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29

秋李子: 霸海录 1-21

1) 打劫
 
  蔚蓝地天空飘着几丝白云,那片蓝一直延续着下去,在远处和大海相连接,海面上漂着一艘小船,上面趴着一个一动不动地地人影,海面上连一丝微风都没有,船就像片树叶一样镶在这蓝宝石一样的大海里。 这种静谧让人忘记了这附近就是海盗出没的地方,而快船只用一个时辰,慢船也只需两个时辰就可以到达这附近最大的,也是海盗聚集最多的岛,龙澳岛。
  
  渐渐的,有海风轻轻吹过,让海面起了一层层的波浪,趴在船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少女清脆地声音打破了岑寂:“十娘,这么大的太阳?你怎么不学我一样往水里钻?”说着船面前的水面一晃,露出一个十七八岁少女的头来,她伸出双手扒着船弦,等着船上的人回答。
  
  被称做十娘的人并没有动,少女等了许久,得不到回答,身子一缩,依旧钻进水里。过了一时,小船剧烈地抖动起来,十娘这才睁开眼睛,却没坐起身,依旧躺在那,懒洋洋地说:“好了,瑞儿别闹了,都要出嫁的大姑娘,还这样淘气。”
  
  水面轻轻震动,瑞儿的头又从船头水面上探出来,见十娘只睁开一双眼睛,不由叹了口气。十娘依旧躺着没动:“怎么,这么的老气横秋,倒不像你了。”瑞儿撇撇嘴:“十娘,我想知道,你究竟对什么事才肯动心?”
  
  十娘依旧没说话,唇边只是露出一丝微笑,抬手理一理鬓发。瑞儿看着她那似白玉一样的手指,衬着黑发,越发显得白的像玉一样,不由叹息:“十娘,你该叫玉娘才对,成日在这晒大太阳,也从不见你黑了半分。”
  
  十娘已经放下手,这次总算微微欠起身子:“别絮叨了,小心嫁出去又被人嫌唠叨,休了回来。”瑞儿哼了一声,眉都快要飞了起来:“历来只有我王家的女子休夫,从没有我王家女子被休的。”说话时候手往水里一抓,已经拿出一对浆来,接着翻身上了船,她全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再加上动作幅度又大,不光是船,连十娘身上的衣服都沾了些海水。
  
  瑞儿大咧咧地往船头一坐:“今儿都这时候了,想来不会来船了,我们回去吧。”

  十娘嗯了一声,懒懒地又想往下躺,突然她的眉微微一挑,动作也从方才的慢条斯理变的十分迅速,站直身子的时候已经从衣服里拿出一个海螺低低吹了起来。瑞儿听了一下,好奇问道:“十娘,我并没看到有船来啊?”十娘已经放下海螺,声音依旧十分轻柔:“等你看到,鱼都被放跑了。”
  
  说话时候,远处海天相连处,已经有点点帆影闪现,瑞儿嘴里啊了一声,接着就回头笑道:“十娘,你说的果然没错。”十娘的手拿着东西往面上那么一抹,方才还似白玉般的手此时已经变的黝黑,十娘的面色也变的和手一样的颜色。
  
  瑞儿脸上的笑容已经褪去,代之的是一脸的焦急之色,当大船离她们还有一些路时,在船头赏景的杨若安看到的就是一艘小船,船上似乎能看到两个年轻女子。

  这个地方虽说海盗出没,可也是渔民打渔的地方,这一路上见到的渔民不少,但像这样两个女子一艘船的情况还是头一次看见。
  
  杨若安的眉微微皱了下,拿起旁边的望远筒仔细看了看,这下看的更清楚了,一个面带焦急之色的少女,正在推着一个躺在船里的年轻女子,看样子像是遇到什么难处。杨若安迟疑了下,彼时彼地,就算想帮一把也是无能为力。
  
  杨若安正打算放下望远筒,猛然见那少女已经望向大船,嘴里在说些什么,想必也就是求自己帮忙的意思。要不要救呢?杨若安还在迟疑,耳边已经传来声音:“啧啧,这样美貌的两个女子,杨大人何不让她们上船来?就算不收为侍妾,让她们去服侍嫂夫人不也是件好事?”
  
  杨若安有些反感地皱眉,说话的是他一个军官打扮的中年男子,手里也拿着一副望远筒,目不转睛地在看,自己奉了皇命出来巡视,这位被总督派来的协从自己的马姓军官,一路就没说过什么好话,此时这几句,说的就更过分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到他了。
  
  大船已经驶近小船,瑞儿抬起一张已哭的全是泪的脸看向船头的他们:“求求几位大爷,我和嫂子出来打渔,没想到嫂子突发恶疾,可是我一个人又板不动船,还求几位大爷让我上船带我一段,等到了我家,定当竭力报答。”
  
  说着瑞儿又嘤嘤的哭了起来,美人哭的真是让石头人也心动,杨若安的那丝疑虑已经消去,正预备下令让她们上船,旁边转出一个兵丁:“大人,此处是海盗出没之地,还请大人三思。”
  
  这?杨若安正在迟疑,马军官已经呵呵笑了起来:“你这小卒,难道不晓得我们此行就是要剿灭这些海匪,好还这片海域清净,她们若是海匪更好,到时正好拿着和海匪讨价还价。”说话时候,马军官斜斜看眼杨若安,接着又转向瑞儿她们,呵呵笑了一声。
  
  瑞儿听了这话,心里不由泛起一丝紧张,手扯了下十娘的袖子,十娘虽然闭着眼,但耳一直听着这些,从喉头发出一丝尖叫,似乎是十分地不舒服。瑞儿心里明了,嘴里说的话就更悲戚了:“我们两个单独连船都扳不动的弱女子,纵然想做海匪,只怕别人也不让。”
  
  马军官只是依旧笑着,什么都没说,瑞儿心里更加急躁,面上的神情变得更加哀伤,索性掩住面只是哭个不停,杨若安沉思一下,示意仆从放下绳索,接她们两人上来。
  
  方才说话的那个兵卒见杨若安不听他的,后退一步,一脸无奈地看着杨若安,马军官脸上的笑容更加得意:“杨大人,这两位的颜色,只怕京中也不多见吧?”
  
  杨若安历来自诩是正人君子,后退一步面有不悦之色,马军官又是呵呵一笑:“听说杨大人之前那位未婚妻子,宁学士的千金,可是有京中第一美人之名,就不晓得和这两位比起来,谁更好些?”淑瑛?杨若安的脸色变了变,五年之前,岳父被陛下下令斩首,宁家全家男被流放,女为官奴,自己那以美貌出名的未婚妻,听说在岳母殉夫当日也殉了父母,以死护住了清白。
  
  此后自己随遵了父命另娶,可是在心中总是认为只有宁氏是自己原配,杨家宗祠里,也有个小小牌位,杨门宁氏之位。而这,自然是无需宣之外人。
  
  想到这里,他面色沉了下来:“马大人,逝者已矣。”马军官还是不以为忤,用手摸了摸唇边的胡须并没有说话。此时瑞儿她们已经被带上了船,听到提起宁家,十娘那沉静的面色变了变。
  
  瑞儿扶着她,对仆从道:“还请让我们见了大人,叩谢救命之恩。”仆从往上一指:“上面那位就是我家大人。”瑞儿扶着十娘上前,刚要跪下去,杨若安见十娘紧闭双目,还当她重病在身,没了力气。刚示意她们不要跪下去,十娘突然睁开一双眼,几乎是瞬间,杨若安觉得整个船都被照亮,天下竟然有这样美的一双眸子?
  
  杨若安还在赞叹,那亮光已经变成匕首的亮色,一把雪亮的匕首已经放到了他的脖子下面,接着是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杨大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往我们岛上走了一遭。”经此大变,杨若安虽没吓得面无人色,也是沉住脸:“你们两个不过是一艘船,我这里船上人不少,还怕你们不成?”
  
  瑞儿已经直起身子,笑的依旧天真烂漫,拍着手道:“想不到这位大人的胆子不小,只是你可知道,我们郑家从无失手?”说着脸色一变,手中的匕首已经飞出,接着就传来哀嚎声,有个小兵悄悄地拔出刀,可惜还没等走近,瑞儿的匕首已经飞到,他拔刀的手已经变得血肉模糊。
  
  十娘听着传来的哀嚎声,浅浅一笑:“瑞儿,你又调皮了。”瑞儿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并没说话,接着手腕一翻,又是一把匕首飞出,这让周围围着的人后退了一步,只是没有传来别人的哀嚎,那高悬的帆应声而落。
  
  瑞儿收回手,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地笑,锵的一声,马军官手里已多了一把刀,刀锋一转就对着十娘:“还不快些放开杨大人?”
  
  十娘抬起眼看了看马军官,脸上的笑带着一丝讥讽,瑞儿歪着头用手玩弄着鬓边的一束头发,仿佛是闺中少女在看同伴打闹。十娘微微一笑:“不是说要抓我们去吗?来啊。”
  
  她的声音比起瑞儿那清脆的少女声音,多了丝低沉,最后那句来啊又长又慢,马军官的小腹不由一紧,手里的刀似乎也变的有些沉重。十娘的笑容并没变化,还是那样淡淡地笑,远处已经传来长啸声,接着是男子粗犷的声音:“一嫂,你真是旗开得胜。”


2) 故人 ...
 
  听到长啸声,看到那像从天边冒出来的,已把这艘船团团围住的小船,船上有几个常走这边的人脸色立即变了,马军官的脸色变的就更难看了,他看向十娘,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说:“龙澳岛郑家帮郑一嫂?”十娘脸色一点没变,手里的匕首依旧放在杨若安脖子下面,瑞儿的小嘴一翘:“你们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乖乖投降?免得到时候我三哥来了,要打啊杀啊的多麻烦?”
  
  十娘的声音还是那么不疾不徐:“瑞儿,他们自诩做男子的,怎么会束手就擒?”瑞儿轻轻摇一下脑袋:“十娘,可是我怕血。”
  
  她们这样对答,已是视自己为瓮中之鳖,马军官心一横,两个弱质女子,纵然再能,力气也没那么大,拿着刀又要上前,猛然手一痛,刀哐啷落地。接着周围哀嚎声响起,四周围着的人已经倒下大片。
  
  瑞儿跺着脚,嘴里嚷着:“三哥,都和你说过很多次,我怕血,等我下去了再动手。”一个年轻男子已经走上前。他身后跟着的人除了用黑巾包头之外,都是渔民打扮。虽然个个手里都拿着刀,却只用绳索把这些倒地的人挨个捆起来。
  
  见他来了,十娘的手一撤,接着就把杨若安轻轻往朱三跟前退去:“这位杨大人,十分识大体,休吓到他。”说着嗔怪地回头对已把眼紧紧捂住的瑞儿:“都和你说过无数次,怕血就不要跟着来了,还跟着来,等回去,又要多喝一碗定心汤了。”
  
  瑞儿把手放下,笑嘻嘻地看着十娘,猛然看见一个海匪拉着个试图顽抗的小兵就是一刀,那脸顿时吓得雪白,把头往十娘肩头上一放。十娘把她的头抬起,用手捂住她的眼睛,带着她预备下船。
  
  此时船上的那些兵丁已被收的干干净净,一个个被用绳子捆着手赶到甲板上,几个海匪正在各舱里搜寻财物,这些是十娘见惯的,并不稀奇,一心只想带着怕血的瑞儿赶紧下船。
  
  一个女子的喊叫声响起:“你们这些强盗,休想碰我一根汗毛,大爷,奴要随你去了。”听到女子的叫声,十娘停下脚步看向杨若安。杨若安心里猛然一凛,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他环顾一下四周,虽说十娘看起来也是一幅杀人如麻的样子,但女子总是容易心软,忙对十娘开口喊道:“郑夫人,那女子是我一个旧友的妾,还带了一个小孩,宁家一脉,尽系在此,还请郑夫人行个方便,放他们母子一条生路,不然九泉之下,在下也无颜去见岳父岳母。”
  
  宁家,岳父岳母?这些久远的,似乎永远不会在十娘脑海里响起的名词今日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十娘面上神色没变,叫过一个人,吩咐他把瑞儿扶下船。示意他们把女子带上来。
  
  不一时两个海匪架着个哭哭泣泣的女子走了过来,另一个海匪手里还提着个孩子,那孩子手里拿着把小木刀,嘴里不停嚷道:“你们这些强盗,等我长大了,成了将军,定要带着人把你们统统剿灭。”嘴里嚷着,手里还不停地去刺那个抓着他的人。
  
  那海匪眉头都没眨一下,一路拎着他来到十娘跟前,一把把这孩子扔到甲板上:“一嫂,这小孩太调皮了,干脆扔进海里喂鱼好了。”那女子本来还在哭泣,听到这海匪的话,猛地跪在十娘跟前:“求求你,求你大恩大德,放这个孩子一条生路,我,”
  
  这女子的哭声突然停下,似乎将要说的话是何等奇耻大辱,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她抬起头的时候,十娘已经看到她长的什么样了,虽不是绝色,也有六七分颜色,已做了母亲,不复当年少女时的青涩。
  
  不过十娘还是认出这是当年宁太太送去贴身服侍自己长兄的丫鬟,名字叫个什么,好像是叫秋草,只记得抄家之前,大哥来过一封信,说已收了这个丫鬟,已有三月身孕。当时母亲还有些不高兴,宁家长孙,岂能是个丫鬟生的?
  
  想不到今日,当日那腹中的一块肉,已如许大了。十娘的眼不由转向那孩子,原来是个男孩,看他年纪也有四五岁了,个头有些小,此时被他娘紧紧抱在怀里,一双眼只是倔强地看着她。
  
  孩子,十娘不由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孩子猛然叫了起来:“你这强盗,等我长大,一定要杀了你。”十娘的手停在半空,但很快她脸上就浮起笑容:“有志气,不过要等到你长的大再说。”
  
  说着直起身子,旁边的一个海匪一手拿刀,一手就要去提那孩子:“一嫂,把他扔到海里喂鱼去吧,省的要见血。”杨若安惊的面色都无,一咬牙扑通给十娘跪下:“郑夫人,孩子他年纪小,还请你大人大量,抬抬手吧。”
  
  十娘站在那里,淡淡一笑:“男儿膝下有黄金。”杨若安朗声回答:“权宜之时,跪一跪又何妨?”十娘掩口一笑,看着天色,吩咐朱三:“你收拾好了就开船回去,我带他们先走。”朱三手一抱拳,杨若安不晓得他们母子能不能得了生路,只是缓缓起身。
  
  十娘走过还在哭泣的秋草身边,淡淡地道:“你方才说过,为了这个孩子的命,你做什么都可以?”秋草嗯了一声,但想起曾听人说过的,被掳到海匪窝里的女子种种遭遇,身子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十娘似乎没听到一样,眼还是瞧着她,旁边的海匪已经开口:“问你话呢,快些说。”

  秋草悲从中来,大声地说:“愿意,我愿意。”那泪却已流了满脸,大爷,我连清白都不能为你保住,日后去了地下,也没脸再见你了。
  
  十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心中所想,自然是明白的,可是到了性命攸关时候,什么清白,什么守贞,全都成了一声笑话。海匪示意秋草抱起孩子跟着十娘下到另一艘船上,孩子还动个不停,秋草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孩子这才安稳些,但看向十娘的眼里,依旧写着仇恨。
  
  回去的船不算大,十娘一直坐在船头,秋草抱着孩子大气不敢出一声地缩在一角,偶尔抬头看见海匪们手里雪亮的钢刀,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只是小声嘱咐着孩子。
  
  船到了龙澳岛,表面上看起来,这岛和别的岛没有任何区别,上面有渔民住的房子,偶尔还有渔船离开码头去捕鱼,可看在秋草的眼里,这看起来就像地狱一样。秋草低头看眼儿子,疲累至极的孩子已经沉沉睡去,想到要在这强盗窝里带大孩子,秋草不由悲从中来,眼里又要掉下泪,又怕惊醒孩子,只敢用手悄悄擦掉。
  
  一双手突然伸到她面前,秋草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惊恐抬头,十娘的手还是伸在那里:“给我抱抱孩子。”秋草更惶恐了,旁边的人已经开口:“一嫂吩咐,你怎么还不放手?”秋草这才战战兢兢地把孩子递过去,那眼却没有一刻离开过孩子,生怕下一瞬,这一直不说话的匪首就把孩子提起来往石头上砸。
  
  孩子是香香软软的,十娘接过他的时候,心底一个很久没被人触碰到的角落里猛然软了一下,这个孩子,是她在世上血脉相连的亲人,父死母亡,两个兄长也是凶多吉少,三个妹妹被没为官奴,从小娇生惯养的她们只怕受不了这种折磨。
  
  从没想过有一日,会有这么个血脉相连的人被自己搂在怀里,十娘不由用脸贴了贴孩子的脸。孩子被惊醒,眉头皱紧,猛的从她怀里挣脱,尖叫起来:“强盗,强盗。”秋草见十娘的脸色都已经变了,忙上前来紧紧抱住孩子给她跪下:“夫人,孩子小,不懂事。”
  
  强盗,十娘微微一晒,当年闺中娇女,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和这两个字扯上关系,她并没说话,转身往前走,旁边的海匪踢一下秋草的腿:“还不赶紧起来跟上去,我们一嫂大人有大量,这点小事从不计较。”
  
  秋草拉着孩子踉跄着跟上去,旁边来往的人看见十娘,都唤一声一嫂,有几个看见她身后跟着的秋草,不由嘻嘻笑了,秋草此时是惊弓之鸟,只是伸手紧紧把孩子的眼和耳朵都蒙住。
  
  一路沉默地走近一个院子,院门口守着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立即迎了上来:“一嫂回来了。”十娘还是那样眼都没抬,伸手去推门。秋草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该跟上去,只是站在那里,十娘轻声唤那少年:“阿保,把他们带下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阿保应了,对着秋草做了个请的手势,十娘虽发了话,但秋草心里还是有几分不确定,眼巴巴地只看着她,十娘不由一笑,秋草猛然用手掩住口,这笑容太熟悉了,不等她把手放下,十娘已经走进院子。
  
  轻轻推开房门,迎面就是个花瓶被扔了过来,接着是声怒吼:“怎么我的话,你半个字都不听?”


3) 第 3 章
 
  当花瓶扔过来的时候,十娘已经接住了花瓶,听到怒吼声,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把花瓶递给迎上前来的侍女:“香绿,洗澡水好了吗?”香绿把花瓶放好,恭敬地说:“已经好了,衣服也已备好了。”这态度更让怒吼的郑一郎生气,他依着拐杖,用一支完好的脚猛跺地上:“你听到没有,我在说话。”
  
  十娘走到他身边,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才道:“我听到了。”郑一郎的脸色变得阴沉:“听到了?那你为什么不杀了那个什么杨大人,而是把他们绑回寨里来?”十娘这才抬眼去看他,见他柱着拐,把他拉了坐下:“你先坐下,伤不是还没好吗?”
  
  见她关心自己,郑一郎就坡下驴,哼哼唧唧地坐了下来,把拐杖放到一边,脸色还是没有多少好转,用手拍着那条伤腿:“要不是腿上有伤,我也不会让你出去。”接着郑一郎凑近妻子:“要不,以后你不出去了,让阿强出去,他今年十六了,也该出去历练历练。”
  
  十娘白他一眼:“他出去?一个听到炮声都要害怕地捂住耳朵的小子,靠他,我们寨中会活活饿死的。”郑一郎也明白妻子说的是实情,缩了回去,有些委屈地说:“可是我没有儿子,只有阿强这个侄儿,以后等我老了,寨里不靠他靠谁?”
  
  当看见妻子唇边露出的讽刺笑容,郑一郎收收拐杖:“要不,再和老王说一声,让他把瑞儿嫁给阿强,有瑞儿帮忙……”不等他说完话,十娘已经丢给他一个你做梦的眼神,站起身准备去洗澡。
  
  郑一郎用手抓抓头发,打算起身:“十娘,我就这么一个侄儿,看在我死去哥哥的份上,你也不要……”十娘回眸一笑:“这是当年你说的,谁强就听谁的,别的都是虚的,这些年来,我可一直牢牢记住。”郑一郎讪讪地坐了回去,感到伤腿上传来一阵疼痛,不由敲了下这只腿,腿你要快点好。
  
  后面传来的水声打断了郑一郎的思绪,要是现在自己的腿没有伤?郑一郎似乎能看到池子里面的十娘如玉一样的肌肤。当初在鹿州万香院的院子里,已经被老鸨打的奄奄一息,身上露出的肌肤却还是那么雪白细腻吸引住了自己的目光。
  
  郑一郎的脸色突然变了,鹿州?当初她是怎么说来着,我是鹿州知府杨大人的儿媳,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今天绑回来的杨若安,他的父亲不就做过鹿州知府吗?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郑一郎不顾腿伤的疼,猛然站起来,抬脚踢向桌子,那花梨木做的桌子虽然沉重,但他的脚去势沉重,还是被踢翻了。
  
  郑一郎顾不得满意自己还是和没伤前一样,拖着拐杖就往后面走,香绿匆忙出来,见他一脸要杀人的表情,腿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唤:“郑爷,怎么了?”郑一郎怎么肯理她,用手一推就走向后面。
  
  十娘整个人都泡在木桶里面,水汽氤氲,她脸上身上黑色的东西已经不见,露出来的皮肤还是像原先一样雪白。听到丈夫的吼声,她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把木桶旁边摆着的一小瓶酒拿过来,往嘴里倒了口,这外洋来的酒,郑一郎嫌酸涩,十娘却很爱,每次洗澡的时候都要喝那么一小瓶。
  
  乌黑地长发像海藻一样飘在水里,白玉样的身子沉在水下面,露在水面上的是一只似玉地手,手上捏着一小瓶红艳艳地酒,那红色的酒正缓慢地往艳红地嘴唇里进去,郑一郎满腔地怒火在看见这一幕后不觉有些熄灭,他举步就想上前,腿上传来的疼痛提醒了他。
  
  十娘把酒喝完,瓶子放下,这才睁眼看着丈夫:“怎么了?又有什么事?”也许是经过了水的浸泡,让郑一郎觉得妻子的声音比平时更添了些诱惑,他咽了口吐沫,猛然想起自己进来的目的,十分不满地说:“那个杨若安究竟是你什么人?”
  
  十娘本来已经站起,听到这突然的问话,她停了停,接着就迈出木桶,拿起旁边衣架上的手巾擦着头发。雪白身子,如墨黑发,就这样毫无遮拦地呈现在了自己跟前,郑一郎觉得自己的鼻血都快涌出来了,这些日子腿上有伤,寨中的医生交代了,要禁绝房事,可是用的有几味药偏生又是上火的,只好命人打来冰冷的海水洗脸擦身。
  
  现在看到十娘这样,郑一郎不由愤恨地想,寨中的医生大概是许久没有经手了,不然怎么会治自己治了那么久,回头就去砍了他。十娘擦好头发,拿起衣架上的里衣穿上,突然一想:“你难道不知道宁淑瑛已经死了吗?站在你面前的,是郑十娘。”
  
  虽然这个事实,郑一郎一直知道,可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跟在她后面出去:“话虽然这样说,可是你们毕竟是一个人,要不这样,我去把他砍了,好消了我的后患。”十娘接过香绿手上的外衫穿好,回头白他一眼,什么话也不说。
  
  郑一郎被妻子这样一看,又重新坐下,但气势还是不减:“哼,当官有什么稀奇,老子只是不愿意,否则上次来招降,最少也能捞个总兵当当。”说着瞧向妻子:“只是去受上司的窝囊气,怎有在这寨中自在。”

  十娘梳着头发,脸上的笑容渐渐大了,看见妻子这样,郑一郎索性方向拐杖,看着妻子。

  十娘没说话,又想起往事当初天子下诏,宁家女眷没为官奴,侥幸逃出的自己又遇到奶娘贪财,拿走自己随身带的珠宝不算,又把自己卖进青楼,若不是遇到他。
  
  十娘眼有些暗淡,虽然在郑一郎把自己从万香院里抢出来的当天,自己就亲手砍掉了奶娘的头颅,可是那段日子,常常会以噩梦的形式提醒自己。
  
  还有那日宁家冲天的火光,十娘的手不由一紧,手里的梳子发出清脆的声音,竟是不知不觉间,梳子已经被自己捏断,想来是今日乍见故人,才会想起往事。
  
  十娘顺手把这把梳子丢了,拿出另外一把继续梳妆,门外已经传来敲门声:“一嫂,那两个人已经安顿好了。”
  
  那两个人,郑一郎又看向十娘,心里十分狐疑,这是迟早的事情,十娘一边让阿保进来,一边对郑一郎解释:“今日船上,有一对母子,他们,是我长兄的妾和儿子。”郑一郎紧锁的眉头猛然松开:“十娘,这是好事,这天送这么两个人过来,你们姑嫂正好相依。”
  
  说着郑一郎就要吩咐旁边的阿保:“阿保,你快些再去和他们说,让他们母子搬到这里住。”十娘喝住他:“你别太鲁莽了,宁淑瑛已经死了。”说着十娘低头一叹,眼却是看向阿保:“你问问他,想不想在这寨里?”
  
  见郑一郎夫妻双双盯住自己,阿保的脸红了,说出的话也带了些口吃:“这,当日若不是一哥相救,我早没命了。”郑一郎猛地一拍桌子:“看,我说的没错吧,在这寨里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好过去读什么书,受什么上司的窝囊气。”
  
  说着又要催促阿保,十娘的眼还是没有离开阿保:“阿保,你话还没说完。”少年俊秀的脸上飞起一抹红霞,看都不敢看十娘一眼,虽然十娘说话永远都是这么语气平和,但阿保仍然觉得,她平和地语气比起时时大喊大叫地郑一郎,更让自己畏惧,或者不是畏惧,而是一些别的东西,不然自己也不会又喜欢听她讲话了。
  
  屋内陷入一阵沉默,十娘的发已梳好,她把梳子收好,淡淡地说:“别说什么了,你把朱兄弟叫进来,该怎么做,还是你拿主意。”
  
  郑一郎看妻子掩口打个哈欠,吩咐阿保他们退出去,自己柱着拐杖起身:“你累了,歇着吧,别的事,明儿再说。”他说话的时候,十娘的头已经靠到了梳妆台上,一幅疲累至极的样子,郑一郎轻轻拍拍她的肩,并没惊醒她。哎,自己怀疑个什么呢,她还不是为的自己好?
  
  香绿收拾好了走出院门的时候看见阿保站在那里发愣,上前拍了下他的肩膀,抿嘴一笑说:“没看你长的清秀,坏水不少,还站在这做什么?”阿保面嫩,脸顿时又红了起来,香绿起了逗他的心思,故意拉着他的袖子说:“我看你已经十一二岁了,该知道人事了,来来,姐姐带你去玩好玩的。”
  
  她凑近的时候,阿保闻见她身上刺鼻的脂粉味,和十娘身上那种清新的香味一点也不一样,阿保不由皱一皱鼻子把她推开。香绿本来是逗他的,见他推开自己,不由有些恼怒,叉腰道:“姐姐是看得起你,不然你这小厮,中什么用呢?”
  
  阿保被她紧紧扯住,一张脸不由涨的通红,身后已经传来男子戏谑的笑声:“香绿姐姐,他这小厮不中用,我可比他中用多了。”香绿面上的薄怒在转身之时已经消去,阿保瞅着这个空挡,急忙离开这里。走远一些,看见香绿和那个男子在那里嬉笑,他不由皱一皱眉,为什么同是嬉笑,一嫂就这么好看呢?


4) 争执

  在一片嬉笑声中,杨若安感觉到手上的绳子被解开,接着猛地有人扯掉了他头上的黑布,瞬间来的光亮让他闭了下眼,这才睁开眼来打量。
  
  这是一个很大的厅,正上中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一个拄拐男子双眼阴沉地盯着自己,下面两排十二把交椅,除了左首第一位和右手第三位外,其它几把交椅上都坐满了人。那天上船来的男子坐在右手第一位,正专心致志地擦着一把雪亮的钢刀。

  站在杨若安旁边的马军官哼了一声,杨若安这才转头看他。那日被掳上寨的人并不多,除了杨若安和马军官,别的都是几个有职务在身的,普通兵丁全被赶上几艘小船,扔下一囊清水,几个烧饼,由他们自生自灭去了。
  
  上了山寨,杨若安和马军官又被分开关押,到今日,杨若安才头一次见到马军官,见他神情依旧,身上的衣衫看起来也算干净,想来没有受到什么折磨。杨若安的心不由放下大半,随即又好笑起来,陷在这里,凶多吉少,就算好吃好喝,也逃不过一个死字,此时还关心他有没有受折磨又有什么用?

  上方传来的问话打断了杨若安的思绪,问的非常平静:“你就是那皇帝老儿派来巡查的御史?”这不敬的称呼让杨若安皱起眉头,郑一郎已经哈哈大笑起来:“做个皇帝有什么稀奇?你们偏偏战战兢兢,不敢逆了他的胡须,别说为百姓说话,就连听到句对他不好的话都要变色,这种官,做来有什么意思?”
  
  这话让杨若安的脸轰的一下变红了,为百姓说话立言,这不是自己当初入仕的初衷吗?此时由一个强盗说出来,显得无比讽刺。郑一郎面有得色地提一提拐杖,已把钢刀擦好放在一边的朱三笑着对郑一郎道:“大哥,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还不如拖了出去,给他吃我一刀,祭了旗才好。”
  
  虽然从被掳上寨的那一天起,杨若安就抱着必死的决心,可等真的听到这样的话,心头未免一颤,想起娇妻幼子,还有家中老父。转瞬之间,这种情绪又被忠君的念头代替,身为文官,能得马革裹尸,也算一种荣耀。

  郑一郎见他面色变了变,瞬间就恢复如常,心里的滋味不由有些不好受起来,若是杨若安听到这话,就跪下苦苦哀求,这也好让自己在十娘面前说书生可中什么用?谁知他竟一脸坦然,郑一郎心头渐渐有了火起,本来预备放一放他,现在看来,还是杀了算了,也能省些米粮。
  
  想到这里,郑一郎身子微微往前倾:“三弟,你说的对,就杀了也好。”说着又抬眼去看杨若安:“你还有什么心愿,说出来。”已是生死攸关时候,什么心愿,全都变成云烟,杨若安刚想这样说,猛然想起秋草母子,抱拳道:“想必尊夫人已经告诉阁下,还有一对母子,是我旧友的家眷,他全家受了冤屈,已是家破人亡,连这个孩子,也是吃了无尽地苦才保住的,还望阁下行个方便,送他们母子上岸,我留一封书信给家父,由家父看顾他们。”
  
  没想到这书生看起来胆小怕事,临到头来,还惦记着这件事,也算有可取之处,郑一郎心里这样想,赞叹瞬间又化为酸味,他手一挥:“你的生死都捏在我的手中,还罗嗦什么。”说着举目示意,已经上来四个人,分别要把他们拖下去。

  杨若安的手颓然垂下,摇头大笑起来,郑一郎此时只想砍了这个碍眼的男人,也不想去问他为什么笑,只是示意手下快些把他们拉出去。倒是马军官问了一句:“杨大人,你笑什么?”杨若安微一摇头:“辜负旧友相托,倒是我的不是。”
  
  马军官再没说话,他们俩已经被拉了出去,按在场院之中,正午的阳光很烈,杨若安不顾刺目地阳光抬眼去看,这是自己活了这二十多年,看到的最后一眼太阳了,想着杨若安就闭上眼睛,一心等着受死。

  刀迟迟没有落到脖颈之上,倒有吵嚷声传来,杨若安趁按着自己的海匪稍微放手,微微抬头去看,除了白花花一片,什么都没看到,吵嚷声已经转进了厅里,接着杨若安的脖颈又被拍了一下,他只得重新低头。
  
  郑一郎正在等待着手下把杨若安的人头送上,猛然见王老二怒气冲冲,手里还拎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郑强,背后跟着的人也全是王老二当日的旧属,脸上都带着怒色。

  虽然腿脚不便,郑一郎还是柱着拐杖迎上前:“老王这是怎么了?”王老二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把手里拎着的郑强往地上一扔:“一郎,你我相识二十多年,十年前我儿子死了,瑞儿还小,再说一个女孩家,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意还是不要做,这才把我王家帮并到你这里来,还奉你做了老大,可是你也太欺人了。”
  
  郑一郎虽然被这话弄得有些糊涂,可还是笑着道:“老王,旁的我不敢说,可要说到如何对你,我全无半点私心,不然也对不起寨中这些和我出生入死地弟兄们。”王老二脸上还是带着冷笑,一脚踢向郑强:“一郎,你说的倒极好听,可你这侄子,做了什么好事?”

  郑一郎这才瞧向自己侄子,郑强本来哭丧着的脸看叔叔看向自己,脑袋又往后一缩,显得更可怜些。此时郑一郎也不好当众向自己侄子发问,只是又笑着道:“老二,这小子的确不成器,可你瞧在我死去兄长的份上,也多担待些。”
  
  王老二和郑家合并这些年来,自己是百事不管,只要女儿能好好嫁出,生儿育女,过安稳地日子,就可以闭眼。谁知这郑强竟敢太岁头上动土,这可怎么了得?

  见叔叔怒视着自己,郑强晓得自己是抵赖不了的,虽说叔叔平时对自己多有袒护,可遇到大事处事还是极公平的,眼不由瞧向朱三,又害怕地低下。

  朱三已经上前:“大哥,阿强不过是个孩子,偶尔做点错事也是有的。”王老二回身怒道:“他做一万桩错事我也不管,只要别动我的瑞儿,谁不知道瑞儿已经许给岸上人家,还有四个月就成亲,他竟敢……”
  
  这倒是郑一郎没想到的,这个平时懦弱至极,听到炮声都会害怕的侄儿,竟然敢去动瑞儿?若不是当着王老二的面,郑一郎一定会猛拍侄子的肩膀,赞一声好。
  
  不过看见王老二一脸的愤怒,郑一郎也只是心里想一想罢了,朱三已经笑着道:“二哥,阿强是大哥的侄子,日后寨子要他承继,瑞侄女嫁给他,也不算辱没了,怎好让瑞儿这个虎女,嫁到岸上那种虾儿?”他不说则罢,一说王老二更是暴跳如雷,捏起醋钵般大的拳头,就往朱三面上打去:“我女儿是虎女不假,只是这阿强,呸。”

  他拳头去势虽急,朱三年纪轻,头一晃就躲过了,王老二差点扑倒在地,郑一郎腿脚不方便,旁边转过蒋老四把王老二紧紧抱住:“二哥,你消消气,这事不关三哥什么事。”王老二被抱住喘了好半天这才咬牙切齿地说:“这主意,不是朱三这个一肚子坏水的人想出来的,还有谁?”

  郑一郎方才还为自己侄子有些长进心里喜欢,一听王老二这话,又泄气了,用那只完好的脚踢了依旧瘫在地上的郑强一脚,接着就用拐杖重重跺地。
  
  郑强的头这时垂的更低,朱三笑着拍下王老二的肩膀:“二哥,既然阿强做了这种事情,瑞侄女干脆就嫁过来,两家合一家,这不是大好事?”王老二面有得色:“他是虾子,我女儿可是虎女,他昨夜,可是溜溜被瑞儿捆在那里捆了一夜。”

  郑一郎听到侄子这么不争气,心头的怒火更大,拿起拐杖就要往郑强身上打去:“你活着还做什么,这么丢人现眼?”看见侄子向自己投来的乞求眼光,郑一郎不晓得是站不稳还是心软,随意坐到椅上,用手捶打着腿:“等我老了,这寨子要给谁啊?”
  
  王老二坐在他身边:“一郎,你这时还年轻,我自从儿子死了就明白了,什么都是虚的,不然,我怎么会执意把瑞儿嫁到岸上人家?”王老二这话,郑一郎原先也听他说过,可是环视下这厅里的兄弟,还有自己手上那不知道多少条的人命,郑一郎扶着拐杖站起来,还是做下去吧,怎么说也算祖业。
  
  说着吩咐身边的人:“那两个官儿的人头拿上来没有?”听他问起这两个人,已有人回答:“方才一嫂吩咐,把他们俩依旧押下去了,说等这边事完了再说。”

  郑一郎哼了一声:“既这样,让他们多活两日,等到后日,再拖出来喂一刀。”手下高声应是,郑一郎看向已经站起来的侄子,自己已经快四十的人了,除了十娘,前后也有数十个女子在过自己房里,却从无一个子嗣,难道真的是杀业太多,才让自己绝嗣?
  
  看向此时已经平静的王老二,想起他说过,寻个机会洗手上岸也是一桩功德,可除了这刀口舔血的行生,旁的打渔种田这些事,自己都是一窍不通,还有这么多的弟兄,这洗手,可不是件轻易的事。

  一声惊呼声传来,一个海匪冲了进来,跌跌撞撞地:“一哥不好了,那两个官儿不见了。”


5) 疑惑
 
  两个官儿不见了?郑一郎的脑子轰的一声,这消息让所有的人都震在那里,最先醒过来的是朱三,他快步走到郑一郎身边扶住他:“大哥,我们寨到现在也四五十年了,抓到的人虽说也有曾想逃脱的,可是从没一个逃掉的,这次会不会是出了内鬼?”
  
  内鬼?郑一郎的脸色顿时变的十分难看,他推开张三,不顾腿上的疼痛走到来报信那人跟前,伸手抓过他来:“说,谁看守的,给我把他的脑袋拿过来。”报信的人上下牙齿都打战了:“是,是,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一个温柔的声音已经响起:“是我放的,你和他们撒气做什么?” 声音依旧平和,似乎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这样普通的话。
  
  十娘已经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瑞儿和阿保,看见郑一郎站在那里,十娘伸出手把他扶了坐下:“你腿还没好,这样站着,难道是想永远不好?”郑一郎下意识地坐下,猛然意识到不对,重新站起身瞪着十娘:“你放的,为什么放了?再说,那是兄弟们拼了命抓回来的,你怎么轻轻就放了?”
  
  十娘并不着恼,依旧笑盈盈地:“人是我捉回来的,自然我就放得。”旁边的瑞儿只是玩弄着自己的辫梢,听到十娘这样说,把发辫往背后一甩,只是看着下面站着的人。
  
  郑一郎狠狠跺了下拐杖:“你们不去不也一样能抓到?”十娘看他一眼:“是啊,不过那时候弟兄们就真的要流血了,能少受些伤,这不是好事吗?”虽然妻子的声音不高,郑一郎的面皮还是不由一红。
  
  看来十娘又要说服郑一郎,朱三笑着上前:“大哥,一嫂说的对,她捉来的,她放掉是应当的,只是大哥,这寨中自来有进无出,这样两个人放掉了,知道了我们这的所在,又知道了寨中布置,到时带了人,寨中堪忧。”
  
  瑞儿听了这话,哧了一声,接着就开口笑道:“三哥这话说的,意思是一嫂是内鬼了?”朱三就算被说破,自然也不会承认,面上的笑容依旧不减:“瑞侄女说什么玩笑话,一嫂如何众人尽知的,那会是什么内鬼,只是妇人家总是心慈手软一些。”
  
  他在分辨,瑞儿还是眼也不稍他,面上也是笑吟吟地:“三哥,我说的是玩笑话,那你说的不也是玩笑话?”张三没料到被瑞儿摆了一道,脸上顿现尴尬之色。十娘这时才开口说:“瑞儿,别和你三哥顶嘴,没上没下的。”
  
  说完笑着转向众人:“人是我放的,有什么后果自然我来承担。”她说话的声音依旧不大,也很平缓,郑一郎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木已成舟,只是闭了嘴,用手打了下那只伤腿。
  
  蒋老四皱了皱眉:“一嫂话虽然说在这里,可是这么两个人放了,到时如三哥所说,那又如何呢?”十娘已经料到,转头示意阿保,阿保走上前一步:“那两个人是被蒙着眼睛捆着手上的船,而且一嫂也吩咐过划船的人,要走出一时辰之后,才能松了绑,把水和干粮给他们。”
  
  这样的安排算是很周到了,郑一郎哼了一声,十娘轻轻推他一下,朱三和蒋老四对视一眼,若再纠缠,倒显得自己小气。王老二是不在意这些的,招手让瑞儿走到自己身边,用手摸一摸她的辫子:“你啊,都什么时候,要安心待嫁,还掺和这些做什么?”
  
  听了这句,个个都激动起来,朱三先笑着说:“瑞侄女,等你出嫁,我那还有几斛好珍珠呢,送去给你添妆。”话音未落,刘老八接口:“好,我那还有几套好头面呢,也给你戴上。”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起来,瑞儿初还听着,后面不由有些羞涩,瑞儿转身就想出去寻十娘,朱三看见她,笑着问道:“侄女这是往哪里去?”瑞儿顺口答道:“我要去寻一嫂。”蒋老四已经呵呵笑道:“瑞儿,一哥一嫂一起出去了,你可别去寻。”瑞儿瞪大眼睛,蒋老四拿起旁边的酒葫芦往嘴里倒了口酒才笑着说:“等你出嫁了,你就知道夫妻居处,旁人是不好进去的。”
  
  瑞儿年纪已经不小,这些事半通不通,只是用眼去看蒋老四,王老二一巴掌拍在蒋老四头上:“胡说什么。”蒋老四呵呵一笑:“二哥,这话她是迟早要知道的。”瑞儿的面上又是一红,扭身出去。
  
  王老二望着女儿的背影,眉头皱了皱,方才说话的蒋老四已经搭上他的肩:“二哥,你也是这海里的英雄,算来我们都是你的小辈,瑞儿嫁到岸上人家,这做普通人家媳妇的日子,只怕是过不来。”王老二心里也有些明白,但实在舍不得女儿再为自己牵肠挂肚,只是微一摇头不说话。

  已有人嚷了起来:“怕怎的,瑞儿的女婿敢不听话,带了人一刀一个砍了,再接回来就是。”
  
  朱三是个伶俐的人,见王老二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忙上前笑着打圆场:“瑞儿聪明伶俐,定不会这样的,不过二哥,也要寻几个人来教一教瑞儿怎么做人家媳妇。”
  
  王老二刚松开的眉头又皱紧,看向旁边的郑强,这小子实在太不成人了,不然瑞儿嫁了他也好。
  
  瑞儿跑出大厅,一路往后面来。郑家寨和普通山寨一样,前面是大门,进大门就是块操练的场地,遇到什么事杀人也在这里,接着是议事大厅。出了大厅,就是用来关掳来的人的地方,再转过一道门,横七竖八的路通向各家住处,在这里有口井,平常各家的婆娘也在这里洗衣闲话。
  
  平日不过抬抬脚就到,今日却觉得越走越不对,索性停下来,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用手托腮想起来,为什么今天他们说的话都这么奇怪,还有昨夜那个阿强闯进自己房里,满口都是酒气,还说要和自己做夫妻?定是喝多了酒又来胡闹,一个绊子把他使跌,捆起来让他醒酒就好。
  
  可是爹就说这人是来行什么不轨之事,拽着他就去寻一哥要他做主,百思不出来的瑞儿这才去寻十娘问个究竟,喝多了酒闹出笑话的事也见的不少,怎么这次爹就生这么大气?
  
  想到自己的疑惑还没解开,瑞儿站起身,要再去寻十娘。抬头就看见阿保站在自己跟前,瑞儿不由后退一步:“你在这做什么?”阿保迟疑一下:“二伯说让我来寻你,不让你去后面寻一嫂。”
  
  瑞儿顺手扯过树上枝条,拉了下来扯着上面的叶子:“为什么?”阿保皱眉,瑞儿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问不出来,放开枝条继续往后面走。阿保忙上前拉住她:“瑞姐姐,二伯既然这样说,我们就去海边吧。”瑞儿回头看着他,想起阿保以前是岸上的人,不由开口问道:“阿保,你说岸上是什么情形?为什么我爹要把我嫁到岸上去,那岸上哪有我们寨中好玩?还有,岸上人的媳妇怎么做,我一点也不会。”
  
  这问题小小的阿保怎么回答的出来,他抓了抓头:“瑞姐姐,岸上的情形你不是上岸看过吗?至于岸上人的媳妇,以前我在家的时候,我大嫂她们,每天要洗衣做饭,还要下地干活,而且每天要等到我爹娘都睡了,才能去睡。”
  
  洗衣做饭?瑞儿皱眉,自己可不会这个,阿保又想了想,猛然大叫一声:“对了,还有要能生孩子。”生孩子?阿保已经继续说了:“我记得是去年吧,我们村里有个嫂嫂,就是因为不会生孩子被休了回去,她婆婆还到处嚷骂,说她是不下蛋的母鸡。”
  
  不会生孩子会被休?瑞儿猛然摇头:“你骗人,一嫂也没生过孩子,就只有刘八嫂生过孩子,可是她们都没被休。”瑞儿还有话没说出来,别说被休,她们的丈夫还很听她们的话,常只见到她们骂丈夫的,从没有丈夫骂她们的。
  
  阿保这下反而点头:“所以说岸上和我们寨中是不一样的。”瑞儿点头:“你肯定不明白,我还是去问十娘好了。”
  
  说着就往十娘住处跑去,阿保见她跑了,也跟在后面。两人已经来到十娘院门口,门口冷冷清清,瑞儿本想一气跑了进去,想起他们说的话,停下脚步慢慢走进去,阿保这时也来到面前,两人轻手轻脚走进去。
  
  刚进去就听到房里传出什么东西被摔到地上的声音,接着是郑一郎的咆哮声响起:“我就知道你还念着那个小白脸,我现在就找人追上去,一刀一个好砍了。”瑞儿他们吓了一跳,接着房门拉开,郑一郎柱着拐杖怒气冲冲走出来。


6) 义子
 
  郑一郎一脸的凶悍在看到门外的瑞儿和阿保之后瞬间变成通红,随即又恢复自若,用拐杖跺一跺地:“阿保,你来的正好,快些出去让人备好船,我要去把那两个官儿追回来。”看见阿保呆站在那里,郑一郎更生气了,柱着拐杖怒道:“好,连你都不听我的话,听你一嫂的,不靠你们,我也能追回他们。”
  
  说着气呼呼地拄杖而行,门口处传来十娘的叹气,阿保和瑞儿双双回头,还没说话十娘已经对阿保做个眼色,示意他快去追上郑一郎,阿保匆匆转身而去。
  
  瑞儿见十娘只是依着门站着,手随意地捻着门帘上挂着的小玉虎在玩,也不由叹了一声。十娘已经转了瞧她,脸上又是笑吟吟地:“这可稀奇,你也会叹气?”瑞儿上前抱住她:“十娘,岸上人的媳妇要怎么做?我方才问阿保,他说岸上人的媳妇不但要洗衣做饭,下地干活,生不出儿子来还会被婆婆骂,被老公打。”
  
  原来是这个?十娘点一点她的额头:“你操心这个做什么?岸上的人自然也有好的,再说,难道你还怕别人欺负你不成?”瑞儿不由跺一跺脚,佯怒道:“你怎么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十娘不由大笑。
  
  瑞儿的佯怒已经变成真的生气了,连连跺脚:“人家好意来问你,你倒好,尽来取笑人家。”十娘敛住笑容,伸手替她理一理头发:“岸上人过日子和我们寨中是不一样的,可是你父亲给你挑的,定是好人家,你又何必这么急躁?”
  
  瑞儿的脸有些涨红,心里有无数的话,但是不晓得该怎么和她说出来,见她这难得的女儿态,十娘不由想起自己当初待嫁时的情形来,也是这样又喜又愁。万般思绪,竟不知向何人说,当日情形,今日想来不过是一梦。
  
  十娘压下心头泛起的思绪,预备拉着瑞儿进屋和她细说,已经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两人望去,郑一郎一张面黑如锅底地走进来。十娘不由笑了,郑一郎看见妻子的笑颜,那火气似乎更大一些,甩开她要扶住自己的手,径自进了里面。
  
  十娘轻轻拍拍瑞儿的手示意她先出去,这才扭身进了屋,郑一郎气狠狠地坐在桌子边,用手拿起茶壶就往嘴里倒茶,见里面一滴茶也没有,焦躁地想把茶壶摔掉。十娘上前接过茶壶:“又想摔了?方才才摔了个外面来的玻璃果盘,现在又摔这个,再这样,我可要让他们做铁茶壶过来,好让你摔。”
  
  软语娇言让郑一郎那黑漆似的脸变得好看一点,但很快又重新变黑,转身不理妻子。十娘抿嘴一笑,拿着茶壶走出去。郑一郎见妻子不继续哄自己,伸长脖子往外看,十娘不过一转身的工夫就进来,郑一郎避之不及,恰被十娘看见他伸长脖子往外看,脸上不由现出一抹羞色。
  
  十娘也不说他,只是把茶壶整个往他怀里一塞:“好了,拿去压压你的火气。”郑一郎摸着那茶壶是冰凉的,狐疑地揭开盖子,里面满满一壶酸梅汤,还飘着冰块。
  
  郑一郎也不用杯子,直接从壶口一气喝光,一脸意犹未尽地递给十娘:“还有吗?”十娘也没伸手接壶:“怎么,这时不生气了?”郑一郎猛然想起方才的事,脸上神色迅速变化,十娘接过空壶,这才坐到他身边:“你啊,叫我怎么说你,方才就不该给你喝酸梅汤,该来一壶老陈醋才是。”
  
  闻着妻子的发香,郑一郎心有所动,偏偏腿这时又疼了起来,心有不甘地把妻子搂入怀中:“这不都是你惹出来的?”十娘趴在丈夫怀里:“我跟他,不过是从小定亲,连面都没见过,此时又各自嫁娶,哪还有什么私情,这次不过是因他看顾我哥哥的孩子,欠了人情总要还的。”
  
  这话十娘方才也说过,不过当时盛怒中的郑一郎并没听进去,此时细细想来,她说的也有道理,行走江湖,最要紧的就是个义字,欠了人情,总是要补的。
  
  伸出两个手指抬起妻子的下巴,见她眼神清亮,这才放下手指,拍一拍她的背:“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只是这人不是旁人,总是和你订过亲的。”猛然腰部传来痛楚,郑一郎大叫出声,十娘鼓着腮帮子道:“看来光一壶老陈醋不够,我还是给你预备一缸吧。”
  
  郑一郎笑了,双手作揖道:“娘子,这事委实是做丈夫的错了,请你饶恕则个。”见他难得地装下斯文,十娘这次是真的笑了,看着妻子的笑容,郑一郎摸摸她的脸:“你做的事,就是有道理的,我听着就是。”
  
  十娘啐他一口:“那你赔我的玻璃果盘来。”郑一郎拄着拐杖起身:“这有什么难的?等我腿好了,遇到那外洋来的船,别说一个,一百个也给你寻来。”十娘瞧着丈夫,眼里满是得色,郑一郎既扫了郁闷,也就拄着拐杖出去外面寻人白话。
  
  这件事就此而过,寨中还是和原来一样,闲了时大家在一起喝酒,等有船来了时候再出船,也有掳的着的,也有空手而归的,偶尔还会和别的帮派因为船只的不均匀而吵起来。好在郑家帮在这龙澳岛上,也是头一份的大帮,郑一郎威信又在,就算有争执,不过一时就过。
  
  转眼四个月过去,腊月初六,良辰吉日,瑞儿定在这日出嫁。早在三天前,王老二就带着人摇着船把瑞儿和嫁妆送到岸上早已买好的房舍里面,秋草母子也被十娘安排在这船人里面一起送了过去。
  
  看着瑞儿登船而去,想起这几个月来,瑞儿一扫往日的欢快,总来问自己该怎么做媳妇?甚至还想学针线,倒让王老二大呼没想到,该给瑞儿买两个丫鬟伺候才是,也不知她这次嫁到岸上,会是怎样情形?十娘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回身看见郑一郎脸上的惆怅之色,郑一郎是看着瑞儿长大的,心心念念就想着瑞儿嫁给他的侄子,好让郑家帮一直延续下去,此时瑞儿别嫁,他心里还不晓得什么滋味呢。
  
  十娘上前拉住他:“回去吧,不过是嫁瑞儿你就这样心酸,若要嫁自己女儿,不晓得你会如何呢。”郑一郎用手擦掉刚才不小心流出的几点男儿泪,看着十娘一脸惊喜:“十娘,你有孩子了?”
  
  十娘不由一愣,自己无心说的一句话,竟引来郑一郎这样的惊喜,只是孩子,这是自己渴望而一直没有的。郑一郎盯着十娘的脸,脸上的神色也从惊喜慢慢变得沉默,难道真的是自己杀孽太多,天才罚自己绝嗣?
  
  心念动处,郑一郎不由回身望了眼身后的侄子,眼看过年他就满十七了,可是依旧这样懦弱无能,这偌大的家业,难道就这样交到他手上?蒋老四是一直跟着郑一郎的,见郑一郎打量郑强的眼色越来越难看,笑着说:“一哥,我们家乡的风俗,没有儿子的人家,认个聪明些的义子,就会带来亲生的儿子,一哥何不认个义子?”
  
  郑一郎素日是不信这些的,可是随着年岁渐长,也不见送子娘娘关顾,心头还是盼儿子的,听了这话,眼不由一亮,但随即就黯淡下去:“这不过是乡野愚昧之人的说话,信不得的。”蒋老四也不争执,只是呵呵一笑。
  
  十娘轻轻拍了拍郑一郎的背,郑一郎回头看她,伸手捏住她的手,似乎是在安慰自己:“没孩子就没孩子吧,我们还有强侄子。”十娘没有说话,只是又拍了拍他。郑一郎又看了眼郑强,走在郑强身边的是阿保,见阿保虽然年纪比郑强少了那么几年,但脊背挺直,眼神清亮,一看就带有一股英气。
  
  郑一郎此时看郑强是越来越不顺眼了,要是阿保是自己侄子该多好,把这交给他也就放心。想起方才蒋老四说的什么义子,郑一郎不由咳嗽一声:“阿保,刚才老四的话你也听到了,我想收个义子,定要年轻的,这满寨中,就你小而机灵,不然你就做我义子吧。”
  
  这话是不容质疑的,阿保愣住,走在前面的朱三回过头来:“大哥,这主意好,阿保机灵又聪明,人又稳重,做义子最好。”十娘也愣住,一双秋水眼只是瞧着丈夫,郑一郎瞪圆一双虎眼,似乎阿保说出个不字就把他扔下海去。
  
  阿保后退一步,蒋老四拍一拍他的肩:“这孩子,是不是欢喜疯了?还不快些叫义父?”阿保的眼迅速地往十娘身上掠过,双膝跪地给郑一郎磕头:“义父。”郑一郎哈哈大笑,双手扶起阿保,阿保并没起身,而是又转向十娘:“义母。”
  
  这两声叫的郑一郎心花怒放,手一挥:“今日寨中真是双喜临门,要大排酒席,一贺瑞儿出嫁,二来,”朱三已经接话:“二来要恭喜大哥新收义子。”郑一郎连连点头,旁的人也跟着笑起来。阿保心中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站在一边看向十娘,见十娘眼中神色和旁人没有什么不同,少年的心里不知为了什么,泛起一丝惆怅。


7) 瑞儿
 
  太阳已经开始落山,渔船驶进码头,从上面下来的人拿着的却不是渔具,而是抗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脸上笑意盈盈的,看来这趟收获不错。看着人快走完了,阿保才拿起一个小箱子拎着走下船。沿着小路一直往寨子里走去,不时和路上的人打招呼,有人拍一下他的肩膀:“阿保,听说你这趟收获颇多,我们这些老家伙不中用了。”
  
  阿保急忙回头,,这几年来他个子长高很多,唇边已经冒出胡须,原来有些圆的脸现在开始变的有棱角了,看见说话的是朱三,忙拱手道:“没什么,只是运气好罢了。”
  
  朱三的手大咧咧的一摆:“运气好,也没有趟趟运气好的,照我说,大哥这个义子,收的可真是好。”义子?当初虽然当着众人面说过收阿保为义子,不过郑一郎之后并没有一直提起,阿保年纪渐长也明白还有郑强这个亲侄子在,郑一郎心里还是偏向他的。
  
  不提起,只怕也是为了让自己灭掉一些不该生起的念头,听到朱三提起这个,阿保只是一笑:“当日一哥说的,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什么义子义父,还请三叔再不要提起。”
  
  朱三呵呵一笑:“阿保,怎么你这几年也学了些别人那种不爽快的脾气?”阿保并没说话,只是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往厅里来。
  
  郑一郎已经等在那里,阿保先行过礼,然后把箱子递到他面前,一打开,里面满满都是各色珠宝,郑一郎顺手拿起一串绿宝石的项链,上面的宝石个个有拇指大小,整条项链的做工也极好。郑一郎却只是皱眉,把这串项链扔到箱子里,用手拔一拔那些东西,叹气道:“又是这种外洋女人喜欢戴的玩意。”
  
  阿保听到他埋怨,也不分辨,蒋老四吸一口烟,把烟锅往椅子脚磕一下,往烟锅里塞了满满一锅烟丝,见郑一郎还是没多少笑模样。哎,阿保越来越争气,就显得阿强更加无能,重新打着火,蒋老四吐出个烟圈,对阿保笑着说:“阿保,你上次带回来的这烟草,可真够劲。”
  
  阿保向他施了一礼,蒋老四眯缝着眼转向郑一郎:“一哥,阿保还是个孩子,自然是觉得这些宝石值钱,哪明白我们要变卖这些已经做成首饰的东西就难。”郑一郎本来就是借题发挥,自然顺坡下驴,挥手对阿保道:“你先把这箱首饰拿去给十娘瞧瞧,留几件好的给寨里面的女人们分分,下剩的再拿到岸上设法变卖吧。”
  
  阿保又行一礼,这才退了出去,听着他们又讲别的话,阿保不由皱眉叹气,这个不尴不尬地义子身份,倒让自己有些时候无所适从了。
  
  阿保摇摇头,快步往十娘居处走去,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去见十娘的时候心里就会特别欢喜,还没见到她的人,只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就会无比甜蜜。
  
  阿保觉得脸上开始泛红,手握成拳轻轻打一打额头,定一定心神走进十娘的院子。太阳刚刚收山,落日的余晖照着这座院子,还不是掌灯的时候,阿保放缓脚步,十娘已经掀开帘子走出来,瞧见是他,笑着道:“回来了,我算着日子你们就该这时候回来。”
  
  温柔的声音让阿保方才在心里的一丝不快全都烟消云散,不过看着十娘脸上的笑容,阿保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这种笑容和她对郑一郎露出的笑容还有些不一样,如果是她对自己露出和郑一郎这样的笑容,那该多么欢喜?
  
  十娘倒好茶,回头看阿保只是看着自己,用手摸一摸脸:“难道这几天我老了这么多,你不认识我了吗?”阿保接过茶,面上又是一阵燥热,口里呐呐地道:“不老,一嫂怎么会老呢?”十娘温婉一笑,拿过阿保提进来的箱子打开看着,看见那串绿宝石项链,脸上不由露出喜色,用手拎出来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一下:“阿保,你觉得这个好看吗?”
  
  那串绿宝石衬得十娘的肌肤越发似雪一般样白,她头上戴着一支镶有红宝石的凤钗,和这绿宝石的光泽交相辉映,在阿保眼里,就和仙女一样,阿保的脸又腾一下红了。
  
  十娘久久得不到回答,抬头去看,正好对上阿保有些火热的眼,十娘把绿宝石项链放在一边,继续在箱子里面挑起来,等阿保的眼转向别处,才把那些挑剩下的交给他:“阿保,你今年十七了,也该成亲了,上个月黑家寨的大娘子过来和我说,她家女儿今年十六,想招个上门女婿继承家业,觉得也就你合适。”
  
  阿保本来已经低下的头又抬起来:“我还小呢,不急。”十娘笑了:“在寨子里是算小的,要在岸上,你这样大的年纪早就做爹了。”接着十娘的头微微一侧:“瑞儿的丈夫小她两岁,成亲的时候才十六。”
  
  瑞儿出嫁已经五年,王老二是铁了心让女儿和这边断了联系,开头那两三年还有个信来,听说瑞儿公婆待她不错,嫁过去一年就生了个儿子,自从王老二去年去世,这信也就断了。
  
  想起这个,十娘还是有些惆怅,阿保喝了一口已经冰冷的茶:“二伯没去世前,听说瑞儿姐姐过的极好,带去的嫁妆丰厚,买了地,置了宅子,还买了许多奴仆。”十娘嗯了一声,虽然是这样说,可是最近自己总是有些心惊肉跳,像是要有事发生,开头还以为是应在阿保这里,见他平安到达,心才放下,这又会是谁呢?
  
  阿保的茶已喝完,天色也暗了下来,再没有理由坐在这里,阿保起身准备告辞,猛然一个急促的声音响起:“一嫂,快往前面大厅去,出事了。”
  
  说话的是香绿,她满头满脸的汗,眼里全是焦急,她也算见过无数世面,这样慌张定是出了大事。十娘一皱眉:“难道是官兵打上来了?这也是常事。”
  
  香绿此时已经喘息定了,站稳了道:“比官兵打上来还麻烦,听说是瑞儿出事了。”瑞儿?十娘顿时为自己前些日子的心惊肉跳找到理由,顾不上再说别的,就和阿保两人往前面走。
  
  远远就能望见厅内已经点上了数个火把,一股松香油的味道呛的人直想流泪,还能听到有人嚷嚷的声音,十娘匆匆进到里面,见里面乱成一团。吴老六手里挥着把刀:“一哥,还等什么,照这人的话说,再晚两日,瑞儿就没命了,我们带着人摸上府城,劫了监狱,把瑞儿救出来,再把那负心汉全家都砍了,拿了瑞儿的嫁妆,一把火烧了宅子,让他家快活不成。”
  
  他这样说,旁的人也纷纷附和,郑一郎的眉头皱紧又松开,眼看就要答应的时候听到十娘沉稳的问话:“到底怎么了,瑞儿出什么事了?还有,谁来报信的?”
  
  众人闪开一条路,十娘这才看着地上趴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男子,看来就是他来报信,蹲身下去问道:“是你来报信的?你叫什么名字,是瑞儿的什么人?还有,你是怎么找上这来的?”
  
  十娘问的话虽然很平和,但这男子不晓得是被吓到还是怎么,抖抖索索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旁边转出一个中年男子:“一嫂,这话我还知道的清楚,人也是我带上来的。”朱三已经在旁介绍:“一嫂,这是岸上专门帮我们卖货的老杜。”
  
  原来是杜掌柜,十娘微一点头:“杜掌柜既然把人带上来,事情必然十分紧急,但事情再急也不要慌乱,还是坐下慢慢说。”群情本已激愤的众人坐了下来,吴老六也把刀放下,那个一直哭个不停地年轻男子这时开口:“再等,大嫂的命只怕没了。”
  
  十娘扶着郑一郎坐下,眼往男子那里一扫,男子只觉顶头有盆冷水泼下,缩了头不说话。方才虽然说过,但说的没那么详细,老杜又重新说了一遍。
  
  原来瑞儿婚后虽然夫家看她丰厚嫁妆份上,待她还算好,但瑞儿一个强盗窝里长大的女子,女儿家的柔顺是一点都没有的,婚后虽竭力掩盖,还是有盖不住的时候,日子久了,夫家还是晓得一点风声,不过那时王老二还活着,也没说什么。
  
  去年王老二一死,消息传了过来,先是她的丈夫生出别样的心肠,说瑞儿有了身孕,纳了个妾回来房里伺候,又是她婆婆说瑞儿身子重了不方便,把她箱笼里的钥匙全都拿了过来,说给她把着,最后是公公出面,说瑞儿怀着的这胎算过了,不利家里的人,要瑞儿搬到外面一所小宅里面生产完了再回来。
  
  瑞儿初时还不明白,等到进到那所小宅里面一瞧冷锅冷灶,连被褥都不齐全,才明白对方使奸,她的脾气可是能忍得下来的?当天就回到大宅,要和公婆讲理,谁知刚进门就看见丈夫把她的箱笼打开,尺头珠宝衣服全都拿出来,在那里和婆婆小妾小姑们一起分派。
  
  瑞儿气冲冲地上前讲理,哪个肯听,争执之中,瑞儿动了胎气,要照了婆婆的意思,就让她这样死了罢了,总算她丈夫还有一丝不泯的天良,吩咐人把她抬回小宅,又请了稳婆,生了个女儿出来,月子中也没什么汤水滋补,只是一天三顿红糖稀饭加个鸡蛋罢了。
  
  亏得瑞儿身子壮,竟挺了过来,满心算着要等满月后寻个法子再去找人说理,谁知月子刚满,县里的差役就上门来锁走瑞儿。


8) 救人
 
  讲到这里,郑一郎的拳头已经紧紧握住,往交椅上一拳拳打去:“这家人,竟这样对瑞儿。”蒋老四已经抽完一锅烟,往里面添上新的,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一哥,还是照老六说的,我们聚齐兄弟,上了船,把瑞儿抢回来,再烧了那一家人给瑞儿出气。”
  
  郑一郎刚想说好,一直在旁不说话只是看着报信这人神色的十娘突然开口:“不好。”众人都愣住,报信那人拼命压住心里的恐慌看向十娘:“这位嫂子可是以为我是奸细,大嫂对我楚家不说恩重如山,我楚家也是靠着大嫂才有好衣好食,此时怎能由着家人做这样背恩的事?”
  
  十娘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人,那人被十娘看的额头上汗珠冒出,郑一郎能带着郑家帮纵横那么多年,自然也不是平常鲁莽汉子,先前是愤怒,此时细细想了,也想出其中不对来,也不说话,一双虎目只是望着旁边的杜掌柜。他们夫妻如此,别人自然也明白一些,眼都只望着这边看。
  
  这下急坏了杜掌柜,人是他带来的,真要出什么事,自己一家只怕也要去阎王那里报道去了。他忙开口道:“这位楚二哥虽说是头一次见面,但他带来了当初王老大留的信物,况且事情又这么紧急,不然我也不会带他来。”
  
  王老大?看来这杜掌柜和王老二的交情更深一些,不然也不会用他昔日的称呼,十娘微微一笑:“杜掌柜的,不是不信你,只是瑞儿既已被官家锁了去,这就不是救不救的事了。”楚二哥本来已经要干的汗此时又冒了出来,谁说强盗全是一群草莽?几句话就能骗的他们倾巢而出?
  
  十娘冷不防开口问他:“听说新来的总兵已经立下定要剿了我们的话,我想问问,他给你家许了什么样的好处?”楚二哥心里一抖,没有开口说话,郑一郎手一拍交椅扶手:“把这个人拖下去砍了。”
  
  十娘看他一眼:“你啊,他总是来报信的,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的。”楚二哥的汗又冒出来了,郑一郎点一点头:“你说的对。”杜掌柜的汗已经把身上的衣衫全打湿了,扑通一声跪下:“一哥,这事全怪我心急,只看到信物没问详细,又听他说瑞侄女命在旦夕,这才顾不得规矩带人上了岛,要杀要剐,全都担着,只要一哥能放我家人一马就是。”
  
  郑一郎看一眼十娘,示意朱三把杜掌柜扶起来:“我晓得你和王老哥的关系极好,不然也不会乱了方寸,这人总是要救的。”说着郑一郎瞪眼看向楚二哥:“像你楚家这样忘恩负义的,就该挖出心肝来下酒才是,不过方才已经说过不斩来使,你先给我滚下去。”
  
  说着已有两个人上来把楚二哥拖下去,楚二哥还想挣扎求饶,嘴里已被堵上一只臭袜子。人虽然下去了,只是怎么救,郑一郎一时也想不出来,阿保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如将计就计,我带几个人随这两位去了府城,就说是去探路的,伺机救出瑞儿,他们定会派船跟着我们,到时一出了海,还怕他们做什么。”
  
  这主意好,郑一郎已经点头,朱三沉吟一下:“主意虽好,只是到时总兵得了信,把你们抓了起来,那可如何是好?”阿保已经笑了:“兵不厌诈,总兵要的,是要剿了我们寨子,不会轻易杀了我们。”
  
  十娘已经思量妥当,到时就算救不出瑞儿,总兵抓了他们,也要由他们做眼带着船出来剿灭,一到了海边,总兵就算带着兵,论起海战也落了下风,那时再派人趁着府城空虚之时,去监狱里抢出瑞儿,顺路再去楚家讨了公道。
  
  等总兵知道消息,早已晚了,点头笑道:“这主意好,他既下了鱼饵,我们怎么也要给他钓一条小鱼,免得他无功而返,岂不可惜。”这句话让厅内众人都笑起来,主意一定下,阿保也就忙着去挑几个精明强干的人跟着自己去。
  
  郑一郎忙着和朱三他们商量,要在哪里设埋伏,好等官兵到来,十娘没了事做,缓步走出厅里。厅后井边树下,聚了几个妇女在那里等着,见十娘出来,一群人涌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一嫂,瑞儿她到底怎么样了?方才只听说瑞儿出事了,又看见你们在商量,不好进去问。”
  
  借着月光,十娘能看出来就是蒋四嫂她们,微叹一叹气:“瑞儿的夫家欺她没了爹,竟跑去县里告发,说她是海匪,把她投入狱中,方才是在商量怎么去救她。”
  
  啊?虽然有人料到,可还是激起这些女人的愤怒,一个个在那里骂瑞儿的夫家太没良心,吴六嫂往地上吐口吐沫:“呸,虽说我们做的是刀口上舔血的营生,可盗亦有道,那像他们,竟把枕边人送进牢房,不出这口气,还真当是好欺负的。”
  
  吴六嫂快言快语,别的人也就跟上,十娘听她们说了一会,也就各自散去,天边月色很好,十娘索性坐在窗边望月,听到郑一郎脚步声的时候也没起身。
  
  郑一郎坐到她身边,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声,十娘明白他的心情,今天的事情,他是多么希望郑强能够站出来,拿出自己的主意,而不是站在一边只晓得着急。这山寨,郑一郎还是想交给他,而不是别人,毕竟只有郑强姓郑。
  
  阿保挑好了人,连夜带着人出海,楚二哥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了,对楚二哥的说话,就是要他带着他们到府城,再带着他们到监狱里去,趁机救出瑞儿,若不听就一刀砍了。
  
  楚二哥虽贪恋荣华富贵,可还是怕死的,当然是连连点头,杜掌柜大概猜到他们的用意,心里赞他们大胆,可是这府城是有驻兵的,就这么几个人,不是去送死是做什么?
  
  杜掌柜心里这么想,还是跟着他们走了,等到了府城,自己也要趁总兵注意不到自己的时候把细软收拾好,带着家眷连夜走路,日后这生意是做不成了,好在几年前就在邻省买了田地,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脱了这边,这也算天赐的机会了。
  
  一行人各怀心事上船而去,郑一郎也带着人加紧防备,每天出海的船只也从十二只增到了二十四只,海边了望的人也增加到四班。红衣大炮重新上好了弹药,郑一郎还亲自带人又试着发了几炮。
  
  当炮弹准确落到海里那艘小渔船上的时候,十娘的眼弯了起来,唇边的笑意更明显,郑一郎拍拍发烫的炮管,有些得意地说:“我还没有老,瞧瞧,一炮打过去就是这么准确。”
  
  说着郑一郎转身对着郑强说:“来,你也来试试,当年你爷爷就是凭着两门大炮,才建了郑家帮,你爹生前的时候,也是英雄,你自然也不差,来。”郑强在炮弹落水的时候就捂住耳朵,一直到郑一郎转身才把耳朵放下,听到郑一郎这样说,那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郑一郎本来笑着的脸慢慢变色,郑强的脸色变的有些害怕,脚往前迈了一步,郑一郎推他一下,郑强这才上前预备点火,看着火点着了火绳,一点点向里面蔓延,马上就能听到炮弹打出的声音的时候,郑强终于忍不住用手捂住耳朵。
  
  郑一郎气的差点吐血,他伸手就要把郑强的手拉下来,刚拉下来,炮弹的声音在远处响起,郑强哇的叫出一声:“叔叔,我不行,真的不行,你别逼我了。”郑一郎一巴掌敲在他肩上:“你这样,怎么上船?”
  
  郑强无言以对,这让众人都不知道怎么劝说,做这营生的,竟连炮弹的声音都害怕,别的就更不用说了。远处突然传来海螺的声音,三短一长,郑一郎脸上的愤怒之色消去,终于来了。
  
  自从五年前放了杨若安他们,整整五年没和官兵碰过面,郑一郎手中的刀,也很久没有饮血了,不知道这次这个总兵,派来的官兵如何?
  
  郑一郎抽出大刀往空中比划一下,朱三早带着人往各自的船上去了,风帆扬起,郑一郎站在船头,眼里有兴奋的光,以他这艘船打头,后面依次排出上百艘船,浩浩荡荡,往目的地去。
  
  十娘目送着郑一郎的船队远去,长舒一口气,吩咐旁边的人:“船预备好了吗?”得到的是肯定的答复,十娘上前解开缆绳,答话的人有些迟疑:“一嫂,你要亲自去?”十娘并没停手,只是翻身上船,看着大海,打仗让男人们去,救人就自己去吧。


9) 第 9 章
 
  扯足风帆,往郑一郎船队相反的方向驶去,官兵走的该是那条最近的海路,郑一郎的船队会迎上去,那往府城的另一条海路就要绕个大圈子了。十娘站在船头,手拿望远筒望着看起来十分平静的海,就算绕个大圈子,去往府城也不过三天就到,官兵和郑一郎他们交上手最少要拖个一天时间,等总兵这边知道消息回府城,最快也要六天以后。
  
  十娘放下望远筒,看着船上水手打扮的手下忙碌地擦洗甲板,收拾船帆,似乎这是条最普通不过的上船。一身管家打扮的刘老八走了过来给十娘拱手:“郑当家的,还有两天就到了。”
  
  十娘嗯了一声,说出来的话已经变的低沉:“兄弟们这次跑了南洋一趟辛苦了,等到了地方,每人找刘管家支二两银子。”说着转身走进舱房,刘老八脸上的笑容顿时僵在那里,有水手还故意凑到他跟前:“刘管家,当家的都说了,等到地方了,我们就找你领。”
  
  刘老八往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大家都笑起来。笑声中,已经换好装束的十娘从舱里走出来,她一头乌发拢在东坡巾里面,唇边多了簇小胡子,着了枣红色的绸袍,配的是银红绣牵牛花的腰带,腰带上除了荷包香囊,还带了块龙纹玉佩,玉色透亮,雕的细致,手上的泥金描边纸扇不时合起又收拢,一副翩翩公子的样子。
  
  刘老八捻一捻唇边的胡须:“难怪一嫂要亲自出马,这身衣裳,要我穿上,不过就是个乡下土财主的样,哪像一嫂穿什么像什么?”十娘手里的扇子收起,开口时候声音低沉:“刘管家,府城里的住处安排好了吗?”
  
  刘老八忙把双手一逼,毕恭毕敬地回答:“已经备好了。”十娘的下巴微微一抬,示意他下去,这才又在船头站定,海风吹的海面起伏不平,就像十娘此时的心情一般。
  
  和着夕阳,第三天的傍晚时分船靠上了府城码头,十娘坐在船舱里面望外面瞧去,初看起来这码头和别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已经有关上的差役上船,刘老八拿出路引货单等物在和他们周旋,当然不会忘记趁不备时候往他们袖子里塞点好处。
  
  好处一到手,那两个差役的脸色也好看很多,况且这路引货单做的和真的没什么两样,又说几句,也就大手一挥放他们进去。刘老八打躬作揖地送那两个差役下了船,这才进了舱房,用帽子擦着汗:“要不是这时候,谁耐烦和他们说话。”
  
  十娘咳嗽一声,把手里的账本放下:“刘管家,这到地方了,快去安排车马吧。”刘老八忙把帽子重新戴好,应声是后转身出去。
  
  不一会刘老八又进舱来说外面已经备好轿子,十娘这才整整衣裳走出舱房,码头上已经停了很多的船只,大半都是走外洋那边的,船上的人也在忙碌着打算下船进城去逛逛,不时还有人和自己这条船上的人打招呼,问是从哪回来的,这路上还太平吧。
  
  船上的人照着原本安排好的话说了,十娘已经踏上跳板,走向码头,听到旁边有人在那里叹:“也不晓得这总兵出兵去剿那些海匪有没有效,真要剿了,我们来往也安心些。”十娘不由转头去看说话的人,说话的也是两个商人打扮的,看见十娘看向他们,拱手问道:“老哥刚从那边回来?这一路可还平安?”
  
  十娘拱手还礼:“托海神的福,这一路上还算平安,虽遇到些风浪,那海匪的影都没见到,两位是刚回来呢,还是要出门?”先前说话的那个叹道:“这是准备出去,这股子海匪不除,这跑海路总是有些心虚。”
  
  站在轿边等着十娘上轿的仆役打扮的人可没十娘这么好性,已经冷笑:“真以为除了海匪就有平安了?那些外洋来的红头发蓝眼睛的,仗着自己的火器好,抢起这些商船来,比那些海匪还厉害,这些海匪在还能和他们抵挡一时,若海匪真被剿的干净,靠了朝廷这些兵,真是……”
  
  话没说完已被十娘打断:“有你这样不知礼仪的吗?”呵斥完了十娘又转头对那两个笑道:“小价无礼,还望两位海涵。”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另一个商人叹气:“虽说这些海匪时有出来抢的,可若没有他们,这外洋的那些就进来了,这到底是什么,真是不明白。”
  
  十娘已经进了轿中,听到后面一句,眉头也皱了起来,外洋来的那些,自从在南洋那边站稳了脚跟,这些年常派船往这边来,说的是要做生意,但和明抢没什么区别。只是忌惮着这边还有些势力,不然只怕就如当年倭寇一样直冲进来,十娘按按太阳穴,那些兵,和自己这个匪,又有什么区别呢?
  
  此时轿子已经到了客栈,这客栈也是和龙澳岛有来往的人开的,十娘没有多话就进了房,掌柜的亲自送上热水,刘老八倒了杯茶:“苏掌柜的,你也别忙活了,我们也不要这些,倒是要打听打听。”
  
  苏掌柜应了几声,那眼还是往外面瞧去,跟来的人早走到走廊那里,苏掌柜这才坐下,换了凝重的神色:“前几天那小后生来的时候,我寻了个由头,带他进去瞧了王家姑娘,又塞了银子给衙役,王家姑娘在牢里还好,只是她是重犯,看守的很严,也不知带了多少人手来?”
  
  听到瑞儿还好的信,十娘的心已经放下,刘老八已经喝干一壶茶,听到苏掌柜这样问,乜斜着眼瞧向他:“苏掌柜的,虽说我们也是自家人,可是有些话,不该问的不能问。”苏掌柜愣一愣,接着就道:“是,是,是我疏忽了,只是这要花银子救人,这个节骨眼上,只怕也没人敢收。”
  
  十娘轻敲桌面一下:“这不防,只要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好。”苏掌柜又应几声是,外面有人敲门,是伙计送酒菜来了。苏掌柜亲自接过酒菜往桌子上摆:“这一路上都辛苦了,这些权当我给各位接风。”摆好酒菜又提起酒壶给十娘亲自递了杯酒,又说几句这才走了。
  
  等他走了,刘老八这才看向十娘:“关押的既这样紧密,我们强攻只怕是不能了。”十娘仰脖喝干了酒:“没什么,我早有了法子。”说着又传来敲门声,刘老八不由嘀咕一声:“这个老苏,肯定又忘了什么东西。”
  
  说着起身开门,出现在刘老八跟前的却不是苏掌柜那张老是笑的和弥勒佛似的脸,而是一张生气勃勃的年轻脸庞,刘老八不由一愣:“阿保?”阿保已经走了进来。
  
  十娘放下酒杯,笑着对刘老八说:“你当阿保和他们一样被抓去了?”刘老八一拍脑袋:“瞧我这糊涂的,阿保这么机灵,怎么会被抓去呢?”
  
  阿保已经坐了下来,听到刘老八称赞自己,只是腼腆一笑就对十娘说:“一嫂,那地道已经挖的差不多了,只是离牢房还有一段距离。”十娘轻轻摇头:“不怕的,只要挖到牢里面就好,到时出来,趁他们出其不意之时,拿了人就走。”
  
  阿保嗯了一声,刘老八听的眼睛一亮:“阿保,你从哪里又学了这个挖地的本事?”阿保呵呵一笑:“我哪有这本事,不过是在县牢房旁边租了房子,然后还有两个人日夜不停地在里面挖土,我只在院里煮饭听风声罢了。”
  
  十娘已经对刘老八转头:“你去和他们说,今夜备齐刀枪,来八个人就够了,还有两个人守在客栈里面等着,剩下的人都在船上待命。”刘老八领命正要去时,阿保站起来满面通红地说:“一嫂,你看今晚能不见血就不见血,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我的乡亲。”
  
  十娘知道阿保本心善良,虽落了这行,但每次出海,都不去抢远行的商船,而是去和那些外洋来的兵船打交道,甚至有些时候,还会去护着那些被外洋来的船抢来的商船,也被郑一郎说过几次,称哪有这样做强盗的,但阿保总是不改。
  
  能说这样的话也属正常,不由放柔声音说:“我们这行不过是救人,并不是要杀人,当然动静越小越好,你放心吧。”阿保努力点头,刘老八已经又进来了:“一嫂,不如你就在船上等着,这里既有了阿保,事是不会出的。”
  
  十娘摇头:“我既来了,哪有等着的道理,况且救出了瑞儿,只怕还要去趟楚家。”听到提起楚家,刘老八不由猛拍下桌子:“对,就该把那楚家上下全杀了,给瑞儿出这口气。”

  十娘何尝不想这样呢,不过一切都要等到救出瑞儿再说。
  
  四更时分,人已经聚集在了客栈里面,阿保带着他们从后门悄无声息地出了客栈,这客栈离县里大牢并不远,走了半条街阿保就带着他们进了一间院子,里面已经有人等着,也没说话带着他们来到后院,后院里差不多被土堆了一半,在一从玫瑰花旁,就是地道口了。


10) 兄妹
 
  点起火把,阿保就打算带头下去,看见十娘也手拿火把,忙劝阻道:“一嫂,这里还是我带人去吧,况且这里也要有人守着。”他这话出口,要预备下去的旁的人都齐齐看过来。
  
  阿保也知道十娘的性子,预备再说的时候,十娘沉吟一下,把手里的火把递给刘老八,自己就站到一边。阿保舒了口气,跳了下去,别的人鱼贯而入,最后下去的是刘老八。
  
  今晚月色很好,一轮明月挂在半空,月下玫瑰花含苞待放,院子里面的三个人哪有半点赏月赏景的心情。十娘的眼死死盯住地道口,似乎能看到他们在地道里奔跑的身影,不时还侧耳去听远处传来的声音,但除了虫叫草动,再没有别的声音。
  
  十娘也知道这是徒劳的,过了一会直起身,招呼另外两个:“你们也坐下吧。”虽然屁股落到了椅子上,可十娘的心还在那七上八下,万一牢房那里并不是只有那几个狱卒,而是有重兵把守,这顺藤摸瓜到了这里,还要想法子才是。
  
  想到这里,十娘握紧了手中的刀,刀身雪亮,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蓝光,这也曾沾过人的鲜血,只是很久都没有出鞘了,再前一次还是抓杨若安的时候。这时候想起来,也太不合时宜了,十娘的手轻轻地摸一摸刀身,感觉到一股冰凉。
  
  地道口传来一阵骚动,那两人立即上前簇拥住了十娘,十娘挽一个刀花,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地道口,寂静之中,除了心跳的声音,别的声音都听不到。
  
  一个黑发脑袋冒了出来,十娘上前一步,露出的是刘老八的脸,仿佛一块大石头从心里落下,十娘舒了口气,但手里的刀并没放下。刘老八出来后跟着出来的是两个年轻人,第四才是阿保出现,他背上还驼着个人。
  
  虽然低垂着头,十娘还是认出来她是瑞儿。急忙上前一步,小心托住她的头:“不是说在牢里没吃什么苦头吗?怎么还会这样。”
  
  阿保虽然年轻,但背着一个人走了那么长一截路还是感到耗费体力,还在喘息之中,刘老八已经说话了:“瑞儿只是中了迷烟,并不碍事的。”十娘也看到最后一个出来的人手里还拿着吹迷烟的吹筒,数一数人数,全都齐了也不废话示意赶紧出门。
  
  一行人沿着墙根来到客栈下面,学了三短一长的鸟叫声,稍微等了片刻,留在客栈里的另外两个人像鸟一样从客栈二楼跳下来,十娘抬头望去,还能看到苏掌柜的脸在窗边一闪,十娘对他微一点头,窗关上。
  
  一行人又沿着墙根继续往前面走,再拐过一个路口,就是城门,刘老八已经从怀里掏出刀,快速往前赶,守城门的人并不多,只要拿住一个,就能开了城门,等出了城,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十娘回头看了眼,阿保的额头已经冒出汗珠,他背上的瑞儿有要醒的样子,十娘收回眼光,看来药效要过了,那要赶紧出城,不然狱卒们嚷叫起来,也是麻烦。
  
  过了驿站这个路口就到城门,十娘舒一口气,猛地有灯笼闪现,接着是男子的声音:“什么人,趁此良夜静宵,做这种不法的勾当。”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十娘也不去分辨,手里的刀已经出鞘,说话的人离他们只有数步,灯笼之下,映出的是两张脸,一张是杨若安的,而另一张,十娘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那是原本早该死去的大哥。
  
  有瞬间,十娘想上前拉住大哥的手,问问他这些年过的好不好,还有,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但大哥眼里那种冰冷的光让十娘浑身一个激灵,这不是当初宁家的兄妹,而是,他是官,而自己是贼。
  
  眼扫过宁展鹏身上的服饰,虽是便服,也能看出所费不赀,看来他过的不错,不晓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十娘手上的刀已经一转,点上了杨若安的咽喉:“杨大人,你我果真有缘,既如此,就随我们走一段吧。”
  
  宁展鹏的手刚要去拿刀,已经被人牢牢擒住虎口,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仆从也全被围住,十娘生生把眼从兄长身上转开,低声道:“不许伤人,快往城门里面去。”宁展鹏和杨若安不过是天气太热,两人睡不着觉在花园闲坐,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一时好奇出来一瞧,见到他们一行,两人都是朝廷命官,自然出声喝止。
  
  再加宁展鹏本是武官,仗了自己有几分工夫,就更大胆些,谁知还没出手就被擒住,心中大怒,听到十娘那句有缘,不由喝道:“谁和你这强盗有缘?”十娘紧握刀把的手并没一丝松开,只是淡淡地说:“有没有缘,你说了不算,要杨大人说了才算,杨大人,你说是不是?”
  
  后面的声音已经转成平时说话的声音,杨若安耳力极好,带有几分疑惑:“你是郑夫人。”十娘一笑,宁展鹏嘴里还在嘀咕:“杨兄和这贼婆子罗嗦什么。”听到这句,捉住宁展鹏的那人手上的劲又大了几分。
  
  贼婆子?没想到分别十年,兄妹们的头一次见面,不是抱头痛哭,不是相对诉说,而是这样。十娘不由回头看了眼他,这一眼看的很久,也许这是兄妹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也许,这也是世上她唯一活着的血亲。
  
  宁展鹏的眼和十娘的眼对个正着,虽然是在月光之下,而且十娘的面容也不是当年闺中青涩的少女,特别是十娘对他一笑的时候,那种笑容,顿时让宁展鹏生出熟悉之感,淑瑛?他不由喃喃念出那个已经死了十年,不知道尸骨流落何方的妹妹的名字。
  
  淑瑛?听到哥哥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十娘觉得本已枯了的眼里有种酸涩之感,硬生生转过头,城门已经到了,刘老八手里的钢刀已经有了血迹,借着月光,能看到一具尸体躺在城门口,一个兵正抖索索地开着门。
  
  看到这个情形,宁展鹏骂出几句:“贼子,定要把你们剿了,好还百姓安宁。”十娘冷笑一声:“把刚生过孩子的产妇投到牢里,动着大刑,这就是你们的安宁。”宁展鹏并不明白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听到这话不由愣了下。
  
  此时已经出了城,能看到码头了,那艘船已经在解开缆绳,船上有人跳下往这边走,十娘把手里的刀一收,扯下杨若安的衣带就给他把手绑上,接着栓到柳树上:“杨大人,瑞儿不喜见血,今日,也就饶你们一命。”
  
  见她这样,那个本想一刀把宁展鹏杀了的人也收起刀,如法炮制起来,上船之前,十娘又回头看一眼宁展鹏,宁淑瑛,是真的已经死了。
  
  船驶出码头,十娘站在船头看着岸上的那两个人,他们在喊叫,估计是报信。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十娘转身,瑞儿站在她身后,眼望向海面,十娘看着她有些呆滞的眼,伸出手抚上她的脸:“没事了,瑞儿,以后都没事了。”
  
  瑞儿控制不住扑进她的怀里:“十娘。”接着就大哭起来,十娘轻抚着她的背,五年没见,瑞儿已不是当年的清秀少女,而是有妇人韵味的女子。可最让十娘难过的,是她眼间眉尖的那股跳脱之气,已经一丝不见了。
  
  十娘抬头,面前站满了人,十娘看一下天色:“这么晚了,你们也歇一会去。”刘老八上前一步:“一嫂,虽说瑞儿伤心,可我们还是要说,哪能白白欺负了去,要去楚家讨个公道。”
  
  瑞儿已经直起身,眼里虽含着泪光,但说出的话也不含糊:“当年爹教我,以牙还牙,我对得起楚家,他家竟这样对我,自然要去讨个公道。”说着抬头去看十娘:“十娘,你说是不是?”

  十娘看着瑞儿眼里重新起来的神采,仿佛又看到当年岛上那个小姑娘,拍一拍她的背没说话,刘老八挥起手来的刀:“去楚家,讨公道。”
  
  他这一声喝,别人也跟着呼应,瑞儿眼里的神采更浓,转身面向大海,东方已经露出点点鱼肚白,不知不觉,一夜就过去了。
  
  船到楚家所在的村子外面,天已蒙蒙亮了,这船太大,靠不了这边的岸,放下两艘小船,由十娘和瑞儿带着人去,船上阿保和刘老八带着剩下的人在等候。
  
  瑞儿已经重新梳妆过,手紧紧握住十娘的手,十娘轻拍她一下,瑞儿摇头:“十娘,我不是怕,只是人心怎么可以这么坏?他对我,本是极好的。”
  
  后面一句,已经带有点点怨气,十娘不忍说出他对她的好,不过是看在她丰厚嫁妆的份上罢了,拢一拢她的鬓发:“瑞儿,他对你的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是现在,休记得往日的好。”瑞儿看着越来越近的岸边,对十娘一笑:“是,我心里也明白,他要真对我好,又怎会下得了狠心?”
  
  此时船已靠岸,留下两个人看守着船,十娘和瑞儿带着人一路往楚家行去,一路上瑞儿一句话都没有说,十娘能感到她的指尖有些冰凉,路并不长,从下船的地方到楚家所在的村子也就两里路,不一时就能瞧见楚家的高屋。


11) 楚家 ...
 
  此时天色又更亮一些,没有灯笼也能看清人脸,瑞儿站定,跟着的人上前问:“要不要我们翻墙进去?”瑞儿摇头,心中似泛起无限滋味,过了半响才吐出一句话:“不,上前叫门。”问话的人虽奇怪,但还是收了手中的刀,上前砰砰敲起门来。
  
  虽说乡间的人起的早,可这时候也未免太早了些,过了很久才听到有人打着哈欠来开门,边开门还边问:“谁啊,又不是死了爹娘,那么早做什么。”门只打开一个缝隙的时候就被叫门的人一手推开,看门人嘴里的嘟囔更大了:“谁啊,这么焦急。”
  
  当看见走进门里的瑞儿,他的眼顿时睁的老大,身上披着的一件外衫滑落在地,脖子似乎被人掐住一样说的话不成句,只是你,你个不停。瑞儿缓步走进来,站定在他面前:“怎么,才一个月没见,连规矩都忘了?”
  
  看门人猛地跪下:“大奶奶,小的只是依命行事,并不曾亏待了小爷和小姐,冤有头债有主,您在地下有什么怨,去寻老爷太太,大爷二爷去,小的只有多给你烧几株高香,保佑你来生投个好胎。”说着俯在地上,瑞儿用脚去踢他:“怎么,你当我已经死了吗?”
  
  看门人这才敢抬起头望她,此时天光已经大亮,瑞儿的影子明明白白现在那里。看门人再仔细看她身后那群穿着黑衣,头上包着头巾的海匪,吓得更厉害了,鬼可以讲情,这群海匪,听说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自己全家的小命?
  
  看门人又开始磕头,嘴里还在求情:“大奶奶,小的知道你是回来报仇的,只是还求大奶奶瞧在小的照顾小爷和小姐的份上,放过小人吧。”这是第二次听到了,十娘拉一下瑞儿,开口问道:“孩子们应当有奶娘丫鬟照顾,怎么会是你照顾呢?”
  
  看门人正想说好,门房那里突然传出妇人怒骂声:“老陈,你开个门死在那里了?这两个讨债鬼哭闹个不休,要我说,就该一把掐死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孩子啼哭的声音,接着有人往他们身上拍打了两下。
  
  老陈听了这话,那汗又往下直流,老陈家的得不到回答,焦躁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娃娃,看个头,不过两三个月大,脚下跟着个三四岁高的男娃娃,也在哇哇大哭。
  
  瑞儿的身子抖了抖,老陈家的抬头看见院子里黑压压的人,猛然惊叫起来:“有强盗进……”不等她说完话,喉咙上已经多了把刀,她吓的眼睛睁的老大,不敢再说出第二句。孩子的哭声也戛然而止,男孩懵懂地看着面前的人,不知道该怎么问。
  
  瑞儿已经上前抱住他:“兴儿,怎么你们会在这里?”兴儿先是一愣,接着就大哭起来:“娘。”老陈家的被刀点着喉咙,吓得话都不敢说,只是把怀里抱着的孩子使劲往上面送。十娘接过,孩子已经不哭了,正睁着眼看着自己,用手点一点她的下巴,小嘴裂开,看来这就是瑞儿生的那个女儿了。
  
  十娘心中的怒火此时已无法描述,举报瑞儿,小民怕官,怕以后受了牵连,况且又有荣华富贵在前面等着,也有可恕之处,可是对自己的亲生子女不闻不问?那孩子想是饿了,张开小嘴要衔十娘的手指头,十娘的神色渐渐变了,把孩子递给瑞儿,给后面站着的人使了个眼色。
  
  老陈见他们动起来,还当他们要杀自己,忙大声喊道:“大奶奶,这事怪不得小人,老爷太太的吩咐,一日三餐给他们一碗稀粥喝着活命就好。”老陈家的此时镇定一些,连连点头:“大奶奶,小的还偷着往稀粥里面放糖。”
  
  说着老陈家的像想起来什么,就要往门房里面跑,十娘示意那个海匪跟着她进去,老陈家的进去很快出来,手里还捏着半块糖:“大奶奶,这就是小的给他们放的糖。” 说着把糖往女娃嘴里塞,瑞儿此时只是冷冷地瞧着他们,一语不发。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一个丫鬟打着哈欠走出来:“老陈,你们两口子怎么回事,一大清早就让这两个讨债鬼哭成这样,吵到老爷太太,你们有几个脑袋……”话没说完,抬头猛地看见这一院子的人,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来人啊,有强……”
  
  一句话没说完,已被一个海匪一刀把敲的白眼一翻倒在地上,晕了过去,老陈两口子还当她已经死了,抖的像筛糠一样,瑞儿看他们一眼,也不说话往后面走去。
  
  丫鬟的那声虽然没喊完,但也惊动了宅子里的男男女女,楚父在听见那声喊的时候吓了一下,随即又想自己儿子现在是个官身,怕他们这些强盗做什么?穿起衣衫,清清嗓子走出来大喊:“来人啊,大家都抄兵器,把这些强盗捉住,我重重有赏。”
  
  那声赏字刚落,就有个东西被推了过来,砸到他的身上,他定睛一看,是自己的老伴,此时蓬着个头,衣衫被揉成了咸菜一样,抖抖索索在那里哭哭啼啼。
  
  许是被她的哭声弄烦,有个海匪上前用刀背敲了她一下,楚母的哭声顿时息掉,连滚带爬缩在自己丈夫身后,露出双眼睛往外看。当看见领头的是瑞儿时,她吓了一跳,猛然想起自己对瑞儿还算不错,缩在那里颤着声音说:“媳妇,我从无一分对不起你,主意都是他们出的,我一个妇人家,连衙门往哪开都不认得,哪会去告发你呢。”
  
  她这话一出口,楚父大怒,狠狠推她一下:“你别给孩子们丢人,老大现在在总兵帐下做事,一定会给我们报仇的。”楚母哪听得进这个,叉腰就瞪着他:“要死你去死,老娘可不想死,再说那些银子还不全进了你的腰包。”
  
  说着就转向瑞儿:“媳妇,你在楚家时候,我可从没朝打暮骂,摆什么婆婆的架子,上次你早产,也是我让丫鬟去伺候你的。”楚父见老伴这样说话,气的胡子都要翘起来。瑞儿冷冷地看着他们,一语不发,这寂静更让楚母心里没有底,抬头看看这满屋子的好家具,好摆设,还有自己身上穿的好衣衫,平时吃的好东西,这样日子过一百年都嫌短,更何况才过了不到五年。
  
  楚母想哭几声让瑞儿心软,可是方才才被敲了下,那被敲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疼,猛然看见瑞儿旁边的小男孩,顾不得害怕冲上去抱住小男孩:“兴儿,我是你祖母,可从没有半点对不起你,你快和你娘说,让她放了我们吧。”
  
  兴儿年纪小,懵懂地望着瑞儿,楚母抱着兴儿抱的更紧,这两个孩子在这里,等会处置起楚家人来毕竟不好,十娘示意过来一个人,把兴儿和他妹妹抱回船上。
  
  兴儿许多日子不见娘,此时还不肯走,只是在那磨蹭,直到瑞儿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才肯跟人走了。
  
  看见孩子们被抱走,楚母觉得自己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也没了,拉住瑞儿的衣衫:“媳妇,那可是楚家的根。”十娘冷冷一笑:“楚家的根?每天只给他三碗稀饭,保的一条命罢了,虎毒尚不食子,从没见过你们这样的。”
  
  楚母的脖子缩了缩,抬头看见楚大的小妾哭哭啼啼地被推了出来,指着她大叫:“媳妇,这不是我的主意,全是她的主意,她说去官府告发了你,得了赏银不说,老大还能有个官做,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事。连那两个孩子,也是她说的,这样强盗种子,就该一把掐死,只是总是楚家的根,还是留他们一丝命,日后长大充作奴仆,也算功德一件。”
  
  小妾听到楚母这样说,眼里似要冒出火来:“婆婆,你休事事都怪到我头上,不是你说的,你是尊长,大奶奶的生死都在你手上,我不过婢妾之流,那能给你们出主意呢?”说着哀哀哭向瑞儿:“大奶奶,奴说的句句是实,奴自知出身微贱,那里敢望着大奶奶的位。”
  
  瑞儿用手揉一揉额头,十娘轻轻扶她一下,冷眼看着小妾:“以奴背主,已是该万死的罪了。”小妾听的似头上被打了个雷一般,拼命挣脱要冲上去拉瑞儿的衣角,瑞儿的手轻轻拉住十娘的衣角:“十娘,我怕血。”
  
  当日在岛上这样说时,不过是瑞儿撒娇之说,今日这样,十娘却听出几分酸涩,微一点头:“你既怕血,就给她一根白绫好了。”说着示意把她拉下去,小妾听到这句,那能甘心就死,拼命挣扎着叫道:“冤有头债有主,大奶奶,那些事全是那些男子干的,并不干我的事,大奶奶为何不去杀了他们?”
  
  楚父已经大喝一声:“贱|人,明明是你在背后挑唆的,你还推到他们身上?”小妾的嘴巴已经被捂住,但还是在分辨:“我纵挑唆,谁让他们句句听的?”见他们这样,十娘微微一晒:“这样的人家,当日怎么对瑞儿,也自然可想的。”
  
  小妾听到这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开冲到十娘跟前跪下:“男子们做的事,哪能事事赖到女人头上?”瑞儿冷眼看着她,十娘冷笑道:“男子们的帐,我自然会去和他们算,只是你若没有害人之心,那两个孩子你也会护住,哪会看着他们被送去门房?”
  
  十娘说一句,小妾缩一下,楚母听十娘这样说,连连点头道:“女大王说的对,就是她害人,不然我怎么舍得我那么好的媳妇。”两个海匪上前来重新把小妾拖下去,小妾此时也不挣扎了,过了会,听到房里传出一声尖叫,接着就沉寂下来,两个海匪走出来,从开着的门里能看到小妾躺在地上,已变成一具尸体。
  
  楚母吓得用手紧紧捂住嘴,楚父虽有些镇定,但也是面如死灰,瞧着十娘狠狠地道:“我儿子们不在家,不然,”十娘冷笑:“你应该庆幸你儿子们不在家。”


12) 公道
 
  听了十娘这话,楚父的脸陡然变色,十娘看下天色,此时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也不想再多做纠缠,到时惊动了县里,也是麻烦,挥手一示意,上来几个人把楚家三口抓住。
  
  楚母和楚小姑本来抱着哭成一团,见状楚小姑抖成一团对瑞儿道:“嫂嫂,我楚家并没休了你,到现时你还是我楚家的媳妇,哪有媳妇这样对翁姑的?”瑞儿只是紧紧抿着唇,一个字也不说,楚父虽被抓住,还要装个坚强,对楚母道:“我们这样死去,也是一门忠烈,对儿子是脸面有光的事,你叫个什么。”
  
  楚母哪听的进去,往他脸上吐都吐沫:“呸,什么脸面有光,死了的话什么都没有,早和你说过海匪是招惹不得的,谁叫你要贪图人家的嫁妆,答应了这门亲事。”说着就哭起来:“我做鬼也不会饶过你们。”楚父被楚母说出缘由,脸红一阵白一阵,恨恨地道:“当日不光是我,还不是你撺掇地,说等人到了家里,怎么会逃过你的手心,到时一杯药就摆布了,谁晓得你又贪图荣华富贵,叫儿子去官府出首。”
  
  他两夫妻互相对骂不止,楚小姑哭个不停,瑞儿似木塑泥雕一样,一个字也不吐。各房里的仆人早被赶到了厅前,靠着影壁跪在那里,他们倒还老实。瑞儿房里的箱笼也全抬了出来,里面的细软全都被拿出,各自打个包背在身上,那些箱子全被堆在厅里,有人手里拿着油往上面浇。
  
  楚家三口此时被绑在树上,楚家的下人们见楚家三口都被捆在树上,还往上面浇油,看样子是要放火烧屋,才有人哭出来:“大奶奶,小的服侍你并无一点不尽心,求你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一个哭,别的也跟着哭起来,还有人跪了下去,瑞儿还是不说话,十娘拉一下她,回头轻叱:“谁说要杀你们了,不过是除了首恶罢了,你们安静些。”十娘话音刚落,就听到传来一个颤巍巍的声音:“这位大嫂说的好,看起来也是明理的,只是大嫂,小老儿想问一句,公婆□媳妇确是不对,媳妇这样对待公婆,可还称的上对?”
  
  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个胡须都白了的老头,手里柱着拐杖,说几句话还喘一喘,带他进来的海匪已经对十娘道:“他说要进来讲公道,我们见他这么大的年纪了,也就……”楚母和楚小姑似见到救星一样,嘴里喊着三叔,三叔公之类,求他救自己一命。楚父本已绝望的脸上也露出希望。
  
  讲公道,十娘一笑:“老人家请坐,方才老人家说的也对,此时瑞儿还是楚家儿媳,楚家并无休书过来,既这样,就我们这边出一纸休书好不好?”三叔公没有料到十娘会这样说,愣了一下,已有人把纸笔捧到他们面前,十娘提起笔刷刷写了一纸休书,笑着递到老人家跟前:“想必你也是楚家尊长,还请做个见证,自此之后,瑞儿和楚家再无干系。”
  
  三叔公并没去接那纸休书,柱着拐杖叹气:“这位大嫂,你为自己妹妹讨公道之心,本是实的,我也晓得你们那里的规矩,只是大嫂,他们是那对孩子的祖父母,难道日后那对孩子长大,问起孙媳妇,说他们的祖父母死在自己的娘手上吗?”
  
  这话似一根针一样刺进瑞儿心里,她抬头看着楚三叔,颤声道:“我自嫁进楚家,自认做媳妇并无一毫不足,事到今日,也算他们自作自受,只是三叔公从无借贷,做事最讲公正,今日还为他家求情,看在你老人家的面上,我饶他们不死,只是从今之后,恩断义绝,那两个孩子,从此再不姓楚。”
  
  三叔公还想再说,十娘已经接道:“楚家家财,全是我这妹妹带来的,恩断义绝,带走家财,这也是常情,带不走的,不过付之一炬。”说着打起火种,火苗腾地出来,十娘拿过一个已经没火的火把,点着火把,再看一眼这屋子,把火把扔到厅里。
  
  厅里那些淋满了油的木箱还有些破衣烂衫这些,一遇到火,腾腾着了起来。见到火烧了起来,楚父的神色比方才十娘要杀了他们还要疼一些,可是当着十娘他们的面,楚父又不敢去叫人灭火。火势渐渐往后面蔓延去,十娘才拉一把瑞儿:“走吧。”说着率先走了出去,剩下的人背着那些细软跟在后面。大门已经打开,门外并不是空无一人,而是站满了人,有些手上还拿着锄头之类,见到十娘他们出来,一涌而上。
  
  两个走在前面的海匪见状就护到十娘和瑞儿身边,十娘冷眼一扫,沉声道:“楚家爹娘欺辱儿媳,楚家大郎残害妻子,我今日不过是来讨公道的,并不想妄开杀戒,列位又何必如此。”说着手一扬,众人只见一道亮光闪过,接着有东西落地,一只麻雀掉在地上。
  
  见她如此,围上前的人退了一步,三叔公已经走了出来,喘息着道:“这位大嫂处事还算公正,况且本就是我楚家负了他们,从此恩断义绝,各自放手吧。”
  
  三叔公的话让围着的人又后退,十娘携着瑞儿的手一步步走出去,身后是抬着箱笼的众人,围观的人中有个把还比了下锄头,但很快又被人拉了一把,直到走出村子,才听到有人喊救火的声音。
  
  瑞儿的指尖似乎又有些冰凉,回头看了眼村子,火势已经越来越大,夹杂着众人嚷叫救火的声音,还传来女子的哭声,瑞儿的眼微微有些湿润。十娘没有说话等着她,瑞儿过了会才转头,眼里已经平静:“走吧。”这五年岸上人家的生活,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上了大船,两个孩子已经被安置在舱中睡着,瑞儿走进舱里,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兴儿揉揉眼,睁开眼睛张开双手搂住她的脖子:“娘,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不走了?”瑞儿抱紧儿子:“以后娘就和你们在一起。”
  
  在一起,兴儿睁大眼睛,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这床怎么有些晃动,他放开手掀开帐子,窗子是打开的,从那里能看到无边的大海,兴儿疑惑地转向瑞儿:“娘,我们要去哪里。”
  
  瑞儿牵着他的手来到船头,指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海:“咱们要去见外公,以后就不回来了。”兴儿有些不明白,抬头去看娘,瑞儿弯腰摸一摸他的头:“和娘在一起,什么都不怕。”瑞儿的话很温柔,握住兴儿的手是那么温暖,他使劲点点头,和娘一样看向大海。
  
  瑞儿的呼吸开始从平缓变的有些急促,龙澳岛,我回来了,我再不是楚家低眉顺眼的楚王氏,而是王瑞儿,那个下海能捕鱼,上山能打猎的女子。
  
  瑞儿和阿保站在船舱口看着那对母子,许久之后阿保才开口说话:“瑞姐姐能平安,这是再好不过的了。”十娘没有说话,瑞儿转头看见他们,歪头一笑,这一笑似乎让十娘看到那个跳脱活泼的少女,也回以安心的笑容。浑然不觉自己的笑落在阿保眼里,却是别样滋味。
  
  船很顺利地回到龙澳岛,两天下来,兴儿已和他们很熟,三岁多的娃娃,真是调皮的时候,在船里钻上钻下,甚至要爬上桅杆望远处看,乐的刘老八大笑,说这孩子不愧是龙澳岛的人生的,小小年纪就这么聪慧。
  
  瑞儿的愁绪并没有多长时间,看见兴儿这样,她也带着他爬高上低,似乎那五年的岸上生活从来没有过。
  
  龙澳岛还是龙澳岛,船只进进出出,看见他们的船停下,已经有人过来打招呼,问清楚郑一郎已经在昨日回到岛上,十娘顾不上别的,匆匆就往寨子赶去。阿保在那里招呼着他们把瑞儿的东西抬下来,看见十娘匆匆离开的背影,阿保的心似被什么撞到,停一停又继续装东西。
  
  十娘到了厅里,里面排着酒席。郑一郎坐在上方,手里拿着个酒碗,已经喝的半醺,看见十娘进来,把碗往十娘的方向抬一抬:“十娘,你回来了,来,过来喝一杯,难得这么高兴。”十娘的心这才全放下。
  
  旁的人都站了起来,朱三笑着道:“一嫂,大哥这次大胜而回,可笑那总兵,气势汹汹地来,结果走的时候,不光折了两艘船,还折了半营人。”吴老六猛拍一下桌子:“这些官兵,打起来,一个个缩手缩脚,哪像男人,况且他们无事来滋扰,实在可恨。”
  
  这些议论让十娘的心彻底放下,蒋老四并没喝酒,还是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抽烟,抽完一锅才把烟嘴从嘴里拿出来:“可惜折了十来个弟兄。”提到这个,郑一郎的脸色就变了,把酒碗狠狠一放,瞪着郑强:“全是你这个窝囊废,不然也不会如此。”
  
  郑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十娘心下不由觉得黯然,问过郑一郎,知道折了那几家,都已经送过银米衣物,心略略放下,总要去看望那些折了人的人家就退出了厅。

  走出厅外,就是一阵风吹过来,风势有些大,十娘用手护着脸往外看,这风太大,是不是又要刮台风了?


13) 往事
 
  风刮的越来越大,院子里的树在风中不停扭动,十娘在窗口看了眼,打算关上窗,想想又觉得不对,这树不是树枝在飘动,而是树干在动,难道说台风已经来了?十娘走出房,一阵风迎面袭来,十娘用手捂住眼睛,风来势甚大,似乎要把十娘刮走,十娘过了许久才站定抬头去望天,天空已经满是乌云,低的似乎能压到人的头顶,照这样看,台风迟不过今晚就要到了。
  
  十娘心里下着判断,走进房里把门窗关好,关门窗的时候还费了点力气。郑一郎还在黑家帮那边没回来,今天一早就去了,说是黑家帮的想和他商量怎么对付官兵。既然起了台风,看样子今晚也不会回来了,十娘和衣躺在床上,听着越来越大的风,接着就是雨落的声音。
  
  这不是雨点打在芭蕉上的感觉,而是谁端了几大盆水不停往下倒的声音,十娘闭着眼睛,半睡半醒,一会像是以前在闺中,听着春雨打在屋檐,朦胧之时还想着明早起来,要叫丫鬟收了花上的雨水烹茶。
  
  那时还是闺中不知愁的少女,纵然有愁,不过就是担忧以后自己的夫君会不会纳妾,把自己当成摆设?不晓得妯娌们好不好相处,还被娘笑话,说杨家是独子,哪来的什么妯娌,定是听婆子们平时议论的多了,该把婆子们都赶尽,只剩下丫鬟们服侍,这才是千金小姐的做派呢。
  
  十娘翻了个身,哥哥那声低低的淑瑛还在耳边,猛然提高变成强盗婆。

  强盗婆?仿佛又回到万香院的后院柴房,听着雨打着屋顶,不时还有雨点落到自己身上,那时只有紧紧把自己抱住,想着怎么才能一死,但心里又着实不甘心,家里的冤屈未洗;还有,该说的话都没有说,淑瑛的泪落了满脸,死还是就这样活下去?
  
  柴房的门突然被推开,淑瑛抬起满是泪的眼,听到老鸨尖利的叫声:“把她给我拖出来,五十两银子买来的,总不能撩到水里去。”淑瑛就算三日没吃饭,哪肯甘心就擒,此时死去还算保住清白之身,站起身就要撞向柱子。
  
  哪禁得闲汉们手疾眼快,已经牢牢把她擒住,老鸨已经顺手拿起一根柴往淑瑛身上打去,边打边骂:“作死的畜生,真死了,不过就是烂命一条,你想保住清白死去,老娘偏不中你的意。”柴落到淑瑛身上,虽然老鸨的力气大的恨不得一棒就把淑瑛打死,淑瑛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眼狠狠瞪着老鸨:“我是鹿州知府的儿媳,你杀了我,定有人给我报仇。”
  
  这话前日老鸨买人时已经听过一次,今日又听见像听到最好笑的话一样:“鹿州知府的儿媳,呸,你当老娘会怕你,别说是鹿州知府的儿媳,就算是皇帝老子的儿媳,落到老娘手里,也要乖乖听话。”说着老鸨脸色一变,指着淑瑛道:“鹿州知府只有一个儿子,昨日才和城里闲住的陈知县千金定的亲,哪里又跑出这么一个儿媳来?”
  
  说完,老鸨得意地看着淑瑛的脸色从惨白变的一点人色也看不到,老鸨走上前用手抬一下她的下巴:“瞧你这个模样,好好打扮打扮,定是花魁一流,又何必死犟着呢?妈妈我最是好心,哪舍得你就此香消玉殒了,你就从了,说不定等知府来了,看中了你,你不能做他的儿媳,也能做他的小,这样的好事岂不好?”老鸨的这句话,让淑瑛从心底里冷起来,原来人到了难时,果然再无一人救,平日信任的奶娘,除把自己随身带的金珠宝贝全都拿去,还把自己卖入妓院,就连从小定亲的夫君,知道自己家出了事情,也别结高亲,罢,还是死了算了。
  
  想到这里,淑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就要挣脱闲汉们试图撞柱,老鸨虽说着话,眼一点也不离了的,见淑瑛还想自尽,早啪啪两个耳光打了上去,接着怒道:“给我把她拖到场院里面,好让她们瞧瞧,违了我的命,是什么样的下场。”
  
  闲汉们像拖尸体一样把淑瑛拖到场院里面,此时淑瑛的衣服已被打的衣不蔽体,再被雨水一淋,那疼痛更是难忍,淑瑛的眼紧紧盯着老鸨,似乎要把老鸨的样子牢牢记住。
  
  老鸨被看的一怔,但这样的事她又不是头一遭,头一抬就指挥闲汉们:“还等什么,给我扒光了她的衣服,你们轮换着上。”说着老鸨咬牙切齿地又道:“若她命大死不了,就给我丢到最下等的窑子里面去,若是死了,我也不过就是五十两银子丢到水里。”
  
  老鸨说的话淑瑛一句也听不到,只见到闲汉们的手已经摸到她的身上,有急色的,已经把嘴凑到她身上四处乱啃起来,听说咬断舌头也能自尽,淑瑛胡乱地想,紧闭着牙关想把舌头咬断。
  
  只是说的轻易,这舌头怎是能随便咬断的,淑瑛只觉得舌头剧痛无比也没咬断,眼看着自己的清白就要遭了毒手。淑瑛的脸上,此时不知道是雨水更多还是泪水更多?
  
  耳边已经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妈妈这是怎么了,五十两银子买来如花似玉地姑娘,怎么就要白白便宜了人。”仿佛听到命令一样,闲汉们的动作停下,淑瑛睁开眼睛看着来到自己面前的男子,他大约三十来岁,满嘴大胡子,怀里还搂着一个娇媚的女子。
  
  看来他也不是好人,淑瑛嫌恶地把脸转向一边,老鸨谄媚地声音已经响起:“郑爷,这不过是新来的一个不听话的丫头,性子烈不说,长的也不怎么,哪能入的了你的眼?”
  
  这叫郑爷的男子已经哈哈大笑,走到淑瑛跟前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就像打量什么东西一样,看见淑瑛眼里的嫌恶之色,他把手放下,瞧着老鸨:“爷就喜欢这口性子烈的,今晚就让她伺候吧。”听了这话,那娇媚女子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郑爷捏一下那娇媚女子的脸,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娇媚女子回嗔作喜,由丫鬟打着伞走了。
  
  老鸨的脸色变的喜忧参半,郑爷已经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给她,斜眼看着她:“怎么,这么个小女子,还怕她吃了爷不成?”老鸨喜滋滋拿了银子:“郑爷,只是她总是寻死觅活的,只怕”
  
  郑爷的眼一眯:“怎么,死了,爷赔你十倍。”老鸨连连应道:“是是,我这就让人给这丫头洗刷干净。”郑爷的眼并没离开淑瑛的身体:“洗刷什么,这样才够味。”
  
  老鸨连连点头,吩咐闲汉们把淑瑛抬起,送到郑爷的房中。淑瑛被扔到床上,闲汉们都退了出去。淑瑛爬起来又想撞床,下巴被人紧紧捏住,淑瑛的头被迫抬起,眼和郑爷的对个正着,淑瑛又想开口求救,只说了个求字,话已经被郑爷打断:“我知道,你是鹿州知府的儿媳,也知道,你肯定是身负深仇大恨,可是你现在死了,又有什么用?”
  
  淑瑛的泪流了下来,翻身下床给郑爷跪下:“求你留了我的清白。”郑爷蹲□子:“清白?你的夫君已经另聘高门,你留着清白又有什么用?”淑瑛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不由愣住,郑爷还是那样坦然:“我告诉你,什么清白,什么冤屈,如果死了,就全没了。人,只有活着,活着只有让自己变的更强,才能保住你想保住的东西。”
  
  淑瑛跌坐在地,眼里刚闪现的希望顿时又熄灭了。郑爷上前抬起她的下巴:“怎么,嫌爷不够怜香惜玉?”淑瑛被问住,眼里的光十分复杂,半天才吐出一句:“女子的清白,最是要紧?”郑爷仰面大笑,接着就瞅着她:“你真以为你能以死保住清白吗?”
  
  难道不能吗?郑爷猛地打开门,指着外面的风雨:“你相不相信,就算你撞了柱子,还剩的一口气,老鸨都会把你丢给那群闲汉糟蹋。”淑瑛猛然抬头,接着又紧紧闭上。电光火石之间,似乎想透了什么,她擦干眼泪站起身,伸出手触到了郑爷的衣衫,但很快又缩了回去,郑爷看着她,既不说话也不动手。
  
  淑瑛咬牙,把郑爷紧紧抱住,什么话都没说。郑爷抬起她的下巴:“怎么了?觉得委屈了,告诉你,能被爷看上,是你的福气。”淑瑛咬紧了牙,用脸蹭一蹭郑爷的胸膛,郑爷的脸眯起:“这小脸还有几分可观,爷寨里,正好有九个小妾,你就去做了第十个。”淑瑛努力让眼里的泪水不流出来,抱住郑爷的手更紧,显得更加柔顺。
  
  郑爷很满意她的表现,把她按倒在床上:“告诉爷你的名字?”淑瑛望着窗外的风雨,承受着身下传来的疼痛,随即看向郑爷,露出第一个笑容:“爷既让我做第十个小妾,我的名字,就叫十娘。”郑爷哈哈大笑,此时一道闪电在屋外打亮,那光映着郑爷的脸,接着郑爷的力气突然变大,十娘只觉得身上疼痛无比,但仍咬牙承受,合着远处传来的雷声,郑爷俯下身子,一字一顿地道:“好,郑十娘,从今后你就是爷的人了。”
  
  十娘浑身是汗地从梦里醒来,今天这是怎么了,先是梦见当年在闺中的事情,又梦见当日和郑一郎初会的情形?十娘十娘,从十娘到一嫂,十娘摊开手,这双只会拿绣花针的手,生生变成连天上的麻雀也会射下来。
  
  从弱到强,十娘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外面的风雨仍然很大,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混杂着有人几乎不知所措地声音:“一嫂不好了,一哥他……”
  
  不等来报信的人说完话,十娘已一把拉开门:“一哥他怎么了?”来报信的是寨中的小卒:“一哥失足落水,现在只怕不行了。”


14) 后事
 
  失足落水,然后不行?十娘觉得像听到笑话,郑一郎从小在这海岛长大,海就是他的家,就算落了水也能起来,怎么会不行了呢?十娘白小卒一眼:“胡说,就算落了水,你们都是擅长水的,哪能救不起来,还说什么不行,你睡迷糊了吗?”
  
  见十娘不信,小卒急得直嚷:“一嫂,是真的,现在都聚在大厅那里,说是一哥酒后落水,大家也只当他会起来,谁知过了许久还等不到他起来,等觉得不好的时候捞起来,一哥,已经不行了。”说着小卒大哭起来。
  
  看来这是真的?仿佛为了印证小卒的话,天上的雨下的更大,猛然一个惊雷闪过,就像打在十娘头顶。风雨之中,十娘觉得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但她很快镇静下来,连伞都没有打,就往前面跑去。
  
  香绿也被惊醒,手里拿着伞追出去:“一嫂,伞。”只是她的叫声早被淹没在下个不停的雨里面。雨水打在十娘身上,雨点很大,身上很快从里到外都湿了,十娘一点也察觉不到。
  
  这个消息好像已经传遍了全寨,十娘这一路匆忙跑过来,看见本该关的紧紧的各家的门,都已经打开。十娘这时已经来到厅里,厅里到处插着火把,把一个厅照的似白天一样,寨中的头目都已经到了,中间围着的想来就是一郎。
  
  十娘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已使尽了,这个人,不光是寨主,还是她的丈夫。不光是她一人的依靠,还是这寨中各自的依靠,一步步往前走,走一步就留下水迹,已经有人叫起来:“一嫂来了。”众人让开一条路,十娘来到了郑一郎的身边。
  
  那双总爱瞪的很大,时时有怒火的眼此时已经闭紧,那双能把一对上百斤大刀舞的飞快的手,此时就垂在身边,面色苍白,毫无生气,除了长的一模一样,十娘一点也不觉得这是自己的丈夫。
  
  十娘伸开手,往他的鼻息下探去,已经一点也探不到了,除了手指尖传来偶尔的冰凉。十娘猛地站起身,推着他们:“救啊,快救啊,我明明感到,还有鼻息吹来。”那声来字的尾音已经说的虚弱无比,众人从来只见郑一郎发火,没见过一向冷静的她的声音变的嘶哑。
  
  蒋老四拿下嘴里从不离开的烟杆,颤声道:“一嫂,刚才你进来之前,一哥就不行了,并不是……”说着蒋老四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似乎再也说不下去。朱三从来都是最机灵的,这时也不例外,上前一步:“一嫂,这样谁都不愿意,只是一哥的身后事还要预备,况且,一哥是从黑家帮回来的时候落的水,谁知道这是不是黑家帮的在酒里放了什么东西,才让一哥就此落水。”
  
  十娘就像没有听到他说的,只是跪在那里,用手一点点去碰郑一郎的脸,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当到嘴巴的时候郑一郎满面的大胡子似乎戳到十娘的手。十娘缩回了手,对着还在侃侃而谈的朱三一笑:“拿刀来。”
  
  这声音太冷静,让众人吓了一跳,吴老六已经踏前一步:“一嫂,知道你很伤心,可是千万别随一哥去啊,寨中的大事,还等着你来调停呢。”听到这句,本已是各怀心事的头目们的思绪更是复杂。
  
  十娘没有要到刀,从袖中拿出一把小匕首,刷刷地把郑一郎剔起胡子来。这动作让众人看愣,不一刻郑一郎的胡子已经剃尽。十娘站起身,仔细打量着没有胡子的郑一郎,突然一笑:“其实他长的很好看。”
  
  十娘这话让所有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难道说她经受不住打击,失心疯了?朱三和蒋老四交换一个眼神,朱三上前道:“一嫂,你要不要下去歇息一下?”歇息?十娘的眼从郑一郎的尸体上收回,看了眼朱三:“怎么,一哥方死,你们就都想坐一哥这个位置?”
  
  这时候就算是心里想也不能说出来,朱三还在想辙,蒋老四已经开口:“一嫂,虽说一哥已经去了,可是他生前多次说过,郑家这位子是要郑家的人来坐的,况且这帮名叫郑家帮,老帮主也是姓郑的。”
  
  郑家的人,就阿强?那个怎么都糊不上墙的烂泥?十娘的眼微闭一闭,心头已经开始计较起来,可蛇无头不行,更何况是这么大的帮派?七八百船只,山寨中上万的人,还有别的帮派虎视眈眈。无论如何都要镇定住。
  
  十娘睁开眼,看着蒋老四:“先把一哥的丧事料理了,再说该何人坐这个位置。”十娘话刚落,有人已经冷笑了:“一嫂的意思,现在要料理丧事,自然是你出面,说起来,一嫂也是郑家人,难道等料理完了丧事,一嫂也就顺理成章地坐一哥的位置。”
  
  这说出人人心底的话,十娘看一眼说话的人,路权,郑强的大舅子,在寨中也是有说话的地位的,此时为自己的妹夫说话也是合理的。十娘的头高高抬起,看着路权:“怎么,照了你的意思,就任由一哥的尸体摆在这里,先挣了谁坐上那个位子再说,我倒想问问,这是谁家的道理。”
  
  说着十娘怒极,拍着郑一郎坐的椅子扶手:“我不管你们今日是谁想坐上这个位置,总之我是他的妻子,我只知道,我的丈夫,不能就这样躺在这里。”
  
  说着十娘目光如电地看着路权:“再说,坐这个位子是轻易的,至于能不能坐稳,那就不知道了。”路权被十娘看的心中一寒,但为了自己妹妹,还是寸步不让地道:“一嫂的意思,难道阿强坐上这个位子,一嫂看不顺眼,也拉他下来?”
  
  见他们针锋相对,朱三低头略一思索,抬头开口:“一嫂说的对,一嫂是一哥的妻子,现在自然是先料理了一哥的丧事,别的事,等出了殡再说。”
  
  说着朱三对十娘行一礼:“一嫂,这丧事怎么料理,还请一嫂拿个章程出来。”路权见朱三顺着十娘的话要料理丧事,和方才商量的全不一样,正打算再说,朱三已经给他丢了个眼色,路权只得闭嘴。
  
  料理丧事还需要什么章程?十娘冷笑着看着朱三:“寨中不是头一次办丧事,难道还要我教你吗?”朱三拱一拱手,径自去寻人给郑一郎来入殓。
  
  十娘瞧着他们各自离去,不知道哪个突然哭出声来,一声声喊着一哥。十娘此时心如刀绞,低头去瞧郑一郎,他的胡须被自己剃的干干净净,闭着双眼,双手合拢在胸前,就像睡着了一样。十娘蹲下身子,半跪在他面前,用手又摸着他的脸,一寸寸缓缓地摸,似乎要把他的面容经由手指永远记住。
  
  有人上前说了声得罪,接着就抬起郑一郎的尸首,十娘茫然地看着他们把郑一郎的尸首抬走,虽然心里面知道这是要去给他清洗入殓,但十娘不晓得为了什么猛然站起身拦住他们:“不。”
  
  说出这个不字时候,十娘的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了,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劝说:“一嫂,节哀顺变吧。”十娘用手撑住身子,努力让自己不要倒下去,这不是个普通人的死亡,是会带来很多变化的,她理一理思绪,正要开口说话时,听到一直没有说话的郑强开口了:“婶婶,叔叔他从小生活在海里,就算喝醉了酒,也不会落水后就不行,会不会是黑家给叔叔喝的酒里有什么东西,才会让他落水?”
  
  郑强这话,听起来也是破绽百出的,但此时的十娘心中万般滋味都有,还有一股火气需要发出来,只是总不能无端去发。
  
  十娘抬起眼,看着郑强,缓缓地道:“好,等这里的事情完了,我们就去问黑家。”哐的一声,众人循声望去,见路权把椅子踢翻,一只脚踩在上面,慢条斯理地道:“一嫂,等到丧事办完,黄花菜都凉了,照我说,就该现在去,杀他个落花流水,让人知道我们郑家帮是不好惹的。”
  
  这叫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有人附和:“说的对,我们就该去,那能这样受人欺负?”十娘心头的火气更盛,但心头还有那么一丝清明,如果黑家那边真有什么阴谋,自己这群人毫无准备的去,不过是白折在那里。
  
  但现在群情激奋,如没有合适的理由,是压不下去的,十娘脑子里的悲哀早不晓得跑哪里去了,只是沉吟着想怎么开口。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大叔大哥们,这事没有证据,也没准备,贸然前去,只会落了人的圈套,还请细细商量。”


15) 第 15 章
 
  这一句话就像一盆水浇在火上,众人转向说话的阿保,他站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看到大家都看向自己,拱手道:“若黑家帮真有心对一哥做了什么,自然对我们去也有准备,各位大哥大叔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话若在平时,也是好话,可是今日朱三等人想的是先把名分给郑强定下,路权已经冷笑道:“话说的确实有道理,若别个来说,我也能听,可是阿保你当日和一哥有义父子的名分,此时不急于为一哥报仇,难道是想等丧事之中,你暗自联络你的手下,也想争一争这一哥之位?”
  
  这话着实冤枉了阿保,他正待分辨,十娘已经断喝:“都吵什么,现时一哥尸骨未寒,你们为争位子已经开始吵了,再有天大的事,先给我发丧成礼再说。”路权还待再说,十娘的眼已经盯着他:“怎么,一哥方死,我说话就不起用了吗?”
  
  说着十娘手一抖,一道亮光擦着路权的耳边飞过,啪的钉到柱子上,那是十娘随身带着的匕首,还颤了几颤方才停稳。朱三站在柱子边,看见那是十娘随身带着的匕首,此时只剩下一个刀把在外,知道十娘用了十成的力气,心里暗自盘算一下,忙道:“一嫂说的是,天大的事先发丧成礼,之后再说别的。”
  
  路权还要再说,被朱三扯了几下袖子,路权这才恹恹闭口,这动作自然没有被十娘放过,不过此时再说别的也没用。十娘定一定心:“都去换了丧服吧。”换了丧服,十娘低头看一看自己的衣服,这还是昨日新裁就的,从此后他再看不见了。
  
  十娘又想叹气,心头的悲哀又起,抬头看着众人,他虽不在了,这寨子还不能散。郑强见众人陆续出去,忙叫道:“婶婶,那我做什么?”十娘看他一眼,这个丈夫生前如此恨铁不成钢的侄子,今后要怎么对他?
  
  十娘叹气:“你叔叔新丧,难道你连丧服都不穿一穿吗?”路权已经拉着郑强出去,看着他们的背影,十娘的眉头没有半点松开。
  
  脚步声响起,接着是阿保的声音:“一嫂,你要节哀。”十娘擦掉眼角的泪,一直没有转头,阿保迟疑一下,又开口道:“一嫂,寨里的事还要靠你调停。”是吗?十娘微微侧头,看着阿保:“你以为他们会听我的。”
  
  阿保的脸出现可疑的红色,说出的话也有些口吃:“一嫂的命令,有谁不敢听呢?”十娘一笑:“孩子就是孩子。”走出了厅,阿保的脸更红,打算追出去说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但又觉得不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
  
  外面的风雨已经停歇,碧空如洗,太阳就那样懒洋洋地挂在天空,仿佛昨晚的风雨是场幻觉,十娘停下脚步,回头看眼厅里,这风雨停了,但这寨里的风雨才刚刚开始。想起阿保刚才说的话,十娘握一下拳,不能看着郑家帮就此四散。
  
  瑞儿匆匆走了过来,看见十娘,停下脚步:“十娘,方才有人来说一哥没了,这?”十娘看着她,心底那种悲哀又泛起,嘴里又苦又涩,瑞儿张嘴想说什么,终究只是伸出手握住十娘的手:“节哀。”
  
  节哀,十娘叹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就往自己住处走去,瑞儿追出一步,还是停在那里。阿保走出来看见瑞儿,迟疑问道:“怎么不追上去。”瑞儿眼里已经有泪:“我明白十娘,她定是不想在人面前哭。”说着瑞儿眼里的泪已经落了下来。想起方才十娘眼边炫然欲滴的那滴泪,再对上瑞儿的这句话,阿保不知该说什么。
  
  瑞儿也不去擦泪,抬头去看阿保:“阿保,你过年都十八了,怎么还不娶媳妇?”阿保没料到瑞儿会这样问,脸顿时红到了耳根,瑞儿转过头,自顾自地说:“可惜海珏太小,不然就配给你。”这个时候,讨论这个问题,阿保的眉头又皱紧:“瑞儿姐姐,你真的变了。”
  
  瑞儿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寨子,寨子看起来很平静,天地都很平静,但谁也不晓得,什么时候风雨就要来了。
  
  十娘摘下头上的花,洗掉脸上的脂粉,换上香绿准备好的白衣,看着镜中的自己,镜里显出的却是郑一郎手里拿着一支红宝石的簪子往自己发上簪去的情形,那时的自己回头向他笑去,那是什么时候?记得好像是自己第一次跟着他出海之后。
  
  十娘觉得心都快要跳出来,用手捂住胸口,再看去时,镜中只有穿着白衣的自己,她挥拳打去,镜子应声而破,玻璃碎片溅了一地,香绿用手捂住嘴巴,从没见过十娘这样。香绿仔细一看,地上那些玻璃碎片里,有些已沾上了血。
  
  慌乱中,香绿拿起旁边的手巾:“一嫂,擦一擦吧。”十娘丝毫没感到手上的疼,听到香绿说话接过手巾胡乱擦一擦就丢在一边走出屋子。心头再痛,再难过也要忍住,十娘一路这样对自己说,经过的地方都已经飘起白幡,换上孝服的人越来越多,哭声也越来越大,一切都在提醒十娘,这不是幻觉,他是真的已经走了。十娘走的更急,新换的白鞋已经沾上了泥泞,但这时还有谁会去管这些事呢?
  
  大厅已经设成灵堂,灵位之后,是已经换好衣服,面色如生的郑一郎,十娘再次伸手摸上郑一郎的脸,旁边守着的人开口提醒:“一嫂,该让一哥入棺了。”十娘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但还是点头。
  
  海上人家,也不像岸上人家那样举哀数日,等入了棺,停到明早,在海边点把火烧了,剩下的东西就扔到海里,生于斯,死于斯,这就是海上人家的宿命。
  
  看着他们往棺材里垫了石灰,那棺材是临时在岛上砍树做的,上面的木头茬子都没推平,十娘想让他们另换一口棺木,可这里的风俗就是这样。十娘用手紧紧捂住嘴,尸体放了进去,开始盖上棺盖,看着棺盖一寸寸地盖过去,十娘觉得自己的身子也一寸寸变冷。
  
  十娘恨过他,怨过他,初到他身边的时候甚至恨不得他早点死去,因为若不是他,自己就可以从容死去。可是每当此时,就想起他说过的,只有活着,只有变强,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怨恨,羞愤那些东西,不过是天空中的浮云,风一吹就不见了。
  
  于是每天五更就起来,炼百步穿杨的功夫,到海边学着泅水,从下水就抽筋到能在海里待足三个时辰的地步,足足三年,从他们叫自己十娘时候还反应不过来,再到坦然答应,最后到那个院子里只剩下自己,那些曾经争奇斗妍的各色|女子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个都不见了,而郑一郎看向自己的眼,也和原先不同。
  
  而当时对他的羞愤,怨恨不知在什么时候也变成离不开他了,十娘看着郑一郎的面容要被棺木盖住,喊出一声慢字,盖棺的人的手停住,有些为难地道:“一嫂,寨里的规矩?”十娘摇头,半跪在棺木前,伸手进去缓缓地摸上郑一郎的脸,低下头,一滴泪掉到郑一郎的头上,很快就消散到他的头发里。
  
  一郎,我没什么可送你的,只有这滴眼泪,站起身,十娘对着他们道:“好了。”说着退到一边,看着棺木盖住郑一郎的面容,从此后,再看不到他的笑,他的恼,黄泉人间,永远分隔。

  走到灵前,寨中大小头目都聚在那里,不知谁去找了个火盆来,里面还有没燃尽的纸钱,郑强和路氏一身重孝,在那里哀哀哭泣,看起来也有几分办丧事的样子。
  
  十娘不想再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坐在旁边的圈椅上,动也不动,朱三虽一脸哀色,但眼时刻注意十娘这里,见她坐在那不说话,心里只是在筹划,到底这事是该早说还是晚说?
  
  大厅里虽聚满了人,但除了郑强夫妻的哭泣,什么声音都没有,路权是早就忍不住了,用眼使劲去瞧朱三,示意他再次开口,朱三在那里摇头皱眉,路权是个急性的,况且这事也是为了自己妹夫,上前一步正想开口时候,阿保走了进来:“一嫂,黑家帮的帮主来了。”
  
  听到这话,平静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数路权最激动:“来了,他就休想走,害死我们一哥,不是那么轻易好走的。”阿保额头上挂着亮晶晶的汗,对十娘道:“一嫂,他说是来致哀的,你瞧这?”
  
  这是多好的机会,朱三立即开口:“阿强,你还不快些迎出去?”正在哭的郑强不晓得为什么要叫自己迎出去,只是抬起一双迷茫的眼,被路氏在他肋下掐了一把才急忙爬起来。


16) 悲戚
 
  朱三见郑强虽然站了起来,但双眼依旧迷茫不已,身上的衣服也是皱巴巴的,情急之下,也不管这许多就伸手把他的衣服整理一下,在他耳边小声说不用怕。郑强点头正待走出去,耳边已经传来一声慢。
  
  郑强和朱三双双站在那里,回头看去,十娘已经站直身子,身子挺拔地看了他们一眼,接着就对阿保道:“去请黑帮主进来。”阿保从朱三说要郑强出去迎接,就有些紧张,此时听到十娘这话,已经跑了出去。
  
  朱三看着十娘,脸上浮起一丝不知道什么意味的笑:“一嫂,人家来吊唁,丧家不迎出去,这与礼不合吧?”与礼不合?十娘缓缓坐了下来,看着朱三似笑非笑:“海盗窝里,什么时候讲过礼?况且一郎生前最爱说的,就是谁强听谁的话,难道三弟忘了吗?”
  
  朱三还想再说,脚步声已经由远及近,朱三忙转身面对进来的黑帮主。黑帮主今年四十来岁,生的有些肥胖,虽敞着衣襟,那汗还是不停地流。黑家帮和郑家帮在这龙澳岛上各据一边,平时也算相安无事。
  
  黑帮主一走进来,见厅里已经布置成灵堂,来往的人都穿的一身白,灵位之前郑强已经重新跪下,和路氏在那哭的悲悲切切。不由大嘴一咧,走到祭桌前用手拍着桌子大哭起来:“老郑啊,你我相交四十来年,你是这海里的英雄,怎么也没想到你会这样没了。”
  
  声音虽然哭的很大,但眼泪是怎么都挤不出来的,他这一哭,本来在哭着的郑强和路氏也止了哀声看向他。黑帮主哭了一阵,用手擦擦好不容易挤出的几滴泪,对十娘拱手道:“郑家嫂子,你放心,虽说老郑不在了,但有用的到我黑家帮的地方,我定不会说个不字。”
  
  朱三本和其他人在一旁等着,听了这话,不由和路权他们换个眼神,路权早按捺不住,开口就问:“黑帮主,晚辈倒想问问,你黑家帮,到底是怎么个帮忙,不会是要把我们郑家帮给吞了吧?”黑帮主也是这片有脸面的人,听到一个小辈这样发问,一点也不恼火,还是看着十娘:“老郑没有儿子,阿强侄子呢,年纪又小了些,帮里上上下下,自然要全靠郑家嫂子一人打理,我别的不会,但是怎么打理个帮派,还是能的,郑家嫂子如有不知道的,全可以来问我。”说着还呵呵笑了两声。
  
  这话黑脸的不止是十娘,厅里的人除黑家带来的人,全都黑了脸,有性急的已经把刀从刀鞘里拔了出来。十娘往火盆里扔了几张纸钱,看着火慢慢吞没了那纸钱,这才抬头道:“黑帮主的好意,我们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我虽是一个女子,也晓得靠山山倒的道理,黑帮主若闲着没事,何不好好给你的千金挑一个乘龙快婿,也好继承你黑家帮的衣钵。”
  
  说着十娘已经站起身,看都不看黑帮主一眼:“阿保,替我送黑帮主出去。”若不是晓得十娘处置事情极好,只怕当时阿保的刀也跟着出鞘,听到十娘吩咐自己送黑帮主出去,阿保已经上前做个请的手势。
  
  黑帮主略一思索,横竖郑强不过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十娘一个女娘,想必也收服不了人心,环视一下厅里,这郑家帮很快就是自己的了。
  
  黑帮主又对十娘拱手:“郑家嫂子还请节哀,日后这郑家帮还要全靠你。”说完满意地在朱三他们脸上看到不赞同,这才跟着阿保走了出去。
  
  等黑帮主走出去,路权第一个忍不住,冲到十娘跟前:“一嫂,阿强是一哥的侄子,一哥生前,也多次说过这郑家帮是要他承继,方才黑帮主的话里,口口声声只是说一嫂日后打理郑家帮。”
  
  路权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已经啪的被十娘打了一掌,十娘的眼都要喷出火来了:“人都欺到你门上来了,你还在这里想着争权夺利,我原先以为你比阿强要好一些,现时瞧来,不过是一样的糊涂人。”说着十娘转身看着众人:“我不管你们怎么想的,你们要明白,现在是我们生死存亡的关头,要争什么,等过了这个难关再说。”
  
  说到后面,十娘的声音已经有些发抖,但她的头没有低下去,眼里也没有泪,看着已经站起来的郑强夫妇,十娘缓缓地道:“阿强,我知道你叔叔生前,也是希望你能成人,继承帮派,可我问问你,你觉得你能行吗?”
  
  郑强又卡壳了,他的眼从十娘的脸转向朱三他们,吭吭哧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路氏有些急了,扬声就道:“婶婶,谁也不是天生就是帮主的,况且做帮主,历来都是男子,我们都晓得婶婶是个能干人,只是这牝鸡司晨,总不是什么好事。”
  
  说着路氏推一下郑强,示意他说话,十娘冷眼看着他们夫妻,牝鸡司晨,没想到路氏也晓得这个。路权当然是帮着妹子的:“一嫂,我妹妹说的不错,这家当然要男人当了,这大大小小上百个帮派,哪里见过女人当家的。”
  
  十娘还是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朱三比起路家兄妹,要更明白十娘一些,虽说翻脸是必然的,但是能不翻脸就不翻脸,忙上前打圆场道:“大家总是一家人,这样针锋相对也不好,何不等一哥的丧事完了,再一起商议,究竟谁做当家的事呢?”
  
  十娘看也不看朱三,路氏已经叫了出来:“三叔,并不是我们……”朱三给她使个眼色,路氏的头低下去,嘴里嘀咕出句什么,但十娘也无暇去听,回头看着灵堂,上面的灵位墨迹都没干透,而一场争斗就要起来。
  
  老帮主去世,起争斗的事情十娘听的不算少了,每每郑一郎还十分得意地说自己手下的弟兄们心都很齐,等自己老了时候,定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十娘闭一闭眼,当时的自己只是笑笑,谁知道不过转眼之间,就要面对的是帮派内自己人的争斗。
  
  十娘睁开眼,看向路氏:“好了,就算你想当一嫂,也不必急在一时。”路氏被说破心事,脸虽然红了,但那眼还是倔强地看着十娘。十娘也不看她,跪在灵前,重新一张张往火盆里放着纸钱,有风吹进厅里,卷着纸灰直往十娘脸上去。
  
  十娘也不觉得被呛到,听说烧纸钱的时候起风,那是亡魂来拿纸钱,如果真是如此,就多起一阵风,多拿一些,他习惯了花很多钱,这些肯定不够。十娘烧完一叠,又拿过一叠来继续往里面放,另一只手也往火盆里面放纸钱,十娘抬头一看,阿保也跪在那里跟着她往火盆里放纸钱。
  
  看见十娘看他,本来就在下风处于是脸被烟熏的有些黑的阿保用手抓抓头,接着又继续往火盆里放起纸钱来。十娘心里泛起一丝温暖,最少还有这个孩子陪着自己。
  
  大海依旧一望无垠,海风吹打着浪轻轻拍打着沙滩。送葬的人来到海边,走在最前面的是郑强夫妇,跟着的就是十娘,十娘身后才是簇拥着棺材的众人,来到已经堆起一堆木柴的地方,众人站定。
  
  十娘看着这已看了无数遍的,熟悉的不得了的地方,心里泛起感伤。众人已把棺木放到柴堆上,十娘看着那口棺木,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送他,不是送他去出海,而是连他的坟都找不到,以后想他了,只有对着那片茫茫大海。
  
  朱三看一眼十娘,十娘收回眼,从旁边站着的人手里拿过一个火把,点着,接着就把火把扔到柴堆上。这柴不仅是干透的,预先还泼了很多的油,一见了火,那火势一下就升的老高。十娘看着火渐渐舔着棺木,想着这火很快就把棺材的木板烧掉,然后接着烧掉的就是他的尸体。等成了灰,再由郑强带出去,撒到海上。
  
  虽然早就知道,但十娘还是觉得心开始一寸寸疼起来,身上就像有火烧过,原来自己和他之间,已经到了感同身受的地步了吗?十娘低下头,不敢再去看那熊熊燃烧的大火,听着身边人群里传出来的哭泣声,十娘分不清楚,这是梦还是现实。不知道醒过来时,是不是还能看见他逗着自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做梦?
  
  一只手伸过来扶住她,十娘收拢一下思绪,看向瑞儿关心的眼,晓得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十娘几乎是半依在她身上,看向大火。棺木渐渐化在火中,柴也慢慢燃尽,终于,最后一点火也熄灭了,只剩下一些火星。
  
  朱三上前用根木棒敲打着那些火星,招呼郑强上前,郑强拿出早已准备的布袋,等火堆渐渐凉下去,这才用手捧着里面的灰烬往布袋里面装。
  
  他那么大的个子,怎么最后只装了那么小小一个布袋?十娘看着郑强把灰烬装进布袋,缓步往一早就停在那里的船走去,十娘张口喊住他:“等等。”说着十娘甩开瑞儿,跟上郑强。
  
  看见十娘也要跟去,朱三刚想提醒她这不合规矩,又把话咽了下去,看着十娘从郑强手里接过布袋。这布袋还是温热的,十娘把布袋用脸贴一贴,就好像每次郑一郎出海回来,自己总要在他胸膛贴一下,接着就上了船。


17) 退步
 
  郑强跟在她后面上船,船缓缓滑出,一路上十娘只是抱着布袋站在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郑强站在她身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婶婶比起叔叔来,似乎要亲近一些,可是为什么叔叔死了,婶婶就变的有些不近人情。
  
  郑强觉得心里很乱,看着十娘怀里抱着的布袋,如果叔叔没有死,而婶婶又生下儿子,那么自己就可以永远过自己想要的日子,而不是现在被他们推着做什么一哥?想起朱三他们说的,只有做了一哥,才能保住自己,可是郑强相信,婶婶是会对自己好的,郑强不由叹气。
  
  十娘听到他的叹气声,没有转头,此时船已经来到平时撒骨灰的地方,摇船的人把船放慢。十娘打开布袋,掏出一把骨灰,紧紧握了一会这才把手松开。不需要扬手,风已经卷走了十娘手上的灰,那灰打着旋在风中飘荡,接着就落到海里,什么痕迹都看不见。
  
  十娘又掏出一把,想起刚才郑强的叹气声,回头见他老实站在那里不敢上前的样子,十娘的眼微微一低,示意他走上前。郑强走上前和十娘并肩而立,也从布袋里掏出骨灰,那灰一把把被掏出来,郑强的眼圈红了,鼻子也堵了,到后面已经是泣不成声。
  
  布袋空了,十娘觉得自己的心也空了,看着那空空的布袋,十娘掏出火种,把布袋点着,看着布袋一点点烧着,他留在人世上的最后一点东西,从此也要离自己而去了。
  
  看着那布袋快要烧到自己手指,十娘才一咬牙把布袋扔出,布袋上的火被风一吹烧的更大,接着快速坠落,沉到海里。郑强已经哭的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十娘看着布袋沉进水里,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空,听着耳边郑强的哭声,十娘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事情不过刚刚开始。
  
  她转身看着郑强:“阿强,你觉得,你能当好这个帮主吗?”正在哭泣中的郑强不明白十娘怎么会突然这样问,慌乱抬头,十娘看着他哭的通红的眼睛和鼻子,这个年轻人,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无论是在寨中还是岸上,都该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可是他还是这样懦弱,十娘心里也明白,朱三他们推举他为帮主,不过是想立个好拿捏的傀儡罢了,可是不同意,那等着的就是帮派的分裂。而外面,除了黑家帮外,还有别的大大小小帮派的觊觎,龙澳岛最险要的位置,最大的帮派,一旦分裂,得知消息的官府又会怎么做?
  
  郑强看着十娘探究的眼神,心里不知为了什么又开始慌乱:“婶婶,有朱三叔他们帮忙,还有路大哥,我会做好这个帮主的。”一句话说完,郑强脸上的泪水已经变成汗水,十娘看着手足无措的他,伸手出去摸一下他的肩:“你啊,怎么偏偏生在这海盗家?”
  
  这话让郑强觉得有些委屈,生在哪里是自己不可以选择的,可是婶婶的话听起来又有些道理。海风很大,吹的十娘的头发有些乱,有几缕乱发遮住了十娘的眼,十娘也没伸手去理头发,只是看着郑强。十娘眼里的神色很平静,但看的郑强一直不敢抬头看十娘。
  
  过了很久,十娘才像下定决心一样叹了口气,然后对摇船的人扬声道:“我们回去吧。”回去的路上十娘还是一言不发,郑强比来的时候镇定一些,还是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船很快到了岸边,岸上只有几个人在等候,看见船回来,再看见船上的郑强安然无恙,路氏明显松了口气,她急忙迎上去,伸手想扶十娘下来。十娘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跳下船,示意一边等着的阿保和瑞儿跟自己回去。朱三也等在那里,平时察言观色半点都不差的他一时也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形,给郑强使个眼色,郑强摇头,他也不知道十娘究竟是怎么想的。
  
  朱三看着十娘的背影,眉头紧紧皱起,其实谁做一哥这个事情,十娘同不同意也没多少关系,只是她同意了名分上要好听些,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不就是个义字?朱三看一眼还在对郑强问个不休的路氏,哎,怎么说十娘也要比路氏能干许多,不过,也幸亏路氏不够能干啊。
  
  朱三唇边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容,管它呢,明日议事时候,就由不得十娘答不答应了。
  
  “十娘,你真想好了?”瑞儿听十娘说出要让郑强接位时候,明显有些吃惊。十娘倒了杯茶,只是叹气。瑞儿这下不满了:“我还当你要做帮主呢?再说就阿强这扶不起来的样子……”十娘打断她的抱怨:“只是权宜之计,阿强是个怎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
  
  权宜之计?瑞儿的眉皱起:“十娘,我爹活着的时候,都夸过你是不多见的,现在就说你要做帮主,除了我之外,阿保也会支持,还有刘八哥他们,哪有这样让出来的道理。”
  
  瑞儿果然还是瑞儿,十娘露出自郑一郎去世后的第一个笑容,轻轻摇头:“瑞儿啊,你啊,果然还是经历的太少。”瑞儿不服气了,嘴高高翘起:“什么经历的太少,要就凭实力说话,谁不服,出来比划比划,输了就要听你的,那来那么多权宜之计,输了再不服,一刀砍了就是,我就不信人人都是惜命的。”
  
  十娘微侧一侧头看着她:“那么,要是全都不服,难道你全杀了不成?”这?瑞儿没想到这点,十娘放下茶杯,起身走到窗口,窗外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只有几棵不成样子的树。瑞儿走到她身边,十娘关上窗:“瑞儿,有些时候,并不是杀人就能解决问题的,郑家帮到现在已有上万的人了,光靠杀人,是服不了众的。”再说,寨里的大部分人心里还是向着郑强的,即便知道他扶不上墙,可是他是郑家唯一的男子。
  
  所以,这个时候,就要靠计谋了,十娘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在闺中时候闲着没事把哥哥的几本兵书翻出来看的时候,现在会派上用场,也许以后,还会用这些来对付哥哥。十娘又想起宁展鹏那声强盗婆,心微微一颤,哥哥,淑瑛是真的死了。
  
  当朱三听到十娘点头同意郑强继承郑一郎的位置,成为郑家帮的帮主时候,原本以为要有场硬战的朱三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蒋老四嘴里的烟杆也忘了拿出来,所有的人都齐齐望向十娘。
  
  十娘依旧是一身素服坐在那里,仿佛说的话是最普通的话,她的眼,还是那样镇定:“亡人的遗愿,当然是不可违背的,况且阿强已经长大成人了,郑家帮交给他想必地下的一哥也会高兴。”路权把手里已经半出了鞘的刀又塞回鞘里,推一下在一边呆站的郑强,示意他赶紧坐上去。
  
  十娘已经站起身,对着郑强伸开手,郑强有些懵懂地走上前,十娘推着他的肩膀,轻轻把他按到座位上,转身面对众人:“从此后阿强就是我们郑家帮的帮主,当初怎么对一哥的,以后就要怎么对他。”
  
  朱三松了一大口气,蒋老四也把烟杆放下,两人站起身,别的人也跟着站起,对郑强抱拳行礼:“帮主。”郑强的眉头此时还是没有松开,听到那声帮主,他仿佛才从梦里醒来,这才慌乱站起身,示意大家都坐下,按理该说几句,但郑强支支吾吾不晓得说什么好。
  
  十娘已经悄悄退了出去,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热闹,哎,不知道这退一步,是好还是坏?瑞儿和阿保见她出来,双双迎了上去,“十娘”瑞儿有些担心地叫到,十娘已经转身看她,脸上笑靥如花:“我没事,瑞儿,反正你也没事,我们一起去海边走走。”
  
  不等瑞儿说话,阿保已经附和:“好,等我去把兴儿他们抱过来,一起去海边走走。”说着阿保就往背后跑去,瑞儿看着他的身影,笑着说:“也奇怪,阿保平常在别人面前都像足大人,为什么在你面前就像个孩子。”
  
  十娘被说的一愣,厅里已经有人在高声喊叫摆酒席,这几天笼罩在山寨里的低气压似乎一扫而空,十娘看着怀里抱着海珏,手里牵着兴儿的阿保走过来,伸手接过海珏,难得今日天气好,先别想那些事情。


18) 乱起
 
  依旧是海面上漂浮着的小船,十娘半躺在上面,手里还握着个酒杯,听着瑞儿在那里和兴儿叽叽咕咕说话,不时还对海珏说:“你哥哥都四岁了,下去泅水是应当的,你才多大,就想下水。”
  
  十娘眯起眼,阳光从睫毛里透进来,透出一片七彩。瑞儿又叮嘱阿保一句,这才坐了下来,看着十娘这慵懒的样子,瑞儿伸手把十娘手里的酒杯拿下来:“十娘,你倒惬意,每日就带着我们出来海上,现在寨子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见十娘依旧一动不动,瑞儿拉着她的衣服:“十娘,阿强短于才干,虽说有人帮忙,但一个帮主不出面,这些日子的进项,可是少了很多。”正在船头陪兴儿泅水的阿保听到瑞儿说寨里面的事,眼往这边望来。
  
  瑞儿伸出手开始数:“还有,阿强的媳妇,也是个不公正的,弄回来的东西,先挑着好的,然后是朱三哥他们几个心腹,等到大家手里时候,早没了多少,昨日吴六嫂还和我抱怨,说这三个来月,还没原来十天得的东西多,眼看再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这怎么过年?”
  
  见十娘连头都没抬一下,瑞儿知道自己又白说了,把海珏塞给十娘,转身就要下水,下水之前还看一下十娘:“还有,我听说黑帮主早就想把郑家帮收入囊中,现时这样,我瞧不出一年半载,这郑家帮就要改姓黑了。”
  
  说完瑞儿这才扑通一声跳下水,动作太大,还带起一些海水,溅到十娘身上,海水有些凉,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兴儿这泅水也学的差不多了。
  
  怀里的海珏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十娘抱着她躺下,用手给她遮着阳光,戳着她的小脸问:“海珏啊,你可千万不要学你娘那样,太暴躁了。”海珏听不懂她说的什么,只是嘻嘻地笑。十娘在她小脸上亲了两下,一片阴影遮住太阳,十娘抬头望去,阿保站在面前憨憨地笑。
  
  十娘坐起身,示意阿保也坐下来,看着船边那对玩水的母子,海珏看见阿保,已经伸手索抱,阿保接过她,把她高高放到空中,海珏格格的乐。
  
  十娘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突然十娘冒出一句:“阿保,我知道你志向远大,只是……”只是什么?阿保还想等着十娘继续说下去,十娘却站起身,招呼瑞儿:“好了,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回去吧。”
  
  瑞儿答应一声,把兴儿从水里捞起来丢到船上,兴儿来到这里有小半年了,晒的又黑又壮,和刚开始的那个瘦弱小男孩就是两个人。上船后的兴儿兴冲冲地上前去抱海珏,阿保怕他把海珏摔了,用手托住海珏的腿,兴儿抬头看着十娘:“伯母,明天我们什么时候来。”
  
  十娘弯腰摸一摸他的脸,微微摇头:“明天就不来了。”明天不来了?正在把浆拿给阿保,要他划船的瑞儿听到这话,高兴地问:“十娘,你是不是想出面管管寨中的事了?”
  
  十娘坐下时候掩口打个哈欠:“没有,这海水越来越凉,兴儿受不了的。”瑞儿满肚子的喜悦又被浇了一盆冷水,走过来抱住兴儿从小竹篮里给他拿点心出来,边往兴儿嘴巴里面塞东西边愤恨地说:“兴儿快些长大,长大了好把寨子抢过来。”
  
  兴儿小嘴巴里塞满了点心,睁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懵懂点头。十娘还是没说话,只是轻轻摇晃着已经沉睡的海珏,她这样子看在瑞儿眼里更是生气,从她身上转开眼睛,看向海面。
  
  龙澳岛一会就到了,十娘抱着海珏下船,刚走出数步就听到有人的笑声:“郑嫂子回来了,过来数次都没见到你,他们都说你出海去了,也不晓得这次出海,郑嫂子可有什么收获?”
  
  十娘后退一步,看着笑嘻嘻在和自己说话的黑帮主,这些日子他过来的可勤了,瑞儿说寨中的人都在猜测,是不是黑帮主想和郑家帮联姻,这样的事并不鲜见,当初若不是郑强实在太扶不起墙,瑞儿就会嫁给他了。
  
  不过郑强已经有了妻室,这黑帮主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当妾,别的合适的?十娘看一眼已经把船栓好,走上前来的阿保,总不会是阿保吧?十娘微微一笑:“寨里的事情有他们小的操心,我闲着没事,不过带着他们出去散散。”
  
  黑帮主还是笑的见牙不见眼,还待再说,身后已经赶来一个人,拱手道:“黑帮主,郑帮主在那里等候多时。”黑帮主又呵呵一笑:“郑嫂子许久不见,何不一起去喝一杯。”
  
  十娘唇边勾起一丝笑容:“亡人尸骨未寒,不敢饮酒。”黑帮主的眼往十娘身上的素服一扫,脸上现出悲戚之色,连连叹气道:“哎,老郑没了不想已有百日,想起当日,就像一梦。”说着黑帮主还挤出几滴泪水用袖子擦掉,拱手而别。
  
  瑞儿等了半晌,这才上前撅着嘴道:“瞧这黑帮主,方才的话,可是全套戏都做足了。”十娘还是没说话,继续往寨里走去,路过厅里,能看到灯火通明,听到里面杯盏相撞。
  
  十娘不由微微停了一下,三个多月,不过就是三个多月,他的痕迹,似乎就不见了。十娘的停驻并没多久,又继续往后走去。
  
  此时已是晚饭时分,家家的屋上已有了炊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寻常海岛的渔家,而不是海盗聚集的地方。十娘穿过寨子,快步往自己院子走去,耳边突然传来吵嚷声:“你这挨刀的瘟货,那玉呢,昨日你爹拿回来的玉呢,被你拿到哪里玩耍去了?”
  
  循声望去,吴六嫂一手拿着扫帚,另一手揪着个半大孩子的耳朵,边骂边往那孩子身上打去。那孩子怎么肯听,身子扭着,嘴里嘀咕不休:“那玉又不见得有什么稀奇,平时爹见我喜欢,给过我不知多少,怎么你今天就为这东西打我。”
  
  吴六嫂恨恨地又打两下:“你还当今日是往时?”说着吴六嫂又要抱怨,猛回头看见十娘他们站在那里,十娘怀里的海珏还在沉睡,吴六嫂忙把扫帚扔下笑着上前:“一嫂好久没见,吃了没,我正好做饭呢。”
  
  那小子见娘不打他了,上前揉着方才被打的地方:“娘,你方才还不是说当强盗当到没饭吃,还当什么强盗,这时怎么又约人吃饭?”吴六嫂回身就要打他,转过身时看见十娘他们已经走了,手不由恹恹放下,叹了口气。
  
  瑞儿在路上几次三番要说话都被十娘用眼神止住,瑞儿只得一路上扯着树叶回来。等到了院子里,十娘把海珏放到床上睡好走出来时,瑞儿蹦到她跟前:“十娘,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出来,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要等到黑家帮把我们都吃了,你才出来?”
  
  十娘走到桌前倒了杯茶:“你啊,怎么还是这么急?”瑞儿气呼呼地坐了下来:“我不急,我急的是你,那黑帮主看你的眼神,活像要把你吃下肚去,阿强又是个扶不起来的,要真被他们吞了,到时你就算有十支胳膊,也保不住。”
  
  瑞儿虽说的气急败坏,但十娘能听出她话里的关心,轻轻喝了口茶,微微一笑正要说话,门被乒乓拍响,自从那日风雨之中,十娘得到郑一郎死去的消息,这样拍门的声音总会让她心头一颤,强自镇静打开门,门口是个着急的小卒:“一嫂快去瞧瞧,阿强嫂子要拿刀砍了黑帮主呢。”
  
  十娘和瑞儿对看一眼,这喝醉了耍酒疯是常见的,拿刀对砍也不是没听过,但这女子拿刀要砍一帮之主,这还是头一回。小卒脸上的汗冒个不住:“一嫂,阿强他站在那里也拿不出什么主意,还请快些去瞧瞧。”
  
  这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十娘走出去,瑞儿正要跟她出去,房里的海珏可能被敲门的声音敲醒,哇哇大哭起来。瑞儿的脚踏出去一只,又匆匆转回去,这个小孽障啊。
  
  十娘来到厅里,里面已经乱成一片,桌子早被掀翻,酒菜杯子掉了一地,十娘能看到的是一把钢刀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还有路氏的怒骂声:“姓黑的,你家女儿没人要啊,巴巴的送到我们郑家,还说和我做姐妹,呸,他配吗?”
  
  黑帮主带来的人手里的刀都出鞘,眼盯着路氏,朱三带着人在那里劝说路氏快些把刀放下,路氏袖子挽到肘上,一手一把钢刀,双眼发红,一把刀架在黑帮主脖子上,另一把刀指着众人:“呸,我真把刀放下了,他带来的人就能把我砍成肉泥了。”郑强站在一边,嘴里叽里咕噜不晓得在说什么。
  
  十娘咳嗽一声:“阿强媳妇,有事好好说话,休动刀动枪的。”路氏听到十娘说话,往地上吐口吐沫:“婶婶,你少为他说话,他就不是个好人,当日叔叔方死,朱三叔他们来找阿强,说的清清楚楚,要借了路家的势,让阿强当帮主,现在,不过才几个月,就把当日的话忘到哪里去了?”
  
  说着路氏把放在黑帮主脖子上的钢刀又使劲一下:“杀了你,横竖有个垫背的。”


19) 小胜
 
  黑帮主刀架到脖子上,这不是头一遭了,虽感到喉咙上传来疼痛,眼还是一直在给朱三他们使眼色的。听到路氏这话,朱三担心她话说的更多,寨中这些日子,本已对郑强抱怨连连,若她再多说几句,把这些日子的话全都说出,十娘此时在场,难保十娘不会借着这个势,把寨中权利又全握回手里,到时候自己的这些筹划全都落空。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只是她那个哥哥?朱三看一眼路权,见路权的眼只是盯着路氏,后退一步,手往袖子里面一伸,已经扣住一枚飞镖,朱三估一下距离,手就要扬出。谁知飞镖并没有脱手,手上传来一阵疼痛,自己的手已被人紧紧扣住,看着那支细腻洁白的手,朱三心里不由长叹一声,接着是十娘低低地声音:“怎么,这么快就想杀人灭口了?”
  
  十娘的话里带有讽刺,这里相对要安静些,惊动了路权,他回头一看,见朱三手里那枚飞镖上,还泛着微微的蓝色,知道这是枚喂了毒的飞镖,再顺着这飞镖的去势一看,那脸不由红了起来,这一镖出去,不管飞到妹妹那里,都会当时丧命。
  
  路权只有这一个妹子,也是十分疼惜的,此时的脸已经从通红变成煞白,手里的刀锵的出鞘点着朱三:“朱三叔,你怎能如此?”说完不等朱三解释,路权已经把刀对上其他的人:“谁想趁乱取了我妹子的性命,我和他誓不两立。”路权在寨中,本以勇猛闻名,当日郑一郎给郑强定下他的妹子,也想着路权勇猛,对郑一郎能有些助力。
  
  见他怒气冲冲,蒋老四拿下嘴里的烟杆就要上前劝说,朱三已经开口:“路家侄子,你妹妹这样,只怕是失心疯了。”失心疯,十娘想大笑,怎么总是用这个借口,不过十娘还是不说话,手早从朱三手上放开。路权只是冷哼一声:“失心疯又如何?你也不能伤了她的性命。”说话时候,眼眨也不眨地看向路氏那边。
  
  朱三继续劝道:“路侄子,你要知道阿强总是帮主,你妹妹闯下这么大的祸,我们要给他们交代,自然只有借你妹子的命……”朱三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路权窜了出去,手里的刀往黑帮主带来的人那里一点。 黑帮主带来的人早就耐不住,只是碍着路权比碍着郑强还要多了三分,听见朱三这么说,有个领头的人使个眼色,手里的匕首就要出手。
  
  谁知路权虽听着朱三说话,那眼并没离了他们,领头的手一疼,匕首已经落地,剩下的人见状,上前就把路权围住,路权哪里害怕,手里的钢刀一扬:“我只有这个妹妹,她失心疯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也好,谁敢动她一根毫毛,我和他拼命。”
  
  路权说完,手里的刀又挥了下,围着他的人只觉一股寒气袭来,往后退了一步。路氏听了哥哥的话,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手里的刀又紧了紧。
  
  见一事没解决,又添了一件,朱三心一横,扯过郑强,在郑强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郑强的脸红了又白,又连连摇手。这下朱三更怒,放开郑强就找到蒋老四,和他商量起来,蒋老四听的一愣,但还是点头。
  
  主意定了,朱三扬眉就要说话,不等他开口,一边的十娘淡淡说出一句:“你想让人把路氏兄妹都杀了,要不要我提醒你,这大庭广众之下杀了人,到时你怎么对路权手下的人交代?”朱三当然是不好惹的,他长叹一声:“总不能看着黑帮主死在我们这里,到时黑家帮来寻仇,又是一场纷争。”
  
  十娘唇边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有何不可?”朱三一愣,十娘已经指着路氏:“杀了黑帮主,不过是两帮之间纷争,黑家帮的实力,和我们伯仲之间,而杀了路氏兄妹,对黑家帮是有交代了,但会让兄弟们寒心,人心本已不齐,内里起了纷争,外有黑家帮虎视眈眈,朱兄弟,你此时这条主意,是想让我们早点被吞了吧?”
  
  十娘声音不高不低,里面的人正好能听的清清楚楚,有几个已经连声附和:“说的是,真要像原来说的,黑帮主的女儿嫁过来,到时候阿强还不是听他岳父的,我们凭什么要在别人手里过日子?”还有人大声地道:“果然还是一嫂有智谋,只几句话就说明白了。”蒋老四明显是没想到这么多的,他迟疑地看着朱三,朱三此时已经呆住,没想到十娘会在这时当着这么多的人直言要吞了黑家帮。
  
  黑帮主带来的人听到这些话,互相使个眼色手里的钢刀挽个花,就想上前杀了路氏,把黑帮主救出来。路权早看见了,手上的刀一回,就砍中那人的肩膀。见路权动手,在旁边的人也上前帮忙,顿时厅里刀光阵阵,杀声四起。
  
  被路氏的刀指着脖子的时候黑帮主心里还在想最好引起他们内讧,到时候自己也好便宜做事,十娘这几句话,听起来竟比放在自己喉咙的钢刀还要冷那么几分,那心里早就没那么松快了,仿佛此时才感到喉咙上架着的钢刀的寒气,只觉得那股寒气从脖子窜进身体里,直到脚底板处,接着又重新窜回到胸口里。
  
  身子竟是完全僵住,接着感到那股寒气渐渐又变成热气,那汗已从额头冒的满身都是。不过他总是一帮之主,和平常人并不一样,不过须臾之间,那神色又重新镇定,看见自己带来的人已经全被制服,心里明白今日只怕要丢了这条命在这里,对着十娘下巴一点:“郑家嫂子处事历来公平,只是想问问,杀我总要有理由。”
  
  理由?已经有人笑了起来:“黑帮主想是吓糊涂了吗?难道你昔日杀人时候,也是有什么理由的?”他这一说,立即厅里的海匪全都笑了起来。十娘唇边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接着就朗声道:“当日一哥是从黑家帮喝完酒回来路上失足落水的,当日就有人说,想去黑家帮问个清楚,只是你当日即设了计,自然是要天衣无缝的,故此才忍了这口气。”
  
  见十娘提到当日郑一郎的死因,一直在旁手足无措的郑强想起这些日子的事情,猛然大哭起来:“叔叔,我对不起你。”十娘并不为他的哭声所动,眼还是望着黑帮主:“你心里自然想着阿强不中用,我若不肯放手,到时帮里定然内讧,你好从中取利,只是没有想到我会退一步吧?”
  
  这话黑帮主倒没什么,除朱三外,连蒋老四都红了脸,路氏似乎有所震动,看着十娘若有所思,这一思别的不要紧,手上的刀顺势就软下去了。黑帮主很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一直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身子一蹲就离了那钢刀,蹲下时候那脚就去绊住路氏。路氏心里有事,虽在他身子往下一蹲时候手里的钢刀就要往下,但不防他会来来个扫堂腿,顿时扑倒。
  
  黑帮主心里暗道一声侥幸,就势一滚,他虽肥胖些,动作并不笨拙。况且又没人料到他竟就地打滚,慌乱之中竟没人去拦。黑帮主滚了出去后迅速站起,那身子并没站全腿就往外迈,这几个动作做下来,他竟依旧灵活,迈出三步之后身子这才完全站起,这时已经走到厅门口。
  
  路氏已经站起,大喊一声:“快抓住他。”黑帮主跑的就更快,窜出厅外全力奔跑时候,衣服后襟被一把匕首定住。
  
  黑帮主扯一把扯不起来衣服,顺手就把外衣脱掉,脱得过程中仍然在跑。还从怀里取出一个海螺在那里吹,但不等吹出来,手里已经一空,海螺被人拿走,接着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黑帮主,一嫂的话还没讲完,你就走了,传出去还要说我们不会待客。”
  
  黑帮主抬头,对上的是阿保漆黑的眸子,眼里似乎还有讽刺,接着阿保就把他转过身去,黑帮主呵呵一笑,对着已经追上来的十娘道:“今日都来了一天了,敝帮总有些事要处理,况且即说了联姻,自然要回去备备嫁妆,郑嫂子就不必送了。”
  
  十娘也笑了,笑的很开心,伸出一支如玉的手:“黑帮主,你既然这么想吞了我们,我不成全你可是不行,今日就留在敝寨不需走了。”黑帮主的脸色渐渐变了,自己闯荡了一辈子的海,没想到竟栽在个女人手里。
  
  看着黑帮主的脸色,十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最后只剩下一抹嘲讽的笑,对阿保点点头:“辛苦了。”接着示意阿保把他押进厅里,朱三站在厅门口,见十娘从头到尾没问过郑强一个字,伸手碰下蒋老四:“给我口烟。”
  
  蒋老四吃惊地递过烟杆:“你不是不抽吗?”朱三学着蒋老四的样子把烟杆放到嘴里,被呛的咳嗽起来,透过烟雾看着十娘走进厅里,朱三不知为什么又开始叹气。


20) 男女
 
  厅里的喧闹又开始了,不过和之前的紧张相比,现在的喧闹要轻松很多。已经有人把那些翻倒的桌椅扶起来,地上也打扫地干干净净。
  
  黑帮主面如死灰地坐在那里,低着头不晓得在想什么,他带来的人都被捆成粽子样跟在他身后,有几个忍不住去打量十娘,仿佛在计算还剩下多少时间可活。
  
  十娘依旧负手站在那里,一身素白,在那里和剩下的头目们商量,该怎么布置,好应付黑家帮可能的进攻。路权自从郑强当上帮主之后,在寨中地位上升,此时看着站在一边的郑强,知道他大势已去,不晓得自己会如何。
  
  十娘说完话,回头看见路权,笑道:“路侄子,你历来威猛,就守在寨门口,有你在,还有谁会攻进来?”路权没料到十娘会这样说,迟疑地看一眼路氏,终究还是抱拳领命。任务分派定了,各人往各人该去的地方去。
  
  看着他们走出去,十娘长舒一口气,眼这才转向黑帮主,举起一支手,等待着的人都明白,这是决定黑帮主的死活了,纷纷安静下来。十娘瞟一眼黑帮主,刚说了一句弟兄们,外面就传来声音:“一嫂,现在的帮主还是阿强吧,敢问一嫂用何身份发号施令?”
  
  十娘眉一扬,早料到朱三会这样说了,她看向一边站着的郑强夫妇,路氏的脸色还是灰白的,听到朱三这话,似乎才有了点活气,眼睛亮了亮,随即看向郑强,郑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路氏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命啊。
  
  郑强夫妇的表现朱三当然看的清清楚楚,但他还是对十娘一拱手:“一嫂,当日你在此处,可是明明白白奉阿强为帮主,难道今日要反悔不成?”十娘笑了,她看着郑强,一个字也不说,郑强突然叫起来:“这个帮主,我也不想当了,朱三叔,你成天逼我上船出海,私下他们个个都说我无能,谁爱当这个帮主谁当去,我再不当了,还不如学别人上了岸,置片田地,当个田舍翁。”
  
  这话十娘和朱三都没料到,路氏脸色发白地要去捂他的嘴,郑强已经拉住妻子的手:“到时候我们一起上岸,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这样就没人逼我再娶第二个老婆。”路氏不晓得是为了什么,眼泪掉了下来,本来要捂郑强的手变成抚摸上他的脸:“好。”
  
  郑强得到妻子的肯定,握住她的手看向朱三:“三叔,这三个多月,我知道你们很累,可我也很累,一个女人娶回家已经够了,更不想娶第二个回来,成天听她们吵嚷,这帮主,我是真的不想当了。”
  
  朱三猛地咳嗽起来,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刚才那几口烟呛的,十娘已回过神来,看着朱三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微微笑。朱三咳嗽定了才指着郑强:“世上怎么还有你这样的人,你真以为不做这个帮主就能过轻松日子,别忘了你姓郑,谁当了帮主都会对你忌惮几分,你不当帮主就是个死字。”
  
  话说到后来,朱三已经咬牙切齿,一个个字就像从牙缝里蹦出来一样,若不是中间隔得距离太远,只怕他就要上前给郑强几耳光把他打醒。
  
  这样的话郑强不是头一次从他嘴里听说了,郑强此时却不像前几次一样被他的话吓住,挺起胸膛看着朱三:“三叔,婶婶不是这样的人。”不是?朱三当然知道十娘是什么样的人,可是郑强能保的住性命,自己呢?还有跟着自己的弟兄们呢?
  
  十娘自然是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但并不打算说破,既不相信,再说什么也是白搭。朱三的眼一凛,心里下了决定,手里的刀锵地出鞘,十娘只觉得有阵风只扑向自己面门,接着就看见雪亮的钢刀划过,还夹杂着朱三愤怒的喊声:“本还想留你一条命,你既如此相逼,休怪我狠心。”
  
  十娘虽有防备,但来的太快,身子往后一倒,那钢刀擦着她的头发过去,一缕秀发被钢刀割下,被风吹的四散。见一击不中,朱三心里暴躁,第二刀又来了,这刀就带了十分的力气,随刀而挟的风声也更大一些,直冲着十娘的面门过来。
  
  十娘本就长于智谋,力气上总是要逊男子一些,这刀来势太快,她顺手抓起一把椅子,那椅子应声被劈成两半,刀的去势丝毫未减,还是直冲十娘而来。事情发生的太快,在场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是惊叫出声,十娘心一横,就地一滚,那刀砍到地上,朱三拔起刀,趁十娘没起身时候又要赶上。
  
  刀却被一把钢刀拦住,朱三此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早杀了十娘,见有人阻拦,咔嚓一声,那人的刀就变成两半,朱三血红着双眼,还想去砍十娘,执刀的手一疼,他啊的大叫一声,仍勉力要举刀去砍十娘。
  
  只是手总受了伤,力气没有方才大,见阿保出手,围着的人也醒了过来,一涌而上,阿保双手一伸,就牢牢把他的双臂擒住,接着阿保叹息:“朱三哥你这是何必呢?”那支受了伤的手此时方握不住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阿保招呼人拿根绳子过来把他捆起来,朱三知道再无生理,并不抵抗,任由他们把自己双手捆紧。捆紧之后阿保才见朱三右手之上,还插着一支匕首,这匕首比起寻常匕首要小巧些,知道是十娘常用的,用力一拔拔了出来,用袖子揩抹掉上面的血迹恭敬地递给十娘。
  
  十娘的神色并无一点慌乱,见朱三手上血流不止,吩咐人上前给他包扎,朱三知道事已至此,再无活理,他只脖子一梗,不让人给自己包扎:“要杀就杀,还包扎什么,况且这点血,也流不死人。”十娘上前接过纱布,动手替他包扎起来,轻声叹息:“我知道你不怕这点血,可是瑞儿怕血。”
  
  瑞儿怕血,朱三似乎有所触动,抬头看见站在人群最前面的瑞儿,她的脸色煞白,不知道是被血吓的还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动手杀十娘?血已经止住,朱三看着十娘侧着的脸,脸部的线条还是那样柔和,朱三长叹一声:“一嫂,当日的事又何必再提,今日既已如此,要杀要剐由了你。”
  
  十娘微微愣住,朱三这样做,自然是给了自己好机会,正好杀人立威,可是真要杀了他,是不是众人就一定信服?
  
  人群之后已经传来蒋老四的声音:“一嫂,这事不光是朱三哥有份,我也有份的,一嫂要杀,就把我和他都杀了吧。”说着蒋老四已经分开人群走上前来,对十娘深深揖下。
  
  朱三见蒋老四这样说,急的直嚷起来:“四弟你这是何苦,你不过就是跟着我出些主意,别的事又没做,我这是自找的,你又何必随我如此?”蒋老四在寨中,一向体恤别人,见他要随朱三一起死,人群里开始骚动起来。
  
  方才十娘的神色都没慌乱,此时手轻轻拍打着椅子的扶手,一个字也不说,蒋老四已经撩开衣衫下摆跪了下去:“一嫂,当日我们兄弟结义的时候,不能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三哥如此,我做兄弟的也不想独活。”
  
  说着蒋老四给十娘磕头下去,这举动更让人说不出话来,猛然间一阵大笑打破了这种寂静,笑的是黑帮主,他笑的连眼泪都出来了:“郑嫂子啊郑嫂子,你果然是女人家,谁敢给男子说这种话,那不是找死吗?我说郑嫂子,你何不干脆成全了他们,一刀一个把他们杀了得了。”
  
  十娘被这样说,第一个不高兴的就是瑞儿,她上前拿着刀背敲黑帮主的头一下:“你好好待着,说什么呢?”黑帮主的手被捆住,自然不能擦眼泪,看着瑞儿眼一眯:“王家丫头,你少帮着郑嫂子说话,要我说,这女人啊,还是在寨子里面打理下内务,学什么男子家做帮主呢?”

  瑞儿都能听出来他这话是挑拨,别人还能听不出来吗?瑞儿气的涨红了脸,见脚步有块脏布,顺手拿起来团了团就塞到他嘴巴上,堵好他的嘴。
  
  但黑帮主的话还是激起一些反映,女子做帮主并不是没有先例的,但大都是些小帮,而且往往做了不久之后就投靠别的帮派去了,当年王家有一百来条船,上千的人,王老二都不放心自己女儿做帮主,在儿子死后就归了郑家帮。
  
  今日的郑家帮,规模是当年王家的数倍,十娘一个女子,又如何执掌呢?看到这种情形,黑帮主虽然嘴被塞得严严实实,可是眼里还是露出得意地神情。
  
  瑞儿的脸涨的更红,她站到十娘身边,指着郑强就道:“别说女子不如男,像阿强这样的男子,这三个来月,你们也知道了,他做的如何,今日的事,若不是一嫂出手,只怕此时阿强嫂子就血溅当场,不过数月,这郑家帮就改姓了黑。”
  
  这话让本已徘徊的众人又停下了,阿保见状也道:“有智妇人,远胜男子,一嫂的智谋,当初一哥活着时候也是称赞的,为何要信女子不如男呢?”


21) 驱逐
 
  这话让众人都打量起来,十娘还是站在那里,手扶着椅子,眼看着众人,眼神十分平静。一旁的郑强想是折腾了这么久折腾累了,索性坐在椅子上打起盹来,越发显得十娘气定神闲。路氏不知是明白了什么还是没明白,只是看着丈夫,眼里的神色别人也看不清楚。
  
  如此种种,再加上此时厅内有些怪异地安静,唯一有的动静,大概就是被堵住嘴的黑帮主在拼命想把嘴里的布吐出来。渐渐各人都在肚里思量起来,郑强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明白的,此时若不选十娘,依旧跟随他,日后的日子想来也不好过,不然就要另选寨主,可在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人有现在的十娘威望那么高。
  
  况且,有人看向那里跪着的朱三和蒋老四,他们两心里打的主意,只怕也就是扶持郑强上去之后,等慢慢巩固住自己手里的权利,然后再取郑强而代之。吴老六的手轻轻在桌上叩了叩,心中已然有了主意,对上刘老八的眼,两人点一点头,再看向其他的人,想的和他们也是一样的。
  
  主意已定,吴老六清清嗓子,向上拱手道:“当日一哥在时,既发过话,今日我们就奉一嫂为主,庶几也从了一哥的心愿。”这几句文绉绉的话让吴老六说的有些卡壳。瑞儿和阿保毕竟年纪小,并不似十娘一样镇定,瑞儿只觉得自己后背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阿保虽强自镇定,但手里的刀没有一时松开,只等一有变化就护着十娘冲出去,只要冲到海边,就可以抢船出海。
  
  阿保觉得手上的钢刀都快被自己捏化了,侧过眼看十娘依然那么镇定,仿佛他们想的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而是一件极平常的小事。等听到吴老六这磕磕巴巴的几句话,阿保才觉得心里一松,瑞儿长出一口气,这才感到后背的衣服汗津津的不舒服。
  
  十娘的眉微扬一扬,抱拳团团行了个礼,然后开口道:“多谢列位兄弟相助,我虽是女子,但定不输男儿。”说着十娘的眼看了下黑帮主,接着就迅速收回。黑帮主此时已不再挣扎,听到十娘这句话,脸上的神情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大事已定,剩下的就是该怎么处置了。刘老八指着朱三他们道:“还请一嫂给个明话,这两人该如何处置?”
  
  朱三早已是一脸认命,一句话也不说,蒋老四半跪半坐在那里。瑞儿咬了下唇,想开口为朱三求情,毕竟这么多年,也是过命的交情,可是想起方才朱三的疯狂,瑞儿又有些后怕,那刀只要再偏过一点,那么十娘失去的就不是一缕秀发,而是一条命了。
  
  十娘看着蒋老四,轻声叹息:“蒋兄弟,你这份为兄弟的心意,我不知该怎么说。”蒋老四之所以敢用同死为朱三求情,一是不失了兄弟情分,二来心里何尝不是想赌一把,杀一个人立威是简单的,但杀两个头目,蒋老四也是在赌十娘下不去手。
  
  听到十娘这么问,蒋老四心里明白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看着十娘:“一嫂处事,历来公平,况且朱三哥为的也是寨中,私心也不算多,纵有做错,也算情有可原。如何处置,全凭一嫂,我们再无二话。”十娘微微一笑:“好,蒋兄弟果然会说话。”
  
  说着十娘微微抬头:“杀了朱兄弟,放了你,我想你也会怪我没有为你尽兄弟的情分。”蒋老四没料到十娘竟会这样说,心底猛然一沉,但脸上还是竭力掩盖。
  
  十娘的眼没离开蒋老四,看到他只有袖子微微颤抖,也是条汉子。十娘站起身:“不过若两个人都杀,那我就是滥杀无辜,蒋兄弟,你端的好计谋。”十娘的话还是那么平静,听到后面一句,蒋老四的脸难以察觉地红了下,依旧不畏惧地看着十娘:“行走江湖,光有勇是不行的。”
  
  好一个光有勇是不行的,十娘轻轻击掌:“说的好。”朱三已经忍不住了:“一嫂,要杀要剐一句话,别再这样兜圈子。”瑞儿听朱三这样说,急得直跺脚:“三哥你少说几句。”
  
  朱三鼻子哼出一声,十娘心中的主意定了,看一眼还等着自己的众人,眉一扬:“朱兄弟,蒋兄弟,你们既然这样想自立门户,我这里庙小也容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今日午时之前,带着愿意跟你们的人离开这里,今生今世,你们脚迹若再踏上龙澳岛半步,我定不留情。”
  
  说着十娘拿过阿保手里的钢刀,手起刀落,一把楠木椅子就断成两半,十娘扔下钢刀,看着朱三不说话。蒋老四闭下眼睛接着睁开:“一嫂处事果然公平。”十娘并没理他,只是走向黑帮主那边。
  
  瑞儿急忙上前去把朱三的绳子解开,朱三看着她,突然说出一句:“瑞儿,朱三哥让你伤心了。”瑞儿的手一滞,接着继续给他解着绳子,一个字也没说。绳子的结打的很死,但这种结瑞儿从小就打,解开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不晓得为什么,今天瑞儿解得十分困难。
  
  朱三也没说话,看着瑞儿在给自己解绳子,再难解得绳子最后还是解开了,朱三站起身,对蒋老四拱手为礼:“多谢了。”蒋老四看着站在那里的十娘,她依旧素服,但此时的神色和方才全不一样,哎,防来算去,最后竟然落到这样境地。
  
  听到朱三的话,蒋老四回身拍了拍他的肩:“自己兄弟,说什么呢。”说着蒋老四又有些黯然神伤,如果当时没有随着朱三的路子走,直接就奉十娘为主,或者自己可以看到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寨主的诞生。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阿保上前一步,有些迟疑:“两位,此时已快到卯时,离午时不过几个时辰,还请快些回去收拾了东西,带了人离开这里。”说着阿保心里有些不好受,虽说没有见血,可是从小见到的这些叔伯为此而要分开,实在是件让人心里不是很舒服的事。
  
  收拾东西带了人离开,朱三环视了下厅内,郑强夫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厅内的人议论着的是别的事情,自己的抱负,在这里,的确是无法施展了。他对阿保点一点头,对蒋老四道:“四弟,这次连累了你。”
  
  蒋老四也深深回头看着厅里,把烟杆重新放到嘴里,想打火那手一直都是抖的,索性把烟杆取下来:“你说我们这次去哪里好,听说南洋不错,不然去扶桑?听说扶桑的妞儿服侍人可是一绝。”朱三笑着捶他:“好你个老四,这时候还不忘这个,到时候不知道四弟妹会怎么收拾你?”
  
  阿保带着人跟在他们身后,方才命还悬一线,此时就谈笑风生,想起自己方才的紧张对应着十娘的轻松,自己还要多多历练才是。
  
  黑帮主是知道自己的命不久矣,嘴里的布被拿掉时候,他并没有一丝慌乱,而是伸手索茶:“茶,一嫂,你新当帮主,不会连杯茶都不舍得给吧?”刘老八拿过一个茶壶,揭开壶盖,就往黑帮主嘴里倒,黑帮主大口大口地吞咽。
  
  吞完了才对十娘道:“一嫂,给个痛快话吧。”十娘经过方才一事,此时心里已和原先想的不一样,她看着黑帮主:“黑帮主,你也是这岛上的一条好汉,我要吞了你黑家帮,绝不会似你一样用些别的,你此时已然就擒,你把黑家帮给我,我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黑帮主喝完了水,觉得心里好受很多,冷眼瞧着十娘:“一嫂果然好聪明,想兵不血刃就吞了我们黑家帮,只是你打的主意好,我姓黑的也不是什么傻瓜,放我一条生路,谁相信。”瑞儿满腔的火气本就要找个人发,再说也认定黑帮主是罪魁,已经喝道:“十娘她心存仁慈,不愿见血,这才想出这个法子,你倒在这污蔑她。”
  
  黑帮主闭目养神,理也不理她,瑞儿的一张脸涨的通红,用手扯住十娘的袖子:“十娘,把他拖出去砍了,为一哥报仇。”黑帮主猛地睁开眼:“一嫂,虽说我要死了,但有句话我要说,当日郑老哥酒里,的确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我见他喝的过醉,还劝他不要回去,偏他说风雨太大,担心寨中安危,这才带醉回去,我想吞了你们郑家帮是事实,但我绝没在酒里下东西,我行走江湖那么多年,这样宵小用的手段还是不屑的。”
  
  听到提起郑一郎,十娘觉得支撑住自己的那口气就快要泄了,觉得心口什么地方疼了一下,十娘伸手把头发拢一拢。瑞儿已经怒喝出声:“你这时候了还狡辩,一哥明明就是你害死的。”黑帮主此时倒很淡然,看着瑞儿:“王家丫头,你还是太嫩了些,要知道我……”
  
  不等他把吹嘘的话说出来,十娘已经喝道:“好了,不要再说了,你方才不是说女子做什么帮主吗?我告诉你,我不杀你,你的黑家帮我是要定了,我要你看着我,把郑家寨变得比以前更大。”
  
  说着十娘的头高高扬起,仿佛有光在她身上发出,瑞儿觉得心头一振,这些日子的郁气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