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去香港出了一趟小差,回来的时候,行礼险些超标。自己的东西没多少,全是给姐姐妹妹们带的化妆品和香水,为了给她们采购这些东西,累得我香港之行如走了一趟长征。
下飞机后,边走边郁闷几件行李。冷不丁地一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正迎面而来,竟然是陆励成。我第一反应是逃,发现推着这么多行李,掉头转弯很困难,好像不能实现,第二反应是躲,身子一缩蹲到行李后面,第三反应是左面瞄瞄,右面瞅瞅,想着他应该是接客户或朋友,我躲一会,他就应该离开了。
眼看着他已经从我的行李旁走过,没想到一个转弯,高大的身影压到了我头顶上,他手插在风衣袋里,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尴尬得要死,立即装模作样地手胡乱动了动,站起来,“鞋带突然松了。”
他盯着我的鞋子不说话,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我穿的是一双短靴子,压根没鞋带,我觉得丢人丢到了北极,只能干笑着说:“好巧!接人?”
“嗯。”
两个人相对无语,我也实在想不出客套的话,决定撤退,“那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一步。”
他从我手里拿过推车,推着行李往外走,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意思,赶了几步,走到他身侧,“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的。”
他没吭声,只是大步走着。我小步慢跑着跟着他,沉默了一会,试探地问:“你接的人是我?”
“是。”
我心里开始打鼓,摸不透他是什么意思,他却主动提供了解释,“今天是周五,我正好有时间,路过机场。”
难道你有时间就到机场来散步?他当我白痴?
我保持不自然的干笑表情,一直到坐到他的牧马人上,系安全带的一瞬间,我终于反应过来。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两侧的道路遍植树木,很是茂密,估计低下藏个什么东西,别人也发现不了,我脑海里浮现出杀人弃尸案,只觉得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鼓足勇气,才敢开口:“你知道了?”
“嗯。”他眉目淡淡,看不出喜怒。
我脑袋里开始急速思索如何解释,半晌后,小声说:“我怕Linda查到我身上,发现我的简历有问题,所以私底下做了点工作。我只是为了自救,绝没有其它意思。我是不小心发现的,我绝对、绝对、绝对再不会告诉第二人,也绝对、绝对、绝对没兴趣去探究背后的来龙去脉,我向天发誓!”
他未置可否,淡淡地问:“你究竟看了多少资料?”
“没有看多少,只看了五年来的差旅费用、工资、报表、税表……”好像也没少看,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底气不足地说:“后来目标锁定到差旅费用后,别的只是随意扫了一眼。”
他瞟了我一眼,将我坐的椅子后背调低,“我现在要专心开车,你先休息一会,回头我有话和你说。”
我沮丧地躺到椅子上,闭上了眼睛,脑袋里什么样的荒谬想法都有。把东西交出去后,我就意识到,知道不该自己知道的事情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可总是存着几分侥幸心理,希望陆励成发现不了。可世事就是这样,什么最坏就发生什么,偏偏我又捏造简历进的公司,说我不是别有居心,我自己都不相信,陆励成能相信我只知道这些吗?能相信我没有恶意吗?
陆励成打开音响,轻柔舒缓的古筝曲响起来,流泻出溪水潺潺、绿竹猗猗,我脑袋里还胡思乱想着,身体却因为疲惫不自觉地就放松下来,渐渐地,脑袋也变得空灵,如置身山野绿地中,皓月当空,清风拂面,纷扰俗事都不值萦怀,终于枕着月色,沉沉地睡过去。
等我突然从梦中惊醒时,迷迷糊糊中发现四周一片漆黑,只一点红光在虚空中一明一灭,一瞬间,所有看过的恐怖片、鬼故事全浮现在脑海里,我“啊”的一声,惨叫出来。
“怎么了?”陆励成立即拉开车门,手指间吸了一半的烟,被他弹出去,红光带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坠向大地。
我握着他的胳膊大喘气,人被车外的冷风一吹,清醒过来,顿觉不好意思,讪讪地放开他,身上原本盖着他的西装外套,刚才的一惊一咋间,已经被我蹂躏到了脚底下,忙捡起来,阿曼尼呀!想说对不起,话到了唇边,又反映过来,我哪一点需要抱歉?
他坐进车里,微笑着问:“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被噩梦吓着?”
我没好气地说:“喂!人吓人,吓死人!一个小时前,我人还在繁华闹市,街上车来车往,我才刚打个盹,就发现自己置身荒野,四周了无人烟,还有个人假扮鬼火,换成你,你该什么反应?”
陆励成侧靠在方向盘上,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手恰垂在我肩头,指间还有若有若无的薄荷烟草味,“首先,你睡了不止一个小时;其次,若真有鬼,是个男鬼,我就把它捉住,拿到市集上去卖了,若是个女鬼,正好问问她,小倩婴宁可好。”
他脑袋里倒不全是数字,不过,没空理会他的幽默,只是震惊于一个事实,我竟然已经睡了四个多小时。
“这是哪里?”
陆励成没有回答,打着火,牧马人在黑夜中咆哮,一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奔驰出去。
“你怎么不送我回家?”
“我怎么知道你家在哪里?”
“你不会叫醒我问?”
他沉默着不说话,我气鼓鼓地瞪着他,他看了我一眼,突然说:“你睡着的时候比较可爱。”
我“哼”了一声。
车突然停住,我撑着脖子探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一个木屋伫立于荒野。陆励成,你究竟想干什么?我一无姿色,二无钱财,年纪又老大,即使有个人贩子,只怕都不肯接收我。难道他打算对我进行严刑拷打?
“下来吧!”陆励成下车后,替我拉开车门。
下来就下来,已经到这步田地,谁怕谁?我抱着江姐进渣滓洞的想法,随他走进小木屋。倒是海水不可斗量,屋不可貌相,外面看着旧,里面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陆励成给我倒了杯水,听到我嘴里哼哼唧唧,“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雪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他把水杯重重放在我面前,“我不是国军,你更不是红岩上的红梅。”他顿了一顿,嘲笑着说:“不是人人都能把自己比梅花,小心东施效颦。”
我气得甩袖就走,出了屋子,举目远望,青山隐隐,寒星点点,真是好一派田园风光呀!已近深秋,白天还好,晚上却着实很凉,迎着寒风,绕车慢行九圈后,胃中饥饿,身上寒冷,又踱着步子,回到了小屋,他在桌子前坐着吃饭,头都没抬地说:“关好门。”
我看到桌子上面还有一碗米饭,一声没吭地坐过去,即使这是鸿门宴,我也要做个饱死鬼。
本着我多吃一口,敌人就少吃一口的原则,我是秋风扫落叶般的无情,恨不得连盘底子都给清个干净。
陆励成保持了他一贯的风度,毫不客气地和我抢着,两人一通埋头苦吃,等盘子见底时,我撑得连路都要走不动。两个人看看空盘子,再抬头看看彼此。我冲着他呲牙咧嘴地笑,我很撑,但是我很快乐!我知道他没吃饱。哈哈哈!
看到他想站起来,我又立即以笨拙而迅速的动作占据屋子中唯一的一把躺椅,摇着摇椅向他示威。他没理会我,把方便碗碟装进塑料袋封好,收拾好桌子,将躺椅旁的壁炉点燃,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喝着。
估计烧的是松木,所以屋子里弥漫起松香。不知道是因为松香,还是因为胃里丰足、身子暖和,我的心情慢慢好转,四肢懒洋洋地舒展着,一边晃着摇椅,一边打量陆励成。
因为没有了椅子,他就侧坐在桌子上,身子后恰是一面玻璃窗,漆黑的夜色成了最凝重的底色,壁炉里的火光到他身边时,已经微弱,只有几抹跃动的光影,让他的身影飘忽不定,窗外的莹莹星光映着他的五官,竟让他显得很是温和。
他起身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我这才看清楚他喝的酒,色泽金黄,酒液浑浊,我立即觉得嘴里馋虫涌动,厚着脸皮说:“你哪里来的家酿高粱酒?给我也倒一点吧。”
他挑了挑眉毛,有点诧异,随手拿过一个玻璃杯,给我斟了小半杯。
我先把鼻子埋在酒杯旁,深吸了口气,再大大的喝了一口,“好滋味。”
他得意地笑着,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我妈亲手酿造的,高梁也是自己家地里种的,难得你识货。”
我心里有点惊讶,他的衣着打扮和谈吐已经完全看不出他的出身,我嗅着酒香说:“我老爸有个老战友,有一年来北京出差,特意从陕西的农村弄了一坛子高粱酒给我爸,我爸抠得什么似的,总共才赏了我一杯子。”
我的摇椅一晃一晃,壁炉里的木头毕剥作响,精神放松,才体会出这个屋子的好,城市里从没觉得这么安静过,静得连风从屋顶吹过的声音都能听到,“我们现在在哪里?”
“昌平的郊区,不堵车,一个多小时就能进北京城。”
我拍拍胸口,这下是彻底放松了,“这是你的小别墅吗?”
“你说是就是了。这是我第一次做企业重组上市后,用拿到的奖金买的。”
我不无艳羡地说:“人和人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我现在的奖金估计也就刚够买一个卫生间。”
他笑:“那个时候北京市市内的房子都算不上贵,荒郊野外的这些破屋子更不值什么钱。其实,当时我只是想找一个地方能一个人静静地呆一呆,后来莫名其妙地被人夸赞有投资眼光。”他指着窗外,“那边是一片果林,春夏的时候,桃李芳菲,景致很好,最近几年发展农家乐旅游,一到春夏,园子里赏花的人比花多,摘果子的人比树上的果子多。”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有点惆怅地说:“所以,我现在只冬天到这里住。”
我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陆励成淡淡说:“这酒后劲大。”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你不舍得让我喝,我就偏要喝!”说着,又给自己杯子里添了点,一狠心,索性倒了一满杯,然后示威地向他举了举杯子,大喝一口。
陆励成笑着摇头。我捧着酒杯,摇着摇椅说:“好了,你想审就审吧!我保证坦白,只希望你能从宽。”
陆励成微笑地凝视着我,眼中有星光在跳动,那是促狭的笑意吗?
“你已经很坦白了,事情是宋翊一手处理,从他那里,我没有得到任何信息,我并未肯定是你。”
我眼前一黑,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去,苏蔓,你是猪头,你绝对是猪头!他啜着酒,面带微笑,欣赏着我的七情上面。我连喝了好几口酒,才渐渐缓过劲来,自我安慰地说:“反正你对我有怀疑,我不承认,你也迟早能查出来。”
他敛了笑意,认真地说:“谢谢!”
这个人变脸太快,我摸不着头绪,傻傻地看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尖问:“你是对我说?”
他凝视着我没有说话,看样子完全不打算回答我的废话。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放下了手指,讪讪地说:“我说了我是自保,不是帮你,你应该谢谢的是宋翊。”
他眉头微皱,身上渐渐凝聚出了一股冷凝的气势。我向后缩了缩,不甘心地小声嘟囔,“本来就是嘛!我的简历上又没写自己做过审计,那份东西哪里敢拿出去招摇?幸亏他仗义伸手,还不肯居功,否则大可借此收买人心……”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宋翊需要的是纽约总部的人心,他根本不看重无关紧要的人如何想。本来这件事情就伤害不到我,我只是不清楚总部究竟在查什么,所以不敢自乱阵脚,被宋翊一搞,反倒让总部的一帮老头子称赞他光明磊落、处事公正,他能得到的好处,已经全部得到,如果他真想不居功,完全可以把东西直接交给我,而不是交给Mike,请Mike解释,逼得Mike只能暗中通知我后,再向总部汇报事情经过……”
他看到我的表情,突然停住,“信不信随你!宋翊能在异国他乡做到这个位置,绝不是你们看到的无害样子。你以为我当时为什么要逼着你帮我做事?如果不是他,我手底下会突然间连个可用之人都没有吗?”他喝了口酒,看向窗外。
我不知道是松香,还是星光,或者是我有点醉了,我觉得眼前的陆励成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陆励成,他的侧脸竟透着萧索的悲伤,这种表情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他的脸上。
他一边喝酒,一边淡淡地陈述,好似在对着夜色说话,“那几笔差旅费用的确不是差旅费用,是一笔业务回扣,所有的单据早在年初就已经做好,钱也早就转账,只需要下面的人每月走个形式,年终的事情太多,忙中出错,忘记这个人在十月份就离职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置评,只能保持沉默,他看向我,神色坦然,“这笔费用和带给公司的利润相比,不足一提,Mike也同意这样的操作手法,虽然这样的手法不被总部认可。当然,现在总部也意识到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做生意的方式,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张商务卡,里面有一笔特殊的款子,用于客户往来,这两年,这个数额上限越来越大,我已经不需要通过差旅费用来消解这些特殊支出。”
我喃喃地说:“你没必要解释给我听,我说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凝视着我,漆黑的眼中有点点火光在跳跃。他坐到摇椅前的地毯上,半仰头看着我,“你可不可以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凝视着我,漆黑的眼中有点点火光在跳跃。他坐到摇椅前的地毯上,半仰头看着我,“你可不可以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点头,没有人可以拒绝他此时的眼神。
“是不是公司里的每个人都认定宋翊会赢?”
早知道是这个问题,我无论如何也要拒绝。我期期艾艾地说:“我不知道,应该不是吧!公平竞争而已,何况Mike一直很赏识你,也一直在全力帮你……我……其实……”在他的眼神下,我的头渐渐低下去,哼哼唧唧了半晌,一横心,索性竹筒倒豆子,一口气全倒了出来,“宋翊毕业于美国的名校,华尔街上的很多人和他都是校友,你也应该知道,美国人很重视校友群的。他又在总部工作了六年,同事们私下说他和MG的几个大头关系很不错,有去纽约出差的同事看到他和他们打高尔夫球的照片,他们说,其实上头早认定是他了,只不过一不好拂了Mike的面子,二不好伤害员工的积极性,毕竟你是MG中国大陆区的开国功臣,所以这个过场是一定要走的。”
屋子里静得让人发寒,我搜肠刮肚地想找几句话安慰一下他,可是脑袋昏昏沉沉地,想了半天,只想出句,“你的能力,中国的金融圈子人人都知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话出口,看到他的脸色,立即反应过来,我说错话了,说了一句大大的错话,“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MG当然不会让你离开,你也当然不会离开MG……”
“好了,不要再说了。”
他面无表情地截断了我的越抹越黑,我满心懊恼,只能端起酒杯,痛饮一杯,幸亏天底下有酒这东西,不管千愁、还是万绪,总可以让你暂时忘却。
陆励成也端起酒杯,两人沉默地喝着闷酒,半坛子高粱酒喝下去,陆励成的话渐渐多起来。他无意识地替我摇着摇椅,我蜷在上面,眯着眼睛,不停地笑。
“苏蔓,我一直很拼,今日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十四年前,我进北京城时,我的行囊只是一床棉被,加三套衣服。”
我用力点头。
“我是农村考生,我爹娘刚刚会写自己的名字,一切都要靠我自己,我们省的高考分数线又高,不像你们北京生源,北京人上清华北大的分数在我们省刚刚超过重点大学的录取分数线。”
“嗯,嗯,轻点摇,我脑袋有点晕。”
他很听话地轻轻摇着,“我是名不见经传的北京小大学毕业,宋翊是清华毕业,我在人大读了个在职MBA,他是伯克利的金融硕士,我在国内从替Mike打电话、泡咖啡、记录会议摘要做起,他一出来就是华尔街上的精英,我花费十年的时间,才到今天的位置,他只用了六年,但论真才实学,我不觉得自己比他差,他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而我在中国市场能做到的,他却不见得能做到。”
听到宋翊的名字,我脑袋很疼,心很乱,去端酒,却发现酒杯已空,“我要喝酒。”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随手把自己的酒杯递给我,我扶着他的手,连喝了两口。“可是……”陆励成摇着头笑起来,“中国的现状就是那么奇怪,只要是国外回来的海龟,就带着一圈无形的光环,似乎只要是土鳖,就注定了先天弱小。”
他的话怎么这么熟悉呢?努力地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一个大学时的老师,远赴英伦时,留给我的感叹就类似于此,院里天天嚷着要创世界一流院校,搞人才引进,结果就是引进了一堆海龟,逼走了一堆土鳖,这个我最喜欢的老师就是被逼走的老师之一。大姐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公司里高管层的空位,即使国内明明有合适的人才,总部也视而不见,就是喜欢从海外不辞辛苦地弄一个过来。
想着那个老师,年纪已老大,却被生活逼得要到国外闯荡,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想着大姐的事业瓶径,我长吁短叹。
陆励成听到我的叹气,给我加了一点酒,与我一碰杯子,“我自己都不叹气,你叹气什么?我相信事在人为!”
我稀里糊涂地陪着他喝干了酒,等放下酒杯时,我已经想不起来,我刚才为什么叹气,只是看着他眉目间的坚毅和自信,感受到他一往无前的决心,无端端地替他开心着。
他看到我的笑容,也笑起来,“苏蔓,我……”他凝视着我,欲言又止。我伸手去摸酒杯,他握住了我的手,神情异样的温柔,“先别喝酒了,我今天晚上带你出来,不是为了什么差旅费用,而是想告诉你句话,我……我……你想不想听个秘密?”他的眼神竟然透着紧张。
我点头,再点头,嘻嘻笑着,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吁的姿势,弯下身子,俯在他耳边,小小声地说:“我,我告诉你个秘……秘密,你要保密。我……我好……好喜欢宋翊。”
头一歪,栽到他肩膀上,彻底昏醉了过去。
~~~~~~
早上醒来时,头疼欲裂,看着完全陌生的小屋,不知身在何处,发了半晌呆,才想起陆励成,这个屋子是陆励成的!我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扯着嗓门大叫:“陆励成,陆励成……”
屋内鸦雀无声,只窗口桌子上的一个旧闹钟发着滴答滴答的声音,我走过去,拿起压在低下的纸条。
“下面的电话可以送你回市区。”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手机号码。昨天晚上的事情一半清楚,一半模糊,刚开始我很害怕,后来我很生气,再后来,我好像不生气了,我们就在喝酒,再然后……我就醒来了。我皱着眉头思索,陆励成究竟什么意思,难不成就是因为周五的晚上太无聊,所以需要抓一个人陪他喝酒?
嘴里喃喃咒骂着他,按照他的指点,拨通电话号码,对方说十五分钟后来接我。我匆匆擦了把脸,打开冰箱,从冰箱里顺了根香蕉,坐上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下车付账时,男子说着一口北京土话拒绝了我的钱,“陆先生会付的。”说完,就开着车飙出了我的视线。
我拖着一堆行李,百感交集地走进自己的大厦,我回个家容易吗?给老妈打电话,告诉她明天我回家,今天实在折腾不动了,决定先泡个澡,然后让麻辣烫给我接风洗尘压惊。
Chapter 8
星期一,去上班的时候,在会议室看到陆励成,他面无表情,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也自然眼观鼻、鼻观心,暗中庆幸看来逃过一劫了。
下午,宋翊把我叫进办公室,第一句话就是:“陆励成知道了?”
我点头,心里又开始忐忑,“你怎么知道的?”
“IT部正在给系统升级,以后所有的系统都会有更严格的权限分级,任何人如果把自己的密码给他人使用,一旦发现都会严惩不怠。还有份内部文件,要求档案室的文件非财务人员不得翻阅。”
“陆励成的提议?”
“是的,所以我想应该是你的事情被他发现了。”
我沉默着不说话,我不在乎陆励成做什么,所以谈不上难受,但的确有些不舒服,陆励成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宋翊温和地说:“他并不是针对你,他只是在做他的工作,在保护公司整体的利益,如果……如果他私下找你,你有什么不方便处理的,可以告诉我。”
因为他的维护,我心里的那点不舒服立即消失,笑着说:“他应该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因为已经找过了。
宋翊点点头,让我出去,我到了门口,却又转回身,“谢谢你!”
他盯着电脑,似乎没有听见,我等了一瞬,看他一动未动,失望中轻轻拉开门,走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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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的升级没有引起任何过多的评论,反正公司里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一次系统的完善和更新。大家现在关注的焦点是要不要参加篮球赛。
人力资源部打算组织篮球赛,给所有人的邮箱里发了动员邮件,把这两年新招的女大学生,组织成美女啦啦队,动员邮件的附件就是这一群美女穿着超短裙的玉照。
收到邮件时,整个办公室里男士们都如嗑了药,围在电脑前看得眉开眼笑。
宋翊的私人助理Karen告诉我这次篮球赛的最终目的只是为了一个潜在客户,所谓潜在客户就是我们很有机会发展成客户,我们也很想发展成客户,但是人家还抱着绣球、左挑右选。据说对方的几个头目喜欢打篮球,所以陆励成就告诉人力资源部组织人手,去和人家打友谊赛。
人力资源部作为非利益核心部门,平常捡着个鸡毛都要挖空心思去义正言辞地闹腾一番,好表现出自己部门的存在价值,何况这次真有了个令箭?所以美其名曰为了更好地执行陆励成的命令,挑选出公司里最优秀的篮球手,人力资源部决定先在公司内部打一圈。
我附在Karen耳边说:“我看是人力资源部的几位姑娘愁嫁了,人力资源部阴盛阳衰, IT部几乎清一色的男士,平时各个部门老死不相往来,多少肥水流了外人田?”
Karen眼睛骤亮,我看到她的表情,刚喝进嘴里的一口水险些喷出来,这下这场篮球赛不愁没人贡献出业余时间、做志愿服务了。
Karen白了我一眼,大大方方地说:“这样的认识方式很好呀!大家至少有共同语言,即使不会往下发展,也算多认识几个朋友,总比相亲好。”
看来又是一个深受相亲摧残的难友,我拍拍她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篮球赛在男士踊跃报名,女士积极参与的气氛中拉开。人力资源部出手豪阔,直接租下整个体育馆,一共四个篮球场地,小组循环赛,从星期五打到星期日,一个周末比完。
星期六晚上,我们部门和陆励成的部门打,Peter他们一上场就被打了个灰头土脸,在一众美女面前颜面尽失,中场休息时,Karen和另一个女同事Sandy索性跑到另外一个场地,给别的部门的队伍递水、递毛巾,Peter他们哇哇大叫,我笑眯眯地和他们说:“要想享受美女的服务,也要自己有实力呀!”
Peter立即说:“我们打电话请外援,我的一个同学是CS……”
大家齐声嘘他,MG和CS是老对手了,前几年为了抢一个国有商业银行的客户,两家出尽招术,最后这个国有银行也很绝门,让我们两家共同帮它做上市,两家胜负未分,梁子却没少结。
我对着Peter没好气地说:“自己家门口有尊神,还需要去人家庙里请?”
众位男士都看住我,散发出求知若渴的目光,我小声说:“Alex。”
“你哪里得到的消息?”“消息可靠?”……
众人七嘴八舌,我笑看着那边的美女拉拉队,“信不信由你们了!”
宋翊来得晚,此时才到,穿了一身休闲服,抬着一箱运动饮料,看Karen不在,就递给我,让我给每个人递一瓶。
他已经知道我们输了,安慰大家说:“没关系,还有下半场。”众人都眼神古怪地盯着他,他上下看了看自己,“我没有穿错衣服吧?”
众人齐齐摇头,Peter一脸悲愤,“Alex,你篮球打得好,为什么不帮我们,看着你的部下被人欺负,你忍心吗?你都没看到刚才我们如何被人痛打。”
Peter真是唱作俱全,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所以忍着笑,躲到一边。
Alex愕然,“谁说我的篮球打得好?”
众人侧过身子,手指齐齐指向我,“她!”
我的心跳一滞,只觉得血都停止了流动,只怕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看他的表情,竟好像公司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会打篮球,我勉强地笑着,“我猜的,你身高这么高,大学里肯定不会被篮球队放过。”
Peter他们可不管我这边如何心惊胆战,看宋翊没有否认,已经明白我所说属实,一群人立即涌上去,围住宋翊,七嘴八舌地求他,宋翊终于点了头,大家欢呼大笑,宋翊却是遥遥地看向我。
Peter对我大声叫:“Armanda,呆在那里做什么?去把Karen和Sandy叫回来,这两个叛徒,回头我们赢了,再好好教育她们。”
我点了点头,向看台下跑去,经过他们身旁时,和宋翊的视线一错而过,忙低下了头,心头忐忑,却不后悔。站在他的身后,看他打篮球,光明正大地为他助威呐喊,是我多年的心愿。
Karen本来不愿意回来,我告诉她宋翊要打球,她才和Sandy郁郁地跟我回来。不过,等看到宋翊换了衣服出来,一身白色球衣,阳刚挺拔,两人眼睛都是一亮,再看到宋翊一边熟悉场地,一边一个随意的单手三分球,她们俩全都尖叫了一声,Peter他们也是立即士气大振。
我抱着膝盖,坐在看台上,目不转睛地追随着宋翊的身影。耳畔的呼声多么熟悉!我们中间的时光仿佛不曾流逝,大学的头两年,我在篮球场的时间,比在自习室的时间长。我在阳光下看他打球,人却永远躲在黑暗中,那以后的无数个日子,我后悔,没有跨出最后一步,走到阳光下,告诉他“我喜欢你”。他是否接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竟然从来没有让他知道一个女孩子曾这样爱过他。这世上,暗恋并不痛苦,痛苦的是,当你发现原来自己有过机会告诉对方,可自己并没有抓住,而当你觉悟时,却再已没了机会。
比赛开始,过去和现在的画面交错。
宋翊奔跑起来,如风般迅疾,轻易地带着球连过三人,谁也不能阻挡他向前的身姿,当他潇洒地一个转身反扣,将球轻松地投进篮里,他的身后是一地人仰马翻,他却只是一如多年前,回身看向众人,翘着嘴角微笑,眼中洒满阳光。
这一次,我却没有如多年前那样藏在众人的身影里,羞涩地压抑着自己想高声尖叫的欲望,我“嗷嗷”叫着,跳起来,挥舞着拳头欢呼,这是我一直想做,而没有做的,我将那个少女压抑了多年的羞涩欢呼声,和我今日的欢呼声一并奉献给他。
他看到我的样子,微笑有一瞬间的凝滞,对方的一个撞身,他的身子下意识地侧让。转身、奔跑,俯身做了个抢球的假动作,成功掩护了队友带球,而他的视线却一直没有移开,一直看着我,我也定定地凝视着他,这是我欠那个躲在被子里哭泣的少女的。
人生有几个十年?十年之后,我爱你依旧!而你竟仍在这里!
就在我们隔着球场彼此凝视的时间,对方进了球,满场的掌声,Peter气急败坏地高声叫嚷着,我看了一眼比分牌,38:61,向他笑着,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他也恰好看完比分牌回头,看到我的姿势,他弯着嘴角,毫不在意地笑着,眼中有骄傲自信,还有一点点顽皮。
他一边奔跑,一边向队友做着手势,Peter他们充满热情和力量,只是缺少一个灵魂的牵引。这一次,他不会走神,也不会留情,所以这将是他统治的国土,他将带着他们任意驰骋。而我会在这里,等待着与他共赴下一次的冲锋。
心有所感,侧眸间,对上了一双墨黑的眼眸。不知道陆励成何时到的,一身休闲装,抱臂站于看台上,他的周围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大家有意回避,所有的座位都空着。
他的眼眸中有点点锋芒,看似随意抱着的双臂,流露着浓烈的疏离与冷漠。可我今天很幸福,我只愿意将我的开心与所有人共享,所以,我甜甜地朝他一笑,扭回了头,专心看宋翊打球。
40:61,43:61,45:61,48:63,50:63,53:63……
也许因为宋翊的加入,也许因为比赛的戏剧化扭转,其他场地的观众都看得心不在焉,频频向我们的场地张望,几个美女啦啦队,更是直接站到我们这边,挥舞着花球,为我们助威:“加油!加油……”
Peter他们有美女助威,更是跑得全场虎虎生风,对方却士气已泄,比分更加迅速地拉近,55:63,58:63,60:63,63:63!
我“耶、耶”的几声大叫,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Karen本来也在欢呼,可看到我的疯魔样,只顾着目瞪口呆地看我。宋翊的目光从看台上一转,似在看我,又似没在看我,没等我捕捉到他的目光,就移开了。
对方叫暂停,陆励成穿着一身黑色球衣,替换下他们部门的一个队员,显然他要上场,陆励成和宋翊对决!全看台的人都突地一静,连旁边场地打球的人都不能专心再打球,频频向这边看。
Sandy吸了口冷气说:“今天晚上没白来,真是太精彩了!”
我赶忙问:“陆励成技术如何?”
Karen茫然地摇头,“不知道呀!只看到他和客户打网球,打得不错,篮球不清楚,不过是他想带队和那家客户玩篮球拉拢对方,应该过得去吧!”
哨声响起,比赛继续进行。全场的人,不管在哪里,都盯着我们的篮球场看。人力资源部的女经理看大家都无心再比赛,索性和裁判商量后,叫了一个长时间的暂停,让其它三个场地的队员都休息。
大家呼啦啦地都围过来,开始看球。
陆励成打球的风格和宋翊完全不同。宋翊飘逸灵动、陆励成沉稳猛健,宋翊靠着敏捷的身法、绝佳的弹跳力和球感,带球冲击对方的防线如同闲庭信步;而陆励成则善于组织疏而不漏的防守和随机应变的群体进攻,如果宋翊像锋利的匕首,陆励成则像雄重的大刀,如果把宋翊比做无往不胜的将军,陆励成则像运筹帷幄的元帅。
陆励成没有上场前,宋翊带领着球队,一往直前,比分节节升高,但比赛没有了对抗性,可看性很差。陆励成上场后,他成功组织了两次防守,士气立即振奋,宋翊的冲锋节节受阻,可正因为节节受阻,他真实的水平渐渐展现出来。
将遇良才,棋逢对手,观者在宋翊和陆励成的一来一往中,欣赏到一场体力和智力的双重较量。赛场内时而鸦雀无声、时而欢声雷动,宋翊和陆励成的精彩对抗,让大家酣畅淋漓、如痴如醉。
宋翊的进攻多次受阻,陆励成的前锋趁机连进了两球,他们再次领先。啦啦队的美女们起了“内讧”,有人支持陆励成,有人支持宋翊,所以壁垒分明,各自助威。除了我们这些本部门的人,不敢随意选择,看台上的观众早根据个人喜好,阵营分明了,有人压陆励成赢,有人压宋翊赢,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组织的,竟然连口号都很快就制定出来了,各自给各自的队伍加油。
我跑到了最前排,抢了一把哨子,宋翊一组织进攻,我就玩了命地吹。Young看到我的样子,也去抢了一把哨子,每次陆励成中场突破,她就也拼命地吹。我们两组的人一个瞪着一个,谁都看对方不顺眼,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响,更大。
哨子的尖叫声中,宋翊终于成功突围,高高跃起,将球轻松地送入了篮网,我立即吐了哨子,手圈在嘴边,大叫:“宋翊!宋翊!宋翊……”
我的叫声夹在大家的欢呼声和几乎要震破耳朵的“Alex”声中,不可分辨,宋翊却在转身时,视线微微在我的方向顿了顿,我心花怒放地笑着。
陆励成叫暂停,和队员走到场地边,一边喝水,一边低声说话,他的视线瞟过我时,很是阴沉,我心里暗骂,没气量,输个球就连叫好的人都看不惯了!我偏叫!
等我们部门的三个女子拿着饮料赶到对面,宋翊他们早被一群美女包围住,递水的递水,送毛巾的送毛巾,Karen停住了脚步,朝我直摇头,“现在的小姑娘们真热情呀!我们虽然知道Alex是钻石王老五,可更知道他是老板!”
我本来已经止步,可突然想起自己以前无数次的止步。
早早的买好红牛,希望能在他比赛后,递给他,都根本没希望过能和他说话,只是希望他喝到我买的饮料,可就是这样,我都从来没有勇气走上去,把饮料递给他,我只是紧握着易拉罐,从开始到结束,离开时,那个易拉罐已经被我握得变形。
我深吸了口气,拿着饮料挤进人群,宋翊正在低头系鞋带,系完鞋带,一抬头,就看见无数瓶饮料横在他眼前,等着他拿。
Peter他们都怪笑,等着看好戏,宋翊却是早已习惯,自有自己的应付之道,微微一笑,转身离开,“多谢了,我自己有。”
转身间看到我,我把饮料递到他面前,手腕子都有些发抖,他愣了一愣,拿过去,打开喝了两口,随口又吩咐:“再去搬一箱,放在这里。”完全老板下属的口气。
我开心地应“是”,他为什么拿我的饮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送了出去。
可就是这样,身边的一帮美女们都已经无限羡慕,围着Karen和我问:“你们部门还有没有空缺呀?进你们部门需要什么条件?”
Karen赶紧拉着我逃回来,Young这边的情形倒是略好,各部门的美女都是围着其他人,陆励成三步之内,只有Helen一人。等他喝完水,走向他的队员,周围的女士们立即全都自觉散开,好让他们专心部署下一步作战计划。
Helen将陆励成用过的毛巾和水瓶收到一旁,安静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Karen盯着Helen看了半晌,低声叹气。我撑着脖子,一直看着对面的宋翊他们在干吗,听到Karen的叹气声,很是莫名其妙地看她,“你怎么了?难不成你心里实际是支持陆励成他们的?”
Karen掐我,“你今天晚上很神经病!简直和办公室的人是两个人!”
我哈哈地笑,“因为今天晚上我是青春美少女,我在实现自己多年前的梦想。”
Karen懒得理我的疯语真言,“Helen已经跟足Elliott七年,从一个文字录入员,做到今天Elliott的第一私人助理,不管公司里发生什么事情,Helen是Elliott的人这点一直没有变过。”
“是吗?”我心不在焉地说。
Karen一脸若有所思,“我觉得Elliott这人只怕不像外表那个样子,应该是个很长情的人,而且应该对人很好,否则Helen不会对他这么忠心。至少,我已经做了好几个老板的私人助理,但我从没觉得任何人值得我对他们效死命,甚至时间一长,我会对他们的很多脾气无法忍受,主动跳槽。”
我咕咕地笑:“也许她暗恋Elliott。”刚说完,就想打自己的耳光,Helen上个月刚结婚,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吐了吐舌头,“Alex呢?你对他什么想法?”
Karen很得体地微笑,“他是我的老板,我是他的私人助理。”她停了一会,却没忍住,小声说:“Alex是非常好的人,是我遇到的最好伺候、最没架子的上司,可就是因为他太好、太有礼貌、太客气,所以我跟了他已经大半年,却仍和第一天认识一样。”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陆励成是用冷漠疏离作为拒绝他人靠近的手段,宋翊却是用客气礼貌作为拒绝他人接近的手段,两个人乍看截然不同,实则殊途同归。
掌声突然响起来,陆励成方再次进球,我不敢再胡思乱想,立即专心看比赛。
宋翊在对方来拦截时,右手一个虚晃,好似球要向右边传,实际却是球从背后转了一圈,向左面传去。好球!我一边鼓掌,一边猛吹了几下哨子,陆励成他们的场地靠近看台,几个听到哨音的人都朝我瞪眼,我毫不留情地瞪回去。陆励成正在后场,却是头都没回,只是背挺得笔直。他手背在后面,迅速打了几个手势,球再传回宋翊手中时,他们的队形已经变换,以陆励成和其他两个人为中心,成倒三角形的防守阵型,一面将宋翊的接应和宋翊隔断,一面阻断宋翊的继续带球深入,宋翊独自一人深陷对方的包围圈中,他借助姿势的灵活,频频避开各种拦截,想努力冲出重围,僵持三四秒后,陆励成利用宋翊和另外两个人对抗的缝隙,从一个宋翊完全没想到的角度,突然切入,成功从宋翊手中抢过了球,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大叫,Young拿起哨子对着我吹,我嘟囔:“三个对一个,不公平、不公平!”
Karen一边鼓掌,赞叹精彩,一边说:“篮球是团体比赛,通过个体配合取得胜利本来就是它的精神,哪里不公平了?”
我当然知道!只是人都是偏心的。不过,不得不赞叹陆励成刚才的战术精彩,所以也随着大家鼓了几下掌。
本来宋翊的个人战术突出是一件好事,之前宋翊都是依靠他超强的个人技术,带领全队如匕首般插入敌人后场,成功进球,可陆励成偏偏将它化作了坏事,利用宋翊在群队中过于突出的个人技术,队友无论奔跑速度,还是球感、方位感都无法立即跟进配合宋翊的冲锋,所以抓住这个滞后点,将宋翊和队友切断,造成宋翊孤军深入,最终失利。
掌声中,陆励成方再次进球,比分继续领先,并且差距又在渐渐拉大。此时比赛时间只剩十一分钟。
宋翊一边慢速奔跑,一边在四处环顾,看看自己的队友,又看看对方的人。
Karen看着表说:“陆励成他们没有谁的技术很突出,但实力平均,陆励成的战术又运用的这么精彩,我们这边,Peter他们中有一两个偏弱,而宋翊太强,强弱差距太大,配合上反倒漏洞百出,看来我们想赢很难了!”
我盯着宋翊奔走的身影,坚定地说:“不会!我们一定会赢!”
宋翊再次组织进攻,大家立即发现了变化。宋翊刻意放慢自己的速度,他将自己耀眼的个人光辉隐去,化作了一个普通的星子,和队友们共同推进着进攻的速度,球在他们之间有条不紊地传递着,同时,宋翊利用自己对球势的良好判断,随时组织队伍变换队形,对抗陆励成组织的一次次防守反攻。
宋翊之前耀眼的表现,让他越接近篮板,对方越紧张,防守重心无可避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可当他成功地拖住对方,对方也认为成功拦截住他时,球却被他一个低首,从胯下传给了被众人忽略的Peter,Peter接球,绕过一个人就成功上篮。
进球的荣耀凝聚在Peter身上,宋翊只化作了一个传球者。Peter激动地撩起球衣,狂叫,看台上所有的人都给予他最热烈的掌声。
宋翊在赛场上变得平淡无奇,众人再难从他身上欣赏到华丽的弹跳,完美的进球,可是他的队友们开始散发出光芒,虽不耀眼,却能进球。宋翊虽然不进球,陆励成却不能放弃重点防守宋翊,因为他如同匕首尖端的锋利,大家都已经领略过,稍不留神,他就会随时突围上篮进球。
虽然宋翊一个球没进,比分却逐渐拉近,最后两分钟,比分差距也是两分。场上双方是白热化的争夺,两方的支持者都红了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喊加油。我反倒叫不出来,只是屏息静气地站着,心里默念着“我们一定能赢”。
双方在场中僵持不下,球一会被白色球衣掌控,一会被黑色球衣掌控。看来陆励成又迅速地调整了战术,利用他们领先两分的优势,将防守线推前,这样即使Peter或其他人拿到球想上篮,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调整防守重心,将其成功拦截。
白色进攻,在黑色城墙前寻不到任何罅隙突破,时间在一秒秒飞速地流逝,已经到最后倒计时。
59,58,57,56……
球又传到了宋翊手中,在最后四十秒钟,而他的身周有三个人防守,其中包括陆励成,他已经绝对不可能突破防线投篮。
30,29,28……
宋翊突然翘着嘴角,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猛烈地带着球向右面撞去,陆励成迅速向右面移动防守,同时形成一个右倾圆锥形,将宋翊笼罩在圆锥形的防守势力圈内,宋翊的身体却不可思议地在高速运动中突然停止,而防守他的人的身体仍在惯性中向右面奔跑,他在身体停止的瞬间,右手外翻,一个弧线,球从他的背后进入了左手,他的身体原地高高跃起,身子在空中左倾,左手将球远远地送了出去,球从众人头顶飞过。
9,8,7,6,5,4……
球进篮,当球落地的瞬间,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看台上静了一瞬,才爆发出尖叫声。
73:72
最后一个三分球,确定了宋翊的胜利。Karen不能置信,一边抱着我跳,一边说:“赢了!我们赢了!”
Peter他们也不敢相信,愣了一会,才疯狂地彼此拥抱,又都冲过去抱宋翊,不顾他的反对,把他高高地抬起来,一边欢呼,一边走。他无奈地尴尬了一瞬,终于大笑出来,高举着双手,接受大家的恭贺,弯弯的嘴角边是毫不设防地笑意,眼睛里面也全是得意喜悦的光芒,这一瞬,他就像个孩子,或者说,他们都像孩子,他们用男孩子最本能地方式欢庆他们的胜利。
我低下头,偷偷印了一下眼角的泪水,我终于再次看到他这样的笑。他现在只是他,而不是各种名衔在身的一个男人。
抬头时,看见陆励成独自一人在看台的角落,静静地喝着水,满场的欢声雷动中,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肆意欢笑、庆祝胜利的男儿身上,他所在的角落出奇得安静。他喝完水后,安静地提起行李袋,衣服都没换地就向外走去,赛场内灯光明亮,越到边缘灯光越暗,他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很快隐入了黑暗中。
他走后很久,才有人反应过来问:“Elliott呢?”所有人都摇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许在更衣室。”“大概在冲澡吧!Elliott有轻微洁癖,容不得汗臭味,每次打完网球,都要立即冲澡换衣服。”
Helen刚才被陆励成吩咐去照顾一个有点扭伤的同事,也没注意,所以此时面对大家的询问,只能摇头,“应该是在冲澡吧!”
我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比赛结束,大家陆续离去,体育场内的人越来越少,只有我们部门以及和Peter他们私交好的一些同事还在,Peter个夜猫子,嚷嚷着要去庆祝,Karen给他看表,他不屑地说:“才十一点,夜生活才刚开始。”
宋翊一边收拾衣物,一边说:“你们去放肆地玩,费用我来负担。”
大家欢呼,“你呢?”
宋翊朝赛场边磨蹭着没走的几位女士看了一眼,“我去了,你们怎么玩?我这个老人,还是自觉点,回家去睡觉。”
Peter他们哈哈大笑起来,也知道宋翊所说属实,他毕竟是上司,我们一个部门的人,和他混熟了,知道他不拘小节,可其它部门的人不会这样想,所以,Peter他们一群人都“抛弃”了宋翊,去开始他们才刚开始的夜生活。
Sandy的男朋友来接了她走,Karen和我商量结伴打的回家,宋翊听到,笑着说:“加上我,更加确保你们的安全。”
都知道他回国后,一直没买车,此时有人主动愿意付账,Karen立即答应。
我和Karen先送谁都一样,都无可避免地要再走回头路,我和她相互谦让着说先送对方,Karen是真客气,我却是充满了私心,所以两人的动力完全不一样,眼见着我就要赢了,宋翊却替我们做了决定,“先送Armanda吧!”
我的心一紧,眼角的余光看他,他微笑如常,无丝毫异样。萦怀的失望中,我也只能释然。妾有心,郎无意,我总不能怪人家不解风情,毕竟Karen是他的私人助理,算半个自己人,他这样做,才是待客之道。
理智归理智,心情却是无法派遣的郁结,他对我也就是如待客人了!
下车后,礼貌地和他们道了再见后,第一件事情是给麻辣烫打电话,“我很烦,需要喝酒。”
“姑奶奶,我现在在父母家,出不来。”麻辣烫的声音很低。
我无奈,只能挂了电话,想上楼,却总是难受,索性跑回路口,叫了的士,一个人冲到家附近的一家酒吧。
这个酒吧,不是什么名酒吧,地段也算不上好,所以虽是周末,人也不多。不过,我恰好喜欢它的清静和离家近,所以常和麻辣烫在这里喝酒聊天。
刚进门,就发现我们惯坐的位置上已经有人,而且是一个熟人。陆励成仍然穿着那身球衣,只是在外面加了一件挡风的夹克,他此时的行为显然不符合一个有轻微洁癖的人的举动。
他听着吉他手的低唱,自斟自饮。在这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小酒吧里,他将他内心的情绪终于稍稍释放了一些出来,眉宇间不见凌厉,只有落寞,还有压抑着的伤楚。那么浓烈的伤楚,似乎不压制好,一个不小心,就会让他全然崩溃。
我想了想,走到吧台侧面问老板要了支啤酒,付账的时候,小声和老板打招呼,“帮我盯着点那个人,如果他喝醉了,一定不能让他自己开车走,帮他叫辆计程车。”
老板爽快地答应了。
我悄悄离开酒吧,拿着啤酒,边走边喝,寒风配着冰啤酒,让人从头到脚的冷冽。
宋翊,他就如笼罩在一团大雾中,他的客气友善,让每个人都以为他很好接近,可他用他的客气友善和每个人都恰到好处地保持了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我努力着走近他,每次当我以为自己成功的时候,他又总是轻易地把我推了回去。
他已不是他。当年的他,唇角的微笑从不是用来保持距离的面具,眼底深处也不是看不清楚的灰暗。可他也仍是他,今天晚上,篮球场上的他,和多年前一模一样,眼中的明亮一如当年在阳光下灿笑的少年。
不过,我也不再是当年的我,当年的我,绝无勇气去做我今天晚上所做的一切事情。可我也仍是我,我仍爱他,只比当年多,不比当年少。
半个小时后,我打开门,把空啤酒瓶扔进垃圾桶。随手打开电脑,宋翊的头像在跳动。
“你在家吗?”
“在吗?”
“在不在?”
“如果上线,请和我联系。”
一连四条信息,虽然每一句话都很普通,可连着一起,却让人感觉出发信息的人对于我不在线上很着急。
我忙坐了下来,“不好意思,刚回家,有事吗?”
“没事。现在很晚了。”
“晚上有活动,活动结束后,我又去酒吧喝了点酒。”
“一个人?”
“一个人。”
“开心的酒,不开心的酒?”
我认真地想了想,才回复,“既开心,也不开心。开心的是,不管他或者我是什么样子,我仍然爱他,不开心的是,不管他或者我是什么样子,他依然不爱我。”
一会后,他的信息才到,“为什么不放弃他呢?天涯何处无芳草,三步之内必有兰芝。”
为什么不放弃?我撑着下巴,想起了那一天的雨和阳光……
宋翊一直是学校里的王子,因为他学习好,长得好,还打得一手好篮球,关注他的女生很多,可真正敢喜欢他的却没几个,毕竟是重点高中的学生,智商都不低,大家的心智也都早熟,一早就抛弃了琼瑶,看的是亦舒,本着爱帅哥更爱自己的原则,没有几个人愿意做言情小说中的傻飞蛾,所以对宋翊,女生们有默契地保持了远观近赏,却绝不亲近的态度。我也是这些芸芸女生中的一员,我们会在宿舍卧谈会上谈宋翊,会为了看宋翊打篮球逃课,会在宋翊经过我们的教室时,脑袋贴在玻璃窗上偷看,扮演漫画少女的花痴角色,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会去想像宋翊做男朋友的感觉。
如果一直这样的话,我的人生轨迹也许就不是今天这样,按照我的成绩,我会上一个普通的重点本科,也许会认识一个男孩,然后我们谈一段校园恋爱。多年后,我也许会在感叹青春似水年华时,想起宋翊,但是他的具体长相肯定已经模糊。但是,一切在十七岁那年的一个雨天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当时,宋翊已经高中毕业,考上了清华上学,也许是朋友邀请,也许是他怀念故校,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夏日午后,他和几个朋友在篮球场上打球。一直以来宋翊打球,必定观者云集,可这次因为是暑假,所以学校里没有什么人,篮球场上只有他们在奔跑、在欢呼。
我已经忘记我那天究竟为什么去学校,反正就是我去了,而且我听见了他们的欢叫声,所以顺着欢叫声,走向篮球场。快到近前时,我却犹豫了,站在白桦林里不敢再举步。
其时,太阳破云而出,雨半歇半收,在如织的细雨中,日光轻且薄,白桦林的叶子翠绿如滴,好似只要一点点风,就能从弥漫的湿意中吹出缕缕的草木香。
整个世界都是清新、明媚、鲜亮的,而他们这群花样年华的少年才是这副画面上,最令人心动的几笔。
一个个都衣服湿透,脸上也分不清楚是汗水,还是雨水,奔跑间,常带起一连串的水珠,被阳光一映,光影变化间,竟有七彩的光芒。再配上紧致有型的肌肉,明亮纯净的眼睛,高大矫健的身姿,充满力量的追逐和对抗,我第一次体会到“阳刚之美”四字的含义,眼前的男子们真正个个都是龙躯虎步。
怕破坏眼前的画面,所以不敢举步,只能立在树下静看。彼时,并没觉得自己的眼光会更多落在宋翊身上,在我眼中,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运动的美、阳光的美,青春的美。
远处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跑来,操场上的人都停下来,有人骂来人,“你丫看看表,现在几点了?”还有人关心地问:“你怎么了?这么打蔫?”
来人坐到操场边说:“我今天打不了了,你们接着打!”
大家聚在他身边,又骂又问,“大朱,你丫有屁就放!”“大朱,你的腿究竟怎么了?脸上的伤哪里来的?”
在众人的询问下,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大朱的女朋友被一个小混混追求,小混混警告过他好几次,他都没理会。今天小混混终于动用暴力,四个人把他堵在学校附近的胡同里给砸了一顿。
大家听完,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劝他以后小心一点,大朱抱着头不吭声。没想到性格最温和的宋翊却是猛地将手中的篮球砸到了地上,篮球弹得老高,远远地飞出去。
“欺人太甚!我们走!这个场子今天非找回来不可!”
大朱抱着头,木然地说:“他们手里有刀。”
宋翊一挑眉毛,不屑地冷哼,“大不了刀口舔血!”
大家呆呆地看着他,宋翊冷着脸,一个个看过去:“有什么好怕的,我们人多还是他们人多?平常喝酒的时候,说的什么为哥们两肋插刀都不算数了?还有你,大朱,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了,你还混个什么?有抱着脑袋哭的力气,还不敢豁出去干一架?”
都是热血少年,被宋翊的话一激,大家都急了,七嘴八舌地嚷:“谁怕了?”
大朱跳起来,“我们走!”
大朱带头领路,一群人如冲向前线的战士,慷慨激昂地向学校外涌去。
白桦林里的我,弯身捡起了滚到我脚边的篮球,却失落了一颗少女的心。也许每个女孩子都向往着一个英雄,都渴望着有一双保护自己的臂弯,都希冀着有一个男子能冲冠一怒、拔剑为红颜。宋翊那一刻的样子,让我感受到了大丈夫的情怀,他在我眼中,不再只是一个品学兼优的男孩子,而是一个有担当、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大丈夫。
我捧着篮球,伫立在白桦林中,天地之间如此安静,如停止了转动,只有我的心,跳得那么急,我已经隐隐明白,从今日起,我的世界不会再和以前一样,有隐秘的欣喜和酸楚。
他们返来时,不少人挂了彩,可个个都神情兴奋,搭着彼此的肩膀,高唱着嘹亮的军歌,歌声响彻操场。他们就如一群得胜归来的战士,宋翊被他们簇拥在最中间,他的一个眼睛乌青,半边脸红肿,嘴唇边有血痕,形象实在不算好,但是却成了我记忆中他最英俊的一瞬间。
他们一边四处乱寻着球,一边高声笑嚷,讨论着刚才谁比较英雄,谁比较狗熊,谁平时最耍酷,刚才却最孬种,最后一致同意宋翊是“不会叫的狗才最会咬人”。
我走到宋翊身边,对弯着身子在草丛里找球的他说:“这是你们的篮球吗?”
他抬起头,“是呀!多谢,多谢!”
他抬头的瞬间,太阳恰从乌云中彻底挣脱,光线蓦地明亮,他的笑容却比阳光更灿烂。
我把球默默地递给他,他拿着球问:“你在这里读书?”
我点头,“九月份开学就高二了,”
“小学妹,多谢你!”他微笑着转身离去。
我心里涨鼓鼓的,也说不清楚是甜、还是苦,带着少女特有的敏感和自卑,貌似很理智平和地说:“我的成绩不好,进不了清华,担不起小学妹的称呼。”
他停住脚步,回身看我,眉目间有很多不以为然,“你还有两年的时间,现在就给自己定下输局,未免太早!只要你想,就一定可以!好好学习,我在清华等你。”
他对着我笑,飞扬自信的笑如同星星点点的阳光,洒落在我的身上。
他朝我挥挥手,大步跑向球场,“篮球找到了!”大家看见他手中的篮球,扯着嗓子嗷嗷地欢呼,从四面八方迅速汇集向篮球场。
他们又开始打篮球,在他们肆意地跳跃奔跑中,青春在阳光下轰轰烈烈的飞扬燃烧,第一次,我觉得自己也是可以这样自信的、飞扬的,那才是青春的本色啊!
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拳头,凝视着他的身影,耳边一遍遍轰鸣着他的声音,“我在清华等你。”
多少个夜晚,宿舍的人都已经熟睡时,我在卫生间门口的灯光下温书;多少个清晨,大家还在梦中时,我捧着英文课本,一个个单词记诵。也曾努力一个学期后,数学成绩仍然不好,也曾做了无数套化学习题后,化学不进反退。不是没有疲惫懈怠、沮丧想放弃的时刻,可是每次觉得自己就是比别人笨,想认命放弃的时刻,总是会想起他眉目间的不以为然,想起他的笑容,想起那些星星点点、洒落到心中的阳光,所以,总是在抱着考试试卷,躲在被窝里大哭一场后,握一握拳头,又再次出发。
我可以放弃他吗?我在键盘上敲字,“放弃他,如同放弃我所有的梦想和勇气,永不!”
屏幕上很快就出现了一行字,“沧海可以变桑田,天底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远,包括你的爱情。”
不喜欢这么凝重的谈话气氛,和他开玩笑地说:“三步之内必有兰芝,如果你愿意充当这个兰芝,我就考虑放弃他,怎么样?”话发出去后,开始后悔自己鲁莽,但是后悔也晚了。
“?,我是个内里已经腐烂的木头,不过,我知道很多兰芝,可以随时介绍给你。”
我轻嘘了口气,“多谢,多谢!把你的兰芝替我留着点,等我老妈拿着刀逼我嫁的时候,我来找你。”
和以前的日子一样,两个人漫无边际,却快乐淋漓地聊着,然后互道晚安、睡觉。
在梦里,我梦到了清华的校园,他在打篮球,十九岁的我,紧张羞涩地站在篮球场边,当众人高呼“宋翊、宋翊”时,我胆怯地咬着唇,终于,我也喊了出来,“宋翊、宋翊……”
他粲然回头,那一眼中,有我!
Chapter 9
已经夜深人睡、万籁俱静,我仍在电脑前赶写一份小组报告,明天要交给宋翊过目,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突然,MSN滴滴的响起来,我立即打开。
“关掉灯,去窗口。”
我对宋翊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很是不解,不过,只要是他说的话,我都愿意照做,所以,我立即关了台灯,合上笔记本电脑,走到窗口。
拉开窗帘,漫天飘飘洒洒的白一下子就跃进眼中。北京的第一场雪竟然在无声无息中降临。
纷纷片片的雪花,连绵不绝,舞姿轻盈。虚空中的它们,如一场黑白默片时代的爱情舞剧,情意绵绵,却又总是欲诉还休,而路灯光芒笼罩下的它们,则如一群晶莹的自然精灵在纵舞,虽无人观赏,却独自美丽,从黑暗的墟茫深处透出奢华的绚烂。
北京城竟是这么安静、这么空旷、这么干净!
我的心被大自然的神奇震慑,总觉得那安宁的雪花中洋溢着不羁,白色的纯洁中透着诱惑,如拉丁舞者翻飞的红裙角,舞动下流淌着邀请。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此时此地,我们是并肩而立,而不是网络的两端,我想看到他的眉眼,感受到他的温度,听到他的声音。
我冲到桌前,打开电脑,试探地打着话,“你愿意把网络延伸到现实中吗?”
那边长时间地沉默着,我却很肯定他看到了,双掌紧握,放在额头前,默默地祈求着,很久很久之后,久得我已经觉得他似乎又一次消失在我生命中时,一句话跳到了屏幕上,“网络有网络的美丽,因为距离,所以一切完美。”
“我相信现实中的你和网络上一样,你怕我和现实中不一样?”
我似乎感受到他在那头无奈的叹气,和无法拒绝,“你什么时间有空见面?”
我几乎喜极而泣,对着电脑,喃喃说了声“谢谢你!”然后才开始敲字,“这个周末好吗?”
“周六晚上,清华南门的雕塑时光。”
“好的。”
“我们怎么认出彼此?”
“只要你去了,我肯定就能找到你。”
他没有质疑我的话,只发了个“晚安”就下线了,留下我对着电脑长久地发呆。以他的性格,既然肯答应和我这个网友见面,那么他应该对我有好感的,可他的表现为什么那么迟疑,似乎我再走近一步,他就会转身逃掉,这和他的性格不符。
走到窗户前,脸贴着玻璃,感受着那沁骨的冰凉,这一刻他是否也站在窗前,任心灵在暗夜中沉醉?
雪无声地落着,飘扬的舞蹈中没有给我任何暗示,我只能向它们发出我的祈祷,希望它们能成全我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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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得有些晚了,顶着两个大熊猫眼去上班,电梯里碰到Young,也是两个熊猫眼,两人相对苦笑,她上下打量着我说:“Armanda,你和刚进公司时,判若两人。”
“啊?有吗?”我紧张地看向电梯里的镜子,我有苍老得这么快吗?
Young笑:“我不是那个意思了……”
电梯门一开一合间,陆励成端着杯咖啡走进来。虽然做我们这行,上班时间并不严格,可是迟到被老板撞个正着,毕竟不是什么好事,Young说了声“早”,就低着头不再吭声,我仰着头看电梯门上的数字变动:5、6、7……电梯停住,Young用眼神给我打了个招呼后,就匆匆溜出电梯。
电梯变得份外缓慢,我偷瞄了一下按钮,只有二十七层的键亮着,看来我和陆励成的目的地一样。我只能继续屏息静气,恨不得彻底消失在空气中。电梯门开的瞬间,他伸手挡住门,示意女士先行,我低着脑袋含糊不清地说了声“谢谢”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自己的办公桌。
宋翊正好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看到我踩着高跟鞋、跑得跌跌撞撞,他笑着说:“easy,easy!There is no big bad wolf。”
我看到他,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许多,“Sure, because I am not Little Red Riding Hood。”
Peter高竖着食指,一边摆手,一边大声说:“No!No!We are all wolves hunting for the food in this cement woods.”
大家都笑起来。
随在我身后的陆励成出现在门口,大家看到他,一个个立即收敛了嬉皮笑脸的样子,都正襟坐好。
“Alex,Mike提前到了,要我们准备一下,提前半个小时开会,所以我想我们先碰个头。”
“好,给我一分钟。”宋翊回身对自己的私人助理Karen吩咐了几句话后,和陆励成一块走出办公室。
Peter站起来,双手抱肩,半压着声音,装着很害怕的样子说:“Did you see?The most dangerous wolf just passed by.”
刚安静下来的办公室又轰然大笑起来,大家的嘴张得最大时,宋翊突然出现在门口,轻敲了敲门,我们一个个嘴仍张着,声音却都死在喉咙里,宋翊含着笑扫了我们一眼,“楼道的扩音效果比你们想象得好。”说完,就消失在了门口。
大家彼此交换个眼色,忙低下头工作,Peter瘫坐到椅子上,“I am dead!I am so dead!”
大家毫无同情心地偷笑着。
快吃中饭的时候,Karen接了个电话后,让我和Peter去开会。
会议室里人不多,我们一进去,Mike的助理立即将一叠厚厚的资料放在我们面前,没时间看内容,我只能挑着大标题快速浏览。
陆励成向Mike介绍我们,“Peter在纽约培训过半年,对当地的商业圈和华人圈都很熟悉,哪个餐馆的哪道菜适合华人口味,他都一清二楚。Armanda是这一行里,难得的拿CPA和ACCA资格的人,由他们两个陪客户去纽约,应该是最佳选择。”
宋翊听到陆励成的话,看了我一眼,我的心立即跳了一下。
Mike点点头,对着陆励成说:“因为是客户突然提出的要求,他们的护照签证……”
Peter立即说:“没问题,我四个月前刚去过美国,签证还在有效期内。”
陆励成的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我的问题也不大。”被大姐知道她为我办的签证替他人做了嫁衣裳,肯定想砍我。
Mike满意地笑起来,扫视了一圈会议室里所有的人说:“那就按照Elliott说的办,让HR给他们定机票酒店,星期五出发,Alex,你觉得呢?如果你手头缺人手,可以从Elliott那边借人。”
宋翊笑了笑说:“我没问题。”
星期五?星期五!我心里一声惨呼,盯着陆励成的眼睛里除了熊熊怒火,还是熊熊怒火!陆励成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Mike走出会议室后,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Peter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让我们去见证纽约的繁华吧!”
我没精打采地说:“你又不是没去过?”
“陪这帮大国企的领导去考察市场,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的!”Peter的腔调很是意味深长,暧昧朦胧。
“对了,你怎么不考CFA?反而考了CPA?”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告诉他我本来就一审计师?Peter见我没回答,自说自话地接了下去,“很英明!很英明!如今一群人都是CFA,只有你是CPA,一旦涉及到这块领域,你就独占鳌头了。嗯,很好的职业规划,很好!我怎么从没想到过?我是不是也该再去进修个什么稍微偏一点的专业领域?”
我无语地看着Peter,什么是强人?这就是强人!我当年可是考得要死要活地才算全过了,人家一副把考试当娱乐的样子。
“一块去吃中饭?”
“不了,没胃口。”
Peter无所谓的耸耸肩膀,先行离去,“你们女生为了减肥对自己真够残忍的。”
我现在情绪沮丧,懒得和他多说,磨磨蹭蹭地最后一个出了会议室。午饭时间,电梯份外忙碌,等了半晌,都一直没下来,好不容易下来一个,里面已经挤满人,只能继续等待,正犹豫着要不要走楼梯,先上几层,Helen提着两个大塑料袋从楼梯口出来,我忙帮她接过一个。
“谢谢,谢谢。”
我帮她把东西提到小会议室,看到里面的人,开始后悔自己的好心。Helen手脚麻利地将塑料袋打开,把一个个菜在陆励成面前摆放好,我刚想退出去,陆励成把面前的文件推到一旁,淡淡说:“饭菜有多余的,一块吃。”
这个句子好像是命令式的口气,而非征询意见式,我的手握在门把手上,不知道是拉,还是放。Helen已经拿了一盒米饭和筷子,笑咪咪地说:“还有很好味的汤哦!”
我想了想,也好,趁着这个机会索性和他谈一谈。坐到陆励成旁边,侧头看Helen在会议室的角落里泡咖啡,我压着声音问:“你究竟想怎么样?”
陆励成椅子一转,和我变成了面对面,双手抱在胸前问,“我想怎么样?我还正想问你想怎么样?”
嗯?啊?什么?我一头雾水。
“我作为公司的管理人员,自认为一直对你不错,给你创造机会,让你施展你的才华,可你作为公司的员工,回报我的是什么?想杀死人的目光?如同回避猛虎的行动?”
“我……我……有吗?”我底气不足地反驳。
“你以为这次陪客户的机会很容易吗?现在中国市场是全世界最有活力和最有潜力的市场,这次的大客户,美国那边是高度重视,你过去之后见到的都是高层管理人员,你以为这样的机会很多吗?很多员工在MG工作一辈子都不见得有一次,我哪一点苛待了你?”
“我……我……”我张口结舌,这事怎么最后全变成了我的错?
“苏蔓,我把话放在这里,MG付你薪水,是让你来做事的,你若好好做,就好好做,你若不乐意做,我随时可以请你离开MG。”陆励成顿了顿,又冷冷地补充了句,“不管谁是你的直接上司。”
说完,他转回椅子开始吃饭,而我顺着他的思路一想,好像的确都是我小人心肠,是我风声鹤唳,是我有被害妄想症,那个……那个我之前的思路是什么来着?想了半晌,都想不出个所以然了。只能老老实实地向他道歉,“对不起,我想我有点误会您了,以后,我会努力工作的。”
他未置可否,扬声说:“Helen,咖啡。”
刚才还泡咖啡泡得像打世界大战一样慢的Helen立即端着三杯咖啡走过来,陆励成爱喝的摩卡,我爱喝的拿铁,她自己爱喝的卡布其诺,一杯不乱。Helen微笑着坐下,开始吃饭,好似一点未觉察我和陆励成之间的异样,我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觉又弥漫上了心头。
正埋着头,一小口一小口扒拉着饭,“我爱你,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刺耳的声音轰鸣在会议室内。向来含蓄的Helen都抬头看了我一眼,看来我这个没品的口水歌的确和这些人格格不入。
我手忙脚乱地掏手机,匆匆接听,“喂?”
“是我。”
“我知道,怎么了?”
“你干吗压着声音说话?现在是午饭时间,是你的合法休息时间,合法休息时间是啥意思?就是你有合法的权力陪朋友聊天和……”
我用手掩着嘴,小声说:“我在和上司吃饭。”
“靠!老娘我一粒米都吃不下,你竟然和上司花天酒地、亲亲我我。”
我的手机总是有些声音外泄,再不敢在会议室呆,招呼都没打,就逃窜出会议室,也不能骂麻辣烫,那家伙平时还是很长眼色的,如果她犯浑的时候,肯定别有隐情。
“你究竟怎么了?”
“我星期六晚上去相亲,刚去网上看了一圈那帮人写的相亲日记,以壮声色,没想到越看心越凉,我当时以为你相亲碰到的那些人已经是极品,不曾想这个世界果然是只有更变态,没有最变态。”麻辣烫的声音如一条濒死的鱼。
我却毫不留情地大笑出来,“姐姐,恭喜你,总于也走上了这条革命的道路。”
麻辣烫哼哼唧唧地问:“你说我穿什么衣服?我琢磨了琢磨,还是装又清又蠢的‘清蠢淑女’比较好,要是有啥话题,咱不感兴趣,只需带着蒙娜丽莎的朦胧微笑,扮亦真亦幻状就可以了,这样既不失礼又不为难自己,你觉得呢?”
“你怎么这么上心?”我开始觉得有些诧异。
“唉!我老爹介绍的人,我不敢乱来,不管对方怎么样,我不能丢了老爹的面子,否则会被扫地出门。你星期五下班后到我这里睡吧,你经验丰富,传授我几招,咱不能回避极品,不过要学会克制极品。”
庐山瀑布汗!相亲原来也有“经验”一说,那回头我是不是可以去开一个相亲咨询公司?如何让极品知难而退的三十六计,如何让你看不上的人觉得其实是他看不上你的七十二招。
“这次的革命重担,恐怕只能你一个人承担了。姐姐我星期五的飞机飞美国,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靠!……%¥¥#@×(×……”
我把手机拿远了点,一面在空荡荡的楼道里踱着方步,一面静等着她骂完。幸亏是午饭时间,否则我该躲到垃圾房去和她通电话了。
刚踱步到电梯门口,电梯门悠地一下就开了。宋翊从里面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没下去吃饭?”
“你丫忘恩负义,每到关键时刻就……”关键时刻,我毫不留情地摁掉手机,麻辣烫的声音消失了。这个时候,我和麻辣烫的想法肯定都是掐死对方为快。
“我……我……你也没去吃饭?”
“我和Elliott还有些事情要说,所以一起在会议室解决。”宋翊一面说着,一面推开会议室的门,对边看文件边吃饭的Elliott说:“不好意思,接了个电话,晚了。”
Helen看到他,立即起身去拿饭盒、泡咖啡,Elliott抬头向他点了下头,视线却是越过他的肩膀,落到我身上,“你再不吃,饭菜就全凉了。”
宋翊看向陆励成旁边吃了一半的碗筷,里面的饭菜都是Helen从陆励成的菜里匀出来的菜,所以自然也就和陆励成的菜一模一样。
我没有勇气去猜度宋翊会做何联想,只能硬着头皮坐到陆励成身旁,低着头,狂拔饭,只觉得一粒粒米饭都梗在胸口里,堵得整个人无比憋闷,拔完了饭,站起来就向外冲,“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苏蔓,你个白痴!你个傻瓜!明明看到Helen拎着那么两个大袋子,就该想到还有别人呀!白痴!白痴!拨通了麻辣烫的电话,“骂我吧!”
麻辣烫也没客气,“对于这样奇怪的要求,我从来不会拒绝。”
下班后,把所有工作交接好,收拾完东西,办公室里剩的人已经不多,背着电脑包走出办公室,未走多远,听到有人从后面赶上来,我笑着回头,见是宋翊,反倒笑容有些僵,原本想打的招呼也说不出来。
两人并肩站着等电梯,宋翊突然问:“有时间晚上一起吃饭吗?”
我的脑袋有些懵,宋翊请我吃晚饭?
电梯门开了,我仍然呆站着,眼见着电梯门又要合上,他不得不拽了我一把,将我拽进电梯。我的大衣是卡腰大摆,穿上后婀娜是婀娜,多姿是多姿,却会偶尔有碍行动,现在没出大厦的门,还没扣上扣子,大摆更是挥挥洒洒,所以他一拽,我的身子倒是进了电梯,可是摇曳多姿的大衣摆却被电梯门夹住,再加上高跟鞋的副作用,身子直直向前扑去。宋翊一手还拎着电脑包,电光火石间,只能用身体替我刹车。结果就是,这一次,我是真真正正地在他怀里了,他的一只手强有力地搂在我腰上。
电梯一层层下降着,两个人的身体却都有些僵,理智上,我知道我该赶紧站直了,可情感上,我只觉得我如一个跋涉了千山万水的人,好不容易到达休憩的港湾,只想就这样静静依靠。行动随着心,我竟然不受控制地闭上眼睛,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像是一个世纪,实际只是短短一瞬,他很绅士地扶着我,远离了我。我茫然若失。刚才的细微举动,旁人也许看不出来,可是身处其间,他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反常,我羞愧到无地自容,人贵为万物之灵,就是因为人类有理智,用灵魂掌控肉体,可我竟然在那一瞬由本能掌控自己。
他按了最近的一层电梯,电梯停住,门打开,他替我拿出被卡住的大衣。门又关上,电梯继续下降,他一直沉默着,与我的距离却刻意站远了。我低着头,缩站到角落里,心里空落落的茫然。
又进来了人,公司很大,认识我的人不多,可个个都认识他,又因为篮球赛,很多人还和他混得很熟,所以起起伏伏地打招呼声、说话声,他一直笑和同事说着话。我与他被人群隔在电梯的两个角落,我甚至看不到他的身影,我觉得心一点点地沉着,他又在渐渐离我远去,也许下一秒,就会消失在人海,原因就是我的愚蠢冲动。
电梯到了底,他随着大家走出电梯,头都未曾回。
他的身影汇入了夜晚的霓虹,如我所料般地消失在了人海。我昏昏沉沉地走到门口,雪后的风冷冽如刀,我却连大衣都懒得扣,任由它被风吹得肆意张扬着。一直沿着街道走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去坐地铁,还是招计程车,茫茫然中,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心很痛。宋翊会如何看我?他又能如何看我?一个投怀送抱、企图勾搭上司的下属?
一辆计程车停在街道旁,我直直地从它身旁走过,车门打开,一个人的手拽住了我的胳膊,“苏蔓。”
我惊喜地回头,“你没有消失,你没有消失!”刚才没有掉眼泪,这一刻却雾气氤氲。
他当然听不懂我的话,自然不会回应我的话,只说:“先进来,这里不能停车。”
计程车滑入了车流,他似乎已经打算当电梯里的事情没有发生,表情如常地笑着说:“不是问你晚上一起吃饭吗?我刚找了计程车,回头来接你,已经找不到你了。”
我隐约觉得他所说的话并不是实话,他刚才是真的打算离开的,只不过坐上计程车后又改变了主意,可关键是他回来了,究竟什么原因并不重要,我将千滋百味的心情全收起来,努力扮演他的同事,“我以为你是开玩笑。”
“这个客户很重要,你后天就要去纽约,所以有些细节我想再和你谈一下。”
“嗯,好。”
“你喜欢什么口味的菜?”
“随便。”
计程车停在了熟悉的饭店前,我随口笑着说,“这里的蟹黄豆腐烧得一流,外脆内嫩,鲜香扑鼻,还有干炒白果,吃完饭,用手一粒粒拨着吃,简直是聊天的最佳配菜。”
他怔了一下,盯着我说:“你的这句话和推荐我来这里的朋友说得一模一样。”
我只能干笑两声,“看来大家眼光相同。”能不一模一样吗?压根就一个人。
两人坐下来,要了一壶铁观音,他边帮我斟茶,边说:“我觉得你和我那个朋友很像。”
我本来想把话题岔开,可突然间,我改变了主意,想知道他究竟怎么想我。
“你的朋友也像我一样老是笨手笨脚、出状况吗?”
他微笑,“你和她身上都有一种难得的天真。”
我咬着唇想,这句话究竟是赞美还是贬抑,想了半天,未果,只能直来直去,“你究竟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我?”
他眼中满是打趣的笑意,唇角是一个漂亮的弧线。我盯着他,不能移目。他的笑容渐渐淡了,与我对视了一瞬,竟装作要倒茶,匆匆移开视线,实际两人的茶杯都是满的,他只能刚拿起茶壶,又尽量若无其事地放回去。
办公室里,即使面对陆励成,他的笑容也无懈可击,可正因为无懈可击,所以显得不真实,现在的他,才是真实的他。
他没有再看我,一边吃菜,一边介绍着纽约那边的人事关系,和我需要注意的事项,我的心思却早乱了,本来约好和他周末见,告诉他我是谁,现在这么一来,计划只能取消。
蟹黄豆腐上来,他给我舀了一大勺,“也许将来,我可以约我的好朋友出来一块吃饭,你们肯定能谈得来。”
他谈笑间,眉目磊落、行止光明,我突然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种恐慌感,在我看来,我有我不得已的原因,我从没预料到我能和他在网络上认识,更不会想到他能把网络上的我视为好朋友,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一切,会不会觉得被欺骗了?
那个外脆内嫩的蟹黄豆腐,我是一点鲜美的味道都没尝出来,反倒吃得一嘴苦涩。这世上有一个词叫作茧自缚,我算是真正尝到了。只知道他不停地在叮嘱我事情,而我却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一直敷衍地嗯嗯啊啊,到后来,他也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提早结束了晚饭,送我回家。
我做梦都想不到,我和他的第一次晚餐竟然就这么草草收场。
回到家里,我就如同一只困兽,在屋子里来回走着。MSN上,他的头像亮了,却一直没有和我说话,我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后,和他打招呼,解释周末的见面要取消。
“我突然有点事情,周末恐怕不能见面了,对不起。”
“没事。”
两人开始聊起别的,他向我推荐他最近刚看过的一本书,评论书中的内容,毫无戒备地将自己的喜好暴露在我面前,我的心头越来越沉重,如果他知道我是他的下属,他还能在我面前如此谈笑无忌吗?
这个曾经让我幸福的网络对话,开始让我觉得充满了愧疚感,都不知道究竟怎么回答他,只能杂七杂八地东拉西扯着,将话题越扯越远。
“又下雪了。”
我抬头看向窗户外面,随手关掉了台灯,“是啊!”
细细碎碎的白,若有情若无意地飘舞着,我走过去打开窗户,窗帘呼啦一下被吹得老高,桌子上的纸也全被吹到了地上,我没有理会,任由它们在地上翻腾。
我迎着冷风站着,与昨夜一模一样的风景,我却感受不到丝毫美丽,原来,景色美丽与否只取决于人心。
突然间,我下定了决心,这世上,不论以什么为名义,都不能是欺骗的理由。之前,没有意识到,浑浑噩噩地贪恋着他毫不设防的温柔,现在,已经明白自己犯下的错误,就决不能一错再错。
我抓起大衣,跑出屋子,计程车师傅一路狂飙,二十多分钟后,我就站在了他的楼下,拿出手机的一瞬,我有犹豫,甚至想转身逃走,可终是咬着牙,趁着自己的勇气还没有消失,从手机给他的MSN发了一条短信,“能到窗户前一下吗?我在楼下的路灯下,如果你生气了,我完全理解,我会安静地离开。”
我站在路灯的明亮处,静静地等候宣判。
出来的匆忙,没有戴帽子,站得时间久了,感觉发梢和睫毛上都是雪。平时出入有空调,这个风度重于温度的大衣,不觉得它单薄,此时却觉得薄如纸,雪的寒意一股又一股得往骨头里涔。
我缩着身子,抱着双臂打哆嗦,已经半个小时,而从他家到楼下不会超过两分钟。其实,他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他如果肯见我,肯定早下来了。可是,我不想离开,我一点都不想安静地离开,原来,刚才那么漂亮的话语只是一种骄傲,当面临失去他的恐惧时,我的骄傲荡然无存。
一个多小时后,我仍直挺挺地站立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九楼的窗口,脚早已经冻麻木,头上、脸上、身上都是雪,可我竟然不觉得有多冷,似乎我能就这么一直站到世界的尽头,只要世界的尽头有他。
一个人影从楼里飞奔而出,站在了我面前,“你……你真是个傻子!”他的语气中有压抑的怒气。
他匆匆脱下身上的大衣,裹到我身上,替我拍头上的雪,触手冰冷,立即半抱半扶着我向大厦里走。
我身子僵硬,一动不能动,他脱去我的湿大衣,用毯子裹住我,把暖气调大,又倒了一杯伏特加,让我就着他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完。
酒精下肚,我的身体渐渐回过劲来,手脚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却终于可以自己行动了,他把一杯伏特加放在我面前,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坐在一旁慢慢地啜着,背光的阴影里,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有一个透着冷淡疏离的身影。
我的身体在渐渐暖和,心却越发寒冷,我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亦舒说,姿态难看,赢了也是输了。他刚才肯定在楼上看着我,等着我的主动离去,可我却一副宁可冻死都不离开的样子,我这样逼得他不得不来见我,和古时候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妇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站了起来,双腿还在打冷战,不知道到底是身冷还是心冷,走路仍走不稳,我哆嗦着手去拿大衣,打算离开,“我回去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我回头请你吃饭……赔罪……”
他淡淡地看着我,没有吭声,我从他身边走过,就在我要离开时,他却又一把拽住我的手,我的身子软软地向后栽去,倒在他的怀中,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他却抱住了我,头埋在我的颈边,一言不发,只是胳膊越圈越紧。
我的挣扎松了,在他怀里轻打着颤,他闷着声音问:“还冷吗?”我用力地摇头。
这就是我朝思暮想过的怀抱,可是此时此地,在一阵阵不真实的幸福中,我竟然还感受到了丝丝绝望。
很久后,他放开了我,替我寻衣服,让我换,又到处找药给我吃,预防我感冒。
几分钟后,我穿着他的睡衣,裹着他的毯子,占据着他的沙发,直怀疑我已不在人间。这是真的吗?
我咬着指甲,一直盯着他,他走到哪里,我盯到哪里,他无奈地回身,“你打算在我身上盯两个洞出来吗?”
我傻笑,最好能再挂一商标,写上“苏蔓所有”。
他将冲好的板蓝根给我,我皱了皱眉,自小到大,最讨厌中药的味道,宁可打针输液,都不喝中药,他板着脸说:“喝了!”
我立即乖乖喝下,他凝视着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对面就是一个落地大窗,外面的雪花看得一清二楚,沙发一旁摆着个小小的活动桌子,上面放着笔记本电脑,宽大的茶几则充当办公桌,堆满了文件和各种资料。
我轻声问:“你晚上都在这里上网?”
他凝视着窗外,轻轻“嗯”了一声。
我想象着无数个夜晚,他就坐在我现在坐的位置上,与网络那端的我聊天。
“你……你还怪我欺骗了你吗?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要一个完美的初遇,我从来没敢奢望,你能把我当作知己,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急切地想解释清楚一切,却那么苍白无力。
他侧头看向我,眼中有三分温柔,三分戏虐,三分纵容,“你个小傻子!你真觉得我一无所觉吗?我白天和你一层楼办公,晚上和你聊天,你又根本没有周密地去考虑如何做一个称职的‘骗子’,你把我的智商看得到底有多低?”
我的嘴变成了O形,呆呆地看着他。
“我有一次晚上和你说最近上火,第二天你就给全办公室的人送菊花,还装模作样地说你亲戚带的,太多了,家里实在喝不掉,后来又有些小事,我当时就怀疑你了。后来,陆励成出事的那段时间,你白天神思不属,晚上也不怎么和我聊天,一旦找我说话就全是投行的事情,我还在纳闷,网络那端变人了吗?怎么突然就这么好学了,几天后,你拿着报告来找我,交了报告后,你又立即恢复正常,我主动和你聊金融业务的事情,你还抱怨说像是仍在办公室,不愿意和我聊。这样的事情,一次、两次是巧合,九次、十次总有个原因。其实,当时我基本已经肯定是你,但还是决定再验证一次,我就故意在网上告诉你办公室里空调太干,你隔了几天就搬着个加湿器到办公室,借口是家里恰好多一个,问我要不要,加湿器被Karen抢去用,你竟然再接再厉地又弄了一个来,借口是朋友家里用旧的,处理给你了。”他含着笑,郑重建议,“下一次给人送‘旧货’,记得商标不仅仅包装盒上有,还要检查一下商品底座上有没有商标。”
我脸涨得通红,他竟然那么早就已经知道我是谁,我还天天在网上,欺负他一无所知,肆无忌惮地倾诉自己对他的感情,叙述自己的喜怒,羞过了之后,恼涌上了头,“你……你晚上吃饭的时候故意戏弄我!”
他大笑出来,凝视着我,眼神很是无辜,“我也不知道你这么好戏弄,我就是一时起意,随口开了句玩笑,你就在那里苦大仇深地盯着桌布发呆,看着你的表情,蟹黄豆腐份外下饭。”
我把脑袋俯在膝盖上,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肯理他。他一切尽在掌握,我却在那里痛苦自己说不出口的感情,愧疚自己欺骗了他。
他突然起身去关了台灯,坐到我身侧,低下头叫:“蔓蔓,想不想一起赏雪?”
网络与现实在他自然而然地呼唤声中,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再多的羞恼刹那间都烟消云散,脸仍想努力地板着,唇边却带出了一重又一重的笑意,一直甜到心底深处。
那个晚上,我和他坐在沙发上,室内漆黑宁静,窗外雪花纷飞,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如同已经认识了一生一世,似乎我们从来就是这样在一起,之前如此,之后也会一直如此。
……
注释:关于文中宋翊和苏蔓的玩笑,两人化用自国外著名的童话故事《Little Red Riding Hood》,在中国被翻译成《小红帽》。讲述一个叫小红帽的小女孩去看外婆,在森林中遇见大坏狼的故事。
Chapter 10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在宋翊的床上。
床头柜上压着一张小纸条。“我上班去了,粥在电饭锅里热着,微波炉里有一个煎鸡蛋,不用赶来上班,给你一天假,准备明天的行囊。”
我把大拇指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下,很疼!又拿起手机拨给麻辣烫,“麻辣烫,我在做梦吗?”
麻辣烫没好气地说:“做你母亲的春梦!”
很好,我不是做梦。我挂了电话,从左到右,从下到上地把屋子仔细打量了一遍,终于明明白白确认自己身在何方。身子团成一个球,在床上滚来滚去地笑。
昨天,一切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快乐都带着不真实,今天才真正确定一切,巨大的幸福,让人觉得连脚趾头都想欢笑。
等在床上扑腾够了,赤着脚跑到厨房,这里摸摸,那里碰碰,好想一切都新鲜得不得了,一切都宝贝得不得了,想着这所有的一切都带着宋翊的印记,咧着嘴只知道傻笑。
盛了一碗粥,乐滋滋地喝着,如果有人问我,这一生中,什么最好吃?我一定会告诉他,电饭锅里的白粥。
吃完早饭,冲完澡,把被我折腾得乱七八糟的床整理好,顺手把宋翊睡过的沙发也整理了,脸贴着他用过的枕头,只觉得还有他的余温,半边脸不自禁地就烫起来,心内盈满幸福。
在宋翊家里消磨了一个早上,左右看看,已经一切都物归原样,虽然不舍,可终究不好意思赖着不走,只得打的回家。下了的士,经过天桥时,碰到常在天桥上摆摊的水果小贩,他正一面看摊子,一面用几根竹篾编东西,寒风中的手冻得通红。
“要两斤苹果。”
他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赶着给我称苹果。
“你在编花篮吗?手可真巧!”
男子忠厚老实的脸上满是不好意思,“婆姨的生日,我学着你们城里人给弄个生日礼物。”
我心里冒着无数个幸福的泡泡,快乐得好像要飞起来,恨不得全天下每一个人都能如我一般快乐。我笑眯眯地说:“你筐子里剩下的水果我都要了,你算一算钱。”
男子愣住了,“姑娘,你吃得完吗?”
我笑,“我有很多朋友。”
他一下子眉开眼笑起来,帮我把水果送到家门口,我给他两百块钱,他不停地说“谢谢”, 他的高兴那么直接、简单,我也不停地说“不用谢”。他紧捏着钱,拿着编了一半的花篮,兴高采烈地跑下楼。
我洗了个大苹果,一口咬下去,说不出的香甜,一直甜到了心里。我一边吃苹果,一边哼着歌,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跳着舞步。我边跳边笑,太多太多的幸福快乐,想忍都忍不住,只能任由它如喷泉般汹涌喷薄。
晚上,宋翊过来时看到的一幕就是我总共才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堆了足够我吃三个月的苹果,我坐在苹果堆中见缝插针地整理箱子。
我递给他一个大苹果,“不要客气,晚上走的时候拿几斤。”
他拿着苹果问:“你开了个水果店吗?”
“我下午刚买的。”
屋子里实在无容身之处,床上、地上不是衣服就是箱子,他索性坐到我的书桌上,提醒我:“你明天早上就要上飞机。”
我笑,“今天是那个商贩老婆的生日,我就把他的苹果全买下来了。”
他咬了一口苹果,“我没听出因果联系,你和商贩的老婆是朋友?”
“他的苹果卖完了,就可以早回家,然后就可以陪老婆过生日。陪老婆过生日,他们就会如我一般开心。”
他沉默着没说话,我把行李箱的拉链拉好,拍拍手站起来,“可以去吃饭了。”
“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差不多了。”
他把一沓资料递给我,“这是需要你特别留意的一些事情和人,放在随身携带的行李里,在飞机上可以看一下。一上飞机就把时间调成纽约时间,按照那个时间去休息,这样倒时差的时候不会太辛苦。”
我接过来随手翻看了一下,一条条罗列得很清楚,用荧光笔勾出了我需要特别注意的细节。我把资料默默地放到手提包里。
大学毕业后一路走来,我的职业道路没比别人更艰难,当然也没比别人更顺,即使这样,所有的磕磕碰碰加起来也足够写一部女子职业路上的心酸史。犯错的时候,我被大姐当众呵斥,从刚开始强忍着眼泪,到后来处变不惊,我早已习惯独立承担一切,我的脑袋只能由我的肩膀去扛。可是,原来被人照顾的感觉是如此……如此令人窝心。
出门的时候,老妈的电话来了。
“……妈,嗯,明天早上的飞机,行李已经收拾完了。”
“……不用给我拿吃的,食物不准带入美国境内的。”
我把手机夹在肩膀上,一边说话一边套衣服,歪歪扭扭地努力想把胳膊塞进大衣。宋翊把大衣拿过去,站到我面前,帮我穿衣服。
我乖乖地一面专心打电话,一面穿衣服,他指挥我抬手就抬手,换胳膊就换胳膊。
“……嗯,有男同事一块儿。”
“……我管他单身不单身!他单身不单身和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呀?妈,你说什么呀?我吃饭去了,不和你说了!”
老妈听到有男同事同行,立即问我对方结婚没有,鼓励我要善于抓住机会,异国他乡、飞机上都是恋情的高发地点。
宋翊距离我这么近,肯定听得一清二楚,我的脸涨得通红,他低着头替我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没什么表情地说:“好了,走吧。”
他在前面沉默地大步走着,我得小步跑着才能赶上他。寒冷的夜晚,人人都急着赶回家,行人、车辆互不相让,街上乱成一团。他忽然停住,转身牵起我的手,带着我在车流里穿行,我心头刚腾起的不安又消失了,笑眯眯地跟着他大步走着。
过了马路,他想松手,我却紧紧地握着不肯放。他停住脚步,看向我;我半仰着头,盯着他,手仍是握着他的手。
霓虹灯下,他的神情明灭不清,只有一双晦涩难懂的眼睛深沉如海,我怎么努力都看不到底。我们就如同站在海两岸的人,似乎隔着天堑的距离。我只能紧握着他的手,靠着他掌心的一点儿温度,告诉自己我们很近。
他几次想抽出手,都被我用更大的力量拽住。不放手,绝对不放手!如果一旦放手,我怕他就此站在天堑那头。
身边的人潮川流不息,经过我们时,看到我们的姿势,都仔细地盯了我几眼。我不知道自己的固执倔犟还能坚持多久,只紧紧地咬着唇,努力让自己的眼睛不被雾气弥漫。
似乎听到一声很长的叹息,他的五指慢慢收拢,终于反握住了我的手。我低下头,装作揉眼睛,拭去眼角的泪水。他牵着我的手,走进饭店。服务员自作主张地给了我们一个情侣座,我偷瞄他,他没有任何不悦的表情,我的心平稳下来,嘻嘻哈哈地让他给我推荐纽约的什么东西好吃。他笑着说:“那个不着急,你屋子里的苹果怎么处理才是现在该操心的。”
我掰着手指头给他算,“我早想好了,我妈拿几斤,你拿几斤,麻辣烫拿几斤,给大姐几斤,给我家楼下的保安几斤……”
他把果汁塞到我手里,“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我喝了口果汁,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一次,他没有回避我的目光,而是凝视着我,里面盛满了和我眼睛里一样的东西。我的心终于安定了——他是喜欢我的,我不会看错。
我皱了皱鼻子,凑到他身边,神神秘秘地示意他靠近点儿,“我有件事情想请教你。”
他看我说得如此文绉绉的,肯定以为和工作有关,立即低下头,侧耳倾听。
“我要在纽约待一个多月,你会不会想我呀?”
他呆了一会儿,答复是给了我额头一记栗暴。
“我会想念这个。”
我揉着额头,低声嘀咕:“想的是敲我的额头!我的额头只有我拥有,那就是想我。”
他瞠目结舌,扶着额头叹气,“真的是我老了吗?现在的女孩子都和你一样‘自信心’充沛?”
一颗真心加九十九朵玫瑰,等于满分的恋爱心动感觉……
我的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幸亏今天刚换了一个铃声——张韶涵的《喜欢你没道理》,虽然也很二百五,不过至少很少女、很青春,尤其是非常非常适合我现在的心情。所以,我找到手机后,竟然没舍得立即按下接听键,而是拿在手里,由着歌声响了一会儿。宋翊大概明白了我的心思,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温柔地凝视着我,眼中有感动的宠溺。
一颗真心加九十九朵玫瑰,等于满分的恋爱心动感觉,感动像综合巧克力般多变,但怎么选择,都是快乐滋味。爱情添加了梦想,秘密花园就会浮现,等我们一起去探险。原来爱的甜美,就制造在每一个瞬间,保存期限是永远。恋爱Ninety-nine,久久延续的浪漫,喜欢你没有道理,好心情用不完。恋爱Ninety-nine,久久甜蜜在心坎,品尝你温柔宠爱,超完美的口感……
等铃声完整地放完一遍后,我红着脸,按下了接听键,“喂?”
因为心情好,一个“喂”字也说得柔情缠绕。手机那头却好像有点儿不能适应,沉默了一瞬,才有声音传来:“是我,陆励成。”
我如临大敌,立即坐直身子,客气地说:“您好!”
手机里又沉默了一瞬,“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我瞟了一眼宋翊,“抱歉,没有。”
“你吃过晚饭了吗?”
“正在吃。”
“一个人?”
“不,和朋友一起。”
手机里长时间地沉默着,我还以为断线了,“喂?喂?”
“在。”
“请问是什么事?”
“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本来想着你若有时间,就来办公室一趟。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到了纽约,我们开电话会议时再说。”
我心里暗骂他神经病,我明天要上飞机,他竟然今天晚上还打算让我工作,别说我有事,就是没事也肯定会给自己找个事,嘴里倒仍是客气着:“好的,好的,多谢您了,到了纽约再联系。”
刚想挂电话,不想他又追问了一句:“你吃过饭后会有时间吗?”
我差点儿被气死。他是工作狂,不代表我也是工作狂,怎么会有这么不知道体恤下属的上司?
“抱歉,没有!晚上我爸爸、妈妈要来看我,我明天要离开北京。”后面一句话我刻意加重了语气。
他沉默着不说话,我连叫了两声:“喂?喂?”
他说:“那我不打扰你用餐了,再见!”
“再见!”
被大姐培养出的良好习惯,为了表示对上司的尊敬,我一般都等上司先挂电话,不想等了好一会儿,他仍然没挂,仔细听似乎还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却又不说话,我只能又说了一遍“再见”,先挂断电话。
我朝宋翊做鬼脸,“我看我不像是有大出息的人了,不像有的同事,手机一天二十四小时开机,老板随传随到。就说Peter吧,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的,可是我听说他之前在陆励成手下时,陆励成凌晨三点打电话问他要数据,他竟然立即就汇报得一清二楚。”
宋翊微笑地凝视着我,没有说话。
吃完饭,两个人手拉着手散步回我家。经过一家衣帽店时,他拖着我走进去,我以为他要买什么东西,没想到他竟然给我买了一顶帽子、一条围巾、一副手套。
“纽约靠海,风比北京大,湿气重,冬天常下雪,记得穿厚一点儿。”
出店门的时候,我全副武装,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但是过路的人即使只看到我的两只眼睛,也知道这姑娘肯定快乐得不行。
宋翊把我送到家,又帮我把行李由大到小在门口放好,他提上自己的电脑包和一袋子苹果,准备告辞,“你早点儿休息,明天我还要上班,就不送你了,我会让Peter来接你一块儿去机场,你的行李让他拿就行了。”
“你有假公济私的嫌疑哦!”
他微笑,“不是‘嫌疑’,而是‘就是’。”
我乐滋滋地傻笑,为了他话里承认了我是他的“私”。
两人在门口道别,我关上门,刚走进屋子,又立即冲出门。等我心急火燎地跑出电梯,他马上就要进计程车了。
“宋翊,宋翊……”
他转身看向我,我飞快地跑着,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他的身体僵硬,似乎是拒绝,又似乎是不知所措。
我闭上眼睛,踮着脚尖,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吗?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就希望能亲口告诉他,我很喜欢他。终于,在我二十七岁的时候,这个心愿达成了。我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放开他,转身跑向家里。
“苏蔓。”他在我身后喊道。
我站住,微笑地看向他,他凝视着我,一动没动。突然间,他大步走向我,一把就把我揽进了怀里,胳膊紧紧地圈着我,越收越紧,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胸膛中去。我闭着眼睛,也紧紧地抱着他。
计程车司机在一旁按喇叭。我刚才不管不顾,这时候却不好意思起来,抬起头,轻轻地推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扫到什么,不禁转头查看。刚才似乎看到陆励成的“牧马人”。再仔细瞅去,大街上车来车往,没什么异样,看来只是一辆同款型的车经过。
他问:“怎么了?”
“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他在我耳边笑,“好像一直都有人在看我们。”
他没有理会计程车司机,抱着我,把我一直送到大厦里面。值班室里的保安对着我挤眉弄眼地笑,我虽然皮糙肉厚,脸也禁不住火辣辣地烫起来。
他终于放开了我,“赶紧上楼,下次不许不穿外套就下楼。”
我重重地点头。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转身要离去,我爸妈却恰好走进来,看到我身边有一个男子,再一看,相貌英俊,人才出挑,立即两眼放光。我爸爸还含蓄一点儿,我妈妈都没给我打招呼,一个箭步先冲到了宋翊面前,“你是……”
我一个头变成两个头大,不好意思地对宋翊说:“这是我妈妈,这是我爸爸。”
宋翊也很尴尬,不过他掩饰得好,所以看不大出来,他笑着叫道:“叔叔,阿姨。”
“妈,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老妈瞪了我一眼,“你很希望我们晚点儿到吗?”一转头,对着宋翊就笑得如朵花儿,“你是蔓蔓的同事?朋友?多大了?和蔓蔓认识多久了?”
我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即找个地洞钻进去。宋翊微笑着回答:“我叫宋翊,和苏蔓在一个公司工作。”
“有两个羽毛的翊?”
宋翊略微诧异地回答:“是。”
“宋翊……你不是和我家蔓蔓相过亲吗?”妈妈指着他惊叫。
宋翊彻底晕了,不解地看着我。我干笑,小小声说:“陈阿姨。”看他毫无反应,我又提醒,“清华南门外。”
宋翊终于仿佛想起了这件事情,可见当时他是多么的漫不经心。我赶紧说:“不是故意瞒你,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还没讲到那里。”
他完全没有在意,凝视着我问:“你是相亲之后知道我回北京了,才特意辞职进入MG的吗?”
我不吭声,等于默认。老妈却大叫起来:“什么?你换工作是为了……”
我立即满面通红地说:“妈,宋翊还有事,要先回去。”
妈妈看看宋翊,看看我,决定放我一马。
爸爸上下打量着宋翊,一副准岳父看女婿的表情,看得宋翊也有些招架不住,忙和我们道别。我向他挥挥手,目送他离去。
他刚坐进计程车,老妈立即问:“究竟是不是你陈阿姨介绍的那个?可那个人不是很差吗?”
我拖着他们进电梯,“是那个。”
妈妈反应过来,“原来是他看不上我家蔓蔓,就说自己很差?”
爸爸说:“看来是这个样子,算是有礼貌的人的拒绝方式。”
妈妈不满地哼了一声,转而又乐呵呵起来,对爸爸说:“我看他今天的样子可不像看不上蔓蔓哦!”
爸爸笑着点头。
妈妈凑到爸爸耳边,和爸爸说悄悄话:“我家蔓蔓不傻嘛!我以前一直觉得她傻乎乎的,原来一直是看不上人家。你看这一看对眼了,行动多麻利,作风也挺大胆,竟然辞掉工作,跑去追……”
“妈,我听得见的。”我又羞又臊地大叫。
妈妈毫不在意地点头,“我知道。”
我彻底被他们打败了,索性做聋子、做哑巴,由着他们议论。进了屋子,妈妈一边帮我检查行李,看我有没有漏带什么东西,一边和爸爸议论宋翊,旁敲侧击地问我和他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我一概装作没听见。爸爸见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制止了妈妈,“好了,好了!蔓蔓有自己的主意,我们不要乱插手。”
妈妈笑眯眯地说:“也是,没主意的人怎么会要不到电话,就跑去和人家一个公司上班?我算是彻底放心了。”
送走老爸老妈后,我立即给麻辣烫打电话,我有满腹的话急需向她诉说。
“您好,请问哪位?”
我把手机凑到眼前,看有没有拨错号码——的确是麻辣烫。
“是我,你……你没事吧?”
“请问您有急事吗?我正在和父母共进晚餐,如果没有急事,我可以晚一点儿再打回给您吗?”
“没有,没有,您吃饭吧!”我看一眼表,“我明天的飞机,今天晚上要早点儿睡,就不等您的电话了,您回头去QQ上看我的留言。”
挂了电话,我连着重复了好几遍“你……你……”才把那股子端着说话的劲儿给去掉。麻辣烫的老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把她调教成这样!
我给麻辣烫留言告诉她到保安那里拿苹果,顺便再帮我给大姐送一些,然后就上床睡觉了。
Chapter 11 幸福
纽约和北京是十二个小时的时差,我的白天是宋翊的黑夜,他的白天是我的黑夜。他清醒的时候,正是他最忙的时候,没有时间给我打电话;我清醒的时候,又是我最忙的时候,没有时间给他打电话。所以,我们直接通电话的次数很少,主要靠电子邮件联系。
周一到周五,我要陪着客户参观证交所、华尔街,和MG总部的大头儿会晤。周末的白天,我陪客户参观“9·11”事件中被炸掉的世贸大厦遗址,看凡·高的《Starring Night》,晚上陪客户去百老汇听《The Phantom of the Opera》。幸亏还有些活动他们不要我去,只肯让Peter陪同,否则我怀疑自己连晚上回酒店写邮件的时间都没有了。
我给宋翊写邮件,“去看了《The Phantom of the Opera》,本来因为是陪客户去,我心里很抗拒,可没想到戏剧一开场,就把我给震慑住了。当歌剧院里的幽灵牵着Christine的手穿行在桥上,大雾笼罩中,点点星光闪烁在水中,他的黑色风衣飘荡在白色的迷雾中。在熟悉的乐声中,我不知道是歌者的歌声太有感染力,还是我早已经知道这是一场无望的绝恋,竟然泪流满面。他以为他牵着Christine,远离了纷扰红尘,就可以得到幸福,可没想到他倾尽全力地付出,在Christine眼中全成了难以承受的重担,让她只想逃离他。”
宋翊给我的回信简单至极,却让我在一清早飞旋着舞步去上班。
“Don?t cry, baby.Next time,I will take you to watch Phantom of the Opera.Remember,for Christine, it?s a happy-ending.”
因为他,纽约的日子过得分外煎熬,我日日数着时间,算归程;因为他,纽约的时间过得分外绚烂,每天早上,我就着香浓的咖啡读完他的邮件,再戴着他给我买的帽子和手套,冲进纽约冷冽的寒风中,趾高气扬、昂首阔步地走在曼哈顿的街头,对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微笑。纽约再寒冷的天气、客户再古怪的要求都不能令我的笑容减少。
因为爱,所以我绚烂绽放;因为被人宠爱,所以自觉无比矜贵;因为满是希望,所以走路的脚步充满力量;因为心内温柔,所以善待每一个人;因为是他爱的女人,所以我绝不做任何让他有失颜面的事;因为爱他,所以更爱这个世界。
这世上,没有任何美丽可以所向披靡,即使埃及艳后的绝代姿容可以倾倒罗马军队,却不能让屋大维动容,但真诚的笑容和发自内心的快乐却具有所向披靡的魔法。同来的客户中最难相处的一位女局长渐渐地和我有说有笑。到后来,MG的几个大老板都知道从中国北京来了一个特爱笑的黑头发女孩儿。
因为时差,我和麻辣烫很少能在QQ上碰头,而且她似乎现在压根不怎么上QQ。我每天给她留言,她一周才回复一次,字里行间有遮遮掩掩的快乐。在我的追问下,她才含蓄地承认,她正在和相亲对象约会,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挺合适的,具体细节等我从纽约回来再和我长聊。反正她觉得这次去相亲是一个很好的决定,她的父母现在也很开心。
我激动得当场给酒店客服部打电话,订了一瓶香槟,开瓶庆祝,一边喝着酒,一边给宋翊写信。
“我今天第一次利用职权牟取了一份私利。我给自己要了一瓶很贵的香槟,因为我实在太开心了,不得不庆祝(不是我一定要买贵的,这家酒店就没有便宜的,幸亏这钱是客户埋单)。我最要好的朋友麻辣烫找到男朋友了,我现在有双份的喜悦,不,四份,我有我自己的,有你的,有麻辣烫的,还有她男朋友的。所以,你看,我今天不得不喝酒,否则快乐会压得我爆炸的。我期盼着回北京后,我们四个人能一起开香槟庆祝。”我端起酒杯,对着屏幕说“Cheers”,喝了一口香槟酒,又掐了自己一下,“人说如果一件事情太美好,就不是真实的。不过我刚才掐了自己一下,很确定一切都是真实的!晚安。”
然后我再给麻辣烫留言:“我非常开心,正在独自喝香槟酒庆祝,我很想你,很想北京!”正要关掉QQ,突然想起一件事,“记得去拿苹果,虽然已经不新鲜了,不过正好你多了一个人帮忙消灭它。”
第二天收到宋翊的回信,一贯的简单,一贯的让我快乐。
“北京的香槟酒,我会预备好。”
而麻辣烫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没有任何回复,看来是每天都去甜蜜了。
不知不觉中,已经快一个月了,临近圣诞节,MG总部的人开始陆续休假。因为所有的商务会谈都已经差不多了,客户的重点放在了游玩上。Peter很精,早早预订好了去拉斯维加斯的机票。同行的女局长心里很明白男士们想做什么,所以主动提出不去,于是我就留在纽约陪她。我陪着她一块儿去了趟美国的首都华盛顿,回到纽约后,她在耶鲁读书的侄子接她去过圣诞节。
突然之间,我变得空闲下来,可这种空闲的滋味并不好过。整个纽约都沉浸在浓郁的节日气氛中,人人都忙着和家人、朋友团聚,街道上随处可听到“Happy Christmas,Happy Christmas”的歌声,电视里的肥皂剧全部和圣诞节有关。我很想给宋翊打电话,却知道中国此时仍是工作时间,并且因为是年底,所以比平时更忙。
我不愿意待在酒店,所以只能孤身一人走在异国他乡的街头。
一个个商场逛过去,在人潮人海中,我借拥挤来忽略孤单。可是平安夜商店关门很早,只有它们的橱窗仍然用亮闪闪的圣诞树告诉你:这一天不该一个人过。
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大家应该都回到家中,围着壁炉和圣诞树吃晚餐了。偶尔有几个行人,也都是步履匆匆,只有我一步又一步地慢慢走着。
天空飘起雪花,我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在雪中慢慢地走向住宿的酒店。突然,手机响了。我有些奇怪,这个手机号是到美国后,总部为了我们工作方便而办的,主要是商务用途,可今天显然不会有人工作。看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难道Peter他们有什么事?
“Hello?”
“平安夜快乐!”
是宋翊!我惊喜地叫起来:“你也快乐!”看了眼表,才下午四点多,中国时间可是凌晨四点多,“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他笑着没回答,问我:“想要什么圣诞礼物?”
我说:“你的电话就够了。”
“太没挑战性!我很有诚意地在问你,你能不能也给点儿诚意?”
我笑,“那你做不到,可不要怪我。”
“我只想听你内心深处最想要的东西。”
“我想见你。我想你拿着九十九朵玫瑰花加酒心巧克力出现在我面前。”我边说边幸福地比画着,经过的行人朝我微笑。
他大笑。
我不乐意,“俗气是俗气,可我就喜欢!别看这种东西老土,可实践证明,如果有男人愿意这么做,女孩子永远会被感动。”
他笑着说:“好!九十九朵火红的玫瑰加酒心巧克力。”
我也笑,“我回北京后,情人节的时候你送给我吧。”
他轻声说:“抬起头,看向你住的酒店。”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子站在酒店前,怀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花。距离还远,天色已昏暗,又下着雪,看不清他的脸,可那火红的玫瑰如在雪里燃烧着。
我呆呆地站着,如置身梦境,手机里传来声音:“蔓蔓?”
我发出梦游般的声音:“是你吗?”
他温柔地说:“是我!”
我啊的一声尖叫,扔掉手机,就向酒店跑去。掉在雪地里的手机还传出“慢点儿”的声音,我已经冲了出去,幸亏大街上的车很少。
我如林间的小鹿,连奔带跳,飞跃过一切障碍,奔向我的幸福,他也向我疾步走来。
我投向了他的怀抱,他扔掉玫瑰花,接住了我,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只能用紧紧的拥抱证明他不会消失。
良久,我仍紧紧地抱着他,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不肯放开。他贴着我的耳朵问:“你还要不要玫瑰花?”
我笑了,不好意思地放开他。他从地上捡起玫瑰花,递给我。我抱在怀里,心花怒放的幸福。他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小盒巧克力,我撒娇地说:“我双手没空,吃不到。”
他打开盒子,拿起一颗放到我嘴里。我眯着眼睛,一口吞掉,香甜得我几乎要化掉。
他看到我猫一样的表情,笑起来,“我们先把东西放到你房间里,然后去吃美国的年夜饭。我在Top of the Tower订了位子,那里可以俯瞰曼哈顿最繁华的夜景。”
我只知道点头。
不管是进酒店,还是上计程车,我一直牵着他的手。坐到计程车里后,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的是玫瑰花和巧克力?”
他笑着说:“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我?什么时候?”
“你的手机铃声。”
啊!张韶涵的《喜欢你没道理》——“一颗真心加九十九朵玫瑰,等于满分的恋爱心动感觉。感动像综合巧克力般多变,但怎么选择,都是快乐滋味。”我出国前和他一起吃饭时放过手机铃声给他听。
宋翊微笑着说:“我刚才在电话里不是笑你俗气,而是笑你真的比较简单。”
我假装生气地皱眉头,刻意刁难地问:“如果我要的不是玫瑰花和巧克力呢?”
他说:“那你要晚一点儿才能见到我,我得再去准备。”
我靠在他肩头,幸福地笑着。
到了饭店,侍者居然还记得他,熟络地带着他到靠窗的座位。我们的座位可以俯瞰曼哈顿的中街,脚下是红尘灯火,身旁是我所爱的人,此处真是人间天堂。
我问:“你经常来这里吃饭?”
“嗯,这里很安静。曼哈顿是个很喧嚣、拥挤的城市,唯有坐到高处,才会觉得自己暂时脱离在外。”
侍者安静地走到我们身边,给我们斟好酒。他向我举杯,“平安夜快乐!”
我凝视着他说:“我非常快乐!”
在他的推荐下,我尝试了鳕鱼排,就着来自加拿大的冰酒,据说滋味曼妙,但是我没尝出来,我只觉得吃什么都是甜的。我一直笑,一直不停地笑。
宋翊被我逗得也笑了,他温柔地说:“你肯定是今天晚上整个餐厅里笑得最多的人。”
吃完饭,我们携手离去,出门时,一对男女正要进来,我忙让到一边,男子却停住了脚步,看着宋翊,“Alex?”
宋翊微笑地看向他,似乎没想起来他是谁,过了一会儿,他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
男子看向我,“这是你的新女朋友?不给老朋友介绍一下吗?”
这个男子有漂亮如日本漫画中男生的年轻五官,两鬓却已微白,让人难辨他的真实年龄。他的衣着打扮含蓄低调,他的微笑也非常优雅和善,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觉得不喜欢他。
宋翊的神色恢复正常,淡淡地说:“Armanda。”
男子向我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握手,也向他伸出了手,没想到他握住我的手,弯下腰,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我的名字是King Takahashi,很荣幸认识你。”
我立即抽回手,背在后面,在衣服上使劲儿蹭着。他应该是一个很善于洞察人心的人,我只是一个小动作,他却立即就发现了,倒也没介意,只是有些吃惊,自嘲地笑起来。
根据他的姓氏,他应该是个日裔,不过中文说得非常好。他和宋翊又聊了几句后,揽着金发女伴的腰,走进餐厅。
我和宋翊走向电梯,他一直沉默着,和刚才判若两人。我不想去问为什么,只是紧握着他的手,他却没有如之前那样反握着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有缩手的欲望。
出了饭店,宋翊想说什么,神色是异样的哀伤,我赶在他开口之前说:“今天是平安夜,你祝福过我要快乐。”
我握着他的手在轻微颤抖,他沉默了一会儿,微笑着说:“是的,今天是平安夜。你还想做什么?”
看到他的笑容,我的紧张情绪稍微淡了一点儿,侧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去中央公园滑冰。很早以前,我看过一部电影,都忘记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男子和女子平安夜在商场里一见钟情,然后他们去中央公园滑冰。雪花飘着,他们在冰面上起舞,我觉得好浪漫。后来,我经常去清华的荷塘看你滑冰,可是我一直没有勇气和你说话。工作后,冬天的周末,我有时候会一个人去清华,坐在荷塘边上,看男孩儿牵着女孩儿的手滑冰,经常一坐就是一天。”
宋翊把我拉进了怀里,紧紧地抱着,“我们现在就去。”
在中央公园的冰面上,他牵着我的手,一圈又一圈地滑着。雪花纷飞中,我觉得一切都像一场梦,美丽得太不真实。
滑累了的时候,他扶着我站在人群中央,我对他说:“我真希望自己穿着红舞鞋,可以一直滑一直滑,永远不要停下来。”
他让我双手扶着他的腰,带着我又滑了出去。我几乎不用使任何力气,只需随着他滑动的步伐飞翔。
他的速度渐渐加快,我感觉自己好似要随着雪花飞起来。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他永远带着我飞翔。
第二天一早,宋翊飞回了北京。
我在酒店里,抱着笔记本在床上写信,桌子被九十九朵红玫瑰占据。
“谢谢你,这是我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圣诞节。是第一个,但希望不是最后一个。”
二十多个小时后,他的回信到了。
“你回北京后,我们去清华荷塘滑冰。”
看着他的信,我在酒店里又开了一瓶香槟。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回北京了,我的心充盈着幸福和期盼。
一个星期后,轰隆隆的飞机飞跃过太平洋,将我带回了朝思暮想的北京。
虽然之前就听闻公司会安排人来接机,可没想到来的人竟是陆励成。Peter和我傻了眼,陆励成倒是泰然自若,接过我手中的行李推车就往外走。
我和Peter跟着他上了“牧马人”,把行李一件件往上摞时,我才有几分庆幸是他来接我们,他的车又恰好不是什么宝马、奥迪,而是有几分另类的“牧马人”,否则我和Peter要各打一辆计程车了。
北京飞机场到市区的路,两边遍植树木,道路又宽敞又新,和纽约基础设施的陈旧不可同日而语。我凝视着窗外亲切的风景,低声说:“还是北京好。”
Peter“嗤”了一声表示不屑,“先把沙尘暴治理好,污染控制好,再发展个二十年吧!”
我刚想反唇相讥,陆励成说:“你们两个倒是很精神,还有半天时间才下班,要不要回去上班?”
我立即闭嘴,Peter也换了一副嘴脸,像小兔子一样乖,“如果公司需要,我们可以立即回去做工作汇报。”
我怒目看向Peter,他理都不理我,只是征询地看着陆励成。
“Mike人在台湾,Alex去新加坡出差了,你现在向我大概说一下就行了,周末把工作报告写好,星期一早晨给我。”
“宋翊去新加坡出差?什么时候的事情?”消息太过意外,我忍不住失声惊问。
我的异常反应终于让Peter将目光从陆励成身上转到了我身上,陆励成却没有任何反应。
“我……我是说Alex,我……我本来有些工作想和他说的。”
“他离开的期间,我暂时负责,有什么问题和我说一样。”
我满心的欢喜烟消云散,好像被扎了个洞的气球,很快就瘪了下来,坐了二十多个小时飞机的疲惫全涌上来,我靠着后背,闭上了眼睛。耳边Peter喋喋不休地说着那帮客户对每件事情的反应和想法,我心里想着,难怪宋翊好几天没有给我写信了,原来是太忙了。
我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即惊醒,坐起来对陆励成说:“你不要又把我带到荒郊野外去!”
Peter瞪大眼睛看看我,再看看陆励成。我清醒过来,尴尬得不得了,脸滚烫的。陆励成倒是非常平静,淡淡地问:“你做噩梦了吗?”
我立即就坡滚驴,“啊,是!梦见在我睡着的时候,一个人把我带到荒郊野外,还扮鬼吓我。”
Peter哈哈大笑起来,“你梦到神经病了?”
我忍不住抿着嘴角笑,“是呀!梦到一个神经病。”偷偷瞥陆励成,他没有生气,反倒也抿着嘴角在笑,目光正从后视镜里看着我,我反而不好意思再笑,闭上了眼睛。
打过盹后,人清醒了不少,Peter又实在能说,一路上一直没停过,所以我只能闭目养神。Peter先到家,等他下了车,我暗暗舒了口气,我的耳朵终于可以免受摧残了,这只聒噪的青蛙,将来他找老婆可要找个不爱说话的。
陆励成从后视镜里看着我,眼中有笑意,似猜到我在腹诽Peter。我敛了笑意,正襟危坐,这人变脸比翻书还快,我得提防着些。
车到了我家楼下,陆励成帮我搬行李,保安和我打招呼:“苏小姐回来了?男朋友没去接你吗?”
走在我前面的陆励成脚步猛地一顿,我正心慌意乱又甜蜜蜜的,差点儿撞到他身上去。可没等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又大步走起来,我也只能赶紧拖着行李跟上,一边和保安说话:“回来了,我朋友来拿苹果了吗?”
“来了,不过是前几天刚来拿走的,幸亏天气冷,倒是都没坏。”
这里的保安都对我很友好,特意送我们到电梯口,用手挡着电梯门,方便我们把行李一件件拿进去。
“谢谢!”
“不用,不用。”
等电梯门关上,我有点儿心虚地瞄着陆励成,不过一转念:我心虚什么?我有男朋友又不触犯公司的利益,他又不知道我男朋友是宋翊。于是腰板立即挺得笔直。
等到了家门口,我很客气也很虚伪地说:“太谢谢你了,要不要进来坐一下,喝杯茶?”
在我的记忆里,这绝对是一句我们中国人常用的客套话,往往并不含邀请的意思,尤其当表述第一遍的时候。没想到陆励成竟然真把它当成了邀请,随着我走进屋子,我只能去寻茶壶煮水泡茶。
我的房子很小,使用面积总共不到四十平方米,除去卫生间、开放式厨房,就一个房间,一张大床,一个连着书架的大电脑桌,一把电脑椅,没有沙发,也没有椅子。床前有一截羊绒地毯,我买了几个软垫子随意地扔在上面,既可当坐垫,也可以当靠垫。
陆励成站在屋子中央,看来看去,不知道该坐哪里。我把垫子拿给他,指指地毯,不好意思地说:“只能请你学古人盘膝席地而坐了。”
等水煮开后,我用一个樱桃木的托桌捧出茶具上茶。茶具是全套手工拉胚、手工绘花的青口瓷。他看到我的茶具,颇为诧异。我得意地笑,挽回了几分刚才请他坐地上的尴尬。
我一边给他斟茶,一边说:“我爸好酒、好茶、好烟,不过前几年大病了一场,被我妈喝令着把烟给戒了,酒也不许他放开喝,如今只剩下茶还能随意。我这茶具是他淘汰下来的,本该用来喝红茶,不过我这里只有花茶。”
陆励成连着茶托将茶杯端起,轻抿两口后放下,赞道:“很香。”
我笑,“你这个架势,似乎也被人教育过怎么喝茶。”
他也笑,“以前做过一个客户,他很好茶,我经常周末陪他在茶馆消磨时间,一来二去,略知皮毛。”
我好奇地问:“你的网球也是为了陪客户学的?”
“是!”
“篮球?”
“那倒不是,大学里经常会去玩一下。”
我好奇地问:“你还有什么是为了陪客户学的?”
“你有足够长的时间吗?”
我惊叹地说:“一个人的时间花在什么地方是看得出来的,我以后绝对再不羡慕人家的成功。”
他苦笑,“做我们这行,整天干的事情不是拉着这个客户游说他卖掉他的某个产业,就是拉着那个客户游说他最好买某个产业。我们私底下戏称自己是皮条客,可不得十八般武艺都会一点儿,才能伺候得客户高兴。”
投行里做企业重组并购上市的人在外人眼中可是掘金机器,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外号,我听得差点儿笑翻。
他看我前仰后合地笑,眼中似有隐隐的怜悯,等看仔细了,却又不是,只是淡淡的微笑。我纳闷地说:“你是不是刚做成功一个大客户?或者你有其他阴谋?我觉得你今天格外仁慈,我怪不自在的。”
他正在喝茶,一口茶险些要喷出来,咳嗽了几声,没好气地说:“你有受虐倾向?你如果真有这癖好,我可以满足你。”
我忙摇手,“别,别!这样挺好。”踌躇了一会儿,我假装若无其事地问出心底最想问的问题,“Alex大概要在新加坡待几天?”
他低着头喝了两口茶,将杯子缓缓放好,“就这两三天回来。”
我一下子开心起来,还得压抑着自己,不能太得意,免得露出狐狸尾巴,赶忙给他加茶,“你喝茶,你喝茶!这是玫瑰花茶,宁心安眠,对皮肤也好。”
他喝完杯中的茶,起身告辞,“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我也站起来,欢欢喜喜地送客。他到了门口,看到我的笑意,有些怔。我忙暗自念叨:做人不能太得意!
他站在门口,欲言又止。我眨巴着大眼睛,不解地望着他,他终是笑了笑,“你好好休息。”转身离开了。
我一边关门,一边挠脑袋,有问题呀,有问题!陆励成有问题,我要小心点儿!
我决定先洗个澡,然后下楼去买点儿东西,尽量不白天睡觉,否则时差就更难倒过来了。
我泡在浴缸里,总觉得事情不对劲儿,左思右想,右想左思,终于恍然大悟——麻辣烫!这家伙明知道我今天回北京,竟然到现在都没有一声问候,而我在机场给老妈报完平安后,还没来得及联系她,陆励成就出现了。
我湿着身子,踮着脚尖,跑出去找到手机,又一溜烟地缩回浴缸。
手机铃声响了很久,才听到一个睡意惺忪的声音:“喂?”
“是我!”
麻辣烫迷迷糊糊地问:“蔓蔓?你在哪里?你不是在美国吗?”
我大怒,连同对她这一个多月的不满一块儿爆发了,劈头盖脸地就骂:“我才离开一个多月,你是不是就不认识我是谁了?我就是被人谋了财、害了命、弃尸荒野了,只怕尸体都发臭了,都不会有人惦记起我,给我打个电话。”
“姑奶奶,姑奶奶,你别生气,我这……唉,说来话长。我的生活现在真是一团乱麻,连今天是星期几都搞不清楚。忘记你今天回北京了,的确是我的不对。我错了,我错了,下次领导走到哪里,小的电话一定跟随到哪里,晚上请你吃饭。”麻辣烫难得地软声软气。
我却毫不领情,“你最好给我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否则,你就算把自己炖了,我也没兴趣。”
电话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估计她是在找枕头,弄一个舒服的姿势,打算长聊了。我也把头下的毛巾整理一下,又打开了热水龙头,舒服地躺好,闭着眼睛假寐。
“蔓蔓,我碰到两个男人,一个是我喜欢的,一个是喜欢我的。”
果然是说来话长!我的眼睛立即睁开,动作麻利地关上水龙头,“继续下文。”
“能有什么下文?这就是目前的结果,你以为一个多月能纠结出什么结果?”
“喜欢你的人你不喜欢?”
“不是,他对我非常、非常、非常好。”
麻辣烫一连用了三个“非常”,差点儿把我肉麻死了。我顾不上嘲笑她,不解地问:“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天作之合,那有什么好纠结的?凭你的本事,打发一个喜欢你、你不喜欢的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麻辣烫支支吾吾地说:“也不是说彻底地不喜欢,应该是说现在不喜欢。”
果然复杂!我试探地问:“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麻辣烫轻声笑了,“一个是相亲认识的,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我爸介绍来的人。本来我没抱任何希望,男人不比女人,他们又没年龄压力,正常的男人哪里需要相亲?没想到这个人很正常,他的话不多,但也不会让气氛冷场;衣服很整洁,但不会整洁到让你觉得他是Gay;没有留长指甲,也不抠门,不会变着法子让我埋单,更没有约我去公园散步……”
我额头上的一滴冷汗掉进了浴缸,“姐姐,我知道了,您没遇见极品,您相亲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千古稀罕的正常品种。”
麻辣烫笑,“是!我们彼此感觉都还不错,相亲结束的第二天,他约我出去看电影,看电影前,我们还一起吃的晚餐,感觉也挺好。本来我对我爸妈介绍来的人有很大的排斥感,可这个人真的很不错,我抱着排斥感都挑不出他的错,反倒对他处变不惊的风度很欣赏,所以就开始真正的约会,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我想我们应该会在一起。”
“嗯,然后呢?”
“然后?唉,要感谢你的苹果。”
“我的苹果?”
“我……这件事情就真的说来话长了。蔓蔓,我其实一直暗恋一个人。虽然不敢和你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暗恋相比,但也很八点档剧情。”
“什么?”我从浴缸里站起来,感到身上一冷,又立即缩回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很久很久,在我认识你之前。”
“这不像你的性格呀!你的性格应该是喜欢他,就要大声说出来!看上他,就要扑倒他!”
“问题是我压根不知道他是谁,我只听到过他的声音,你让我给谁说?扑倒谁?”
“你的意思是说,你暗恋上一个人的声音,一个你从来没见过他样貌的人。”
“错!我的意思是说,我暗恋上一个人,虽然我只听过他的声音。”
我的心就像被一万只小猴子挠着,麻辣烫果然是麻辣烫,连暗恋都这么华丽,让我不得不从四十五度角去一半忧伤、一半明媚地仰望她。
“那他的声音和我的苹果有什么关系?”
“你当时让我来拿苹果,不过因为有些事情,我一直没能来拿。”
“哼!什么一些事情?不就是和那个相亲男卿卿我我吗!如果不是我留言提醒你,你只怕压根忘记这件事情了。”
麻辣烫干笑几声,没有否认,“我当时几乎天天晚上和他见面,所以一直没机会,琢磨着再不拿,你就回来了,等你回来,还不得揭了我一层皮?正好有一天,他要见一个重要客户,没时间见我,我就打车直奔你家,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本来以为你的苹果也就只有一塑料袋,没想到竟然是半箱子。哎!对了,你哪里来的那么多苹果?”
我正听得出神,她竟然敢扭转话题,“别废话,继续!”
“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月亮很大、很亮,连城市的霓虹都不能让它失色。我打着车到你家楼下时,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站在你家大厦的广场前。他身侧是一根黑色的仿古路灯,纯黑的灯柱,四角雕花的玻璃灯罩。路灯的光很柔和地洒在他身上,而他正半抬头看着墨黑天空上高高悬挂的一轮月亮,脸上的表情很温柔、很温柔,像是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恋人,连我这个看者都觉得心里一阵阵温柔地牵动。”
麻辣烫的语气也很温柔、很温柔,我不敢催她继续,任她很温柔、很温柔地讲述。
“一个长辫子的卖花小女孩儿从他身边经过,问他‘先生买花吗?’他低头看向小女孩儿,神色也是那么温柔,像水一样,然后他竟把小女孩儿手中的红玫瑰花全部买了下来。你没看到他拿花的神情,哀伤从温柔中一丝一缕地溢出来,最后淹没了他。”麻辣烫长长地叹气,“那么沉默的哀伤,配着火红的玫瑰,让见者都会心碎。”
看来麻辣烫当时真的深深地为眼前的一幕触动,她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迷茫不解,“当时,地上还有残雪未化,黑色的雕花灯柱,迷离柔和的灯光,他一身黑衣,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独立于寒风中,脸上的哀伤简直欲摧人断肠。那一幕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我都看傻了,花痴精神立即发作,直接甩给计程车司机一张五十元的,都没空让他找钱。”
麻辣烫说得荡气回肠,我听得哀恻缠绵。我没想到油画,而想到了吸血鬼,一个英俊的吸血鬼爱上了人类女孩儿,一段绝望的恋爱,一束永不能送出的玫瑰花。
“然后呢?”
“然后……我也不能老是盯着人家看呀!所以,我虽然一步一挪,还是走进了大厦,去拿你的苹果。你的苹果可真多,我都提不动,只能抱在怀里。我出来时,看见那个男子正要坐进计程车,本来我还在心里骂你给我弄了这么一堆苹果,没想到他看见我一个女生怀里抱着一个箱子,就非常绅士地让到一边,示意我可以先用车。那一刻我就想,谁要是这个人的女朋友,连我都不得不羡慕一把——要貌有貌,要德有德。”
我嘲笑她:“你都要流口水了,怎么没勾搭他一把?”
麻辣烫笑,“我还真动了色心,想勾搭一把来着,不过一想我现在约会的人也不差,咱也不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所以只能作罢。”
我正频频点头,一想不对呀,她没勾搭人家,费这么大劲儿地给我讲一个陌生人干吗?“别口是心非!你怎么勾搭上人家的?”
麻辣烫呵呵干笑两声,“我连连和他说‘谢谢’,他一直沉默地微笑着,后来他帮我关门时,说‘不用客气’,我当时脑袋一下子就炸开了,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何地。计程车已经开出去了,我却突然大叫起来:‘回去,回去!’计程车司机也急了,大嚷:‘这里不能掉头。’我觉得我当时肯定疯了,把钱包里所有的钱倒给他,求他,‘师傅,您一定要回去,求您,求求您!’我从后车窗看到一辆计程车正向他驶去,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边哭边叫:‘师傅,我再给您一千,求您掉个头。’计程车师傅估计被我吓着了,一咬牙,‘成,您坐稳了。’硬生生地打了个大转弯,一路按着喇叭,返回大厦前。当时他已经坐进计程车,车子已经启动。我扑到车前,双手张开,拦住了车。计程车司机急刹车,幸亏车子刚启动,速度很慢,我却仍是被撞到地上。司机气得破口大骂,他却立即从车里下来,几步赶过来扶我,‘有没有伤着?’”
麻辣烫停住,似乎等我的评价,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呆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这个搭讪方式也太他母亲的彪悍了!”
麻辣烫的语速沉重缓慢,“蔓蔓,他就是那个我暗恋了多年的人呀!妈妈一直不肯告诉我他是谁,但是我一直都知道。不管过去多少年,即使我不知道他的相貌,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要让我听见他的声音,我就能认出他。所以,我才哭着求司机师傅把车开回去。我真怕这一次错过,人海中再无可寻觅。如果让我一直不遇见他倒也罢了,我可以一直当是一场梦,他就是我梦中的人,可是如今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他竟比我想象中的还好,我怎么可能再若无其事地走下面的人生?”
我傻傻地坐在浴缸中,水早就凉了,我却没任何感觉。估计麻辣烫也预见到了我的反应,所以一直没有说话,任由我慢慢消化。过了很久之后,我都不知道此情此景下该说什么,这实在……原谅我,我的词汇太贫乏。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终于冒出了一句话:“你最后给司机一千块钱了吗?”
麻辣烫沉默了一瞬,爆发出一声怒吼:“苏蔓!你丫好样的!”
我拍拍胸口,安心了,还是我的麻辣烫。那个流着眼泪、失神无措、慌乱大叫的人让我觉得陌生和不安。
我回神了,开始觉得冷了,呀的一声惨叫,从浴缸里站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就是听你讲故事听得太入迷,洗澡水已经快结成冰都没发觉。”
麻辣烫满意地笑着,我哆嗦着说:“我得先冲澡,咱们晚上见。”
莲蓬头下,我闭着眼睛任由水柱打在脸上。麻辣烫的故事半遮半掩,有太多没说明白的。比如说,她究竟怎么第一次遇见这个男子的?怎么可能只听到声音,却没看到人?还有,她母亲不是一直逼她相亲吗?那么为什么明知道女儿有喜欢的人,却偏偏不肯告诉她这个人是谁?如果说这个人是个坏人倒也可以理解,但是只根据麻辣烫的简单描述,就可以知道这个人不但不是个坏人,还是个很不错的好人。所以,我实在不能理解!但我们谁都不是刚出生的婴儿,我们已经不再年轻的眼睛背后都有故事,这个年纪的人,谁没有一点儿不想说的秘密呢?我还不想告诉麻辣烫我爸爸得过癌症呢!四年多前,就在我刚和麻辣烫网上聊天的时候,爸爸被查出有胃癌,切除了一半的胃。从那之后,我才知道我不可以太任性,我们以为最理所当然拥有的东西其实很容易失去,这才是我真正不敢拒绝家里给我安排相亲的原因。
我一直都觉得那段日子只是一场噩梦,所以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说爸爸有病,也不想任何人用同情安慰的目光看着我。
冲完澡出来,还没擦头发,我就先给麻辣烫打电话:“是我!亲爱的,我真高兴,如你所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和暗恋的对象再次相逢。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为你的桃花开放庆祝。”
麻辣烫咯咯地笑着,“可我也犯难呢。这桃花要么不开,一开就开两朵。我喜欢的人,我爸妈不喜欢;我爸妈喜欢的人,我又不算喜欢。唉,真麻烦!”麻辣烫连叹气都透着无边的幸福,显然没把这困难真当成一回事,也许只是她和她的油画王子爱情道路上增加情趣的小点缀。
“什么时候能见着这位油画中走出来的人?”
麻辣烫笑着问:“你的冰山王子如何了?要不要姐姐帮你一把?”
“你是往上帮,还是往下帮?”
麻辣烫冷哼一声,“既然不领情,那就自己赶紧搞定,回头我们四个一起吃饭。”
我凝视着镜子中被水汽模糊了的自己,慢慢地说:“好的,到时候我会让他预备好香槟酒。”
麻辣烫笑着说:“那你动作可要快一点儿。”
“再快也赶不上你。对了,你还没给我讲你的下文呢!他把你撞倒之后呢?”我一边擦头发一边说。
麻辣烫笑了好一阵子,才柔柔地说:“我们可以算是二见钟情。他把我扶起来后,发现我一只手动不了,就送我去医院。我当时激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唯恐一个眨眼他就不见了。他一再说‘别害怕’,把我的手掰了下来。后来到了医院,办检查手续,我把钱包递给他,说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在里面,麻烦他帮我填表格、交钱。他盯着我的身份证看了一会儿,对我很温柔地说:‘你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这句话,麻辣烫肯定是模仿着那个人的语气说的,所以很是意蕴深长。我等了半天,电话里都没有声音,“然后呢?”
“然后?”麻辣烫有些迷糊,好像还沉醉在那天的相逢中,“然后他就送我回家,我告诉他我很喜欢他,他很震惊,但没立即拒绝,反倒第二天仍来看我,我们就开始甜蜜地交往。”麻辣烫甜蜜蜜地说,“我从小到大都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可现在我觉得自己的名字真的很好听。‘怜霜’,‘怜霜’,他每天都这么叫我。”
我打了个哆嗦,肉麻呀!“你的胳膊怎么样了?要紧吗?”
“没事,就是脱臼了。当时疼得厉害,接上去就好了。不过很对不起你,当时一切都乱糟糟的,那个计程车司机看我被撞倒了,估计怕惹麻烦,直接开车跑掉了,所以你的苹果就忘在计程车里了。”
我笑,“没事,没事,冥冥中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两个人又嘀咕了一些我在美国的所见所闻,约好晚上一起吃饭时再详细聊。
晚上,我却没和麻辣烫共进晚餐,老妈传召我回家。我给麻辣烫打电话取消约会,她知道我向来对父母“有求必应”,早已经习惯,骂都懒得骂我,只让我记住要请她吃两次饭。
老妈看到我时表情很哀怨,“回到北京,一个电话后就没影儿了,你爸和我两个人守着屋子大眼对小眼,养个女儿有什么用?我们真要有个什么事情,连个关心的人都没有。”
虽然她的口气听着有些熟悉,但不影响我的愧疚感。我帮着老妈又是洗菜,又是切菜,本来还打算晚饭后陪他们一起看电视,结果老妈把碗一推,急匆匆地说:“我得去跳舞了,要不是蔓蔓今天回来,我们早吃完饭了。”说完拿着把扇子、一段红绸子,很快就没了人影。
老爸慢吞吞地说:“你妈最近迷上扭秧歌了。”
那好,我就陪爸爸吧!我收拾好碗筷,擦干净灶台,从厨房出来,看老爸拿着紫砂壶,背着双手往楼下走,“我和人约好去下棋,你自己玩,年轻人要多交朋友,不要老是在家里闷着。”
我坐在沙发上,对着客厅的墙壁发了会儿呆,开始一个人看电视。究竟是谁守着空屋子?我连大眼对小眼的人都没有,只有一台旧电视。
四川台在重播《武林外传》,老板娘对小白说:“你是最佳的演技派!”小白答应:“骂人啊,我是偶像派!”已经看过两遍,我仍是爆笑了出来,可是笑着笑着,却觉得嗓子发干,眼睛发涩。
手机一直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一直没有响过,邮箱里也一直没有信,他在新加坡一定很忙吧!一定!