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20

四处挠挠: 八零后小教头 1-16

  第一章

  难得一个没有任务不用迎检的周末,刘伟查完岗回到宿舍。这年头挨着京城地皮值老钱了,房源紧张,住不要钱的房子哪还敢提要求,连长和指导员就挤到一间屋子里。一连长邵一鹏为了早日脱离单身苦海,一早请了周末假又奔赴相亲路去了。
  连部的办公桌上摊着一份军报,上面有篇报导讲的是驻海城某部一个战士,倒立能一口气喝好几瓶矿泉水。刘伟觉得这个事儿新鲜,闲着也是闲着,他也苦练起水往高处流。当生产队的小孙踩着风火轮撞进连部的时候,只见指导员倒栽葱靠着墙,一手撑地,一手正举着军用水壶喝水。
  “报报报告——”
  刘伟头朝下一口气没憋住,水全从鼻孔里喷出来。他从墙上栽下来,瞪着小孙:“急急急什么?”
  “指导员,生……要生了!”
  指导员胃里又是水又是气,打了一串嗝儿:“你才要生了呢!”
  “猪要生了!老母猪要下崽儿了!”
  “猪生崽儿找兽医啊!”
  小孙急得:“火烧眉毛上哪找兽医啊!以前炊事班老牛管接生,老牛去年复员回老家了!”
  几十年前还是骡马化装配部队的时候,有军马所和兽医。自从时代发展实现了机械化,兽医全转业回家了。现在这批青茬儿大部分是八零后,有几个懂得给牲口接生的。
  指导员瞎出主意:“要不问问卫生队的人?”
  小孙拽着他往外走,说:“卫生队都给爷们儿看病的,哪懂妇科呀!还是您跟我去看看吧,您不是说以前给马接生过吗?都是四条腿儿的,一回事!”
  刘伟被人抓着胳膊,一路走一路嘀咕:“我哪干过这事,就在新兵连那会儿看过一回马下崽儿,都快十年前了……”
  刘伟家是京郊的,祖上十辈儿以内都是小老百姓,属于地里的韭菜一抓一大把的那种。他上学早,念到高三自觉混不进大学队伍里,于是家里托关系让他参了军,在一个山沟沟里。没想到当兵第二年他忽然人生顿悟,奋发图强考取了军校,四年下来也拿了个本科文凭。毕业后先当了半年侦察连小排长,后来调到坦克连任副连,又进团机关待了一年,大半年前一纸调令把他送到了这支戍京部队,在一个步兵连当指导员。
  被小孙一路拖到猪圈,看老母猪拖着圆滚滚的肚子在圈里拱,刘伟心想家猪也是野猪变的,做野猪的时候谁给它们接生啊,照样繁衍几万年了。他一边挽袖子一边做动员令:“实践里面出真知,咱们今天就活猪当死猪医了。”
  “咱自己生?”
  刘伟瞅一眼小孙,这小子跟猪在一起待时间长了,说话不利索,老是把不该省的省了。刘伟指挥他:“你去让炊事班的煮一锅黄豆。”
  小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煮黄豆干嘛?”
  “胀气增加动力,助产,就跟气动马达一回事。”指导员振振有辞。
  小孙一脸虔诚地煮黄豆去了。炊事班里有早饭磨豆浆没用完的豆,上锅煮一会儿就熟了,把黄豆和猪食拌了一盆,小孙端回来放到圈里。
  快开晚饭的时候,下猪开始了,就像母鸡下蛋,十只小猪陆陆续续安全着陆。刘伟回想当年看人给马接生的情景,虽然相隔近十年,但那个血淋淋的场面还是经常午夜梦回。他照猫画虎把猪崽身上粘糊糊的东西扒拉干净,把嘴里掏一下,然后送到母猪身边吃奶。老母猪趴着一动不动,孩儿们挤成一团眼睛还没睁开,猪圈里一派温馨祥和的景象。
  刘伟和小孙两个“接生婆”正歪着头傻笑,突然身后有个大嗓门咋呼一声:“生啦!”
  刘伟转头一看,是搭档一连长邵一鹏。邵连长回到连里,听通信员说指导员给猪接生去了,他一听就乐了,赶紧过来凑热闹。
  “书记你真是全能,会开坦克会上房,会搞政治教育,还会接生,我估计你除了不能把自己肚子搞大,什么都能!”邵一鹏发自内心地赞叹。
  刘伟甩着手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回走,说:“等你媳妇生的时候,给我塞个红包,我也勉为其难管了。”
  邵一鹏苦笑:“我媳妇还不知道跟哪呢。”
  “又吹了?”
  “一个月见不上两回,不吹等什么呀?”
  “我看你也甭找了。”刘伟劝他,“这半年您相过的姑娘都能拉出一个火力排,一个比一个火气大,上个月闹到连里那个,你说她吵就吵吧,摔我脸盆干什么!”
  邵一鹏腆着脸笑:“你眼气?眼气你也找一个!”
  刘伟一撇嘴:“算了吧,兄弟没钱又没闲,折腾不起。”
  两人说着话走到营房门口,三连长侯严路一副劫道儿的摸样站在外面,挑衅地对邵一鹏说:“下礼拜的外事任务,不好意思,射击我们连包了,你们就负责宣传栏和设备介绍吧。”
  他们这个团类似于外事团,经常有大领导下来视察,有时候还有外军领导。这种挣门面的事儿一点闪失都不能有,平时训练的宗旨没有最苦只有更苦,成绩当然也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三连长和邵一鹏是军校同窗,听说上学时候两人就爱抬杠,谁也不服谁。后来“比翼双飞”到这个部队,这么多年不光比自己,比自己的兵,还比自己的女朋友。结果人家三连长先行一步,女朋友已经升级成侯夫人,而邵连长至今还耍着单儿。
  要搁往常听三连长这话,邵某人早就蹿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有涵养了,拍拍老候的肩膀:”长江防线就交给你老弟了。”说完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走进楼里。
  三连长纳闷地转过头问刘伟:“这孙子是不是有什么好事瞒着我呢?”
  刘指导一本正经说:“我们连生产队的老母猪刚下了十个崽儿,下个月有功夫请你喝满月酒!”
  “呦,喜得贵子,恭喜恭喜!”
  邵一鹏没有对三连长的挑衅眼红耳热,是因为接到了更重要的任务,就在他外出回来销假的时候,被请去了团长大人办公室。
  娄团长给他一份文件,内容是有关多兵种联合的一系列反恐防暴演习任务,团里决定派一连参加。
  “和兄弟部队同场竞技,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
  “明白,绝不给团里抹黑!”邵连长的回答铿锵有力。
  “回去准备,一点出发。”
  “是!”
  半夜,急促的哨声在走廊里响起。
  穿衣打背包带齐装备,一切都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进行,战士们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集合地,看到营房门口整装待发的炊事车和几辆搭着篷子的解放,大家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紧急集合。值班员整队完毕,邵一鹏看看表,三分钟,如果真的拉上战场,这个速度凑合够及格。邵连长一个手势,所有人员迅速登车,车队趁着夜幕出发了。


  第二章

  千里之外,某作训基地里,一伙“亡命徒”制造袭击后逃窜到一座废弃的四层楼内,应急分队接到命令后迅速出击。“歹徒”挟持了一男一女两名人质,劝降无效后,对方威胁要引爆楼内的炸弹,声嘶力竭地试图反击突围。
  邵一鹏通过步话机对前方火力组下指令:“后撤,占据有利地形,待命。”
  突击组分成两路从隐蔽处迅速向楼房包抄。一路顺着排水管道攀上去,从无人的窗口进入楼内,由上而下搜寻目标。另一路从底层进入,很快发来消息说“歹徒”在楼内必经处设置了很多陷阱,正在排除当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导演部的要求是三十分钟干掉匪徒解救人质,超出时间将被判任务失败。而现在他们连对方有多少人、在楼内什么位置都不清楚。
  这时又有了新情况,“匪徒”以人质相胁要求谈判。
  刘伟说:“我去谈。”
  “想办法把人引到窗口。”邵一鹏告诉他。
  “明白。”
  戴上微型耳麦,套上防弹衣,刘伟两手空空走到楼前,明知是演习,但整个现场都是实战环境,说心里一点不紧张是骗人的。
  邵一鹏对隐蔽在周围的三名狙击手下令:“抓住时机,务必一枪毙命。”
  对方讲着撤离条件,却不现身。双方拉锯了一会儿,刘伟提出要见人质,一个男的被推到窗口。耳机里很快传来突击组锁定目标的报告,但是只看到了三名“匪徒”和那个男人质。
  “盯紧目标,不要行动,注意隐蔽。”邵一鹏交代完突击组,又在步话机里对刘伟说:“想办法拖住他们。”
  刘伟冲楼里喊:“还有一个呢?”
  对方说只有满足他们的条件,才能看另一个。刘伟试着拖延时间,“匪徒”的情绪明显急躁起来,谈判眼看就要破裂,邵一鹏在步话机里喊刘伟马上撤回,准备强攻。
  “再等一下!”
  镇定了情绪,刘伟试着解释对方提出的空中撤离无法实现,提议给他们找一辆车,自己可以作为人质随行。对方没有回话,大概几个人正在商量。这时耳机里传来另一路突击组的报告,发现女人质并锁定目标。
  “行动!”邵一鹏果断地下令。
  已经埋伏在有利位置的突击组和火力组同时展开进攻,几分钟后“匪徒”被全部制服,人质安然无恙,此时距离这个演习单元结束不到十分钟。
  刘伟回到后方摘掉耳机,脱了防弹衣。
  邵一鹏捶他一拳,“就你能!组织命令都不听,让你撤回来你不撤!”
  刘伟笑嘻嘻问:“帅不帅,我站那喊话的时候?”
  “帅个屁!腰缠海带,头顶白菜!”邵一鹏上了指挥车,往导演部的方向开去。
  刘伟跟着后面一辆车,放松下来手心里还有微麻的感觉。在当时那种气氛下,明知道是假的,心也揪着。他问自己,如果是在实战中,还会不会有勇气说出那句“再等一下”?答案是肯定的,这与勇气无关,明知是死也要上,这是他们的使命。
  演习结束后,又进行了半个月拉练才回到驻地。
  平时在营地里不觉得,离开一段时间,再回来看到熟悉的营房,还真有到家的感觉。当天晚上,侯严路拎着两瓶酒来到一连部,三个人关起门来喝着小酒造了一把。
  邵一鹏问侯严路外事表演怎么样。
  侯连长打着酒嗝说:“能差得了吗,一个字,牛逼!”
  刘伟说:“猴哥,你算数是语文老师教的吧?”
  侯严路喝得微醺,嗓门也提了起来:“牛逼不是盖的,成绩在那摆着呢!可气的是老有一帮二缺背地里叫唤作秀,作他妈屁秀,我们正常训练也叫作秀!”
  “别计较,这年头港台娱乐节目看多了。”刘伟劝他。
  “作秀!我看就那号人才作秀呢,整天跟头儿面前装孙子!”
  “行啦!”邵一鹏说他,“跟这屋里发发牢骚可以,出了门别满嘴放炮去!”
  候连长心里有数,“我跟我们指导员都不爱废话,就给你们这叨叨两句。”
  晚上查完寝,回到宿舍刘伟问搭档:“三连长又跟五连的治气呢?”
  邵一鹏泡着脚,随手翻一本兵器杂志,说:“老三也是沉不住气,炮筒脾气一点就着。外头说的难听的多了去了,跟谁都急还有工夫训练吗?”
  刘伟想起在网上看过一些闲人的评论,京城的卫戍部队,在一些人眼里就跟闲遛鸟的纨绔子弟差不多。
  “外面人觉得咱们是花瓶摆样子,轮不着上战场。”
  “扯淡,打车臣时候,俄罗斯就用了近卫摩步第二师。”邵一鹏去水房倒了洗脚水,回来倒在床上继续看他的杂志。
  刘伟说:“这周末该我请假了啊,算上驻训,我都仨月没回家了。”
  一提外出,邵一鹏心里就痒痒:“你以前跟山沟里当兵时候,不是两年都没回过家吗?”
  “觉悟高也成了我不能请假的理由啦!”刘伟嚷嚷,“你预备役都解散了,你近期也没姑娘可会了。”
  “靠,打击得太纵深了!”
  指导员来了兴致,问搭档:“聊聊你的预备役,你说你相了这么多,怎么一个都没处下来呢?”
  邵一鹏看着杂志眼皮都没抬:“春天都过了,你瞎发什么情?”
  刘指导八卦之心不死:“你最长一个处了多久?”
  “佛曰不可说!”
  “你信佛?你顶多信欢喜佛!”
  邵一鹏一笑,停了一会儿说:“三年,从大二到大四,毕业了就分了。”
  刘伟等着他继续,那位又不说了。
  “然后呢?”
  “分了,还有什么然后。”
  “同学?”
  “她是警校的,毕业后分到一个省警卫局,有重要人物去那视察,他们就负责贴身护卫。”
  刘伟一听,“那姑娘身手挺厉害的吧,女孩干这个的可不多。”
  “她从小学武术,我大学时候练长拳她是我启蒙老师。”
  “为什么分了?”
  “管那么宽干吗!”邵一鹏嘟囔一句,放下杂志背过身去,过一会儿就响起呼噜声。
  刘伟躺在床上,心里想和邵一鹏搭档大半年了,很少听他谈自己的事。对这个人的全部了解,就是陆军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标兵级的军事素质,带兵也很有一套,他对他的兵要求就六个字:敢打敢拼敢抢。正是这六个字,成就了标兵一连的称号。
  可在个人问题上,邵某人的女朋友谈了一个又一个,一个长久的都没有,也没见他多当真。难以想象这号人竟然还有个谈了三年的女朋友,那姑娘得多大胸怀才能受得了邵连长的驴脾气。
  刘伟想起来上次打电话回家,他妈好像提过一次相亲的事,老两口闲得没事去紫竹院公园参加什么父母替儿女相亲会,相中了一个姑娘,说让他有空约一下见见,结果撂了电话他就忘了。其实他自己倒是不想找,身不由己的人,连时间都不是自己的,耽误人姑娘青春多不好。但是作为十里八乡有名的孝子,为了爹妈,他觉得他该出洞了。


  第三章

  礼拜六上午点完名,刘伟坐长途车回家,请了不到两天的周末假,周日晚饭前必须回营。
  从驻地到家要横穿整个北京城,路上倒三趟车,颠四个小时,这还是不堵车的时候。想省事,打车呀,可是他老人家那点工资还不够人出租司机的油钱。
  车窗外渐渐看到了熟悉的景致,无论北京城里如何翻天覆地变化,在他老家这个远郊小区县依旧平和宁静。这个区有个挺有名的特产,北京猿人骨头,出门在外刘伟老爱跟人吹,说打老北京祖宗那地方来的,可其实守着遗址他一回也没去看过。
  刘伟家,他老爸算是最大的官了,在机关老老实实待了一辈子,当个小科长光荣干到退休。老妈是教育战线的,从幼儿园阿姨干到幼儿园奶奶,退下来也不闲着,组织小区里的大爷大妈唱歌跳舞搞文艺活动。
  刘伟从十六岁离开家,到现在快十年了,回家的日子加起来最多半年。去年刚调回北京的时候,正赶上家里搬新房,于是请了两天假回去搬家。他忘不了那天的情景,远远看见老两口合力搬着电视机下来,还是那台有年头的21寸长虹,小心翼翼放到小三轮车里,他妈坐在车沿上扶着,老头费劲地蹬着三轮往新家去。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父母已经不是他刚离家时的样子了,头发带了花白,行动也不如以前利索。别人像他这么大都有点自己的小事业了,挣钱孝敬老家儿,再不济家里有事也能出上力。自己呢,那点工资比他爸的退休金多不了多少,有把壮劳力,家里需要的时候又回不来。可是父母从来没有埋怨过,说起儿子是个军官,老两口总是一副自豪的口气。他们唯一操心的,是什么时候他才能领个媳妇回家。
  回到家,看见老妈正打扫厕所卫生,刘伟过来帮忙。
  他妈往外推他:“不用你动手,吃西瓜去,嫌热就开空调。”
  刘伟不由分说拿过抹布,站在喷淋头下擦瓷砖上的水垢。当娘的站在门口看着儿子,这几年老捞不着见面,印象里还当他是小时候那干瘦的模样。现在呢,皮肤晒得黝黑黝黑,比当兵走那年高了一头,肩膀也宽实了。
  刘伟回头,看母亲站在门口瞧着自己,眼神儿一寸也不舍得离开,他心里也酸酸的。怕她又难受抹眼泪儿,他故意笑着说:“您还不放心我干活?要说搞卫生,小老百姓哪比得过我们当兵的!”
  他妈瞪他一眼:“在外面学的油嘴滑舌!”
  “我爸呢?”刘伟问。
  “去市场买小架子了。”
  “买什么小架子?”
  “想在浴室墙上钉个架子放洗头水,要不老得弯腰够,前两天把我腰扭了一下。”
  正说着话,老头回来了,看见儿子挺高兴,看儿子一回来就搞卫生,又埋怨老伴不让孩子休息。
  老两口拌嘴的工夫,刘伟在一边研究小架子,插句嘴问:“家里有钻吗?”
  老头递过来一把锤子。
  “一锤下去瓷砖就裂了,这得拿钻打。”刘伟套上衣服往外走,“我出去借个冲击钻。”
  “你上哪借啊?”他妈在身后喊。
  “三儿的五金店。”
  三儿是刘伟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那年头计划生育政策在他们这执行得还不到位,三儿他爹就想要个儿子,生到第三个总算如愿了。三儿被义务教育了九年,说什么也不念了,又没有当大学生的志向,就在家帮他爹看五金店。
  看刘伟进门,三儿从一堆破铁架子里探出头招呼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找你借个冲击钻。”
  三儿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把递给他,“这行吗?”
  刘伟拿了钻没着急走,两人好久没见了,他打量这店里,“你这五金店怎么还卖上冰棍了?”
  “这不是到夏天了吗,吃什么自己拿。”
  刘伟叼着一根最便宜的大红果,问三儿:“你妈身体怎么样了?”
  “糖尿病,穷人得富贵病,养着呗。”三儿看看他,“你呢?有对象了吗?”
  “我上哪找对象去,一听当兵的都不愿意。”
  三儿说:“你们家老太太可是挺急的,见天儿跟人推销她儿子,广发英雄帖,我估计咱这片有姑娘的家里都得有一张你的照片。”
  刘伟撇嘴:“真够毁我的!”
  说话的工夫门口进来一个姑娘,冲柜台里说:“三儿,帮我打一把钥匙。”
  刘伟看着姑娘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女孩瞟了他一眼,看这男的长得挺正气,怎么盯着人瞧呢?
  刘伟看她皱眉头的表情,想起来一个人:“叶小迪?”
  女孩抬头看了他一会儿,不确定地问:“刘八万?”
  听到小时候的外号,感觉像是前辈子的事儿了,刘伟一笑说:“是我。”
  女孩惊讶地说:“你现在怎么长这么高了?跟以前一点都不一样!”
  三儿一边儿配钥匙一边儿笑:“瞧您二位这眼神儿,我就不说话,看你们什么时候能认出来!刘八万现在是上尉军官了,能跟小时候那柴火棍子一样么。”
  难怪叶小迪认不出来,刘伟初中毕业时候个头还不到一米七,又瘦又小,走路还有点外八字,跟麻将牌那八万似的,两脚开开,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刘八万。叶小迪亲热地拍拍刘伟的肩膀,这小子以前还没她高呢,岁数也小,班里同学都当他是小弟弟。现在蹿这么高了,自己才到人家下巴。
  叶小迪感叹说:“十几年没见啦,在马路上走照脸我肯定认不出来你!”
  刘伟看着她,她比小时候漂亮了,还像以前那样快言快语。小时候她住她奶奶家,经常一起上下学,到初中毕业她被父母接回市区了,在城里上的重点高中,偶尔周末回来能见着,从他当兵走就再也没见过。
  刘伟问她:“你怎么样?在哪上班呢?”
  “一个新成立的气象影视集团。”叶小迪说,“做公众气象服务科普宣传之类的,电视上看那些气象节目都是我们那制做的。”
  “嗬,那您是公众人物,上电视啦!”三儿把配好的钥匙递给她。
  “我不上电视,我是幕后的。”叶小迪掏出钱包问三儿,“多少钱?”
  三儿拜拜手:“跟我还谈钱,多俗啊,街里街坊的。”
  叶小迪笑着说:“难怪你老发不了财,见熟人就不要钱。”她晃晃钥匙,“谢谢啦!我得赶紧回去,我奶奶跟小区里遛弯呢。我钥匙丢了,借老太太的过来配一把,老太太一会儿该着急回家了。”
  三儿冲刘伟挤挤眼,说:“你也回吧,正好你们一路走。”。
  刘伟也没多想,拿起冲击钻和叶小迪一起出了五金店。
  叶小迪的奶奶家和刘伟家隔两栋楼,一路走刘伟有些尴尬,这么多年没跟姑娘并排走过路。虽然小时候熟,可十几岁那会儿懂什么呀。叶小迪问他的情况,刘伟跟挤牙膏似的,问一句他答一句,平时废话挺多,见着老同学倒说不出话了。
  “你明天有事吗?”叶小迪问。
  刘伟不明所以,老老实实说白天在家,晚上得回部队。
  叶小迪说:“明天我大学同学来找我,让我带她去看猿人遗址,你要没事跟我们一起去吧。”
  刘伟犹豫着,跟一个女孩走路他都快不会说话了,跟两个姑娘出去玩,他怀疑自己还走得动道儿吗。
  叶小迪催他:“去不去啊?”
  刘伟横下一条心,反正自己也没看过遗址,就说:“去,几点啊?”
  “八点,在小区门口的车站集合。”
  “行。”
  到她家楼前,叶小迪挥挥手说明天见,夏日午后的阳光衬着她清甜的笑脸,他也形容不上来,反正看着挺舒服。
  刘伟一路乐呵呵地回到家,乐呵呵地往浴室墙上打眼儿,乐呵呵地装小架子。他妈纳闷地跟他爸嘀咕:“这孩子出去借个钻的工夫,着魔了?”
  可惜刘指导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太久,吃晚饭的时候,手机响了。一看是营区里来的,刘伟心里一沉,电话追过来准没好事,周末假多半要泡汤了。
  果不其然。
  邵一鹏在电话里嚷嚷:“赶紧回来吧,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三班的杨树明,疯了!”


  第四章

  刘伟连夜赶回连里,邵一鹏没在,副连长说老大在卫生队守着呢。
  刘伟问副连:“什么情况?”
  “听三班长说中午还好好的,到下午不知怎么地,小杨坐床上对着一张十块钱念叨了十分钟。开始谁都没在意,后来三班长上去拍他,他攥着钱跑到墙角蹲着,又念了一阵,然后掏出火儿把钱给点了。这年头还有跟钱过不去的,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送医院没有?”
  “送了。好几个人都摁不住他,拿背包带把人捆了。卫生队的看完说处理不了,老大就赶紧带人去医院了。”
  刘伟问:“大夫怎么说?”
  “从头到脚都检查了,什么毛病也没查出来。医院现在没床位,让先带回来,等明天腾出床再把人送过去住院观察。”
  了解完情况,刘伟急火火地奔卫生队去了。
  卫生队门口有两个站岗的,邵一鹏靠墙杵着。邵某人是带兵打仗的料,训练演习时候拼得凶,可是要让他做战士的思想工作就不灵了,不会跟人谈心,软话也说不出口。估计也是因为这性格,所以跟姑娘都处不长。平时战士闹矛盾他都觉得棘手,这回闹出个疯了的,邵连长头都快炸了。
  “怎么样了?”刘伟问。
  邵一鹏沉着脸说:“之前满嘴胡说八道,现在又不理人了。”
  “谁看着呢?”
  “小田在里面。”
  刘伟推开门进去,三班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见指导员进来,他站起来。刘伟看床上五花大绑捆着一个人,就是号称疯了的战士杨树明。
  刘伟拍拍三班长说:“你回去吧,让连长也回去,我在这看着。”
  三班长说:“别松开他,松开就咬人,小子属疯狗的。”
  “别胡说!”刘伟交代,“回去让大伙嘴都严点。”
  三班长点点头,开门出去了。外面走廊里,邵一鹏压着嗓子吼了两句,过一会儿听见脚步声,两个人一起走了。
  刘伟坐在刚才三班长坐的位置,看着床上的人,小战士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上不上厕所?”
  对方没反应。
  刘伟看他身上捆得太紧,想给他松松,刚一碰到人就开始疯狂扭动起来,嘴里啊啊呜呜不知道说什么。刘伟摸不清他的情况,不敢轻举妄动,收回手。床上那个一会儿折腾累了,消停了。
  怎么好好的人就疯了呢,老说训练累疯了累疯了,还能真累疯了?
  刘伟看着杨树明,今年三月份新下连的,平时蔫不出溜不爱说话。看着他,刘伟想起自己刚当兵的时候,比他还小的岁数,第一次离开家特别不适应,什么都得靠自己。在新兵连训练又苦,那会儿每天想的就是来当兵真见鬼了,恨不得逮个机会逃跑。可是再苦再累也坚持下来了,这身军装一穿到现在是第十个年头。
  床上的人眼睛紧闭着,刘伟轻声问:“能听懂我说话吗?”
  对方还没反应,但眼皮似乎动了动。
  “你要能听懂,就睁开眼。”
  刘伟探过头去,那位大概觉出有人靠近,突然把眼睁开了。刘伟吓一跳,脑袋还没缩回来,那人突然一挺身咬住他左脸。刘伟疼得喊了一声,门口站岗的两个战士听见动静跑进来,一看这架势赶紧上来帮忙。咬人的那位真是到嘴的鸭子说什么也不松口,一拉一扯刘指导脸上更疼了。
  “松松松手!都后退,别过来!”刘伟冲站岗的两个战士喊。
  那两人松了手,其中一个机灵的跑出去找卫生员了。
  刘伟保持那个姿势,忍着疼说:“我也豁出去了,你要能咬下块肉来就当给你补充营养了。”
  刚才杨树明猛地睁开眼,刘伟看他眼里不像是疯了眼神涣散的摸样。过了一会儿,那位慢慢松了口,闭上眼躺回去了。刘伟抹了把脸,生疼。
  值班的卫生员小吴抱着医疗箱跑过来,一看刘伟的脸:“唉呀妈呀,这牙口!”
  刘伟拉着她往外走:“去值班室。”
  小吴一边给他上药一边乐:“幸亏是咬在耳朵旁边,要咬在脸蛋上,你将来可怎么找媳妇啊?人准以为是跟姑娘打架给你盖的章呢!”
  刘伟也挺担心,嘎嘎新一小伙子,连姑娘手还没拉过呢,多冤啊。他问小吴:“会落疤吗?”
  小吴看那伤口说:“悬,估计得留个印。这也算你一英雄事迹了,回头写个表扬材料报上去。”
  消毒的工夫,刘指导疼得呲牙裂嘴。小吴摁着他脑袋,训斥:“别躲,刚才人上嘴的时候你怎不躲开啊?”
  刘伟哭丧着脸:“大脑容量不够,小脑反应又慢,奔三的机器非要装个Vista,您还指望他带的起来呀!”
  小吴举着棉签笑,那位急得喊:“别别别抖,面子这么大的事,将来找不着对象赖你啊!”
  小姑娘脸一红,没接话。
  刘伟问:“给我盖章那位到底真疯假疯?”
  小吴说:“这还真说不好,精神病本来就是原因不明的大脑功能性紊乱,他之前一段时间应该有点先兆啊,比如睡眠障碍、情绪反常、行为异常什么的,有吗?”
  刘伟想想,那小子平时就蔫蔫儿的,不爱跟人交流。他想起小杨刚才那眼神,总觉得他不是真疯,说不定是碰上什么事了想不开。
  刘指导那容量不大的脑子正神游呢,小吴端了杯水过来,倒给他一粒药片:“消炎的,赶紧吃了。”
  刘伟吃了药,喝口水站起来往外走,还得回去看着呀,把人捆成那样,随地大小便也得有人管。
  小吴叫住他:“你伤口有点肿,要是不想留疤就每天过来消毒上药,记住没有?”
  “记住了。”刘伟应付着,挥挥手出去了。
  小大夫在屋里翻个白眼:“记住个屁,还得每天盯着你。”
  刘伟捂着脸上的纱布,回到刚才那屋看杨树明在床上蜷着,他皱眉头问那两个站岗的:“你们动手了吧?”
  “那小子疯狗一条……”
  “去去去,外面杵着!”
  把那两个战士轰到门口,刘伟搬着凳子坐到床边,看小杨闭着眼睛,没睡着,眼皮还动呢。
  “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说话,咱俩聊会儿天,你要不想说就闭眼躺着,听我说。”
  躺着的人没反应。
  刘伟停了一会儿,说:“你是新兵,下连才四个多月,我给你讲讲我刚下连时候吧。我刚当兵那会在一个山沟里,就光杆儿一座营,周围全是山。刚去头两天新鲜,等到开始新兵训练,差点就当逃兵了。军营里也没好吃好喝的,有一回我想喝可乐想疯了,在纸上自己画了一瓶可乐对着看,挺没出息的吧?那时候晚上睡觉,想家还想哭了。”
  小杨的眼皮跳了跳。
  刘伟接着说:“我们那个连长人特别好。那时候我岁数小,还有几个跟我差不多,连长经常把我们聚一块,问问我们生活上怎么样,适不适应。听我说吃不好饭,还让食堂给我摊过荷包蛋。”那时候觉得荷包蛋真香,到现在一想起什么好吃,还老想着那个味儿。
  “我刚当兵那会儿身体不好,头一年把阑尾和扁桃体都割了。第二年开春时候,胸前和背上不知道怎么起了一片一片的水泡,跟绿豆那么大,去医院查是带状孢疹,吃药打点滴折腾好长时间也没见好,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后来我连长打听来一个偏方,说用嚼碎的糯米敷在患处能治孢疹。连长就托司务长买了袋糯米。你见过糯米吧,又硬又涩的,连长每天嚼四两给我敷上。后来我好了,他的牙肿了好长时间吃不下饭。”
  刘伟想起老连长,没有这个恩师,也许服完义务兵役他就退伍回家了,不会去考军校,更不会一路走到现在。他看着床上的人说:“我不敢比我的连长,但是我也不会放弃我的兵。我知道你没疯,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告诉我你心里压着什么事,有困难我给你解决。”
  床上的人依然闭着眼,不说话,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打在枕头上。
  刘伟说:“你也睁眼看看我,我这脸可是处女地,还没让人啃过呢,头一回就便宜你小子了。”
  小杨嘴角忍不住扯了两下,这疯也装不下去了,睁开眼瞅见刘伟脸上贴的纱布,喊了声:“指导员……”
  刘伟松了口气,看着他:“我也说半天了,该你说说了。”


  第五章

  战士杨树明的老家在东北,父母都是国企的老员工,母亲几年前就下岗了,三口一直靠父亲一个人的收入过活。上个月家里来信,父亲也下岗了,这下家里彻底没了生活来源。
  小杨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参军入了伍。义务兵每月那点津贴就是不吃不喝也不够家里人生活的,于是他就琢磨着想退伍,回老家随便找个活,好歹一家人能吃上饭。自从收到家里的信,他这阵子没干别的,净琢磨怎么走人了。听人说不到年限就闹退伍,算逃避服役,后果很严重。所以他就想了个辙,装疯。小子想得很简单,疯了,总能让我退了吧。
  刘伟听完哭笑不得,对小杨说:“我是真佩服你,你说你受社会主义教育这么多年,怎么能想到这点子?部队是资本家呀?榨干劳动人民最后一滴血,用不着了就一脚踢出去?你服兵役这两年,除非你犯错误到开除军籍的地步,否则不会给你办提前退役。生病,部队给你治,你疯了就能走啦?在服役期间这养着你,期满了还有伤残军人安置办法呢。”
  小杨说:“指导员我必须得回家,我不能看着我爹妈吃不上饭……”
  “听说过‘最低生活保障金’吗?”刘伟打断他的话,“没有生活来源,下岗职工,家庭人均收入低于最低生活保障标准的,带着户口本身份证收入证明,去户口所在地的居委会提申请。”
  刘指导的爹退休前当小科长的时候,就负责他们那片保障金申请材料审核的事。他看着小战士说:“怎么能没饭吃呢,都什么年代了,再不济部队还有困难补助呢。你回去就管用了?你回去还多一张嘴吃饭呢。”
  小杨低着头吭哧半天,说:“指导员,我爹妈不识字,不会写申请材料。”
  刘伟纳闷:“不识字?他们以前不是国企职工吗?”
  “我妈是打扫卫生的,我爸在食堂……”
  刘伟挠挠头:“家里亲戚没有能帮忙的?”
  “亲戚都在乡下,也没几个认字的,我就算认字最多的了。我跟班长说过想回家看看,班长说不行,义务兵服役期间没有探亲假……”
  “你跟三班长说这事,他说不让你请假?”
  小杨摇头:“我没说家里的事,就说想请假回家一趟。”
  刘伟叹口气:“家里有事为什么不说呢?要班长是干嘛的?排长连长指导员都是干嘛的?有事你说出来,都能想办法帮你解决,我们解决不了的,还能往上报呢。非得自己憋肚子里,想这馊主意。义务兵役期间没有探亲假,家里有重大事情的,可以请事假,你不说出来,班长能知道你怎么回事吗?”
  小杨小声问:“指导员,那我这情况能请事假吗?”
  刘伟想了想,小杨这个情况特殊,他说:“我回去跟连长商量一下,拟个事假报告先报上去,团里批了就行了,要不批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小杨点点头:“谢谢你,指导员。”
  刘伟看看他,忍不住说:“谢我,差点把我生吃了,你小子下嘴怎么那么狠啊,跟我多大仇啊?”
  “对不起,指导员,我怕我装得不到位,让人看出来……结果还是让您看出来了。”
  刘伟心想脸上带疤不担心,但也得是刀伤枪伤落的疤呀,带个牙印算怎么回事,将来找媳妇都不好解释。越想他越觉得自己挨这一嘴冤得慌,可是看小杨战战兢兢的样儿也不好深说,回头有心理负担再闹个什么事,他可受不了。忍了,心里一把血泪。
  看看表五点多了,外面天都亮了。刘伟想着待会儿把小杨送回班里,怎么跟其他人解释,怕他以后跟人关系处理不好。正琢磨呢,突然又想起个事,昨天下午跟叶小迪说好今天一起去看猿人遗址,接到邵一鹏的电话他就从家赶回来了,忘了跟老同学说今天去不了了。他让小杨睡觉,自己去值班室借电话。
  没有叶小迪的联系方式,他只好打给三儿家,这功夫三儿还在床上会周公呢,被一通电话催起来,没好气地冲话筒里嚷嚷:“谁呀?”
  刘伟揉着眉头说:“帮我个忙儿。”
  三儿缓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呀?大清早的你报什么时?有事一会儿去店里说不行啊?”
  “我没在家,连里有事儿,我昨晚上就回了。”
  三儿哦了一声,问:“什么事?”
  “八点之前,你上小区门口那公交车站等叶小迪,帮我跟她说一声我今天去不了了。”
  “去哪啊?”
  “遗址。”
  三儿一听来精神了:“呦,才见面就约上啦!”
  就知道这孙子肯定不往好地方想,刘伟说:“约什么约,她带一个同学去玩,问我要有空就一块去。正好我也没去过,昨天就答应了,这不临时又有事了么……”
  “昨天她也见着我了,她怎不问我有没有空啊,你们还是有问题。”三儿不依不饶地说。
  “有什么问题,告诉你一会儿别跟人瞎说啊!”刘伟捂着左边脸,一动嘴就扯得伤口疼,说话乌里乌鲁的。
  三儿听他说话别扭,问:“你跟人亲着嘴儿给我打电话呐?”
  “亲亲亲亲个屁!”刘伟一阵闹心,“我脸差点让人咬下块肉来!”
  把挨咬的过程描述一番,三儿在电话里哈哈笑:“还没让姑娘亲过呢,让一小子先给啃了,你也真行,你说你伸什么脸啊?”
  刘伟心里也懊悔当时伸什么脸啊,这不是送到人嘴边的肉吗。他没好气地说:“你一会儿别忘了啊,别睡过头,八点之前,在车站……”
  “知道知道了!”三儿打断他,意味深长地说回头得问问叶小迪有没有男朋友。刘伟急得说你别胡说八道。三儿没理他,挂了电话。
  撂下电话,刘伟扭头看值班的小吴趴在桌上看他。
  “呦,把你吵醒啦,不好意思。”
  小吴哼一声:“您那嗓门,我以为你是替我们队长来查岗的呢。”
  刘伟嘿嘿笑,一边笑一边抽着凉气,赶紧闭了嘴。
  小吴看看他:“约会啊?”
  “约什么会,我都这德行了。”
  “那战士怎么样了?一会儿打个电话给医院看有没有空床,给送过去吧。”
  “不用了。”刘伟说,“他没事,不是,有事,但不是疯的事,反正他现在不用去医院了。”
  小吴笑着说:“刘指导可以啊,不愧是当指导员的,疯了都能给拉回来,你们邵连长知道了准得乐死,你回来之前他都跟我们这转一晚上磨了。”
  刘伟心想邵一鹏这孙子,就不能让他放个安生假,回家一趟晚饭都没吃完就给拎回来了。
  小吴说:“邵连长老夸你,说这指导员能干事,比之前调走的那个强。”
  刘伟说:“他没事闲得跑卫生队夸我干什么?”
  “他不是我们这的长期票友嘛,每回来烤他那老腰的时候,聊起来就说刘指导上能扛枪,下能装腔,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
  刘伟一听这形容词,气得骂:“滚蛋吧他!四总部里我总后、总政、总参全管了,他就是总装,还不是总装备部,总装孙子的总装!”
  一早把小杨送回班里,跟三班人聊了一会儿,特意嘱咐三班长平时要多留心小杨,那小子蔫了吧唧心事重。回到连部跟邵某人说了给小杨请假的事儿,之后又找文书写请假报告,中饭前就送到营长那去了。好不容易到了中午能补个觉了,又举行篮球赛,作为主力中锋,他又被战士拉走了。球场上,谁看见他都问一句这脸怎么了?
  刘伟说:“腮腺炎。”
  三连长瞅瞅,说:“腮腺炎捂块纱布干嘛?”
  “怕你看了吃不下饭。”刘伟看看旁边来探亲的三连长媳妇,笑呵呵喊了声嫂子。
  侯夫人叫孟筱,在邻省一所中学当老师,教副科的,平时课也不多,隔一两个月就到部队来待一个礼拜陪老公,住在后面的家属房里。每到这时候三连长的春天就来了,见面也不噎人了,也不跟邵一鹏抬杠了,有点空赶紧在媳妇鞍前马后地转悠。大伙也很理解他,当兵的能跟家人聚聚不容易,尤其是三连的战士们,特别盼望侯夫人驾到,三连长气血一调,底下人也能幸福几天。
  孟筱跟他们这的人也挺熟,老惦着给人介绍对象,一看刘伟这脸,问:“你这什么时候能好啊?我还给你说一女朋友,想让你们有空见见呢,也是我们学校老师。”
  刘伟心想,上回侯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没见面呢,打电话上来就问他什么级别呀?工资多少啊?部队管分房吗?吓得他撂下一句“居委会刚做完人口普查”,赶紧挂了电话。之后一听说谁要给他介绍对象,心里就犯怵。一听孟筱这话,他赶紧说:“腮腺炎且着呢,左边肿完,右边还得肿呢,等好利索估计得拖到过年了。”
  孟筱看着他笑:“给你说对象,又不是拉你挨批斗,老躲什么呀?这姑娘挺好的,不会像上一个似的。”
  刘伟摆手:“别别别,好姑娘更不能被我耽误了。”
  三连长冲媳妇说:“甭理他,打一辈子光棍的命。”
  孟筱说:“小刘才二十六,还小呢,过两年也不迟。”
  “岁数小架不住长一张老脸……”损死人不偿命的三连长拉着媳妇走远了。
  刘伟跟战士们打了会儿篮球,困得上下眼皮打架,正准备回宿舍睡觉,营门口传达室值班的小战士跑来了,隔着篮球场铁栅栏冲里面喊:“刘指导员,有人来看你啦!赶紧去传达室签字领人!”然后唯恐天下不乱地又加了一句:“是个女的!”
  球场里一下就哄起来了。刘伟纳闷哪有女的来看他,他往传达室走,身后跟着一帮看热闹的。主要军营里实在太无聊了,整天就是兵看兵,只要不是跟训练有关,其它什么都能吸引一大票人围观。刘伟拖着这么一群尾巴,轰也轰不走,呼呼啦啦地就跟到了大门口。他一眼看见站在岗哨旁边的姑娘,是叶小迪。


  第六章

  站在营门口的女孩,梳着马尾,穿着天蓝色的纯棉短袖衫,白色七分裤,简单的装束配上纤细的身条,在炎炎夏日里就像迎面送来的一阵清风。看见刘伟走过来,叶小迪朝他挥挥手。刘指导让清风一吹头脑反而不怎么清醒了,尤其是身后还跟着一票人远远地围观,他有点尴尬,带着她进了传达室。
  “你怎么来了?”瞄见桌上摆着会客人员登记表,刘伟抓过来冲她晃晃,问:“去里面转转吗?”
  叶小迪看他紧张的摸样好笑,说:“不进去转转,就在这把我打发走啊?”
  刘伟傻笑两下趴在桌上帮她填表。
  叶小迪看他脸上的纱布,说:“三儿一大早就给我们家打电话,说你昨晚上有急事回部队了,还说你出工伤,脸让人给咬了,因为什么呀?”
  刘伟心想说有人为退伍装疯,影响多不好,于是随口胡诌:“战士做梦馋扒猪脸,正赶上我把脸凑过去了。”
  叶小迪笑他:“胡说八道!”
  填完表带着她进了营,路过那一群瞧热闹的兵,听他们七嘴八舌地管叶小迪喊嫂子,刘指导红着脸嚷嚷:“别瞎起哄,这是我同学!”
  小战士们才不信这个,别有深意地对着两个人笑,笑得刘指导心里发毛,只好施展他指导员的淫威:“跟这杵着有劲啊?有劲都跑五公里去!”
  战士们一窝蜂跑回球场了。
  营区占地面积很大,一路上刘伟给叶小迪介绍训练场、食堂、图书馆、活动室,远处的山坡下面还有靶场。远远瞧见一营教导员走过来,刘伟问他杨树明的事假报告批了没有?教导员说礼拜一送到军务股,批不批得看最近有多少战士请假。
  教导员看看叶小迪,问刘伟:“你对象?”
  “同学。”
  教导员自顾自地说:“你嫂子还说要给你介绍对象呢,我就说不用,小刘这么精神的小伙子还愁找不着对象么?就是你这脸得好好看看,别落个疤就麻烦了。”然后又冲叶小迪说:“他这真是工伤,可不是被哪个姑娘啃了一口。”
  叶小迪抿着嘴笑,不说话。
  刘伟急得说:“您瞎说什么呢!这是我同学……”
  教导员说:“军人的使命特殊,经常得出任务,就是不出任务也不能天天着家,找个对象不容易,当然对象也不容易,平时得互相体谅。”
  刘伟无语了,问教导员:“您还有别的话说么?”
  教导员总结一句:“我们虽然不提倡军人走出去,但是鼓励军嫂走进来。”
  刘指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拉着叶小迪赶紧跑了。
  到没人地方,刘伟红着脸解释:“你别介意,我们这是老大难集中营,见着有女孩来恨不得拉出一个班来展览,能推销一个是一个。”
  叶小迪笑着说:“关心你对象问题的人还真不少,刚才那是谁呀?”
  “我们营教导员。”
  “说话挺逗的,可是没有军人走出去,哪有军嫂走进来?”
  刘伟说:“这话你应该当着他面说,将他一军,以后多给我们放点周末假。”
  叶小迪笑笑没说话。
  走了一会儿,刘伟想起昨天下午的这个时间,他们俩正从三儿的五金店往家走,她问他驻地在哪,说有时间去瞧瞧什么样,没想到今天就来了。
  “你今天不是和同学去看遗址吗?”刘伟问。
  叶小迪说:“三儿说你伤得挺严重,我就给同学挂了电话让她改个日子再去玩,过来瞅瞅你伤成什么样。”
  刘伟心里挺感动,嘴上不好意思表示,就说:“三儿最能夸张,厕所大的地方都能让他说成亩产一万吨。让人咬一口能多严重,上上药就好了。”
  “咬伤比别的更容易感染,口腔里细菌多,别不当回事。”叶小迪从包里掏出一个小药膏给他,“这个祛疤痕挺管用的,结痂之后每天抹两次这个药膏,等好了就不会落下疤。”
  刘伟把小药膏握在手里,说:“谢谢啊。”
  “客气什么。”叶小迪说,“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吧,远吗?”
  “不远,前面就是营房。”
  在楼门口竟然碰上三连长了,刘伟问他:“猴哥,您媳妇都来了,还回来跟我们凑什么热闹?”
  侯严路垂头丧气地说:“别提了,让铁扇公主一巴掌给煽回来了。”
  “为什么呀?”
  “还能为什么?说好了七夕那周末两天我倒休,回去陪她过节。刚接到通知,下个月出去驻训,假又泡汤了,火焰山现在烧得正旺呢。”
  刘伟给他出主意:“反正嫂子人跟这,晚上你就死皮赖脸凑过去,最后肯定得让你进屋。”
  “进屋也让我睡地板。”侯严路看看站在旁边的叶小迪,冲刘伟说:“难怪给你介绍对象老假清高,敢情儿背地里自己发展了一个。”
  刘指导这一路走来抗压能力直线提升,这会儿脸也不红了,说话也不抖了,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对侯严路说:“嫂子那净是搞人口普查的,我这小老百姓可吃不消,要房没有要命一条,回头给我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我没工夫灭火去。”
  侯严路指指叶小迪,小声说:“这个不用灭火啊?”
  “别瞎说,这是我中学同学,过来玩的。”
  “我跟你嫂子还是中学同学呢,中学同学最容易发展成长期饭票的关系。”
  刘伟推他:“回你火焰山去!”
  推开一连部的门,连长和指导员的办公室兼宿舍。叶小迪第一次到军营里,看到这样一个满眼都是豆腐块的标准间,估计要是卫生纸能做成方的,也得是豆腐块。眼前的房间跟她上大学时候见过的猪窝一样的男生宿舍简直是天壤之别,就这样刘指导还说,幸亏他们不用参加内务评比,要不这被子都得甩走廊里去。内务也是一个兵军事素质的体现,被子都叠不好,干什么事还能认真?有人觉得这是搞形式,其实很多国家对于基层士兵的管理都有所谓形式化的东西,比如俄罗斯的士兵必须把军靴擦得一尘不染。
  邵一鹏查岗去了,刘伟搬了把椅子让叶小迪坐,拿起自己杯子去水房洗洗,回来给她倒了杯水,坐到她对面。
  “看我们这怎么样?”
  “你宿舍?”
  “军营。”
  叶小迪老实说:“男人的世界。”
  “我们卫生队有几个女队医。”
  “那还不跟宝贝似的?你们这的人整天惦记生病吧?”
  刘伟指着邵连长的床铺,笑着说:“反正这位是卫生队的长期票友。”
  叶小迪似笑非笑地问:“你呢?”
  刘伟说:“他跟那耗着,我也过去,我们俩一人占一床位,把一连部搬卫生队去,这边谁管呀?”
  叶小迪笑着说:“小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有责任感,踢球把音乐教室的窗玻璃砸了,你第一个就跑,做值日也老逮不着你。”
  刘伟挺不好意思:“那会儿我不是班里最小吗,谁都当我小屁孩似的,不跟我计较,养成习惯了。”
  叶小迪看着他说:“现在跟以前好像是不一样了。”
  刘伟笑笑说:“都当这么多年兵了,还像小时候那样早被踢回去了。什么事是自己的就躲不开,手下的兵出事了也得连长指导员负责。”
  他给她讲了有一回出车事故,一个战士把行人剐了一下,其实皮儿都没蹭破,但人家有关系就住院了,让部队赔医疗费。
  “后来呢?”叶小迪问。
  “后来?后来就买水果买保健品带着战士去给人赔礼道歉,天天去医院陪着聊天,找他们家人做工作,最后人家同意办出院了,也没让我们出住院费。”刘伟想起几个月前的事,也算上了一课,从那以后一连对车辆出行安全抓得特别严。幸亏碰上一家能做通工作的,真碰上蛮不讲理的,甚至还有碰瓷的,且耗呢。
  叶小迪看着刘伟,这张脸这个人,已经完全褪去了小时候的影子,她甚至有种错觉,这根本就是两个人,只是恰巧都叫刘伟而已。小时候的刘伟像个弟弟,瘦瘦小小,受人照顾,闯了祸要别人替他收拾残局。早上听三儿说他受了“挺严重”的伤,她就想过来看看他怎么样。这一个下午,他带她看生活训练的地方,看到他的兵、他的同事还有他的上级,看到他和他们相处的方式,这些都是陌生的。面前这个人,长大的不光是外在,还有他为人处事的方式,这些也让她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晚饭前叶小迪就离开了,临走前两人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刘伟有个手机,但平时白天训练不开,晚上才开机看看有没有短信。他的活动范围就在这方圆几里,一般也没人找他,有人找就是军校的同学和以前部队的战友。
  下了晚操,刘伟去卫生队换药,碰上邵连长又跟这烤他的老腰。
  邵一鹏问:“听说下午你对象来了?”
  “我同学。”刘指导第N遍解释。
  “同学最容易发展成对象。”
  “你怎么跟三连长说话一个味儿。”
  邵某人说:“那就对了,说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刘伟不说话,邵一鹏看看他,说:“你这个反应说明一件事,书记的春天到了。”
  “别瞎说,人家比我大。”
  “大一岁两岁不是问题,等七十多岁时候,你七十一,她七十二,没有差别。”
  七十多岁?
  刘伟想象了一下那时候头发花白牙齿掉落的自己,身边的人会是叶小迪吗?
  忍不住笑了一下,扯得左边脸生疼。


  第七章

  刘伟所在的部队驻扎在郊区,营区面积不算小,但日常安排训练仍然有些捉襟见肘,连队之间为场地起冲突的事时有发生,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容易上火,动起手来也是见怪不怪。
  这天下午一连进行格斗训练,中途司务长来找邵一鹏,说新装配的炊事车又出问题了,这先进玩意自己修不了,得返回厂家。眼瞅就要野外驻训,百十来口子还指着这车吃饭呢,邵一鹏于是和司务长去炊事班看情况。没等走到炊事班,有战士从训练场上追过来喊他,说跟五连的人打起来了!
  甭问了,准是因为场地的事。邵一鹏撇下司务长往回跑,一边跑一边问小战士谁先动的手?
  小战士忿忿地说:“五连一个新来的排长,想在战士面前树威,话没说两句就跟一排长动上手了。”
  今天值班员是一排长付斌。付排长是厚道人,轻易不跟人动手,动手也知道分寸。训练场上,五连的一个人揪着付斌脖领挥拳揍过来。付斌一闪头躲开了,他不想把事闹大,可是对方不依不饶,又飞起一腿朝他腰上招呼。付斌怕腰上旧伤复发,一侧身抓住对方右手腕转身进肩拉臂,一个漂亮的过肩摔把对手撂倒在地。一连的人在旁边鼓掌叫好。
  五连挑事的排长从地上爬起来,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丢到家了,还想往上扑,看见一连长阴沉着脸过来了。
  邵一鹏一直在后面看着没吭声,直到付斌把人放倒了他才走出来。一连提倡的是敢打敢拼敢抢的作风,无论是打仗还是打架,争的就是一口气。扫了对面一眼,五连长没在,是连副带的队。他懒得废话,喊付斌集合整队,全连带回。
  解散后,邵一鹏把一排长叫到营房后面,问他怎么回事?
  付斌老老实实回答:“五连是在咱们后面用场地,时间安排上有重合,他们一来就掐上了。”
  “我没问他们,问你怎么回事,让人打到家门口还不还手,他要是不踹你腰,你是不是一直躲下去啊?”
  付斌陪着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动手不合适……”
  “又不是你先动的手,你不合适个屁!”邵连长火大地戳着他胸口,“你这地方装点斗志行不行?什么都让,把一排的流动红旗也让出去得了!”
  “不能。”
  “不能?”
  邵一鹏不看他,一摸兜没带烟,付斌掏出自己的给他。
  “下回再有这事,撂倒了再讲道理,记住没有?”
  “是是是。”
  “回去吧。”
  付斌转身走了两步又被叫住了,邵连长晃过来说:“十一之后有个培训,名额有限。下个月集训期间给我好好表现,别让了。”
  付斌心里有数,培训完十有八九就要升了,他点点头答了声“是”。
  建军节之后,全团带出野外集训,驻训地位于荒漠中的一个基地。训练科目安排的很满,早上全副武装徒步八公里到达训练地点,傍晚再全装跑步回营,中午在野外开灶。由于前阵子刚换了新装备,这次集训正好检验战士们对新枪的熟悉程度。
  训练很苦,但成绩是扎实的。邵连长看着刚报上来的全装五公里越野成绩,大幅提高,尤其是一排,远远超过了优秀标准。
  集训最后一周进行对抗演习,一连接到的任务是破袭作战。装甲步兵当然少不了装甲运兵车,此时车队排成一路纵队在荒漠中高速前进。漠北风沙大,即使在夏天,狂风乍起,前方车辆卷起的沙尘也足以遮蔽后面驾驶员的视线。
  邵一鹏在头车里对后方车辆下指令:“关窗,降速!”
  刘伟跟最后一辆车,车队行驶速度骤然减缓,眼前还是望不到头的大漠,他拽过呼叫器对邵一鹏说这个速度恐怕不能按时间节点到达作战地域。
  前方还未回话,扬声器里响起另一个声音:“报告连长,建议把一路纵队改为梯次队形,避开风沙。”说话的人是一排长付斌。
  两秒钟停顿后,邵一鹏的声音传来,“各车辆注意,变为右梯次进攻队形,行动。”
  车辆变阵后,前车的扬沙对于后车视界影响减小,行驶速度又提了起来。但是梯次队形横向较宽,指挥员的视野有限,无法顾及到左右两侧,因此车队分成了三个小组,各有一人指挥,副连带右翼,一排长负责左翼。
  刘伟说:“付排长不愧是特级驾驶员,回去教教我开车。”
  付斌没说话呢,副连的声音传来了,“指导员,您拿装甲车学开车,学会了开拖拉机去呀?”
  邵一鹏说:“别小看指导员,人以前可是开坦克的,你们见过汽车漂移,谁见过坦克漂移?咱们刘指导开着铁碉堡甩尾,摧枯拉朽,书记也疯狂。”
  “邵一鹏你给我滚蛋!”
  副连说:“听说要给咱们装配一批99坦克补充火力,一个班一辆?”
  “扯,怎么可能一个班一辆,全连能有两三辆就不错了。”邵一鹏问刘伟:“书记,你以前开过99么?”
  “开过。”
  “夜战能力怎么样?”
  “热成像观瞄仪,白天晚上都能用,就现在这沙尘天都看得一清二楚。”
  副连问:“最远能看多远?”
  刘伟说:“这不好说,反正有一回在草原上,半夜,我看见过三公里以外的兔子打洞。”
  “我靠,这么神!”这不知道是哪位的声音。
  刘伟说:“这算什么,五十年阅兵时候那个红箭-9反坦克导弹,最远探测距离六公里,识别四公里。那年还阅了十辆早期的99,最起码也得是这个标配吧。这么多年过去了,研究人员应该也没闲着。”
  副连感慨说:“思想有多远,我们就能打多远……”
  不知道哪个有胆子的插了一嘴:“千万别让副连上手,思想没多远,陆战王牌也只能当山炮使!”
  在荒漠上长途奔袭,这几位鸡一嘴鸭一嘴地胡扯,让紧张过度的战前气氛稍稍缓解。快接近作战地域时,邵连长的声音传来:“别扯了,马上进入敌方雷区,各小组注意!”他看看表,正好按时到达,这次的破袭作战得给一排长记个功。
  一个月的集训结束回到京郊驻地,简短总结后,各班带回休息。邵一鹏让文书写份材料,十一之后的培训把一排长付斌报上去。
  刘伟去取信的路上碰上战士杨树明,驻训前他请了一星期假回老家把父母安顿好,心放踏实了,在这次集训中表现也不错。刘伟问他家里怎么样了?小杨晃晃手里的信,说他爹请人代写的,申请批下来,已经拿到第一笔保障金了。
  刘伟点头,看对方一副心虚愧疚的表情盯着自己的脸,又要道歉,他摆摆手,“给我脸上留个疤,别再给我耳朵里留个茧子了,你就放心吧,到你退伍时候这肯定能下去。”
  小杨说:“指导员,我想留下来。”
  一个月前还装疯要退伍,现在想要留在部队,对于这个转变,刘伟倒不觉得意外。小杨各方面技术都不错,就是性格有点蔫儿。
  他问:“想明年转士官?”
  “想考军校。”
  “从部队考军校你知道竞争有多激烈。”
  小杨点点头,“我知道。”
  刘伟拍他后脑勺,推一把,“回去休息,明天我给你找复习材料。”
  小杨敬个礼,转身朝营房跑去。
  看着他的背影,刘伟想到起很多年前的自己,跟当年的老连长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想去考军校,做一个像连长那样的人。他不敢说自己成了那样的人,但战士能够说出心里的想法,他至少可以像那时的连长一样,支持他。
  邵一鹏老说他带兵走怀柔路线,刘伟觉得,自己和邵一鹏是不一样的人,邵连长是典型的枪杆子里出政权,鼓励底下的兵去打去拼去抢。但是激将法并不一定适用于所有的人,像小杨这样老实不爱出头的,逼得太厉害反而会压制他自己的想法,让他不敢说不敢做。刘伟想起刚来的时候教导员跟他谈过邵一鹏这个人,有本事,但是为人太过强硬,之前搭档的几任指导员都干没多长时间都调走了。教导员说调来刘伟也是为了一刚一柔相配合,什么都不能过,过犹不及。刘伟没想到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柔的代表,他愿意听战士们说出想法,都说军队是钢铁长城,但人毕竟是肉长的,有七情六欲,有心,就要和人用心交流。
  驻训回来第一个周六,约好了去帮叶小迪搬家。
  叶小迪上班的地方在气象局大院里,经常要加班到半夜赶节目。之前她一直住父母家,离得远,来回上下班很辛苦。前一阵她托朋友在院里找了间房子,老式的板楼,一居室,但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周六早上,刘伟跟着一辆出门办事的车到了市区,给她打了电话。叶小迪说让他直接来新家,东西基本都搬过来了。
  “不是说好今天搬吗?”
  “没多少东西,房东把旧家具都留下了,我就把衣服被褥从我妈家搬过来,跟朋友借了辆车就运来了。”
  驻训走之前叶小迪提过要搬家的事,那会儿房子还没谈好,刘伟就说等九月份回来帮她搬。这会儿人都搬完了,他也没帮上忙。
  叶小迪听电话里没动静,催他:“你干什么呢?过来吧。”
  刘伟心想人家收拾屋子呢,他去算干嘛的呀?犹豫着问:“还有什么要搬的么?”
  “你还怕没活干呀?”叶小迪说,“我刚买了空调,窗机,送货的人不管安装,我自己也不会,你过来帮我装上吧。”
  “行,我这就过去。”
  叶小迪笑他:“干活的命,没活让你干,你来认认门不行啊?”
  那位傻笑,“行行行,就是下刀子我也顶个案板过去!”
  挂了电话,看看周围不知道坐什么车,他想着这个月刚长了工资,已经脱离扶贫线了,于是奢侈地拦了辆出租奔叶小迪的新家去了。


  第八章

  气象局大院地处风水宝地,交通便利。刘伟下了车经过一个租售房屋的“链家”,窗口贴着房源广告,他扫了一眼,靠,一个月工资连各种补贴都算上买半平米都不够,难怪教导员语重心长地说不提倡军人走出去。
  刘伟找到叶小迪住的楼,看着有些年头了,楼道里堆着住家的杂物,显得狭小拥挤。他爬上三楼敲开左边的门,开门的是个梳娃娃头的女孩,个头不高,长得圆脸圆眼,穿着吊带热裤一身短打扮,不是叶小迪。
  刘指导平时哪见过这么清凉的,脸一红,飞快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走错门了。”
  他转过身看向对面那扇门,门牌上写着302,叶小迪告诉他的地址是301,应该就是身后这家啊。他硬着头皮转回来,那姑娘还在门口看着他呢。
  “叶小迪是住这么?”
  娃娃头女孩见他眼睛瞄着别处,就是不往自己身上放,忍不住逗他:“叶小迪是谁呀?”
  刘伟心想难道走错楼了?他问那女孩:“这是十号楼吗?”
  “是呀。”
  “一门洞?”
  “没错。”
  难不成是记错地址了?他一脸尴尬说:“不好意思啊,我走错了。”说着就要下楼。
  女孩看他不禁逗,赶紧喊住他:“哎哎哎,你没走错,叶小迪是住这!”
  刘伟转过头,“您是……”
  “我是她好朋友,过来帮她收拾屋子的。”女孩上下看了他两眼,“叶小迪还为你放我一回鸽子呢,上次我们说好去看猿人遗址,大早上她给我打电话说朋友受伤了,她去看看,让我改天再去玩,那朋友是你没错吧?”
  刘伟想起来,敢情儿这位就是叶小迪那大学同学,他笑笑说:“不好意思啊。”
  “你瞎不好意思什么呀。”女孩往门里退了一步,让他进屋。
  刘伟探头看里面没人,问:“她上哪去了?”
  “借工具去了,装空调不是得用改锥扳手么,你进来吧,她一会儿就回来。”
  跟一个这么凉快的陌生姑娘单独待在一个屋里,刘指导的封建头脑觉得不太合适,他说:“我去楼下等她吧,工具挺沉的,我帮她拎上来。”说完,三步两步跑下楼梯走了。
  女孩关门的时候嘀咕一句:“傻实诚。”
  刘伟在楼道口等着,不一会儿,叶小迪拎着两个袋子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待着?屋里没人啊?”
  刘伟笑两下没说话,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一兜工具,一兜冰棍。叶小迪看他那样儿,想起楼上那位今天的穿着,她也笑笑。
  上楼的时候,她瞧着他脸上的伤问:“还没好呢,你每天按时上药吗?”
  “上啊。”
  一天都落不下,卫生队小吴盯他就跟猫捉耗子似的,出去集训都不放过,每天晚上准有个战士来给他复述吴队医的原话:“脸不要了?滚过来上药!”
  叶小迪伸手按按他伤口周围,说:“还有点肿。”
  伤口愈合的时候特别痒,他忍不住抬手背去蹭,被她一巴掌拍掉:“别挠,结了痂让它自己掉,不然落疤。”
  她皱着眉头教训人的表情还像以前那样,他想起上学时候她追在身后喊“刘伟你作业呢”、“刘伟你值日还没做呢”、“刘伟你借我的书还没还呢”……
  叶小迪看他:“傻乐什么呢?”
  娃娃头清凉美女叫徐萌萌,是叶小迪四年本科加两年硕士的同学兼室友。徐萌萌有心逗逗这位傻实诚,结果人家打完招呼拎着工具兜就进里屋装空调去了,压根儿没给她机会。
  徐萌萌一边挑冰棍,一边小声冲叶小迪说:“你上哪捡了这么个古董?我不就穿了个吊带吗,正眼都不敢瞧我!”
  叶小迪懒得理她,喊里屋那个吃冰棍,刘伟正装窗机底架呢,说收拾完再吃。
  徐萌萌叼着冰棍问:“你这转变也太大了吧?这位和周力可是南极北极的差距,你不是一向喜欢儒雅风度型的吗?”
  叶小迪拿抹布擦桌椅板凳,说:“您不能少说两句吗?”
  “得得,我就知道不能提周力!”徐萌萌住了嘴,可没过一会儿又憋不住了,“你和周力分得也太莫名其妙了,好了三年多,就因为他奶奶一句‘鸡犬不宁’就分了?这叫什么事啊!”
  叶小迪以前有个男朋友,比她大一届的师兄,叫周力。从她刚上大学周力就开始追她,一直追到她上大三。周力说再不答应他就毕业了,那时候他已经在电视台实习,那年五一黄金周的最后一天,她答应当他女朋友。两人在一起三年半,直到今年春节周力带她回山东老家见他爷爷奶奶,结果他奶奶一听叶小迪属狗,周力是属鸡的,说什么都不同意,鸡犬不宁,败家。她不知道周力跟他奶奶怎么谈的,她买了火车票自己先回北京了,周力过完春节才回来,他回来之后两人正式分手。
  刚分手时候,她真的没法接受这个理由,更没法接受的是,大家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一起三年多的男朋友竟然会因为这个选择分手,也许他是为了他奶奶。她没有太多时间哀悼自己逝去的可笑恋情,那时有几个节目在起步阶段,几乎没有周末,经常加班到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回想起来,还真得感谢让她忙得像狗一样的工作,假如每天闲坐着伤春悲秋,也许她到现在还无法走出来。
  “有木头块吗,两个指头宽的?”刘伟从里屋出来问她。
  “有。”搬家的时候她记得见过一个小木头条,四处翻了翻,在厨房里找到了,递给他,问:“干什么用啊?”
  “把空调前面垫高,让冷凝水从后面流出去。”他拿着木头条回里屋了。
  徐萌萌在一边悄悄问:“这家伙学过装修吧?”
  叶小迪笑笑,看他把一个小窗格的玻璃卸掉了,把窗机搬起来塞进去,用支架卡住窗框确保不会掉下去,又把那个小木头条垫在下面形成前高后底的小角度。她走过去想把卸下来的玻璃收起来,头顶传来刘伟的声音:“别动,划着你手。”她抬头看他,他正用泡沫板把窗户空出来的部位封好。
  插上电源,按下开关,窗机开始工作了,一匹的马力足够这一个小屋使,秋老虎的热气很快一扫而光。刘伟把工具收到袋子里,把卸下来的玻璃靠在柜子后面立好,地上的零碎都打扫干净了才去厕所洗手。
  徐萌萌小声说:“人还挺细致,又能干活,长得也还行……”
  叶小迪白她一眼:“你给地主家挑长工呢?”
  徐萌萌趁机抱怨:“拿个玻璃都怕你划了手,我们家老朱恨不得让我扛煤气罐去!”
  “别逗了,你还想让人朱一博怎么供着你啊?”
  “他就关心病人的牙,哪有功夫理我!”徐萌萌的男朋友是口腔医院正畸科的大夫,也是个大忙人,没有周末休息的主儿。
  徐萌萌指指卫生间的门,小声说:“当初周力追了你两年,这个你打算让人追到什么时候?”
  “别瞎说!”听见厕所里推门的声音,叶小迪拦着她。
  徐萌萌偏要冲刘伟说:“刘指导员,我们家厨房打算换个推拉门,你做得了不?”
  刘伟抹一把脸上的水,说:“推拉门?去建材市场买个质量好的,做成悬挂式,地下没有滑槽,搞卫生方便……”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儿,徐萌萌笑起来:“您可真是实诚人,还能真让你上我们家装修啊?叶小迪还不劈了我!”
  刘伟嘿嘿一笑。
  叶小迪瞪了一眼徐萌萌,说:“吃饭去吧,就在院里的餐厅,我们单位发的饭卡。”
  徐萌萌拎着小包往门口走,说:“我不当电灯泡,我去看我们老朱病人处理完没有,我找他吃饭去。”
  叶小迪说:“你帮我打扫卫生是幌子,在我这歇个脚是真的,到饭点儿好找你们家那饭票。”
  徐萌萌冲叶小迪挤挤眼:“别光说我,你快看住了这部队饭票吧!”
  说完她拉开门跑了,留下屋里两个人一脸尴尬。
  吃完午饭,叶小迪带着刘伟在院里逛。经过她上班的大楼,刘指导听说每天晚上看的天气预报就是在这做的,忍不住对着大楼顶礼膜拜。
  叶小迪笑着说:“你至于吗?天气预报有什么新鲜的?”
  “你体会不了。”刘伟说,“我们每天看电视就是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
  叶小迪说:“你这么说,我今天要不带你上去看看,都对不起人民子弟兵了。”
  参观完大楼出来,刘指导还喋喋不休地念叨:“原来天气预报背景就是一面蓝墙,没有地图,那她们怎么指的那么准?”
  “她们指点江山那么多年,熟练了就一指到位了呗。就像你们打靶,还能每次现找哪是保险哪是枪栓啊?”
  刘伟看看她,有些意外:“你还挺了解我们的业务。”
  叶小迪一笑:“不了解,最近没事随便看看。”
  两人沿着小马路走,经过一片小松林时,有个人远远地喊叶小迪,朝她走过来。叶小迪往刘伟身边靠近了些,伸手自然地挽住他手臂。刘指导从脖子到脑门刷地红了,胳膊有点僵,保持那个姿势没动,也不好意思转头看她。
  来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对方看向刘伟时,镜片后的目光透着些不友好。
  叶小迪打招呼:“老何。”
  老何看看刘伟,“这位是……”
  “我男朋友,刘伟。”
  刘伟明白叶小迪是拿他做挡箭牌,配合她朝对方伸出右手,说:“您好。”
  老何犹豫着握了一下,又看向叶小迪,说:“你们节目要的材料已经准备好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去我那拿一下。”
  “谢谢您啊,明天上午我们组的小欧去气候中心,让她去您那取一下。”
  说了两句节目的事,叶小迪跟老何告辞,拉着刘伟走了。她一直挽着他的胳膊,回到她住的那栋楼下。刘伟看看身后,轻咳了一下,说:“看不见了。”
  她松开他的胳膊,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犹豫了一下,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骨节很硬,掌心粗糙。她感觉到他的紧张,手心里出汗。她以为那只手会握住她的手,可是他没有。于是走了一段,她也放开了他的手。
  到了三层,她掏出钥匙开门进去,他站在门口。
  “你不进来?”她转身看他,心情很糟,没想到他那么无动于衷。
  他握着门把手,不是不想进去,可是有些事到了近前,反而怕自己承担不起。低头想了一会儿,他对她说:“我也想握你的手,不是装给别人看的。可是有些事你得知道,我不能天天陪着你,也不能保证和你过这个节那个节,你生病有事也许我也不在身边。这些都是现实,我怕你以后觉得委屈。”
  也许眼前看这些都不是问题,但是长久呢,十年二十年,握住他的手时,她还没想到那么远。看了他一会儿,她说:“我明白,我会好好考虑。”
  “从下周开始我们进入国庆战备,节后十五天解除,就是说之后一个多月我都没有假。”
  她点点头。
  他指指里屋的窗机说:“天凉了,晚上睡觉别开着空调。”
  “嗯。”
  “我走了。”
  她看着他,没说话。
  他轻轻带上门,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第九章

  国庆战备前的最后一个外出假,刘伟让给了邵一鹏。
  邵连长最近反常,训练时候都有点心不在焉,还拉着三连长到僻静地方说悄悄话。刘伟经过仔细回想,搭档的反常好像是从某天看完新闻联播开始的,具体新闻里讲了什么触动了邵某人的粗神经,刘指导回想了半天也是白搭,因为看电视时候他那脑子压根儿就没在新闻上。
  那天从叶小迪家回来之后,两人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每天发几条琐碎的短信,她提醒他别忘了上药,他让她注意休息。至于她说会好好考虑的事情,这几天谁都没提。刘伟虽然心里七上八下,但毕竟是关系到一辈子的事,得有点耐心。
  一辈子是个美好的时间跨度,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某句歌词,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从前脑袋里装的都是工作带兵,还有父母。和叶小迪见面后,越来越多的接触,让他对生活有了些其他的向往。刘伟笑自己既然这么惦记,当时何必还往外推,这要让三连长知道肯定又有话了,说他不打光棍简直天理难容。可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在一起,有麻烦的日子恐怕还在后头,现成的例子太多了,两口子闹离婚闹到部队里来的。他不想到时候因为这种事丢人现眼,更不想拖累她,所以还是一开始都考虑清楚比较好。
  下午刘伟在宿舍里写总结,面前摊着稿纸,半天一个字都没憋出来,脑子都用在白日做梦上了。
  宿舍门被推开,三连长的脑袋探进来,问:“邵一鹏呢?”
  “外出。”
  侯严路嘀咕一句,刚要带上门,刘伟在屋里喊他:“别走,有事问你。”
  “啥事?”
  刘伟问:“邵连长最近情绪有点反常,遇上什么事了?。”
  “射击评比被我们打趴了,郁闷呢。”侯严路进屋坐到他对面,拉开邵一鹏的抽屉瞎翻。
  刘伟心说做白日梦的还不止他一个人,他冲侯严路说:“组织跟你谈正经事呢。”
  “他能有什么正经事。”侯严路说,“为情所困呗。”
  “困什么?他预备役不是都解散了吗?”
  “人家正规军出现了嘛。”
  侯严路神神秘秘地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照片给刘伟看,照片上是一个短发的女孩,两道乌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透着英气。照片是几年前拍的,她身上穿的橄榄绿还是旧式的武警常服,虽然没有新装光鲜,也一样衬托出女兵的飒爽英姿。刘伟想起邵一鹏提过他有个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警校毕业的,大概说的就是这个女孩。
  “她不是在哪个省警卫局工作吗?调中央来了?”刘伟问。
  “想知道你自己问他去,我可不给你八卦。”侯严路把照片放回去,站起身看刘伟面前纸上一个字都没写出来,“我说你一伪政工干部,别假装文学青年了,打篮球去!”
  刘伟正憋得头脑发涨,于是换了衣服跟着侯严路往外走,一路走一路说:“什么叫伪政工干部,我已经努力向组织靠拢了。”
  “政治教育你们连偷偷看电影,别以为我不知道!”
  “嘿,我说怎么一到看电影我们椅子就不够用呢!”
  永定河像一条玉带,蜿蜿蜒蜒缠绕北京城,水流至城西,在一片高楼林立下掩映着一个不起眼的院落,没有门牌号,门口军官执勤,显得神秘而肃穆。
  邵一鹏来到小院外面,被人拦住了。
  “你找谁?”
  “请问齐帜是在这么?”
  对方看看他问:“你是她什么人?”
  邵一鹏心想没猜错,她果然是调到这了。他掏出军官证递给对方,说:“我是她朋友,好久没联系了,想见见。”
  对方接过他的证件,转身进传达室打电话去了。邵一鹏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石子铺砌的道路,尽头有一座乳白色小楼,在一片绿树环抱中,显得清丽宁静。
  没过两分钟,刚才那个人出来把军官证还给他,说:“对不起同志,齐帜出任务了,没在。”
  “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不好说。”
  邵一鹏有些失望,他明白做随卫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重要人物有什么安排,他们就得跟在身边一刻不离,任务一来就要立刻出发,根本没有所谓自己的时间。前两天电视新闻里播某国领导人携夫人来访,虽然镜头只有两秒钟,他还是认出画面一角,站在那位夫人身后的就是她,穿着正装,仍然留着短发,带着礼节性的微笑。他能想象出她在现场的样子,微笑挂在嘴角,眼神冷漠地观察周围人的一举一动,做这行的永远要保持高度注意力,一刻也不能松懈。
  他们已经多年没有联系,自从毕业之后,他分到北京这支部队,她去了千里之外的一个省警卫局,当时四百多人候选只要两个,她是其中一个。没想到多年之后会在电视上看到她,能给这个级别的人物做随卫,他想到她是调到这来了。
  邵一鹏本想在这等她,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门口的守卫又一直盯着,他只好转身离开了。他不知道一百米的距离,在那幢乳白色小楼的二层窗口,有个身影一直站在那看着他。
  有人在身后喊“齐帜”。
  她转过身敬礼:“队长。”
  来人站在她旁边,也透过窗户往外看,正好看到邵一鹏离开的背影。
  “什么人?”
  “不知道。”
  “大门不是说找你的吗?”
  “找错人了吧。”她看队长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口袋,问:“有任务吗?”
  队长把袋子交给她说:“十一期间来访的,你回去找资料做做功课。”
  “是。”
  邵一鹏回来的时候情绪不高,刘伟喊他打篮球,那位假装没听见,从球场旁边经过也没停下。
  球赛结束后刘指导被教导员拉走谈话,谈着谈着不知怎么又扯到对象问题上了。教导员说国庆前一个礼拜是中秋,很多干部都是有家有口的,虽然这期间战备不能出去,为了安抚家属情绪,他和营长商量打算派车把老婆孩子们接进来,在军营里过一个团圆节。
  刘伟心想自己没家没口,这个提议基本跟他没什么关系,但是上峰的决策一定要无条件交口称赞,于是连连点头说教导员英明。
  “就是这方案听起来吧,你说派车把一票女人拉进来,陪吃陪喝陪过节,然后再把人送走,总觉得有点那个。”
  教导员把手里的材料卷成筒拍他:“不让人来吧,你们说什么一家不圆万家圆,让人来,你又说风凉话。挺好一个事,怎么被你一说那么下流!”
  刘伟嘿嘿笑说:“我这不是没老婆孩子,看人家团圆眼气嘛,您别理我。”
  教导员说:“你也别眼气,这次咱们扩大范围,有女朋友的也可以请来,你让你对象来咱们这过中秋吧。”
  “谁说是我对象?”刘指导脸一红,“八字还没一撇呢。”
  “没一撇,那说明也下笔了,不死乞白赖说那是同学了?”
  刘伟挺不好意思说:“您净瞎张罗。”
  “什么叫瞎张罗,安居才能乐业!”
  回到宿舍的时候屋里没人,刘伟对着手机相了半天面,犹豫着到底问还是不问。之前跟她说了那番话,人家说好好考虑,也不知道她考虑到什么程度了。要请她来部队里过节,别人都是老婆要么女朋友,他们这算是什么关系?不请吧,难得有个机会,错过又觉得挺可惜。
  想了半天,他决定给叶小迪发个短信,说了中秋聚餐的事,问她有没有时间来玩。一直等到开晚饭也没收到回信,晚饭之后看新闻、出晚操、去卫生队上药,这就是他每天的生活圈子。在卫生队碰上了邵某人,像霜打的茄子似的,两个人都是心怀鬼胎,各相各的思,谁也没顾上八对方一卦。
  等回到宿舍,刘伟第一件事翻出手机,看有一条回复信息,那一刻心情就跟开考试成绩差不多,不,开考试成绩都没现在这么紧张。
  叶小迪的回信里写:刚下飞机,在南方出差,中秋应该回不去……


  第十章

  孟筱从超市出来,站在路口等红绿灯,马路对面的车场里停着来接家属去部队过中秋的专车。结婚两年多,加上之前谈恋爱的三年,这还是头一次能和她们家老猴一起过团圆节,她嘴角忍不住带着笑意,连面前堵得七窍生烟的人流车流都显得那么顺眼。
  过马路的时候,走在她旁边的姑娘手里拖着一个小拉杆箱,拎着笔记本包,看起来像是个公司白领。谁说看美女是男人的专利,女人看到漂亮的同类也忍不住要多瞄两眼,当然侧重点不同。孟筱心想,她眼睛的妆画的挺好看,等回家自己得多练练。
  停车场里那辆军绿色的大轿车很显眼,孟筱看开车的战士眼熟,叫不上名字。她从袋子里掏出一包小零食给他,小战士看起来不过十八九,还是小孩呢,笑嘻嘻对孟筱说“谢谢嫂子”。
  身后有人问:“请问这车是去XX团一营的吗?”
  孟筱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小白领,她有点意外,没想到这姑娘也是位军嫂。
  司机班的小战士嘴甜,见人就喊嫂子,一边说着是一营的,一边下车帮她把拉杆箱提上来。小白领跟在后面上了车,冲孟筱笑笑,挺温和亲切的摸样。孟老师一下就对人有好感了,拉她坐在一起聊天。
  “我叫孟筱,筱是竹字头下面一个攸关的攸。”
  小白领说:“我叫叶小迪。”
  孟筱问:“你家那位也是一营的?他是干什么的?”
  叶小迪脸一红,说:“我们是朋友,他是一连的指导员。”
  “刘伟?”
  “你认识他?”
  “我老公是三连当家的,跟小刘关系不错。我说怎么一提给他介绍对象他就躲呢,有女朋友了那臭小子也不吱一声。”孟筱是个爽快人,说话大大咧咧不讲究。
  叶小迪挺不好意思说:“还不是女朋友呢。”
  “考察阶段?”
  “算是吧。”
  叶小迪想,不光是考察他,也是考察自己。上次听完他那番话,她确实犹豫了,以前听人说和军人谈恋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伏击战,唯一的战术动作就是等待。当初她和周力在一起,两人的工作都很忙,平时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那时她对伏击战的说法不以为然,觉得见面少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见到刘伟之后,她对军人有了更多的认识。以前和周力虽然不常见面,至少通信无阻,有事一个电话就能找到。而换成刘伟,根本不能指望他及时接电话回短信,一有任务就是一个月见不到人。如果两人在一起,这不是短期能凑合的事,他穿着军装,这样的日子就望不到头。她觉得自己动心太快了,从见面到今天才两个月,中间还有一个月他在外面驻训,她怕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而坚守就意味着漫长的等待。
  两人聊天的工夫,陆陆续续又上来几位军嫂,有年轻的,也有岁数大些的,好几个都带着孩子。司机小战士关上车门,启动车子往驻地驶去。
  后上来的人里,孟筱认识一些,大家互相打招呼问问近况,聊天时虽然也抱怨家里那位老不回来,什么事都管不了,可是谈得更多的是各自的工作还有小孩上幼儿园上学的事。看着她们说说笑笑,叶小迪对军嫂也有了不一样的认识。以前提起军嫂,总觉得是待在家里任劳任怨纳鞋底儿的角色。而现在的军中绿花,大多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和自己的生活圈子,不需要依附于老公,处理家里家外的事情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方式。
  有位姓张的大姐跟叶小迪打招呼,孟筱介绍说张姐是教导员家的领导。叶小迪想起第一次去军营找刘伟时见过那个“鼓励军嫂走进来”的教导员,这两口子都是热情的人,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你是小刘的女朋友!”张姐惊讶地说,“这小子保密工作还挺到位,我还想着给他介绍呢!”
  叶小迪不好意思,她这女朋友担得实在名不符实。不过刘指导的人缘看起来还不错,怎么谁都惦记给他介绍对象,他是他们那的老大难么?
  张姐看她座位旁边立着拉杆箱,笑着说:“带这么多东西,在部队里你还怕他冻着饿着?”
  叶小迪解释说:“刚出差回来,从机场直接过来的,来不及回家放行李了。”
  之前收到刘伟短信的时候她刚到长沙,做个节目,行程几乎踏遍湖南全省,预计半个月完成。本来中秋要和同事在路上过了,后来计划有些变动,临时取消了几个目的地,这才能提前赶回来。在飞机上她犹豫来还是不来,同事小欧感慨说中秋节就应该回家团圆,她于是想到他,应该很多年没过过团圆节了吧。
  开到驻地快两个小时,下了车,一家家一对对地陆续走了。叶小迪拉着箱子站在原地,等候的人里没见到刘伟。
  孟筱拉着侯严路过来,叶小迪看见这个三连长,是上次来时在营房门口见过的,这才知道原来孟筱就是那位“铁扇公主”。
  孟筱问老公:“小刘去哪了?”
  侯严路挠挠头说:“一连今天出警戒任务,他跟邵一鹏分头查岗去了。本来排的是二连,但是二连的几个干部今天都有家属过来,刘伟他们几个光棍,说跟哪过节都一样,就主动跟人换班了。”他看看叶小迪,“你没告诉他你今天要来啊?”
  到今天早上节目组才决定取消后面的行程返京,叶小迪下飞机给刘伟发了短信,没收到回信。她想着反正他在营里待着,来了现找也可以,哪想到有任务出去了。想得挺好陪他过个中秋,大老远来了,结果自己被撂在这。叶小迪有点委屈,这算过哪门子节啊!
  孟筱安慰她说:“他们查岗不会太晚,一会儿就回来,要不你先跟我们走吧,进去等他。”
  叶小迪想人家两口子难得见面,她在旁边不合适,其他人又不认识,于是摇摇头说:“我在传达室等吧,回来就能看见了。”
  侯严路跟值班的战士打了招呼,看一连的车回来就给拦下来,让刘伟领人。安排好之后,侯连长才领着媳妇走了。
  传达室的小战士时不时偷偷瞄两眼“刘指导员的女朋友”,叶小迪情绪不高,聊了两句就掏出笔记本想趁这工夫干点活。
  小战士看她开电脑,赶紧说:“嫂子,这不能上网。”
  被人称呼嫂子,叶小迪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点头说我知道。
  里面聚餐已经开始了,刘伟还没回来,孟筱过来叫她进去吃饭。叶小迪哪有心情,再说她自己进去算干嘛的,固执地摇了摇头,说再等一会儿,等不来就回去了。
  孟筱叹口气:“这刘伟也真是的,查个岗到现在还不回来,饭都不吃了?”
  正劝着,一辆二零急火火地飞驰而来,冲到营门口踩了急刹车,等着岗哨开门。传达室小战士一看开车的是一连邵连长,赶紧趴在窗口喊他。
  叶小迪跟在孟筱身后出去,孟筱敲车窗问邵一鹏:“刘伟呢?”
  “医院呢。”邵一鹏阴沉着脸,嫌开门的动作慢,手底下拍着喇叭玩命催。
  叶小迪急忙问:“他怎么了?”
  “活着呢!”
  没工夫废话,铁门拉开,邵一鹏猛踩一脚油门,二零几乎是跳起来冲进了营区。
  事情太突然,叶小迪懵了片刻,才想起来追着车后面喊:“他在哪个医院?”
  孟筱拉住叶小迪说:“你先别急,他也没说是刘伟出事。”
  叶小迪要追进去问在哪个医院,值班室的小战士喊她,说这附近就一个部队医院,他们就医都去那。叶小迪问了地址,回屋收了东西就往外走。
  孟筱拦着她:“先进去问清楚了看怎么回事啊!”
  叶小迪掏出自己的名片递过去:“孟姐您帮我打听一下,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先去医院。”说完拉着行李跑到外面拦了辆出租,坐进去车开走了。
  医院不算远,叶小迪拖着箱子跑进急诊,问值班的有没有刚送来的紧急病患。
  急诊大夫正处理一个开摩托车被汽车剐了的伤员,随口说:“来这的全是紧急的,拉肚子都是紧急。”
  叶小迪急得说:“有没有穿军装的急诊病人刚送来的?”
  大夫抬眼看看她,说:“穿军装的是有一个,溺水,正抢救呢,在四层。”
  叶小迪转身往电梯跑。
  那位开摩托车的伤员疼得呲牙裂嘴,还抽空发表评论说:“淹水的没几个能救回来。”
  大夫也说:“九死一生。”
  四层的急诊重症监护室,从门上的玻璃窗她看见里面四五个大夫还有护士正忙活着,看不清躺着的人,但能看到他穿的是军装裤子,上衣被剪开了,地上扔着几条碎布。
  叶小迪要进去,里面一个护士看见了,把她推出去。
  “他怎么样了?您让我进去看看!”她求那个小护士。
  这时从走廊拐角处走过来一个人,拉住叶小迪胳膊把她拽离门口。她转过身愣住了,面前站着的,是她以为正躺在抢救室里的人,她不可置信地转头又看向那个窗口。
  刘伟说:“里边是我们一个排长。”
  一路上叶小迪神经紧绷着,直到这时手心里还有微麻的感觉。她紧紧拉住他的胳膊,小声说:“我以为是你出事了!.”
  他顾不上为她的突然出现而欣喜激动,甚至没有去想她为什么会来这,只是看着监护室的窗口,说了一句:“我倒希望是我自己出事……”


  第十一章

  重症监护室里抢救的人,是一排长付斌。
  中秋节首长们到基层部队慰问,来到他们这个团时,由一连负责警戒任务。营区外围最近施工,出来进去哪的人都有。一排负责的位置在西南方向,范围最广,付排长带着两名机动人员在各个岗哨之间巡视。
  这附近有个水塘,溏心处两米多深,水草很多,岸边立着禁止游泳垂钓的牌子。夏天经常有人游野泳,还出过事故。立秋后天气转凉,来玩的人就少了。中秋这天都赶着回家团圆,这一带更显得荒僻。
  付斌带着人路过水塘时,看见有两个人在岸边洗澡,像是附近工地上的人。付排长派战士过去提醒他们别往塘中心去,危险。那两人答应了。可等付斌巡视完一圈往回走,再次路过水塘时,只见四只手两个脑袋在水面上扑腾,朝岸上呼救。这周围半个人影不见,要不是付斌他们出任务,恐怕人淹死在这也没人知道。看到这情形,付排长二话没说把身上的装备摘下来,跳进水里去救人。一个战士也跟着下了水,另外一个不会游泳,就跑去最近的岗哨喊人。
  付斌和战士游到塘心,一人拉着一个往岸边游。尚未丧失意识的溺水者最难对付,在水里挣扎,死抱着施救人员。小战士的水性不怎么好,拖着人游到一半时,自己也没力气了,眼瞅着两个人都往下沉。付斌急了,照着怀里那人后脖子给了一下,那人昏过去。他拖着人游到岸边,推上岸,又折回去救另一个人和自己的兵。
  岸上有个骑小蹦蹦运货的人路过,跳下车来帮忙。付斌已是精疲力尽,最后把小战士推向岸边时,自己再没有力气划水。骑小蹦蹦那人不会水,从车上抄了根竿子伸到水里喊他拉住,而付斌已经慢慢失去意识,沉入水中。
  一开始跑去找人的战士在半路遇上查岗的连长。邵一鹏开车冲到水塘时已经看不到付斌,水面上泛着圈圈涟漪。邵一鹏跳下水把人捞上来,抱到塘埂上又是吹气又是捶胸,稍微吐了些水,都是带血的。感觉到有心跳了,邵一鹏喊战士开车去医院,自己扛着付斌坐在后排,把他腹部放在自己腿上,头朝下,压着他的背倒水。
  刘伟带队在另一个方向,看到首长的车离开,准备收队了,对讲机里传来搭档的呼叫:付斌出事了!刘伟赶到医院,邵一鹏的车也刚到,扛着人往急救室里跑。付斌的脸一片青灰,感觉不到呼吸,心跳也时有时无。大夫说幸亏捞上来的时候做了急救,不然这样的情况根本撑不到医院,即便是这样,也得做好后事的打算。
  几个小时前还是好好的人,出营的时候还说过话,那一刻刘伟只有一个想法,不该是付斌出事!如果不是一连主动跟人换了任务,此时他应该坐在食堂里跟大家一起会餐,高高兴兴过节,而不是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
  刘伟守在监护室外面,脑子里不停盘旋的是平时和一排长的接触。付斌从水乡来,个子不高,一米七五,但腰背挺拔,穿上军装气质凛然。他性格温温和和,总是一副笑摸样,跟谁都不愿意红脸。刘伟和付斌的私交很好,觉得这个人实在,如今人生死难测,刘伟心里像被石头压着,透不过气。
  叶小迪站在旁边,依旧拉着他的胳膊,小声说:“他出事了你担心,你出事了就没人难过么?”
  刘伟转头看她,这才想起她之前说在南方出差,中秋赶不回来。
  刘伟问:“你怎么来这了?”
  叶小迪有些委屈地说:“提前回来了,想来陪你过中秋。”
  看她身边立着拉杆箱,猜到她是一下飞机就赶过来了,刘伟心里五味陈杂,歉疚地说:“对不起,让你白跑来一趟。”
  他刚想伸手拉她,这时候从楼梯上来几个人,打头的是团政委,还有营里的干部,邵一鹏也在。
  政委问:“情况怎么样?”
  刘伟说:“还在抢救。”
  政委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转身去找医院领导。
  谢营长对邵一鹏和刘伟说:“小付是在执行任务期间为保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出的事,这是咱们营的骄傲,你们回去写写材料往上报事迹。”
  刘伟忍着砸墙的冲动,没说话。人还没抢救回来,就惦着往脸上贴金,人要是不在了,顶个英雄称号管屁用!邵一鹏脸色更难看,压着火冷冷地说:“十一之后的培训有付排长一份儿,请营里保留他的名额。”
  谢营长讨了个没趣,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就去找政委了。
  邵一鹏骂一句:“老螃蟹!”
  刘伟叹口气问:“教导员怎么没来?”
  “本来是教导员要来,正好徐政委带人来慰问,一听说出了这事要过来看看,老螃蟹就说跟着来,让教导员在家组织大伙会餐。”邵一鹏看不上这谢营长,哪有好事就得个空往里钻。
  抢救室里的大夫出来了,邵一鹏拉着大夫问情况怎么样?
  大夫说:“还在昏迷中,心跳恢复正常,肺部感染较重,有呼吸,但还要靠呼吸机。”
  刘伟问:“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这不好说。”大夫说,“脑CT显示没有明显受损,但现在大脑无意识,手脚能动但不受控制。”
  “能进去看他吗?”
  “不行,护士现在给他做清理,需要隔离监护,防止进一步感染。”
  正说着话,政委回来了,还有医院的领导。大夫把付斌的情况具体讲了一下,很多术语刘伟他们听不懂,只知道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什么时候能醒也是个未知数。溺水造成缺氧,对大脑、心脏和其它重要器官都会有损伤,大夫说要尽早介入高压氧治疗手段。院领导表示,医院会尽最大的努力进行救治。
  头头儿们都离开后,刘伟问邵一鹏:“那个和付斌一起救人的战士怎么样?”
  “他没事,还有淹水那两个人,就呛了几口水,晕过去是让付斌打的,可能怕他们在水里挣扎,人缓过来就没事了。”
  刘伟点点头,让邵一鹏回去,连里得有一位主官在位。
  邵一鹏说:“你也回吧,留在这也替不了他,有事会有人通知。”
  刘伟不放心,“回去我睡不着觉,至少今天晚上得守在这。”
  邵一鹏说:“现在全连都知道一排长出事,炸锅了。”
  刘伟挥挥手让他赶紧走,邵连长一转身被个箱子绊了一下,嘀咕一句谁的东西,走了。
  刘伟这才发现叶小迪没影了,想她可能去厕所了。他看着监护室的护士进进出出,把付斌身上脱下来的湿衣服团了一团,要拿去丢掉。刘伟要过来,万一人不行了,这些是陪着他到最后的东西,要交给家属。付斌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插着管子和呼吸机,不同颜色的线从他身上连到床头的仪器,屏幕上跃动的绿线显示着生命的迹象。
  叶小迪在刘伟身后拍拍他,说:“去吃个饭吧,医院里面就有食堂,用不了多长时间。”刚才看人多,她去外面转了一圈。
  刘伟问她:“你吃了吗?”
  叶小迪摇摇头。
  “那走吧。”他帮她拖着箱子,手里还拎着付斌的湿衣服。叶小迪从箱子里翻出一个塑料袋,让他把衣服兜进去。
  出了楼旁边就是食堂,这会儿已经过了饭点,只剩些残羹冷炙。叶小迪让刘伟去洗手,自己到窗口买了饭,找好位子位子等着他回来。
  医院的菜味道极其原生态,她动了两筷子就没了胃口,看着对面的人吃得狼吞虎咽。来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中秋是这么度过,知道他不是个浪漫的人,可现在的状况简直可以用惨淡来形容。从医院食堂的窗口看外面的天空,竟然有月亮可以赏,她于是想,好歹也算一起过了个节。无论是奢华的烛光晚餐,还是这份白水煮西葫芦,窗外那一轮团圆月对谁都不会偏心,人在一起,就是圆满。
  刘伟把盘子里的饭菜扫光,抬头看她面前那份还原样摆着,问她:“你不吃啊?”
  “吃饱了。”叶小迪说。
  刘伟说:“没吃就饱了,你可真好养活。”
  叶小迪把盘子推到他面前说:“你都吃了吧。”
  刘伟于是接着打扫战场,发现她一直盯着自己,就问:“看什么呢?”
  “看你呗,这个菜你都吃这么香,你才是好养活。”
  吃完饭送叶小迪走,她明天一早还得上班。
  刘伟看看表说:“现在回营还来得及,有专车送家属回市区。”
  叶小迪浅浅一笑问:“我算家属吗?”
  刘指导的脸刷地红了,好在天黑看不出来。她等着他回答,索性停下脚步不走了,看着他。
  刘伟半天憋出一句:“你说考虑的事,考虑好了吗?”
  叶小迪想,看他和同事说话也不像个嘴拙的人,怎么一到两个人在一起,话就不利索了。指望不上他说甜言蜜语讨人欢心,她也过了追求浪漫激情的年岁,有他在身边让她觉得踏实安心,即使知道他心里装的不可能只有她,还有他部队的战士和军人的职责。
  叶小迪说:“这是两个人的事,我考虑好了,你呢?”
  头顶那一轮圆月淡淡柔和地照着她的脸庞,目光清澈,她向他伸出手。可惜刘指导没反应过来,犹豫着把拉杆箱拎给她。
  叶小迪没好气地推开箱子,对他说:“还不赶快握住!”


  第十二章

  由于战备期间要求齐装满员,严控外出,刘伟只在监护室外守了一夜,第二天就回营了。
  付斌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三天,始终昏迷不醒,心肺功能尚未完全恢复,还不能自主呼吸。
  因为付排长的事,全连都显得精神不振。这是刘伟第一次在这个连队过国庆,往年在其他地方,十一前后虽然不能外出,也会以连为单位搞些小联欢节目,官兵们自娱自乐。可是现在的一连,谁都没有这个心情。
  三十号下午,其他连队已经提前结束训练,让战士们排演节目去了,操场上只剩下一连的人。教导员从操场边路过,把刘伟喊过来问:“晚上各连都搞活动,一连什么安排?”
  刘伟闷声说:“比武。”
  教导员纳闷:“大晚上比什么武?”
  “付排长现在这样,我们还开联欢会啊?”担心付斌的事,刘伟说话都比往常冲。
  教导员看看他身后,战士们一个个没精打采,格斗科目,摔擒动作像打太极似的。邵一鹏火大地嚷嚷,也没见提起多少气来。
  教导员对刘伟说:“倒下一个一排长,全一连都跟着倒了?连长还站着呢,你指导员还站着呢,干部都萎靡不振,还指望底下兵什么德行?”
  刘伟低着头不说话。
  教导员下命令:“今天晚上之前,把这群菜头变回那个打鸡血的一连。别跟我讲理由,办不到后面三个月都没你外出假,不打折扣!”
  搁往常听这话,刘伟肯定得叨念两句,今天只是简短地答声“是”,转身回去了。教导员看着一连人叹口气,战友情可以理解,但是不能因为一个人,一个标兵连都萎了。付斌要是好不了,这一百来号人还能都不活了?为战友担心不是这么个担心法,这种情绪是会传染的。
  晚上,其他各连在屋里搞联欢迎国庆,一连在操场上跑五公里。跑完之后以排为单位列成四个方阵,邵一鹏站在前面,手里扬着一张纸,纸上记录的是全连的成绩。
  “从我当连长开始,一连没见过这么差的成绩!我没脸念出来,顺风飘出去让人笑一里地!”邵一鹏把手里的纸唰唰撕成几片,揉成一团塞到裤兜里,看着战士们说,“为什么会跑出这个成绩?我知道,你们也知道,你们心里难受,我比你们加个‘更’字!付排长是一连土生土长的少尉排长,从战士到排长,他在这的年头比很多人都长,是战友,更是兄弟。兄弟现在躺在病床上,不是为了偷懒耍滑,是因为救人,是英雄!让他知道弟兄们在这磨磨唧唧,训练没有个训练的样儿,考核拿不出考核的成绩,有脸吗!”
  “没有。”稀稀拉拉的回答。
  “听不见!”
  一百多人齐声喊:“没有!”
  邵一鹏看一眼刘伟,刘伟走到队伍前面下口令:“一排二排,听我口令,向后——转。全体都有,稍息,立正!坐下!”
  队列里没有多余的声音,齐刷刷的动作,一百多人席地坐在操场上,四个方阵摆成一个“田”字。刘伟走到田字中间坐下,不自觉地扫了一眼一排排头的位置,由一班长暂代排长。
  刘伟说:“明天就是国庆,各连现在都在开联欢会,咱们不搞联欢,今晚就聊聊天。没那么多规矩,谁想说就发言,不用打报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刘伟看着战士们打蔫儿的样子,他刻意回避一上来就说付排长的事,先从自己聊起了。
  “我来咱们连大半年了,这之前在机关里待一年,把我待锈了,刚到这的时候第一次五公里考核,我在咱们连是倒数的。”
  听指导员提起这个,底下有人笑,刘伟也笑笑说:“看来大家都记着呢,你们知道邵连长看完成绩跟我说什么吗?他说一连是标兵连,人人都是优秀的标准,团首长是被本山忽悠了把我调这来。还说我那时候的型号就跟西洋鬼子的坦克有一拼,上下一般粗,你们说这人多损吧。”
  战士们联想起指导员刚来时的样子,都笑起来。刘伟那时候在机关里滋润,一米八五的身高快一百六十斤,其实也算正常体型,但下了连队跟战士们一比就成胖子了。
  邵一鹏在后面笑说:“你还挺记仇。”
  刘伟说:“跑不过你们我也没脸啊,就自己单练,可是见效也不快。后来我就找到一排长当陪练,付斌好说话啊,一开始找连长,连长跟我说‘去去一边去’。”
  指导员一边说,还学着邵一鹏的表情语气,把大伙都逗笑了。
  “每天早上五点钟,比正常出操早一小时,付斌跟我一起跑步,跑完练擒拿拳击散打,二十斤肉就被他当沙包打掉了……”
  刘伟这么一说,战士们也想起来指导员来了没多久,身形越来越苗条。之前大伙都觉得政工干部,军事素质不行就不行了,副连老拿人当沙包练手,可是三个月之后,反而被人家当沙包摔出去了。
  副连笑嘻嘻说:“敢情儿是老付给你当师傅,除了老大咱这没几个是他对手。”
  邵一鹏说:“借这个机会表扬一下书记,这次全团政工干部军事素质考核,咱们连指导员综合排名第一,给一连长脸了!”
  战士们呱唧呱唧鼓掌。
  刘伟摆摆手对邵一鹏说:“不说我上下一般粗像M1了?”
  邵一鹏笑笑:“少贴金了,谁说像M1,我明明说的是芙蓉。”
  大伙笑完,副连说:“指导员先说了,我也说说我认识的付排长。我刚调来咱这第一天早上出操,那时候我不知道集合整队是副连的差事,杵在旁边也不知道该站哪。老付站出来整队,看我个儿矬把我拖到一排最后一个。那会儿我挺不忿儿,觉得这人爱出头。后来接触多了,才发现老付可不是爱争的人,见谁都乐呵,就像好事全出在他们家似的。老付不爱跟人争,但是带兵时候什么都做在头里,身先士卒。我这么说其他几个排长别不爱听,这不光是对你们的要求,对连里所有干部也如是,老付在这方面确实做得好。”
  邵一鹏说:“以身作则这一点应该向付排长学,但是什么都不跟人争,这可不能学他,一连讲的就是敢打敢拼敢抢,荣誉是争回来的,不是别人拱手送来的。”
  连里的干部带了头,气氛不像平时开会那么严肃,互相开玩笑就像话家常,战士们于是也放开了。这一个晚上谈的不光是付排长,还有其他人,大家像是忽然意识到身边有这么多的闪光点,平时觉得细小琐碎不值一提的事情,一个小小的援手,一句鼓励的话,在别人陷入低谷需要帮助的时候,就能带来一份温暖。这世上除了父母,还有一群如兄弟般的战友,在危难时互相支持共度难关。
  刘伟看看邵一鹏,两人默契地点点头。教导员说一连蔫儿了,他们要让人看到一连没有蔫儿,不缺士气,士气是需要凝结的。这个谈话会并不是为了表彰谁,而是让每一个人记在心里,身边的人是每天生活在一起、可以放心依靠的战友。战友,就是上战场可以把后背交出去,下了战场可以把心交出去的人。
  说了很久,想到监护室里不知什么时候能醒来的付斌,大伙又渐渐沉默了。有战士说:“真想去看看排长。”
  刘伟也想,现在是付斌最需要亲人支持的时候,可眼下是战备时期,他们是军人,任务是为一切潜在的突发事件做好战斗准备。一家不圆万家圆,这不是一句口号,而是一个誓言,为此他们选择了坚守,只能在心里为远方的亲人送上一份祝福。
  教导员站在操场外面看着里头的人,在他眼里,兵都是一样的,尖兵也好孬兵也罢,关键看怎么带,能够把队伍凝聚到一起,互相信任,互相支持,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一连这个邵连长,个性太强,跟他搭档的指导员两年内换了三个。现在看来把刘伟调来是个正确的决定,“邵刘配”在工作上逐渐形成默契。
  教导员回想起最早见到刘伟的情形,那时小刘还是个军校学员,在大四的毕业演习上,学校和部队联教联演,部队官兵交由学员指挥。那次的演习进行了数日,行军打仗中的政治教育宣传都由学员自己完成,他偶然听到了那小子给战士们做的冲锋动员。
  “不要说什么坚守阵地,我们从不坚守任何阵地,让蓝方坚守去吧!我们的作战计划就是前进前进再前进,不管是从蓝军的身上踩过去还是身下爬过去,攻下他们的三号高地,然后继续前进……”
  那小子套用的是乔治巴顿的话,但是战士们并不知道,被他煽乎得相当有激情。那时教导员在军校参加一期培训,演习时兼任导调,当时就记住了刘伟这个名字。那时的刘伟只是个面临毕业的学员,上军校前当过两年兵,还缺乏部队管理的经验。
  再见到刘伟,他已经在一个装配先进的坦克连任副连。两年的基层管理工作让他成熟不少,能看出来是个和战士用心交流的人,工作有想法也有能力。一连上一任指导员调走后,教导员就想到了刘伟,于是向上面建议把这个人调来。刘伟性格随和,不爱计较,干多干少都没怨言,最重要的是和邵连长的脾气比较投。一个连队两名主官之间关系融洽,互相配合,下面的工作才好开展。
  操场里一连整队带回。
  等他们出来时,教导员叫住刘伟:“好消息坏消息,想听哪个?”
  刘伟说:“我要说光听好的不听坏的,您不得抽我啊?”
  教导员一笑说:“好消息就是医院来电话,小付已经可以撤掉呼吸机自主呼吸了。”
  刘伟一喜,随即又问:“那坏的呢?”
  “坏的就是人还昏迷不醒,大夫说溺水六分钟就可能造成脑死亡,小付的情况应该不止六分钟。”
  简直就像过山车一起一伏,刘伟沉默了一会儿,问:“脑死亡是不是就是植物人了?”
  教导员说:“按大夫的说法,还没到最坏的情况,也有溺水十几分钟还能救活康复出院的,但是也要做好醒不过来的准备。能够自主呼吸,明天就可以开始高压氧治疗,医院的意思是,最好有熟悉的人陪在旁边,对唤醒他的意识有帮助。”
  “这没问题。”刘伟说,“一连的人随时待命,只要上面同意让我们出去。”
  教导员说:“回去安排一下,每天派两个人去医院照看。最多两个人出去,现在是战备,别给我胡闹。”
  “是!”刘伟掩饰不住脸上的喜色,给教导员敬了个礼,转身追大部队去了。
  教导员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小子,这会儿答应倒挺痛快!”


  第十三章

  介入高压氧治疗的第五天,付排长醒了,能讲简单的话,但吐字不清,记忆力也尚未恢复。大夫说醒过来就是第一个胜利,病人溺水时间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苏醒是个幸运的例子,身体各项机能也恢复得不错。
  消息传到驻地,不光是一连,凡是知道付排长这件事的人都振奋了。刘伟回到连里,经过一班宿舍时他探头往里看看,一排长就住这屋。午休时间大伙没睡觉,看见刘伟进来,战士们问指导员排长什么时候能回来?
  “起码还得半个月,等这个疗程做完看恢复情况。”刘伟站在付斌的床铺旁边,床头的豆腐块叠得整整齐齐,一个褶儿都没有。
  “今天被子是谁叠的?”
  下铺的小战士站起来:“报告指导员,是我!”
  战士叫袁小飞,今年新入伍的,下连没几个月,以前内务老是做不好。刘伟看看被子,笑着说:“不错啊,有进步。”
  小飞不好意思地笑笑。
  前几天刘伟晚上查铺,发现付排长床上的被子是摊开的,他问屋里人这是什么意思?一班长替大伙说:“排长的床不能空着,他还和我们睡在一起。”
  听到这话的时候,付斌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刘伟摸着床上硬邦邦的被子,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压着,什么话都没说就出去了。之后每天查铺到这间宿舍,晚上都有人把被子拉开,铺好,像是有人睡觉的样子,第二天早上再叠回标准的豆腐块。
  回到一连部,一开门看见邵一鹏背对着门口趴在地上,头顶着暖气片,聚精会神地在那看什么。刘伟走过去,见那位手里举着个小圆镜,貌似还是女孩用的那种,边上一圈草绿色带小花的。
  刘指导伸脖子看了一会儿,问搭档:“您是太崇拜自己,忍不住对着镜子磕头呢吗?”
  邵一鹏吓一跳,猛一抬头撞在暖气片上,俩眼直冒金星,他转回头骂:“你他妈回来不能整点儿动静出来!”
  刘伟笑着说:“我进门还得给您打报告啊?你这干嘛呢?”
  “东西卡暖气片后面了,脑袋伸不过去,我拿镜子照照。”邵某人转回去继续,举着手电照了半天,把东西够出来。刘伟扫了一眼是张照片,像是之前侯严路从抽屉里翻出来给他看的那张。邵一鹏把照片上在身上蹭了蹭,连那个小镜子一起放回抽屉里。
  刘伟故意问他:“什么好玩意往那地方藏?”
  邵一鹏没好意思说,刚才脑子搭错筋把照片翻出来看,结果侯严路那孙子撞进来,也不敲门,他一紧张就顺手把照片塞暖气片里了。
  看他不说话,刘指导追问:“照片上是谁呀?女朋友?预备役?”
  邵连长很没水准地岔开话题说:“咱这屋卫生不合格啊,暖气后面还有蜘蛛网呢。”
  刘伟憋着笑,看他一副尴尬相,也不难为他了,说:“付斌醒了,知道了吧?”
  “知道,正想跟你商量他的事呢。”邵一鹏脸色恢复正常,坐在椅子上说,“听大夫的意思,他溺水缺氧时间太长,对心肺功能有损伤,将来出院恐怕也不能做太剧烈的运动。我今天碰上娄团长,有个调机关的名额,我琢磨要不要给老付争取一下。”
  刘伟明白他的意思,付斌的恢复情况还不好说,要真像大夫说的那样,继续留在基层部队恐怕不太合适,对老付个人前途也有影响。趁着现在的荣誉调到机关里,从哪方面来说都比较有利,就是不知道他自己愿不愿意坐办公室。
  刘伟说:“这事最好等付斌完全清醒之后问问他的意思,就怕那名额留不住。”
  邵一鹏说:“这不用担心,他要是同意,名额怎么都能争取来。”
  刘伟有点诧异,忽然琢磨过来,怎么那么巧碰上娄团长又正好有个名额,还能一直保留?要真有往机关调的机会,多少人得打破头抢呢,哪就轮到躺在病床上刚醒人事的付斌了?还有之前那个培训,也是邵一鹏大力举荐的付排长。
  邵一鹏对刘伟说:“你不了解付斌,别看他整天乐呵呵,挺可怜的。他是私生子,小时候跟着他爸家过,他爸死后被他妈接回去,家里条件不好,他几个舅舅也不愿意供他上学,中学毕业就当兵了。他还有个妹妹,小学都没上完就回家干活,他妈身体不好,现在都是他妹照顾呢,一家就靠他在部队这点工资。”
  刘伟确实不知道这些事,只知道老付家在农村,有个老母亲和一个妹妹。平时虽然常在一起聊天,可是从来没听他提过家里的困难。看付斌一副笑摸样,总以为他是日子顺心,毕竟从战士提干不是人人都有的机会。刘伟自己就是从这条路走过来的,现在提干都要求经过军事院校培训,从部队选拔上军校,竞争的激烈程度远远超过高考。每个人笑容的背后又藏着多少不愿说出来的辛酸过往,刘伟想,他这个指导员做的还是不到位。
  邵一鹏说:“这些事他从来不跟别人说,我知道他的事是有一回他妈犯心脏病,医院说得搭桥,他拿不出那么多手术费,最后没办法悄悄跟我借钱,才跟我说了。”
  刘伟问:“他妈手术是什么时候的事?”
  邵一鹏说:“那会儿你还在坦克连呢,是你前面的前面那任指导员,来这半年,实事没干几件,光想混点基层经验回机关好往上提。”
  刘伟看看搭档,他那脾气跟这号人是对付不到一起去,看来别人说邵连长“个性太强”“不容人”的评价是有些原因的。不过在部队这么讲一致讲协同的地方,邵某人顶着这么“大逆不道”的名号,竟然还能风雨不动安如山,刘指导开始怀疑这位到底什么背景,还跟团长去“要名额”?这么一想,好像从来没听邵一鹏提过自己家的事,可能是怕人说他是靠老子在部队里混吧。
  刘伟问邵一鹏:“付斌现在醒了,要不要通知他家里来看看?”
  邵一鹏想想:“还是等他出院吧,他妈那心脏不好,一激动再撂在这。”
  刘伟点点头,联想到自己的爹妈,要是他出了事儿,那老两口也得哭得死去活来。又好些日子没回家了,等战备解除能外出了得回去看看,前两天打电话听说老头的咳嗽又犯了。
  想到家里,不自觉地他又想到了叶小迪。中秋晚上的事到现在还像做梦似的不真实,她成了他的女朋友,现在脑子里还有她当时的样子,他握住她的手时,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那天的月亮真圆。
  邵一鹏看刘伟靠在床上发呆还傻笑,问他:“想葛铃呢?”
  “葛铃是谁?”刘伟开始没反应过来,听着耳熟,想起小时候看的《编辑部故事》和当时某个家喻户晓的广告了,翻个身没理他。
  邵一鹏笑着说:“有双汇火腿肠就把葛铃忘啦?”
  刘伟不理他,翻出手机,最近开机也比以前勤快,老惦着看有没有新消息。果然有一条未读短信,是她上午发来的,问他十七号有没有时间,她单位有个五周年庆的party。刘伟翻翻日历,十七号是礼拜六,正好是解除战备后的第一个周末。刘伟嘿嘿笑着看向对面。
  邵一鹏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干嘛?咧个嘴你就是蒙娜丽莎了?”
  刘伟说:“商量一下,解禁那周末我请个假。”
  邵一鹏皱眉头:“你怎么又请假呀?”
  “之前最后一次外出我可是让给你了,你自己提前跑回来能赖我吗?”
  那次邵一鹏去找齐帜,结果没见着就早早儿回营了。这二位讨价还价,邵连长说:“要不这么着,礼拜六你出去,礼拜天我出去。”
  “我还想回家看看呢。”刘伟想把礼拜天的假也磨叽下来。
  邵一鹏说:“我还想请一个月假回家看看呢,能批么?”
  刘伟火上浇油:“牢骚太省防断肠,风宜长物放眼量。”
  邵一鹏不理他,领袖气质地挥一挥手:“就十七号一天,你请不请吧?”
  “得得得。”刘指导低着头摁手机回复。
  看他对着小屏幕一脸傻笑,邵一鹏忍不住说:“别说我没提醒你,现在的姑娘都现实着呢,你别给个棒槌就认真,到时候抱着护城河哭去可没人拦着你。”
  刘伟按了发送,抬起头问:“你说什么?”
  整个一对牛弹琴,邵一鹏说:“我说让你别学老猴,分房排不上,买房买不起,结了婚媳妇住娘家,放假团聚还得挨丈母娘白眼儿!”
  刘伟没说话,这事他也想到过,但是之前光想着不能常见面是眼前第一大事,房子什么的好像还挺遥远的呢。现在听他这么说,三连长那样的人为房子居然也能忍气吞声。“分”房要到副营才有资格,还要按职务资历排名,并且个人“积极努力”争取。何况就算分到了,他们这在郊区,她也不能住这每天跑市里上班去,路上堵车到单位都得吃午饭了。再联想到市区里的房价,刘伟想起那次在气象局门口那个房屋中介看到的广告,一年工资还不够买半个厕所。国歌里不是唱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吗,怎么这年头都争先恐后地做起房奴了?
  本来挺高兴的心情,像让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从云端跌回到现实生活中,长征两万五还没迈出第一步,就有一座雪山横亘在眼前。


  第十四章

  提前两天刘伟就请好了外出假,到了十六号晚上,突然收到叶小迪的短信:“你明天还是别来了。”
  刘指导心里咯噔一下,回信问:“为什么呀?”
  过了好半天,一条短信飘过来:“长针眼了……”
  刘伟哭笑不得,赶紧找了个座机拨过去,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沮丧:“还记得初二时候我长针眼吗?噩梦又回来了!”
  刘伟想起那年过完暑假,叶小迪顶着一只肿成弹球的右眼回到学校,说是跟父母去北戴河玩,吃了海鲜第二天眼睑上起了个小泡,然后就越长越大。她害怕做手术,大夫于是给她保守治疗,过了好长时间眼睛才恢复正常。从那以后就留下病灶,稍微不注意用眼卫生,眼睑边缘就会冒出小麦粒。
  “抹眼药膏也不管用,现在都有黄豆大了!”
  叶小迪一边打电话一边对着镜子照,自己都没脸出门,可是剥削的统治阶级还以节目时间紧为由不让请假。这一个礼拜她天天晚上在办公室加班,有时候刘伟早上起来看手机里有条短信,是她发来的,说回家睡觉了,一看时间都在后半夜。幸亏她租的房子在大院里,门口有保安站岗还比较安全。刘伟觉得她工作太辛苦,长期生活不规律。叶小迪也挺无奈,谁让她是吃这碗饭的呢,好在产出还算对得起投入,而且她也很喜欢这份工作。
  刘伟在电话里劝:“明天去看大夫吧。”
  “不去!”小叶同学讳疾忌医,总觉得一进医院,没事儿也得被整点事儿出来。不但大夫不要看,还让电话那边的人也别来了,“一只眼没法见人了!”
  刘伟刚想说点安慰的话,外面传来熄灯号的声音,电话线那边的人都听见了。连队作息时间抓得严,两人于是互道晚安,挂了电话。
  半小时后,叶小迪从浴室出来,看手机屏幕一闪一闪,收件箱里安安静静躺着一条未读短信。
  “别瞎想,早点睡觉,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关了灯她坐在床上,又读了两遍那条短信,直到屏幕渐渐暗下去,心里觉得暖暖的。
  第二天一早,难得一个周末不用加班,托针眼的福也不用去单位参加庆祝活动跟一大票熟的不熟的人假客套,于是快八点了叶小迪还赖在床上不起来。睡了一觉,感觉右眼睁开更费劲了。
  手机滴滴响了两声,她够过来打开收件箱,发信人是刘伟。
  “我在你楼下,早饭吃了吗?”。
  这么早就到了!他得几点就出门了?!叶小迪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牙还没刷脸还没洗,给他回个信说没吃呢,然后跑去卫生间洗漱,叼着牙刷出来看手机,他说在楼下排队买混沌。
  叶小迪开始风卷残云地收拾屋子,被子叠好,衣服挂起来,打开窗户通风。一想起来第一次去军营看到他宿舍那个整洁程度,再看看自己这个小窝就觉得汗颜。今天已经不错了,平时没人来她连被子都不叠,早上起来急急忙忙就上班走了。
  刚收拾利索,敲门声响起来。打开门,刘伟提着两碗混沌还有包子站在外面。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挡住右眼,这是中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她竟然顶着针眼。
  刘伟把她手拉下来,仔细看了看说:“快吃饭,吃完去医院。”
  去厨房拿筷子的时候,她忍不住笑,这么久没见,第一句话就是上医院。
  人民医院的一楼大厅里常年人满为患,新老票友们齐聚一堂。叶小迪站在小角落里,心安理得地看着他替她排队、买病历本、挂号。她很少生病,整天忙节目的事没工夫给她生病,有个头疼脑热顶多捂着被子睡一觉就好了,典型的国人心理,有病自己给自己开药。从小她就害怕来医院,闻到消毒水味,看着白大褂在眼前晃,就莫名其妙地紧张。现在有个人陪着,看他忙前忙后,让她一下觉得有个人挡在前面,这地方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连问询台里面若冰霜的小护士看起来都挺可爱。
  拿着挂号单和病历本,他拉着她到了楼上眼科。看眼睛的人挺多,等候的时候,叶小迪在走廊里来回溜达。
  刘伟说她:“一只眼不好使还不老实坐着。”
  她于是老实坐下,没过五分钟,又起来溜达了。眼科最里面是做激光近视矫正术的,她拿了几张宣传页,坐在他旁边看,说:“等针眼下去,我想做这个手术。”
  刘伟拿过来看看,“你近视吗?”
  叶小迪点头:“两个眼睛都是两百度。”
  “没见你戴眼镜啊?”
  “平时上班戴隐形。”
  刘伟说:“知道自己眼睛老发炎还不爱护,戴隐形最容易感染了,就带框架的挺好。”
  “不好看。”
  “好看重要还是眼睛重要?”
  叶小迪皱眉头嘟囔:“说话口气跟训你的兵似的。”
  听她抱怨,刘伟笑了笑,平时跟战士说习惯了,一没留神指导员那味儿就串出来了。
  轮到叶小迪了,医生是个中年大姐,看着挺和蔼可亲。她拨弄着小叶同学的眼睛说:“这个脓包得开掉,不然等它熟了自己暴出来,从外边开刀缝线,恢复不好会留下疤。”
  叶小迪一听开刀就害怕了:“我小时候也长过,用保守治疗慢慢就消了,这个能不开刀吗?”
  医生大姐说:“别紧张,就是一个下眼睑内切,打上麻药一会儿就好了。要保守治疗,越拖越有麻烦。”
  叶小迪犹豫着,扭头看身边的人。
  刘伟说:“听大夫的,别拖了,小时候你那拖了快一学期,看东西都不方便。”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叶小迪点点头,那就开吧!
  这是个开放式的手术,刘伟在外面看着整个过程。一块手术布盖住叶小迪,只留下右眼位置有个窟窿,刺眼的手术强灯直照在眼上。主刀的大夫看着像个实习生,正给她打麻醉针。别说躺在手术台上的叶小迪,连刘伟在外面都揪心,虽然是个没什么风险的小手术,可是看到血流出来的时候,他还是有种把她推上刑场的感觉。
  手术进行了半个小时就结束了,叶小迪从台上下来,右眼上包扎着药包,麻药劲退得很快,半边脸都扯得疼。从手术室出来看见他等在外面,她鼻子立马酸了。
  “别哭别哭,上着药呢,一哭都冲没了。”小大夫在旁边递给她一块消毒纱布,开玩笑说,“刚才不是挺坚强的吗,怎么一看见男朋友就掉金豆啦!”
  平时风风火火、工作上独当一面的叶小迪,这会儿早不知道去哪了。刘伟揽过她肩膀,问大夫术后有什么注意事项。
  “别着水,别用手摸!”小大夫说着拍掉她的手,“吃点清淡的,别沾油腻,明天回来换药。”
  “明天?”刘伟看看叶小迪,他今天晚上就得回营,来医院的时候没想到要做手术,以为开点药抹抹就行。
  看他为难,叶小迪想当初决定在一起的时候不就已经考虑到这些了么,不过那时的考虑只是脑海中的空想,以为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现在真的有事了,就体会到那种想让他陪在身边的感觉。
  知道他身不由己,虽然觉得委屈,她还是小声说:“明天我自己来就行了。”
  从医院出来打车回她住的地方,路上她用手机把自己惨兮兮的样子拍下来,然后发给她部门的主任,要求请两天病假。主任回得倒挺快:“不就是去除麦粒肿的手术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休息一个礼拜天就好了。”半分钟后又发来一条:“你还能发短信呢,说明一个眼睛也没问题。”
  叶小迪咬牙切齿地回:“您可真是资本家,榨干劳动人民最后一滴血汗!”
  主任很快回信说:“我也是劳动人民,上面还有大资本家呢。”
  叶小迪纳闷,这位怎么这么闲,周年庆活动不是应该很多人热闹吗?她问:“活动怎么样?”
  这次过了一会儿才收到回信,主任说:“看节目呢,我旁边坐的是周力。”
  看着屏幕上那个名字,她半天没再发信过去。应该想到的,她们制做的节目很多都在周力所在的台播放,以前两人还在一起时,之间也常有公事上的合作,他跟她部门的其他人也很熟。后来分开了,她就把这摊事都推给组里另一个同事了。
  一会儿主任的短信追过来:“他问你怎么没来?我告诉他你做眼睛手术了。”
  叶小迪无奈地回信:“您可真是有颗八卦的心!”
  下了出租车,刘伟扶着叶小迪回家。她远远看见楼门口有个人,西装革履,站在那俨然就是风度的代名词。叶小迪心想,原来只剩下一只眼睛,也能轻易地认出他来。
  这时候手机滴滴两声,她掏出来看短信,是主任发来的:“周力找你去了……”
  叶小迪暗道一句低估了主任这个事后诸葛亮的八卦力度,她拉着刘伟说:“咱们去食堂吃饭吧。”
  刘伟不明所以,说:“我做吧,食堂的菜油大……”
  不等他说完,叶小迪拖着他往食堂方向走。
  楼道口那个人看见她了,追过来喊:“小迪!”


  第十五章

  周力走过来,朝站在叶小迪身边的刘伟伸出右手,自我介绍说:“周力,小迪的朋友。”
  叶小迪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上那双眼睛也看向她,她撇开目光,没说话。
  刘伟和对方握了一下,说:“小迪男朋友,刘伟。”
  周力表情没什么变化,看看叶小迪包着纱布的眼睛问:“又起针眼了?”
  她点点头。
  “手术做得怎么样?疼不疼?”
  “小手术,打麻药了。”她简短地回答。
  “得休息几天了吧?”
  叶小迪说:“刚跟老薛请假,不批,最近挺忙的。”
  “你们没有不忙的时候。”周力说,“今天跟老薛聊了聊你们新上的记录节目,我看了两期,挺有意思,淡化静态的传记,强调动态的故事,切点也比较能抓住观众。”
  叶小迪说:“能让你说好不容易,你有空恭维恭维老薛,他对这节目可得意了。”
  从分手后,在她刻意的回避下,和周力有半年多没见过面也没说过话了。本以为这辈子都不想再和他有任何接触,可是今天他突兀地出现在面前,聊了两句,似乎也没有想象中多么难以逾越的心结。也许因为说的是工作上的事,以前在一起谈到各自的节目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之前她担心周力的出现会造成尴尬,刘伟还不知道周力是她的前男友,而此刻的周力也真的像一个普通朋友,表现出止乎于礼的关心。他一向是个懂得进退的人,叶小迪想,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认识这个人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让别人不自在过,除了那场可笑的分手。
  北京秋天沙尘大,刘伟怕在外面待久了对叶小迪眼睛不好,就对那二位说:“上楼聊吧。”
  叶小迪说:“家里没收拾,挺乱的,算了吧。”
  周力识趣地说:“你们庆祝活动没完呢,我代表台里来,还得再过去待会。听老薛说你刚做了手术,就来看看有没有事。”让他意外的是,她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人。停了一下,他说,“没想到你会去做手术,以后有病也别自己扛着,该看大夫就看大夫。”
  听他口气里不放心交待的意味,连分手的时候他都没说过这样的话,那时两个人也没法平心静气地说话。叶小迪想起从前,毕竟在一起那么多年,曾经是彼此最亲近熟悉的人。她觉得鼻子发酸,低着头没接话。
  周力有些尴尬,于是转头问刘伟:“您是做哪行的?”
  “部队的。”刘伟说。
  “军人?”周力有点儿惊讶,不自觉地看了叶小迪一眼,对刘伟说,“你们挺辛苦的吧?我以前做过一个节目去军营里采访,看战士们从早到晚排得满满的,不是训练就是政治教育,要不就开会评比搞卫生。”
  刘伟说:“战备部队,哪能闲着呀。”
  “驻地在哪啊?”
  “郊区。”
  “今天休假?”
  “对。”
  周立告辞走的时候对叶小迪说:“有空常联系。”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
  回到家才十一点半,刘伟说做饭,厨房里锅碗瓢盆俱全,就是没有开过火的迹象。叶小迪有点儿不好意思,这院里有三个食堂,单位发的饭卡都吃不完,哪用得着她自己做饭。何况她也整不出像样儿的菜来,唯一会做的就是西红柿炒鸡蛋和泡方便面。
  刘伟没搭理她去食堂打菜的提议,自己出去转了一圈,不到二十分钟提了一兜菜回来。
  叶小迪纳闷:“院里有卖菜的?”
  “就在你上班大楼对面。”
  “对面不是红旗商店吗?”
  “商店旁边那小门脸里就卖菜。”
  叶小迪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我一直以为那是老干部活动中心,去那的都是老头老太太……”
  刘指导在厨房里忙活,一回头看叶小迪搬了个小板凳坐门口看着,于是笑她:“就一只眼睛还惦记监工。”
  叶地主问刘长工:“你不是高中毕业就当兵去了吗?在部队里吃食堂怎么还有机会学做饭?”
  刘长工说:“当兵的什么不会,不会就是找抽。上军校时候出野外演习没有炊事班,都是自己做,做成什么样儿都有人吃,不吃就饿着。”
  叶地主瞪着一只眼不放心地问:“你手艺行不行?”
  刘长工一笑说:“行不行你吃了就知道了……盐在哪呢?”
  叶小迪想了想,好像在哪个柜子里,油盐酱醋都在一起,搬家时候她妈让打包带来的,从搬来到现在还没拆封呢。她站在板凳上挨个柜子翻,刘伟把她拉下来:“得得得,我自己找吧,你在这严重影响我发挥。”顺手递给她一根削好的黄瓜,把人推出去了。
  叶小迪坐在厨房外面啃着黄瓜,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求求你表扬我》。电影里有段台词说: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我饿了,你有一个肉包子,你就比我幸福;天冷了,你有一件厚棉袄,你就比我幸福;上茅房就一个坑,被你蹲了,那你就比我幸福。
  看着厨房里的人忙活的背影,她想,幸福是什么?就是想吃饭了,你做给我吃,就是幸福。
  吃饭的时候叶小迪提议看电影,刘伟看看她眼睛,说:“就剩一只了,你不能让它歇歇吗?”
  “不能,它得站岗。”
  叶小迪把笔记本架在饭桌上,两人一边吃一边看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两个小时的片子,时空错落地讲了一个故事,看的人一头雾水。黄秋生演的梁老师到底是自杀还是被姜文演的唐老师谋杀,一直到电影演完,刘伟去厨房洗碗,两人还在争论。
  “梁老师明显是他杀。”叶小迪靠在水池旁边打下手,“他都已经正名了,为什么要自杀?唐老师是占有欲很强的人,后来知道林大夫喜欢的人其实是梁老师,所以把他杀了。你看梁老师说请他们吃饭的时候,唐老师那个表情就有问题。”
  看完电影刘伟印象最深的,是唐老师在新疆某处不知名的丘陵上,搂着女友朝天鸣枪的镜头。那一声回荡天地的枪响,带来的是肆意的震撼。
  他问她:“唐老师的枪是哪来的?”
  “梁老师送的……基本是被他死皮赖脸要来的。”
  “注意到梁老师上吊那根绳子没有?”
  “呃?”叶小迪没看仔细,回到客厅打开电影跳到那个镜头,过一会儿回来说,“像是那根枪带。”
  “枪是一个象征,梁老师母亲的遗物,对他来说软乎乎的枪带比硬邦邦的枪更有纪念意义,所以他把枪送给唐老师,自己留着枪带。在唐老师手里,枪才能有它本身的意义。梁老师躲在厨房里弹吉他,唐老师在天地里鸣枪开路,所以梁老师自挂了,唐老师爬山打鸟杀小队长,无法无天。”
  片子里的唐老师抱着枪的时候,似乎除了天地,心中只剩下一个自己,没有一起嬉戏的同类,其他人不过是一群呼来唤去的鹰犬罢了。那种恣意妄为的人生,让人除了羡慕还是羡慕。一部深刻的电影,也许每个人都会从中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刘伟看到的,是那杆枪。
  叶小迪说:“姜文以前也演过一个电影,跟枪有关的。”
  “《寻枪》。”
  “对。”她点点头,“枪是死的,人是活的,死的能比活的还重要吗,最后还要搭上命。”
  “丢枪是比丢命更大的事。”刘伟给她讲以前的事,“上军校前在部队里,有一回去打靶,后来回营一直到收枪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枪上的一个零件掉了。你可能想象不出这是多大的事,当时报告了连长,连长没敢往上报,让全连人集合。那时候我们在山里没什么娱乐,就用收音机听广播,收音机都是自己组装的。连长就下令,所有人把收音机拆了,把喇叭里的吸铁石卸下来,三分钟后回来集合。然后我们一连的人就沿着营地到靶场的路,一路趴地上摸过去,最后找着了,这事才算压下来。
  叶小迪好奇:“要没找到呢?”
  “没找到?”刘伟笑笑,“后来我上完军校分到一个侦察营下面当一个小排长,也出过一回枪的事,有个连丢了一支枪,在军列上掉的。全营的干部紧急开会,旅长都来了,气得抽了丢枪那个连的连长两个大嘴巴子。当时沿铁路线隔一公里撒一拨人找,后来听说是找着了,把人都召回了。事后处理的时候,丢枪的战士直接除名回家,营里的党委班子全部更迭换位。”
  叶小迪这才感觉丢枪不是小事,问刘伟:“你当时丢零件的事,后来怎么处理的?”
  刘伟想到老连长,好在他们那地方偏僻,这事就被压下来,要不他也够回家的本儿了。想起当时的处理,他笑着说:“我俩月的津贴全被拿去给全连修收音机了,钱还不够,捎带我那班长俩月的钱也被扣得一干二净。”
  叶小迪笑着说:“你当兵的事还挺有意思。”
  刘伟说,“当时可没觉得有意思,吓都吓死了。那时候就记住了,当兵的命可以丢,枪不能丢,枪丢了还说什么保家卫国,自己都保不了。”
  叶小迪想,当兵的不能丢枪,普通人呢,也会有一些重要到不能放弃的东西吧,也许保留的是一份记忆,也许是一些旧书信,一件旧衣服,也许是一个人。自己曾经被人放弃过,为了一个可笑的理由,也许对于周力来说,自己并不是最重要的,他的家庭甚至他奶奶的老观念才是不可放弃的。
  “周力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她对厨房里搞卫生的人说,“交往了三年多,后来分手了。”
  刘伟擦干净油烟机上面的浮灰,在水池里涮抹布。叶小迪看他不吭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解释说:“你没问过我以前的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刘伟关上水龙头,擦干手走过来。叶小迪觉得自己现在独眼龙的形象实在不适合跟人深情凝望,于是低着头,手不由自主地想去挡眼睛。
  刘伟把她手拉下来,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她诧异地问。
  “那天在你这装空调,徐萌萌说话那么大声,能听不见吗……”刘指导有点儿心虚,就跟偷听人家说话似的。
  想起那天徐萌萌好像还对他发表了不少评论,叶小迪红着脸不说话。
  刘指导笑着问:“鸡犬在一块儿不宁,咱俩一个狗头一个狗尾巴,应该分不了家吧?”


  第十六章

  周末一连组织学习,观看一部关于坦克的资料片。
  一战时候某个英国佬联想到给拖拉机装上火炮机枪横扫骡马,于是世界上第一辆坦克样车问世,当然不是真的只有拖拉机那么简单。第二年,四十九辆“马克I型”投入索姆河战役(实际参战十八辆),从那时起作为“陆战之王”的坦克就再没停下过前进的脚步。
  然而作为平原开阔地带的突击利器,随着全世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坦克的发展到了一个阻滞阶段,在城市战中屡屡受挫。像第一次车臣战争,俄罗斯的装甲部队兵败格罗兹尼,俄军引以为傲的T系坦克陷在城市狭小的空间中,被人扛着半世纪前的火箭筒就给废了。于是一些国家纷纷开始研制适合于城市作战的坦克,像以色列“梅卡瓦4”是公认的巷战坦克,德国的“城市豹”,法国的勒克莱尔AZUR,还有美军在伊拉克的作战遭遇催生出的M1A2TUSK城市坦克。
  刘指导员以前开坦克的,平时爱看这方面资料,了解得多一些,片子播放当中时不时停下来给大伙讲讲。其他连队的也有人凑过来看。教导员下连检查工作时候,看这一屋子人,也被吸引进来。
  看到小鬼子的90坦克车身可以前倾后仰,一个排长问刘伟:“咱们99主战坦克能不能做这动作?”
  “90是液气悬挂,99和豹式、M1一样是扭杆悬挂,肯定做不出这样的姿态。”刘伟说。
  “那小鬼子这除了新鲜,有什么战术意义?”
  坐在后排的三连长插话:“有毛意义,天生畸形,投降时候下跪使的。”
  一屋人哈哈笑起来,一连副扭头冲后面竖大拇指:“猴哥牛逼!正解!”
  刘伟不理那俩,对那个排长说:“液压悬挂算不上新鲜,咱们空降步战车也用这技术,但是应用到坦克上的,小鬼子是第一个。要说实际意义,在山地路面不平的情况下,能保证射击精度。但是对咱们来说意义不大,咱们坦克是平原作战,山地靠步兵和轻装甲车。”
  “老美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牛逼还可以呼叫空中支援。”候连长说,“小鬼子一辆90多少钱?八百多万美刀,他们弹丸之地有个一千辆够使了,咱们得装配多少?有那钱不如打造一批武装直升机,一扫秒杀一片。”
  刘伟说:“液压悬挂经不住高强度作战,容易故障,造得起修不起。武器这种东西,不在多先进,关键得实用。”
  片子放完,全连带回。刘伟和侯严路走在后面说话,一会儿前面带队的一连副凑过来,冲刘伟说:“书记就是务实型的,不但打仗时候讲武器实用、战术实用,找媳妇时候也是,别看平时按兵不动,该出手时就出手。”
  刘伟推他一把:“我真服了,这你也能拐到找对象上去?”
  一连副苦着一张不怎么嫩的脸抱怨:“我刚来到这的时候,咱连干部全是光棍,后来一个一个都找着了,至少是交过吧,就剩我了。等你调来,我心想可有人跟我作伴了,结果你也先我一步,有没有先来后到的自觉性啊!”
  侯严路插话:“说到找对象,邵一鹏这孙子今天上哪了?又会正规军去了?”
  刘伟说:“他今天还真没去蹲点儿,付斌的母亲和妹妹回老家,他带着老付送娘儿俩去火车站了。”
  侯严路问:“付排长调动的事怎么样了?”
  刘伟说:“老付自己不愿意去,邵一鹏劝了他几次也没用,就算了。”
  “他那身体行吗?”
  “慢慢调理吧,大面儿上没事,不能累着,反正自己的人自己照顾呗。”刘伟也想过,老付那样的实诚人不太适合机关的环境,去了也是当老黄牛,做苦力落不着好处,倒不如留在这,反正在一连没人会给他气受。
  一连副凑上来问:“你们刚才说什么正规军呢?”
  刘指导一本正经说:“悄悄地别说出去啊,邵连长执行潜伏任务呢,打入‘敌人’内部伺机瓦解骨干力量,策反招安和平演变。”
  “我靠!咱这怎么还有特务科啊?”
  正说话的工夫,教导员在后面喊住刘伟,刘指导交待副连把人带到操场上组织篮球赛,自己跟教导员走了。
  “一连的活动搞得不错啊。”教导员说,“上回是全连一起搞战术讨论,让战士们接触接触这些有好处,到演练时候能很快明白班排长的指令意图。你出那题目,是上学时候教员给你们出的吧?”
  刘伟笑着说:“被您看出来了,我这是政治教育说得没词儿了,再憋就该出内伤了。”
  教导员说:“平时政工干部开会,就你态度不认真。”
  刘伟嘻嘻笑:“我是学侦察专业的,不是搞政治教育科班出身。别的连指导员文艺细胞都比我强,联欢会编个小品排个节目,提笔就是段子,每回一连搞活动我得愁好几天。”
  教导员问他:“来这当指导员快一年了,有什么想法没有?”
  “想法?”刘伟说,“想法就是当好连队指导员啊。”
  教导员说:“对以后有什么想法?不可能一直在基层。”
  “听组织安排呗,调我去哪就去哪。”
  “听说团里刚走了一个侦察参谋。”
  教导员其实也只是一闪的念头,不过刘伟现在的资历还太短。一个合格的军事参谋对于人员素质要求是综合性的,不但要掌握各种现代军事武器、作战理论,还要了解军事战史、地理,甚至后勤方面的知识,并且具备合格的心理素质。刘伟的优势,他在军校里受过系统的军事技能知识训练,当过兵,现在还在基层做管理,一线的经验对于参谋人员很重要,但是其他方面,他还得再磨练几年。
  刘伟站在原地看着教导员走远。侦察参谋?上学时候他读过好些打仗时候讲侦察兵的小说,侦察参谋那都是有勇有谋的代名词,刘伟觉得以自己目前的水平不够格。教导员说这话,是不是提醒他该好好补补课了。
  就在教导员找刘伟谈话的同时,邵一鹏开着吉普载着付斌正从火车站回营。
  看到母亲身体不错,付斌心里踏实了些。只是妹妹一年比一年大,早就到了说对象的岁数,可村儿里人都知道他们兄妹是私生子,谁也不愿意娶这么个媳妇进门。妹妹也不愿意离开母亲嫁到外面去,这事就一直拖着。他这个当哥的心里急,但是又没办法。
  临上火车的时候,付斌对妹妹说:“不行在邻村找一个吧,岁数大点也没关系,人老实就行。”
  付家妹妹倔强地说:“除非能带着妈一起去,不然就不嫁。”
  “哪有出嫁还带着老娘的,哪个敢娶呀!”付妈妈急得让儿子劝妹妹,付斌说了不管用,他妈又拉着邵一鹏,求“连长给劝劝”。邵一鹏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闹了个大红脸。后来付家妹妹连拖带拽地把老娘拉上火车走了。
  等红灯的时候,邵一鹏侧头看看坐副驾驶位子的付斌,板着脸说:“你可想好了,调机关的机会,趁着现在荣誉还是热乎的,过着村可没这店了。”
  付斌憨憨地笑着说:“想好了,就想留在连里。”
  邵一鹏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机会,来气说:“宣传干事虽然不是多大职位,但是以后往上升的机会多,不比你留在连队里强?到年头提不上去你就得转业了!”
  付斌说:“在机关离领导太近了紧张,不知道该干啥。再说万一要有酒局的事,我也不能喝,也不会给领导挡酒。”
  邵一鹏气得骂:“窝囊,我怎么把一排就交给你这么个窝囊废物点心!”
  付斌自嘲说:“现在可不就是废物点心了……”
  邵一鹏扫他一眼:“我不是这意思啊。”
  “我知道。”付斌说,“我这个身体以后也没法给连里争啥荣誉了,就想能在这待一天,就多赚了一天……连长,你别让我走……”
  邵一鹏看着前方的路,眼眶竟然有点发沉。绿灯亮起,他踩一脚离合挂上档开动车子。
  车上了四环,付斌看方向不是往营里去,就问邵一鹏:“连长,咱这要上哪呀?”
  邵一鹏没好气说:“闭嘴,老实待着,默念保密守则!”
  付斌于是一边盯着前方的路,一边心里背“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车行至那个神秘小院门口,邵一鹏从后座上够过一个袋子,下车直奔传达室。
  值班的抬头一看他:“您怎么又来了?我们这又不是澡堂子,你没事老泡这干吗呀?”
  “齐帜在吗?”邵一鹏问。
  “没在。”那位连电话都懒得打了,劝他,“看开点儿,齐帜就是不想见你,别惦记了。找媳妇为了家和万事兴,齐帜这样的,领回去是让她看家护院,还是给你松骨啊?”
  “两口子在家的事儿,您打听这么详细干什么。”邵一鹏把手里袋子递给对方说,“我今天没空等了,有个东西您帮我交给她。”
  值班的接过来看看,说:“这可得拆开检查。”
  “查吧,保证没有定时炸弹。”
  打开袋子把里面东西掏出来,是一条驼色的羊绒围巾。
  “现在追女孩还兴送围巾吗?”
  “您就甭操心了,辛苦了,一定帮我转交给她。”邵一鹏说完转身走。
  身后那位嘀咕说:“没你‘心’苦,我们都打赌你什么时候能把齐帜追到手呢,赌你没戏的是一赔十。”
  邵某人回头问:“赌我有戏的呢?”
  “一百赔一都没人投。”
  “那你们玩不起来呀,我庄家买自己有戏,一赔一百!”
  那位乐着说:“你要真成了,我们就当送份子钱了。”
  “攒钱吧你们!”
  邵连长像打了鸡血似的,雄纠纠气昂昂跨出了传达室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