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21

四处挠挠: 八零后小教头 32-46

  第三十二章

  刘指导以前从来不关心天气,训练计划安排好了,第二天刮风下雨也得执行。但是现在谁要是想知道明天气温多少,刮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降水概率穿衣指数,问指导员准能给你说得一清二楚。自从知道天气预报就是叶小迪她们那制做的,每天新闻之后的几分钟看着播报员 “指点江山”,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电话短信之外的一道特殊纽带,尽管你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你。
  又是一个多月没见面,从元旦战备开始,眼瞅就到春节了。叶领导最近也很忙,要把过年的节目赶出来,过小年那天晚上还在加班。刘伟打了个电话,是她组里同事小欧接的,说叶小迪觐见主任去了。小欧是个能说会道的南方女孩,听出来是叶小组长家的指导员,跟刘伟贫了半天问他什么时候给她介绍男朋友。
  这事得追溯到几个月前刘伟和叶小迪刚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他休假去找她,她和同事们加班。一看刘伟来了,叶小迪就想开溜。她组里都是岁数差不多的年轻人,大家起哄说走可以,中午得让你们家那位请客,不然不放人。那天刘伟请她同事五六个人吃火锅。席上,小欧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军人情结,非让刘伟给她介绍男朋友。刘伟以为她随口说说,没当回事,没想到这女孩还挺认真。
  小欧在电话里质问:“托你的事,给我忘一边去了吧?”
  刘伟说:“没忘没忘,关键是您门槛太高,我们那人够不着啊。
  小欧说:“我门槛高,你们家叶小迪门槛低?”
  刘伟笑着说:“我们那人圆的扁的都有,不知道您爱好什么样的?”
  “长相过得去就行,人老实,不能随便发脾气……”小欧想起一样说一样,一会儿就列了一串。
  “好么,光这前三条就去了多一半的人了。”
  “你们人那么多,少一半也得有几百号吧,我就不信一个都挑不出来。”小欧算数学的挺好。
  刘伟应付这小丫头脑袋都大了,听她那些条件,他倒是想到一个符合的人,付排长。但是老付家经济条件不太好,还有生病的母亲和没出嫁的妹妹,他找媳妇肯定得找个能照顾家里的。像小欧这样的娇小姐,估计老付说什么都不敢招。
  红娘的差事着实让刘伟头疼,听话筒那边好像有叶小迪的声音,他赶紧问:“你们小组长是不是回来了?”
  小欧喊“拥军模范”接电话,喊完还不忘嘱咐刘伟一句:“我的事别忘了!”
  话筒里终于换成叶小迪的声音,问他:“你怎么有空打电话,不搞政治教育了?”
  “这不是开会没词了,想听你教育教育,充充电,我再教育别人去吗。”刘伟笑着问,“今天小年,吃饺子了吗?”
  叶小迪叹一声:“还饺子呢,晚饭都没吃!这几天得把初一到初十的节目赶出来,所有部门都加班。”
  “你们主任真行,周扒皮还得给杨白劳一口饭吃呢!”
  “哪跟哪呀,周扒皮和杨白劳是一地方人吗?”不理他的胡扯,叶小迪捂着话筒小声说,“我们过节放到初六,三十和初一在家陪我爸妈,初二到初六我去找你吧?”
  刘伟一听:“真的?!”
  叶小迪说:“如果节目能赶完的话。”
  “那咱别聊了,你快工作去吧!”
  叶小迪气得够呛:“你怎么比我们主任还资本家!”
  刘伟嘿嘿笑,外面传来哨声,到晚点名时间了。他嘱咐她去吃点东西,两人依依不舍挂了电话。
  想到她要来过节,刘指导激动得一宿没睡好觉,一会儿担心她工作忙不完,一会儿又担心来了没地方住。家属院那边有两栋楼是为来营探亲的家属准备的,按规定已婚才能申请,没结婚的只能自费住外面的招待所。可是战备期间他不能外出,让她自己住外面他可不放心。
  第二天上午刘伟报了申请,抽空又跑了一趟营房股,副股长是他以前军校的师兄,关系很近。部队里同乡同校之类的,互相之间是一种牢固的关联,称兄道弟,干仗的时候枪口都是一致对外。刘伟带了条烟去找师兄,说过节时候女朋友要来,想申请一间屋子。师兄的桌上扔着好些条子,估计都是来要房的,一到过节房子就紧张,结了婚的都未必能申请到。师兄拨了个电话,交代几句,让刘伟去旁边的办公室找协理拿钥匙。
  “留点神,过年查得严,军务的人事儿多,别让人找麻烦。”师兄嘱咐。
  刘伟心里有数,平时非过节期间探亲的人少,上面睁一眼闭一眼,这会儿人人都盯着房子,他这不符合规定的当然能低调就低调。
  谢了师兄往外走,身后的人喊他:“回来,把烟拿走!”
  刘伟笑着说:“给你带的。”倒不纯因为托人办事,快过年了关系好的朋友也该走动走动。
  师兄拉开最底下的抽屉,拿出两条中华往桌上一扣,加上刘伟带来那条,一起推给他。
  “你那点工资留着娶媳妇吧,别跟我假客气了,这些拿走,过节该送谁送谁。”
  刘伟一想,就冲桌上这些条子,他这师兄也不缺人送烟。他也不客气了,抽了张报纸把三条烟包起来,带着出门。
  身后,师兄举着话筒不知道冲谁嚷嚷:“军务那谢顶……丫是蛋的参谋!他老婆孩子占着房住一个多月了,怎么还不滚蛋?把部队当旅馆啊……”
  刘伟感叹,管房的果然在哪都是爷。
  年三十和初一部队放假,不用训练,但是这不训练比训练还忙,从早到晚都是检查,送走一拨又迎来一拨。不光战士抱怨,干部们也烦,一年忙三百六十天,过节了还不让人消停消停,首长们在家陪陪老婆孩子好不好,非得赶这时候下基层折腾人。
  集合整队迎检,路上碰上其他几个连的连长,大家这会儿都为年后的考核焦头烂额。有几个连长已经自动放弃这次晋升机会了,当初他们提干虽然也被送到军校进修,但有些人就是混过来的,学的也不系统。这些人基本都是岁数大的,放弃了这次,以后也很难再有机会,差不多就该转业了。
  刘伟这个政治主官和连长们一起参加考核,别人表面不说什么,背后也在议论。当初是一营教导员跟上面推荐把刘伟调来的,有人说教导员刚提政治部主任了,想找得力的干事,当然是把以前的手下提上去。刘伟懒得理这些空穴来风的事,有些人永远看不到别人的努力,以为成绩都是用关系换来的。对于这些人,实在没什么解释的必要,因为他们对自己就是这样的期望。
  关于这场考核,刘伟知道即使成绩高他也不够升作训股长的资历,正连才干了一年,就算立功都升不了这么快。他分析老娄让他参加考核的用意,成绩好的话,可以名正言顺地调个作战参谋。有一次教导员跟他提过,政委不同意放人,说培养一个政治干部不容易,团长说培养一个懂政治的军事干部更不容易。教导员私下问他自己是什么意见?刘伟说听组织安排。教导员那时马上要调走了,嘱咐他在上级面前也要保持这个意见。刘伟心里明白,表现得过于积极无异于自我断送,团长和政委是一家,不会为一个基层干部的调动起争执。
  考核这个事,邵连长按说应该是反应最大的,本来他是板上钉钉的人选,结果师里一个检查搞出这么多事。可那二百五压根不懂什么叫心理压力,也不见他看书,他说临时抱佛脚管个屁用,又不是考背单词,多记一个是一个。对于考核邵一鹏是双手双脚赞成,甚至更极端,应该让作训股那帮参谋都参加考核,不合格的滚蛋。作训股现在整个一个烂摊子,政令不行,随便什么人都敢私自离岗。邵某人现在想的不是考试,而是上任后怎么大刀阔斧拨乱反正。
  初二的上午,战士们恢复训练。最近这阵子邵连长练兵像练牲口一样,大概是觉得自己快走了,总想着把他们练的再好些,随便哪个拎出去能让别的连的人竖大拇指。刘伟觉得邵一鹏是真舍不得一连,毕竟从他一毕业就来到这,流水的战士换了一拨又一拨,一连有他的心血,早就紧紧和他联系在一起。
  刘伟在操场上看着战士们练擒敌,一个值班的小战士跑过来喊他。
  “刘指导员,北门领家属!”
  生怕他耳背,连喊了三四遍。
  刘指导脸都黑了,回了一声:“听见了!”
  邵一鹏给他一脚:“滚滚滚快滚!”
  刘伟往北门走,身后的战士们“嗷嗷”起哄。
  到了北门,他一眼看见叶小迪站在铁门外面,拖着一个小旅行箱。他笑着朝她走过去,突然发现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孩,之前没注意还以为是背景群众甲,仔细一看竟然是她的同事小欧!
  刘伟一边填表一边瞄小欧:“您怎么也来了?”
  叶小迪说:“她假期没回家,听说我来找你,她非要跟来看看,就带她一块来了。她就待半天,没事吧?”
  刘伟心说当然有事,好不容易两人在一起,带一个拖油瓶算干嘛的?半天都碍事!填到来访人员关系那栏,刘伟故意问小欧:“你算我什么人呀?”
  小欧笑得很谄媚:“你就当认一妹妹呗,谁让托你办点事你老推三阻四,我只好自己上阵了。”
  刘伟瞅她一眼,一边念叨“不明人员”一边在表格上写字。
  小欧急了,跳着脚看到关系那栏里,刘伟写叶小迪是“未婚妻”,小欧的名字旁边写的是“妻妹”。
  小丫头呵呵笑:“呦,我成你小姨子了!”


  第三十三章

  家属院和营区相隔一公里,刘伟头天来看过房,顺便搬来被褥和日用品。家属楼的内部布局跟招待所差不多,每层是一条长走廊,两侧是一个个房间。
  上楼送行李的时候,小欧站在楼道口笑嘻嘻说:“我就不上去参观了,你们两口子好久没见,我在这等着,不用着急啊!”
  刘指导被她调侃多了,脸皮也厚了,对她话里的别有深意丝毫不觉尴尬,转过头对她说:“您就在门口蹲着,看见合适的千万拉住别让人跑了。”
  小欧翻个白眼,“在家属院这活动的还能是光棍吗?你以为我傻啊,破坏军婚把我送去吃臭牢饭!”
  刘伟拉着叶小迪往楼上走,笑着说:“这小丫头还挺有脑子。”
  “嘁!”小欧转回身望天,郊区的天就是比市区里透亮,还有云呢,孤零零的一片在天上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三楼最东边一间,打开门进去,是一套四十多平米的一居。叶小迪打量着屋子,和她租的那间差不多大,一室一厅,带卫生间和厨房。她没看过其他部队的家属房什么样,无从比较。刘伟说他们这条件算不错的,有些地方就是筒子楼,厨房厕所都是公用。
  他从背后搂住她,闻着她发间的味道,静静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她靠在温热的怀抱里,感受他胸膛的起伏,时间、距离、思念、离别、相聚、再离别……因为有了这一刻,所有的等待就有了意义。
  想到最初那段时间他时不时的犹豫和退缩,他们也吵架,多半是他一言不发,听她在电话里骂他软弱不知道争取。她知道他的想法,这是一场无休止等待的伏击战,他不想让她一个人太辛苦。正因为这样,她才更不愿意放弃,知道有一个人为你着想,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安心。好在那段时间已经成了过去,她也越来越明白他这个人,想得太多所以徘徊,而一旦他下定决心,就会全心全意地去实现。
  她转过身,两人面对面,眼里都只看到对方。他低下头吻她的脸,温暖有力,带着压迫感,慢慢滑到她的唇上。屋里静悄悄的,整栋楼里都没有一点声音,只能听到自己和对方的心跳,一唱一和。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慢慢分开,她轻轻说:“下去吧,小欧还在楼下等着呢。”
  “她不是说不用着急吗?”
  “人家跟你开玩笑你也当真,她就待半天,你带她去转转。”
  听她话里的意思是不打算跟去凑热闹,也好,他也不想带她到处走给那群饿狼免费观瞻的机会。只是一想到还有个红娘的任务,刘伟就犯愁,“现在的姑娘怎么这么开放,自己到军营找对象,总不能把我们一个连拉出来给她展览吧。”
  叶小迪笑着说:“你们不是‘鼓励军嫂走进来’吗,姑娘都不走进来,你们上哪找军嫂去?”
  她把旅行箱拉开,里面有几盒稻香村的点心,怀旧的大红纸包装,透着老北京的年味儿。
  “这是给你同事们带的,过年了也得有点过年的样子。”
  刘伟一看,好多年没吃过这京八件了,这东西就得过年时候吃才有味,可是一到过年就战备,哪有机会出门买点心去。
  “给他们吃都糟践了,什么东西到他们嘴里就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分不出好赖,还是留着咱自己吃吧。”说着拎过一盒就要拆开。
  她拍开他的手,“瞧把你抠门的,几盒点心,你的给你留着呢,不够吃下回再给你带!”
  看她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他忍不住凑过去亲亲她的脸,说:“点心没有也无所谓,把你自己带来就行了。”
  她轻轻笑着推他一下,“赶紧下去吧,那小姑奶奶一会儿该急了。”
  “得,给她找姑爷爷去!”刘伟把她箱子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把几盒点心又放进去,拉着箱子走,要不这么明目张胆地抱着点心盒子在营地里逛,到不了连里就全被瓜分了。
  刘伟拎着箱子下楼,看小欧在楼门口逗一只小野猫,还挺自得其乐。看他下来,小欧站起来说:“呦,这么快,我以为你们在上面生米煮熟饭呢。”
  刘伟瞅她一眼,“小小年纪什么思想!”
  “做饭要什么思想,您真是指导员的脑子。”
  刘指导员拉着箱子往营地走,小欧跟着他,一路上叽叽喳喳,看什么都新鲜。
  “你们围墙这么矮,普通人都能翻出去,能拦得住当兵的吗?”
  刘伟说:“墙就是架三米高照样能翻出去,拦住他们的不是墙,是纪律。”
  小欧不屑地说:“这年头也就你们和小学生还天天把纪律挂嘴边。”
  刘伟懒得反驳她,心里酝酿着干脆找个二百五的人让她见识见识,趁早打消念头算了。可是又一想,这墙里面的人八百年轮不着和姑娘说一次话,再二百五的人也知道装一装,万一真把她骗到手了,这不是害了人姑娘吗。
  小欧像小女孩似的,一路走一路蹦跶,一副春风吹野花开的摸样,哪里知道刘指导动动脑子险些卖了她。她指着围墙说:“既然纪律就能把人拦住,墙上干吗还架铁丝网啊?搞得跟监狱似的。”
  刘伟正琢磨上哪给她找个靠谱的人,听她问,随口说:“防猴使的。”
  “啊?这还有猴呢!”
  路过操场,看邵一鹏已经开始带人练体能了,一般到了体能训练就差不多快结束了。今天的连值班员是付排长,付斌集合整队后向连长汇报。
  “连长同志一连集合完毕请指示!值班员付斌!”
  “越野,路线经弹药库,过靶场……”
  从邵一鹏嘴里说出一串地名,刘伟一算路程快二十公里了,回来直接拉食堂吃饭。大伙都有点懵,好么,真是拿人当驴使,驴跑完腿都得软了。
  邵一鹏看人没动静,一挥手里的武装带,大喊一声:“跑啊!等什么呐!”
  付斌赶紧转回身,“全体都有,弹药库方向……”
  其实都不用他下口令了,连长一声“跑啊”,所有人都撒开腿跑出去了。付斌挠挠头,还是喊完了他的口令,“跑步走!”然后追大部队去了。
  百十号人乌乌泱泱地从指导员面前跑过,有人故意“嗷嗷”地怪叫几声,也不管刘伟旁边站的到底是谁,反正就知道是个女的。在这没有恐龙一说,只认公母,连母蚊子都比公蚊子吃香。
  “有瞧上眼的没有?”刘伟问小欧。全连人除了炊事班的做饭去了,其余大小人等,三个步兵排一个火力排,连干部带战士一百多口子,全在这了。
  小欧被这群下山的饿狼唬得有点晕,说:“怎么全长一个模样啊?”
  刘伟指着自己说:“一个鼻子俩眼,人再黑点,穿一样衣服可不都是一个模样吗。你以为当兵的是拍电视剧啊,都是明星。”
  小欧指指那个跟刘伟带一样肩章的人,问:“那人是连长啊?”
  刘伟看邵一鹏正跨上破二八车骑过来,手里还挥着他的武装带,这是一什么形象啊!
  邵连长骑到他们跟前,破车也没闸,俩脚一撑就站住了,看看刘伟拉着个箱子,问他:“你这是要私奔啊?”
  “被你看出来了,我打算带着一箱点心盒子私奔。”刘伟说。
  “呦我操!给我留着啊!我回来之前哪也不许去!”
  “操!我私奔还用得着跟你请示!”
  刘伟照他后车轱辘踹一脚,邵一鹏蹬着破二八追大部队去了,还把武装带甩得啪啪响,高喊:“逮最后一个!”
  这绝对是最有效的速度保障策略,谁都不想当最后一个,别人跑完吃饭去了,被逮的人至少还得来个五公里。
  小欧瞅瞅刘伟,“你跟我们小组长面前装的人模狗样的,原来你也说粗口。”
  “粗人不说粗口说什么?跟这帮人五讲四美,您好,谢谢,欢迎下次再来,人不当我有病啊?”
  刘伟带她往食堂去,趁着恶狼们没回来,赶紧让炊事班的炒两个菜一会儿给叶小迪送过去。
  小欧问他:“刚才集合整队那个人,带一颗星的,他是干嘛的?”
  刘伟心想,就想给你介绍这位呢,就是不知道付斌愿不愿意。
  “他是我们一排长,少尉军衔,他家也是南方的,不过在农村,比不得你这城市大小姐。”
  “农村怎么了!我们家以前还不如农村种地的呢,我爸说我们祖辈都是渔民住在船上。后来到我爷爷当了村长,才把大伙迁到陆地上盖了房子种庄稼。”
  刘伟看小欧脸红红的争辩,本来以为她这样的城里小姐看不起农村娃,没想到她还不是那样骄横跋扈的女孩。他岔开话题说:“你爷爷还挺有远见。”
  小欧骄傲地一甩头,“那当然,我爸说那时候别人家儿子都去种田,就我爷爷供我爸他们三个兄弟读书,我爸当初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后来我两个叔也上大学了,家里没那么多钱交学费,我二叔就去念的军校,现在是XX空军的一把手。他们都是农民的儿子,我就是农民的孙女!”
  刘伟听她话想笑,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好意思,就问她:“那你怎不让你叔给你找个开飞机的?空军多精神呀。”
  小欧撇撇嘴,“天上飞的多危险,还是地上跑的踏实。”
  刘伟一听这都什么理论呀。不过她要是能这么想,说不定跟老付还挺合适。
  刘伟给炊事班的战士们送了盒点心,平时他们挺辛苦的,训练完还得给大伙做饭,吃的时候也不坐在食堂里,一般都是在操作间解决。朱班长接过点心挺高兴,但是也没都留下,他们人少,一人拿了一块,剩下的又包好让指导员带给其他人尝尝。刘伟一想也是,战士们都是孩子,谁不想过年吃好吃的。说起来他们是首都御林军,可是有几个见过首都什么样?有人当了几年兵,退伍的时候连城区都没进过,更别提吃老北京的点心了。刘伟把几盒点心都留下,让炊事班的一会儿吃午饭时候给每人发一块。可是算算不够数,还差十几个人的,只能让干部和班长们别吃了,留给战士吧。
  在后厨,刘伟让人煮了两碗面,捡小菜炒了两个,端着要给家属送过去。一出食堂门,一连的人已经集合在门口唱歌了,他招招手把付斌喊过来。
  “指导员,啥事?”
  刘伟一指跟在他身后的小欧,说:“给你个任务,吃完饭带她在营区里转转。”
  付斌一听头就大了,跟刘伟说:“我今天值班。”
  “换个人。”刘伟把文书喊过来,“你跟老付换个班,他一会儿有任务。”
  文书猴精猴精的,看看老付,又看看旁边的女孩,满口答应着没问题。
  付斌急了,让他带姑娘逛街,还不如给他一刀呢。他小声说:“我腰疼……”
  刘伟说:“别跟我废话,你那腰天天疼。”
  “我肺也疼,这两天又犯病了,喘不上气,中午得歇歇……”
  刘伟看着他,“心肝脾肾的,您还有什么毛病一块说出来,有脚气没有?”
  “脚气倒是没有,但是我怀疑最近得了甲亢。”
  “去滚一边去!”刘伟给他一脚,回头冲小欧说:“盯好了这人,待会儿进了饭堂就跟着他,他跑起来跟兔子似的,让他溜了我可逮不回来。”
  小欧笑眯眯地看着老付,说:“放心,我盯人最拿手了!”
  老付脊背一阵发凉,靠,早知道就说有肝炎了!


  第三十四章

  “你不会真有甲亢吧?”
  饭堂里,小欧坐在付斌旁边看着他吃饭,不不,说吃饭太客气了,吃得有嚼的过程,他这简直是倒饭,满满一餐盘的大米饭,转眼就倒进胃里。风卷残云,谁要是不理解这词什么意思,去部队食堂看看人民子弟兵怎么吃饭就知道了。
  食堂改成了自助式,不像过去那样八个人围着一张圆桌抢饭。付斌起身去餐台又拿了两个馒头回来,小欧看得眼睛都圆了,据说得了甲亢的人就是贼瘦还贼能吃。付排长叼着馒头,心想饭后吃个点心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平时吃饭付排长爱跟战士凑一桌,但今天被指导员强行安了个跟屁虫,他走到哪她跟到哪,身后还带着无数的幽幽绿光。他只好带她坐到干部这桌,于是包括邵连长在内一桌人都被战士们的哀怨目光点亮了。指导员不让媳妇来食堂是明智的,一群半大小子整天憋在军营里,看见个女的他们就不是人民的战士了,天上要有月亮这就是狼人了。
  不要以为干部就是良民,他们只不过修炼成精褪去了狼身而已,类似于白素贞那样的,但白素贞喝了雄黄酒还变身呢,一看见漂亮姑娘,这一个个就现了原形。老付这么不识抬举的,有个跟美女亲近的机会他还不乐意,以副连为首的光棍们纷纷摩拳擦掌。小欧是本着找对象的宗旨来的,自然要擦亮双眼,眼瞅这几位磨刀霍霍向猪羊的表情,比起来还是得甲亢这个靠谱。
  小欧对付斌说:“把你帽子借我看看。”
  付斌一口馒头没咽下去,不明白她要帽子干嘛,他还没来得及问,三四个帽子从不同方向伸到姑娘面前。小欧朝帽子们的主人笑笑,然后扭回头瞪着付斌,付斌的眼里只有馒头。
  桌上有人咳了两声,邵老大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排长,平时教育你的话都是放屁啊?敢打敢拼敢抢,这帮孙子都出手了,你就这么干看着?”
  邵连长的话让人联想到某圆形斗兽场,踩着成堆尸体走出来的勇士只有一个。可惜眼下的情形,付斌觉得自己更像是挨宰的野兽,这个笑起来满脸心机的小丫头才是勇士。他把压在左肩章下的帽子抽出来,连句“你要我帽子干嘛”都没好意思问,就给了人家。小欧拿着帽子看了看,然后迅速塞到自己包里。
  “你,你干嘛?”付斌的眼睛终于离开馒头了。
  小欧笑着说:“你们指导员说你跑起来跟兔子似的,我得压根萝卜。”
  桌上的对手们都看出来了,纷纷收起大灰狼的尾巴,一律斜眼瞟着付斌,小白兔的眼睛都没这么红。
  小欧看着他一顿吃完了自己一星期的饭,当他把最后半个馒头塞到嘴里,她问他:“能走了吗?”
  付斌把两个人的餐盘送到回收处,然后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往外走。小欧跟在他身后,对满食堂的注目礼丝毫不觉得尴尬,就差挥手喊一声“同志们辛苦了”。
  “你想去哪?”
  食堂门口,付斌看着地面问她。付排长平时对谁都是笑呵呵的,但显然这个谁不包括陌生的漂亮姑娘,此时没了馒头,他手都不知道该放哪了。
  小欧心想石灰地比我脸还好看?
  “这是你的地盘,我怎么知道去哪,随便逛逛呗,你吃了那么多总得消消食吧?”
  中午都消化完了,下午怎么办?付斌心疼自己的肚子,没好意思说出来,就带她在营区里瞎走,始终保持三米以上的距离。
  “少尉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啊?”小欧跟在他身后问。
  “付斌。”
  “我叫欧雯,不是那个踢球的欧文啊,雯是雨字头底下一个文。”其实解释都是多余,付斌哪知道什么踢球的欧文。
  “你家是哪的啊?”
  “苏北。”付斌说。
  小欧追上他说:“我老家也是苏北的,你在苏北哪?”
  付斌说了一个地名,和她家乡不在一个地方,但是离得也不远,算是半个老乡。
  “你家那做的煎饼特别好吃,我爸每次回老家都绕道去你们那买煎饼,小麦的,玉米的,高粱的……”
  “小麦的最好吃,刚从鏊子上揭下来又香又脆,得趁热吃,凉了就得换种吃法了。”
  说起家乡的煎饼,付斌也有话说了。从小他就看他娘烙煎饼,那时候他被带到他爸爸家养,大娘对他不好,兄弟姐妹也欺负他,他就偷偷跑回自己家,他娘就给他做煎饼吃。在平面大鏊子上用油布卷擦些油,浇上一小勺小麦浆糊糊,滋溜一冒烟,用竹片子转上两圈摊匀,熟了铲起来再翻到另一面炕炕,直到熟透微焦香气四溢时起锅。他家乡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会烙煎饼,这可是看家本领,一次做够十天半月的,用柳筐装着吊在房梁上,这就是一家人的主食。
  想起家乡的煎饼,就想起家的味道,想起家里的母亲和妹妹,付斌又不说话了。
  小欧看看他,问:“你有多久没回家了?”
  “快三年了。”
  几个月前她们来看过他,想起那次差一点就天人永隔了。当时下水救人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想,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要是就那么走了,以后母亲和妹妹谁管?
  “你想家吗?”小欧问。
  “想。”这不是废话吗,谁不想家。
  “你爸爸妈妈也想你吧,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妹妹。”付斌不想说那个家庭,自从他爸死了,那边的人就跟他再没有半点关系。
  小欧没看出他的心事,自顾自说:“我也想家,我家就我一个孩子。我妈让我回家过年,可是春运太挤了,去年回家时候,厕所里都被人站满了,连行李架上都是人。想坐飞机回去,三十的票早被订光了,我买的是初三的票,明天走。”
  付斌心想,如果能让他回家看看,别说春运的火车,跑都要跑回去。可惜过节战备,离营十分钟都要请假。
  小欧问他:“你有没有要给家里人带的东西?我这次要回老家一天,可以帮你捎过去。”
  付斌倒是有些东西,想等战备解除了,有老乡回家帮他带回去。听小欧这么说,他犹豫了一下,见面不到一个小时,哪好意思麻烦人家,连说不用了。
  “客气什么呀,从我老家开车去你们那就一个小时,过节了他们收到你的东西,多高兴呀!”小欧说。
  他一想也是,而且都是冬天用的东西,给母亲和妹妹买的保暖内衣和电热毯,等天暖和了就用不上了。于是两人往营房走去拿东西,不知不觉也不隔得三米远了。
  付斌一米七五的身高,长得精神,要在一连挑美男子,他能算上一号。他身上穿着迷彩作训服,扎着武装带,站在那是一杆枪,走起来就是一杆移动的枪。小欧走在他旁边,心里对这个半拉老乡很有好感。悄悄瞄他一眼,她脸有点红,也不像之前那样叽叽喳喳了,安静地走着。
  走到汽修班的时候,车库后面就是围墙,看见墙上的铁丝网,她问付斌:“你们这还有猴呢?”
  “猴?没见过。”他纳闷她怎么问这个。
  小欧指着铁丝网说:“你们指导员说那是防猴使的。”
  付斌一听就明白了,笑着说:“确实有‘猴’,带你去看看。”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俊,小欧于是晕晕乎乎地就跟人去看猴了。
  付斌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捡小石子,顺着围墙走了不到五十米,路边有很多松柏树,把墙都挡住了。他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悄悄绕到树后面。小欧跟着他,一看树后的围墙,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铁丝网被人剪断了,墙头上蹲着好几个当兵的,正对着外面指手画脚,那景象真跟动物园猴山似的。
  付斌用手里的小石子打“猴”,照着屁股一发一个,准得不得了。墙上的“猴”们扭头一看是个挂弦的,赶紧跳下来呼拉拉跑了,什么叫树倒猢狲散,估计就跟这情景差不多。付斌也不去追他们,把剩下的石子扔了,拍拍手又回到路上。
  小欧笑得快岔气了,问他:“他们在这看什么呢?”
  付斌说:“墙外面有个馄饨摊,这帮人准是没事闲的又盯馄饨西施呢。”
  “这铁丝网剪了就不管了?”
  “管也没用,过两天还这样。他们也就是看看,在这里头憋久了,看外面什么都新鲜。”
  小欧看了付斌一会儿,忽然指着自己问:“那你看我新鲜吗?”
  付排长脸刷地一下红了,晒得这么黑还能看出红真不容易,连脖子都红了。他没答话,又继续往前走。
  小欧追在后面问:“新鲜不新鲜啊?”这姑娘真可以,你说人家是说你新鲜还是不新鲜,这是自由市场买菜呢,西红柿黄瓜新鲜不新鲜?
  到了营房门口,通信员从一层一个窗户里露出头来喊付斌:“付排长,回来正好,你电话!”
  付斌进去接电话,小欧在外面等着,不一会儿,楼上各个窗口都探出好几个脑袋看着她。小欧忽然有种冲动,刚才在食堂她就想干这事,她冲楼上喊了一声:“同志们辛苦了!”
  还真有人回应:“为人民服务!”然后全楼一片笑声。
  小欧于是又喊了一声:“同志们睡觉去吧!”
  “领导先睡!”
  楼道里一阵咆哮,大概是值班员们跑出来维持纪律了,大嗓门连站在外面的小欧都听得真真切切,然后窗口的脑袋一眨眼都不见了。
  过一会儿付斌从楼里出来,对小欧说:“我下午有事,不能带你逛了,我送你去家属院找你姐姐吧。”小欧对外宣称自己是指导员未婚妻的妹妹,本来嘛,传达室登记表上就是这么写的。
  看他说话的样子很认真,不像是说假话想把她糊弄走。也许人家是真有事,毕竟这是部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任务。小欧于是掏出包里的帽子还给他,说:“我不去家属院了,你送我去大门吧。”
  付斌领着她往营门口走,小欧忽然拉住他,问:“你要给家里人带的东西呢?”
  “不用麻烦了,有个老乡要回家,让他带就行了。”
  小姑娘心里有点失落,说:“那等我从家回来给你带特产。”
  付斌没说什么,把她送到大门口,挥挥手,转身就回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小欧觉得他跟刚才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一辆停在营门口拉活的出租车开过来,她坐上车回市区了。


  第三十五章

  家属院离营区虽然只有一公里,但是刘指导能和家属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上午安顿好住处,中午吃完饭接到邵一鹏的电话,说师里来人进行保密工作突击检查,指导员短暂的快乐时光结束,下午就被拎回去迎检了。
  检查的结果不太妙,团机关的一台涉密电脑上竟然插着一个无人认领的优盘。好在盘里没有任何保密资料,否则团里领导班子恐怕要大换血了。政委拉着检查组的人“吃饭”,交代下面彻查,结果是宣传股一个干事拷完资料忘记带走了,倒霉鬼大年初二背了个大过处分。事件的后续就是全团组织条例学习,没完没了的保密教育教育再教育。
  批斗会一直持续到晚点名才告一段落。点名一结束,刘指导就像脱了笼的兔子,撒腿往家属院方向跑。规定未婚干部不允许在外留宿,另外过节期间党员干部值班,排到他夜里十二点到两点的班,所以能钻的空子只有上岗前这两个小时而已。
  往家属院去的路有一段黑漆漆的没有灯,拐过一条弯路,对面突然蹿出来一条黑影,刘伟本能地一闪身隐蔽起来,再往外看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对方也隐蔽了。
  安全是第一要务,熄灯后还在营区里逛的除了纠察就是“不明人士”。刘指导现在也属于不明人士,他可以说自己去查岗,问题是查到家属院来您就奇怪了。对方的样子肯定不是纠察,纠察的小白钢盔在夜里十分显眼,再说纠察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跑。
  “口令!”
  刘伟朝对面黢黑的树丛里喊,之后迅速换了一个隐蔽点。
  “初一!回令!”不远处传来一声。
  “十五!”
  “哪个连的?”对方喊。
  “一连,你哪的?”
  “侦察连。”
  两人从各自的隐蔽点走出来,隔着五六米的距离,刘伟看对方个头比他稍矮,精瘦,穿着干部服,不是战士。
  “兄弟上哪啊?”
  “家属院。”
  那位明显松了口气,学绿林好汉一抱拳:“同道中人!同去同去!”
  两人并排跑,越跑越有较劲的意味。到了家属楼下,侦察连的兄弟没奔楼道去,而是冲到楼前,蹭蹭几下攀着墙上去了,动作干净流畅,如同壁虎一样灵活。
  刘伟在心里骂:“小样儿,今天要怕了你,以后出门没脸说混过侦察连了!”
  爬楼是每个侦察兵的必修科目,这也讲部队特色,有轻装爬,全装爬,穿着军大衣爬,还有背着战友爬的。刘指导上学时候,侦察专业的宿舍安排在四层,第一年学员不允许走楼梯回宿舍,必须从楼外面爬回去。刚开始想什么招的都有,也不管姿势好看不好看,潇洒值几个钱,能回去睡觉才是真的。每当这时候,下面三层的人就拉开窗户鬼哭狼嚎制造障碍,还有录像的,事后播出来一看,真是要多寒碜有多寒碜。等爬了三个月之后就熟练多了,甚至到了第二年可以走楼梯了,有人还改不了爬墙的习惯。
  刘伟毕竟很久没玩这手了,有点不协调,费了些力气才爬上来。两人都停在三层,中间隔了几个窗户。
  借着窗口透出的亮光,对方看清刘伟的肩章,问他:“你是一连指导员吧?身手不错呀!”
  刘伟爬上三层楼有点喘,歇了口气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连长?”
  “邵一鹏那孙子我还不认识?”
  对方是个中尉,估计是侦察连的副连,刘伟记得他们连长是个小矮个,江西人,军事素质一级棒。平时和侦察连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他们和炮连两个团直属离大部队比较远,靠在山里。
  对方做了个拜拜的手势,挺潇洒的动作,只不过眼下这处境,怎么看都像猴山上的猴子学人飞吻。
  刘伟笑了一下,抬手敲窗户。
  屋里的人吓了一跳,叶小迪到窗口一看是他,赶紧打开窗户让他进来。
  “好好的楼梯不走,爬什么墙啊!”
  “嘘——”听外边还在敲,刘伟探头看看那位仁兄,“让人关外面啦?”
  那位苦着脸说:“‘政委’交代不许爬墙,又给忘了。”
  刘伟憋着笑,在外面气势挺足,敢情儿在家也是受人领导的。后来他才知道,这位兄弟媳妇真的叫郑玮。不过那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
  有心支援一下这个倒霉蛋,刘伟小声问他:“你叫什么?”
  “陈恪。”
  “陈副连,你脑袋上流血呢,快去卫生队缝针吧!”刘伟朝外面喊。
  那位也装模作样地喊:“别管我,让我跟媳妇再说句话!”
  没过两秒钟那边窗户就打开了,刘伟听见有个女声说“别丢人了”,陈副连笑得跟朵花似的,扒住窗框一蹿就进屋了。
  “谢了,战友!”
  刘伟关上窗户。
  叶小迪皱着眉头看刘伟,爬墙蹭得这一身灰。刘伟低头看看自己,自觉到外屋掸土去了。
  “下回爬墙我也不让你进屋,你就在外面挂着吧。”
  刘伟笑着问:“那我要是头上缝好几针,你也不让我回家?”
  脱了外衣挂在外面,他回到里屋。一张写字台,两把椅子,靠墙是一张上下铺床。头天来看房他就纳闷,别人家两口子团圆,难道是分上下铺睡觉?他搬来的被褥放在下铺,床单被单是她带来的。本来冷冰冰的屋子,因为有了她的气息,就有了温馨的味道。
  他来时她正看电影,暂停的画面上有一行字幕:“头皮上飞子弹,裤裆里趟手榴弹,就是神仙也得尿啊!”刘伟觉得这台词有意思,现在的电影不兴喊什么“怕死不是党员”了?
  “你还看战争片?”他点了播放,影片继续下去,主人公在禁闭室里开导一个文弱书生军人。
  她捧着热水杯坐在他旁边说:“去年底上映的,想等你一起去电影院看,你老没时间。”
  她靠在他肩膀上,他的脸贴着她的头发,有股清香的味道。
  电影讲的是一个战争幸存者为他牺牲的战友们找回身份的故事。
  刘伟之前听人说过这个片子,一直想抽空组织全连一起看。片子里的对话很实在,有句话给他印象很深,主人公对着无名烈士墓碑说:“生下来爹妈都给起了名字,怎么就成了没名的孩子呢?”
  死者永生,活着忏悔。
  看完片子,这是刘伟最大的感想。
  他的身边有很多这样的战争幸存者,拿他们团来说,团长政委参谋长,都是从南疆战场回来的,经历过血与火的军人,他们身上有种聛睨一切的气场。同时,他们也背负了很多,对故去战友的思念,还有忏悔。
  团长曾经讲过一段亲身经历,那时老娄是一个侦察班长,他们一个小分队到边境执行任务,带队的是副连。回程遇到了越方一支队伍,由于是秘密行动不能暴露,所有人分散埋伏。当时听到有动手的声音,但是没人呼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没有命令谁也不能动。敌人虽然人多,却不敢在边境恋战,十几分钟后就撤走了。小分队的人起来集合,却发现副连没了踪影。最后在一片草丛里找到已经断气的副连,他跟敌人动过手,但是一个人敌不过对方一队人,为了不暴露己方行踪,他一声没吭,活活被打死。老娄说,当时的情形所有人都哭了,收起副连的遗骸用了很长时间,他的头都被打碎了。
  也许每个上过战场的人都有这样的经历,他们团参谋长,黑铁塔似的人物,他们叫他“煞星”。“煞星”每年都去龙州扫墓,祭奠他的兄弟们。
  刘伟这一代是和平时期的军人,没经历过战争,但他们也能理解这份战友情。睡上下铺的兄弟,一起训练一起出任务,在你最苦最累的时候扶你一把,在你开心时比你还开心,在你迷茫的时候陪你抽根烟,然后想方设法帮忙……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就是战友。
  片子演完已经十一点半。
  屋里没开灯,笔记本的屏幕暗下去,只有窗外的月光照进来,一室的静谧。
  她忽然认真地说:“无论出什么任务,你都得平平安安地回来。”
  心窝里有一阵暖流,他笑着揉揉她的头发,说:“这个片是讲战友情的,你想到哪去了?”
  叶小迪说:“想到烈士很伟大,陪上自己的命,还搭上了不属于他们的——他们走了,他们的家人呢?”
  刘伟想到团长的那段经历,老娄说他们副连牺牲时,儿子都四岁了,却没见过几面。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这句话不是随便说说。没有哪个妻子希望自己的丈夫成为烈士,宁可平平凡凡地过一生。和平时期的军嫂们也不容易,聚少离多,就像现在,她来陪他过节,他却只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
  轻轻拍拍她的脸,他说:“放心吧,我出不了事。”
  时间不早了,他站起来准备回营。兜里的手机忽然震起来,接通了是邵一鹏。刘伟以为是催他回去接岗的,还想开句玩笑。
  邵一鹏问:“你知道老付上哪去了吗?”
  刘伟一愣:“他没在连里吗?今天没排他的班。”
  “查寝时候还在,一班长刚才来找我,说老付去上个厕所,之后就没回班。”
  “各个岗看了吗?”
  “我刚转回来,都说没见着。”停了两秒,邵一鹏说:“你小姨子不会把老付怎么着了吧?下午他就不大对劲。”
  “别胡说,一个小丫头能把他怎么着。”刘伟说,“我马上到连里了,回去再说。”


  第三十六章

  付斌失踪了!
  这个责任谁也扛不下来,别说连长指导员,团长都扛不了。未经批准私自外出不归,超过三天就算逃兵。逃兵是什么概念?在战场上就地枪毙,任何帮助、接送和雇佣逃兵的行为都属于违法,一个人要是背上了这个罪名,一辈子都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但是付斌怎么可能当逃兵?!
  邵一鹏瞪着刘伟,“会不会跟那丫头有关?”
  这个节骨眼上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虽然刘伟觉得小欧再疯也不至于把老付怎么样。他向叶小迪要了小欧的手机号,小欧还没睡,正在收拾行李。
  刘伟开门见山问她今天跟付斌在一起谈什么了?
  小欧夸张地笑道:“大哥你太八卦了吧,组织关心同志们的个人问题,也没有半夜三更打电话的!”
  刘伟问:“他今天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这个问题在不同人眼里有不同的看法,小欧不知道一顿饭吃了一斤米饭外加两个馒头算不算反常?听刘伟的语气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她小心地问:“他是不是出事了?”
  “别问不该问的。”
  小欧紧张了,没有要紧事不会半夜来电话。她仔细回想和付斌接触的情形,其实两人在一起的时间顶多一个小时,对他这个人还谈不上有多深的了解呢。
  “要说反常,本来说好我帮他捎东西回老家,后来他接了个电话,就说下午有事,东西也不用捎了,然后我就回家了。”
  挂了电话,刘伟叫来白天值班的通信员,问他付排长是不是中午接了个电话。
  “报告指导员,午休的时候是有电话找付排长。”通讯员回答。
  “别报告了,电话哪打来的?”
  “听口音像是他老家来的,付排长没咋开口,光听那边说。”
  “他接完电话情绪怎么样?”
  “情绪?”通讯员回忆中午的情形,“情绪没咋样……他出门绊了一下,我问他‘一排长咋脚软啦’?他说‘跑了二十公里哪个不脚软’,说完就走了。”
  极有可能是老付家里出事了,除此之外,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让他宁可当逃兵也要走。战备期间不能请假,就是能请至少也要两天才批得下来,他知道这个情况,所以没跟任何人讲,自己偷偷跑了。付斌不是头脑容易发热的人,他接了电话没有立即行动,而是拖到晚上大家都睡觉了,他是有计划的。假如不是一班长水喝多了起夜,恐怕要到第二天早上出操才能发现人没了。
  刘伟回宿舍翻出列车时刻表,到付斌家乡的火车,最早的一趟是早上四点发车,他肯定是为了赶这班车,从驻地去火车站的路程可不近。看看表,他现在应该还在路上。
  现在怎么办?连长和指导员都清楚,这事得上报,军队是纪律大于天的地方,不能因为跑的是兄弟就瞒下来。何况要出去找人,也得上面批准才行。报给谁?直接上级也就是营里?这事要让老螃蟹知道,老付就断送了。邵一鹏的意思是直接报到团里,刘伟知道邵连长和老娄关系硬,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是因为白天保密工作检查的事,团长和政委都上师里挨批去了,晚上没回来。现在唯一的希望,两个人同时想到了团参谋长。
  参谋长被称为黑铁塔不是浪得虚名,首先他魁梧,再一个他长得黑。当兵的天天晒太阳都黑,但是老参要是称第一黑,别人还真不好意思排第二个。老参还有个绰号叫“煞星”,这是个不信神佛的人物,传说在战场上被他手刃的敌人能拉出一个连。老参经常说:“念阿弥陀佛能挡子弹吗?刺刀不是吃素的,八一杠也不是用来打花生豆的!”
  参谋长是半夜从家里被叫回来的,当然他家就在家属院,离得也不是很远。
  听完邵一鹏的汇报,老参的脸更黑了,狠狠一捶桌子,桌上的不锈钢水杯弹起来轱辘到地上,和水泥地面亲吻发出的巨大声响在空旷的机关楼里异常刺耳。值班参谋跑过来看怎么回事,被老参一声“滚”骂得吓跑了。
  “他妈的两个饭桶!”
  劈头盖脸给这二位一人一熊掌。疼!但谁也不敢动。
  “邵一鹏你还有脸吹你的标兵连,连他妈排长都跑了!就你还能当作训股长!”
  在平时,“煞星”骂人的时候底下人是绝对不敢插嘴的,别看参谋长奔五张了,宝刀未老,一脚踹倒一班人不成问题。但是今天的事不同一般,邵一鹏也顾不得了,顶撞起来。
  “参谋长,只要您放我出去把人找回来,之后您怎么骂都成,作训股长我不干了,我还当我的连长,再不行把我打回新兵连都成!!”
  “兔崽子你还威胁我!”参谋长气得不轻,当然不是为邵一鹏顶撞他,而是付斌的私自离营。“老子最恨逃兵!在战场上我亲手毙了他!”
  邵一鹏喊:“付斌不是逃兵!”
  “不是逃兵是什么?任何事都不能做为私自离营的理由!这是新兵第一天就知道的道理!他当兵多少年了!”
  “事还没搞清楚呢。”刘伟比搭档冷静些,对老参说,“您批准我出营,我去把他带回来!”
  “你去哪把他带回来?”
  “他肯定是家里出事了,否则任何人能不可能把他从军营里带走。他现在应该是去火车站的路上,最早的一班车是四点发车,现在去应该还能把他截下来。”
  大家都是当兵的,都是远离家乡远离父母亲人,家里有事而自己远隔千里什么都帮不上,那种心情他们都能理解,包括参谋长。
  “截下来之后呢?他家里有急事你能不让他走?”老参太了解这些兵了,到时候那个没带回来,说不定再拐走一个。
  刘伟沉默了一下,说:“不管什么情况,先把人带回来,有什么事回来一起商量。”
  老参不看他们两个,考虑了一会儿,忽然拿起话筒按了一串号码:“小田,把车开到机关楼下。”
  挂了电话,老参对刘伟说:“我给你三天时间,把人带回来,三天之后见不着人,按逃兵上报。”
  “是!”
  刘伟知道,老参是顶着压力的,他压下来,就是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给三天时间,其实是给付斌时间,如果他家里真有什么事,三天够他回去走一趟了。
  刘伟和邵一鹏行了礼,离开参谋长办公室。
  在机关楼外面等老参的车,邵一鹏掏出钱包里所有的票子,零的整的全算上有一千五百多块钱,本来白天取出来准备给老妈寄去的,还没来得及。他把钱给刘伟,说:“这给老付家的。”
  刘伟看看他,把整的叠好收起来,零的塞回给他。
  “你家属还在这呢,用不用跟她说一声?”邵一鹏问。
  刘伟这才想起叶小迪来,万一要走三天,何苦让她自己住在这。他掏出手机,看看电量只有一半,备用电池在宿舍里,来不及回去取了,这点电还是省着吧。他琢磨着第二天早上看情况再给她打电话。
  这时候小田开着参谋长的猎豹飞奔过来,一脚急刹车停在他们面前,刘伟打开车门上车。
  “小心点,保持联系。”邵一鹏交代。
  “知道。”
  猎豹拖着一屁股烟跑了。
  小田开车就不知道红灯为何物。坐公共汽车三四个小时的路程,这会儿两个半小时就进城区了。猎豹在城里跑得依然很猛,好在是大半夜人少车少,警察也不会拦他们。
  到了火车站广场前,刘伟下车踩到实地,脚有点虚。靠,几百年没坐过山车了!
  买了张站台票,此时往付斌老家去的那趟车已经开始检票了。刘伟在候车室里找了一圈,净是扛着大包小包的人,没看到付斌。老付穿的肯定是便装,他总共就那么两身衣服,刘伟熟悉的很。此刻刘指导有些后悔自己穿着军装,太显眼了。
  离发车还有不到半小时,刘伟想了一下,出了候车室,朝着不远处的卫生间走过去。这个卫生间的方位很好,他刚才进来时候就注意到了,既能看到检票口,也能看到大门口。一个计划逃跑的人,他也能算计到如果被人追到火车站来,哪能作为藏身之所,同时还能关注各方动向。
  厕所里有两个人解手,五个隔间,两个空着,另外三个关着门。等那两位方便完出去,隔间里的一位也出来了,仰头瞅瞅刘伟,甩着手出去了。刘伟关上厕所门,上了锁,省得再有人进来。
  他敲了敲其中一个隔间门,“有人吗?”
  没人答话。
  又敲了两下,还没人理。他往后退了两步,一个垫步上去一脚把门踹开了。
  里面蹲着一位正使劲呢,门“呼”地一下甩开,差点煽着他脑袋。
  “你大爷的!有病啊!”
  刘伟一看不是付斌,赔着笑,“对不起对不起!我敲门没人答应,我以为没人呢。”
  “操!老子拉屎呢凭什么理你!当兵的你牛逼啊!”
  “不牛逼不牛逼,您继续。”刘指导伸手把门给人带上。
  正这时候,厕所门外面有钥匙声,门锁被人打开了,一个人跺着脚跑进来,一边跑一边解裤子。火车站管理人员站在门口瞪着刘伟,“你锁的门啊?这是公共厕所,你锁什么门啊?”
  刘伟说:“对不起,我执行任务……”
  “执行什么任务?你有介绍信吗?”
  “我……我找人……”
  “找什么人啊?到厕所找什么人啊?当兵的了不起啊?”
  刘伟心想当兵的招谁惹谁了,怎么说话都这味儿?
  管理人员进来要看他的证件,正纠缠不清的工夫,一个人低着头戴着帽子从他旁边一闪身过去了。
  再假装勾腰驼背,天天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年了,这个人是谁刘伟还认不出来吗?他冲上去抓对方后脖领,对方显然有所准备,一矮身,紧跟着跃起来扒住厕所门框,身子一悠从门口看热闹的人头顶上越过去了——这是他四百米过障碍的动作之一,没想到现在用在了逃跑上。
  刘伟扒开人群冲出来,前面的人已经跑出二三十米远。
  “付斌你他妈还当自己是军人就给我站住!”
  听到这句话,前面的人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刘伟。
  “指导员,我求求你,你让我走吧!”付斌朝着检票口的方向喊。
  刘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老付,声音几乎是嘶喊出来,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们。
  刘伟走到他身后,对着他的背说:“军人不用‘求’这个字。”
  付斌转过身来,眼睛是红的。
  “我必须回家!”
  “为什么?”
  付斌拼命咬着嘴唇,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如果可能,刘伟一辈子都不想看到老付这样的脸。
  “你知道我来是干嘛的,你如果不给我一个理由,你今天……”
  “我妹妹被混蛋欺负了!”说完这句,付斌捂着脸蹲在地上。
  他在哭。


  第三十七章

  上车后刘伟补了张硬座,给连里打了电话,没当着付斌的面,他到车厢连接处给邵一鹏转述了事情经过。
  付妹妹在镇上餐馆找了一份临时工,一起的其他人都在镇上租房子,她不舍得租房钱,也不放心她妈一人在家,于是每天下了班搭老乡的车回村里。前两天老乡有事出车,只能带她一半路,剩下一段她自己走回去。乡下的孩子走十几里路是常事,当时也没在意,结果就出事了。路上几个混混看姑娘一个人,把她劫到了一处民房里,想干什么就不言自明了。
  付斌的家乡有个很出名的人物,就是自刎乌江的楚霸王。这个地方出英雄也出烈女。付斌妹妹捡地上的碎酒瓶子碴儿,扎伤了最先把她摁倒的人,然后把自己的脸和身上都划破了。对方看这模样没兴致了,开车拉到偏僻地方,把人扔下去,那群畜生就跑了。后来是一个开拖拉机路过的老乡,看地上有个白花花的“东西”在爬,她衣服被人扒了,身上的血和着地上的土。
  知道是什么人干的,村里没人敢管。更可恨的是那群畜生还堵到他家里,让他妈出医药费,说他们的人被她女儿扎伤了。
  邵一鹏听完,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他妹现在人怎么样?”
  “在医院里。”刘伟说,“我们在火车上,我跟老付一起回去一趟。”
  邵一鹏忿忿地骂:“干死那帮畜生!报警没有?”
  “那帮人是村霸,在农村这号人就是天。就算告,对方没把她……那什么……她的伤也是自己划的。”刘伟实在说不出那两个字,这是兄弟的亲妹妹。
  邵一鹏问:“对方有多少人?”
  “听老付的意思是个小团伙,平时收保护费什么的,他们还有头儿,背后好像有什么关系。”
  付斌是做好了打算,安置好母亲和妹妹就去跟人拼命。刘伟对他说你去我就跟你一起去,你是我的兵,我不能让你自己上阵。付斌说自己一条命不算什么,不能把别人扯进来。刘伟戳他心口,你有妹妹,也有兄弟!
  刘伟跟邵一鹏说:“既然这事没法放到台面上,那就私下解决。”
  天天训练为了什么?保卫人民。自己家人都保护不了,还保卫什么人民。那群人渣只能算是畜生,算不得人民。指导员也不是对谁都好脾气,恶狗不能永远咬人,好人急了也会咬狗。
  邵一鹏想了想说:“你们先去医院,看着付斌别让他出事。我给参谋长打电话。”
  “别告诉参谋长啊!”刘伟急了,这事捅出去他们还能动手吗?
  “老参让你去不让我去,是觉得你稳当,结果搞得你比我还热血。你以为老参是菩萨?他待过的地方多,面儿广。”两个人对一团伙?邵一鹏怕他们吃亏。“有信儿了我跟你联系,千万看住老付。”
  “知道。”
  刘伟没想到,下了火车在出站口迎接他们的,是参谋长的司机小田。这小子真是飞车过来的,刘伟心想他在高速上得开一小时两百公里吧,敢坐这车的也不是一般人。
  小田把他们带到车边,参谋长在里面坐着,看了他们一眼,“上车!”
  付斌往副驾驶上蹭,被刘伟拽过来塞进后座,他自己坐到副驾驶。开门的时候其实犹豫了一下,这可是“死亡座位”。他瞄了小田一眼,心想这条命就系在你脚上了。
  后座也不是乐园,甚至死得更快。参谋长突然出手给了付斌一拳,要不是有车门拦着,老付就飞出去了。他“砰”地一下撞在门上,脑袋磕到车窗。猎豹的玻璃果然不一般,纹丝未损,要知道老付的脑袋是可以碎砖头的。
  揍完这拳出了气,老参收回手直视前方:“带路,去医院!”
  “是!”挨揍的那位老老实实答。
  医院里,谁看到病床上付斌妹妹的样子还能坐得住,那他就不是人。
  上次老付住院,他妈和妹妹来看他时,刘伟见过他妹妹。老付长得精神,他妹妹也漂亮,虽然没有高级化妆品,也没有时髦的衣服,但就是由内而外透着健康淳朴的美,一双眼睛好像能说话。
  可是现在,那双眼睛里已经没了光泽,脸上的伤口缝合后像几道蜈蚣,狰狞地趴着。身上用纱布包起来,在地上爬时伤口感染化脓了。
  付斌的妈抱着儿子哭:“都是我做的孽啊,让你们兄妹俩从小受欺负!”
  付斌站在床前看着妹妹,一句话都没说,眼泪掉下来。
  他把母亲扶到椅子上,突然转身朝门口走。老参挡着门,付斌在他面前直挺挺地跪下去,膝盖磕到水泥地上发出声响。
  “参谋长,我死过一次,什么都不怕,但是我怕我家人受伤,我怕她们受伤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兵,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和哥哥。我妹妹遇上畜生,当哥的不管就没人管了!等我回来,枪毙也好,劳改也好,我认了!”
  老参的熊掌收紧了,刘伟在旁边看着,真担心他给付斌一拳。但是老参没有,他揪住付斌的脖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
  “我的兵,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跪!”
  老参出人意料地没有发火,他看着付斌,一字一顿地说:“天天拼死拼活的训练、出任务,抛家舍业为国效力,你们的亲人出事了,你觉得就没人管了?老子不信天也不信地,只信一条——同袍战友!”
  刘伟不知道付斌此刻什么想法,老参的几句话说到他心里。老参是在战场上,冒着敌人的火力封锁,把战友的遗体一块不落捡回来的人。在他心里战友的地位,比家人更重。他不是那种把手下当成棋子往上爬的人,他把他们当成并肩的战友,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团参谋长。有时候当头儿的并不需要多高明的领导手腕,你肯替你的人出头,你的人就会死心塌地为你卖命。那些吸着手下人的血,踩着他们肩膀往上爬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时刻担心背后的冷枪。
  “刘伟!”
  “到!”
  参谋长指着付斌:“把这兔崽子给我看好,他跨出医院一步,先办了你!”
  “是!”
  参谋长带着小田出去了。
  邵一鹏说,老参的面儿广。买他面子的人,都是他的同袍战友。
  当天夜里,一辆车牌被遮起来、盖着篷布的解放开到郊外某个小院。从指挥车上下来一个人,一个手势,解放上涌下来一批穿迷彩的人,没有肩章,手里都握着防暴棍。侦察的人回来报告了屋里人员情况。一队人趁着夜幕潜进院子里,没有人出声。
  领头的人做了一个行动的手势……
  那天晚上没出人命,行动前接到的命令是:打废。同时在市区里一个涉嫌黄赌毒的歌舞厅也被砸了,砸到连一块完好的墙砖都没剩下。第二天的新闻里报,当地端掉了一个恶性欺诈团伙窝点,所有犯案成员全部落网。
  有人说以暴制暴是文明的倒退。但文明保护不了我们的时候,我们还剩什么?司马穰苴说“杀人安人,以战止战”,战争机器也可以为了和平而启动。
  付斌妹妹的医药费有着落了,具体是哪出的钱不知道,保密守则上写着不该问的不能问。
  老参要回去了,他为他的兵做了所有能做的,还有不该做的,现在他得把他的兵带回去。
  刘伟不知道付斌走不走得掉,看着妹妹了无生气的眼神,悲痛欲绝的母亲,无论把那伙人怎么处置,对她们的伤害已经造成了,还有对老付的。
  付斌没有要求再留几天,跟着参谋长的车上路了,因为老参说:“我对你讲的话,我做到了。你的呢?”
  回去,不知道等待付斌的是什么。就像他自己说的,他的眼神里只有两个字,认了。刘伟想替他求情,毕竟他离营才两天而已,而且确实有特殊情况。
  老参摆摆手:“自己做的事,就得承担。”
  他们走的时候,有好几个人来送行,有人穿军装有人穿便装,穿军装的人里有大校,还有一个将军。
  看着这一群五十上下的老男人抱在一起,刘伟想,他们是生死之交。
  车开了一天,中途没有休息。车里带着自热单兵口粮。这种口粮分三种型号,A是压缩饼干加炒饭,B是面条加炒饭,C是炒饭加炒饭。老参随手拿了一份是A型,刘伟看见了,把自己的跟他换过来。常吃这鬼东西的人都知道,压缩饼干贼硬,得在嘴里含老半天才能咽得下去。谁要是出野外连续两天拿到A型,那简直就是极品倒霉蛋了。
  吃完饭老参靠着椅背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毕竟岁数大了,精力不如年轻人。
  老参就像一支老五六,战争年代冲锋陷阵,即使到现在仍然装配部队,然而部队已经是八一,甚至是九五的天下,于是人们渐渐忘记了五六在战场上的披靡。
  回到驻地,天已经黑了。
  付斌从车上下来,过来两个战士把他带走,去往禁闭室的方向。
  刘伟想说什么,看看老参的表情,没说出口。
  这是老付该得的,他是个儿子,是个哥哥,但是穿上军装他首先是一个军人。


  第三十八章

  初四晚上回来,刘伟被叫到团部汇报事情经过。团长和政委听完没发表什么意见,只说对付斌的处理结果会下达到连里。
  “付斌现在关在纠察连的禁闭室。”刘伟看着老娄。
  那可不是信佛的地方,一间小储物室似的屋子,吃喝拉撒都要在里面解决。屋里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黑洞洞的通风口,通到哪不知道。禁闭室里只有两种状态,黑暗,反省错误,或者亮着灯,写检查。至于黑灯还是亮灯,不是关在里面的人能选择的。试想一天24小时,一连好几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不知晨昏,人要憋出毛病。对于当兵的人来说,犯了错误最可怕的不是体能上的惩罚,而是被拉去关禁闭。
  刘伟告诉一二号首长的意思,是想替付斌求情。老娄没说话,看看政委,政委摆摆手,“带回你们自己连关着,什么时候解禁等通知。”
  “是!”
  政委的意思就是团长的意思,团长的意思自然就是团里的意思。在连里关禁闭,条件当然比纠察连那鬼地方舒服多了,吃喝也不会亏着。一听这话,刘伟就知道团里不想为这事大动干戈,老付家里出了那样的事,处分大了是要寒人心的,而且不是一个人的心。何况他离营也没有超过三天,算不上逃兵。
  刘伟敬个礼转身要走,老娄喊住他,让他去办公室等。
  参谋给他开了团长办公室的门,刘伟站在屋里等着。老娄的桌上摆着一份文件,上面似乎有他的名字。他瞥了一眼,没上去动。过了大概二十分钟,老娄回来了,看他立在屋当中,让他坐。
  “明天考核准备的怎么样了?”
  刘伟怔了一下,这两天为付斌的事,他压根儿忘了初五就是考核的日子。老娄一说,他才想起来。要不是昨天参谋长去了付斌老家,他们现在还不一定在哪呢。
  “报告,准备好了。”
  老娄看看他,“底气不足,都忘脑后去了吧?”
  刘伟傻笑两声,说:“工夫用在平时。”
  老娄喝了口水,放下杯子的时候,手按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对他说:“知道这是什么吧?”
  刘伟猜到了,点点头,“知道。”
  “没看看?”
  “听组织安排。”
  “又是这话!你呀,你比你那搭档油,邵一鹏那小子太轴,跟他爹当年一个德行。”
  刘伟看看老娄,老娄没再往下说,把手头的文件递给他,“自己看。”
  那是一份任命书,刘伟扫了一眼,调任侦察参谋,仍然是正连级。看完,他把文件放回桌上。
  “考核结果出来,这个任命就会下达。”
  刘伟点头,一年多的指导员快要做到头了。只是短时间内一连的连长和指导员都要更换,对于继任者来说可能会有些吃力。但是部队就是这样,没有时间让你去慢慢适应。
  老娄说:“侦察参谋的位子空了一阵了,团里懂这个专业的不多,你是一个,而且以前干过侦察排长。咱们团侦察连的张连长刚转业了,现在副连是代理连长。他们之前的指导员是机关去的干部,现在又申请调回来了。团部的意思,是你接任这个职务后,先去侦察连待三个月,一是熟悉业务,二是代理指导员。”
  刘伟心想,原来是换了个地方当临时指导员。他忽然想起那天跟他比爬楼那主儿,陈恪,他说他是侦察连副连,看来这个代理连长就是他了。
  “别觉得换个地方还是干指导员那摊事。你的职务是侦察参谋,侦察连的训练计划、考核比武、任务安排,都是你的职责范围之内。想混,容易,但是想都别想,要干好,这个担子可不轻。”
  刘伟说:“我知道,保证不让团里失望。”
  老娄一笑:“主要不能让政委失望,铁公鸡拔毛可不容易,这代理指导员算是附加条件。”
  原来自己是铁公鸡身上的一根毛。刘伟猜到代理指导员这个事,老娄说是团部的意思,估计是政委的主意。这一年的指导员生涯还是学到不少东西,一开始工作没经验,连发展党员团员的程序都搞不明白,政治教育也不知道该给战士讲什么。后来被送去参加了两次培训班,工作才渐渐上手了。很多人觉得这些东西都是虚的,每天大会小会,开得人昏昏欲睡。其实政治工作本身就有作战的功能,这是新政工条例里特别强调的,是构成战力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提升战力的一个辅助角色,这包括三战:舆论战、心理战、还有法律战。老美出兵伊拉克的时候为什么搞个核武器的幌子,而不直接说我要去你们家挖石油?当然是为了出师有名,这就是舆论战。
  老娄把文件收到抽屉里,闲话家常地问他:“当初把你调到这当指导员,心里有想法吧?别跟我说听组织安排,组织能安排你工作,安排不了你的想法。”
  刘伟说:“是有想法,怕自己干不了。”
  “现在呢?”
  刘伟知道机关楼里很多“案头参谋”的工作方式,接电话送文件倒开水,跟秘书没两样。团里想整顿,却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高素质的参谋是司令部的灵魂,更是一支部队的灵魂。
  “当人物,不当宠物。”
  他说得很直白,甚至太直白,他知道老娄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老娄站起来走到窗口,背着手看着外面。从机关楼前笔直的大路通下去,那里有他一个团的官兵,充足的武器装备,还有现代化的营房训练场。
  “这有施展的空间,有能力有想法的人不会被埋没,至少在我的团里不会。把你调来当指导员,你的能力不只是一个政工干部。我们这一批人都有退的一天,把位子交给你们,你们得能让我们放心。”
  刘伟看着团长的背影,老娄比参谋长大两岁。他们这一期的人上过战场,经历过大阵仗,知道真正的战争是怎么回事,而不是计算机和沙盘推演的虚拟战争。这批人现在是部队的中坚力量,等他们退了以后呢?这些七零后八零后成长起来的人,甚至军营里都有了九零后的身影,接力棒迟早要传到他们的手中。
  初五的考核进行了一天,上午在电脑室里进行,网上制定作战计划、标图、战术计算、军事英语等科目。下午是野外作业,以及体能和射击考核。作训股是司令部主力业务第一处,股长本身也是参谋人员。现代战争里,短兵相接已经不是战场的主旋律,有勇无谋不讲技术,仗还没打就已经输了。新时期的军人,仅仅做到身先士卒、带兵往前冲,已经远远不够了。
  刘伟没什么压力,轻装上阵,发挥不错。邵一鹏也是信心满满的样子。考核一结束,两人一起回到连里。
  路过食堂去操作间转了一圈,炊事班正在包饺子。破五吃饺子,这是中国年的传统。
  朱班长问指导员:“用不用先煮一碗,给你家属送去?”
  刘伟想想,“不用了,带她来跟大伙一起吃。”
  邵一鹏笑他,“舍得把弟妹带出来啦?”
  “怕掉你们眼里拔不出来。”刘伟说完去家属院接叶领导去了。
  前天在火车上,他给叶小迪打电话说临时有任务出去三天,怕她自己无聊,让她回家陪父母,她却要留下来等他。这两天一直是邵连长派战士给指导员家属送饭。
  昨天晚上刘伟回来就去了团部,等回到连里已经熄灯了。自从出了付斌的事,团里查得严,他也没去成家属院。她来了几天,他陪她的时间全加起来也不够半天。
  连长和指导员走之后,朱班长在灶台上寻摸,“我搁这那把韭菜花上哪去了?”
  小战士说:“让指导员顺走了。”
  朱班长瞪着眼,“他拿韭菜花干什么?”
  “不知道。”
  “你看见了还让他拿!”
  小战士嘟囔:“指导员说我要敢说,就让我去‘提精神’。”所谓“提精神”就是五公里跑的换一种说法。
  叶小迪在屋里写节目计划,听见敲门声,看一眼时间还不到五点,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送饭了?她起身到外屋开门,才开了一道缝,一把草梗突然伸到面前,顶上带着一簇簇没来得及盛开的小白花骨朵,一股韭菜味扑鼻而来。跟在后面探进来的是一张黑脸,笑起来一口白牙跟韭菜花有一拼。
  “情人节快乐!”黑脸笑嘻嘻说。
  叶小迪本来一肚子埋怨,这下也没法绷着脸假装生气了,一把把他拉进屋。
  “哪天是情人节啊?”
  黑脸挠挠头,“就这几天吧?”陪付斌在医院的时候,看见有个花店门口挂着招牌:情人节鲜花预定,这才想起来还有情人节这回事。大冬天的营地里也没有花,刚才在炊事班看灶台上有把小花,看着挺清爽,就顺手牵羊了。
  她找了个喝剩的矿泉水瓶子,接了半瓶自来水,把韭菜花小心地放进去,摆在窗台上。离远了看还有几分水仙的感觉,就是味道比较提神。情人节送把韭菜花,也就是他这种想浪漫又浪漫不起来的人才干得出来吧。
  “任务完了?”她靠在他怀里问。
  “嗯。”他贴在她脸边闻闻,“还是把花扔了吧,怎么到处都有股韭菜味。”
  她笑着说:“不扔,这可是你送我的第一束花,怎么也得把它带回家栽起来,回头包韭菜饺子吃。”
  这味实在受不了,他打开窗户连瓶子一起放在外面,又透了会儿气才关上窗子,屋里的味儿小多了。
  叶小迪问她:“你给小欧介绍的那个排长,他是不是出事了?”
  刘伟给她讲了老付妹妹的事,没提付斌是私自离营。叶小迪虽然没亲眼看到,听他的描述也觉得揪心,好好一个姑娘就这么毁容了。
  “做整容手术应该能恢复吧?要不她以后怎么嫁人啊?”
  刘伟想起付妹妹空洞的眼神,外表的伤即使能复原,心里的伤呢?
  “老付家那边的医院大概做不了整容,远的地方让老太太带着闺女跑也不容易。回头看看北京这边有没有这方面技术好的,把她们接到这来,老付也方便照顾。”
  叶小迪说:“我问问小欧吧,她打听过整形医院的事。”
  “她那脸不是原装的?”刘伟有点惊讶,可别给老付介绍一个人工美女。
  “她之前想垫鼻子,但是怕疼又怕变形,最后就没做。”
  “还是别做的好,回头亲着亲着歪一边去了,多有阴影啊。”
  “你想什么呢!”她捶他一下,“再说又不让你亲。”
  刘伟笑着说:“我替别人想呢。”
  “挣卖白菜的钱操卖白粉的心,你管的还真宽。”
  看着她的笑脸,让他觉得心里又暖了。这两天看到的悲剧,让他都开始怀疑,他们到底是为了保卫什么而存在。此刻回到这里,在她身边,他知道这就是他想要保护的,还有千千万万这样的笑脸和家庭,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看他突然盯着自己不说话,她抬头问:“怎么了?”
  他收紧手臂搂住她,贴近了,炙热的鼻息扫过她的脸颊。她脸有点红,低下头。他的唇轻轻印上她的,揉和在一起。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回应他的吻。
  有那么一刻,他抱起她,她不知道他去向哪里,只想跟随他一起。他却突然停下脚步,放开她转身去了卫生间。
  她坐在床上,还没有从刚才的天旋地转中恢复过来。过了好一会儿,听见他在里面尴尬地咳了一声,隔着门板对她说:“上次你说买房的事……”
  “嗯?”
  “合适就定了吧。”


  第三十九章

  买房不是个小事,何况还是在北京这寸土寸铂金的地方,基本上房价能承受的楼盘,站在屋里打开手机就能收到一条“河北移动欢迎您”的短信。
  去营房股还钥匙的时候,刘伟跟师兄聊了两句,说起想买房的事。
  “你中五百万啦?”师兄看着他,“再过几年够级别了,走走路子,等着分房多好。”
  刘伟随手翻着桌上的台历,说:“分也不够经济适用房的资格,营房又没房产证,再说离市区太远,上班也不方便。”他指的是叶小迪上班不方便。而且“走路子”的花销都够买一个厕所了,还是按三环以内的房价买厕所。
  “你吃秤砣铁心要当房奴了?”
  “这不是跟你咨询一下住房补贴的事吗。”
  “想都别想。”师兄说:“那到你转业才拿得出来,而且补贴最多够买两平米,就能放一张单人床。”
  揣着有限的工资,看着房价一日千里,在现实的蜗牛壳面前,那些热血和英雄主义都显得那么飘渺。
  从营房股回来路过六连,看见六连长从他们食堂里出来,一脸闰土相——成年以后的闰土,手里拿着小半颗白菜。
  “六哥。”刘伟跟他打招呼。
  六连长点个头,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从连队食堂往家拿白菜,占战士便宜,但刘伟挺能理解他。六连长是这几个连长里的老大哥,在部队待了十几年,但是文化水平和个人能力有限,一直提不上去。他老婆有尿毒症,没有工作,儿子上小学。部队破格给他办了家属随军,借给他一套一居室。连长那点工资,养家供孩子上学都不富裕,更何况还得给老婆看病。
  刚才在营房股,师兄给了刘伟一兜元宵,快过正月十五了。刘伟正愁这么几个元宵全连吃不够,自己吃又不好意思,就让六连长拿回家去。六连长推辞。
  刘伟把元宵推到他怀里说:“给我侄子吃的!”
  六连长看着元宵,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空上家玩去!”
  刘伟答应一声,往自己连里走。他想起小时候学的课文《最可爱的人》,现在他们这样的人还能算可爱吗?他毫不怀疑一旦国家有事,他们还会焕发英雄气概,但现实生活的压力已经让他们的形象不可爱了。军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也得过日子,拿着少得可怜的工资站在北京的街头,怎么升腾起豪迈的感觉?
  回到连里,刘伟去禁闭室看老付。一连的禁闭室好几年没迎过客了,更别提还是个排长。刘伟让站岗的打开门,这比纠察连那个储物室大多了,四五平米,里面也没有窗户和桌椅板凳。
  刘伟看屋里黑着灯,小声问站岗的:“不是让你们白天装上灯泡,晚上睡觉再摘下来吗?”
  小战士答:“一排长说不用开灯,他想黑着。”
  付斌靠墙坐着,脸朝里边。刘伟走进去,让战士关上门。
  “指导员,要灯吗?”
  “不用了。”
  屋里漆黑一片,一丝亮光都没有。刘伟挨着付斌坐下,拍拍他,没反应,两个人就在黑暗里并排坐着。
  “你私自离营的事团里不打算深究。”
  付斌没说话。
  “别担心你妹的伤,等过半年稳定了,可以做手术消除疤痕。手术费的事你别操心,有办法。”
  回答他的只有室内不流通的空气。刘伟知道付斌担心他妹妹以后的生活,外伤容易恢复,心里的伤需要时间。
  “过一阵把她们接这来吧,你嫂子认识个心理医生,去见面聊一聊,早干预好,别以后留下心理阴影。”“嫂子”说的是叶小迪,虽然一直管付斌叫“老付” ,其实他岁数还没有刘伟大,只是因为在一连待的年头久。
  刘伟伸手摸到付斌的头,他的脸上是湿的,压抑着不发出声音。刘伟把人拽过来,按着他的头靠向自己。没有人是天生的大树,树也是从幼苗长起,也会断枝也会落叶。抛开军人的身份,此时的付斌只是一个受过太多苦的人,也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低沉的哭声在禁闭室里持续了很久。黑暗有一种魔力,能让人把平时不敢说不愿说的话,都痛痛快快说出来。付斌讲了很多事,讲他和妹妹小时候在村里受人欺负,讲为了供他念书,他妹妹小学毕业就辍学在家务农,讲他入伍那年给征兵的送礼,他妹妹没黑没白地编小竹筐赚钱,手上磨得没有一块好地方,一个筐才给两毛钱,讲他妹妹二十二了还没对象,本村的看不上他家,外村的又嫌她嫁人还得带着老娘,哥哥在部队也没什么本事……
  “这个家不是靠我支持,我的工资只能让他们娘儿俩吃饱饭,家里要没有小萍,这个家就完了!”
  刘伟想,小时候觉得自己家条件不好,父母的工资不多还得接济在农村的叔伯大爷。上学看同学玩变形金刚,他也想要但爹妈买不起,后来自己跟人拍洋画赢来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变形金刚,当宝贝似的,晚上睡觉还缩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玩。那时看身边的人,就以为自己算苦孩子了,可是和付斌的家境比,他简直是生活在天堂,至少不发愁吃不上饭、上不起学,那时候他倒是希望上不起学,最讨厌听到的就是上课铃。
  “会好起来的。”刘伟自己都觉得这话听起来那么苍白。
  付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转业。”
  从阎王殿转一圈回来都不舍得脱掉军装的付斌,现在说“想转业”!刘伟真想看看此刻眼前的人到底是什么表情说的这句话。
  “我没法看着她们受欺负自己还躲在这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是这个家的男人,我得为她们撑起屋瓦!”
  刘伟问:“你怎么撑?离开这你打算怎么养家?”
  在这个连研究生都不值钱的社会里,一个高中没毕业就当兵、只参加过军校一年进修的少尉排长,他所熟悉的战术口令动作、机枪火箭筒操作,能为他找到什么样的工作?退伍后的战友回原部队讨饭,这样的事已经不再是新鲜话题。
  “如果你有好的出路,我不会拦你,即使我不当一连指导员了也会想办法帮你。不光是我,我想邵一鹏也是这么想。但是你得让我知道,你拿什么养家?”
  付斌没说话。回家种地、去工地扛包、搬运、当建筑工、保安、开车,养家的营生他就能想出来这些,他不怕吃苦,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但是他不知道靠这些他能不能养活一家,还要给妹妹看病。
  刘伟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什么,但是你也想想,你现在不能常回家,离开这就能守在她们身边,时刻都能照顾到?家里有事你不上班了?请一个月假,这一个月还能开你工资?回去还能有你的岗位?在哪都有哪的难处,在这至少你还有兄弟,还有连队,连里管不了还能往上报。你想想这次的事是怎么解决的,老参是拿自己的前途替你顶下来,就是为了让你回来退伍?”
  付斌不说话了,在他眼里,参谋长就是付家的恩人。和他这个“逃兵”比起来,老参做的事不知道要严重多少倍,这与目的结果无关,是事件性质问题。一旦曝出去,牵扯的就不是一个人。
  “部队留不了你一辈子,但是至少你得想清楚,走得明白。”
  刘伟叫站岗的开门,晚饭已经摆在门口了。
  “给他装上灯泡,到熄灯时候再摘下来。”
  黑着灯越想越糊涂,亮着灯让他看自己看事情都明白些。
  和付斌的谈话让刘伟也意识到一个问题,每天高强度的训练和政治教育,却没有教给战士任何社会生存能力。这里大部分人迟早都会离开,也包括他自己,他们每个人都面临和付斌一样的问题,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不光是生存,还要有尊严的生活。
  马上就要离开一连了,当了一年指导员,对这个集体有了感情,临走前他还想做点事。晚上和邵一鹏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在连里收拾出来一个活动室,到修理所找板子钉了几个书架。军事方面的书籍多得是,刘伟又列了单子让司务长采购一些其他类别的,修理、计算机、通信、管理、还有农产品养殖方面。连里本来就给官兵们配了几台电脑,但平时训练忙任务多,有功夫就睡觉了,最多拿电脑打打扑克。现在电脑里装了一些基本的办公绘图软件,连里有些城市兵电脑玩得好,让他们先教会几个班长,再由班长组织各班战士学习使用。这年头光能识字不好使,不会电脑就是半文盲,既然有条件,就要利用起来。在部队里学到些以后用得着的东西,总比回到社会上两眼一抹黑好。
  一连什么事都做在其他连队前面,当初他们第一个把食堂改成了自助餐形式,也是他们第一个给一成不变的四百米障碍场增加难度,现在看他们又有行动,其他几个连也纷纷仿效。团里听说了,开会的时候特别表彰了一连,说这个标兵连的称号不是白来的。
  坐在台下,刘伟忽然有些伤感,这是他作为一连人,最后一次见证这个集体受表彰了。
  元宵节前一天,付斌的解禁通知下来了,没提处分,这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和解禁通知一起来的,还有刘伟的任命书,三天后到侦察连报道。
  邵一鹏也接到了军令状,由于指导员马上要走,考虑到连里工作衔接问题,这个新任的作训股长要等这一阶段的共同训练科目结束再上任。
  元宵节的聚餐,一是给归队的付排长接风,最重要的是给指导员送行。
  大伙正热闹的时候,值班的通讯员跑进食堂,大喊了一声:“一排长,北门领家属!”


  第四十章

  付斌想不出谁来看他,妈和妹妹都在老家的医院,即使付萍没出事,她们也舍不得几百块钱的路费,上次来回的车票都是部队报销的。他往北门走,身后跟着一群凑热闹的兵,起哄要看嫂子。付斌心说哪来的嫂子,懒得理他们,爱跟就跟着吧。
  离北门传达室老远,他听到熟悉的声音喊:“斌子!”
  付斌一愣,看向营门口,母亲瘦削的身影正扒着铁栏杆朝他招手,手里攥着一顶灰色的毛线帽,穿着城里人嫌老土的暗紫红色棉袄。
  “妈?!”
  付斌跑过去,隔着栏杆握住母亲的胳膊,“您怎么来了?小萍呢?”
  付斌妈见着儿子激动,支吾了半天也没回答出来。值班室的战士拿出表格让他签字,付斌签完了领着他妈往营地里走。
  “排长,还有一个呢。”小战士拦住他,指指警戒线外面,那停着一辆大吉普,一个女孩正从后备箱里拖出来一个旅行袋,扛在肩上朝这边走过来。
  付斌一看,这不是那天指导员硬塞给他的“跟屁虫”吗?看看她,再看看他妈,他那有限的脑子转不过来了。
  “帮个忙!”小欧喊他,旅行袋的分量不轻,她背都直不起来了。
  他妈推他,“去帮帮姑娘。”
  付斌走到小欧跟前,把包接过来,拦着她小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妈一起来的?我妹呢?”
  小欧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您就是有一百个问题,也得让我先喘口气,我开了七个多小时车到家,又开了两个小时到你们这。”
  付斌看着她从旅行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喝了两口,塞回去,伸伸胳膊踢踢腿,又扭扭腰,终于开始答疑解惑。
  “我听说你妹妹的事了。我找大夫咨询,人家说得看是什么程度的疤痕才能定治疗方案。我不知道她具体情况,也没法给大夫形容。这周末就跟朋友借辆车去你老家,看看她的伤。我到医院的时候,你妈刚办完出院手续,正收拾东西要带你妹回家……”
  付斌算算日子,“这么快就出院了?”他走的时候他妹身上的伤口还感染呢。
  小欧猜测:“可能平时不经常用药,所以吃点药就恢复得快。大夫说她脸上的伤口五天就拆线了,身上的伤有感染,十二天拆的线。”
  付斌看着眼前的女孩,这些事他这个当哥的都不知道,她却清楚,她与他无亲无故,只能算半个老乡,却专门开车一千多公里去看他妹妹。
  “谢谢你!”他由衷地说。
  小欧见他那么真诚地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平时的爽利劲忽然不见了,微微笑着说:“谢什么,老乡嘛!”
  付斌问:“我妈怎么来这了?我妹妹在哪呢?”
  小欧看看他妈,轻轻推他一下,“大冷天别让你妈在这冻着,好歹吃你们食堂几个元宵,我再慢慢跟你说。”
  他背起她的包,领着他妈往连里走,小欧走在他旁边。
  “你包里装的什么这么沉?”
  “不是说了给你带我们家乡特产吗?”
  付斌妈拉着儿子的手说:“还有你爱吃的煎饼,临来前妈给你烙的。”
  进了一连的食堂,刘伟和邵一鹏过来迎老太太。其实付斌妈的岁数不算老,但一辈子做农活操劳,还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生活的艰辛就显得人老态。
  刘伟瞅一眼小欧,“来啦?”
  “来了!”
  付斌看看这两人,问刘伟:“你知道她把我妈接来?”
  “我当然知道,你妹妹现在就在她家,你嫂子照顾呢。”
  付斌彻底懵了,他禁闭到底关了多久,怎么一出来世事都变了。
  刘伟说:“她要去看你妹妹,我就告诉她医院地址了。她拿手机把你妹的情况拍下来发给你嫂子,你嫂子去问大夫,大夫说最好现在恢复期就开始辅助治疗,你嫂子也说让她来看看心理医生。我们一合计,就让她把母女俩接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刘伟语速比较快,付斌妈听不大懂,光看着他们笑。付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妈又没见过小欧,怎么跟着陌生人就走了?再说老太太最不放心她那个家,虽然什么值钱东西都没有,可一步都不能离开。还有家里的地,每年到这会儿就该翻翻了。
  付斌问了母亲几句,母子俩说的都是方言,其他人听不懂,只有小欧老家的口音相近,明白他们说什么,时不时她也插两句。刘伟笑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欧说了一句她家乡话,刘指导没听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她得意地笑,付斌也微微笑了一下。
  付斌妈当初不同意来,怕给儿子添麻烦。后来刘伟找到参谋长,打通小欧的手机,让老参劝了几句。老参说你们来不是给他添麻烦,是让他安心了,他妹妹的病好了他才能踏实工作。付斌妈把不信佛的老参当神明,听了他的话才答应来了。但付斌的妹妹还是不肯走,自从出了事就像变了个人,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怎么又同意来了?”付斌问母亲。
  付斌妈看看小欧,意思是她劝动的。
  小欧脸有点红,没等他问,赶紧岔开话题说起治疗的事。
  刘伟说,团里同意在家属院找间屋子让她们母女俩暂住,但是离医院太远。小欧说让她们住在自己租的小屋,她去和叶小迪一起住,都在气象局院里,方便照顾。付斌听着他们讨论妹妹的事,自己插不上嘴,指导员他们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心里一股热流,不知道怎么表达,眼眶有些湿润。背过身悄悄揉了揉眼睛,转过来看刘伟正看着他。
  “你说要转业,我不想点辙,怎么把你留下啊。”刘伟笑着说。
  “谢谢你,指导员。”
  “别谢我,要谢得谢小欧,她把你家人接来,还把自己住的地方腾给她们住。”
  付斌转头对上一双眼睛,小欧对他笑了笑,又陪他妈说话去了。
  聚餐之后,新兵组织条例学习,老兵自由活动。
  付斌领着母亲到自己住的地方,老太太坐了一天车累了,跟儿子说了一会儿话就瞌睡起来。付斌让母亲躺在下铺一张床上,把自己的被子抱下来给她盖好。
  看着他做完这些,小欧小声说:“上次还没逛完你们营区呢。”
  “营区太大了,一天都逛不完。”见她不说话看着自己,付斌说:“那出去走走吧。”
  往常这个时间训练场上到处都有人,但今天是正月十五,新兵们在屋里学习,老兵们忙着给家里打电话,外面就显得空旷了。
  走了一会儿,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付排长不擅长跟姑娘打交道,小欧也一改常态,不那么叽叽喳喳了。看到他妹妹的伤时,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不总是春天花会开,好人会受伤、会无奈,以前觉得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其实身边就有人正在经历着。
  “你妹妹的伤得有心理准备,疤痕不容易消掉,治疗只能起到淡化的作用。”
  付斌点点头,他自己腿上有一块被弹片咬的,缝了十三针,好几年了还留着疤。付萍的伤是碎酒瓶子划的,伤口有深有浅,愈合后会形成鼓起的疤痕,很难消除。他想过就算妹妹嫁不出去,他养她一辈子,把她以前吃的苦都弥补回来。只是一个女孩,不能体验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幸福,他难过的是这个。
  小欧看看他,犹豫了一下,开口说:“其实我们商量带她来,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她脸上的伤,而是心里。她现在的状态……不是太好。”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怕他着急,她尽量说得委婉。“受到惊吓刺激之后人变得反常是正常的,但是不尽早干预,可能会一直持续下去,越来越严重。”
  付斌想到自己回去那两天,妹妹躺在医院病床上,一句话都没说过,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
  “她现在……”
  “不跟人交流,有一点声音就会害怕躲起来。”
  看他拧着眉头的样子,她很想握一握他的手,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但是她不敢,只能拍拍他的胳膊,安慰说:“别担心,叶小迪认识一个心理医生,是她大学的校友,可以让你妹去看看。但是有一个问题,你妈妈特别排斥看心理医生,觉得我们把你妹妹当精神病了。所以最好别跟她提,就说去见见朋友聊聊天。”
  付斌知道,农村人哪讲什么心理疾病。别说他妈,一开始刘伟跟他说看心理医生,他也不能理解。后来找卫生队的大夫给他解释了几次,才慢慢能接受了。他知道跟心理医生聊天是要钱的,而且不比看头疼脑热的便宜。
  “这个你别担心了。”小欧说:“你们参谋长说医疗费有出处,冤有头债有主。”
  付斌想了想,“她们不能一直住在你那,那附近还有没有租房的?或者我把租金给你。”
  小欧没告诉他,在那附近租房,他排长的那点工资连半地下室都租不起。她笑笑说:“让她们先住着,做完一个疗程看看情况再说。我们大楼里现在招保洁员,算临时工,每月有工资,还发食堂的饭卡,够她们娘儿俩吃饭了。你问问你妈妈愿不愿意干?”其实她自己的饭卡都用不完,足够带母女俩吃饭,但是他肯定不想人家这样施舍。
  付斌问了问保洁员的工作。母亲在家也闲不住,每天下地干活,帮人裁衣服,自己烙煎饼挑出去卖。来到这肯定也得找点事做,与其在外面做工,倒不如在小欧单位这让他放心。
  时间不早了,开回市区要两个小时,她还得去给朋友还车。两人往营房方向走。
  “你周末有假就来看看她们,多陪你妹说说话,你妈说她谁的话都不听,就听你的。”
  付斌点点头,想起吃饭时被她故意岔开的话题,问她:“你是怎么把我妹妹劝来的?”他知道付萍的脾气犟,她自己决定的事,别人谁说也不行。
  小欧脸有点红,好在天黑看不出来。
  “我跟她说,‘你哥要结婚了,你嫂子想让你当伴娘,你脸上不治好了怎么当伴娘啊?你哥就结不成婚了。’”
  付斌有点哭笑不得,“她就相信了?”
  “为啥不信?”
  “她没问嫂子在哪?”
  小欧不知哪来的勇气,看着他说:“我说就是我啊!”
  付斌愣了好半天,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开玩笑的吧?”
  她扫了他一眼,迈开大步往前走。
  “当然是开玩笑的!”


  第四十一章

  离开一连的时候,刘伟的行李只有一包衣服和日常用品,外加一个纸箱装着书、材料和几年攒下来的剪报本——当兵十年的全部家当。
  东西收拾好放在门口,他坐在空床板上。楼道里静悄悄的,战士们都出去训练了。这些年调了好几个地方,以为可以走得从容,可是每离开一处,都像有只手在心里掏了一把,有一部分就永远留下了。
  “指导员,车来了。”
  连部的门敞开着,通信员站在外面。
  刘伟站起来背上包,通信员帮他搬着箱子往外走。走到营房门口,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外面站着全连的人,列队整齐,有朝夕相处过的熟面孔,也有刚下连还叫不上名字的新兵,站在最前面的,是搭档了一年的连长邵一鹏。
  “敬礼!”
  一百多只右臂齐刷刷举起,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声响,标准的军礼。
  刘伟的视线一下模糊了,咬紧牙没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掉下来。他把包扔在地上,立正站好,抬手向他的战友们庄严回礼。
  军礼,这是军人的最高荣誉。
  一年前当他刚来到这里,同样是一个包,一箱书,战战兢兢如何当好一个连队指导员。第一次的全连政治教育会上,他讲到一半没了词;第一次党员发展会,作为一连的党支部书记他搞错了程序;第一次给战士做思想工作时沉不住气动了手,被告到上级差点挨了处分……
  一年的时间,他收获了很多,战士们在成长,他也在成熟。
  邵一鹏重重拍了一下搭档的肩膀,拎起地上的包朝停在营房门口那辆二零走过去。
  “指导员,常回来看看!”
  “指导员,别忘了我们!”
  “指导员……”
  已经调到战斗班的“猪倌”小孙拉着刘伟:“指导员,侦察连那帮小子敢给你滋事,我们替你摆平!”
  五班副刘元在旁边接话:“就你三脚猫那两下子,出去别给一连丢脸了!”
  小孙瞪着刘元:“有你什么事!你当过我新兵班的班长,我不爱跟你计较,你别老没完没了的!”
  “怎么着不服?”刘元撸袖子,“不服来一动!”
  刘伟照着两个脑袋一人给了一下:“我都要走了你们俩还不让我省点心!”
  “指导员……”
  刘伟看向喊他的人,是三班的战士杨树明,半年前装疯闹退伍的那个。刘伟指指自己左脸,笑着说:“放心,没落疤,我媳妇才能给我盖钢印呢,你那牙口不灵!”
  小杨不好意思地一笑:“谢谢你,指导员!”
  刘伟拍拍他:“初试过了也别放松,好好准备复试,多跟张师兄联系,他在学校里了解情况。”
  小杨点点头。他已经通过了军校的初试,报考的就是刘伟的母校。刘伟帮忙联系了以前的室友小佛,让他多关照这个未来的小师弟。
  炊事班的战士程杨挤过来,交给刘伟一个袋子:“指导员,这是班长交代一定让您带上的。”战备一结束,炊事班的朱班长休探亲假回老家了。
  刘伟接过来,是一袋生花生。他胃不好,炊事班长听人说吃生花生养胃,就经常给他备着。
  程杨说:“班长和侦察连的炊事班长是老乡,已经跟那边打过招呼了。”
  刘伟看着那袋花生,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替我谢谢朱班长。”他对程杨说,然后面对着全连的战士,“谢谢兄弟们!”
  再见了,一连!心里有一个声音悄悄说。
  走到二零跟前,邵一鹏已经帮他把行李放进车里。
  “这规格待遇,赶上首长了。”刘伟心里发酸,表面上还笑着。
  “大伙要送你。”邵一鹏说,“其实我不想让他们来,等我走的时候要没你这规格高,我多没面子啊!”
  刘伟笑笑:“您都是我上级了,过三个月咱就团部见了。”
  两人握住手,邵连长说:“你是我共事过的最好的指导员。”
  刘伟说:“你不是最好的连长,但是是最好的搭档。”
  两人都笑起来。
  刘伟上了车,车子向侦察连的方向开去。他挥挥手,向一连,还有一连的兄弟们。
  侦察连的位置离团部最远,靠近山里。
  侦察兵,古代称为斥候或者探马。许慎注《淮南子》,斥,度也;候,视也,望也。侦察兵的作用就是刺探敌情,做到知己知彼。在各个时期各个部队对侦察兵都非常重视,三八年新四军派粟裕带一支先遣队深入江南敌后,实际就是执行战略侦察任务,奠定了大部队在江南发展和胜利的基础。对越自卫反击战时期,由于侦察兵的特殊任务和激烈战况,这一兵种的折损是最大的。那时只有侦察兵才配发迷彩,据说因为中国侦察兵太厉害,手太黑,越军看到穿迷彩的就会追着打。曾经看过一组当时穿迷彩的侦察兵照片,都是普通人的面孔,和现在军训穿迷彩的大男孩看起来差不多,只是不知道照片里的英雄们,有多少活着回来。
  在信息技术高速发展的今天,侦察兵的作用仍然不容小觑。部队要打仗了,首先得侦察敌情、地形、火力部署。战斗打响后,作战人员不足,他们也要冲上战场,作为机动随时调往战况最危险的地方。战斗结束后,其他人员休整,侦察兵还要到外围执行任务,防止敌人扫荡偷袭。
  正是由于这样的任务,造就了侦察兵机警善应变的特点,单兵作战能力出色。但牛人往往脾气也火爆,碰上事一点就着,打架挨批是常事。刘伟有心理准备,可是没想到到侦察连的第一天,就碰上了群架斗殴事件。
  侦察连的训练场上,全体人员都在,不是为了迎接新来的代理指导员,而是挨骂。骂人的那位,一副黑铁塔的伟岸身形,那架势要有一把冲锋枪在手,恨不得扫了眼前这百十来号。这气势不是参谋长还能是谁!
  “……陈恪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兵!你他娘的出息给我倒着长!”
  首当其冲挨骂的,是侦察连的副连,代理连长,陈恪。
  参谋长骂得兴起,刘伟走过来站在旁边,老参都没顾得上理他。刘伟在一边听着,大概齐明白怎么回事了。
  侦察连墙外面走两里地有小饭馆,三个兵偷偷翻墙出去喝酒,跟地方上的人打起来了,起因是几个混混调戏小饭馆的服务员。当兵的看不下去,出手把人揍了。揍完怕连里知道,三个人赶紧往回跑。小混混打手机喊来二三十号混混,在半路把人截住了。这三个人一看形势不利,对方人多还带着家伙,于是两个兵拖着这一群人,另外一个跑回连里搬救兵。由于今天要欢迎代理指导员驾临,原本安排的训练计划取消,全体人员打扫卫生整理内务,那三个人正是因为闲得无聊所以偷跑出去的。
  陈恪一听自己的兵让人围了,从二楼宿舍直接开窗户跳下去,吹紧急集合拉着人就跑过去了。赶到的时候眼看兄弟挂了彩,一群愤怒的狼扑入羊群。狼多羊少,几个人逮着一只羊揍,外面的想插手都挤不进去。混混们招架不住报了警,这世道逼得混混都报警了。警察来了一看,部队上的事他们管不了,于是给他们团里领导打电话,然后老参就来了。
  “一群饭桶!”参谋长歇斯底里地骂,“二三十个渣子,值得出动我一个侦察连!废物!给我丢脸!”
  刘伟一听,敢情不是为了打架生气,是因为打架去的人多了,打得不漂亮。估计也就老参这号领导才能为这个生气。当兵是干嘛的,打仗,打仗就得赢,赢还得赢得漂亮!
  老参骂人骂得词穷了,这不能怪他,当兵的时候初中都没毕业。后来从战场上回来提了干,进修培训啥的没少参加,自己也努力学习,但毕竟底子薄弱,骂起人来反反复复就是“他娘的饭桶废物”。骂完了不解气,跑圈!侦察连全体,绕着操场,跑!
  全体当然指所有战士和干部,包括代连长陈恪,还包括没来得及介绍的代理指导员。刘伟把包扔一边,也跟人一起跑。
  老参喊他:“你干啥去!”
  刘伟回头说:“报告,跑圈!”
  老参看看他,一摆手:“跑跑好,省得他们不服你。”
  老参说跑,但没说跑多少,跑多少得看他老人家心情,什么时候气消了什么时候算。在一群作训服破胶鞋的跑圈队伍中,还夹着一个穿常服皮鞋的,战士们都好奇地打量这个上尉军官。
  有人小声嘀咕,“他干啥的?”
  “不认识,新来的?”
  “他不会就是代指吧?”
  “上尉,比咱代连还大呢!”
  “他也跟咱跑?”
  ……
  刘伟喝一声:“跑步嘀咕什么?有劲没处使,跑完再加五公里!”
  他心里搓火,一群不省油的灯,尤其是那代连长!他还不能不跟着跑,新到一个地方,最怕的就是战士不服管。部队讲究先来后到,即使你是干部也一样,不拿出本事来没人搭理你。这也算是共甘苦吧,眼下没有“甘”只有“苦”,姥姥的,这三节头皮鞋不是跑步使的!
  还有人时不时看他,刘伟不耐烦了:“别看了,我是你们代理指导员!”
  战士们真不见外,纷纷打招呼,“代指好!”“代指好!”
  刘伟无语了,这是一群什么兵啊,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陈恪跑在最前面,刘伟在后面,就像行军打仗,连长带队,指导员压阵。战士们跑多少,他们也得跑多少。
  这是大操场,一圈将近一公里,足足跑了二十圈,老参才下令停。然后什么也没说,坐上他的猎豹,司机还是小田,一屁股烟地跑了。
  值班员集合整队,陈恪给大伙介绍:“这是团里的侦察参谋刘伟,来咱们连做三个月代理指导员,大家欢迎!”
  战士们呱唧呱唧鼓掌,按正常情况,这会儿应该刘伟说几句,他走到全连人面前。
  “讲一下。”
  底下刷地立正。
  “请稍息。”
  刘伟脚疼得厉害,估计是磨出水泡了,他只讲了一句话:“带回,休息!”


  第四十二章

  侦察连的营房,前身是一栋民国年间修建的二层楼,据说当年是一个大军阀为他三姨太盖的别馆。那时世道不太平,今天有枪炮有金条有百八千的喽啰,明天喽啰就成了别人的手下,枪炮金条也给他人做了嫁衣裳。在一场混战中大军阀魂归西天,到死也不知道是自己人在背后放的冷枪。他的三姨太是有情有义的女人,花光所有积蓄雇杀手干掉了那个卖主求荣的小人,然后就在这座楼里吞金自杀了。吞的是一块纯金打造的手表,是她男人当年送她的定情之物。这是当地流传甚广的说法,另有一种说法是三姨太把金表当了,投身革命去了。后面这个比较符合主旋律,不过大部分人还是宁愿相信第一个说法。
  吞金也好,革命也罢,都已经随着那个年代一去不复返。别馆几经易手,改建扩建,文革时曾被砸了个彻底。后来这一带成了部队的驻地,小楼又重建起来,做为战士们的营房。
  按规定单身干部必须住营区宿舍,并且不允许单人居住。但侦察连的空房多,领导们又不会查到底是单人住还是双人住,于是刘指导就有了一间自己的临时宿舍,他隔壁住的是代连长陈恪。早有人帮他把行李搬进宿舍,刘伟到屋里的时候,被褥已经铺好,床头整整齐齐码着豆腐块。
  整理书籍资料的时候,通信员给他提来一壶开水,刘伟问小战士:“你叫什么?”
  “报告指导员,夏明。”
  刘伟把暖壶接过来:“以后这些事我自己做,不用麻烦你。”
  给连长指导员叠被子倒开水刷鞋洗衣服甚至给牙刷上抹好牙膏,似乎都是通信员的分内事,没有人规定,但大家心知肚明。可是刘伟不习惯别人替他做这些,又不是大老爷还带个小厮。在一连的时候,邵连长也不用别人伺候,那位担心半夜“跑马”跑到被子上,让人看见不好意思。
  能当通信员的一般都是聪明伶俐、有眼力见的战士,这个夏明也不例外,他笑着对刘伟说:“您工作忙,这些事我……”
  刘伟一摆手打断他的话:“我要忙到那地步我就当总理去了。”
  夏明滑头地虚应着,之前调回机关那个指导员,刚来时候也是这么说,可哪一样没做好,那位一整天都阴阳怪气,搞不好还有小鞋穿。那才是个后勤参谋,下连队混点基层经验好往上爬。这位可是正经作训股的侦察参谋,是他们的直属上级单位。连里上下统一思路,这三个月收着尾巴把佛爷供好别出岔子,待三个月后送佛上机关,他们天高皇帝远的日子就回来了。
  机关里的参谋不招基层官兵待见是有原因的,业务水平普遍不高,军事素质不强,缺乏实际带兵经验还喜欢指手画脚。可是又不能得罪他们,只能当个泥龛供着,糊弄走完事。刘伟一直在基层,对于这些他心里有数,但是初来乍到他不想说什么漂亮话,这三个月只是一个认识期,三个月之后,他们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
  “陈连长在宿舍吗?”刘伟问。
  “陈连开会去了。”话一出口,通信员就后悔了,脑子浆糊了怎么冒出来这句。
  果然刘伟抬起头来看他:“开什么会?跟谁开会?”
  通信员支吾两句,老老实实说:“和班排长开会,可能是布置下阶段训练安排。”
  刘伟放下手里的资料。他刚来到这,没人介绍情况,连里开会也没通知他,这不是明摆着把他架空吗,搁谁谁都得有想法。
  “开会不在连部?他们在哪开?”
  “活动室。”
  刘伟起身说了一声“带路”,话音落时,他已经出了宿舍。
  一路上,刘伟的脸绷着,通信员战战兢兢地跟在旁边。到活动室门口,刘伟敲了两下,没等里面人答话,他伸手推开门。陈恪和班排长们坐在里面,惊讶地看着来人。刘伟倒笑起来,一边打招呼,熟门熟路地走进去自己拉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屋里的人表情各异,陈恪看着站在门外的通信员,一时没问出话来。
  刘伟冲通信员说:“麻烦你了,回去吧,把门带上。”
  夏明看了看代连,陈恪一摆头:“关门!”
  屋里气氛有些尴尬,谁也没吭声,都等着“佛爷”责问为什么开会不通知他。刘伟却笑着说:“刚才在屋里收拾东西,迟到了,下次我注意。你们继续,我听着。”
  陈恪本来是召集这些人交代这三个月千万盯紧自己的人,别找麻烦。前几天已经安排好了,结果今天发生了和地方人员群架的事,又得多交待几句。这个会就为了避开新来的指导员,谁想到他自己找过来了。陈恪也不傻,刘伟刚才那句是给他们找面子,第一天来就不带人玩,这话说到哪都不太好听。
  陈代连清清嗓子,冲几位班排长说:“大家给指导员介绍一下情况,一排长先发言,排长讲完班长讲。”
  刘伟来这之前跟团里要了侦察连现役人员的资料,大概情况都了解,尤其是这几个班排长,叫什么名、哪年入伍、有什么特长立过什么功,他心里都有数。但是资料毕竟是纸面上的文字,从他们的言谈当中,更能加深对每一个人的认识。比如一排长是这个连的老资历,从战士提干,资料上显示他个人军事素质很强,这点从他说话就能听出来,硬气,连陈恪似乎都让他几分。二排长是军校毕业分到这,受过四年正规专业培训,言谈举止都有股傲气。而三排长提干还不到半年,是一排长带出来的兵,说话不多。刘伟记得他得过全军区侦察兵比武第三名,军事素质自然不弱,为人还能这么踏实低调,这让刘伟想起了老付。
  他重视这三名排长是有原因的,侦察连的连首长不能一直空缺,现在是团里对陈恪的考察期,这个代连迟早要转正,副连的职位多半是从这三个排长里选一个。以后自己的工作就是跟侦察连打交道,负责各项作训安排考核,到时团里问他的意见,当然得推荐一个合适的人选。
  班长们讲的时候,刘伟一直没插话,等九个班长挨个介绍完各自班的情况,他转头看向陈恪。
  “咱们连去年退了三十七个,今年全补上来了?”
  陈恪点点头,“三十七个新兵,都补上了。”
  刘伟说:“分到各班的新兵,我加了一下怎么只有三十二个人,其他都去炊事班了?”
  屋里十几个人互相看看,没想到指导员记得这么清楚,只是听各班长报了新兵人数,一般人谁会想到一个一个加起来,跟总人数比看对不对得上。刘伟看着这几位,他来这不是糊弄事的,自然不能让别人糊弄他。
  陈恪说:“有三个去了炊事班,有一个书法好,被宣传的要走了。还有一个不提也罢,反正过一阵他就走人了。”
  “走人?这不是刚下连吗,他去哪?”
  “关系兵,家里有背景,来侦察连就是镀层金,瞧个新鲜,过后就转走。”
  “他现在在谁的班里?”刘伟问。
  九班长起立,“报告,在我班里。”
  一四七扛旗手,二五八跟着走,三六九嘛,按顺序排就是最末的,老弱病残和刺头们,基本都集中在这,免得分散到各班坏了一锅粥。把这关系兵放到九班,估计也是这个意思。
  刘伟对陈恪说:“回头你给我指指这个兵。”
  陈代连鼻孔里哼一声,说:“一会在饭堂给你指,纯二百五,不知道他们家送他当兵是干嘛来的!”
  晚饭的时候,刘伟果然见到了那个兵,不光见到了,还见识到了。
  这天晚饭吃的是面条,迎接指导员嘛,上车饺子下车面。面条是好东西,连汤带水,做的方便吃的也方便。
  正吃饭的时候,饭堂一角传来吵闹声。刘伟看过去,九班那桌一个兵端着碗骂炊事班做的是猪食,九班长和三排长都制止不了。
  “我只吃我妈做的饭!”那个兵大喊大叫。
  陈恪脸都气绿了,吼了一声:“这他妈没你妈!”
  “这他妈不是人吃的东西!”
  “爱吃不吃!不吃滚蛋!”陈恪急了,拿起自己的饭碗甩过去,一路汤汤水水不少人受了牵连,海碗砸到那个兵身上,残余的面条泼了一身。
  “你敢打人?!”那个兵跳起来,指着陈恪。
  陈代连岁数轻,沉不住气,站起来指着对方骂:“打你怎么着!想不开?想不开后山跳崖去!”
  “我告你去!”
  现在在部队打人可不是小事,有个班长因为新兵训练不刻苦,动手打了其中一个,结果被人告到了军务。那个班长本来已经考上了军校,结果名额取消,当年就被退伍了,所在排的排长受了处分,连长都挨了批。所以现在谁敢打兵?真碰上那号浑兵,动不了手那就臭着你孤立你没人搭理你,肉体上不能动你,那就精神折磨你。
  陈恪气得真要动手了,刘伟拉住他摁回椅子上,转身指着那个兵,冲三排长说:“把他拉出去!”
  三排长和九班长拉着人走了。
  陈代连坐那运气,“这号人就欠抽!从小被抽得少了,老子替他爹妈教育他!”
  “犯得上跟他治气吗?”刘伟说:“让他参一本,你就踏实了。”
  通信员早盛好了一碗放到桌上,没敢搁代连长面前,怕他一碗扔得不过瘾,再甩个二条出去。刘伟把面条推到他面前,自己转身往外走。
  “你干嘛去?”陈恪喊他。
  “看看那‘弼马温’!他就算过后走,现在也是侦察连的兵。”指导员是干嘛的,不就是给战士做思想工作嘛。
  陈代连心里琢磨,妈的,怕什么来什么,想相安无事过三个月,第一天就闹出这么多故事。不过这个代理指导员,倒是跟以前的指导员不一样,跟那些机关里的参谋,也不一样。


  第四十三章

  刘伟出了食堂,看三排长蹲在门口,九班长拉着那个兵站在远处,两个人的争吵声不断入耳。碰上这么个油盐不进的浑兵,要搁以前早就被班长一脚开出去了,说服教育也得分人,就这号的,你说他他还嫌你水平低呢。
  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当着全连人的面嚷嚷“只吃我妈做的饭”,刘伟想想就觉得可笑,干脆带个保姆一块当兵算了,洗衣喂饭叠被子全管了,就是不知道保姆会不会叠豆腐块。
  听着他们吵,刘伟没过去,和三排长一块蹲在食堂门口。班长得有班长的威严,自己的兵都镇不住,以后谁还服你。
  刘伟想不通,“每年来的新兵,都是成绩好的先被侦察连挑走了,你们谁把他挑来的?”
  “谁敢挑他呀。”三排长无奈地说:“上面安排进来的,在侦察连待过,以后到别的地方名声也好听。”
  “他成绩怎么样?”
  “五公里从来没跑完过全程,四百米障碍过不去,别的更别提了。”也不知道他新兵连三个月是怎么混过来的,三排长就盼着赶紧把这祖宗送走,现在共同科目都完成不了,下阶段的专业训练,全连的成绩都得被他拉下去。
  那边的争吵声渐渐消停了,不是说服了,是九班长说累了。刘伟朝他们走过去,三排长要跟着,他没让。到那两人跟前,那个兵梗着脖子看着他。
  刘伟对九班长说:“你先回去吃饭,我找他聊聊。”
  一个新兵都收拾不了,九班长觉得没面子,临走前指着那个兵放狠话:“你给我老实点!”
  刘伟拍拍他,“回去吧。”
  等九班长走了,刘伟看看那个兵,“你叫什么?”
  “廖佚名。”
  没打报告,刘伟也没跟他计较,随口问:“哪个‘yi ming’?”
  “就是无名氏。”他不耐烦地解释。
  “哦。”刘伟点点头。
  ‘廖没名’看看面前这个军官,问完名字他就不说话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还有事吗?没事我回宿舍了。”
  刘伟晃晃手腕,那个兵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盯着他,“你要干嘛?想打架?”
  刘伟心想就你这身板,打架都不值得我出一回拳头。
  “会打篮球吗?”
  廖佚名看着他,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别告诉我现在高中生连篮球都不打。”
  “当然打了!”
  “你水平怎么样?”
  那位从鼻孔里轻蔑地哼一声。
  “比比?”刘伟看着他。
  “比就比!”
  到活动室拿篮球,门锁着,钥匙在文书手里,这会儿人还在食堂吃饭呢。
  “爬窗户。”刘伟指指二层那扇没关严的窗子。
  廖佚名看看他,没动窝。
  “咱俩我是军官,你是兵,你总不能让我爬吧?”
  看他还不动,刘伟忽然反应过来,“你好歹是个侦察兵,不会连二层都上不去吧?”
  天色暗也看不出廖佚名的脸是不是红了,他走到楼前犹豫了一下,扒着一层的窗沿开始往上爬。营房外面没有阳台,窗沿也是很窄的一条,根本立不住脚。这种情况下就得一气呵成,靠臂力把人带上去,不能想着等踩稳了再迈下一步。
  刘伟在下面指挥,“贴紧墙面,别留空隙,左手够你头顶的砖头缝,再往上够……用劲!没吃饱饭啊!”说完想起来了,这位确实没吃饱饭。
  廖佚名挂在墙上很快没劲了,说什么都不肯再往上爬,松了手直接跳下来。
  刘伟一叠声地骂着废物,走过去把人拎起来,“跟着我!我踩哪你就踩哪!”
  常服上衣太板实,他把衣服脱了放在地上,活动一下手臂,扒着砖缝就上去了。整面墙在刘伟眼里可供借力的地方太多了,为照顾那个废物,他特意捡那些好放手脚的地方。可就是这样,下面那位也跟不上来,臂力不够,带不动自己那一百多斤。
  刘伟攀到二层窗沿,把窗户打开,一只手握着窗框,另一只手把腰上皮带解下来垂下去,冲下面那人说:“拉着上来。”
  廖佚名心想,刚才说自己是军官不能爬墙,这会儿爬上去了,进去把篮球拿出来不就完了吗,费这么多事干嘛?他看着皮带,没动。
  “快点!我还得给你做战前动员啊!”刘伟催他。
  廖佚名伸手拉住皮带,踩着墙面往上走。皮带绷得紧紧的,刘伟一只手拉着一个大活人有些吃力,使出最大劲让皮带在手腕上绕了一圈。
  廖佚名终于攀了上来。
  “扒着窗沿。”
  那位就像根腊肠一样挂在二层窗户下面。
  刘伟把皮带绕在脖子上,正要翻窗户进去,听底下有人恭恭敬敬地问候了一句:“指导员,你们干嘛呢?”
  是侦察连的文书吃完饭回来了,还有几个战士从楼那边转过来,都好奇地抬头看着。那景象让刘伟想起来小时候春游去动物园猴山,看着猴子们在假山上跳来跳去,他兴奋地指手画脚。现在的情形和那时颇为相仿,只不过自己成了山上的猴子,被人观赏,还不收门票。
  拿个篮球容易吗!
  廖佚名挂在旁边,小声问:“还进屋吗?”
  刘伟心说进个屁,这么多人围观他们爬墙翻窗户偷篮球,这是什么行为?再说打篮球就是个幌子,他只是想多了解了解这个兵,爬楼也是临时发挥,这个廖没名还没让他失望,要真是浑得没救了,也不能这么听话跟着他上来。
  “下下下去!”
  廖佚名看看底下,“怎么下去啊?”
  “手一松就下去了,你刚才不是挺利索吗?”
  “这太高了!”
  “高什么高,四米都不到!”
  看他还犹豫,刘伟说:“你自己挂着吧,我先走了,下去我就说你想进活动室搞破坏,被我逮着了。”
  “没人信,他们知道我自己爬不上来。”
  “多光荣的事啊,好意思说出来,我要是你,直接头朝下下去!”刘伟不管他了,松手跳下去,把脖子上的皮带摘下来往腰上扣,文书很有眼力见地把他衣服捡起来在一边候着。
  廖佚名也跳下来,落地不稳还坐了个屁墩儿,周围人都看着他笑。
  “笑什么笑!”一下来,他又恢复了在饭堂里那副浑样儿,看哪都不顺眼。
  刘伟接过衣服穿好,有点尴尬,指指二层对文书说:“下回记着把窗户关好。”
  文书嘴上答“是”,心里纳闷儿这新来的指导员不会是为了上去关窗户吧?关窗户也不用带着那人嫌狗厌的关系兵啊!
  刘伟给那个连二层楼都自己爬不上去的侦察兵布置了一个作业,每天晚上一千个俯卧撑,到他屋里做,做完再回去睡觉!
  刘伟观察了廖佚名几天,他没有朋友,除了训练时候和大家在一起,平时总是独来独往。五公里跑他确实没有一次能完成,对于新兵来说,尤其是当兵前锻炼少的,跑五公里是累,可是也不至于跑不下来,很多时候只是缺一句战友的鼓励。
  各班之间进行篮球赛,廖佚名也手痒,可是他班里的人都不愿意跟他配合,他只能在旁边看着,要么就回宿舍睡觉。当兵的也有仇富心理,你家有背景你就牛逼?当你是个人物,你才是个人物,不把你当回事,你就什么都不是。廖佚名这个狗脾气,别人越不愿意理他,他就越摆出一副不屑与你们为伍的样子,他越这样,别人就更不待见他。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刘伟也不好硬插手。都不是幼儿园小孩了,闹别扭阿姨给调解。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表面上答应了,底下还是照旧。
  刘伟跟陈恪谈过,陈代连看不上廖佚名,不是不许干部动手打战士吗,他就三天两头安排格斗训练,专挑九班的特别辅导,尤其“关照”这个关系兵。侦察连的格斗训练不带护具,无论谁招呼廖佚名,那就是倒拔垂杨柳,拳打镇关西,实打实的一顿胖揍,你还没地方说去。所以说人不能太嚣张,文明几千年了,还愁没有治你的法子吗?
  “共同科目马上就结束了,不到一个月就全团考核,他这样怎么考啊?”刘伟问陈恪。
  “报个病假呗。”陈代连不在乎,看看刘伟脸色不对,反应过来这位虽然是代理指导员,人家还是作训股的参谋,管的就是他们侦察连的训练考核。
  “我给他单独‘加餐’,这行了吧!”陈恪抓起桌上的帽子出去了。
  廖佚名始终是连里的一个特殊分子,大家知道他迟早会走,所以没人招他,也没人理他。他倒是每天晚点名之后都到刘伟宿舍里报到。第一天做一千个俯卧撑,一直做到后半夜,赖在地上起不来,被刘伟踢出去。一周之后,他的速度就明显加快了。对于这小子能每天主动来,不用人废话,刘伟一开始有点不可思议。直到有一天自由活动时间,看见他站在篮球场外面看里面的比赛,刘伟才觉得,其实他也想找个人说话,只是自尊心太强,拉不下面子主动和周围人搞好关系。
  没事的时候刘伟一直琢磨怎么处理这样的战士关系,这不是特例,在他以前待过的部队,哪都有不合群的兵,包括在一连。部队是最讲共性的地方,可把一百来号人生拉硬拽到一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有的人就是很难和别人融合。
  周四刘伟接到了叶领导的电话,从新年之后两人就靠电话线和短信联系。
  “周末请个假呗?”
  “什么事啊?”刘伟写着作训总结,他现在已经开始接手一些参谋的案头工作。
  叶小迪说:“看房啊!”
  “哪的房?”
  “西边,二手的,一个两居室。”
  刘伟翻翻这周的安排,周末没有迎检的任务。
  “行啊,我明天正好去团里,顺便请假,请下来给你发消息。”想起调职后刚涨的那点工资,刘指导相信一份耕耘一分收获,更相信多一分收获,多一分消费。
  “付斌周末应该也过来看他母亲和妹妹,你们联系一下,一起来吧。”
  “是,领导。”刘伟答应着,问:“他跟小欧怎么样了?有进展没有?”
  “有什么进展,一根木头,比你当初还木,小欧天天在我耳边抱怨。”
  “人就是怕比,一比就知道了,我还算好的吧?”
  叶小迪“呸”一声,“别臭美了,你还是有空点化一下付排长吧。”
  刘伟说:“老付不傻,别人对他什么样他心里明白,没表示自然有他的道理,两个人背景差得太远了。”
  “小欧这傻丫头还一根筋呢。”
  “个人有个人的造化,个人有个人的媳妇,你看我不就找着你了吗。”
  “狗尾巴!”
  电话里她轻轻笑着。


  第四十四章

  过完年,刘伟和叶小迪买房的事就提上了日程。那阵子刘伟工作交接忙得不得了,而且刚到新地方也不好请假,所以看房的事都是叶领导一个人在忙乎。
  小两口已经放弃了买新房的打算,地段好的太贵买不起,便宜点的要么太远,要么就是期房,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交付使用。两人一合计,房子又不像衣服新不如旧,旧房刷白重新铺上地板,照样住得好好的,于是二手房就成了首选。
  叶小迪青睐机关大院里的家属住房,人员不像外面那么复杂,而且院里一般都有食堂,叶领导那厨艺水平喂兔子还凑合,让她天天自己做饭,刘伟也不放心。另外大院里的水电供暖也是统一的,不用自己操心。
  看房之初刘伟列了一个评估表,这也算发挥参谋本职工作,评估项目涉及交通、户型、面积、价格等等一众参数,还包括周围有没有好的幼儿园和学校。那段时间叶小迪找房看房忙得焦头烂额,电话里没少发脾气。可一看到这个表,火气不由自主就降了些,想想人虽然帮不上忙,至少还有这份心在这。
  叶小迪看中了一套房,刘伟周末请了假跟她一起去看看细节。
  “姐姐,不蒙你,这是我手里符合您条件的性价比最高的一套,这你要放过去,我真没辙了。”
  中介是叶小迪本科时候的师妹,毕业了没搞本职工作,嫁个老公是做房屋租赁出售的,于是夫唱妇随吆喝起了自家买卖。学传媒的本来就能说会道,干这行也算学以致用。
  叶小迪在屋里东敲敲西摸摸,随口说:“我怎么记着上次看农大院里那套,你也是这么说的。”
  师妹辩解:“怎么可能,上次的语气肯定不如这次强烈。”
  “反正你是越熟越杀,徐萌萌说她买房时候被你狠宰了一笔。”
  “徐师姐那房我真没多赚,她自己要求太多,我得跟以前那房主协商,都是要加银子的。”想起徐萌萌那笔买卖,师妹心有余悸,“后来我拔智齿去找她老公,她老公可真够狠的,拔两颗牙害我肿了半个月。”
  叶小迪笑她,“活该!”
  师妹看看在厨房里检查管道的刘伟,悄悄说:“师姐,你们家这位不会报复心特强,回头给我甩俩手榴弹吧?”
  叶小迪压低了声音,“不好说,反正价钱的事,你看着办。”
  “得,那你们给我送面锦旗吧,上面写着‘拥军模范’。”
  “行,明儿就给你发街道去。”
  师妹手机业务忙,上外面接电话去了,留他们俩在屋里慢慢看。
  叶小迪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刘伟,同样是看房,他关注的角度和自己不一样。让她看只会看房子布局好不好,是不是南北通透,采光怎么样。他看的是管道容不容易堵,水压够不够,楼上楼下有没有漏水的情况。之前她自己看房,总觉得越看眼越花,做不了决定。现在他在这,她心里就踏实下来。
  “怎么样?”
  刘伟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说:“厨房有点漏水,厕所的马桶也得换新的,不过都不是大问题,老房子免不了有这些毛病。”
  “装修的时候,改换的就换了。”
  “嗯。”
  刘伟点点头,见她站在门口,不放心地看看这看看那,又没个具体目标的样子,他笑着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叶小迪看着客厅里,考虑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挺好的,地方偏了一点,但四号线马上要通过来。周围的环境也不错,对面是国关,隔壁就是颐和园……”
  刘伟接话说:“回头办个年卡,晚上就能绕着昆明湖遛弯了,跟当年慈禧老佛爷一个级别。”
  叶小迪看看他,“你能回来住几天呀,我自己遛有什么意思。”
  “呦,还没结婚呢,就开始埋怨了,那我以后得争取多回来陪老婆,反正请假浪费的是纳税人的钱,又不是我自己的。”刘伟笑着说。
  叶小迪“嘁”一声,“我还是纳税人呢!”
  她拉着他,兴致勃勃地讲各个房间怎么布置,客厅里沙发摆在哪,餐桌摆在哪,大房间当卧室,小房间做书房……
  “书房里别放太多东西,搬来搬去麻烦,以后有小孩,这间屋子就改成孩子的房间。”
  叶小迪心里一热,小声说:“想得还挺远,婚还没结呢,都惦记上孩子了。”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刘伟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恭喜您顺利通过政审,已经通知我下礼拜去开结婚介绍信了。”
  “这么快?”
  “又不是过去审走资派,小老百姓还想耽误组织多长时间?”刘伟笑她,“嫌快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等领了证可就由不得你了。”
  叶小迪懒得理他,打开阳台门站到外面。早春的天气反复不定,但此时正午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也有了些暖意。他站在她身后,一起看楼下老头老太悠闲地走过,父母带着小孩出门,还有人牵着狗在院里散步。
  两个人忽然意识到,如果房子定下来,这就是自己家了,属于他们俩的第一个家,也许过不了两年,还有一个小的入伙。
  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她靠在他怀里,头顶只及他下巴的位置。他低下头贴在她耳边小声问:“我一直好奇。”
  “什么?”
  犹豫了一下,他说:“你怎么看上我了?”
  “这问题咱们不是说过好多次了吗?”
  “说什么了?”
  “你这样的没地方花天酒地去,我放心呀。”
  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着说:“跟你说正经的呢。”
  她知道,从交往之初他就一直不自信。她身边不乏出色的男士追求,有自己单位里的,也有业务上往来的。他们大都温文尔雅有谈吐,像周力那样的三高人士,出入标榜着高档,也懂得如何讨女孩欢心。曾经那也是她向往的童话,可是童话的结局不一定是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她和周力的草草收场,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对方,她知道问题一半一半,自己也没有认真去经营。总觉得周力是追求的那一方,以为别人的付出都是理所当然,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最初周力抱怨她不关心自己,后来渐渐地,他也不说了。两个人的疏远,其实早就开始了,在他们都不经意的时候。
  这些事,是直到和刘伟在一起,她才慢慢意识到,学会反省过去的自己。他们相聚的日子少得可怜,交往之前他说过那一番话,她说她考虑好了,可免不了还是会抱怨。他的工作并不清闲,难得请一个假,坐两三个小时的车赶来看他。有时她发着脾气,看到他眼里的疲惫,心里就不忍了。他们很少出去消费,她知道他工资不多,那些所谓的小资情调酒吧餐馆,他都闻所未闻。两个人会一起去超市买菜,然后在她许久不曾开火的厨房里,他能捣腾出一桌子美味大餐。色香味的后两个都具备,第一个就算了,跟炊事班大厨学出来的手艺,要求不能太高。
  看上他还因为什么呢?他会修家里的零七八碎,什么东西出问题了,她第一个想法就是扔在一边等他来。他对家人孝顺,无论是他的家人还是她的家人,连一直反对他们在一起的未来丈母娘都不再坚持了。他挣得不多,但也不是小气人。徐萌萌有一次说她,周力以前没少送你礼物,没见你这么挠心挠肺地显摆呀。她知道很多东西是不能横着比的,挣一千和挣一万的人,银子对于他们的意义和用途都不一样。还有他对待工作,因为部队的保密需要,他很少在她面前谈工作,但她知道他有自己的目标,从来没有停止过学习充实自己。
  她说不明白是他身上哪一点打动她的。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平凡得让她觉得跟他在一起很踏实,平凡得让她坚信,这一生都会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一个能为她挡风遮雨的脊背。
  “怎么看上你了?”
  她喃喃地反问,转过身脸贴在他怀里,双手交握在他背后。她在心里悄悄地回答自己,是因为一旦拥有了这一切,就不想再放手吧。
  师妹接完电话,走进来找他们,看到阳台上的景象,微笑着轻轻退出去了。
  看完房子,两人都觉得满意,当然还得跟双方家里商量,毕竟首付还需要老家儿们的资助。
  坐车回她住的地方,刘伟手机响起来。
  “是小欧,她怎么打我手机啊?”
  叶小迪翻出自己的手机,“我的没电了。”
  “那你接吧,肯定找你的。”
  她接过电话“喂”了一声,听了一会儿又把电话还给他,“她找你。”
  “找我?”
  刘伟疑惑地把电话放到耳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小欧那大嗓门就喊起来。
  “你赶紧过来管管你的兵!”
  刘伟愣了一下,问:“老付又招你啦?”
  “他非要给我房租!”
  敢情儿这俩还没折腾清楚呢。
  小欧继续嚷嚷:“我要不收房租,他就要带他妈和妹妹出去找地方!你赶紧回来说说他,军人不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吗?”
  “人现在不归我管!”刘伟哭笑不得,问她:“你现在在哪打电话呢?”
  “在楼道里!他要走,我就出来把门反锁了,他要想走那就跳窗户吧,他不是擅长这个吗?我住的地方在十层!”
  刘伟赶紧劝:“您消消气,消消气。多大事啊,他要给你房租,那你就拿着呗!”
  “这房子是我爸的关系给我找的,我自己不花钱,他给我房租干什么呀!”
  “嗨,你就当帮他存钱呗。”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小欧压着嗓门说:“你说的有道理啊,那我应该收他多少钱啊?”
  “这不是您自己定吗,你想替他多存就多收,想少存就少收。”刘伟出主意。
  “明白了,就照你说的办!你们过来吃饭啊,都做好了。”小欧快言快语,说完就要挂电话。
  “等等等等!”刘伟喊住她,“你先告我谁做的饭?你做的我们就不去了。”
  “那轴人做的!”那边“啪”地挂了电话。
  刘伟笑着摇摇头,冲叶小迪说:“这二位可有的折腾!”


  第四十五章

  小欧住在气象局院里的青年公寓,一室一厅。房子是她爸的同学给找的,局里的领导,一开口连房租都省了。她的朋友天南海北哪都有,家里经常作为聚会根据地,有时候还兼收容所,吵架离家出走的小姐妹都爱往她这凑,最繁荣的时候曾经凑够了一桌人打麻将。看多了两口子鸡毛蒜皮的小破事,她也自诩为恋爱专家,可惜是理论高于实践的砖家。在欧大小姐二十多年的人生道路上,唯一一次有始有终的恋爱经历是上中学早恋。后来上了大学一直到参加工作,追她的人不少,奇怪的是到最后都发展成了饭局票友,谈天说地百无禁忌,可谈情说爱,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过完年,朋友们发现小欧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聚会经常不出席,根据地也对外封锁了。圈里于是谣言四起,恋爱砖家终于理论指导实践了。
  把付斌的母亲和妹妹接来以后,小欧腾出自己的房间让她们住,她和叶小迪挤到一起,美名其曰贴近组织。今天小组长和指导员两口子团圆,她当然不能去当电灯泡。最重要的是,自己想见的人现在就在这。
  付斌在里屋陪母亲说了一会儿话,问问妹妹的情况。付萍的伤在恢复当中,情绪也有所好转,不像刚来时那样怕人。看她面色平静地做手工活,付斌心里宽慰了些,只是她脸上的伤疤依然触目惊心。
  客厅的电视开着,音量调得很低。小欧的心思没在节目上,看他从房间里出来,她小声问:“她们睡午觉了?”
  付斌点点头,轻轻把门带上。他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坐下,腰背习惯性地保持正直。
  “共军,您总这么板着不觉得累啊?”她忍不住问他。
  付斌笑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放松些,可靠着椅背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没过一会儿又坐直了。
  “我知道你后背为什么不能打弯儿了。”她故作神秘地说。
  “为什么?”
  “缺一根筋呗!”
  付斌没反应过来,怔怔地说:“我们每年都检查身体,大夫没说我有这个毛病。”
  小聪明没得逞,她张口结舌了半天,说:“这个毛病不容易发现,下次你提醒一下大夫。”
  付斌明白过味儿来,憨憨地一笑。
  小欧坐到餐桌旁削苹果。
  付斌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她不明所以地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苹果,天地良心,这是她削给自己吃的。
  “谢谢你帮我照顾我妈和妹妹!”
  他不会说漂亮话,但他真的感激她为他做的这一切,把母亲和妹妹接来,给她们落脚的地方,联系付萍看病的医院,还帮他妈介绍了一份临时工。这些都是他这个当儿子当哥的应该做的,可是他没有这个能力,而她替他办到了。一句谢谢太轻,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
  “以后有什么活你就放着,等我来做。”
  小欧牵动嘴角笑了一下,她不需要他的感激,她怕自己的喜欢带上交易的味道。把他母亲和妹妹接来的时候,她没想过很多,可是现在她越来越担心他会这么想。
  她很想问一句,照顾她一辈子这个活,能不能放着等他来做?
  但是她问不出口。
  低着头,她看看手里的苹果,一切两半,分了一半给他。
  “太大了,我吃不下。”
  付斌接过苹果,这样一个宁静的下午,母亲和妹妹都在这,让他觉得家就在身边。这些都是眼前这个女孩为他带来的,她的关心是那么自然而然,和他的家人也相处得很好,这让他除了感激,心里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
  小欧不是一个容易悲观的人,她总能轻易看到事情好的一面,至少他在这不是吗?而且以后能经常见到。屋里很安静,她装作被电视节目吸引的样子,这才注意到自己竟然一直在看动物世界。电视音量调得很小,勉强能听到赵大叔那富有磁性的嗓音做解说,这一期讲述的是非洲大地上的野生象群。
  一头脱离了家族的小象,在草原上疲惫不堪而又执拗地追随另一个象群,巴望着寻找一个机会钻入大象们的保护圈。但这个群体并不欢迎它,大象们冷漠地将它驱赶。小象已经饿了很久,倒在泥泞里,半天没有力气爬起来。从它的小眼睛里,甚至能看出它对黑暗和孤独的恐惧。
  “太可怜了!”小欧忍不住感慨。
  付斌看看她,没说话。
  小象挣扎着站起来,象群已经走远,再也追不上了。它呆望了一会儿,茫然地掉转头往回走。远离象群的小象受到土狼的攻击,它们张口咬它的厚皮,围着它前蹿后跳。小象就拖着这些土狼,趟过了一个泥潭,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
  “它不想活了。”
  声音在背后响起,小欧和付斌同时回头,付萍站在里屋的房间门口,看着电视喃喃地说。
  “小萍……”
  小欧拉她坐到沙发上,朝付斌使眼色让他换个台,片子里的小象会让她想起自己的经历。付斌到处找遥控器,却发现遥控器就在沙发上,被他妹妹握在手里。
  “小萍,咱们换个节目吧?”
  付萍没说话,眼睛也没有离开屏幕。
  小象悲鸣了一声,此时已经走远的象群站住了。首领是一头母象,听到呼声它忽然掉头循声奔回来,整个象群也跟着它往回奔。土狼逃走了,象群终于接纳了这个流浪儿。可是小象已经筋疲力尽站不起来,大象们用鼻子轻轻拍打它的背,从水洼里取水往它身上喷……
  付萍的眼泪无声地留下来,付斌坐到妹妹身边,揽着她肩膀。
  小欧悄悄躲到厨房里,把客厅留给他们兄妹。她不能想象如果是自己经历了那样的事该怎么办。付萍很少哭,即使哭也是像现在这样默默地流泪。能够说出来的悲伤不算悲伤,这样的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体会不到她当时的那种绝望和恐惧。
  付斌轻声地安慰妹妹,她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怕眼泪浸了伤口,他拉她到洗手间,沾湿手指轻轻给她擦脸。这样的场景仿佛是小时候,在村里受了欺负,到没人的地方,他帮她擦掉眼泪。
  小欧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有些羡慕他的妹妹。这个男人的细心体贴,他对家庭和亲人的责任感,看在眼里,让她没法不动心。
  付斌要赶在晚点名前回营,傍晚早早吃过饭,小欧送他到大院门口的车站。
  下午虽然劝好了付萍,他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知道他放心不下,安慰说:“你别担心,哭也是一种发泄,郁积在心里不好。”
  付斌点点头。
  “她已经比刚来时好多了,恢复是慢慢来的,不能心急。”
  他看看她,只穿一件小薄棉袄,手缩在袖子里。刚开春的天气还是挺冷的,尤其是晚上。
  “你回去吧,别冻着。”
  “不冷。”她帮他看着远处开过来的公车。
  从这回驻地,要先坐车到四环,再倒一趟往郊区去的车。下了车还有很远一段路,要么打车,要么腿着。像付斌,那一定是当做越野跑回去。
  “来车了。”
  他冲她挥挥手,随着候车的人往前走。这一天就这么匆匆地过去,看着他的背影,她突然觉得不舍。付斌上车的时候,感觉身后有人拽他的衣服,他回头看,是她。
  “我去超市。”她随口说了个超市名字,在四环上,也坐这趟车。
  “这么晚去超市干嘛?”
  “不晚,还不到六点呢。”
  身后的人往车门上涌,把他们挤到一边。
  “这么多人,你明天白天再去吧!”
  “我现在去!”
  付斌没办法,让她跟在他身后,她拽着他的衣服一起上了车。
  车上人太多了,想给她找个能扶着座椅把手的位置都挤不过去,两人被夹在过道中间。付斌握住头顶的横杆,小欧没什么可扶,只能扶着他。
  “这么多人,你非要跟着挤。”他小声说她。
  她不说话,只想和他多待一会儿。
  公车司机威武,一脚油门一脚刹车,这一车人被他悠来悠去。到了人民大学路口,有名的拥堵加混乱,突然一个急刹车,小欧是背对车行方向,身体随着惯性往后倒。付斌手快把她拽回来,他站得笔直,背后不断有人倒在他身上。怕她再被甩出去,他一只胳膊圈住她,尽量隔开周围挤过来的人。两人贴得很近,她一抬头就会碰到他的下巴。
  车子继续走走停停。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贴着他的脖子,很温暖。她怕他会躲开,幸好没有,只是扶在她腰上的手臂有些僵硬。
  车厢里这么嘈杂,她的小世界却很安静,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很快。


  第四十六章

  看房之后的一周,刘伟去团里开介绍信,在楼下碰上政治部主任高明,就是以前的一营教导员。高主任之前去西安参加了一个进修班,刚回到团里。刘伟敬礼打了招呼,两人一起往机关楼里走。
  “您可吃胖了,在西安玩一个月,乐不思蜀了吧?”刘伟在一连时候跟教导员的关系就不错,说话也随便。
  高主任把手里的文件卷起来敲打他:“进修,懂吗?臭小子,上我办公室。”
  在高明屋里,刘伟瞪着手里的小东西:“这不是挖耳勺吗?这东西还做这么精致?”
  一个掏耳朵的物件,柄的尾端是镂空的,系着一条长穗。刘伟心想这种东西也就老高感兴趣,爱整些新鲜玩意冒充文人雅士。
  “您去趟西安不刨俩兵马俑就算了,好歹带点小吃回来,挖耳勺哪没有啊?”
  高主任笑着说:“吃的喝的不好往回带,这个不占地方。别看它小,是牛角做的,十块钱一个呢!”
  “真高档,我都用那一块钱十个的。”刘伟顺手把小东西放进上衣口袋里。
  高主任提起暖壶倒水,随口问他:“还在侦察连呢?”
  刘伟说:“刚去半个多月,好多情况还不熟悉。”
  “你小子现在可是香饽饽,上次考核放了卫星,全团的连长考不过你一个政工干部!老娄拿着你的成绩跟政委要人,老徐还不愿意放你。”
  那次选拔作训股长的考核,参谋业务方面综合排名第一的,竟然是考核人员中唯一一个非军事干部,时任一连指导员的刘伟。当时高主任在西安进修,一听说这个事,简直比他自己考第一还得意,当初是他向上面推荐把刘伟调来的,这小子还真给他争气。
  “考了第一,只平调一个侦察参谋,心里有啥想法没有?”高主任问。
  “啥想法?”
  “别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刘伟笑笑:“没啥想法,我资历不够,再说作训股那烂摊子我也撑不起来。”
  高主任点点头:“现在作训股太松散,非得一个强硬派的领头才掌得住。之前转业走那个李股长,哪方面业务都不错,就是放不开。邵一鹏的驴脾气干这个合适,他也不怕得罪人。”
  “他这刚上任,手下人被他骂了个遍,作训股天天鸡飞狗跳的!”
  “已经上任了?不是等这阶段全团考核结束吗?”高主任出去一个月,团里有些安排还不太清楚。
  “李股长走之后一直是副股长盯着,上礼拜副股长得阑尾炎做手术,团里就让邵一鹏赶紧上任了。”正说着话,隐约听见楼道里有人嚷嚷,刘伟站到门口听了一会儿,冲高主任说:“您听听,又训人呢。”
  走廊另一头是作训股的几间办公室,邵一鹏正对着手下发飙。
  “……让你定路线,不是让你在地图上随便画条线完事!你手一划拉,一百多号兄弟连人带装备就得按这个行进,路上经过哪你都说不上来,出了事你担得起吗?!”
  挨骂的小参谋低着头不敢吭声。
  刘伟在门口敲敲门,冲里面喊一声:“邵股长!”
  邵一鹏抬眼看看他:“你来干嘛来了?”
  刘伟指指走廊另一边说:“老高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邵一鹏站起来,冲小参谋说:“这条路线是你给一连定的,拉练的时候,带齐你的装备,跟着一连一起走,吃住和战士一起。你不是不知道这条路上有什么吗?走一趟就全知道了。一个参谋人员,从你嘴里就不应该说出‘不明区域’这四个字!”
  一听说要自己跟着战士一起去拉练,小参谋的脸色都变了。邵一鹏没理他,合上手里的文件,出了办公室和刘伟一起往高主任那屋走。
  刘伟问:“又怎么了发这么大火?跟老高那屋都能听见你嚷嚷。”
  邵一鹏余怒未消,愤愤地说:“别提了,能被这帮糟人气死!安排拉练路线,我一看给一连定的根本是条死路,走不通!一百多人走好几天的路,就是这帮瘪三随手在地图上划拉的!去年拉练就是这样,简直不是人走的路,七班长把腿摔断了,年底没能签上二期士官。我最好的一个班长,就这么退伍了!”
  刘伟想起那个七班长,一个淳朴的农家子弟,家里指望他出来当兵能走出一条路,不用再回去种田。那是个军事素质很好的兵,就因为这个伤退伍了,走的时候刘伟都不忍心看他的眼神,他的腿里还带着一块金属支撑。当时邵一鹏到处找关系,也没能把他留下来。
  “素质太差,净是滥竽充数混事儿的!”邵一鹏骂,“拉练回来我就打报告,都送基层锻炼去!”
  刘伟问:“侦察连的路线你看了吗?”
  “那不是你定的吗?走沟里去我也不管!”邵一鹏对旧搭档说:“跟政委说说,你别跟侦察连混着了,我这缺人手缺的厉害!”
  刘伟笑着说:“你找老徐说去,你现在是我上司,你得‘对我的成长负责’!”
  这个段子来源于徐政委在军人大会上的发言,“干部不应该只重视自己的业绩,要对战士的成长负责”。这句话就被他们学来了,张口闭口对谁谁的成长负责。
  邵一鹏捅他一拳:“有你媳妇对你负责,我操什么心啊!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事?”
  刘伟说:“办事不着急,先领证,这不是来开介绍信吗。”
  邵一鹏好心提醒:“马上拉练走了,最近请不了假。”
  “等拉练回来,不差这半个月。”
  “拉练回来有演习。”邵一鹏说。
  刘伟看看他:“我怎么不知道演习的事儿?”
  “还没下通知呢,这次是拿咱们这当试点,上面抽调了一个法律工作组,演习期间随机检查,看咱们的行动是不是符合战争法规。”
  刘伟觉得可笑:“闲的吧?”
  “不懂吧?‘运用战争法规范作战行动,能赢得国际社会的理解和支持,瓦解敌军,实现政治上、道义上的主动,塑造我军威武之师、正义之师和文明之师、仁义之师的良好形象。’”
  “扯!背一篇法规就能瓦解敌军?兵者诡道,战争要能有法可依,那咱大使馆为什么被人炸了?”
  邵一鹏嘿嘿笑,说:“这可不是我编的,我这是给你复述呢。提醒你跟媳妇说好,拉练完了也请不了假,什么时候能放风你再开介绍信吧,那玩意可是有保质期的。”
  好事多磨,刘伟看看已经签了字的婚姻状况证明,再等等吧。
  “你们行动够快的,才半年都准备领证了!”邵一鹏不忿,他可是看着这小子交了女朋友,眼瞅就要结婚了,自己这还没谱呢。
  刘伟一笑,话题又扯到邵一鹏身上,问他:“你那保镖媳妇还出任务呢?”
  邵一鹏无奈地点头:“又走了,跟访问团去欧洲了。”
  “这工作不错,到哪都能见识大场面。”
  “不错什么,多危险,心理压力大。”
  “她不能一直干下去吧,岁数大了,反应和身手都会减退。”
  “考虑退呢。”邵一鹏说,“之前她爸去世,忙后事的时候,她自己说想退了多陪陪家里人。”
  刘伟笑着说:“你可抓紧,没准咱们还能赶在一起办事。”
  邵一鹏说:“回一连办,到时候让朱班长整一桌菜。”
  “没问题,就是不知道朱班长那会儿还在不在炊事班。”
  “退了也得把他拎回来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