍全球,到24小时打遍全球,到6小时,3小时,最后到1小时,这个速度足以跟上资本流动的速度。说到底,战争是为金融体系服务的。”
  刘伟思考着参谋长的话,他明白战争和经济的不可分割关系,但是从来没有这么具体想过。以前听人谈论,吴参谋长很有经济头脑,今天确实领教了。
  老吴说:“为什么讲这些呢?娄团长跟我讲过,你在军事方面肯钻研,肯动脑子。我想说的是,军事不是独立的,单从军事看未来往什么方向走,看不出来。要和其它因素结合起来,看到总体的走向,才能制定发展的策略,才不至于总是跟在别人身后,只想着套用别人的概念。”
  这一顿饭,不光是吃到了肚子里。吴参谋长的一席话,让刘伟意识到了过去想问题的狭隘,只是想到出现了什么先进武器,有什么战术能够应对。如果只是这样想,永远不会达到领先一步,模仿是在技术落后时期的无奈之举,想要走在前面,就必须开拓眼界,尝试创新。
  从食堂出来,迎面大步流星走过来一个人,是陈师长,兴冲冲地对吴参谋长说:“老吴,你太太真是英明!知道你自己在家不做饭,打电话打到我家里,让我告诉你好消息,你得孙子啦!七斤半的大胖小子!”
  老吴听到这个消息,惊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了,搓着手好半天,想起对陈师说:“你看你还亲自跑一趟,找通信员知会一声儿就行了……”
  陈师笑呵呵说:“这好消息,哪能让别人告诉你,我得第一个找你讨彩头!老宋在家做好饭了,走,上我家给你庆祝庆祝!”
  老吴走了两步,转头看刘伟:“你小子也见证喜讯了,走,一起去!”
  参谋长高兴昏头了,刘伟哪好意思上师长家蹭饭,推辞说:“晚上还要值班。”
  看着两位首长离开,刘伟感慨这样见过生死不形于色的老军人,在听到“得孙子”的消息时,那张风霜的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喜悦。替吴参谋长高兴的同时,刘伟自然而然又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一直在等着他的未婚妻。想到她,嘴角就不自觉地挂上笑,心里也柔软下来。他打定主意,尽快请假,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拖了。


  第五十九章

  五一节前,刘伟的档案正式调到师里。
  过节期间照旧是战备,机关里各科人员轮流值班。战备解除后,刘伟惦记找个合适机会请婚假。可这假还没请下来,五月十二日下午,四川汶川发生强烈地震。作为负责北京地区防务和维稳任务的部队,地震发生后防震应急预案在第一时间启动,所有外出休假人员一律召回,部队再次进入战备状态。
  电视里的每一个画面牵动着寻常百姓的心,也牵动着军营子弟的心。坍塌的屋檐下那些匆匆结束的花季生命,奋战在一线救援的兄弟部队,自备物资前往灾区的志愿者……刘伟和战友们上不了前线,他们和很多人一样,有自己的岗位要坚守,在国家发生重大灾难的时刻,在分裂分子蓄意造谣生非的时刻,首都的防务一刻不能松懈。
  六月,刘伟还未能请假离营,叶小迪又随着气象工作组奔赴灾区,采集当地的气象资料。她出发后,刘伟的手机,除了有外出任务,其余时间始终保持开机状态。工作组去了十天,实地考察了几个重灾区的县镇。由于有些地区通信困难,十天里叶小迪只给刘伟打了三个电话报平安,每次都是哭着说再见。有一次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几乎崩溃,她告诉他白天工作组去了一个山坡,那原本是一个山谷,在两座山之间,地震时山体塌陷把山谷填平了。
  “我们当时站的地方往下六十米,是被埋的几十户人家,挖都挖不出来!”
  听着她哭,刘伟在电话这边也流下眼泪,恨自己此时此刻无法陪在她身边,给她安慰。这一个月看到太多的亲人永隔,每个人都学会珍惜身边的人,尽可能和家人在一起。而他们两人之间,别说相聚,甚至连电话都不能保证。
  叶小迪在日记里记录着每一天看到和感受到的:
  “这里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所到之处一片瓦砾,气象观测站也损毁严重……
  “天气很热,空气里飘着腐烂的味道……
  “很多人都吐了,我前两天吐了,今天忍住了,以后也要忍住,吃了东西才有力气干活……
  “刚发生了一次余震,有个老太坐在瓦砾中不肯跟着救援人员离开,她的儿子和孙女还埋在下面……
  “遇到小股泥石流,好在一辆路过的军车把我们的车拖出来……战士们穿的衣服和他的训练服一样,领头的也是上尉,背影看起来真像他……
  “丈夫失去妻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母,老人失去子女……亲爱的即使我们不能每天相守,只要我知道你在哪、知道你安全,就足够了……”
  工作组返京的那天,叶小迪和摄影还有好几个人把身上的钱和药都留给了灾民。那十天他们的经历,就像她在节目最后所说的:“不仅仅是十几次四级以上的余震,不仅仅是满眼家破人亡断壁残垣,国难让我们看到,比物质更重要的东西,是情。”
  七月,刘伟和叶小迪终于领到了迟来的结婚证。照片里大红色的背景,刘伟穿着军装,叶小迪穿了一件翻领小衬衫,两人对着镜头笑得幸福甜蜜,而镜头外没有拍到的,还有他们自始至终紧紧相握的手。
  七月底,刘伟以前所在的团举办集体婚礼。刘参谋人虽然已经调到了师里,可当初那份结婚申请还是在团里时候提交的,于是他也报名凑份子。全团一共四对新人,都有过因男方执行任务而将婚期一拖再拖的经历。
  新娘们有的提前几天就到了部队,住在驻地的家属区。叶小迪向单位请了两个星期的婚假,婚礼前一天她还在上班,当天下了班才赶往部队。奥运即将开幕,刘伟又不能外出了,这两个礼拜的蜜月她就跟他住在部队,宿舍就是两人的婚房。
  这间婚房是刘伟一手布置的,叶领导验收成果时,最让她感兴趣的是摆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只插着玫瑰花的高筒花瓶。玫瑰倒在其次,那只“花瓶”棕铜色的外表,分明是一颗炮弹的药筒!正是刘伟在老乡家猪圈里挖出来的那枚,经处理后,他把药筒要回来做纪念,布置“新房”时灵机一动,就当成了花瓶。
  两人的临时“新房”在师部大院,距离团里可不近。第二天一早师里派了辆车送这对新人去参加婚礼,同行的还有师政委,代表全师官兵送祝福去的。
  到团驻地时,车子驶进大门,看到熟悉的营房训练场,刘伟的心里百感交集。在这片土地上有他的战友,有他的老领导,有过欢笑,洒过热血,跌倒过,又爬起来,这里是他成长的地方,他从这里离开,今天他带着妻子回来,将在这里举行婚礼。
  综合楼的会场里,为婚礼搭的台子、挂的横幅、气球红毯音乐,早已布置妥当。在临时的化妆间里,叶小迪见到另外三位新娘,两个已经化好妆披上婚纱,还有一位,她坐在轮椅里,穿的不是白纱裙,而是深橄榄绿的武警礼服,卷檐帽,胸前挂着金色的装饰穗、铭牌和资历章。叶小迪知道她就是齐帜,邵一鹏的女朋友,现在是老婆。以前听刘伟提到她的职业时,叶小迪很好奇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想象中应该是不苟言笑,一身硬功夫?可现在见到本人,齐帜的脸上带着淡淡地微笑,不健谈,但绝不是拒人于千里。如果不是时间紧,叶小迪很想和齐帜聊一聊,听她说一些不同于一般女孩的经历。
  化妆师在一旁催促,叶小迪不愿画浓墨重彩的新娘妆,于是自己动手,比平时的妆稍微描重了些。礼服不是蓬蓬的婚纱,而是一条露肩的白色鱼尾裙,恰到好处的剪裁勾勒出曼妙的曲线,自然过渡到膝下变成轻便可爱的小巧拖尾。化妆师帮她把长发松松地盘起来,搭配了一袭轻盈的头纱。
  叶小迪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悄悄说:“你是个军嫂了。”
  化妆完毕,新娘们从侧门直接去了会场后台。叶小迪推着齐帜,一路走四处张望。给她们领路的是卫生队的女队医,看到叶小迪的样子,笑着说:“别看了,一会儿他们就出场了。”
  在台后等了没一会儿,外面奏起音乐,调子分明是《咱当兵的人》。叶小迪觉得好笑,正想着不会要她们踩着这个曲子上台吧,就听外面由远而近传来整齐的踏地声。小队医站在帷幕后面偷偷看前台,八卦地给这几位新娘直播说:“来了来了!踢着正步进来的!”
  有人高喊了一声“立正”,脚步声停下了。
  会场里十分安静,还是那个声音喊道:“向右看——齐!向前——看!”
  另一个声音喊起来:“邵股长,你这口令不行啊,还没看齐呢,你就向前看了,太着急了吧!”
  外面一片哄笑声,叶小迪这才知道有满场子的人啊,刚才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邵一鹏面对笑声不为所动,铿锵有力地冲台上说:“报告团长同志!XX团集体婚礼新郎全部到齐!应到四人,实到四人,没有缺席。报告完毕,请指示!”
  会场里的笑声快把房顶掀翻了,难为邵股长说完这一番话,竟然自始至终没有笑场。
  娄团长把这四位“应到人员”的名字都点了一遍,后台的新娘们竖起耳朵听着自己新郎那一声干脆有力的“到”,都不由自主地会心一笑。
  点名完毕,老娄下令道:“你们四人要共同完成一项任务,把各自新娘领上台来。一定要听从命令,相互配合,坚决完成任务!”
  “是!”
  响亮地一声吼,四人迈着整齐地步伐来到台后。叶小迪看着刘伟,他已换上了军官礼服,威武的松枝绿,头戴宽檐帽,正中是“八一”帽徽。他大步走过来,微笑着握住她的手,一起走向台前。
  “选择了他们,你们就选择了聚少离多,选择了守望幸福,选择了军嫂这个光荣而又沉甸甸的称呼……”
  听着团长的主持词,叶小迪侧头看着她的新郎。不知从何时起,他小时候的样子已经渐渐淡出了她的记忆。此时回想起来的,是去年夏天他们在三儿的五金店里重逢,之后的每一次见面,他的模样都深深印在心里,在她还未察觉的时候。一幅幅画面闪过,定格在这一刻,在他的战友们见证下,他温柔而坚定地为她套上婚戒。
  今天,她真真正正嫁给他了,嫁给百分之一的浪漫,百分之九十九的责任和奉献。
  军营里的婚礼,没有新人相拥亲吻的场面。交换戒指后,他站在她面前,庄严地向她行了一个军礼。这个军礼包含了什么?叶小迪想,这是军人对妻子的歉疚,还有对军嫂这一称谓的尊敬。


  第六十章

  上午的婚礼仪式规规矩矩,毕竟团首长们都在,闹也有个限度。可一旦脱离领导视线到了连队里,那折腾起来就没谱了。刘伟和邵一鹏虽然已经调离一连,但前任连长和指导员同一天结婚,对一连来说这可是大事。一连现任连长李涛,就是以前的副连,力邀两对新人回老连队庆祝。刘伟和邵一鹏当然乐意,婚礼嘛,就图个热闹!
  但是回连队,可不能轻轻松松闲逛回去,李连长代表全一连给两位前连首长布置任务:“从团部到一连两公里,新娘脚不能沾地,新郎肩扛怀抱都行,就看两位的本事了!”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刘伟背过身对叶小迪说:“上,媳妇!”
  叶小迪为难地瞅瞅自己的裙子,在他耳边说:“裙摆太窄了……”
  刘伟看她红扑扑的脸,白色的小礼裙裹在身上像条美人鱼,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真想搂着啃一口。他弯下腰把她横抱起来,不理会战士们的“嗷嗷”叫,抢在邵一鹏前面跑出去了。
  “一排的跟上!”李连长在后面喊,“指导员,不行了说一声儿啊,战士们可以代劳!”
  “李涛,你给我等着!”远远地传来刘伟的吼声。
  另外一边,邵一鹏跟他的兵们讨价还价说:“我推回去,保证做到脚不沾地。”
  战士们不答应,扭头看着李连长。李涛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煽动大伙说:“同志们,当初咱们全副武装跑五公里的时候,是谁骑着自行车在后边追,跑慢了还得罚?大伙能放过他吗?!”
  “不能!”齐刷刷地一片喊声。
  李涛笑嘻嘻对邵一鹏说:“连长,是背着还是抱着嫂子,快点做决定吧,指导员都到半路了!”
  大伙瞧热闹,这两口子一个陆军一个武警,资历章同龄,肩膀上都挂着一杠三星,不知道在家是东风压倒西风呢,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齐帜不善言谈,看这些人故意作弄邵一鹏,她不说话,只是微笑。以往人多的场合,她总是站在受保护者身边,以局外人的身份观察周围人一举一动。而今天,被这么多他的战友围在当中,自己成了主角,她还有些不适应。
  邵一鹏转回头笑着对媳妇说:“咱穿着军装,听说过‘背战友’,没听说过‘抱战友’的!”
  齐帜见躲不过,只好点点头。
  邵一鹏拉着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两手托住她的腿,把人从轮椅里背起来。
  “李涛!”邵一鹏喊。
  “到!”
  “给我推着轮椅!”
  “是!”李连长答应得倍儿干脆。
  邵一鹏稳稳当当地背着媳妇,撒开退往一连跑。
  后面不知道哪个孙子喊了一句:“打道回高老庄!”
  一路上战士们朝新人喷彩带,撒花瓣,还有半路堵截的,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官兵之分。新郎们很坚强,虽然七月天穿着军礼服这么折腾,浑身都湿透了,但是无论阻力多大,都没有把媳妇放下来,带着满头满身的彩带一路飘飘挂挂地冲到一连。
  婚宴在食堂举行,团里出的经费。战士们像往常一样在门口集合,两对新人刚要往里走,里面出来一个人把他们拦住了。刘伟拍拍穿着炊事班白大褂的付斌,笑着说,“难怪婚礼上没见着你,副连长改行当厨子了?”
  付斌在围裙上搓搓手,嘿嘿笑说:“朱班长人手不够,我带几个人帮厨。”
  邵一鹏说:“不光帮厨,还当门神,朱班长这饭还没做好怎么着?”
  “饭倒是做好了。”付斌慢吞吞说,“但是你们就这么进去啊?”
  “那还怎么进去啊?”邵一鹏反问。
  付斌冲战士们说:“新兵都知道吃饭前有件事不能少,是不是?”
  战士们齐声喊:“唱歌!”
  刘伟叹口气,对邵一鹏说:“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邵一鹏打个手势,刘伟心领神会。
  “上!”
  这两人一左一右驾着付斌的胳膊,硬把他拖进食堂。付斌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喊:“饭前唱歌,唱的不响没得饭吃!”
  邵一鹏说:“把这倔驴给朱班长送去!”
  刘伟附和:“天上龙肉,地下驴肉!”
  付斌改口说:“不是我的主意,真不是我的主意!”
  刘伟问:“快说谁的主意?指导员给你做主。”
  付斌笑着说:“你小姨子的主意!”
  食堂操作间门口探出一个脑袋,脸上还挂着一道白,小欧两手揉着面团从里面出来,笑嘻嘻冲刘伟喊了声:“姐夫。”
  刘伟看着她:“怎么哪有热闹都少不了你!”
  小欧走到叶小迪身边,吹吹她身上挂的彩带,得意地说:“我姐结婚,我当然得请假来观礼了。”
  叶小迪说:“观礼时候可没见着你,你是趁机来观老付吧?”
  小欧晃晃面团:“我给你们蒸‘同心馒头’!”说完,拽着付斌回操作间了。
  连队食堂里,今天的饭菜比平时丰盛许多,桌上还破例地放着啤酒。席间,叶小迪跟着刘伟一桌一桌地敬酒,每桌战士说一句祝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之类。战士们很有心,一共十桌,竟没有一句是重复的。听着他们亲热地喊 “嫂子”,看到他们脸上灿烂真诚的笑容,叶小迪心里很感动。这里没有奢华的排场,点缀最多的就是满眼的绿色,但是这样的婚礼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吃喜酒,战士们整了很多节目,最不可少的当然是听新人介绍恋爱史了。邵一鹏喝的有点高,晕晕乎乎端着杯子跟大伙讲:“我和我媳妇的恋爱史,说起来惊天动地,就说这吵架,你们谁能被媳妇摔出去?我能!”
  齐帜坐在旁边挡着脸,这还当光荣史讲呢,太丢人显眼了!
  刘伟对李连长说:“去让人给他端一碗‘酸甜苦辣汤’,让他醒醒酒!”
  酸甜苦辣汤是炊事班长的拿手好戏,厨房里所有的调味料统统倒一起熬成一碗汤,新郎新娘不听“招呼”的时候拿出来,美其名曰“尝尽人间甘苦”。
  邵一鹏端着碗看都没看,一口把汤灌进去,喝完把碗扔桌上,大声喊:“朱班长!”
  炊事班长赶紧跑过来,在他面前立正站好。邵一鹏指指碗,大着舌头说:“这酸辣汤,咸了!”
  战士们笑得不行了,李连长看邵一鹏真喝多了,赶紧扶他坐回去。刘伟在旁边说:“咸了就对了,你没尝出来别的味儿啊?”
  邵一鹏嘟囔说:“好像没放胡椒粉……”
  说到刘伟和叶小迪的恋爱史,一连人差不多都知道,第一次叶小迪来驻地找他,好些战士还跟去凑热闹。有人学刘伟当时的口气:“这不是我对象,是我同学!”
  邵一鹏在旁边插嘴:“我当初没说错吧,同学最容易发展成对象。”
  刘伟生怕自己也落到喝汤的待遇,顾左右而言它,往四周看了看问:“老付上哪去了?”
  炊事兵们都不怀好意地笑,朱班长说:“副连在后厨蒸馒头呢。”
  操作间里,小欧要给新人蒸“同心馒头”,她所谓的同心馒头就是两坨面贴在一起,捏出两颗心的造型。付斌的工作,就是帮她揉面。等馒头上锅了,两人都盯着锅看。平时嘴里一刻不停的小欧,今天忽然不说话了,付斌倒有点不适应。听到外面的笑声,他忍不住问她:“你来参加婚礼,不出去看看啊?”
  小欧对着锅说:“外面那么热闹,咱们在这清净一会儿不好吗?”
  付斌琢磨这话,来参加婚礼,难道不是为了来瞧热闹的?他看她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托着下巴,盯着灶上的火苗,脸上透着一份恬静。他从来没发现她可以这么安静,就像一个邻居家的女孩。他知道她对他还有他家人的好,可是这也让他看到他们之间的差距,让他不敢往她身边站。
  时间就在两人各自想心事时流过,付斌关了火,小欧急于看自己的劳动成果,上手去揭锅。付斌还没来得及喊她,眼看锅里的蒸汽扑出来,小欧不由自主地一甩手,大锅盖“咣当”一声掉到灶台边。她俯身去捡锅盖,付斌把她拉起来,看她胳膊有点红而已,没什么大事。
  “蒸馒头关了火要等五分钟再揭锅,揭早了馒头就缩回去了。”他没想教育她,只是告诉她常识。
  小欧看着自己的手腕被他握在手里,其实烫的地方也不是很疼,可不知怎么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付斌拉她到水管下面冲凉水,心里想这种程度的烫伤不至于哭吧,还是自己刚才说错话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哭什么呀?”
  这么一问,小欧心里那点委屈全冒上来了,自己都做到这份上了,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锅盖掉地上的时候,正是刘伟在外面问“老付上哪去了”,听说他跟姑娘一块蒸馒头,大伙都颇有兴趣地凑到操作间门口,正看见这两位一个哭一个劝的场面。
  刘伟笑着问老付:“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付斌尴尬地看着门口这些人,小欧转过身擦眼泪,装作去看锅里的馒头,馒头都缩成一团了。
  刘伟戳戳那些皱巴巴屁股样的小馒头,问小欧:“这就是您的‘同心馒头’啊?”
  “你不吃拉倒!”小欧没好气地说。
  “吃吃吃,您可别为这个哭!”刘伟赶紧找个盘子把馒头盛出来。
  有人建议在中间栓根线,让新郎新娘从两头咬!大伙十分赞同这个提议,于是一伙人端着小屁股馒头走了,操作间里又只剩下小欧和付斌两个人。
  付斌看着小欧,忙活半天了,两人一口饭都没吃,他问她:“你饿不饿?”
  小欧老实说:“饿。”
  “出去吃饭?”
  刚才被人看见躲厨房哭,小欧不好意思出去,赌气说:“不去。”
  付斌想了想,又问:“那我帮你盛点菜回来?”
  “不要。”
  “摊个鸡蛋?”
  小欧还是摇头。
  付斌没辙了,看看锅里还剩下一个她的成果,抽得最小,刚才刘伟盛的时候,实在没看上这个。
  “那吃馒头?”
  看她终于点头了,付斌无奈地拿出馒头,刚要掰开,小欧急忙喊:“别掰!同心馒头?掰开就离心了!”
  付斌把馒头整个递给她,小欧咬了几口推回去,说:“碱少了,有点酸。”
  付斌接过来两口吃完,没吃出酸味,就是有点硬。他看看面前的女孩问:“你笑什么?”
  小欧笑着往外走去看新人,没回答他。
  有时候男人希望给心爱的女人很多东西,给不起,就觉得爱不起。其实多数时候,他们心爱的女人需要的很简单,一个眼神,一句问候,一个拥抱,甚至仅仅是同吃一个馒头,两人一起亲手做的,她就很开心。


  尾声

  2010年年末
  平安夜那天下午,刘伟正在办公室看作训股参谋提上来的总结报告,关于刚刚结束的全团冬季野营适应性训练。办公桌上的电话响,是夫人打来的,问他周末能不能休假。
  “不知道啊。”刘伟眼睛一刻没离开总结,一会儿司令部工作会议,他要做这次拉练的成果汇报。
  叶小迪听出他的心不在焉,不满地说:“马上要下班了,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请假?明天过节,爷爷从上个月就念叨你什么时候去看他?”
  刘伟笑着问:“老爷子还知道圣诞节?”
  叶小迪说:“爷爷说的,中国传统节日你回不了家,外国节不用你们战备,你得回家吧?”
  刘伟想这话有意思,还没来得及回答她,门口有人喊他去开会,他简单跟她说了两句,匆匆挂了电话。
  今年初的干部调整,刘伟在正连的位子上已经干了几年,正好某团作训股长的职务空缺,师里决定由他接任,提到副营级。
  前两年在师机关,离家不算太远,新婚的小两口算是过了一段好日子。周末只要有空刘伟就请假回家,有时候周中也回家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赶回去上班。现在这个团的驻地,和他以前那个团是两个方向,更偏僻,回家不方便了。到年底事多,十二月又进行全团野外拉练,前天才回来,回来之后休整做总结,一刻都没闲着。
  开完会刘伟跟着团参谋长一起出来,听他交代任务。再有一个月地方大学放寒假,将有一批国防生来他们这参加集训,到时候训练场地和器材都要安排好,不能和部队的正常训练发生冲突。另外明年开春要进行全师侦察兵比武,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要抓紧训练。两件事,刘伟答复回去排出计划表,周一送到司令部。
  到一楼,值班室的战士喊刘股长有人找。刘伟看值班室里出来的人,是当年侦察连的关系兵廖佚名。廖佚名义务兵役服满之后去了军校,进修一年,出来就提了干。这种机会当然不是人人能有,普通士兵想提干,得转成士官熬个三四年还得立个二等功才有希望。立二等功什么条件?比方说齐帜那样拿半条命换来的。廖佚名上军校前找过刘伟,听说他之前的遭遇,小廖同志义愤填膺,嫌刘伟没早告诉他,一个副司令员的侄子算什么东西!那时刘伟已经在师作训科了,这事也就不再提了。后来两人一直保持联系,刘伟有时想借的资料只有总参有,就得找这关系兵帮忙。
  刘伟拉他到楼上办公室,廖佚名把随身背的旅行包甩到桌上,说:“都是你要的,看看全不全。”
  刘伟翻了翻,想借的基本都在这了,他对廖佚名说:“现在年底太忙,这些书得明年再还给你,会不会有麻烦?”
  “有什么麻烦?”廖佚名满不在乎,“这些从上了架就没人动过,在你这搁半年都没人发现。”
  刘伟心想什么叫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就是有限的资源不能平均分配,想要的人得不到,得到的人又不当回事。
  廖佚名说:“我给你办张借阅证得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自己上我们那翻去。”
  刘伟当然乐意了,每次让这小子跑来跑去也不合适,他问:“我不是你们单位的,能给办吗?”
  “你给我两张一寸照片,办好了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刘伟从抽屉里翻出照片交给他,说:“谢谢啊。”
  “谢什么。”廖佚名笑嘻嘻说,“战友,要么一起突围,要么一起‘万岁’,这不是你说的吗?咱们没啥可‘万岁’的,这点小忙还能帮。”
  刘伟看着面前这小子,不由得想起在侦察连时他那副熊兵样,没想到自己当年说的话,他还能记着。
  晚上,刘伟给老婆发短信,报告说请了两天周末假,周六一早到家。叶小迪回信说还在加班。第二天清早刘伟起床,开手机看到叶小迪在凌晨四点发来的短信,那时她刚赶完节目回家睡觉。
  刘伟跟着一辆去市区的车从他们那旮旯出发,到家时才七点半。怕吵她睡觉,他掏出钥匙自己开门。叶小迪一个人住,家里安全措施很到位,几道锁把门,刘伟拧了半天也没打开。这时候听见屋里有脚步声,门开了,叶小迪顶着熊猫眼站在里面看他。刘伟进门搂着媳妇,赔笑说:“钥匙都生锈了。”
  叶小迪“哼”一声,爬回床上裹着被子嘟囔:“你也知道自己好长时间不回家啦?”
  刘伟郁闷地说:“连门口保安都知道,刚才拦着死活不让我进门,说看我眼生,我就差说我是来修热水器的了。”
  叶小迪缩在被子里笑,问:“那怎么又把你放进来了?”
  刘伟说:“后来他们领班过来看我半天,跟拦我那保安说‘是这院的住户,部队上的,有几个月没回来了’。”
  叶小迪呵呵笑,拉住他的胳膊。刘伟伸手捋一捋她耳边的头发,轻声说:“你再睡一会儿,我去楼下买菜。”
  她拉着他不放,耍赖说:“你陪我躺着。”
  刘伟笑着说:“都躺着谁做饭啊?”
  “一会儿出去吃。”
  他脱了外衣半躺半靠在床头,收紧手臂,把她搂在怀里。她贴伏在他胸前,手悄悄伸进衣服里,掌心划过他结实温热的腹部。
  他按住她不老实的手,低声说:“你不是困吗?”
  “这不是睡觉呢吗?”她紧紧闭着眼,手里却继续煽风点火。
  有人的火不用点就着,刚才担心她加班太辛苦,想让她多睡一会儿,看来她更替他着想。刘伟翻个身压住她,手探入衣物,低头吻她的唇,沿着脖子、肩膀一路向下……
  卧室里厚厚的窗帘挡住冬日冷风,一室春宵。
  睡个回笼觉,快到中午时被电话铃吵醒了。叶小迪捂着被子假装没听见,刘伟只好起来接电话,一听是丈母娘,和叶小迪的爸爸已经到爷爷奶奶家了,问他们什么时候过去吃饭。这边电话还没撂下,刘伟手机又响了,是他自己娘打来的,也是问什么回家。两个都是独生子女,两边家里都盼着他们回去,尤其到年底了刘伟难得休个假。
  这一下午,两口子先赶回刘伟家,陪他父母吃了午饭,待到下午四五点钟,再去叶小迪的爷爷奶奶家。晚饭时刘伟的主要任务是陪老爷子喝酒,听他老人家吹牛。老爷子就爱讲在朝鲜战场上那些事,尤其这阵子朝韩炮战,世界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三八线,老爷子说起当年更来劲了。别看老头退伍了几十年,说起打仗仍然一腔热血,叶小迪她爸没当过兵,不了解这些事,老头不爱跟儿子讲,就把孙女婿当成知音。
  这边爷孙俩侃半岛危机,另外一边叶小迪应付她爹妈还有奶奶的轮番轰炸,话题始终围绕着小两口什么时候要孩子。叶小迪一听这个就头疼,两人现在贷款买房还欠着银行一屁股债呢,工作又忙,刘伟在部队好几个月见不着是经常事,哪有条件要孩子。
  叶小迪妈说:“没有条件成熟的时候,再过几年你岁数就大了,趁现在还年轻,有了孩子妈给你带。”
  叶小迪咬着筷子说:“谁带,也得我十月怀胎把他生出来呀,我天天加班,哪有功夫要孩子?”
  奶奶说:“梅老师两口子也着急抱孙子呢。”
  叶小迪说:“刚才在他们家吃饭,他爸妈可没提这事,就你们老着急。”
  “公婆怎么好意思直接跟你讲,讲也是对儿子讲。”她妈悄悄问闺女,“刘伟没跟你提过啊?”
  叶小迪瞟一眼饭桌对面的人,刘伟把老头哄得红光满面。她印象里,几个姑父和她爹陪爷爷喝酒,爷爷从来没这么开心过,难怪老爷子老惦记小刘什么时候休假。可惜刘伟太忙了,尤其是这一年当了作训股长,活最多,压力也最大,全团一千多号人的训练、考核、验收都得他负责。
  孩子的事,两人还没认真谈过。她想起今年中秋他们机关里请干部家属聚餐,那些有孩子的同事,端着小碗四处追着孩子喂饭,孩子们吃不了的,爸爸们就填了自己肚子。这些人尽管平时不顾家,那一天他们都是模范爸爸、模范丈夫。刘伟那天喝多了,从恋爱到结婚这几年,难得见他喝多一次。晚上挤在他宿舍的单人床上,他迷迷糊糊好像说了句“咱们什么时候要孩子”,再问他,他就睡着了。
  叶小迪想,他也想要个小孩吧,又怕她一个人照顾孩子还要上班太辛苦,所以从来不提。
  晚上从爷爷奶奶家出来,坐公交车回家,下了车两人沿着颐和园北宫门的外墙往家溜达。天冷,叶小迪往手上呵气,刘伟握着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大衣兜里。
  “老付买房跟咱们借的钱已经还了,我存到银行了。”刘伟说。
  付斌家的老房子拆迁,在他们县城里买了一套不到五十坪的小两居。他们那的房子便宜,两千一坪,当地人就觉得天价了,一套房下来才十万出头。老房拆迁费,加上付斌自己的存款,又跟刘伟和邵一鹏一人借了两万,全款付清了。这个房是留给他妈养老的,以后就留给付萍。
  叶小迪说:“当初借的时候,没想让他还,他工资也不多,还要负担母亲和妹妹。”
  刘伟说:“老付那个人不会欠谁的人情,别人对他好,他得加倍还。”
  “小欧呢?”叶小迪忍不住说,“小欧当初对他不好吗?他还了吗?”
  刘伟没说话。
  叶小迪说:“小欧是个傻丫头,她给的太多,让老付觉得还不起,所以不敢要。”
  想到那两个人,刘伟也有些感慨,当初付斌明明喜欢人家,就是不敢接受。他问:“小欧现在怎么样?”
  叶小迪说:“她后来交过两个男朋友,都处不长,对谁也没有像对老付那么上心。她爸妈想让她回南方工作,在那边找对象,她又拖着不肯走。”
  “听邵一鹏说,以前的六连长明年初转业,要把老付调去当连长。”刘伟说,“跟三年前比,老付变化挺大的。以前什么都不争,埋头苦干,现在也知道要抓住机会往上走了。他虽然一直拒绝那傻丫头,其实自己也在挣资本,想有一天能配得上她。”
  叶小迪叹口气:“就怕等到他敢争取的时候,另外那个人已经不在原地了。”
  回到家洗漱完,两人靠在床上看电视。叶小迪头天晚上没睡好,这会儿就开始犯困了。刘伟拍拍怀里的人说:“以后别加班到那么晚,对身体不好。把你照顾好是我的任务,替我照顾好你自己就是帮我完成任务,也是你的任务。你的任务完不成,我的任务也完不成……”
  听他絮絮叨叨讲“你的任务”“我的任务”,叶小迪的脑子自动开始漫游,想起晚上在饭桌上那些关于要孩子的话。
  刘伟发现说了半天,她也没什么反应,推推她问:“记住了没有?”
  记住什么了?她压根儿就没听他后面的话。她抬起头看着他说:“咱们是不是该要个小孩了?”
  “啊?”
  刘伟觉得这话题扯得有点远,不过听她提起要孩子,让他很高兴。她一直抱怨工作忙工作忙,她的工作也确实忙,看她每天加班熬夜那么辛苦,他也不敢提。
  叶小迪说:“这两年半,大部分时间还是你在部队,我自己在家,结婚了跟没结婚一个样。家也不像家,白天我上班,晚上回来睡个觉,感觉还跟租房似的。要是有了小孩,可能就不一样了吧?”
  最后这句话,她也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刘伟听得心里酸酸的,无论婚前还是婚后,他对她的照顾都太少了,如果有了孩子,他依然是无暇顾及这片后方阵地。
  “要不再等两年?”他犹豫着说,“等咱们都不太忙的时候?”
  “你没有不忙的时候。”她拉着他的手盖在自己小腹上,感受他掌心传来的热度,心里想如果这里孕育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小生命,应该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
  她想起她妈妈的话,轻声对他说:“没有条件成熟的时候,既然你闲不下来,那我就闲下来,总有一个人要去适应。我想明年逐渐减少工作量,现在部门里来了几个新人,可以布置给他们做。只不过接的活少了,收入就会减少,每月还完房贷就不富余了。”
  刘伟说:“今年升了职,工资涨了一些,听说明年还要统一涨,提高军人待遇。即使不涨,咱们两个人的收入也够了,以后少在外面吃饭还能省不少。要是上幼儿园交赞助费,咱们就把小孩送我妈那,她当了一辈子幼儿园老师,带孙子就当重操旧业嘛。上学呢,也不用让孩子当神童,平平安安长大就行。到时候要是交不起大学学费,就让他去念军校,毕业了还包分配,不愁找工作……”
  叶小迪听他越扯越远,影儿还没有呢,都考虑到以后找工作了,她笑他:“你怎么知道是个儿子,还让他上军校,跟你一样当兵?找不着媳妇怎么办?”
  刘伟笑着说:“找不着媳妇,那他得跟他爸多取取经。”
  叶小迪“嘁”一声:“就你当初那样,要不是我立场坚定,你现在还打光棍呢!你还是多考虑考虑眼前吧。”
  “考虑眼前?”他贴过来,隔着衣服抚摸她纤细的腰,在她耳边说,“那是不是眼前就得努力了?”
  她半推半就,小声说:“你不是白天刚努力过吗?”
  “下次再努力就得等明年了……”
  刘伟不知怎么又想到那句话,旱时旱死,涝时涝死。难得回一趟家,容易吗?!
  第二天在家吃完午饭,刘伟又要回他那旮旯了。
  临走前,他抱抱媳妇说:“明年见。”
  一次又一次经历相聚到别离,每次送他走时,叶小迪还会觉得鼻头酸酸的。她冲他挥挥手,一直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走远,才在心里悄悄说:“明年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